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敌军退下去的时候,李庭甚至不敢相信,随之那些扑天盖地的火炮也消失了,阵地上一片死寂,他自己扶着泥墙缓缓坐下,虽然不过一个多时辰的战斗,感觉却像是打了一天一夜,从身到心俱是疲惫之感,接过亲兵递来的水馕,往嘴里倒了几口,才感觉到冒烟的嗓子好受了些。
“还有多少人?”
“五成上下吧,大部分地区都得到了补充,不过咱们还需要更多的援军。”
“会有的,只要坚持下去。”
李庭知道下面的人怎么想,可是战场只有这么大,上来再多的人,也不过是给敌人的炮火一个更大的目标而已,炮火给他们最大的伤害往往不是身体上的,而是那种无处躲藏的恐惧,巨大的爆炸声让全身始终处于紧繃之中,不亚于做了一场真正的运动。
“让弟兄们好生休息,做些吃的送上去,或许还有水......”
他的话还没说完,一阵嘹亮的军号响起来,李庭扶着亲兵的手挣扎站起,从空隙处朝外望去,只见远处出现了大片身影,他们动作迅速,奔跑有力,身材高大,与之前端着火枪小心翼翼搜索前行的宋人大不相同,不多时,当先的战旗被风卷起,舒展地呈现在眼前,他记得之前的旗面上绘着两把交叉的火枪,而眼前这面却是一枝鲜艳的花朵?
“那是京东军。”他的手下大都跟着阿塔海围攻过济南城,也见识过他们沿运河北上进入大都路。
“他们的首领是个女子,一个吃人的女罗刹。”
李庭是后到的,对他口中的女罗刹所知不多,但那些街头的传闻也听人说起过,既然是一个熟悉的对手,他便不再多说。
“再派人去催,宋人的生力军上来了,咱们需要更多的援军。”
沿着弯弯曲曲的濠沟,忠武前厢的军士们一路猛冲,经过差不多一半的路程才与敌人接上火,战斗从一开始便进入了激烈的短兵相接。
与射声军的打法不一样,忠武军的进攻简单粗暴,冲在最前头的全是孔武有力的勇士,他们大都出身于楚州城下的汉军俘虏,宋人给了他们第二次生命,而北伐军给了他们胜利的希望,经过第二次换装,他们的身上穿着轻便的作战服,两片式的胸甲护住要害,手上的防暴盾更是能遮挡全身,透明的材质让他们的视野不会受到任何阻碍,宽而长的盾面甚至可以用来覆盖陷阱,一路冲过来,前厢第一军第一指挥第四都的都头毛虎就看到了不下三处这样的陷阱,他是原万户毛璋的家仆,跟随老主人反正之后获得了自由,便投入军中从一个小卒开始,一路升上都头,属于京东百姓中的受益者,家中不但分到了田地还娶到了原毛府的一个婢女为妻,如今有儿有女,自然不希望这种好日子被鞑子夺去。
“铛铛”
从前方飞过来的箭矢砸在盾面上,发出清脆的响声,透明的表面现出一些划痕,还有一些细微的裂纹,他稍稍低下头,从胸前拔出一枚手_榴弹,上面的盖子已经被全数拧开,等到第二轮箭支飞过,他用牙齿咬住拉环,使劲往后一拽,探出身体奋力向前掷去,冒烟的手_榴弹在空中打了几个旋儿,飞到二十步开外的濠沟中,他和身后的将士迅速伏倒在地。
“冲!”
爆炸声一响起,他便挺身而出,迎着四散的弹片冲过去,手_榴弹爆炸后的硝烟弥漫在濠沟中,前方二十步远处倒着几个身影,地上散落着一些弓矢和箭支,脚下的泥土被鲜血浸透后十分松软,一踩便是一个脚窝子,经过一段直路,濠沟在前方分成了平行的两股,他和手下也分成两部,继续向前突进,远处出现了一面墨绿色的旗子,熟悉北地军制的他一眼就认出,那是一面千户旗,毛虎的脚步陡然加快。
胶州行军千户贺祉是益都人,自小便做为质子居于大都城,而贺家身为当地大户,自然受到了最严厉的清算,成年男子几乎无一幸免,家产田地更是被瓜分殆尽,那些泥腿子夺去了他的一切,也让他的仇恨值爆棚,另可放弃尊贵的怯薛身份,去做一个普通的千户。
按照李庭的命令,来援的一个万人队被分成上百队,每队不超过百人,经过阵地的稀释,此刻由他直接掌握的,还不到五十人,宋人的攻击有如水银泄地,在每一个方向上都发生了激战,他的千人队也不例外,宋人炮火毁灭了一切,他的千人队在瞬间就消失了一小半,他所在的掩体也几近倒塌,好不容易从泥土中爬出来,敌人的生力军已经近在眼前。
这支军队与他之前所见的迥异,几乎不怎么使用火枪,一上来就是迅猛地突击,那种手抛的掷雷虽然不会太远,可是异常精准,几乎无从躲闪。
“掷雷,闪开!”
经过血的教训,守军已经知道了它的威力和躲避办法,那就是趴到地下,能不能中看天意,至于爆炸范围以内的生灵,只能自求多福了,很不幸地,贺祉就是其中之一,眼见一个黑影飞过来,他已经来不及逃离,只能本能地拖过一个手下的身体挡在身前,然后向后翻滚。
“轰”的一声。
倒霉的替死鬼四分五裂,也为他挡去了炸药和弹片,死里逃生的贺祉惊魂未定,几个身影已经冲了过来,他反手一刀劈过去,刀锋在空气中被硬物挡下,不得寸进。
“还有个没死?”
毛虎的盾牌被长刀击中,正好打在裂纹处,透明的盾面一下子迸裂开,他的手上只剩了半截护手,长刀突破盾牌当胸而至,他退步后撤,贺祉腰身一挺,长刀随身转了一个圈,再次朝他袭来,由于距离太近,他只来及用手_榴弹一挡,铸铁的弹体与长刀相撞,迸出一串明亮的火花,巨大的力量让他拿捏不住,脱手掉落在地上,一连向后退了几步。
“这便是所谓的掷雷么?”
贺祉捡起来,长长的木柄托着一个小小的圆柱形弹体,拿在手中颇有些份量,尾部的盖子早就被拧掉了,露出一个小小的拉环,他学着宋人的样子拉出来,尾部突然冒出一股青烟,伴随着“嗞嗞”的响声,正当他想扔出去的时候,突然响起一阵“呯呯”的枪声,他的胸口冒出几个血洞,人一下子瘫软下去,冒烟的手_榴弹落到脚下,就他的眼前。
“卧倒!”
毛虎扔下火枪,从手下那里接过一面盾牌,身后的军士忙不迭地伏在地上,他蜷缩身体低下头,双手用力将防爆盾斜着挡住身体,爆炸声募得响起,感觉就像一柄重锤打过来,支撑的双手无法拿住,“啪”得打在身上,狠狠地朝后退去。
“日他娘,差点就殉了。”
毛虎骂骂咧咧地爬起身,扔掉炸裂的盾牌,取下腰间的斧子,走到敌人的掩体前,两三下砍断旗杆,将那面千户旗扯了下来,按照条令,夺下敌人的战旗等同消灭一个千人队,军功奖励都是不少的,或许还能换好些田地呢。
忠武军亡命般的突击起到了意想不到的效果,在手_榴弹、火枪、开山斧甚至是军用锹的打击下,躲在濠沟和掩体里的敌人再也无所遁形,他们沿着敌人挖出来的濠沟迅速前进,将一个个百户、千户或是万户的据点拔除,直到其中最大的一处。
李庭坐在一块石头上,眼神呆滞无神,战事才打了半个多时辰,敌人已经突破了大部分的表面阵地,那些飘扬的旗子一面面消失,枪声、爆炸声越来越近,而援军却迟迟不至。
“元帅,快走吧,宋人就要围上来了。”
“走,往哪里走?”
“撤回大都啊,咱们尽力守了这么久,人都打没了还没有援军到来,大汗不会怪罪的。”
李庭的眼神一黯:“走不了了。”
他的亲兵们不敢相信:“趁他们没有围上来,从镇后走,咱们愿意留下挡住一刻是一刻。”
“走不了了。”没曾想李庭还是那句话:“援军不到,说明他们被宋人拦截,宋人,已经断了我太平庄一线的后路。”
“那怎么办?”
“你们跟随某多年,家中有老小,不必死在这里,出去投降吧,宋人未必会杀俘。”
李庭解下佩刀放在膝盖上,抚摸着上头的花纹,他突然想起三年多以前,那个在大别山龟峰隘关墙上的宋人将领,没想到自己居然也走到了这一步。
亲兵们纷纷跪倒:“元帅!”
“走吧,你们尽力了,非是贪生怕死。”
见他拿定了主意,亲兵们只能含泪退出去,片刻之后,外面响起了枪声爆炸声,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一把拔出长刀,赫然站起身。
冲进来的忠武军军士端起火枪对准他,毛虎分开众人,冷冷地看着那把刀,伸手制止自己的手下。
“不要浪费子弹了。”
“多谢。”
李庭转过身,举刀架在脖子上,用力向后一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