“三弟,你在福清种几百亩的菊花,若是当地人学去的话。岂不是我等凭白给人出力?”
酒桌上,赵嘉信说这话的时候眉头下意识的微微皱起。兄弟二人尽释前嫌之后在一起吃吃喝喝,讨论的不是对国家的看法,而是对未来除虫菊的看法。很明显,赵嘉信对于弟弟的大手笔颇有些不安。
院里面逸散着除虫菊蚊香的淡雅香气,没有那些小虫子们的侵扰,赵嘉仁很是轻松愉悦的回答了大哥的问题:“大哥,那些百姓们种菊花采菊花都是为了多赚点钱,既然如此,他们定然是竭尽全力的收割。你和他们不同,你知道一定要育种。菊花基本被收割干净,即便有些残余,靠自己只怕也活不了多少。”
看了看自家后院那些要结实的菊花,赵嘉信轻轻摇头。花朵盛开后才开始采摘,开花之时花朵稠密,授粉容易。并非是赵嘉仁说的那样。
看出了大哥的反对态度,赵嘉仁没有因为缺乏实践经验而感到心虚。生物课上讲过,若是没有专门的照顾,某种单一植物想在纯自然环境中获得压倒性优势的可能微乎其微。
压低了声音,赵嘉仁继续解释:“这种菊花制成粉末的时候不能见水,不能用火烘焙。制成粉末之后更是要赶紧做成蚊香。蚊香即便不受潮,放到第二年也药效大减没了用处。那些百姓不懂这些,即便他们过几年之后明白我们用菊花做什么,他们只怕也模仿不了。更何况……”
此时的要务是让大哥真正放下心来,而是不是讨论这种理论问题。说到后来,卖了个关子,赵嘉仁却停下来撕了个鸡腿吃起来。
赵嘉信看弟弟这么故弄玄虚,他忍不住问道:“更何况什么?”
把最丰厚的腿肉吃下肚,赵嘉仁才继续答道:“更何况天下的钱这么多,哪里有让我们一家赚尽的道理。适可而止才是长久之道。”
赵嘉信继续沉思,连平日里爱吃的叫花鸡都没怎么动。完全没注意到赵勇此时和赵嘉仁一顿猛造,只给赵嘉信留下了一支鸡腿和两支鸡翅。沉思默想完,赵嘉信叹口气,“却是如此,哪里有一家赚尽天下钱财的道理!”即便嘴里不得不承认,赵嘉信的表情依旧非常失落。
“大哥,当官一任三年,我在福清也就是再待两年。咱爹那时候也要磨勘。他若是去其他地方,你就跟他一起去。到新地方之后租几百亩烂地,这菊花耐贫瘠。那时候你三年就能赚这一辈子吃不完的钱。若是咱爹去了临安,你就在庆元府找些烂地种菊花,也一样挣钱。”
听了弟弟所描述的人生未来,赵嘉信情绪随即变好了许多。考进士艰难,比考进士更艰难的则是几年内干干净净赚取万贯家财。有了这笔财富,进可以从容考进士,退也能当个富家翁。人生进退随心所欲,进入美滋滋阶段。
看到大哥被稳住,赵嘉仁心里对大哥在生意上的幼稚暗自咋舌。大哥若是真的按照赵嘉仁所说的去做了,除了赔钱之外大概不会有别的可能。做生意需要许多环节,没有上下游配套,任何看着美妙的生意都会变成无底深渊。当然,大哥没有想通这些也不是坏事,满心欢喜的大哥会死心塌地留在福清种花。
对于大哥满心欢喜的啃起鸡腿,赵嘉仁几乎是视而不见。他已经在心里放下大哥的事情,专心考虑起大宋的官僚们经营能力达到了何种程度。不知道现在的县令李勇到底能认识到哪个层次。
第二天上午,赵嘉仁到了县衙。此时李知县正在紧张的准备到县里走走。见到赵嘉仁之后他立刻询问起有关盗匪的事情。
赵嘉仁爽快的答道:“李知县。我们都看过福建的局面,每年两次……三次盗匪横行期。第一次就是秋收之后,那时候家家户户有些余粮。小盗匪们就不安分啦。第二次就是船队南下之前,各地都在运货。海上的大盗们就开始折腾。第三次就是整个农闲时节,各种盗匪都不安分,直到农民开始耕种才有所消退。”
李勇微微点头。闲得慌!闲得慌!千百年来只要一闲,各种事情都出来了。只是在福建这种土地稀少的地方,想不闲也不容易。
“李知县,我去我家吃过鸡么?”赵嘉仁继续问。
这下李知县的眉头皱了起来。赵嘉仁很懂得怎么占便宜,他家在县城边住,他就在山坡上背风的地方垒了个不算太小的石头屋子,在里面用粪便和草料什么的沤肥,沤出来的那些东西用来养蚯蚓。
有了足够的蚯蚓,赵嘉仁家的鸡长得又快又大。赵嘉仁还会做‘叫花鸡’,用荷叶和泥封与香料处置鸡,味道实在是鲜美。每次兴致盎然的去赵嘉仁家,除了要吃鸡之外,蛋花紫菜汤也是李勇极为喜欢的饭食。认识到自己口腹之欲的强大,李勇都忍不住产生出负罪感。
“我等不若在福清教授百姓们养蚯蚓,进而养鸡。一来可以让百姓吃的好些,二来百姓多些正事,铤而走险的只怕也少些。”赵嘉仁率直的说道。
“赵县尉真的舍得把自家的学问教给百姓?”李勇打趣的问。他对赵嘉仁这个建议倒是没想太多。自打看了老师的信,又实际操作阻止赵嘉仁的考评。现在李勇不再有那么多想法,单纯靠他的能力阻挡不了赵嘉仁获得‘优’等考评。当下的关键是如何利用赵嘉仁。
赵嘉仁正色答道:“期待这等需要事前花很大力气,辛苦很久后才能起效的事,往往是一厢情愿。若是百姓真的想学,他们自然就会去学。若是他们不想学,教了之后也没用。对于百姓来讲,他们才不会做看不到好处的事情。”
李勇重重点头,然后叹道:“以前还有劝农使,专门劝告百姓重农桑。可到了本朝之后,劝农使逐渐式微,到现在已经不用这个差事。愿意上进的自然上进,不愿意上进的,怎么劝都没用。”
“另外,我大哥想试试在县里的公地上种种菊花。看看明年能不能拉出去卖点钱。我们到了福州,见到有人卖花茶。”赵嘉仁跟了一句。
李勇先是一愣,然后露出了‘原来如此’的嘲讽表情。赵嘉仁脸上一副不为所动的表情,他继续说道:“县里公地都是荒山。沤肥需要草,百姓们割了草,顺道种点菊花。能成自然好,不成就不成。至少我大哥出钱,百姓多些收入,县里的盗匪也能少些。”
终于抓到了赵嘉仁的软脚!李勇最初欢喜的想。正在想怎么利用这个机会敲打一下赵嘉仁,李勇又觉得自己的冲动消退下去。不是他想放过赵嘉仁,而是磨勘实在是让李勇有些吃不消。
大宋朝的磨勘不是玩笑,每地上一年的数据都会作为下一年的基数。特别是同一名官员的三年任期更是如此。去年的时候风调雨顺,今年的日子看着也不错。这对于官员的压力反倒更大。若是想继续考评优等,李勇就得拿出更‘靓丽’的成绩。不是嘴吹的那种,而是实际缴纳的粮食与税收都得提高才行。
为了政绩刮地三尺的事情李勇也不敢干,大宋朝分权非常厉害。每个官员都有自己的差事,考评官员的不是长官,而是吏部。李勇敢刮地三尺,赵嘉仁就有举发的权力。举发的时候根本不用让李勇知道,在每年一评定的时候吏部会派人专门问这方面的问题。李勇对赵嘉仁捕盗可非常注意,只是因为赵嘉仁一直守法,他才没有举报的机会。若是敢有丝毫杀良冒功的行为,李勇就会毫不迟疑的举报赵嘉仁。
这种举报不仅是义务,还能在考评上加分。从各个角度来看,李勇都没有为赵嘉仁文过饰非的理由。赵嘉仁对李勇也是如此。
进行了各种利益判断,李勇问道:“你准备怎么办?”
“我想联系几家当地读书大户,让他们牵头。若是有人试图趁机侵害公地,也能找到该承担责任的。出工的钱,我大哥出了。收菊花的钱,我大哥也出了。若是能赚些,我大哥明年继续做,若是赚不到钱,我大哥认赔。李知县觉得如何?”赵嘉仁给了计划。
思前想后,为自己的利益盘算了好一阵,李勇最终说道:“此事可由县衙出面,每日给每个出力的百姓十八文钱,一文都不能少。用了公地,一成的商税不能少。”
十八文钱是福建这边普遍的每日薪水,赵嘉仁立刻答道:“种菊花的时候,每个人每天可以给十八文。收菊花的时候,他们交来多少菊花,我大哥按斤给钱。”
这个计划还算合理,李勇很快就答应下来。两人又聊了几句,便各自干各自的去了。
李勇之前的计划里面本来除了要去看看农民的田地情况如何,预估一下本地的粮税。还要去当地拜访一下各个进士家庭。
走在山道上,李勇看着路边的‘公田’,也就是没办法种田的山坡。福清这地方没多少田地,每一片粮田附近都有在当地算是不错的房子。只要看到田地与好的宅子,有下乡经验的李勇县令都知道这片地基本是收不上来税的。
福建科考之风极烈,赵嘉仁这样的娃娃之所以能在科考中让众人目瞪口呆,不是因为赵嘉仁考上了进士,而是赵嘉仁竟然能通过福建的解试。通过解试的福建人还没有多少考不上进士的案例。
想在福建这种地方拥有一片像样的田地,就得考上进士。当官发财,才能买得起。想保住这片像样的田地,就得家里好几代都出进士,不用缴纳粮税。《捕蛇者说》里面的所谓苛政猛于虎,就是指收粮税。不管祖上曾经多么显赫,后世子弟沦为种田吃饭的时候,税收都会让这些人家道中落。这种现实固然让福建成为科考的圣地,也让福建地方官的日子更加难过。好地收不上来粮税,靠那些烂地,又能收上来什么呢?
想到这里,李勇就忍不住感叹莆田乃至兴化军的好运。赵嘉仁挑头修起来的木兰陂北洋,原本就是没什么田地,那里有的是每年被山洪与海水肆虐,只长蒿草的烂地。木兰陂北渠修成,这些烂地就变成了旱涝保收的良田。未来十年之内,木兰陂每年粮税都能稳定增加。到那里做官的官员根本不用担心磨勘。
在莆田表现出异乎寻常能耐的赵嘉仁,到了福清一年多之后才想出个种菊花的法子。想到这里,李勇胸膛里面生出自利者特有的怒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