鸦雀无声的甲板上,争执已经被海风吹散,枪声似乎还在耳畔回响着,尤其是嗅到血腥中隐隐约约的硝烟味儿,尤其是红的白的色彩如喷墨一般飞溅曾经中左所最具实权的人物,国姓爷的三叔郑芝莞倒下的方向,陈凯不容置疑的呐喊响起,就更没有人敢于违逆这一枪所带来的强大说服力。
蓝登是与陈凯同年到郑成功麾下效力的,不过是比陈凯晚了半年而已。说来,二人虽然交集不多,但也总是熟人。奈何陈凯此刻展现出来的这一面实在太过震慑人心,他咽了口唾沫,看明白了当前的形势,便单膝拜倒在地。
“末将援剿后镇总兵官蓝登,谨遵参军军令,誓死守卫中左所城!”
“末将援剿后镇中军副将周全斌,谨遵参军军令,誓死守卫中左所城!”
“卑职等谨遵参军军令,誓死守卫中左所城!”
“……”
衣甲哗啦啦的作响,自蓝登和周全斌当先拜伏于陈凯的权威,援剿后镇的将士们、陈凯带来的漳泉分巡道标营的标兵们,乃至是船上的这些原本直属于郑芝莞的水手们无不拜倒在地。
陈凯很清楚,若是换了旁人,或许对这一幕还会有所质疑。但是,郑芝莞首先就仅仅是郑成功的三叔,如今的权利全靠着这份关系以及策划谋夺厦门岛而来,军中将士对他并不服气,甚至阮引和何德的不战而逃也并非没有对他的信心不足的原因存在。相较之下,他在郑成功麾下多年,不光是最得用的幕僚,更是最能够创造奇迹的人物。有他在,盘陀岭、广州那样的死局都可以盘活,更别说是如今坐拥中左所坚城。
“很好,蓝帅,率领你部回城,控制城墙。分巡道标营把这些郑芝莞劫掠走的仓储运回去,本官要给忠心留守的将士们发饷劳军。所有人,回城,迎战逆贼马得功!”
有了主心骨,原本就还有着不甘的援剿后镇当即便选择了遵奉陈凯的将令。大批的明军哗啦啦的开始下船整队,随即往中左所城赶回,而陈凯的标营则驱使着民夫和水手们把郑芝莞好容易搬来的箱子又都重新搬回了大车。
这支军队重新动了起来,为着守御而展开行动。陈凯目视着眼前的一切,随即转过身,绕过了郑芝莞的尸骸,来到董酉姑和郑经的面前。
刚刚的那一枪,董酉姑和郑经就站在郑芝莞身后不远。一枪开出,郑芝莞的鲜血和脑浆子当即就喷溅了这对母子一身一脸,如今看来竟仿佛是两个刚从血泊里滚出来的行尸走肉一般,直愣愣的竖在陈凯的面前,脸上、眼中依旧是那副写满了的不可置信,就好像时间停止了一般。
眼见于此,陈凯叹了口气,继而拱手言道:“郑芝莞业已伏诛,下官要回去守城了。夫人和世子,是乘船离开,以避虏师,还是随下官回城坐镇,希望能够尽快给下官一个答复。毕竟,时间不等人。”
此时此刻,陈凯身上的杀气已然褪却,然则这一番话语说来,竟仿佛是击碎了时间的停滞,只是话音方落的一瞬间,郑经便哇的一声哭了出来,随即便要往他母亲身后躲去。
那双幼小稚嫩的眼睛里,写满了恐惧二字。可是没等他逃开,却直接被董酉姑抓住了胳膊,死死的扣住,任凭挣扎,完全没有办法移动。
只此一刹那,陈凯的注意力已经回到了这个妇人的身上。此刻任凭着郑经的哭喊,董酉姑就是死死拽住儿子不松手,几乎是要咬碎了一口的贝齿,眸子之中,震惊、愤怒、痛恨、理解、恐惧,太多的情绪闪烁着,以至于陈凯都根本没办法在继续解读下去。而到了这个时候,她似乎也把这一切都想明白了似的,先是对陈凯枪杀郑芝莞的行为表示了肯定和赞许,随后才做出了相应的回答。
“虏师来袭,妾身是死是活无所谓,只求竟成能够看外子的份上,看顾经儿周全,于愿足矣。”
说罢,董酉姑拽着郑经敛身一礼。陈凯很清楚这番话到底指的是什么,干脆还了一礼:“若城破,凯自当死在夫人和世子之前。实,无需如此。”
“那,有劳竟成了。”
对于彼此,既然形成了默契,董酉姑也不扭捏,干脆拉着郑经,带上了一众家生仆婢就启程回返中左所城。
立于甲板之上,郑芝莞的尸身就在一旁,陈凯看着那对母子远去的背影,心中不免冷笑——只是那份恐惧,他与郑经之间,就已经没有了共存的可能。不过相比这个九岁的稚子,他的母亲显然更加难缠。
想到此处,陈凯的嘴角撇过了一丝冷笑,转过头再看去东北面大约是五通码头的方向,喃喃自语道:“这是将来的事情,先把城守住了再说。否则的话,就不会有什么将来了。”
运回这些金银珠宝的事情陈凯交给了林德忠一力负责,他凭着最快速度返回中左所城,随即来到东城墙,派人招来了蓝登、周全斌以及身在城中的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召开紧急军事会议。
这个时代的厦门岛莫说是四桥一隧尚未开始筹划建设,就连大规模的围垦和填海造陆也还没有展开。筼筜港和钟宅湾一西一东,深入海岛,将岛屿勾勒成了一个“小蛮腰”似的形状,而非后世的那“一颗球”。
按照蓝登的分析,清军兵力不过倍于明军,不可能实现围城,此番从五通码头登陆,那么最有可能遭受到清军攻击的就是东城墙和北城墙,自当在此重兵布防。于西面和南面,就可以派遣少量部队进行监视即可。
“末将与周副将在来的路上就议过了,我军只有援剿后镇和参军的漳泉分巡道标营两部,兵员一千五百余众,从现在得到的情报显示,虏师打着的旗号有福建右路镇标和福建抚标,两部加一起共有五千兵马。我军现在尚可凭坚城,以援剿后镇登城守御,标营居中策应。但是迁延日久,只怕还需援兵,方能解围。”
不比援剿后镇,陈凯的标营俱是新兵,操练不过两三个月罢了,缺乏守御经验,很容易坏事。所谓居中策应,实际上就是照顾陈凯和林德忠的面子而已。
对此,陈凯也没有自不量力的打算,点了点头,表示了认可,并且当众写好了向南澳方面求援的书信,派人送出。随即蓝登便继续开口谏言道:“兵力差距过大,我部死守城池,还是要看参军调动城内民夫协防。否则光凭着咱们援剿后镇和巡道标营,怕是也免不了捉襟见肘的。”
兵,就这么多,兵力差距也大的不是一星半点儿。蓝登把话说的如此明白,陈凯也早已想到了此处,否则他也不会派人把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请来。只是这说话间,周全斌的眼中闪过了一丝耐人寻味的色彩,似乎是觉得蓝登的这番话多余了,但其总是焦急更多,还是不满更多,就不好说了。
具体如何,陈凯已经没工夫理会了,干脆直接给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分配了任务:“二位俱是上官,本不该由下官一个从四品的分巡道发号施令。不过,现在的情况已经到了这个份上,下官也是勉为其难,还望二位莫要介怀。守住了城池,下官再行奉茶致歉。”
“竟成这话说的,好像吾二人是那等贪恋权威的小人,确是要奉茶致歉!”
“牧洲所言甚是,竟成,你我三人相交多年,当知我等脾性,今番如此,我二人知你是礼数,但是你这话都说出来了,就不好让你收回了。”
陈凯是从四品的福建按察使司参议漳泉分巡道兼漳州府知府,沈佺期则是正三品的都察院右副督御史兼福建巡按,而卢若腾更是加了兵部尚书衔的浙东四府巡抚,正二品大员。
以陈凯的身份,确实不足以指挥这二人,不过一来是二人的官职皆是隆武朝廷任命的,在改奉了永历帝的郑成功这里不过是客卿幕僚的身份,二来他们对陈凯的能力是有着极大信心的,平日里过从甚密,况且郑芝莞已死,形势发展到了这个份上,也就更没有必要纠结这些。
“放心吧,吾二人自当以竟成马首是瞻。”
卢若腾和沈佺期二人拱手一礼,莫说陈凯,就连蓝登和周全斌二人亦是同感振奋。旁的不说,这些年只见了文官争权夺利,只见了朝中党争不休,败坏国事,哪见得今日这般,两个高官愿意听从一个卑官指挥。
没有人会质疑这二人的操守,他们在郑成功军中多年,人品信用都是信得过的,俱是货真价实的正人君子。陈凯还了一礼,便分配了任务给二人,只是没等他把任务分配完毕,城下一个轿子赶来,随后一个寻常儒生打扮的老者便在家人的搀扶下登上城来,对着陈凯当即便是质问道:“竟成叫了牧洲和复斋,却不叫我曾樱,是嫌我老朽不堪,不配为竟成驱驰?”
曾樱一脸气哼哼的,花白的头发和胡子都要竖起来了。他原本已经准备好自缢了,可是没等来清军,等来的却是陈凯枪杀郑芝莞,明军回城守御的消息。听到了这个消息,曾樱愣了半晌才缓过劲儿来,随即让家人帮他更衣备轿,连忙赶来。
“阁老……”
“我曾樱如今七十有一,早已是大半截身子入土的年岁了,但是闻听竟成如此不避险阻,尤感热血沸腾,就好像是年轻了几十岁似的。不瞒诸君,老夫原本都准备好破城之时自裁了,现在倒是竟成给了老夫一个更好的死法。竟成,你若信得过老夫,就分配些事情给老夫去做,让老夫在死前最后为大明、为百姓做一回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