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鸿逵的喝问犹如当头棒喝,陈凯最不愿意去设想的一幕还是发生在了他的眼前,也正应了曾樱早前对他的警示。
想到此处,陈凯不由得苦笑,原本他了解明末历史,是最讨厌东林党的,大抵也就孙承宗还能有个例外,其他人只要挂上东林的标签,他就会先入为主的将其看作是只会搬弄是非的伪君子。现在看来,无论这是不是挑唆,曾樱这个人都是绝对不能小觑的,这份见人见事的能耐,就注定了不是个寻常人物。
深吸了一口气,陈凯尽可能的平静下心态,随即与郑鸿逵解释道:“国姓对我有知遇之恩,您愿意把千金下嫁于我,我陈凯自是感恩戴德。但是,郑芝莞未战先逃,劫掠城内储藏的金银珠宝,价值不低于九十万两黄金,这些都是大军所需,都当用以厚养壮士,收复失地之用。我劝过他,夫人和世子也劝过他,都没用,他就是一定要跑,还逼着我和他一起跑。试问,我不杀他,何以守此中左所?”
这番话,稍微改一改,恢复到原本的模样,本是陈凯想要解释给郑惜缘听的。因为他知道,郑芝莞对这个侄女很好,他需要对郑惜缘有个交代。只是很可惜,把给女儿解释给了她的父亲,陈凯自问已经把话说得很是明白了,奈何郑鸿逵却依旧怒气不减,而且看上去,竟仿佛是更加愤怒了起来。
“你是分巡道、漳州知府,没有守中左所城的义务。但你别忘了,你是我郑家的女婿,怎可打杀长辈!”
郑鸿逵的火气很大,陈凯却也没小到哪去。听过了这番话,他已然明白了根本没办法和郑鸿逵沟通,干脆放了一句“吾乃朝廷命官,唯有天子圣裁、三法司会审或是钦命全权负责军政事务的国姓方有权裁定吾是否有错”。说罢了,便拱手告辞,要转身离开。
结果,这番举动更是激起了郑鸿逵的愤怒,当即便要陈凯滚回中左所去,等着郑成功回来裁定他到底是不是越权,是不是有罪。
出了船舱,海风吹拂,陈凯的激愤也已经褪去不少,反倒是悲哀二字越加深重了起来。郑鸿逵从一开始就没打算杀他,给他看那两封书信只是在进一步的试探他对郑家的态度。结果,他保持着表里如一、前后一致,郑鸿逵联想起郑芝莞的死,愤怒当即便盖过了一切。
彻底谈崩了,说来好笑,他们二人都不知道,郑成功早早就有过预言——郑鸿逵用不了陈凯,陈凯也不会对郑鸿逵服气。说白了,郑成功早就看得清楚,他的四叔眼里只有他们石井郑氏这个家族的利益,并没有什么国家民族,而陈凯是国士,看重的却恰恰是国家民族,这就是他们二人最大的区别和矛盾。
家族还是民族,个人还是国家,这就是郑成功与郑鸿逵乃至是其他明末军阀最大的区别。陈凯记得,很多人都说过郑成功冷酷无情,他可以处死任何一个战败的部将,也可以因亲叔叔未战先逃而将其斩首示众,暴尸三日,甚至就连他的亲儿子,郑氏集团的继承人与其弟乳母私通生子,他也一样可以下达处死的命令,而且是连带着董酉姑以及那对母子一起处死,只因为乱伦之人必定经不住诱惑,根本撑不起这个军政集团,根本没办法继承他的遗志,完成驱除鞑虏的伟业!
是的,郑成功确实冷酷无情,但是他的冷酷无情却正是对这个国家和民族最大的负责。至少总比那些将个人利益放在国家民族之前的家伙,那些不是降清了,就是给我大清做了顺民,亦或是如何腾蛟之流,一死了之,妄图凭着所谓气节来掩盖他们祸国殃民的累累罪行的家伙们要强上太多。
如果一定要有个选择的话,陈凯宁可选择冷酷无情的郑成功,也不会选择这些腌臜货色。因为郑成功的无情只是对于那些违背了他驱除鞑虏意志的人而存在,这一点上,他和陈凯确确实实的如同郑成功在他这次回来时所言的那般,是一类人!
“是我冲动了,我所为者是促成此事,是为了消灭这些清军,而不是为了和郑鸿逵斗气。而现在,本末倒置,这是不应该的。”
陈凯自问平日里总能保持冷静和克制,这是他的优点,但是总有些时候却还是无法克制那些本不该出现的情绪。但是,他毕竟不是机器人那般没有情感,是人,就会有情感,就会有情绪,否则不是浑浑噩噩,就是个利益的奴隶,是不会如他这般对国家民族抱有极大的热情的。
重新调整着呼吸,陈凯一边平复着起伏不定的心绪,一边琢磨着该如何说服郑鸿逵。片刻之后,凭借着当年在职场上积累下来的经验,他已然有了成算,随即稍加整理了一下官府,便重新推开了郑鸿逵的舱门。
“怎么,陈道台还有什么要教我这个山野村夫的吗?”
郑鸿逵的怒气还远没有消退,说来却也正常,陈凯不光是官员,更还是他的女婿,哪怕还没有正是完婚,可是他女儿都已经算是陈家的媳妇了,陈凯这般公事公办的对他这个老丈人,换做是谁都不会有什么好脾气。
“刚才的事情,确是在下失礼了,请您见谅。对于郑芝莞的事情,如您所说,还是等到国姓回来了再做裁定。此来,在下实是为了剿灭这支虏师。在下相信,国公原本也是抱定了要给鞑子一个好看,只是关心则乱罢了。”
“关心则乱?”
陈凯好言好语,郑鸿逵没有揪着刚才的事情不放,但是听了这个词,他却还是皱起了眉头,任由陈凯把话继续说下去。
“就在下看来,太师为虏师掳至京师已有数载,能够如此对待,说明他们并非是什么守约之人。但是他们现在宁可留着太师,宁可花费钱粮养活以及监视太师的一举一动,究其原因还是在于国公和大木麾下的大军,否则郑家若只是一族商贾,还不被鞑子想怎么揉捏,就怎么揉捏……”
“说明白了,马得功的那些威胁都只是大话炎炎。国公和大木的实力越强,鞑子就越不敢拿太师怎样,就越不敢拿安平镇的郑氏族人如何。相反的,我们越显软弱,他们就越是会骑在头上拉屎拉尿。这个道理,是不会有错的……”
“甚至说句可能显得很荒唐的话,国公和大木越是打得鞑子疼了,鞑子就越是会厚待太师。那时候,打不过,他们就会换个法子,比如招安,那就更需要以善待太师来作为起码的诚意了……”
历史上清廷对待郑芝龙的态度就是这般,陈凯所言非虚,而且这般顺着郑鸿逵的思路说下去,其人也并非不能理解。此刻听过了这番侃侃而谈,郑鸿逵已然开始了深思。而且,没过多久,他就已然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的存在。
“那么,鞑子在中左所城外虐杀我郑氏子弟,也是为了离间竟成你与吾郑氏一族的关系了?”
“国公睿智。”
深思继续,从呼吸的频率以及恢复了字号的旧日称呼来看,陈凯已经可以确定了,经他一番分析,郑鸿逵的怒火正在不断的消退。这是个好的趋势,至少就现在而言,争吵是毫无意义的,更不该因为愤怒而失去理智。
接下来,陈凯便开始介绍起了他的计划,比如对外宣称,就说郑鸿逵突染疾病,不能理事,由陈凯这个女婿暂时接管舰队。或者说他陈凯绑架了郑鸿逵,逼迫郑鸿逵的舰队作战。反正他已经杀了郑芝莞,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来也没什么不可能的。亦或者表面上答应了马得功,等到马得功上船了,到了海上,再请他来一顿馄饨面,难道那个辽东来的旱鸭子还能游到安平镇去残害郑氏族人不成?
方法很有不少,都是他早前就算计过的。陈凯娓娓道来,郑鸿逵似乎也很是听了进去,随后这番计划说完,他便默默的等候着郑鸿逵的答复。岂料,良久之后,刚刚似乎已经有些动容了的郑鸿逵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
“竟成,我大哥那边或许会如你所说的那般,毕竟虏廷中也不乏才智之士,他们还是能分清楚轻重缓急的。但是把马得功那个亡命徒逼急了,真的狗急跳墙,派遣部将去安平镇屠戮,致母亲大人和兄弟族人于险境,那就是不孝不悌。这个险,吾不能冒。”
这番话说完,看着已经愣在了当场的陈凯,郑鸿逵叹了口气,站起身来,走到陈凯的身旁,伸出那粗粝的大手便握住了陈凯的胳膊。
“竟成,吾有风闻,说是你的家乡前几年被鞑子屠了,城里的人全杀光了。你与缘缘成亲后,还是要多顾着咱们郑家的事情。一旦有事,能指望的,只有这些叔伯兄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