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两年前,徐州已经成为一座空城,这里是联接河南与京东的要地,在短暂进军的宋人退出之后,重新落入塔出之手,宋人迁走了所有的百姓,却带不走屋舍和田地。
为了筹措足够的军费,塔出顺势以官府的名义接管了这些田地,从各地的流民和罪徒中迁徙人口,好歹让这些田地在过去的两年有了些收成,再加上海州等地,整个河南行省的东部,都变成了地广人稀的荒原,走上十几二十里都不见得能看到人烟。
自从接管了江东路与两淮的战事,塔出便不再只能顾及自家的那些地盘,实际上,由于另一个方向上的侵袭,他已经丢掉了许州以东的所有精华之地,包括中省行辕在内的汴梁与中都河南府,为了防止敌人的进一步深入,他不得不收紧兵力,甚至做好了撤入两淮的准备,为此,沿江各州府包括那些新附之地全都进行了大举征发,整个战线后撤了不下百里,这才造成宋人轻易突入江西路,然而对于那几个边缘地界的州县,塔出哪里还顾得上,在这等严防死守的情况下,北伐荆湖的宋人大军对他却视若无睹,从汴梁附近渡过黄河,直直地插入河北之地,朝着大都城的方向而去。
就在他松了一口气,打算进一步巩固边防时,徐州以北又传来消息,京东的宋军有了大动作,他们竟然击退了围城的阿塔海所部,随即衔尾追击同样直指大都城的方向!
事态的严重让他别无选择,要么北上救援大都城,要么出击许州等地,力争切断宋人的后路,达到围魏救赵的目地,塔出说干就干,在他的急声催促下,从淮地紧急征调的新军纷纷向徐州方向集结,淮水上搭起一座座浮桥,人马络绎不绝地渡河而去,前队已经进了宿迁县境内,后队还在滁州、真州一带拖着,他本人所领的中军刚刚到达盱眙县,渐渐解冻后的淮水夹着大块大块的浮冰,咆哮着流向大海的方向。
塔出看着被水流推得微微晃动的锭船,深深地皱起了眉头。
“大帅,咱们真得要不顾一切回援大都,大汗离去时,可是把河南、淮地和江东都托付给了大帅啊。”
亲信的话让他抬起头,无意中看着北去的方向。
“若是大都有失,这里的一切都毫无意义,还谈什么河南河北。”
“可大汗并未下诏,说不定已经有了决断。”
“此时的大都城还送得出消息么?咱们是离得最近的援兵,就是死也得死在城下。”
塔出断然说道,已经做出了决定,没什么可犹豫的,他加紧催促手下渡河,人喊马嘶之声响彻淮水两岸,没等后路到达,一个意外的情况打断了他的布署。
自江北一战后龟缩于淮东的李庭芝所部动了,绕道洪泽湖的后方威胁他的侧翼,前锋已经逼近龟山镇,那里距他的渡河地点不到三十里。
江北一战,李庭芝所部十二万人加上张世杰的四万余众与忽必烈亲领的近三十万大军在扬州城下相遇,双方从试探到小战到大战再决战,一场血拼下来,双方都损失不小,如果不是靠着刘禹之前送来的手_榴弹,最后的结果就难说了,宋军虽然保住了扬州城,却失去了机动的能力,只能凭借以扬州为中心的一系列大小城池拖住元人的进攻步伐,让他们无法自如地深入淮东,可也仅仅如此而已。
战后淮东军光是伤者就达到了近五万人,经过救治,最终活下来并能归队的还不到一半,整个淮东之地元气大伤,如果不是当初迁来了许多人口,是经不起这么大的损耗的。
“咳咳“
楚州城里的临时行辕,李庭芝披着一件大氅站在滴水檐下,同样看着北方的天空,他的面色腊黄,骨销形瘦,眼珠子深深地凹了进去,两个亲兵就站在不到一步远的身后,紧张地看着他的身影,似乎随时准备上前扶住。
一个中年男子匆匆走过去,手中端着一个热气腾腾的盅子,拿厚实的棉布垫着手,小心翼翼地捧到他的面前。
“相公该用药了。”
李庭芝接过盅子,并没有放到嘴边,而是拿在手中,当成了一个汤婆子。
“郑同他们开始了吧。”
男子看着他们动作,将到嘴的话咽了下去:“一刻之前,应该与敌接战了。”
“但愿他们能拖住塔出。”
“不好说,鞑子不顾一切地抽调兵力,连扬州的围都解了,可见他们回师之心有多急切,如今淮地空虚,正是咱们用兵的好时机,至少淮西之地,守兵已经不多,再加上内应,未必不能一鼓而下。”
“叙之啊,你说的都是正理,在兵法上行得通,可你想过没有,占了之后又如何?”
“之后?”男子思索着说道:“当然是招兵买马,以图恢复了。”
“这些年来,淮地的百姓,送了多少子弟从军,他们可曾过过一天安生的日子?”
男子答不出,淮地地处前线,自南渡后便陷入战火中,一百多年来,百姓经常要为了躲避战乱而逃亡,有时候连快长成的庄稼都顾不得,在前些年元人大举南下之后,他们弃家舍业,向淮东躲避,除去田里的劳力,大部分都从了军,或是成为厢军,担负辅助的工作,前前后后多次大战,伤亡十多万以上,家家带丧或许夸张了些,不过也相去不远了。
在这种情况下,百姓的生活可想而知,淮东是个四战之地,除了靠海的一面,其余三个方向上全都要人戍守,如果不是一条大江相隔,元人的水军又是最弱的一环,光是江防一条就难以维持了,好在楚州外海一战,沿海置司所属的水军拼掉了元人的水军主力,这才让沿海变成了相对安全的地区,靠着海产和晒盐两项,才勉强将领地维持下来,否则仅仅靠着那点田地,无论如何也支撑不了那么多百姓和军士的生计。
可是一个淮东的周旋余地又能有多大?元人大军的攻势从建康转到扬州方向后,李庭芝的压力陡增,这才不得不集中全军之力,与元军在扬州城下打了一仗,尽管有着情报上的优势,还有新式手雷的相助,力量太过悬殊,最终只打出一场消耗战,十二万大军没了近八成,拼掉的元人也超过了十万,可元人最不怕的就是消耗战,从战略上就已经输了。
如今他的麾下只有将将四万人,一半都是新募的军士,战斗力不可同日而语,早已不复之前的意气纷发,如果战局不发生变化,淮东最终的结局就是被元人一点点磨光,这个结果,无人不知却毫无办法可想,为此李庭芝殚精竭虑,身体一日差过一日,最近更是连马都骑不得,只能靠着汤药维持,男子忧心仲仲的样子,在他看来不过淡淡一笑。
“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清么?凭咱们,既打不走鞑子,也保不住淮东,当年北上时,连汴梁城都进过一回,那又如何?”
“可他们......他们......”
男子涨红了脸,怎么也说不出那两个字,李庭芝拍拍他的胳膊。
“不就是换了面旗子,值得你生那么大气?”
“相公心大,属下却是个小性子,下面的人也多有想不通的,偏偏相公还那么相信郑屠子,命他为统领,真不怕他带人投了去?”
“你呀,郑同要走,咱们拦不住,更不能拦,可他走了吗?扬州一战,整整一个威果左厢,一万二千余众,拼得只剩了三千不到,若不是他们拼死断后,鞑子已经打到楚州了,他真要走,我绝不会拦,还会送上程仪,你们若是当真总要这么想,才是逼人家离开,咱们不厚道啊。”
男子哑口无言,这次主动击,郑同是最佳人选,因为他的求战之心最为迫切,反观许文德、刘兴祖、杨思复等老将,多少都会有些人不情不愿,让他们出击,效果肯定不成,李相公的考虑才是最为细致的,可这种细致,却不会被所有人理解,因为那面旗帜。
淮东三面被敌所围,唯一的出路就在海上,而离他们最近的是京东路,淮东的盐、茶只有运到京东才能卖了换成粮食或是其他的军械,没有海上的支持,一早就撑不下去了,他就是负责这项贸易的,京东路没少跑,平时看着没什么,上个月突然间看着不对头,城头上的旗帜换了,当中的那个字,变成了一个繁写的。
漢
当时看到时,他足足愣了半晌,眼睛揉又揉,才敢肯定自己没看错,多方打听之下,原来人家易帜不是一天两天了。
这可是天大的事,一回到楚州,他就马上将事情报到了李庭芝这里,当时后者可没有这么淡定,马上向本地的机宜司探子打听,人家毫不避讳地告知了他们一个谁也没料到的消息,逃到广东路的朝廷竟然让元人给灭了!
李庭芝一听,当场就晕厥过去,来自扬州的名医用心手段才保住他的命,可身体还是垮了,接下来的一个月,全淮东都披上了白布,上天也似乎听闻了他们的心声,用一场泼天似的大雪为他们哀悼。
一个月之后,男子惊奇地发现,李庭芝身体稍好一些,就挣扎着起来视事,与京东路也好,机宜司的探子也好都保持了之前的关系,既没有过份拉近也没有疏远的意思,他跟着船跑了两趟京东路,发现人家对此也没有什么反应,那位李谦李参议对他们抱以同样的热情,并告知了一个重要的消息,宋人或是汉人的北伐大军已经打进河北路,而京东也在紧锣密鼓地进行战争准备,不日就将向大都城进发。
消息一天比一天确实,特别是塔出的反应,让他们明白了,人家所说的并不是空穴来风,元人的的确确受到了极大的威胁,这才不顾一切地向淮地和河南抽调兵力,一路向着北方狂奔。
塔出甚至连围扬州的兵力都拿了出来,这个动向被李庭芝敏锐地抓住,做出了一个让所有人都始料未及的决定,抽调精兵交给郑同,向着塔出的侧翼出击,尽量迟滞他们的脚步。
这不是为人火中取粟吗?
“告诉郑同,本相不管他怎么打,也不管伤亡如何,一定要将塔出拖在淮水一侧。”
男子看着他手中的药盅子,已经没有了丝毫热气,心里莫名地为之一酸。
“相公安心休养,前面的事,属下亲自去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