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凤华》 正文 第一章 姨娘 大齐,建文十年。 谢府。 阳春三月,春意融融,草长莺啼。 这等时节,最宜泛舟湖上,烹一盏清茶,悠然品茗。或邀一两个闺阁好友,在园中漫步,赏花戏蝶。 再不济,还可以坐一坐暌别了数十载的秋千架。 不管做什么,都比听人哭强多了。 谢明曦心里暗暗唏嘘。 明亮的阳光透过窗外斑驳的树影,撒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白嫩如瓷的小脸透出粉嫩的红晕,弯弯的眉下是一双清澈黑亮的眼眸,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笑意。 脸颊上梨涡浅浅,翘挺的鼻梁下是一张菱形的红润小嘴。 乌亮柔软的头发梳作双平髻,缀以红宝石镶嵌而成的珠花,两缕发丝垂在圆润小巧的耳边。脖子上戴着同样缀着细碎红宝石的赤金项圈。 一袭娇嫩的鹅黄色衣裙,映衬得她眉目如画,容颜秀美。 裙摆上绣着盛放的鲜花和几只灵巧的蝴蝶。春风轻拂,裙摆微扬,蝴蝶似在花间跳跃起舞。 十岁的稚嫩少女,犹如枝头花苞,尚未绽放,已初露倾城风姿。 寿终正寝安心合眼后,竟又重生而回至十岁稚龄。 老天委实待她不薄! …… 孝昭静淑明惠文德太皇贵太妃。 这是谢明曦死后的谥号。 十四岁为皇子侍妾,十八岁成了宫中最低等的美人。二十岁生下一子,二十六岁升至妃位,三十岁时被封为贵妃。 她无皇后之名,却执掌后宫凤印。 再之后,建武帝身故,她的儿子建初帝继承皇位,三十五岁的她做了贵太妃,权掌后宫。 只惜儿子命短福薄,金銮殿里的龙椅坐了五年,便重病身亡。四十岁那一年,她的长孙建平皇帝继位。 年仅四岁的幼帝,睁着天真懵懂的双眼,被她搀着坐上龙椅。 她细心教导抚育幼帝长大成人。 年轻的建平帝击垮外敌,平定番乱,力挽狂澜。内忧外患岌岌可危的大齐在建平帝的励精图治下,繁荣富庶,名扬四海。 她居功至伟,却无染指朝政权倾朝野的野心。功成身退,安闲地做着太皇贵太妃。也因此被众臣百姓敬仰,更为建平帝敬重信赖。 前半生的勾心斗角挣扎浮沉,换来了后半生的显赫风光。 历经四朝变换更迭,她这个身份低微的谢府庶女,步履艰难,却坚定不移地步步向前,终至后宫之巅。 活到八十岁,她寿终正寝。建平帝亲自跪灵,恸哭三日。皇室宗亲和有品级的诰命女眷跪满琼华宫。 她的一抹残魂在琼华宫驻留七七四十九日,直至下葬的那一日,才彻底烟消云散。 重新睁开眼的那一刻,她惊愕地发现,自己未曾转世投胎,反而在十岁之龄的春日醒来…… 是因为她少时懵懂无知,历经坎坷? 还是因为她不识人心险恶,饱受折磨? 所以老天给了她重活一次的机会,让她有机会弥补少时的遗憾和痛苦? 数十载的漫长时光,早已将她心头的怨怼不甘消磨殆尽。曾经的善良怯懦卑微,现在想来只觉分外可笑。 秀美可人的少女皮囊下,是历经磨难无比坚定强大的谢明曦! 这世上,再无人能伤她一丝一毫。 便是眼前哭哭啼啼的生母丁姨娘,也不能! …… “……明娘,我的命真苦。” 梨花带雨一脸泪痕的妇人,抽抽噎噎断断续续地哭泣,右手紧紧攥着谢明曦的衣袖:“当年我真不该一时心软,让出正房夫人的位置。什么二夫人,还不是做妾!” “更不该被你爹花言巧语哄得昏了头,任由他将你大哥抱走。说是权宜之计,儿子迟早会回到我身边。都是骗人的鬼话!” “如今元亭已十四了,见了我这个亲娘冷冷淡淡,便如没看见一般。” “我这心,就如吃了黄莲一般,苦不堪言。” “明娘,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 年已三旬的丁姨娘,常年养尊处优,穿着锦衣华服,吃着山珍海味,保养得当。 一张尖尖的瓜子脸,秀眉杏眼,皮肤白皙,纤弱美貌,楚楚动人,看着只如二十三四岁的年轻妇人。 此时,丁姨娘泪水盈盈的美目露出凄然。 便是铁石心肠,也要化为绕指柔。 年少时的她,还不懂哭得越美的女子越会骗人的道理,更不知丁姨娘以泪水为利器。每次丁姨娘这般哭诉后,她便心疼不已,然后事事依着丁姨娘的心意…… 谢明曦稍稍心疼一回年少天真懵懂的自己,不着痕迹地抽回衣袖。 心灵脆弱的丁姨娘,被女儿的“无情”举动惊到了,泪水连串滑落:“明娘,莫非你也嫌弃我这个懦弱无用的亲娘了么?” 呵! 狠得下心肠将亲生女儿推进火坑的女人,怎么会是懦弱无用之辈? 是当年的她心盲眼瞎才对! 谢明曦露出疑惑之色,声音清甜悦耳:“姨娘哭了半天,到底要我做什么?” 丁姨娘不哭了,用期盼的眼神看了过来:“明娘,我想独自见一见你大哥,和他说几句体己话。” “我是妾室,不便直接去你大哥的院子。你就不同了,你和元亭是亲兄妹,去了也不惹眼。” “你去告诉他,我在兰香院里等他。” 果然又要推她出来做挡箭牌! 谢明曦静默不语。 谢明曦没有及时接过话茬,丁姨娘心里略略有些不愉。 不过,她并未动气,反而红了眼眶:“我知道这么做为难你了。郡主最重规矩,知道此事少不得要斥责你一顿。只是,我只你这么一个亲生女儿,不指着你,还能依靠谁?” 谢明曦目光微微一闪,温言道:“姨娘一心待我,我当然知道。” “一心”待她! “一心”将她当成棋子! 为了谢元亭的前程未来,可以牺牲她的一切! 才名,清名,亲事……甚至性命。 丁姨娘心中暗喜,目露希冀。 “只是,还有几日,就是书院月考。大哥需专心温习,以备考试,分心不得。”谢明曦微笑说道:“待大哥过了月考,姨娘再见不迟!” 丁姨娘:“……” 丁姨娘未料到谢明曦竟会拒绝,震惊地忘了继续哭泣。两滴眼泪在目中将落未落,眸光盈盈,惹人生怜。 谢明曦的亲爹谢钧,出身寒门,年少时才高八斗俊美无双。进京赴考前,和貌美多情的表妹丁含香立下口头婚约。郎情妾意,一夕缠绵。 没曾想,谢钧一朝高中探花,被淮南王府的永宁郡主相中,招为郡马。 已珠胎暗结的丁含香,忍屈受辱地退让,做了谢钧的二房妾室。 永宁郡主一直住在自己的郡主府,每逢初一十五才会回府。丁姨娘平日代为执掌谢府内宅。 每逢初一十五这两日,以妾室之礼伺候主母的丁姨娘便会格外委屈,少不得要哭上两场……自然都是在谢明曦面前哭。 丁姨娘倒是想在谢钧父子面前哭上一哭,可惜一个去官署应卯当差,一个在书院里读书。唯有谢明曦在身边。 谢明曦在丁姨娘震惊的目光中起身:“没别的事,我先回春锦阁了。” 丁姨娘不假思索地起身,拉住谢明曦的手:“明娘,你是不是生娘的气了?” 姨娘,娘! 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年少无知时,她被丁姨娘哄着私下喊娘。后来被嫡母得知,被罚禁足三个月,抄了百遍《女诫》。 嫡姐谢云曦故意将此事宣扬出去,她也因此事成了众人笑柄。 “姨娘待我这么好,我怎么舍得生姨娘的气。”谢明曦微微一笑,笑意未及眼底。 并未张口喊娘! 丁姨娘心里暗暗失望,正想再哄谢明曦。 丫鬟文绮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二夫人,郡主派人来传话,请二夫人和三小姐去雍和堂。” …… 雍和堂,是谢府主母的居处。 永宁郡主极少住在谢府,雍和堂里大多空着,颇为冷清,远不及丁姨娘的兰香院热闹。 丁姨娘这辈子最大的祈愿,便是住进空荡荡地雍和堂里,哪怕是住上一日也成。可惜,自她以贵妾之礼进门的那一日起,便再也没这个资格。 穿着杏红色罗裙的丁姨娘,在踏进雍和堂的那一刻,心情颇为复杂。 怨怼不甘中,混合着永难诉之于口的嫉恨羡慕。或许,还有一丝自己永不肯承认的无法相提并论的黯然。 谢明曦低声提醒:“待会儿见了母亲,姨娘可得恭敬些。母亲身边那位赵嬷嬷难缠的很。” 永宁郡主幼年丧母,当年的李皇后怜惜她无人教养,将她接进宫中养大。直至十五岁及笄,永宁郡主才回了淮南王府。 这个赵嬷嬷,是如今的李太后赐给永宁郡主的教养嬷嬷。便是谢钧见了,也得毕恭毕敬格外客气。 丁姨娘这些年在赵嬷嬷手中吃了不少闷亏。被逼无奈地在永宁郡主面前收敛了“动辄哭泣昏倒”的“柔弱”做派。 嘴硬心软,到底关心她这个亲娘。 丁姨娘面色稍霁,冲谢明曦欣然一笑。 谢明曦又道:“姨娘若是言行不妥挨罚,我也会受牵累。” 丁姨娘:“……” 正文 第二章 嫡母 丁姨娘咽下心头闷气,面上露出恭敬的表情,抬脚进了内堂。 谢明曦不疾不徐,迈步而入。 坐在上首的女子,穿着一袭正红色绣着水云暗纹的罗裳。长眉入髻,肤白胜雪,乌发如墨,容色冷艳,灼灼逼人。 比起出众的容貌,那份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更令人心折。 这个女子,正是永宁郡主! 论相貌,丁姨娘更美一筹。论气度,丁姨娘和永宁郡主之间的差距,便如鱼目和明珠之别。 谢钧当年悔了婚约,娶永宁郡主,显然绝不仅仅因为永宁郡主出身淮南王府之故。 丁姨娘口中不说,心里却也清楚,也因此愈发嫉恨。 面冷心更冷硬的赵嬷嬷,站在永宁郡主身侧。 赵嬷嬷年过五旬,相貌平庸,满面皱纹,脸上绝没有一丝多余的表情。全身上下散发着“生人勿近”“都别惹我”的气场。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看了数十载未见的嫡母一眼,上前一步,裣衽行礼:“女儿明曦,给母亲请安。” 永宁郡主声音淡淡:“起身。” 谢明曦应了声是,站直身子。 丁姨娘也行了一礼。起身后,迫不及待地看向永宁郡主身侧的英俊少年。 少年身着蓝色锦袍,头束玉冠,目如朗星,挺鼻薄唇,俊美不凡。正是谢明曦一母同胞的兄长谢元亭。 这副做派,便是心胸再宽广的主母见了,心里也会觉得不痛快。更何况,永宁郡主从不是心善好招惹的主。 谢明曦眼角余光掠过神色漠然的谢元亭。 …… 谢元亭一出生,便被谢钧抱到永宁郡主府。谢钧花言巧语哄丁姨娘,说儿子养在嫡母名下,便与嫡出无异。承诺日后让丁姨娘时常去见儿子。 为了儿子的将来,丁姨娘万般无奈地退让。 没想到,这一让,就是十几年。 永宁郡主待庶子如己出,自小严格教养。 谢元亭已有十四岁,年少才高,相貌俊美,在八大书院之一的新儒书院读书。平日来往的多是世家公子官宦子弟,或是皇室宗亲之流。和淮南王府的嫡长孙也过从甚密。 如此年轻俊彦,前程似锦,唯一的污点便是出身,恨不得永远抹去庶出两个字。对满心母爱的丁姨娘,谢元亭的态度冷漠得令人心凉。 便如此时。 丁姨娘心中的怜爱疼惜几乎溢出眼眶。 谢元亭却对丁姨娘视若无睹,冲永宁郡主恭敬地拱手道:“母亲,还有几日就是书院的月考,儿子想先回去温习。” 永宁郡主神色稍缓,温言道:“读书重要,也别伤了身子。” 话语中的关切,令谢元亭受宠若惊感动不已,忙应道:“儿子谨遵母亲教诲。”然后退下,看也没看丁姨娘一眼。 这一声母亲,生生地刺痛了丁姨娘的眼和心。 丁姨娘用力捏紧手中丝帕,指甲掐入掌心,阵阵刺痛。 赵嬷嬷有意无意地瞥了过来。 曾被罚跪整整一日的痛苦记忆瞬间浮上心头。丁姨娘全身一个激灵,立刻垂下眼,掩住眼底的黯然神伤。 赵嬷嬷用眼神震慑住了不安分的丁姨娘,心中颇为自得。目光很自然地掠过丁姨娘身侧的三小姐谢明曦。 谢钧有一妻一妾,膝下子嗣不丰,只有一子两女。 庶长子谢元亭,自小被养在永宁郡主身边,平日随永宁郡主住在郡主府。二小姐谢云曦是永宁郡主所出,是永宁郡主的眼中宝心头肉。 唯有这位三小姐,被留在谢府,养在丁姨娘身边。 姨娘养大的庶女,大多上不得台面。 谢三小姐却是例外。 那张美得不染尘俗令人见之难忘的脸庞,是一个少女最大的资本。更不用说,兄妹三人中,唯有谢三小姐真正承袭了谢钧过人的读书天赋。 三岁识字,五岁时通读,七岁便能作诗。九岁精通音律,书画皆佳。 过目不忘,天资聪慧,无人能及。 好在三小姐年少,又在丁姨娘身侧,从无出门做客的机会。 也因此,外人只知谢家有庶出的大少爷嫡出的二小姐,无人知晓还有这么一个天资聪颖美丽无双的谢三小姐。 郡主此次回府,便是冲着三小姐…… 赵嬷嬷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收回目光。 …… 赵嬷嬷未留意到,在她收回目光后,谢明曦嘴角微微勾起,目中闪过嘲弄。 再狠毒的人,也有柔软的一面。 便如面冷心恶的永宁郡主,待自己的女儿如珠似宝。为了给满脑子草包的谢云曦搏一个才名,费尽苦心。 谢云曦比她大了一岁,已到了能报考莲池书院的年龄。只是,若凭谢云曦自己去考,绝无可能考上。 永宁郡主思来想去,便将主意打到了她的身上。 不止是替考,而是让她心甘情愿地永远躲在谢云曦身后,将原本属于她的光芒尽数挪到嫡姐身上。 为了让她乖乖就范,永宁郡主自然有备而来。 “丁姨娘,”永宁郡主缓缓张口:“元亭的生辰快到了吧!” 丁姨娘脱口而出:“是,还有一个月另三天。” 果然是亲娘!记得如此清楚!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讥削,淡淡说道:“过了生辰,元亭也满十四了。也该考虑亲事了。” 丁姨娘神色微微一变。 大齐文风兴盛,家中有子嗣的,皆以读书为荣。为了避免太早接触男女之事分心,大多十六岁之后才操持亲事,十七八岁成亲的不在少数。 永宁郡主轻飘飘的两句话,透露出的用意却令人惊疑。 丁姨娘定定神,陪笑道:“元亭还年轻,此时提亲事,言时过早。倒不如过上两年再商榷此事。” 商榷? 她身为嫡母,要为长子定亲,只要谢钧首肯便可,何需和一个区区妾室商榷? 永宁郡主没说话,目中却明显地露出轻蔑。 丁姨娘被羞辱得无地自容。 …… 这熟悉又久远的一幕,落入谢明曦眼中。 谢明曦有些意外地发现,她的心中竟涌起一丝少见的怒火。 后半生,她活得从容随性,已很少动怒。 此时面对着昔日高高在上高不可仰的嫡母,深藏在心底数十载的怨恨不甘似也随之重新袭上心头。 “母亲,”谢明曦一张口,宛如素手拨弄琴弦,叮咚悦耳:“今日为何不见二姐?” 永宁郡主看了谢明曦一眼,淡淡说道:“锦月邀了她去赏花。” 永宁郡主口中的盛锦月,是淮南王府唯一的嫡孙女,和谢云曦是正经的表姐妹。谢云曦时常去淮南王府小住,和盛锦月颇为亲密交好。 谢明曦目中露出一丝向往。 永宁郡主心中暗暗冷笑,语气缓和许多:“明娘,你今年已有十岁。这个年纪,也该出府走动了。日后云娘出府做客,你便随着云娘一起去。” 谢明曦微笑道:“多谢母亲。” 丁姨娘的眼睛也亮了起来。 谢明曦有多优秀出众,她这个亲娘再清楚不过。只可惜从无在人前亮相露面的机会。 没想到,永宁郡主竟肯让谢明曦跟着谢云曦一起出府做客! 这就意味着,谢明曦有机会出入淮南王府,结识诸多名门闺秀,很快就会传出才名。以后有机会考进莲池书院,然后在书院里崭露头角,声名鹊起。会被勋贵高门的贵妇们相中。再有造化,或许还有进宫为妃之日…… 到那时,母凭女贵,她再也不必对着永宁郡主低声下气! 丁姨娘浮想联翩,越想越是欢喜。 永宁郡主看着目露喜色的丁姨娘,心中冷笑不已,张口道:“明娘,你暂且退下。我有些话吩咐丁姨娘。” 说什么话,要刻意令她避开? 谢明曦心中哂然,微笑着应声而退。 …… 半个时辰后,丁姨娘全身哆嗦着出了雍和堂。 脸孔惨白一片,身子微晃,似随时都会晕厥过去。 大丫鬟文绮被吓了一跳,急忙上前,搀扶住丁姨娘:“二夫人,你这是怎么了?” 丁姨娘嘴唇动了动,声音有些嘶哑:“随我去春锦阁。” 文绮略略一怔。 春锦阁是三小姐谢明曦的住处。 丁姨娘这么急着去见三小姐做什么? 丁姨娘满心纷乱,无心多言,在文绮的搀扶下迈步去向春锦阁。 一开始步履迟缓,渐渐地,丁姨娘目露决绝,步伐也随之坚定。 明娘,对不起! 可为娘实在没别的选择,只能委屈你! 你这般听话懂事,一定能体谅娘亲的被逼无奈迫不得已! 正文 第三章 哀求 在宗亲满地走勋贵多如狗的京城,谢钧这个四品的鸿卢寺卿,官职不高不低,丝毫不惹眼。 比起才学,谢钧更出名的是貌若潘安的俊脸。 谢钧的岳父淮南王是当今天子建文帝的堂弟,深得皇上器重,执掌宗人府。是皇室宗亲里的实权派,在朝堂上也极有影响力。 谢钧靠着一张俊脸,攀上淮南王府,娶了以美貌闻名的永宁郡主。让人不得不唏嘘感叹,男人一样能靠脸吃饭。 这十几年间,谢家从略显偏僻的敦化坊搬到了靠近永宁郡主府的修业坊。 铁一般的事实证明,靠脸吃饭的男人完全可以将此事业发扬光大! 谢府宅院不算太大,后院修建的园子就占了二分之一,亭台楼阁假山水池奇花异草样样俱全。 这也是大齐官僚们的通病。 宁可全家人住得拥挤,也要撑足门脸。 所谓饿死事小丢脸事大,便是如此。 谢明曦住的春锦阁,共计主仆十人。大丫鬟两人住一间屋舍,小丫鬟便得三四个人挤在一间屋子里。 好在谢明曦的闺房宽敞整洁,收拾得颇为雅致。 朝思暮想的儿子未能养在身边,退而其次,丁姨娘对她这个女儿的衣食起居倒也尽心。春锦阁里的各色陈设名贵又不扎眼。 大丫鬟芳巧正低头坐着针线。听到脚步声,忙起身行礼。 芳巧今年十六岁,正是花朵一样鲜嫩的年龄,白皙的脸庞透着粉,一双杏眼大而水灵,顾盼多情。 谢明曦随意嗯了一声,目光落在芳巧手中的荷包上。 芳巧确实心灵手巧,荷包上绣了一朵亭亭玉立的荷花,衬着碧绿的荷叶,颇为精致。 “荷包做得不错。”谢明曦丝毫不吝啬夸赞。 芳巧被赞得精神一振。 小姐这几日对她不冷不热,不是让她做鞋袜,就是绣荷包。贴身伺候的活儿却指派起从玉扶玉那两个蠢笨的小丫鬟来。 她这个大丫鬟颜面难堪不说,地位也随之岌岌可危,岂有不急之理? 芳巧小心翼翼地应道:“奴婢手艺不精,难得入了小姐的眼。” 谢明曦和颜悦色地吩咐:“我身边丫鬟,数你针线活儿做的最好,照着这个荷包,再做十个。” 芳巧:“……” 一个荷包要做足一整日,十个,就得做上整整十日! 芳巧心里苦,一时未应。 “瞧瞧你,莫非是嫌十个太少了?”谢明曦挑眉浅笑:“那就做二十个好了。” 芳巧全身一个哆嗦,不敢再迟疑,忙应道:“是,奴婢领命。” “退下吧!”谢明曦随口吩咐:“让从玉扶玉进来伺候。” 芳巧咽下满心的苦涩不甘,低声应是。 …… 这世上聪明人比比皆是。自诩聪明的更是数不胜数。 譬如大丫鬟芳巧,心思便太过活络。和丁姨娘身边的文绮“交好”,“闲谈”时不经意透露她的言行举止…… 春锦阁里大小共有八个丫鬟,她着意挑了略显蠢笨的从玉和更蠢笨的扶玉。 脸上长着几点雀斑的是从玉,今年十二岁,女红厨艺梳妆一无所长,最大的优点是听话。 扶玉比从玉大了两岁,今年十三,生得粗笨壮实,颇有力气。一张黑黝黝的脸蛋平平无奇,离清秀尚差了一截。 两个三等丫鬟往日做的都是洗衣扫地之类的粗活,此时踏进雅致的闺房,颇有些拘谨。 不过,比起第一天贴身伺候已经强多了。 站着没哆嗦,说话没结巴,站在一旁安安静静。没她的吩咐,绝不敢出声惊扰。 挺好! 谢明曦对从玉扶玉的温顺乖巧颇为满意,慢悠悠地翻阅着手中的前朝史记,满目书香,一室安宁。 可惜,这般静谧美好的时光,很快就被丁姨娘的到来打破。 “三小姐,丁姨娘来了。” 从玉小声禀报。 话音未落,丁姨娘的身影已经出现在眼前:“明娘!” 丁姨娘出入春锦阁,从来无需通传。 以后得先改了这规矩。 谢明曦并未起身相迎,只略略抬头看了一眼,问道:“姨娘怎么忽然到春锦阁来了?”态度不冷不热,声音淡淡。 满腹沉重心事的丁姨娘,并未察觉到女儿的冷淡,美目含着凄苦:“明娘,我有话要和你单独说。” 该来的总是会来。 谢明曦目光微冷,扫了从玉扶玉一眼。 两个小丫鬟立刻退了出去。 …… 闺房里,只剩谢明曦和丁姨娘。 丁姨娘还未张口,眼圈已红了,泫然欲泣,欲言又止。 谢明曦淡然张口:“姨娘有话但说无妨。” “明娘,”丁姨娘心中百转千回,一咬牙,狠心张了口:“郡主刚才说的话,你也听见了。你大哥今年十四,正应该是一心读书之时。若早早定亲成亲,一来易分心,二来,他身为庶出,又无功名在身,很难娶到高门贵女为妻。” “所以,他万万不能早早定亲。” 说着,用“你一定能明白”的期盼目光看了过来。 谢明曦不负所望,点头附和:“姨娘说的是,大哥确实不宜过早成亲。” 丁姨娘暗暗松口气,最难以启齿的话也顺利说出了口:“你既能明白,可愿意为你大哥受些许委屈?” 不等谢明曦有所反应,急急说了下去:“郡主刚才留下我,对我说,若是你肯替二小姐去考莲池书院,便将元亭的亲事推迟两年,还会为他求娶名门闺秀为妻。” “以你的才学聪慧,考莲池书院十拿九稳。” “到时候,郡主会替你和二小姐一起报名。入学考试之时,二小姐的试卷上写你的名字,你的试卷上写二小姐的名字……” “郡主会暗中打点,无人会追究深查。如此,你便能代二小姐考上莲池书院……” 说到这儿,丁姨娘眼中泪珠滚落,仿佛受尽委屈的人是她:“明娘,我知道这是委屈了你。只是,眼下也只有你能帮元亭了。” “我求求你了!明娘,你就应下这一回,帮一帮元亭可好?” 连说辞都和前世一模一样。 有了第一回,便有第二回第三回…… 直至所有人都以为她的委屈理所当然,她的牺牲天经地义。 谢明曦以为自己心如止水,再不会为任何事动怒。直至此刻,压抑在心底数十载的久远回忆和丁姨娘苦苦哀求的脸孔合二为一。 尘封在心底的怨怼委屈不甘,也随之蜂拥而来。 她定定地看着丁姨娘,为前世受尽委屈的年少谢明曦质问出声: “姨娘,我可以自己考上莲池书院,为何要代谢云曦去考试,将属于我的才名光华双手奉送他人?” “为何为了大哥,便要我为人做嫁衣?” “为何为了大哥,便要我委屈退让?” “大哥是姨娘生的,我就不是吗?” 谢明曦目光越来越亮,声音越来越冷。 “往日姨娘总说最疼我,原来都是哄我而已。大哥才是最重要的。为了他的前程未来,我的一切无足轻重,随时可以委曲求全。” “同是姨娘怀胎十月所生,大哥自幼在郡主府长大,姨娘一个月见他不过两三回。而我,一出生便在姨娘身边,朝夕相伴。为何在姨娘心中,我依旧远远不及大哥?” “只因大哥是男子,而我是女子,便该天生低人一等,命运任人摆布?” 正文 第四章 委屈 一句句尖锐的诘问,如利箭刺穿谎言织就的虚幻泡影。 丁姨娘哑口无言,表情瞬间僵硬,心中一阵莫名的惊惶慌乱。 这是怎么了? 往日谢明曦最是心软,她哭一哭,说上几句好听话,便能哄得女儿事事顺着她地心意。可今日,谢明曦态度异常激烈,言辞更是无比犀利。 “明娘,不是你说的这样。” 丁姨娘顾不得再哭泣,急切地拉住谢明曦的手:“我是你亲娘,如何能不疼你。只是……只是元亭眼下陷入困境,只有你能救他。你是他的亲妹妹,你一定心疼兄长,不忍他的亲事被嫡母随意摆布……” 当年的她,确实不忍。 所以,她甘心被亲情困缚,一步步被逼进火坑,受尽磨难痛苦。 十四岁时身败名裂,被一顶软轿从后门抬着进了四皇子府,成了无名无分的侍妾。之后几年,被当做棋子,数次陷入险境。 十九岁那年,身为妃嫔的嫡姐谢云曦欲置她于死地。 她在生死中挣扎之际,丁姨娘正为谢元亭考中进士狂喜不已。 年少得志的谢元亭,不齿提起她这个亲妹妹,便是进宫,探望的也是云妃娘娘。 濒临绝境九死一生时,她终于幡然醒悟。 这世上,无人真正爱她惜她。 她要好好活下去! 要善待自己! 要令所有仇人匍匐在她脚下! 耗尽数年之功,她终于做到了。 外人只道太皇贵太妃温柔和善贤良,便是她的长孙建平皇帝也这般以为。只有她清楚,她早已凉薄无情心冷如刀。 丁姨娘紧紧地攥着她的手。 就如即将溺毙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般:“明娘,我求你了!你就应下这一回!只这一回,日后我绝不会让你受这等委屈了。为娘给你跪下了。” 说完,一咬牙一狠心,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 …… 好一个忍辱负重的亲娘! 这是以母女之情相逼,让她不得不点头! 谢明曦动也未动,定定地看着泪流满面的丁姨娘。心里浮起一丝荒谬又可笑的凉意。 意料中的一幕,真正出现在眼前,依旧令她气血翻涌心意难平。 许久之后,谢明曦才缓缓说道:“姨娘,我答应你。” 她就知道,使出这一招杀手锏,必能令谢明曦心软点头。 丁姨娘强自按捺住心里的释然和自得,哽咽着说道:“明娘,我知道你心里委屈。我这心里,又何尝好受?” “手心手背都是肉。你也是我十月怀胎生下的,我对你的心,和元亭一般无二。” “只是,世人皆重子嗣。我只有元亭这么一个儿子,总得处处为他谋划打算。日后你长大了,便要出嫁为人妇,我能依靠的便只有元亭。便是你,也需要娘家兄长给你撑腰。” “你现在受些委屈,能换得你大哥迟两年再成亲。他能安心读书,日后定能考取功名,能娶高门贵女为妻。” “你大哥有出息了,我们母女两个才有好日子过。” “明娘,我去找元亭,将你做的一切都告诉他。他定会感激你……” 谢明曦目光微闪,点点头:“好。” 丁姨娘:“……” 丁姨娘哭不出来了。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姨娘为何还不去?莫非是又改了主意,不愿让大哥知道此事,免得大哥心生愧意,不愿我代二姐去考莲池书院?” 被说中心思的丁姨娘有几分狼狈:“我、我这便去。” 然后,踉跄着站起身来,有意无意地放慢了动作。 “姨娘!” 丁姨娘精神一振,迅疾转身:“明娘,你……” 是不是改了主意? 谢明曦神色平静,声音不高不低,却如重鼓落在丁姨娘的耳中:“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姨娘若打着日后再用此等法子逼我就范的主意,休怪我翻脸无情。” “还有,日后姨娘想进春锦阁,让丫鬟通禀一声。” …… 丁姨娘抹着眼泪走了。 谢明曦神色未变,喊了从玉进来:“我有些饿了,让厨房熬一碗鱼汤来。” 从玉:“……” 丁姨娘哭哭啼啼地离开,从玉看得清清楚楚。 她以为三小姐也在屋子里伤心落泪。没想到,三小姐叫她进来是为了鱼汤…… “八两重的鲫鱼,鱼汤要熬至奶白色,无一丝腥气,少放油,少放盐,略放些芫荽。”谢明曦淡淡吩咐:“你可记住了?” 从玉打起精神,一字不漏地背了一遍。 谢明曦满意地嗯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从玉端了鱼汤来。 谢明曦略尝一口,微微皱眉。 重生这两日,别的倒能迁就一二,唯有吃食无法适应。 前世在宫中生活数十载,入口的俱是琼华宫御厨精心所做的美味佳肴。谢府厨娘的手艺,委实入不了口!这两天她吃的少之又少。 腹中空空,饥肠辘辘,偏偏实在不愿将就。 谢明曦放下碗,吩咐一声:“将鱼汤分着吃了吧!” 扶玉闻着香气四溢的鱼汤,馋虫早已被勾了出来。顿时咽了口口水:“小姐,奴婢也能喝一碗吗?” 看着扶玉嘴馋的模样,谢明曦微微笑了起来:“赏你两碗。” 扶玉一脸欢喜:“多谢小姐。”然后一挺胸膛:“以后小姐有事只管吩咐奴婢,上刀山下油锅奴婢也不眨眼。” 谢明曦一笑置之。 冲动之下的表忠心,她听得多了。自不会因这两区区两句话动容。 能抵挡得住诱惑不背叛自己的主子,已是难得的忠仆了。 丫鬟们很快将一锅热腾腾香喷喷的鱼汤分完喝光。 喝了两碗的扶玉悄悄打了个幸福的饱嗝。 谢明曦看着一脸餍足的扶玉,更饿了…… 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在半月之后,她自会让永宁郡主母女尝到追悔莫及的滋味。眼下更要紧的,是要先解决口腹大欲。 谢明曦吩咐:“扶玉,你去门房候着,父亲一回府,立刻请父亲来春锦阁。” 扶玉应了一声,利索地退下。 …… 雍和堂。 丫鬟瑶碧低声禀报:“丁姨娘进了春锦阁,待了小半个时辰才哭着离开。” 哭着走的?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不屑的讥削。 丁姨娘惯以柔弱哭泣的姿态为手段。对着自己的亲女儿,也是如此。看来,事情已经成了! 谢元亭是丁姨娘的命根子。 拿捏住了谢元亭,便拿捏住了丁姨娘。 赵嬷嬷目光一闪,低声道:“郡主可要召丁姨娘前来相询?” “不必。”永宁郡主冷笑一声:“为了谢元亭,丁姨娘自会想尽一切办法令谢明曦屈服顺从。” 她是淮南王府的郡主,是谢府主母,是谢元亭谢明曦的嫡母。 只凭这些,她便足以掌控谢元亭兄妹的命运。 谢明曦必须敛尽所有光华。 便是天资再出众,也卑贱如瓦砾,只配被谢云曦踩在脚下! 正文 第五章 谢钧 鸿卢寺卿是个清闲官职。 谢郡马为人风雅,诗画俱佳,又生得俊美无双,在一众同僚中颇受青睐。每日赴各种酒宴,时常晚归。 难能可贵的是,永宁郡主从不为此恼怒动气。比起另外几位跋扈霸道从不允郡马在外饮酒作乐的郡主来,永宁郡主堪称贤良大度。 “谢郡马娇妻美妾,得享齐人之福,真是羡煞旁人。” “永宁郡主亲自教养庶长子,如此胸襟,令人钦佩。” “谢郡马能娶郡主为妻,委实是三生之福。” ……诸如此类的夸赞,数不胜数。每次酒宴几乎都要上演一回。 酒意醺然的谢钧在长随谢青山的搀扶下,脚步踉跄着下了马车,进了谢府大门。 门房管事殷勤地上前相迎:“奴才给老爷请安。” 谢钧平日大多住在郡主府,耳边听得尽是郡马这个称呼。一回到谢府,听到老爷两个字,只觉心气通畅,格外轻松愉悦。 就在此时,一个其貌不扬黑不溜丢的丫头冒了出来:“老爷,奴婢……” 谢钧眉头一皱,酒醒了一半,张口呵斥:“哪儿来的丑丫头!” 扶玉:“……” 容貌是天生的,她也不想长得这般又黑又难看! 扶玉颇有些委屈,小声道:“奴婢是三小姐身边的丫鬟,奉三小姐之命在此等候老爷。请老爷回府先去春锦阁一趟。” 谢钧略有些意外,却未推却,点了点头:“我这便过去。” 谢钧只有一子两女。在妻妾儿女成群的大齐官僚中,顿显子嗣稀薄。也因此,他对仅有的三个儿女都很器重。 庶长子谢元亭是他唯一的儿子,日后传承子嗣香火,撑起谢府门户,地位之重,无需多言。 长女谢云曦是永宁郡主所出,是淮南王嫡亲的外孙女,颇得淮南王欢心。他对这个嫡女,自是看重。 幼女谢明曦,容貌和他最为肖似。天赋也最为出众,堪称青出于蓝胜于蓝。谢元亭天资只有中上,比起谢明曦远远不及。 若谢明曦生为男子,他必会倾尽全力教导栽培。 便是女儿身,也不必遗憾。 这般优秀出色的女儿,日后定能嫁一门好亲事。若有机缘,或能攀龙附凤为谢家光耀门楣…… 想及此,谢钧的步伐快了几分。 …… 一盏茶后。 谢钧迈步进了春锦阁。 身着鹅黄衣裳的稚嫩少女微笑行礼:“女儿明曦,见过父亲。” 容颜如玉,秀美无伦。 浅笑盈盈,风姿动人。 不愧是他谢钧的女儿,行礼也这般优雅好看。 谢钧舒展眉头,笑着说道:“免礼。” 不待谢明曦张口,又道:“我记得你身边的大丫鬟叫芳巧,颇为伶俐,长得也勉强入眼。为何换了个又黑又丑的?” 明亮的烛火下,年已三十二岁的谢钧面白似玉,俊美无俦,气质儒雅,眉眼含笑,显得温柔而多情。 出色的相貌,完全担得起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美誉! 别管是否“败絮其中”,只“金玉其外”,已足以令人艳羡向往。 容貌出色到了极致,成为晋身的阶梯。也怪不得谢钧对一个人的相貌这般看重。 谢明曦轻描淡写地应道:“丫鬟最要紧的是老实听话,长相好坏,并不要紧。父亲这般以貌取人,女儿不敢苟同。” 谢钧:“……” 谢钧被噎了一回,也未动气,反而笑了起来:“十几日未见,你倒是愈发伶牙俐齿了。” 又笑问:“你特意让丫鬟叫我过来,是为了何事?是看中了为父书房里的古籍,还是想要一张古琴?” 谢明曦天资出众,读书一目十行,过目不忘。音律一学即通,举一反三。 谢钧对聪慧貌美的幼女颇为宽厚,无伤大雅的请求从不拒绝。 也因此,年少的她一直以为父亲是疼爱自己的。 直至后来,她才知道,谢钧温柔多情的外表下是何等凉薄冷酷! 十四岁那年,她被逼替谢云曦背上勾~引皇子的恶名,声名尽毁。 她跪在谢钧面前,满面泪水地哀求:“我宁愿剪去一头青丝,进庵庙长伴古佛青灯,也不愿进四皇子府做侍妾。爹,我求求你,你去四皇子殿下面前求情,求殿下饶过我……” “住口!” 等待她的,却是谢钧铁青的俊脸和满目的冰冷:“你既已担下此事,便老老实实地去四皇子殿下身边。待日后云娘嫁给殿下为妃,姐妹也能互相帮衬。”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素日温和宽厚的父亲:“父亲,你的意思是让我继续为二姐驱使,为她代过?” 谢钧冷冷道:“你已沦落至此,再无别的用处,替云娘鞍前马后也是应该的。” …… 尘封在记忆深处的冷漠脸孔,和眼前温柔含笑的俊脸悄然重合。 谢明曦心中一阵冷意,唇角却微微扬起:“父亲这回可猜错了。女儿近来嘴刁,总吃不下府中厨娘所做的吃食。想另请一位厨娘进府,专门为女儿做一日三餐。不知父亲可否应允?” 原来是这等小事。 谢钧很快应道:“些许小事,自行做主便是。” 谢明曦微微一笑:“请厨娘进府,总得花银子,买食材,又是一笔花销。这等事,姨娘做不了主。我又没勇气去求母亲,只能求父亲了。” 谢钧笑道:“好好好,我回去便和你母亲说一声。” “多谢父亲。”谢明曦唇角扬起,笑得轻快愉悦。 此时的谢钧,根本没料到自己随口应下的一桩“小事”,会在日后惹出多少风波! …… 永宁郡主极少住在谢府,耳目却遍布府中。谢钧前脚踏进春锦阁,后脚便有丫鬟悄悄进了雍和堂送信。 永宁郡主闻讯后,目光陡然冷了下来。 一炷香后,谢钧进了屋子。 一屋子的丫鬟婆子一起行礼:“奴婢给郡马请安。” 谢钧含笑道:“都免礼。” 永宁郡主端坐在椅子上,眉目冷肃。 谢钧走上前,右手抚上永宁郡主的肩膀,温柔低声:“永宁,我回来了。” 永宁郡主眉心跳了一跳,目光一扫,淡淡道:“都退下!” 一声令下,丫鬟婆子都退下,唯有瑶碧点翠留了下来。 这两个丫鬟俱是永宁郡主的心腹亲信。瑶碧生的白皙标致。点翠更是绰约妩媚,一双杏眼,顾盼多情。 瑶碧十九岁,正值妙龄。 点翠已有二十二岁。永宁郡主却一直未放点翠嫁人,颇有一直将她留在身边伺候之意。 永宁郡主冷冷说道:“将手拿开!” 语气中露出一丝毫不避讳的厌恶。 谢钧笑容有些僵硬,慢慢缩回手。 瑶碧瑶翠显然早习惯了这一幕,各自垂下头。 …… 正文 第六章 夫妻 屋子里骤然安静。 沉闷而压抑,让人喘不过气。 当着外人的面装恩爱夫妻,到了私下,便相敬如冰。 十余年来,一直如此。 谢钧心中涌起熟悉的压抑和恼怒,目光扫过瑶碧和点翠:“你们两个先退下。” 没等两个丫鬟应下,永宁郡主冷冰冰的声音已响起:“不必。她们俱是我心腹,有什么话当着她们的面说话亦无妨。” 是啊! 在永宁郡主心里,两个丫鬟比他这个装点门脸的夫婿重要多了! 谢钧心中怒意高涨,俊美如玉的脸孔露出讥讽的笑意:“是我冒失了。郡主的身边人,我岂能随意指使吩咐。” 永宁郡主眉眼未动:“你心中清楚便好。” 谢钧:“……” 瑶碧点翠的头垂得更低了。 大概谁也不会想到,被外界传为佳话的恩爱夫妻,根本名不副实吧…… 可怜谢郡马,看着风光显赫,实则忍气吞声饱受羞辱。在永宁郡主面前,永远直不起腰杆抬不起头来。 不出所料,谢郡马深呼吸一口气,再张口,态度又恢复了温柔:“是我言语冒失,郡主别放在心上。” 永宁郡主目中露出一丝轻蔑鄙夷。 谢钧忍了又忍,柔声道:“郡主可是有话问我?” 永宁郡主也不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刚才去了春锦阁?” 原来是为了这等小事。谢钧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是,明娘多日不见我这个亲爹,心中想念。所以让人请我过去。” 请厨子这等小事,实在不值一提。 永宁郡主瞄了谢钧一眼,见他神色如常无一丝异样,才定下心神。 看来,谢明曦并未透露只字片语。 哼!算她识趣! …… “瑶碧,去伺候郡马更衣安寝。”永宁郡主张口吩咐。 瑶碧白嫩的脸孔微微泛红,柔声应是。 郡主和郡马同房,不过是装装样子。 自她十五岁起开脸做了通房。这四年来,每逢初一十五回谢府,都由她伺候谢钧枕席。 平日在郡主府,郡马连踏进郡主的寝室的机会都极少。 此事,只有永宁郡主的身边人清楚,谢府上下无人知晓。便连丁姨娘也被瞒在鼓里。 可怜丁姨娘,整日拈酸吃醋,根本不知永宁郡主从未将谢钧放在眼底。 谢钧眼中闪过一丝阴霾,口中却温和笑道:“劳累一日,郡主也早些歇下。我明日早起送郡主回郡主府。” 谢钧是否心怀不甘,永宁郡主根本不在意。 待瑶碧随着谢钧离开后,永宁郡主的神色和缓下来,目光在点翠窈窕的身段上打了个转:“点翠,来伺候本郡主更衣就寝。” 语气微微上扬,竟有些调笑的意味。 点翠俏脸浮起红晕,眼波流转,分外娇媚:“郡主难得回府,奴婢岂敢伺候郡主就寝。还是另召人进来伺候吧!” 永宁郡主对点翠倒是有些耐心,闻言也不恼,只道:“快些过来。” 点翠轻咬嘴唇,凑上前去,为永宁郡主褪下衣衫。 忽然,点翠轻呼一声。似被碰触了何处。 这一声娇吟,又软又酥。 很快,又响起了悉悉索索的脱衣声。 床榻边的轻纱被迫不及待地扯落,隐隐绰绰遮住床榻。不过片刻,床榻微微摇动起来,轻纱也随之颤抖。 …… 隔日清晨。 春锦阁。 芳巧有些不安地在门外徘徊,几番欲伸手敲门,犹豫片刻,又放了手。 平日起得晚些倒是无妨,今日郡主在府中,三小姐总得早起去雍和堂请安。 只是,这几日,三小姐对她这个大丫鬟冷冷淡淡,她思来想去不知是何缘故,胆子也小了起来…… 芳巧目光一瞟,叫了从玉扶玉过来:“时候不早了,你们两个去叫醒小姐。” 从玉扶玉一起摇头:“小姐吩咐过,不得随意叫门。” 芳巧抽了抽嘴角,故意加重语气,吓唬两个小丫鬟:“若是小姐起得迟了,耽搁了请安,惹得郡主动怒。你们两个可担得起责任?”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然后从玉老实地应道:“我们担不起。” 芳巧一口气还没喘完,就听扶玉说道:“可我们更不敢违抗小姐的命令。” 芳巧:“……” 对了,她熬夜绣了一个荷包,还有十九个荷包没绣。 芳巧默默走了。 从玉扶玉继续在门外等着。直至门里传来了小姐声音:“进来。” 两个小丫鬟齐齐松了口气,应了一声,推门而入。 只着中衣的稚龄少女,坐在床榻边,略略侧头,眼角眉梢微微含笑,别有一番惫懒的风韵。 从玉扶玉看傻了眼,一时竟找不出任何语句来形容眼前美景。 谢明曦失笑:“你们两个傻乎乎地站那儿干什么?还不过来伺候我更衣梳洗?” 两个丫鬟回过神来,忙应声伺候。 两人已经格外尽心尽力,奈何以前做的都是洒扫之类的粗活,近身伺候的精细活儿,一时半会哪里做得来。 净面更衣也就罢了,梳发着实不是易事。 从玉看着自己梳的歪歪扭扭的双平髻,羞愧得满脸通红无地自容:“小姐,奴婢手拙,还是让芳巧姐姐来为小姐梳发吧!” 确实丑了点。 谢明曦端详片刻,淡淡说道:“不用了。” 这样去给嫡母请安正好。 便让永宁郡主再张狂得意半个月。 此时越自得快意,日后跌得越重越痛苦越怒不可遏。 从玉鼓起勇气问道:“小姐为何忽然让奴婢近身伺候?” 这个问题,已经足足困扰从玉三日了。 扶玉同样满心困惑不解,看了过去。 谢明曦微微一笑:“自然是因为你们两个有芳巧不及的长处。” 从玉扶玉被夸得满心欢喜,喜滋滋地跟在谢明曦身后去了雍和堂。 …… 永宁郡主每月初一十五回府,隔日用过早饭便回郡主府。 十余年来,皆是如此。 丁姨娘每次忍气吞声地到雍和堂来请安,便会竭力安慰自己。一个月只忍上两天,其余日子,总算惬意自在。 再者,谢钧每隔三五日就会回府一回,从不曾冷淡疏忽她,待她依旧温存体贴。 只是,当着永宁郡主的面,谢钧几乎从不正眼看她。目光偶尔掠过,也格外淡漠。 谢元亭站在谢钧身侧,比亲爹更无情,眼角余光都不肯捎带过来。 丁姨娘心中又酸又苦,右手紧紧地攥紧丝帕。 “明娘为何还没来?”永宁郡主有些不耐,警告地扫了丁姨娘一眼。 丁姨娘心里一紧,下意识地挤出笑容解释:“明娘还小,正是长身子的时候,不免贪睡了些。婢妾这便让人去春锦阁叫她过来。” 话音刚落,谢明曦的身影已出现在雍和堂门口。 丁姨娘松了口气,堆起笑容看了过去。一眼便看到谢明曦梳得不够齐整的头发。 丁姨娘:“……” 谢明曦裣衽行礼:“女儿明曦,给父亲母亲请安。” 谢钧也有些不快,不过,当着永宁郡主的面并未多言,淡淡道:“起身吧!” 永宁郡主瞥了一眼,微微勾起嘴角:“明娘,再过半个月就是莲池书院一年一度的入学考试。你和云娘一起报名考试。” …… 正文 第七章 书院 大齐文风兴盛,书院众多,尤以京城为最。 其中,名气最盛的当属六大书院! 谢元亭就读的新儒学院,名列六大书院之一。不过,新儒书院排名堪堪居中。六大书院之首,当属松竹书院。 当今天子建文帝年少时曾在松竹书院就读。登基后,建文帝从皇家私库调拨银两,重建松竹书院。如今,一众皇子和皇室宗亲子弟俱在松竹书院就读。 也因此,松竹书院有皇家书院之称。 除此之外,尚有博裕书院、德润书院、慈湖书院。 成立不过十余年的莲池书院,能跻身京城六大书院,自然有其独特之处。 莲池书院,由当年的太子妃俞氏所建,是大齐第一座女子书院! 书院设六艺,礼乐射御书数,和男子书院课目并无不同。除此之外,还特意设了女红厨艺园艺等课程。 书院里的夫子,多是博学多才的翰林,或是名闻京城的大儒,还有出自宫中的顶尖乐师画师舞姬。 太子妃亲自担任莲池书院的山长,每个月亲自授课三日。 自莲池书院创建后,大齐各州郡纷纷效仿。短短数年内,女子学院如雨后春笋,遍布大齐州郡。 莲池书院,也成了大齐最负盛名的书院,声名之隆,丝毫不弱于松竹书院。 五年前,建文帝登基,太子妃入主中宫,成了俞皇后。执掌凤印,母仪天下。莲池书院也随之水涨船高,声名更盛。 宫中几位公主和诸王府里的郡主们俱在莲池书院就读。 大齐的官僚勋贵们,十分乐意将家中聪慧有天资的女儿送进莲池书院就读。既能搏才女的名声,又跻身大齐最顶尖的闺阁少女圈。 更重要的是有机会亲近当朝皇后。 声名赫赫的莲池书院,自然不是谁想进便进。只在每年三月十五举行一次新生入学考试。最低龄十岁,最高龄不得超过十三。且不得连续两年报名考试。 这也就意味着,每个人只有考两次的机会。第一次没考中,便得等上两年。 每年报考莲池书院的少女至少也有三四百,最终录取的人数只有区区十人。竞争十分激烈! 也因此,莲池书院放榜之日,众人瞩目。 考上莲池书院的少女,可谓一朝扬名! 去年谢云曦便已够报考之龄。可惜谢云曦聪明脸孔笨肚肠,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草包。去了也绝无可能考中。 所以,永宁郡主才特意等到今年。 今年,她十岁,已够资格报名。 正好可以替谢云曦考进莲池书院! …… 永宁郡主一副施恩的嘴脸,虚伪至极,令人作呕。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应道:“多谢母亲。” 丁姨娘全身微颤,迅速低下头,不敢看谢钧,更不敢看身侧的谢明曦。 一颗心似掉进了滚热的油锅里。 是她下跪,以生养之恩母女之情逼着谢明曦点头应允。谢明曦一定对她这个亲娘无比失望怨怼之极吧! 可她真的没有别的法子…… 谢钧有些意外,斟酌片刻才道:“云娘年长一岁,报名无妨。明娘今年只有十岁,不如再等上一年,把握也更大些。” 永宁郡主心中冷笑不已。 谢明曦天资如何,谢钧岂能不清楚?去考莲池书院,根本不在话下。延迟一年,是想让谢明曦一举夺得头名,如此便能声名鹊起! 可惜,谢钧的如意算盘打错了! 名动京城的,将是她的女儿谢云曦! “就当是陪着云娘一起去考试,长长见识也罢。”永宁郡主神色淡淡,不容拒绝。 谢钧只得退让,笑容不减:“郡主言之有理。” 谢元亭立刻笑道:“二妹天资聪颖,定能顺利考上莲池书院。” 谢元亭口中夸赞的二妹,不是一母同胞的谢明曦,而是谢家唯一的嫡女谢云曦。 永宁郡主难得笑了一笑,看向谢元亭的目光颇为温和:“承你吉言。我也盼着云娘能一举考中。” 母慈子孝,画面十分和谐。 唯一不和谐的,是丁姨娘泛白的脸孔和死死咬住的嘴唇。 谢明曦没有转头看丁姨娘。 丁姨娘做了和前世同样的选择。而她,却再不是那个动辄心软的善良少女,绝不会原谅丁姨娘。 更不会饶过算计轻贱她的永宁郡主母女! 别人欺我辱我轻贱于我,我必百倍还之! …… 永宁郡主看向微笑不语的谢明曦,神色难得温和:“明娘,你和云娘一起报考莲池书院,姐妹两人也该多亲近一二。” “你收拾好衣物行李,三日过后,我派人接你去郡主府。” 话音刚落,丁姨娘已霍然抬头,满脸不敢置信:“郡主为何要将明娘接走?” 永宁郡主神色微冷。 站在一旁的赵嬷嬷已沉着脸呵斥:“郡主说话,何来丁姨娘冒然插嘴的份。不知尊卑,以下犯上,该掌嘴!” 说完,走上前,扬起手。 丁姨娘羞愤难抑,却不敢闪躲。 往日的羞辱教训历历在目。 不闪不躲,只挨一巴掌。若闪躲,至少要挨十巴掌! 谢钧目光暗了一暗,并未出声求情。 谢元亭目中闪过一丝厌恶和愤怒,将头转到一旁。 身为妾室,便该老实安分卑躬屈膝。偏偏丁姨娘总认不清自己的身份,冒然顶撞,自取其辱。有这样的生母,是他此生最大的耻辱! 再者,去郡主府有什么不好? 跟在永宁郡主身边,能够出入淮南王府,能和皇室宗亲权贵们来往,能站到更高更广阔之处,有更好的前程未来…… 这些,谢钧给不了。 丁姨娘给不了。 唯有嫡母永宁郡主,才能做到! 丁姨娘实在愚蠢,竟看不透这一点! 挨打也是活该! 就在赵嬷嬷的手落下之际,一个意想不到的声音响起:“住手!” 赵嬷嬷一惊,下意识地停了手中的动作。 已闭上双目准备挨打的丁姨娘全身一颤,倏然睁眼。 永宁郡主面色一沉,目光冷厉,看了过去。 张口阻拦的,是谢明曦。她目光一扫,掠过众人神色各异的脸孔,最终落在赵嬷嬷阴沉愤怒的脸孔上。 丁姨娘再不堪,也轮不到一个奴婢来羞辱! 她自会出手“调教”。 赵嬷嬷算什么东西! 谢明曦洁白如玉的脸庞平静如常,淡淡问道:“赵嬷嬷口口声声说丁姨娘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不知赵嬷嬷此时的行径,又算什么?” “丁姨娘有错在先,要罚也该由母亲张口。什么时候竟轮到赵嬷嬷先发话动手了?” “论不知尊卑,以下犯上,丁姨娘实在远不及赵嬷嬷!” “此等情形,若落入外人眼中,不知会怎生嘲笑母亲,身边竟供奉了一个比主子更厉害的奴才!” 赵嬷嬷:“……” 正文 第八章 恶奴 赵嬷嬷涨红了一张老脸! 她是李太后身边的老人,便是进了慈宁宫,也有几分体面。 永宁郡主平日对她颇为敬重。她也一心为永宁郡主谋划打算,不知不觉就逾了矩……连永宁郡主也视为理所当然。 没曾想,今日被一个十岁的黄毛丫头当面奚落嘲讽! 主子就是主子,她再厉害也是奴婢! 被揭了遮羞布,赵嬷嬷不得不颤巍巍地跪下请罪:“老奴心系主子,一时冲动忘形,还望郡主勿怪。” 永宁郡主错愕片刻,很快回过神来,亲自起身扶起赵嬷嬷,温言安抚:“明娘还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出言无状,赵嬷嬷切勿放在心上。” 然后寒着脸看向谢明曦,目光凌厉:“大胆放肆!立刻向赵嬷嬷赔礼!” 身为嫡母,身为大齐郡主,永宁郡主任意一个身份,都足以压得谢明曦低头。 更不用说,此时的永宁郡主面寒如冰,气势凌厉无匹。谢钧父子暗暗心惊。丁姨娘更是俏脸泛白,死死地攥紧手中丝帕。 她想为女儿求情,全身却不停打颤,怎么也张不了口。 …… 死寂般的安静中,谢明曦微微一笑,声音不疾不徐:“女儿一心为母亲着想,才张口痛斥恶奴。母亲竟不领情,实令女儿心中遗憾。” “母亲有任何吩咐,我定然遵从。唯有此事,不能从之。” “当年太后娘娘赏赵嬷嬷给母亲,是让她仔细照顾母亲起居。可恨这个恶奴,依仗太后娘娘威势欺主,羞辱母亲,此事若传出去,宫中的太后娘娘也会为之蒙羞。” “今日便是被母亲斥责痛骂,我也力争到底,绝不纵容姑息!” 永宁郡主:“……” 众人:“……” 又是一片死寂般的安静! 赵嬷嬷目中满是怨毒,仿佛择人而噬的毒蛇。 她这张老脸,今日是彻底被揭下扔到了地上。 万万没想到,温软娇怯的三小姐,今日舌灿莲花颠倒黑白,口舌犀利如斯! 永宁郡主同样震惊恼怒,目光阴沉而惊疑,嘴角扯出一抹令人心凛的冰冷笑意:“好一个‘孝顺体贴’的女儿。” 丁姨娘全身打了个寒颤。 上一次见到永宁郡主这般阴冷的笑容,还是在两年前。 谢府贪墨弄权的管事,被当着谢府一众奴仆的面生生杖毙。 她做了一整个月的噩梦。之后,行事便谨慎许多,再不敢随意勾结府中管事篡改账册贪墨金银做私房。 永宁郡主若因今日之事记恨上了谢明曦……再因此迁怒谢元亭,这该如何是好? “明娘,”丁姨娘越想越是心惊,狠狠心张口道:“你胆大妄为,出言无状,还不快些向赵嬷嬷赔礼。” 众人:“……” 谁也没料到,丁姨娘竟会在这等时候出言帮腔。 站的还是永宁郡主这一边! 赵嬷嬷的恼恨怒火,骤然间化为不屑鄙夷的冷笑,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满是嘲讽。 竭力相护的亲娘反咬自己一口,这等滋味不好受吧! 便连谢钧也皱了眉头,略有些不愉地扫了丁姨娘一眼。 丁姨娘顾不得这些,连声催促:“明娘,你快点向赵嬷嬷陪个不是。你年少识浅,郡主大人大量,定不会怪罪你……” 谢明曦眸光扫了过来,神色淡淡:“母亲正和我说话,何来丁姨娘插嘴的余地?有赵嬷嬷不知尊卑以下犯上在前,丁姨娘当引以为戒才是!” 丁姨娘:“……” 丁姨娘脸孔涨得通红,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赵嬷嬷更是怄得吐血的心都有了。 谢元亭终于听不下去了,挺身而出,沉声叱责:“三妹,你素日温顺听话,今日缘何这般牙尖嘴利?在母亲面前也敢这般放肆!委实不像话!快些跪下向母亲请罪!” 疾声厉色,满目怒容。 俨然一个全心护着母亲的好儿子! 谢明曦心中哂然冷笑,面上忽地露出心有不甘的愤慨,带着隐忍的恨意看向永宁郡主:“半个月后我便要去参加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心中忐忑难安,说话杂乱无章。想来母亲定能体恤。” 谢元亭听得没头没脑,正要继续呵斥谢明曦。 没想到,怒容满面的永宁郡主听到此言后,竟迅速平静下来:“罢了,念在你年少的份上,我便饶过你这一回。以后不得对赵嬷嬷无礼。” 谢元亭:“……”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扫了马屁拍到马腿上的兄长一眼,行了一礼,告退离开。 眼下她“大有用处”,永宁郡主根本不会撕破脸皮。 丁姨娘和谢元亭今日是枉做小人了。 看着谢明曦离去的身影,谢元亭目中闪过愠怒,生生将那一声冷哼咽回鼻腔。 …… 谢明曦一走,内堂里重又安静下来。 众人各怀心思,面色各异。 谢钧咳嗽一声,打破沉默:“时候不早了,我送郡主回府。” 窝囊废! 刚才一声不敢吭,现在倒来装傻充愣和稀泥! 永宁郡主嘲弄地勾起薄而优美的红唇:“是该回去了。” 谢钧权当没看见永宁郡主眼底的讥讽轻蔑,含笑上前,亲昵地扶住永宁郡主的胳膊。察觉到手下的胳膊在瞬间僵硬,心里掠过一丝快意。 当着众人的面,永宁郡主总得做做样子,再愤怒也不会推开他。 果然,永宁郡主身子僵硬了片刻,很快若无其事地笑了一笑:“走吧!” 一对“恩爱夫妻”相携而去。 谢元亭紧随其后。 刚才颜面扫地的赵嬷嬷,重新挺直腰杆,临走前冲着花容惨白死死咬着嘴唇的丁姨娘阴测测一笑,扔下一句。 “三小姐真是有出息了,丁姨娘果然教导有功!” 丁姨娘苦苦忍着的泪水哗地夺眶而出。 她的命为什么这么苦? 丈夫被抢走,从原配正妻变成二房妾室,怀胎十月生下的儿子只认嫡母,原本百依百顺的女儿,因替考之事心生怨怼,对她这个亲娘也有了嫌隙…… 丁姨娘哭了许久,一双明眸哭得又红又肿,帕子哭湿了三条。 文绮早有准备,很快又取了一方干净的丝帕送了过去。 每一次永宁郡主回府,丁姨娘总要狠狠哭上一场。她这个贴身丫鬟十分细心体贴,今日特意备了五条丝帕。 …… 正文 第九章 出府 芳巧躲在屋子里做荷包,小丫鬟们或洒扫或伺弄花草,小小的春锦阁静谧安宁。 谢明曦神色安然地迈步进了屋子。 丫鬟们立刻停下手中的活,上前来行礼。 谢明曦目光一扫,心中不无遗憾。 大小八个丫鬟,芳巧算是最拔尖的一个,只是心思太活络,令人不喜。从玉扶玉胜在听话,却不够机灵。其余五个丫鬟,也多平庸。 春锦阁里的管事李妈妈,倒是忠心可用。可惜几个月前重病一场,一条命去了半条,尚在养病。 谢钧是寒门出身,一朝得志,迈入仕途。十几年时间,也攒下一些家底,比起动辄传承百年的名门望族却相差极远。府中伺候的丫鬟婆子小厮,都是从牙婆子手中买来的。 既缺真正精明能干之人,更缺对主子忠心不二的奴才。 永宁郡主平日住在郡主府,只消在谢府安插几个眼线,内宅动静皆瞒不过她耳目。 丁姨娘自以为执掌谢家内宅,殊不知自己只是一个提线木偶。谢府真正的掌权人,依然是永宁郡主! 对付永宁郡主,于她而言,不是难事。 眼下的问题是,她身边无忠心可靠能干之人! 谢明曦的目光在芳巧的身上停留得稍稍久了一些。 芳巧心中暗喜,不敢冒进,低着头继续等待。 调教几日,果然有些长进。 谢明曦微笑吩咐:“芳巧,我要出府一趟,你去安排车马。” 芳巧先是精神一振,旋即迟疑:“可是,三小姐从未独自出过府……” 谢明曦自出生起就被养在内宅。永宁郡主不闻不问,丁姨娘在京城举目无亲,几乎没有出门做客的机会。谢明曦长至十岁,几乎未踏出过谢府大门。 谢明曦笑容不减:“从玉,你去车马房。” 从玉毫不犹豫应了一声,麻溜地跑了出去 芳巧:“……” 芳巧恨不得扇自己两耳光,顺带将说过的话都咽回来。 可惜,机会只有一次。 谢明曦已吩咐所有丫鬟都退下。 芳巧哭丧着脸退出屋子,欲哭无泪。 …… 半个时辰后。 谢府门房管事懵了一脸。 从玉很有耐心地重复一遍:“三小姐要出府,烦请吴管事开正门。” 门第高一些的府邸,平日不开正门,只开角门。谢府有学有样,等闲不开正门。 谢明曦领着两个丫鬟,其实从角门出入也无妨。只是,谢明曦在很久之前便不肯再委屈自己半分。 年近四旬相貌堂堂的吴管事犹豫片刻,才道:“老爷和郡主都不在府中,三小姐要出府,不知丁姨娘是否应允……” 一个悦耳的少女声音打断吴管事:“原来我这个主子想出门,尚需经过吴管事首肯。” 发话之人,正是谢三小姐。 谢明曦未曾敛容动怒,唇畔微笑如常,说出口的话语却犀利如刀。 吴管事全身一震,忙低头请罪:“奴才不敢。” 谢明曦淡淡道:“开门。” 吴管事不敢再有二话,迅速开了正门。 从玉扶玉一起用崇拜的眼神看着大展神威的主子。 谢明曦自不会将些许小事放在眼底,微微一笑,迈步出了谢府大门。 有着谢府标记的马车已在门外,车夫恭敬地候在一旁,另有六个身强力壮的家丁。这般出行,颇具千金小姐的排场。 没了丁姨娘哭哭啼啼的声音,呼吸着谢府外的空气,谢明曦只觉胸意顺畅,心情明媚:“去鼎香楼。” …… 京城酒楼如云,其中最富盛名的,莫过于鼎香楼。 鼎香楼以陈设雅致菜肴精美闻名。是一众勋贵公子达官贵人时常宴请出入之处。一席之资,便以够普通百姓一月嚼用。 鼎香楼并无大堂,只设雅间。一二楼共六十间雅间,迎来送往,座无虚席。 鼎香楼的三楼,设了十个雅间,专门招待女客。从后院出入,跑趟伺候的俱是女子,掌厨的也都是厨艺精湛的厨娘。 大齐京都,贵女如云。 公主郡主们身份超然,并无太多约束,出府是等闲之事。 因莲池书院声名赫赫,京城各处都开设了女子学院。宗亲之女名门闺秀官家千金们,大多在书院里读书,也时有机会出府。 也因此,特设了女子雅间的鼎香楼,成了京城贵女们聚集之地。 谢明曦前世曾数次出入鼎香楼,对鼎香楼颇为熟悉。 想找厨艺高超的厨娘,去鼎香楼肯定没错! …… 半个时辰后。 谢府马车在鼎香楼的后院处停下。 谢明曦慢悠悠地掀起车帘往外看。 从玉扶玉先下了马车。 两个没见过世面的小丫鬟,不约而同地睁圆了眼睛。 从玉惊叹:“好多马车!” 扶玉也叹道:“好多人!” 车夫家丁们都被引至别处,免得无意中冲撞了哪一位府上的千金闺秀。目光所及之处,多是丫鬟仆妇之类。粗略一看,至少也有十几辆马车, “哪来的土包子,瞧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寒酸模样!真是笑死人了!” “可不是么?长得这么丑,就该躲在府里,别出来吓人!” 出言奚落的,是不远处的两个丫鬟。故意扬高声音,让众人都听见。果然惹来了一阵笑声。 从玉顿时羞愧地涨红了脸,深恨自己丢人现眼,令主子蒙羞。 扶玉却是个耿直脾气,竟大步走上前,大声质问:“你们是谁?为何在背后说人坏话?” 两个丫鬟:“……” 这是哪儿冒出来的棒槌! 既然是“悄悄话”,就该当没听见。或是再暗讽回来!哪有这样直不愣登就冲上来责问的! 从玉不安地扯了扯扶玉的衣袖,小声提醒:“小姐还在马车上。” 也不知这两人是什么来路,可别给小姐惹祸! 扶玉天生一根筋,压根没听出从玉的言外之意,凶狠地瞪着眼:“立刻道歉。不然,我饶不了你们!” 一边说,一边卷起衣袖,颇有一言不合就动手的架势。 那两个说闲话的丫鬟,也不过十三四岁。见扶玉肤黑身高一脸凶狠,顿时怂了。僵持片刻,那两个丫鬟才不情愿地道了歉:“对不住。我们不该胡乱说话。” 扶玉出了心头闷气,昂首挺胸地回了马车边。 …… 待看到掀着车帘冲她微笑的谢明曦,扶玉才惊醒过来,不安地说道:“小姐,奴婢……是不是给小姐惹祸了?” 谢明曦眼中笑意更深:“不,你这样很好。” 之前的想法得更正。 她身边还是有可用之人的。 遇事不怂,关键时候敢撸起袖子揍人。真是可造之材! 扶玉被夸得心花怒放,傻乎乎地笑了起来:“小姐不生气就好。” 小姐笑起来真好看。 从玉也有些晕乎:“小姐,你真的没生气么?” 谢明曦微微一笑:“这点小事,有什么可生气的。以后你们两个随我出门的机会多的是,记住,不管何时何地遇到何事,都要挺直腰杆,不必畏怯。” “便是惹了祸,也不用怕!一切都有我这个主子担着。” 语气轻松淡然,就像说“渴了就喝水”一样自若。 从玉扶玉听得精神振奋,激动不已地齐声应下,然后扶着谢明曦下了马车。 谢明曦脚刚落地,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少女声音:“锦月表姐,我扶你下马车。” …… 谢明曦目光微冷。 隔了数十年的时光,这个声音依旧熟悉得令人憎恶。 永宁郡主的女儿,谢钧的长女,她的嫡姐。 谢云曦! 一出门便遇上,她们姐妹果然“有缘”! 谢明曦嘲讽地弯起嘴角,转过身来。 有着淮南王府标记的华丽马车赫然映入眼帘。 十一岁的谢云曦,穿着一袭耀目的红色罗裳。 杏眼桃腮,容色明媚,眼波流转,流露出一抹傲然。身量如柳条一般长开,胸脯微微隆起,已有了少女的窈窕风姿。 眉眼却丝毫不肖似冷若冰霜艳若桃李的永宁郡主! 谢明曦目中闪过意味深长的冷笑。 …… 正文 第十章 嫡姐 前世,从十岁这一年开始,谢明曦便活在嫡姐谢云曦的“光环”之下。 在人前,她从不吟诗作对弹琴作画。收敛所有光芒,只为不惹人瞩目,以庶妹身份,安静无声地跟在谢云曦身侧。 谢云曦所有令人惊艳的诗作画作,全部出自她的手笔。 凭借“诗画双绝”,谢云曦名动京城。兼之相貌出色,终于入选四皇子妃的名单。 唯一的缺憾,便是出身略低。谢钧一直是四品官身,在权贵如云的京城,委实不惹眼。便是永宁郡主全心为谢云曦谋划,也争不过李阁老的嫡孙女李湘如。 最终,凤旨赐婚时,李湘如为四皇子妃。 谢云曦屈居侧妃之位。 皇子侧妃,身份低了正妃一等,却也有资格列入皇家玉蝶,可以亲自抚养儿女。圣心已明,四皇子将被立为东宫储君。做四皇子侧妃,日后少不得被封妃位,荣华富贵一世。 以谢云曦的出身,也算不得辱没她了。 谢云曦心中怨怼不甘,也只得恭敬地接了赐婚的凤旨。然后,谢云曦便做了一桩令人咋舌的蠢事。 淮南王寿辰之际,四皇子应邀赴宴。谢云曦私下写了诗筏,用重金买通淮南王府的小厮,趁着斟酒之际,悄然送至四皇子手中。没曾想,四皇子身边的侍卫十分警觉,当场抓了个正着。 写着缠绵情诗的浅粉色诗筏当众飘落。 有眼尖的少年瞟到落款的曦字,立刻戏谑调笑:“谢侧妃尚未过门,便已心寄四皇子殿下,连情诗也写了送来。实在令人艳羡。” 出言之人,正是李湘如的兄长李默。 乍听是戏言,细细一品,却居心叵测。 落下私相授受的名声,于尚未出嫁的闺阁少女来说,绝不是好事。更何况,天家最重规矩。谢云曦这般行事,大大出格,极为不妥。 谢云曦得知自己的诗筏被识破喊破,又惊又惧,跑到永宁郡主面前哭诉。永宁郡主立刻叫来谢元亭,叮嘱一番。 然后,谢元亭当众向四皇子致歉赔礼:“……三妹心慕四皇子殿下,一时糊涂,做了错事,恳请殿下见谅。” 她这个谢家三小姐,在短短半日间“扬名”京城。 再之后,闺誉尽毁的她被一顶软轿送至四皇子府,成了四皇子的侍妾。 逃过一劫的谢云曦,在半年之后以侧妃之礼风光嫁入四皇子府。 随后的四年间,她成了谢云曦手中的棋子。皇子府内宅纷争不断,她屡次涉险。直至生死一线之际,才幡然醒悟,狠心斩断所谓的亲情。暗中投靠李湘如,借中宫皇后之力对付谢云曦。 三年后,谢云曦被三尺白绫吊死在琼玉宫。 那一日,她从贵人之位升为昭容,位列九嫔。 …… 谢云曦眼角余光分明已瞄到了谢明曦,却未理睬,伸手扶了紫衣少女下马车。 这个紫衣少女,比谢云曦年长一岁,脸孔微圆,五官略有些扁平。单看也算清秀,站在明媚的谢云曦身边,立刻黯然失色。 紫衣少女略略扬着脸,神色比谢云曦更骄傲几分。 这个紫衣少女,正是谢云曦的表姐盛锦月。 大齐建朝迄今已有两百余年。天家子嗣兴盛,皇室宗亲经过数代传承繁衍,数字惊人的庞大。 淮南王是当今天子的嫡亲堂叔,执掌宗人府,手握实权,深得建文帝器重信任。在皇室宗亲里无人出其左右。 淮南王共有三子一女。长子早已被立世子,而盛锦月,便是淮南王世子唯一的嫡女!当然有骄傲的资格! 盛锦月目光一扫,便留意到了谢明曦。 想不留意都不行! 在此等候的俱是丫鬟仆妇,容貌秀美无伦的谢明曦立在其中,如明珠般光芒四射,不容忽视。 这一看之下,盛锦月顿觉有异,低声道:“云曦表妹,那个少女是谁?为何与姑父眉眼肖似?” 这一问,顿时戳中谢云曦痛处。 谢钧被誉为京城第一美男子,容貌之佳,举世无双。谢元亭这个儿子远不及其父年少时的风采。 她虽自恃美貌,也知自己算不得倾城国色。 可恨的是,最年幼的庶妹非但聪颖过人,还承袭了父亲出色的容貌。年方十岁,已这般美丽…… 哼!生得再美又能如何?还不是要给她做垫脚石? 想及永宁郡主前两日说过的那番话,谢云曦心中闷气尽去,嘴角勾起一抹不屑的冷笑:“她就是我和你说过的庶妹谢明曦!” 呵! 原来是谢家那个庶女! 盛锦月同样轻蔑一笑。 身为嫡女,自然不屑和庶女来往。今日若不是凑巧遇上,她绝不会纡尊降贵地和谢明曦说话。 两个少女站在原地,等着谢明曦露出卑微讨好的笑容上前来示好。 然后,就见谢明曦转过身,往鼎香楼里走去。 谢云曦:“……” 盛锦月:“……” …… 可恶! 明明看见她们了,却视她们为无物! 这个庶出的谢明曦,竟敢不将她们放在眼底! 都是十一二岁的骄傲少女,便是有些城府,此时也按捺不住。 谢云曦火冒三丈,咬牙怒喊:“站住!” 谢明曦恍若未闻,继续抬脚迈步。 谢云曦脸上挂不住了,又喊了一声。奈何谢明曦就似没听见一般,慢悠悠地向前走。 盛锦月面色颇为难看,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谢云曦恼怒之下,拎起裙摆,快步跑上前,拦住谢明曦的去路,气势汹汹地怒道:“谢明曦,我喊你两声,你为何充耳不闻?” 谢明曦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原来刚才如泼妇般怒喊的人竟是二姐!” 谢云曦:“……” 谢明曦一脸关切地相劝:“这里人来人往,二姐也该轻声慢语。传出泼辣刁蛮的名声,总是不好。母亲若知道了,不免动怒叱责。” 谢云曦:“……” 谢云曦一张俏脸气得通红,一双明媚的杏眼狠狠瞪着谢明曦。 可恨周围一堆看热闹不嫌事大的丫鬟仆妇,一个个饶有兴味地睁大眼睛看过来,耳朵竖得老长。 半晌,谢云曦才咬牙低声道:“这笔账,日后我再和你慢慢算。先随我过去,给锦月表姐见礼。” 永宁郡主是谢明曦嫡母,从礼法而言,淮南王府便是谢明曦舅家,称呼盛锦月一声表姐才是正理。 谢明曦微笑着应了,随谢云曦上前,行了一礼,喊了声表姐。 盛锦月从鼻子嗯了一声,却不还礼。 谢云曦自觉出了一口闷气,脸上终于有了笑意。 然后,谢明曦凑了过来,“小声”说道:“二姐,怪不得你常说表姐相貌平平骄纵无礼。今日一见,果然如此。” 谢云曦:“……” 盛锦月:“……” 正文 第十一章 故人 盛锦月身为淮南王府嫡女,在府中最得宠爱,被众人捧着长大。一众庶出姐妹,在她面前低眉顺眼。 谢云曦平日和她说话也是百般逢迎示好。 没曾想,嘴甜讨喜的表妹背地里竟敢这般说她! 骄纵无礼倒也罢了. 相貌平平四个字,直直戳中了她的痛处。 淮南王府里的庶出姐妹共有六个,个个样貌比她出色!她平日端着不屑一顾的嘴脸,心里其实十分介怀。 盛锦月冷哼一声,瞪了过来。 谢云曦又气又急,涨红着脸辩白:“锦月表姐,你别听她胡说。我从未在背后这样说你!是她有意挑唆,你千万别信!” 然后又怒瞪向谢明曦:“谢明曦!再乱嚼舌头,我饶不了你!” 谢明曦从善如流,很快应道:“是是是,我不说就是了。便是你之前抱怨过锦月表姐仗着王府嫡女身份眼高于顶目中无人之类的话,我也半个字不说。” 谢云曦:“……” 盛锦月的面色愈发难看,绷着一张脸,转身便回了马车。 谢云曦满心冤屈,怄得吐血的心都有了。愤愤地瞪着一脸无辜的谢明曦。 谢明曦微笑着提醒:“锦月表姐已经上了马车。二姐还不快些跟着去?” 盛锦月一发起脾气来,可是六亲不认!一气之下,将她扔在这儿独自回府也不是不可能!丢人不说,真的生了嫌隙,实在得不尝失! 谢云曦略一权衡,便下定决心追过去。 临走前,狠狠丢下一句:“你给我等着!” 你给我等着! 很熟悉的字眼! 几十载的漫长时光里,一个个仇敌对手倒在她的脚下。愤怒绝望之际,总会这般叫嚷。“总有一天我定会让你追悔莫及”“我做鬼也不放过你”之类的话,她不知听过多少。 呵呵! 我便等着! 又能如何? 谢明曦扬起唇角,慢条斯理地说道:“从玉,扶玉,随我进鼎香楼。” …… 几句轻飘飘的话,气得盛锦月一怒而去,谢明曦更是灰头土脸。不知要费多少唇舌,才能哄得盛锦月消气。 小姐真是太厉害了! 从玉和扶玉用崇敬的目光看着自家主子,然后挺直腰杆,雄赳赳气昂昂地进了鼎香楼。 三楼专门招待女客,迎宾的是二十多岁的年轻妇人。穿戴得简朴干净,笑脸迎人,口齿伶俐。 “姑娘来的巧,正好还剩一个雅间。” 一边说,一边迅速打量谢明曦。 鼎香楼是京城最富盛名的酒楼,三楼每日来往贵女如云。年轻妇人也算颇有见识了。心中不由得暗叹一声。 小小年纪,竟生得这般好容貌! 待日后长大了,不知何等倾城风华! 进了雅间后,谢明曦目光一扫,确实干净雅洁。 上好的梨花木圆桌,足够坐八个人。谢明曦坐下之后,随口吩咐一句:“让所有厨娘都做一道拿手菜肴来。” 鼎香楼里的厨娘共有十个,每人一道拿手菜,便是十道菜肴。 要求虽然古怪,年轻妇人却未犹豫,立刻笑着应了:“请姑娘稍等片刻。” 退出去片刻,又端了鲜果干果上来。一放在精致小巧的白色瓷盘里。色泽鲜艳,令人望之而生食欲。 扶玉悄悄咽了一口口水。 谢明曦耳力灵敏,笑盈盈地看了过来。 扶玉顿时红了耳根,期期艾艾地解释:“奴婢个头高力气大,所以饭量也稍微大一点。” 谢明曦挑眉一笑:“只大一点么?” 扶玉脸更红了,老实答道:“不止一点。” 从玉不客气地揭她老底:“奴婢一顿吃一碗,扶玉总要吃三碗才饱。别说内院里的小丫鬟,便是外院的小厮也没她这般能吃。” 扶玉满面羞愧,忧心忡忡。 小姐会不会嫌她太能吃了? 十三岁的扶玉,比谢明曦高了一个头,粗壮结实。一张略黑的圆脸,如白纸一般,心里想什么都在脸上。 谢明曦抿唇笑了起来:“不必担心。我这个主子总不会养不起你,只管照饱了吃。” 扶玉这才松了口气,咧嘴笑道:“多谢小姐。” …… 跑堂的年轻妇人嘴皮子麻溜,动作更是利索。热腾腾的菜肴很快呈了上来:“还有一道鱼肉羹,颇为耗时,要等上小半个时辰。” 香气四溢,令人食指大动。 从玉扶玉一起悄悄咽口水。 令两个小丫鬟垂涎三尺的美味佳肴,在谢明曦眼中看来,却无太多出众之处。喝一口温热的水漱口,尝了一口,略一蹙眉。 第二盘,同样略尝一口。 然后第三盘第四盘…… 平心而论,鼎香楼里的厨娘们厨艺颇佳。 只是,前世谢明曦贵为太皇贵太妃,琼华宫里自设小厨房,宫中最顶尖的几个御厨都被挑了过来伺候。嘴早已被养得挑剔至极。等闲菜肴,实在入不了口。 尝完九盘菜肴,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失望,搁了筷子:“从玉,扶玉,这些菜肴,都赏给你们。” 两个小丫鬟既惊又喜,忙谢过主子赏赐。 “菜肴趁热吃才美味。我这里暂不用伺候,你们先用饭。”谢明曦深谙驭下之道,轻飘飘的两句话,便令从玉扶玉感动得热泪盈眶。 扶玉一边感动一边大快朵颐。九盘菜肴从玉只吃了五分之一,其余全被扶玉扫之一空。 谢明曦:“……” 果然食量惊人! …… 等了许久,跑堂的年轻妇人终于端了鱼肉羹来,一边歉然赔礼:“对不住,让姑娘久等了。每日点叶大厨做菜的贵客最多,只得慢些。” 盛着鱼肉羹的圆肚白色砂锅稳稳地放在桌子上,掀开盖子,一阵清香悄然溢开。 谢明曦鼻子微微一动,眼眸亮了起来。 从玉忙盛了一碗放至谢明曦面前:“小姐,你这三日吃得都极少。今日可得多吃一些。” 她也想吃饱啊! 也得吃得下才行! 谢明曦舀了一勺鱼肉羹,送进口中。 鲜甜嫩滑,入口即化。没有一丝多余的味道,鱼肉的鲜美清甜溢满口腔。 谢明曦眼眸愈发明亮,唇角弯起,一口接着一口吃了起来。 从玉扶玉俱都高兴不已。总算有菜肴能入小姐的口了! 连着吃了两碗鱼肉羹,谢明曦才放下碗,笑着吩咐:“将这位叶大厨请来一见。” 贵客吃的满意,打赏是常有之事。年轻妇人忙笑着应了一声。 “小姐要打赏多少银子?”从玉小声问道:“奴婢今日特意从账房处支了两张五十两的银票,还带了几两的碎银子。” 原本预备着小姐买脂粉头花之类,没料到现在便派上用场了。 谢明曦赞许地看了细心的从玉一眼:“下次出府,支五百两。” 从玉:“……” …… 一盏茶后。 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出现在眼前。 少女身着青色罗裙,肤色白皙。满头青丝编成了粗粗的麻花辫,垂至胸前。一双眼睛大而灵动,目中颇有神采,俏丽可人。 谢明曦有些意外。 能做出如此美味的鱼肉羹,厨艺堪称精湛高妙。她原本以为至少也是浸淫厨道十数年的妇人。没想到竟是这么一个年轻美丽的少女。 殊不知,少女心中也在为谢明曦的年少貌美而惊叹。 “你便是叶大厨?”谢明曦微笑相询。 青衣少女应得干脆利落:“是。我自走路之日起,手中便握菜刀。学了十年才出师。在鼎香楼里已有一年,是鼎香楼里厨艺最好的厨娘。” 语气中隐隐流露出几分傲然。 有真才实学之人,总有骄傲的资格! 谢明曦目光掠过少女脸孔,心中微微一动。 她记忆极佳,见过一面的人,便是隔了再多年也能记起。 前世活了八十年,一生之中所见之人不知凡几。眼前这张脸,隐约有一些面熟。似乎在遥远的从前,曾经见过这么一张脸…… 等等! 姓叶? 谢明曦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名字:“叶秋娘!” 青衣少女一惊,目中骤然多了几分戒备提防:“姑娘为何知道我闺名?” 正文 第十二章 秋娘 叶秋娘! 竟真的是她! 谢明曦讶然地看着俏丽明朗的青衣少女。尘封了数十年的遥远记忆,瞬间涌了上来。 前世十三岁那年,京城出了一桩惊天大案。 临江王被府中侍妾一刀抹了脖子! 临江王和淮南王一样,都是先帝的堂兄弟,当今天子建文帝的亲皇叔。淮南王执掌宗人府,临江王统领神卫军,俱是天子左膀右臂。 淮南王自诩风雅,喜好书画。为购名家书画,不惜一掷千金。 临江王嗜好美食,更喜美色,府中不但养着几十个美貌侍妾,还养了几个白嫩俊俏的少年。传闻临江王有凌虐的恶习。每年府中总有几个侍妾“病故”。没人敢报官,也无人去追根问底。便连建文帝,也睁一眼闭一眼只做不知。 谁也没料到,这么一个手握重兵的王爷,会死在侍妾手中。 活得时候再显赫风光,死了也只是尸首一具。 临江王一死,临江王府迅速败落。原本风光赫赫夺储声最高的三皇子,失了临江王的支持后,最终不敌四皇子,黯然收场。 当年的她,对朝事不感兴趣,对这个动手杀了临江王的侍妾却颇为好奇,着意打听了一回。 那个侍妾,便是叶秋娘! 传闻叶秋娘因厨艺出众,深得临江王宠爱。临江王的一日三餐,皆出自叶秋娘之手。不管到哪里,临江王都带着她。认识叶秋娘的人,不在少数。有人曾戏言,临江王一日都离不得她。 谁也没料到,叶秋娘在袖中藏了不及三寸的锋利细长匕首,在解衣宽带之时杀了临江王。 叶秋娘被压至刑场,凌迟处死。 她坐在茶楼上,遥遥地看着囚车上的年轻女子。心中惋惜不已。 那一日细雨蒙蒙,叶秋娘俏丽的脸孔被雨水冲刷得异常干净。脸上既无后悔也无惧怕,反倒是一脸畅快和赴死的从容。 数年后,另一桩公案也悄然浮出水面。 叶秋娘行刺临江王,是受人指使。那个人,正是四皇子心腹,后来威名赫赫的殿前司都指挥使赵杨。 此事知晓的人寥寥无几。 当年她已是宫中贵妃,代为执掌宫务。有机会出入崇政殿,因缘际会之下得知了这一桩隐秘,心中颇有些唏嘘。 叶秋娘被心上人利用而不自知,落得凌迟而死的凄惨结局。赵杨却因这一桩泼天功劳得了四皇子重用,一步步爬到了殿前司都指挥使的位置。 …… 没想到,她来鼎香楼找厨娘,竟遇到了正值年少风华正茂的叶秋娘! 这也算她们之间的缘分了。 谢明曦微微笑了起来:“我听人提起过,鼎香楼里最好的厨娘是叶秋娘。今日尝了这一道鱼肉羹,委实名不虚传。” 叶秋娘戒备之意未解,声音愈发冷淡:“鼎香楼人人唤我叶大厨,便是跑堂的也不知我闺名,来往贵客更不知。姑娘又是从何处知晓?” 谢明曦丝毫不见尴尬,随口道:“我忘了。” 叶秋娘:“……” 谢明曦又笑道:“你厨艺极佳,我身边正缺一个厨娘。你可愿到谢府做厨娘?” 不出所料,叶秋娘一口便回绝:“多谢姑娘抬爱。只是,我和鼎香楼签订了三年的工契。此时才过一年。” 谢明曦并不动气,微微笑道:“违了工契,需赔多少银两,皆由我来付。” 没等叶秋娘吭声,又淡淡说了下去:“你家中有病重的母亲,还有读书的幼弟,只凭每个月的工钱,难以支撑。你到谢家来,我给你双倍的银子。” 叶秋娘前世卖身为奴,便是为了给频死的亲娘治病。 只是,被临江王府的管事买下,绝不是偶然! 这一点,叶秋娘当然不知情。一心等着心上人凑够银两,为她赎身。浑然不知自己早已成了一颗有去无回的棋子。 她厨艺出众,很快就在临江王府里崭露头角,引起了临江王的主意。临江王好色如命,见了俏丽可人的叶秋娘,焉肯放过? 叶秋娘被强行奸~污,满心绝望,一心求死之际,接到了心上人送来的信。这才苟且偷生,活了下来。 忍辱求生三年,叶秋娘得了临江王的信任,终于一刀杀了临江王,了无遗憾心满意足地赴死。 “情深义重”的赵杨一生未娶正妻,身边却有数个侍妾,庶子庶女生了十几个。 呵! 男人的良心! 叶秋娘不但没受宠若惊,反而满目警戒:“姑娘怎么会知道我家中情形?” 眼前这个秀美无伦的谢府小姐,看着不过十岁左右。为何会对她的一切了如指掌?为何要花高价将她挖到谢府? 她到底有什么企图? 一旁的从玉扶玉也听得一头雾水。 小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未见过这个叶秋娘。怎么会知悉叶秋娘的家事? 鼎香楼里厨娘多的是,若不满意,还可以去别的酒楼去寻厨艺出众的。为何非叶秋娘不可? …… 谢明曦显然没有解释的打算,淡淡道:“三倍!” 叶秋娘抿紧嘴角,目中露出一丝愤怒:“我便是再缺银子,也不会这般不明不白地任人摆布……” 谢明曦打断叶秋娘:“五倍!” 叶秋娘:“……” 从玉扶玉:“……” 叶秋娘再说不出拒绝的话来。 她是鼎香楼里最有名气的厨娘,工钱每个月二两银子。除去幼弟读书所需,剩余的堪堪够亲娘吃药。 每个月十两银子,能租一处宽敞些的院子,让幼弟有个安静的环境读书。可以请一位京城名医给亲娘看诊,也能买得起补品药材…… 叶秋娘深深吐出一口气,干脆利落地应道:“姑娘如此看重我,我岂能拒绝?不知姑娘口中所说的谢府在何处?我待会儿就和掌柜言明,明日就去伺候姑娘。” 叶秋娘不会知道,今日所做的明智决定,救了自己一命。 谢明曦目光微闪,笑了一笑:“修业坊,槐树胡同,谢郡马府邸,一问便知。到了谢府,报上谢三小姐的名号,自有人领着你进府。” 谢钧鸿卢寺卿的名头,远不及郡马名声响亮。 叶秋娘默默记下。 谢明曦转头吩咐从玉:“随叶秋娘去见掌柜,需赔多少银子,你今日便给掌柜。” 从玉一肚子疑问,却半句没问,点点头应下。 …… 正文 第十三章 制药 叶秋娘签定三年工契,若违约提前离开,需赔付二十两银子。 掌柜舍不得放走厨艺精妙的叶秋娘,再三挽留。 叶秋娘倒也坦白,低声说道:“谢三小姐允了我五倍工钱。” 掌柜无话可说,收了二十两银子,将工契还给叶秋娘。叶秋娘小心地收好工契,又去雅间谢恩。 “多谢三小姐!”叶秋娘恭敬地行了一礼。 谢明曦坦然受之。 眼前的叶秋娘,不折不扣是个麻烦。 不过,既是遇上了,她便伸手救上一回。 待叶秋娘走后,从玉犹豫片刻,才小声问道:“为一个厨娘,花这么多银子,只怕丁姨娘那里交代不过去。” 丁姨娘倒也罢了,更要紧的是永宁郡主那边该如何交代? 谢明曦随口笑道:“我自能应付。” 从玉似还想再问什么,见谢明曦住了口,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第一日被提到小姐身边伺候,小姐就曾说过,不喜身边丫鬟多舌多问。她没别的长处,总能做到听话二字。 谢明曦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扶玉是可造之材,从玉胆子虽然小了些,倒也可调教。 “小姐可要回府?”扶玉问道。 谢明曦淡淡说道:“先去最近的药铺。” …… 兰香院。 丁姨娘柳眉紧蹙,坐立难安。 文琦刚踏进屋子,还没来得及张口,丁姨娘便迫不及待地问道:“明娘回府了么?” 文琦小心翼翼地应道:“还没有。” 丁姨娘又急又气,霍然站起身来:“她到底是去了哪里?” 说也没说一声便出了府,一走就是大半日。现在已是申时,竟还没回府!谢明曦再聪颖,也只有十岁。自小到大从未出过府,又生得眉眼如画…… 万一惹人觊觎,生出祸端,可就糟了! 还有十几日,就是莲池书院考试之期。 这段时日,谢明曦万万不能有半点差错。 心气不顺满心烦闷的丁姨娘,竖起柳眉,厉声吩咐:“立刻派人出府去找。” “姨娘先别急。”文琦温声劝慰:“三小姐出府之事,暂时无人知晓。这么大张旗鼓出去寻人,惊动了全府下人,反倒不美。奴婢这就让人去门房守着。小姐一回府,便来送信给姨娘。” 丁姨娘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还不快去!” 心如油煎地等了半个时辰,终于等来了谢明曦回府的消息。 丁姨娘一颗心总算落了地,领着丫鬟急匆匆地去了春锦阁。 没想到,竟吃了个闭门羹! 肤色黝黑身材粗壮的扶玉将丁姨娘拦在门外:“三小姐吩咐,今日累了,谁也不见。姨娘还是请回吧!” 丁姨娘:“……” 丁姨娘气得脸都白了! 她是谢明曦的亲娘! 区区一个丫鬟,竟敢拦着她! 真是反了天了! 文琦身为丁姨娘最得力的大丫鬟,此时自得挺身而出,沉着一张俏脸呵斥:“混账!姨娘忧心三小姐,特意来探望。你竟敢阻拦!” 一个月除去初一十五,其余的日子谢家内宅俱是丁姨娘当家。文琦也颇有威信,一张口,凌厉的气势扑面而来。 可惜,扶玉压根不懂看脸色说话行事,站在那儿动也没动:“小姐说了,谁也不见。” 文琦:“……” 文琦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正要横眉发怒,丁姨娘却红着眼圈道:“罢了,我明日再来。” …… 片刻后,扶玉进屋子禀报:“三小姐,丁姨娘哭着走了。” 又是丁姨娘惯用的伎俩。 以为这样便能令她心软退让! 谢明曦哂然一笑,吩咐道:“明日后日你继续守着门,别让任何人进来。” 扶玉应了下来。 谢明曦又吩咐一声:“从玉,你和扶玉守在门外,不得让任何人擅自靠近。” 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一起应了。揣着满肚子的疑问,当着谢明曦的面不敢多问。出了屋子,头靠着头低语。 “奇怪,小姐为何买了这么多药材回来?” “何止是药材,还一并买了熬药制药的器具,连药炉也买了两个。” “莫非小姐会制药?” “这怎么可能!小姐从未学过医,怎么可能会制药?” 两个丫鬟面面相觑,俱是一头雾水。 从鼎香楼出来后,连着跑了五家药铺。每到一家药铺,三小姐便拿出一张纸,上面列满要买的药材。 有常见的,也有稀罕少见的,一张纸上二三十种,每样都要一两。抓药的小伙计看不出半点名堂,满脸古怪地抓药称药。 五家药铺跑过来,便买了一百余种药材。 为了不惹人瞩目,她们两个用新买的绸缎包裹着药材,抬进小姐的闺房里。 小姐到底是要做什么? …… 各种药材混在一起,气息不算好闻。 谢明曦轻轻嗅一口,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当年她被抬进四皇子府时,只有十四岁。 府中美貌妖娆的侍妾众多,四皇子于女色淡薄,召她侍寝,见她瑟缩哭泣,便是她生得再美也没了兴致。挥挥手又让内侍将她领了出去。 未承宠便已失宠,接下来的时日,清苦难熬。 她不愿出头露脸,琴棋书画一律不沾。为了打发时间,读起了医书。她自幼聪慧,过目不忘。很快将搜罗来的数本医书倒背如流,里面提及的药方更是熟记于心。 待到后来,为了挣扎求生,她殚精竭虑,用尽手段。自己配药调理身体,一夕承宠,便有了身孕。 内宅妇人的阴私手段防不胜防。为了保住孩子,每日吃进口中的食物都要仔细检查,慎之又慎。不仅要防着下毒或是落胎药,相生相克的食物更要避讳。 她平安生下儿子,坐稳妃位,光华渐露。 善嫉成性心胸狭隘的李皇后,眼睁睁地看着自己一手扶起的人成了心头大患。一时气火攻心,患了中风之症。口不能言身不能动,熬了半年撒手西去。 她顺理成章地做了贵妃,执掌六宫。 宫中再无人能压她一头。 她可以做自己喜欢的事,无需顾虑任何人。 她一声令下,太医院院判恨不得将太医院里所有的医书都搬进琼华宫。儿孙知她喜读医书,四处搜罗医书古籍或各种药方。 她一生从未替人看诊治病,所读医书所知医理,却胜过世间任何一个名医。 太医院里医术最高明的太医,只能开出百余个药方。她脑海中记住的药方,至少也有几百个。其中更有宫中秘而不宣的精妙药方。 兴之所至,她也学过制药配药。 丹散丸露,外敷药膏内服汤剂,样样皆通。 昔日消遣之用,重活一世,倒先派上用场了。 谢明曦轻笑一声,伸手打开药包。 天色一点点暗了下来。 房门紧紧关着,隐约传出淡淡的药味。 从玉扶玉警惕地守在门外,牢牢记着主子的吩咐,不让任何人靠近半步。便连偶尔飞过的一只苍蝇,也被扶玉眼疾手快地捏住。 …… 正文 第十四章 进府 一连两日,谢明曦未出过房门。 屋子里的药味,时浓时淡,未曾停歇。 春锦阁里的大小丫鬟,心中不无好奇,胆子大的不免要凑过来打听。还没等靠近,从玉扶玉便张口撵人,丝毫不留情面。 “拿着鸡毛当令箭!” “可不是么?她们两个又蠢又傻,真不知小姐怎么这般器重,只让她们贴身伺候!” 丫鬟们心里酸得直冒泡。 尤其是芳巧,恨得暗暗咬牙。一根绣花针时不时戳中手指,几乎将手指戳烂。 丁姨娘每日来两回,同样被拒之门外。 文琦心中忿忿难平,低声说道:“小姐平日对姨娘言听计从,这一回定是从玉扶玉那两个贱蹄子弄鬼,一直拦着姨娘。姨娘可不能饶了她们两个!” 文琦是丁姨娘身边第一得意之人,平日在谢府内宅横行。偏偏在从玉扶玉面前屡次吃瘪。尤其是扶玉,说话直愣愣地,噎得她心肝肚肺俱疼。 心胸狭隘的文琦,岂肯甘休。这两日,已在丁姨娘面前搬弄几回口舌。 丁姨娘目光闪烁不定,半晌才道:“此事稍后再说。” 连着三日都没理她,还当着下人落她的脸面。 谢明曦这回是真得动了怒气。 罢了!先忍上一忍。待谢明曦消了心头闷气,再去哄她。 文琦心里有些失望,面上不敢流露,张口应了。又低声道:“小姐从府外聘请的厨娘,已在春锦阁里住下了。小姐一日三餐,如今都由那个叶秋娘动手掌勺。姨娘可要叫她过来,仔细问上一问?” 提起此事,丁姨娘蹙了眉头:“也好。你去春锦阁一趟,将叶秋娘带来。” 一盏茶后,文绮满面羞愤地只身回来了:“叶秋娘说了,小姐重金请她进府。她只负责为小姐掌勺。府中诸事,皆和她无关。若要解除工契,也只有小姐有这个资格。” 丁姨娘:“……” …… 出了房门的谢明曦,听到的第一桩消息,便是叶秋娘不客气地怼走了文琦。 谢明曦哑然失笑,目光扫了过去。 叶秋娘身段窈窕,生得姿容俏丽。此时挺身而立,目光清澈。 “你一来就开罪姨娘身边的大丫鬟。难道不怕她日后有意刁难你?”谢明曦随口笑问。 叶秋娘淡淡应道:“我又不是谢府下人,何惧之有!” 身怀绝顶厨艺之人,确实有骄傲的资格。 叶秋娘的亲爹曾在宫中为御厨,厨艺极佳,奈何性情过于耿直,被人设计陷害,背着罪名被撵出宫。气怒之下,病重归西。叶秋娘承袭了亲爹厨艺,这副倔强固执的脾气也承袭了过来。 也正是这等刚烈脾气,才有勇气做出玉石俱焚的举动! 这两日,有了叶秋娘,谢明曦挑剔之极的口舌得到了极大的抚慰。对叶秋娘格外宽容几分,微笑着吩咐:“我待会儿要去郡主府。你随我一同前去。” 叶秋娘也不是一味桀骜的脾气,谢明曦态度温和,她也随之恭敬起来:“小姐重金聘我掌厨,我自要随在小姐身边。” 话音刚落,从玉便匆匆进来禀报:“小姐,郡主府的人已经来了。” 谢明曦神色未动,略一点头。 …… 来接谢明曦的,是永宁郡主身边的大丫鬟点翠。 点翠白皙妩媚,目光流盼,流露出不自觉的妖娆风情:“奴婢奉郡主之命,前来迎三小姐进郡主府。” 谢明曦嗯了一声,目光在点翠的俏脸上停顿片刻。 点翠笑容不减,心里有些莫名的不自在。 她是永宁郡主的贴身丫鬟,对性情温软的三小姐当然不陌生。不知为何,短短数日之隔,三小姐似悄然变了个人。明亮的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看穿她心底所有的晦暗隐秘…… 好在谢明曦很快移开目光。 点翠暗暗松口气。 丁姨娘闻讯赶来送行。 当着众人的面,丁姨娘握着谢明曦的手,殷切叮嘱:“……明娘,到了郡主府,你切记要谨言慎行,不可口出妄言,惹怒郡主。” 这是担心她触怒永宁郡主,“连累”兄长谢元亭。 谢明曦心中哂然,略含讥讽地应了回去:“什么是口出妄言?姨娘不妨明示!” 丁姨娘:“……” 丁姨娘没料到,谢明曦会当着一众下人的面令自己难堪。 她眼眶一红,正要落泪,谢明曦已转身上了马车。 …… 半个时辰后。 马车在永宁郡主府门外停下。 谢明曦下了马车,目光一扫。 正门未开,只开了侧门。 未等谢明曦吩咐,扶玉便张口对点翠说道:“小姐只从正门出入。” 点翠:“……” 谢明曦嘴角微扬,赞许地看了扶玉一眼。 扶玉腰杆挺得更直,理直气壮地说了下去:“烦请点翠姐姐去告诉门房管事,快些开正门。免得耽搁了小姐给郡主请安的时辰。” 点翠是永宁郡主身边最得用的大丫鬟,甚至压了瑶碧一头。平日哪个小丫鬟见了她,都得恭敬讨好地叫一声点翠姐姐。今日竟被扶玉下了脸面,一张俏脸悄然泛红,杏目闪过一丝羞恼。 “三小姐,”点翠忍着怒意,故作恭敬地张口说道:“不是奴婢有意刁难。只是,府中平日很少开正门,大多是从侧门进出。” 谢明曦淡淡一笑:“这等事,你一个奴婢,确实做不了主。” 点翠:“……” 点翠被噎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里,出不来咽不下去。 就在此时,身后忽地响起马蹄声。 点翠顿时眉眼舒展,隐含几分得意地看向谢明曦:“二小姐得知三小姐今日要来郡主府,特意从淮南王府回来了。” 提起淮南王府,点翠面露骄傲,语气中流露出些许狗仗人势的优越感。 身为主子,和一个奴婢计较口舌,委实有自降身份之感。 不过,谢明曦倒不介意这些。慢悠悠地笑问:“你对淮南王府这般熟悉,莫非也出自淮南王府?” 点翠骤然涨红脸。 瑶碧才是正经的家生子,父母都是永宁郡主的配房,说是出自淮南王府并不为过。 而她,自幼时便被卖为奴婢。因相貌姣好,被永宁郡主挑中,十四岁时进了永宁郡主府。她有今时今日,全仰仗永宁郡主的“宠爱”。 所谓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三小姐一张口,便揭她的短,生生地刮她的脸面。 谢明曦无心再看羞愤不已的点翠,目光一扫,看向马车的方向。这一看之下,顿时目光一冷。 …… 标记着淮南王府的华丽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前是两匹骏马。 其中一匹是黄色骏马,身着天青色锦袍的谢元亭策马而行,英俊的脸孔意气风发。 另一匹黑色的马更神骏,身着绛色锦袍的俊美少年策马而来。 少年约有十四五岁,身姿挺拔。浓长的眉下,略显狭长的凤眼含笑,嘴角扬起,令人望之便生好感。 谢元亭已是百里挑一的英俊少年。这个绛衣少年丝毫不逊色于谢元亭,自信从容的气度,犹有过之。 这个少年,正是淮南王府长房嫡孙,永宁郡主的嫡亲侄儿,盛锦月一母同胞的兄长。 盛渲! 正文 第十五章 旧怨 这张俊脸,于前世年少的谢明曦而言,实在太熟悉了。 当年她从十岁起跟在嫡姐身侧,曾数次出入淮南王府。和盛渲相见相识,顺理成章。 盛渲出身尊贵,容貌生得俊美,对待女子极有风度。对着她这个谢府庶女,也从不摆架子,态度亲切。 少女心最细腻敏感。情窦初开的她,对他生出了微妙朦胧的好感。 这份好感,便如镜中花水中月,可望不可及。是一个少女最甜的美梦。 她默默地遥望着他,从未生出过亲近他的念头。 在她心中,他是儒雅的谦谦少年。 却不知,他温和俊美的外表下,藏着一颗肮脏污秽不堪的心。 他似察觉到了她隐秘的心思,对她格外和善,偶尔会用她看不懂的目光隐晦地掠过她尚未发育完全的身体。 懵懂无知的她,被慢慢引诱着失了警惕。一个有心,一个无意,偶然间有了独处一室的机会。 他竟强行搂住她单薄的身子,意欲轻薄。狭长的眼中,露出令人心惊的欲~望。 而那时,她未满十二岁,月信未至,还是个尚未长成的小姑娘。 她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地张口便要喊叫。 他却笑了起来,温和的面具撕下,露出丑陋扭曲的真容:“便是叫了人来,也无人会相信你的说辞。只会以为你年少却生性轻浮,以美色‘引诱’我。到时候,你声名尽毁。谢郡马只会主动送你进淮南王府,做我侍妾。” 一边说着,一边伸手捏住她的下巴,强行地吻上她的嘴唇。黏腻湿热的舌头,在她的唇内肆意。 惊恐万分的她,张口用力,差点咬断他肆无忌惮的舌头。 他满口鲜血,痛不可当,怒不可遏,扬手便要扇她的脸。 年少的她,不知哪来的胆量,竟挺直胸膛,一字一顿地说道:“大齐律例,诱~奸十二岁以下的稚龄少女者,庶人当斩!有官爵者,削其官爵,终生不得起复为官。” “你是淮南王府嫡孙,日后当继承王位,执掌宗人府。大好前程,声名不容有损!” “盛渲!你今日敢动我一根手指,我豁出所谓清名闺誉,拼个鱼死网破,也绝不容你得逞。” 宁可玉碎,不为瓦全! 他如一匹凶性大发的恶狼,凶狠阴冷的目光盯着她。 她抱着同归于尽的决绝,毫不示弱地回视。 对峙良久,他忽地笑了起来,如往日一般温和可亲:“明曦表妹,你这么慌张做什么。我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 唇边那抹血迹,鲜红得刺目。 她僵硬着转身,一步步离开。 …… 离开他的视线后,她才惊觉,自己已全身冷汗。侥幸逃过一劫,她心中无半分欢喜,只有无尽的屈辱难堪。 刚萌芽的爱慕,被用最残忍的方式折断。 至此之后,她再不愿靠近任何成年男子,便连父亲兄长也不例外。也再未对任何男子动过心。 这一桩阴暗耻辱的事,她无颜告诉任何人。连丁姨娘也不知情。 她偶尔还会遇到盛渲,却再未正眼看过他,也再未和他说过半个字,避之唯恐不及。 盛渲见她这般警惕防备,只得无奈罢手。 盛渲后来娶妻生子,成了淮南王世子。数年后,又继承王位,执掌宗人府,手握权柄。深得建武帝器重。 那时,她已是宫中贵妃,膝下育有建武帝最喜爱的长子,地位稳固,无人能撼动。耳目也十分灵通。 盛渲身边伺候的丫鬟,大多年幼。每隔一两年,便要换上几个。抬进府的侍妾,也多是未满十四面嫩之极身形未长开的少女。不可告人的喜好,可见一斑。此事也成了众人心照不宣的隐秘。 她深深厌憎这个人面兽心的男人。奈何盛渲是建武帝心腹,有从龙之功,她这个贵妃,也奈何他不得。 好在上苍有眼,建武帝穷兵黩武,残忍弑杀,未到四十便驾崩归西。她的儿子继位后,她便是万人之上的贵太妃。 因她厌恶盛渲,建初帝也对他颇为冷淡。盛极一时的淮南王府,很快失了圣心,渐渐没落。待到长孙继位,她身为辅佐幼帝的太皇贵太妃,对年少的幼帝影响极深。 此消彼长之下,身为淮南王的盛渲,日子更加难熬。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 宗亲里不乏机灵之辈,立刻搜罗盛渲奸~污幼女的罪证,呈至圣前。 尚未成年的幼帝勃然大怒,下令革了盛渲的王位,将他关进宗人府天牢。不出数日,盛渲便畏罪自尽,死在了天牢里。 …… 前世她活了八十年,一生中仇敌对手颇多。 盛渲无疑是其中最令人“刻骨铭心”的一个! 谢明曦目光微冷,神色未变。 一行人很快到了郡主府外。 门房管事利索地开了正门。 谢元亭利落地下了骏马,颇为冷淡地喊了一声三妹。 他心性凉薄,气量狭窄。三日前在谢府丢人出丑,他全数归咎到了亲妹妹身上。便是见了她,也无半点好脸色。 盛渲目光落在谢明曦略显稚嫩的美丽脸庞上,眼中骤然闪过奇异的亮光。 盛渲翻身下马,走上前来,俊脸含笑:“你就是明曦表妹吧!我是锦月的同胞兄长,你可以叫我渲表哥。” 谢明曦心中暗暗冷笑一声,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羞怯:“盛公子这般称呼,令我不胜惶恐。” 盛渲温和一笑:“你虽是庶出,也要尊称姑母一声母亲。于礼法而言,我们确实是表兄妹。只是往日未曾相见罢了。” 话音刚落,盛锦月便从马车上下来了。 盛锦月先瞪了谢明曦一眼,然后娇嗔:“大哥!前两日便是她口出不逊,羞辱于我。你可得为我撑腰出这口闷气才是!” 随后而来的谢云曦也狠狠瞪了过来,一副和谢明曦誓不两立的架势。 谢元亭警告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颇为无辜地眨眨眼:“大哥,你为何这般看着我?莫非我做错了什么事?” 当然是大错特错! 区区谢府庶女,和淮南王府的小郡主如何能相提并论。盛锦月便是出言羞辱,谢明曦也该隐忍不发。更遑论主动招惹! 谢元亭总算要脸,当着众人的面,并未直言。淡淡说道:“先进去给母亲请安。是非曲直,自有母亲来评断做主!” 盛锦月高傲地睥睨谢明曦一眼,率先迈步。 谢云曦同样不屑一顾,冷笑一声,和盛锦月一同进了郡主府。 谢元亭半点体恤妹妹的心思都没有,转头冲盛渲笑道:“表哥请进府。” 盛渲却笑道:“我们身为男儿,总该让一让姑娘家。让明曦表妹先进府吧!” 谢元亭:“……” 谢元亭立刻看向谢明曦,满面微笑,和颜悦色:“三妹,你先行。” 片刻间便似换了一张脸。 谢明曦轻笑一声:“听闻蜀地有人擅变脸之技,大哥何时去了蜀地,竟学了这门绝艺回来?” 谢元亭:“……” 正文 第十六章 旧友 谢元亭面色忽红忽白,在“恼羞成怒”和“怒极翻脸”之间变幻不定。 盛渲目中闪过一抹异彩,深深地看了谈笑间噎得谢元亭说不出话来的少女一眼。 用少女来形容,其实有些牵强。 十岁之龄,正是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的微妙年纪。 她脸庞生得精致秀丽,身形却单薄,尚未长开。纤细的腰身不盈一握。犹如枝头娇嫩的花苞,稍稍用力,便能掐断…… 盛渲将瞬间涌起的不可告人的欲望按捺下去,冲谢明曦微微一笑:“明曦表妹说话颇为有趣。” 谢明曦胃中隐隐作呕,面上不露声色,淡淡一笑,迈步进了郡主府。 身后,一直有一双眼睛紧盯着她的身影。 仿佛一匹贪婪又凶残的饿狼,紧紧地盯上了猎物。 …… 比起谢府,永宁郡主府至少大了三倍。 淮南王儿子颇多子嗣丰盛,却只有永宁郡主一个女儿。永宁郡主出嫁时,十里红妆,令人艳羡。 这座郡主府,也是淮南王亲自选址建下的府邸。亭台楼阁,雕栏画栋,处处可见奢华。 从玉扶玉都是第一次进府,俱都瞪圆了眼睛,目不暇接惊叹不已。 过了片刻,从玉才反应过来,迅速扯了扯扶玉的衣袖。 别给小姐丢人现眼。 扶玉立刻收回目光,目不斜视。 两人的小动作,自然瞒不过谢明曦。因重遇盛渲而生出的憎恶气闷缓缓散去,脚步也轻快起来。 再遇仇敌,该怎么办? 当然是让他再死一回! 让他死得更早更惨! 盛锦月谢云曦早一步进了内堂,行礼过后,各自依偎在永宁郡主身边。 冷面冷心的永宁郡主,此时眉眼含笑,和蔼可亲。对盛锦月亲切温柔,犹胜过对自己的女儿:“锦月,今年你也要去考莲池书院吧!可曾报过名了?” 盛锦月笑着应道:“已报过名了。” 永宁郡主含笑道:“既是想考书院,可得好生准备。今年一同入莲池书院的,还有六公主。你和云娘若能一起考中,便和六公主是同窗了。” 脚步刚踏入门槛的谢明曦,听到六公主的名讳,心里悄然一动。 …… 当今天子建文帝,独宠俞皇后一人。 奈何俞皇后只生过一女,之后数年再无所出。 天家繁衍子嗣为重,建文帝的后宫中,陆续有了嫔妃和皇子。 建文帝最喜嫡出的长女,赐封号昌平长公主,并赐了富饶的两郡之地为封地,权同诸侯。原本排行居长的大皇子,也在建文帝的授意下变成了二皇子。 男女依年龄一起排序,也在京城盛行起来。 建文帝共有七子两女。 其中六公主和七皇子,是一对龙凤双生子。龙凤呈祥,视为吉兆。建文帝对这双儿女十分喜爱。除了长公主之外,连一向得宠的三皇子四皇子也被压了风头。 身份低微的梅才人,也因生育有功,被封为梅妃,位列四妃之一。 可惜,七皇子未曾养大,八岁时不慎落水而亡。 七皇子之死,对梅妃打击颇大,梅妃一病不起。年少的六公主也在一夕之间性情骤变,阴郁沉默,再未展颜,甚至不肯张口说话。 建文帝怜惜幼女,便和俞皇后商议,让她入莲池书院读书。和同龄的少女同窗读书,多些同龄玩伴,性子也能活泼一些。 俞皇后自无不同意之理。 前世,六公主便在这一年进了莲池书院。 莲池书院有规定,进书院读书,只能带一个人伺候笔墨。类似于书童伴读。谢云曦一肚子草包,永宁郡主自不敢让谢云曦只身进书院。 永宁郡主许下承诺为谢元亭求盛锦月为妻,丁姨娘泪水汹涌地哭泣哀求。她便成了谢云曦的贴身伴读,一同进了莲池书院。 说是伴读,做的活计和丫鬟也没什么两样。 在莲池书院就读的,多是大齐贵女。自不会将她这个区区谢府庶女看在眼底。丫鬟们也知她不是同类,极少主动攀谈。她无形中被孤立冷落,心中难过的时候,便会独自到竹林里偷偷哭上一回。 没想到,竟在竹林中偶遇了同样低落消沉的六公主。 六公主背对而坐,听闻脚步声猛然转头。 眼中泪光未散,目光却戒备而冷厉。 她被吓了一跳,正要跪下请罪。六公主看清她的脸孔后,神色顿时缓和几分,冲她略一点头,示意她坐下。 她战战兢兢地坐下。 至始至终,六公主未和她说话。 就这么默默对坐一个下午。 再之后,她和六公主似有默契一般,每隔半个月,便会去竹林小亭坐上一坐。偶尔说上只字片语,大多时候,什么也不说,只是彼此陪伴。 于年少孤独的她而言,这已是少有的同龄玩伴。只是这个朋友身份太过矜贵,不便太过亲近,免得落下攀附之名。 她和六公主来往虽不多,到底落入有心人眼中。 众人讶然之余,对她的态度也渐渐温和。便是谢云曦,也碍于六公主的颜面,不敢再过分欺辱于她。 三年后,常年缠绵病榻的梅妃消香玉陨。 十四岁的六公主也随之大病一场,尚未来得及领略世间美好,便不治身亡,饮憾而终。 …… 于年少时的她而言,六公主是她唯一的朋友。 六公主之死,着实令她伤怀难过了许久。 数年后,她执掌宫廷,命人重新修缮拂月宫。闲着无事的时候,便会去小坐片刻。 岁月漫漫,时间飞逝。转眼数十载。除了她之外,怕是再无人记得那个阴郁沉默的少女了。 此时骤然听闻六公主之名,她心神略有些恍然,更多的却是和旧日好友即将重逢的快慰欣喜。 她不再是那个温软怯懦无用的谢三小姐。 这一世,她会竭尽全力,保住六公主一命。 “母亲!”谢云曦眼尖地瞄到谢明曦的身影,立刻嚷了起来:“三妹已经来了!你可得为锦月表姐和我做主!好好训斥三妹一顿!” 永宁郡主目光一闪。 换了平日,她定会拿出嫡母的威严,狠狠训斥发落谢明曦。只是,莲池书院考试即将临近,不宜逼迫太紧。免得谢明曦激烈反弹,不肯乖乖就范。 永宁郡主略一沉脸,不痛不痒地呵斥谢明曦几句。 谢明曦早知会是这个结果,摆出一副洗耳恭听的表情,顺便冲谢云曦笑了一笑。 谢云曦气得跳脚,正要张口怒骂。 永宁郡主目光一冷,扫了过来。 谢云曦悻悻地住了口,将头扭到一旁生闷气。 此时,盛渲和谢元亭并肩而入。 永宁郡主对盛渲之疼爱,自然更胜盛锦月,笑着起身亲自相迎:“既是来了,中午便留在府中,等用了午膳再走。” 盛渲本不欲留下,眼角余光瞄到谢明曦的身影,立刻改了主意:“如此,便叨扰姑母了。” …… 正文 第十七章 偏心 永宁郡主心情颇佳,立刻命厨房准备午膳。 谢明曦微笑说道:“母亲,我自己带了厨娘进府。中午便自行用饭,不扰母亲雅兴。” 永宁郡主随意地点了点头。 永宁郡主平日很少过问谢府内宅,不过,自有人定时向永宁郡主回禀谢府里发生的“大事”。谢明曦从鼎香楼聘请厨娘,丁姨娘一连几日在春锦阁外碰壁,永宁郡主当然知晓。 不过是个羽翼未丰的孩子闹意气而已。暂且容她几日。 谅她也不敢肆意妄为! 谢明曦行了一礼,转身退下。 盛渲心中有些失望,面上却未显露。 来日方长! 以后,总有机会“亲近”。 …… 午饭后,盛锦月兄妹一同告辞。 谢元亭立刻笑道:“我送表哥和锦月表妹一程。” 盛渲不置可否。 盛锦月对谢元亭的殷勤体贴十分受用。 不过,她生性高傲,对谢元亭的庶子身份总有几分嫌弃,平日来往,也颇为冷淡。此时满目矜持,看不出半丝欢喜。 谢元亭看在眼中,也不气馁。 父亲谢钧出身寒微,照样能娶郡主为妻。他被养在嫡母名下,又是谢家唯一的儿子,日后想娶一位名门闺秀,不是难事。 眼前这个高傲的淮南王府嫡女,迟早会是他的掌中物。 上了马车之后,盛锦月不满地轻哼一声:“不过是个妾生子,仗着姑母无子,在府中处处摆出大少爷的样子。整日腆着脸往大哥身边凑,还口口声声叫我表妹!真是厚颜无耻!” 盛渲声音颇为温和:“姑母无子,他自小便养在姑母身边,和嫡子也没什么差别。就是看在姑母的颜面上,也要给他几分颜面。” 盛锦月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又噘了嘴:“大哥真是好脾气!” 盛渲目光微闪。 祖父淮南王不缺儿子,嫡出庶出加起来共六个,女儿却只有一个,自是格外疼宠。再者,永宁郡主自幼被接进宫中养大,颇得李太后青睐。 大齐朝宗亲之女颇多,真正被封郡主之位的,不过十之一二。永宁郡主在其中无疑是佼佼者。 他肯自降身份,和谢元亭来往,不无向永宁郡主示好之意。也是有意做给祖父看。 谢元亭对盛锦月的殷勤热络,他都看在眼底。 此时年龄都小,说什么都为时过早。 “过些时日,你和云曦明曦两位表妹都要参加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吧!”盛渲故作不经意地笑道:“这几日你不妨多邀她们到王府来做客,商议如何应考。” 盛锦月颇不乐意:“云曦表妹也就罢了,那个谢明曦算什么表妹!我才懒得理她!” 盛渲略略皱眉,瞥了盛锦月一眼。 盛锦月悻悻地改了口:“罢了,我听大哥的就是了。” 盛渲这才舒展眉头,微微一笑。 …… 永宁郡主府,荣和堂。 “母亲!”盛渲兄妹一走,谢云曦便忍不住娇嗔起来:“你今日为何不狠狠呵斥三妹,为我出气?” 永宁郡主淡淡道:“我自有考虑。” 谢云曦骄纵成性,跺跺脚道:“我不管!总之,母亲要为我出这口恶气才行!” 那一日谢明曦出言挑唆,害得她一连几日低头示好,才哄得盛锦月不再介怀。 她什么时候受过这等闲气? 一定要给谢明曦一个教训才行! 永宁郡主却皱了眉头,低声呵斥:“莲池书院入学考试就快到了。到时候得靠着她为你考进书院。这段时日,你老实消停些。便是装,也得装出姐妹和睦的样子来!” 谢云曦还待再说什么,永宁郡主已沉了脸:“若你也有她的聪慧才学,我何须这般费心!” 永宁郡主一沉着脸,谢云曦便不敢再吭声,委委屈屈地应了一声。 永宁郡主见她这般模样,又放缓了语气:“云娘,你今年十一,不算小了,也该知道为自己谋划才是。” “等日后进了书院,我便让你三妹跟在你身侧做伴读。所有需动笔的课业,皆让她动手。她擅长诗画,日后你便能以诗画闻名京城。” “你有了才名,便有资格入选皇子妃。” “二皇子已定下亲事,今年便会成亲。三皇子四皇子今年俱十三岁,五皇子十二岁。待过几年选妃,你年龄正合适。若能嫁入天家为儿媳,日后便是皇子妃。或许还有机会更进一步。” 一提起亲事,谢云曦顿时娇羞不已地红了脸孔,轻轻跺脚:“母亲!女儿还小,说这些做什么。” “傻丫头!”永宁郡主目光一柔:“皇子选妃,慎之又慎。家世才貌,缺一不可。有意嫁入天家,便要提前筹谋。” 说完,又叹了口气:“你父亲的官职实在是低了些。” 区区一个四品官,委实拿不出手。 如果不是背靠淮南王府,谢云曦连角逐皇子妃的资格都没有。 谢云曦听出永宁郡主话中之意,咬了咬嘴唇,将对父亲的不满咽回肚中。 兄妹三人中,谢钧最器重长子,无可厚非。庶出的谢明曦,竟比她更得父亲欢心。委实令谢云曦耿耿于怀忿忿不平! 谢钧从不露于面上,细微之处总能窥出几分。 这也令心高气傲的谢云曦大为挫败。 她绝不肯承认自己不及谢明曦,只觉父亲偏心。 “云娘,”永宁郡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我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这段时日,你出府做客,要带上明娘同行。” 谢云曦不情不愿地点了头。 …… 郡主府里空置的院落不少。 谢明曦像前世一般,住进了碧水阁。离谢云曦的云水阁仅数步之遥。 碧水阁也算干净宽敞,内里陈设,却比云水阁差了一截。从玉扶玉不识货,谢明曦却一眼便知。 暂居之处,倒也无妨。 休息了半日,待到晚上谢钧归来,“一家人”有模有样地坐到了一起。 谢钧目光扫过三个儿女的脸孔,欣然笑道:“一家人就该如此。” 可惜,无人响应。 永宁郡主神色淡淡,谢元亭唯嫡母马首是瞻,谢云曦嫌恶地看了庶妹一眼。 唯有谢明曦,冲谢钧笑了一笑:“我也盼着时有机会和父亲相聚。” 谢钧目光一柔:“你以后就安心在这里住下吧!” 浑然忘却这里是永宁郡主府,而不是谢府。 谢明曦故作歉然地叹了一声:“只姨娘一个人留在府中,我委实放心不下。等过些日子,我便回去。” 谢钧:“……” 谢钧尴尬地看了面色冷然的永宁郡主一眼,咳嗽一声,扯开话题:“明娘,听闻你在府外请了一个厨娘回来。” 谢明曦甜甜一笑,露出浅浅梨涡:“正是。女儿还从账上支了百两银子。” 百两银子不是个小数目。 谢钧稍稍有些肉痛,口中却颇为慷慨:“若不够用,只管和我张口。” 谢明曦目中一亮:“女儿正嫌身边人手不够,想再买几个趁手得用的。那就多谢父亲了!” 谢钧:“……” 谢钧忍着肉痛,笑着点头应允。 谢云曦用力握紧手中的筷子,心底不平再次蜂拥而起。 父亲为何偏心三妹? 明明她才是谢家嫡女! …… 正文 第十八章 隐秘 晚饭后,三个儿女各自回了院子。 谢钧却未离开,“留宿”荣和堂。 可惜,夫妻永无真正独处的时候。碧瑶和点翠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既是提醒,也有防范之意。 谢钧看在眼中,心中倍觉羞辱愤怒。 这么多年来,他在人前装模作样,以“娇妻美妾”而自傲,几乎瞒过了所有人。可他无论如何也骗不过自己。 永宁郡主当年挑中他为夫婿,根本不是因为他俊美出众的相貌。而是因为他出身寒门,在朝中无丝毫根基。可以任凭她拿捏! 十几年来,他和永宁郡主从未同过房。 便是当年的“洞房花烛夜”,也未能一亲芳泽! “谢钧!”永宁郡主冷冷地直呼其名:“明娘是庶出,云娘才是你嫡出的女儿!你便是偏心,也该偏着云娘才对!” 嫡出? 谢钧目中浮起浓浓的嘲讽,淡淡应道:“明娘天资聪颖,更胜我年少之时。如此出色的女儿,我这个做父亲的,岂有不偏心之理!” 谢云曦唯一可取的,也只有那张脸了。 永宁郡主听出谢钧话中之意,脸孔骤然冷了下来。 瑶碧点翠俱都垂头不语。 …… 寝室里一片近乎死寂的安静。 静得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瑶碧点翠虽未抬头,依然能清晰地感受到两个主子之间令人心惊的沉默对峙。 谢钧和永宁郡主四目相对。良久,到底是谢钧先败下阵来:“郡主之言,我记下了。” 永宁郡主冷笑一声:“你记住便好。” “谢钧!你给我记清楚自己的身份!说话行事,需三思而后行。否则,真闹出什么纰漏,父王第一个就饶不了你!” 谢钧心血翻涌,右手用力一握拳。 软饭也不是那么好吃的。 这些年,淮南王女婿的身份,给他带来了极大的便利和数不尽的好处。在永宁郡主这儿,也受足了闲气闷气。 谢钧面色实在难看,冷不丁地冒了一句:“再有月余,便是嫣然的祭日了。” 面色霍然难看的人,成了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目光冷厉地盯着谢钧,声音里满是寒意:“郡马记性倒是好的很。区区一个陪嫁丫鬟,死了十年,竟也记得这般清楚。” 永宁郡主仿若择人而噬一般的凶狠目光,令谢钧心惊之余,又涌起难以言喻的畅快。脑海中隐约浮出一张明媚可人的少女脸孔来。 …… 当年被淮南王相中为婿,谢钧曾遥遥见过永宁郡主一面。 年少时的永宁郡主,乌发如墨,明眸红唇,冷艳不可方物。 谢钧一见之下,便心荡神驰,情难自禁。很快便下定决心,宁可背负悔婚之恶名,也要娶永宁郡主为妻。 费尽口舌哄得表妹丁含香退让正妻之位后,他风光地迎娶永宁郡主。满心激动欢喜的他,在新婚之夜,便被迎头一盆冰水泼得回不过神来。 永宁郡主毫无喜色,甚至连正眼看他的兴趣也没有。 新婚当晚,陪嫁丫鬟嫣然代为圆房。 嫣然也是个明艳的美人,虽是完璧之身,却颇有风情,枕席间柔媚至极。谢钧享尽艳福,身为丈夫的自尊心却大大受辱。 只是,他好不容易攀上淮南王府,绝不肯就此罢手! 这一口闷气,不咽也得咽下。 夫妻两个在人前“举案齐眉”“恩爱和睦”,到了私底下,便冷若寒冰。 他倒是有意融化这块“寒冰”。奈何永宁郡主根本不让他近身,别说同房,连碰一碰手指都无可能。 一年之后,嫣然怀了身孕。 永宁郡主立刻对外宣称有孕,私下以养病未由,将嫣然送至一个偏僻田庄里。 之后,永宁郡主一直在府中“养胎”。八个多月之后,嫣然在田庄里临盆。同一日晚上,永宁郡主“肚痛发作”,“生”下女儿,取名云曦。 谢钧喜得“嫡女”。 嫣然很快“病逝”。 一个年轻鲜活的生命,悄然陨落。 …… 十年来,永宁郡主对嫣然之死绝口不提。 每每屈居下风心中憋闷时,谢钧便忍不住提上一句。看着永宁郡主满是愤怒却生生忍而不发的脸孔,谢钧心中愈发快意。 “说起来,点翠倒是生得有几分肖似嫣然。”谢钧故作不经意地又说了一句。 点翠一怔,反射性地抬头。 八年前她被买入府中之时,嫣然已下葬两年。她也曾听闻过嫣然这个名字,却从来不知,她的相貌竟和嫣然肖似…… 所以,当年永宁郡主才会在数十个丫鬟中一眼相中她? 永宁郡主语气冰冷,如冬日寒霜:“谢钧!立刻滚出去!” 对一个男人来说,这等语气无疑是极大的羞辱! 谢钧目中闪过愠怒,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瑶碧略一踌躇,未跟上去伺候,而是走到永宁郡主身边,轻声劝慰:“怒极伤身!请郡主息怒!” 永宁郡主满面愤怒的潮红,深深地呼出一口气:“你先退下。” 瑶碧不敢违令,悄然退了出去。 关上门的刹那,屋里传出点翠一声惊呼。 瑶碧无奈苦笑。 阎王打架小鬼遭殃!今日她和点翠两个怕是都要吃些苦头了。 …… 隔日,碧水阁。 “启禀小姐,牙婆来了。”从玉恭敬禀报。 谢明曦略一点头。 过了片刻,穿着一身绸衣的牙婆走了进来。 这个牙婆姓吴,平日时常出入官宦府邸内宅,颇懂规矩。恭敬地行了一礼,便张口相询:“不知谢三小姐想买什么样的下人?” 谢明曦淡淡说道:“我要买犯官府上被卖出的奴仆。” 吴牙婆一愣,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来。 这位谢三小姐,生得秀美无伦容色倾城,看着便是十指不沾阳春的官家千金。 这等娇娇女,买的不是小丫鬟,而是犯官奴仆? 没等吴牙婆发文,谢明曦又道:“年龄稍大一些无妨,要有管理商铺或打理田庄的经验。男女皆可!” “给你两日时间。两日后,带人进府。” 吴牙婆一一应下。 扶玉快步走了过来,手中捧了一张精致的花筏:“小姐,淮南王府送了请帖来。” …… 正文 第十九章 小惩 谢明曦接了花筏,随意扫了一眼。 是盛锦月命人送来的请帖。 莲池书院入学考试在即,适龄的京城贵女,无不报名,跃跃欲试。盛锦月设下“文会”,邀一众贵女赴会。 时间定在三日后。 前世盛锦月并未发请帖给她,只谢云曦一人前去。回府郁郁不乐几日。 因为这次文会里,未来的皇后李湘如也在被邀之列,琴艺高超,大出风头。将众人映衬得黯淡无光。 谢云曦最喜出风头,偏偏没这个能耐,眼睁睁地看着李湘如独占鳌头,焉有不气闷之理。 李湘如身为李阁老的嫡出孙女,才貌出众,在数日后的莲池书院入学考试里,一举夺得头名。之后几年的书院考核中,年年第一。 谢云曦“诗画双绝”的名头虽然响亮,却有一个致命缺憾。 李湘如时常当众抚琴,引来众人赞口不绝。而谢云曦,却绝不敢当众作诗作画。两相比较,便落了下风。 “小姐要不要应下请帖?”从玉小心翼翼地问道。 谢明曦挑眉,油然一笑:“当然应下。” 要考莲池书院,总要遇上李湘如。 既是如此,提前会一会前世宿敌也无妨。 …… 谢云曦当日便来了碧水阁。 谢明曦在窗下摆了几案,正执笔调色。 大小长短粗细不一的画笔,足有十余支。颜料整齐地摆放在精致的木匣里,赤橙黄绿朱红靛青等各种颜料在木格里,一眼看去,足有数十种。 春日景色最佳,一花一叶皆可入画。 尚未落笔,谢明曦便已听到门外响起熟悉的少女声音:“快些开门!” 扶玉壮着胆子说道:“二小姐请留步。三小姐作画时最喜清净,吩咐奴婢在外守着,不让任何人进去……” 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扶玉。 谢云曦之前憋的闷气,无处可泄,此时尽数发作到了扶玉身上:“混账!区区贱婢,竟敢拦着主子。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再多舌,今日打烂你的嘴!” 谢明曦目光一冷,搁下笔,亲自去开了门。 趾高气昂令人憎厌的脸孔顿时映入眼帘。 扶玉脸上鲜红的五指印记格外刺目。 “三妹,你身边丫鬟不懂规矩!我替你出手教训她一回。”谢云曦高傲又轻蔑地说道:“你就不必谢我了。” 扶玉满心委屈,却不敢辩驳。 这里是郡主府,谢云曦是嫡女,有永宁郡主撑腰。谢明曦初来乍到,若和谢云曦起了冲突,不用想也知道吃亏的会是谁…… 再者,小姐也绝不会为了区区一个丫鬟就和二小姐争执翻脸。 这一巴掌,算是白挨了! …… 谢云曦目中露出挑衅得意之色。 她故意扇扶玉耳光,为的就是折辱谢明曦! 谁也没料到,谢明曦回应得如此强硬直接:“身边丫鬟,我自会调教,不劳你费心。还有,碧水阁如今是我的住处。以后你想进碧水阁,得我点头才行。” 谢云曦:“……” 扶玉心头一热,很快红了眼眶。 谢云曦俏脸忽红忽白,一双眼快要喷出火星:“谢明曦!你竟敢这般和我说话!” “说了又如何?”谢明曦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莫非二姐又要去向母亲告状?” 谢云曦恼羞成怒:“你……” “不过,这也怪不得你。”谢明曦一脸“我懂你”的大度:“没有母亲撑腰,谁也不会将你放在眼底。你还是去吧!” 谢云曦脸孔涨得通红,气急败坏地扬起手。 扶玉从玉俱是一惊,各自抢上前来。 谢云曦身后的几个丫鬟,似未看见这一幕一般,或望天或看地或左顾或右盼。 变故突生,谁也没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诶哟!” 谢云曦并未打中谢明曦,用力过猛,整个人踉跄冲上前两步。不知怎么右腿一软,重重地摔到在地。 几个丫鬟花容失色,立刻冲上前扶起谢云曦。 谢云曦疼得眼泪汪汪,连话都说不出来了。 谢明曦同情地叹了口气:“好端端地,怎么就摔倒了?若是伤了腿,三日后的文会,你岂不是要缺席了?” 这话太扎心了! 谢云曦含泪瞪了过来:“谢明曦!你别假惺惺地!刚才分明就是你捣的鬼!”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站在这儿动也没动。不信,你问问身边丫鬟!” 是啊! 三小姐确实一动没动。 四个大丫鬟下意识地点头附和。 谢云曦也说不清楚。她刚才右腿忽地一麻,半边身子骤然没了力气,所以才会摔倒。可是,谢明曦分明没碰过她…… “总之,就是你在捣鬼!”谢云曦胀红着脸,嚷了起来。 谢明曦又叹一声:“罢了!我不和你一般计较。从玉,扶玉,进来伺候。” 两个丫鬟应一声,随着谢明曦进了屋子。 嘭! 门关上了! 谢云曦:“……” …… 刚进屋子,扶玉便扑通一声跪下了,红着眼睛说道:“多谢小姐为奴婢出气!” 谢明曦淡淡一笑:“些许小事,哪里值当跪下。快些起身。” 扶玉谢恩起身,用袖子擦了眼泪。 从玉忍不住小声问道:“小姐,你刚才到底用了什么法子?为何二小姐忽然摔倒?” 谢明曦笑了一笑:“雕虫小技而已。” 说穿了,并不稀奇。 出去之前,她右手中藏了一个极小的纸团。在谢云曦冲过来之际,她借着从玉的身形遮掩,将纸团弹出,击中谢云曦的麻穴。 她认穴极准,可惜现在这具身子腕力太弱。便是击中麻穴,也造不成半点实质伤害。只能略做小惩! 谢明曦取了一个精致的木匣子出来,打开后,露出大小不等的数十个瓷瓶。谢明曦随手拿出一小瓶药膏:“从玉,你挑些药膏,为扶玉敷在脸上。” 从玉小心翼翼地接了药膏。 小姐在屋子里待了两日,药材用了十之八九,然后多了这么一个木匣子出来。 她们两个不明白,为何小姐一夕之间竟会制药配药。不过,小姐不说,她们便绝不多嘴多问。 浅绿色的药膏敷在脸上。右脸微凉,很快便消了红肿。 扶玉惊喜不已:“小姐,奴婢的脸一点都不痛了!” 从玉也格外欣喜:“小姐,扶玉脸上已看不出指痕了!这药膏,实在太神妙了!”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 宫中秘传药方,疗效自然好! “二小姐吃了这么大的亏,定会去向郡主告状。”从玉不无忧心地低语:“若郡主责问,小姐该如何应对?” 谢明曦目光微闪,悠然一笑:“放心,母亲绝不会为这等‘小事’怪我。” …… 正文 第二十章 旧仆 不出所料。 永宁郡主得知此事后,只不轻不重地敲打谢明曦几句。 谢云曦得了一匣子首饰,抹了眼泪,高高兴兴地抱着匣子回屋去了。 赵嬷嬷私下进言:“三小姐近来性情大异往常,屡屡招惹二小姐。郡主是不是对三小姐太过宽容了?” “不如狠狠地打压一回,让她老实消停些。” 永宁郡主目光冷厉,缓缓道:“暂且容她再得意几日。待考上书院,我自会好好‘调教’她。” 赵嬷嬷深知永宁郡主手腕,不再多言。 …… 两日后,吴牙婆带了十个奴仆进碧水阁。 吴牙婆满脸殷勤陪笑:“小的这两日跑断了腿,这才挑了十个符合三小姐要求的。男子五个,女子也有五个,烦请小姐看上一看,挑出合意的留下。” 这十个,俱是犯官府上卖出的奴仆。 按着大齐律例,这些奴仆,永世为贱籍,再无恢复良籍的可能。便是被主子打死打残,也没资格报官。 为奴为婢已是可怜,身为犯官府上的奴婢,就更可怜了。唯一的指望,便是遇到一个宽厚仁善的主子。 眼前的谢三小姐,年龄不大,唇角含笑,看着便是好脾气的模样。 也因此,这五男五女俱都屏息静气,希冀着被挑中。 谢明曦的目光扫了过去,然后,落在当中的安年男子身上,目中闪过一丝讶然。 这个男子,约有二十五六岁,身材高大,肤色略黑,五官端正。嘴角下有一颗不大不小的黑痣。 之前遇到叶秋娘,已令人惊奇。 没想到,今日在此又遇故人! …… 当年她进了四皇子府为侍妾,平日深居后院,所能接触的男子,只有四皇子府中的内侍。 内侍大多贪婪重财。 有意争宠的侍妾,便会将主意打到内侍们身上。送金送银百般示好。内侍们收了好处,少不得要为侍妾们出力。或是在四皇子面前美言,或是偶尔泄露四皇子的喜好行踪。 也不是所有内侍都如此。 负责打理四皇子书房的内侍余公公,从不肯收任何人送的“小礼物”,也不和任何侍妾有往来。被一众侍妾在背后不知骂过多少回。 她和余公公从无来往。因她想看医书,才去找了他一回。原本没报什么期望,却未想到,不近人情的余公公二话不说便应下。出府买书之际,时常为她带些医书进府。 她心中感激,将私下积攒的银两全数奉上。 余公公不肯要,还道:“奴才无家无业,也无需奉养任何人,要再多金银又有何用。” 除此之外,两人再无交集。 几年后,她生下儿子,在宫中初站稳脚跟。因身边无可用之人,便求了建武帝,要了余公公到身边当差。 余公公话语不多,当差办事却尽心尽力。很快成为她的左膀右臂。 李皇后不乐见她羽翼渐丰,故意找了个由头,发作余公公一顿。年过四旬的余公公被一顿板子打去了半条命。她亲自配药,将他一条命救了回来。 至此之后,余公公才死心塌地忠心追随。 可惜,内侍身体残缺,大多寿元不长。没过几年,余公公便旧疾复发,药石罔顾,一命归西。 宫中不缺精明又善于钻营的内侍。很快,她的身边便有了新的内侍总管。之后几十年,她身边的人来来去去换了不少,都无一人能及得上余公公。 没料到,今世又遇旧仆。 …… “三小姐,他叫余安。” 吴牙婆低声说道:“今年刑部审了一桩大案,涉案被处置的官员有数十个。被官府发卖的奴仆人数足有数百个。小的特意挑了识字又会打理田铺的。” “这个余安,曾随主子读过书,颇有几分才学,也擅经营,是这一批奴仆中最出挑的。若不是被我眼明手快地抢了来,说不定就会被宫中挑中,净身做内侍了。” 此言一出,几个奴仆的面色都不太好看。 身为男子,谁也不愿被断了子孙根。 便是心性沉稳的余安,此时面色也有些泛白,目中隐隐露出一丝渴求。 被眼前的谢三小姐买下,总好过净身做内侍。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点一点头:“好,先留下他。” 余安长松一口气,利落地跪下磕头:“多谢三小姐。奴才以后定当尽心办差。” 谢明曦微微一笑:“起身吧!” 余安磕头谢恩,然后站起身来,站至一旁。 众奴仆皆用羡慕的眼光看过来。 吴牙婆做成一单生意,心中也颇是高兴,忙又介绍起其他奴婢:“……她擅厨艺,这个擅女红,这两个容貌生得不错。还有最后这个,识些字,善于打理库房。” 谢明曦目光一扫,落到最后的官婢身上。 这个女子约有十七八岁,细眉长目,生得清秀,看着颇为顺眼。 “你叫什么?”谢明曦随口笑问。 这个官婢声音轻柔悦耳:“奴婢原名佩蓉。请小姐重新赐名。” 被发卖的奴婢,由主子重新赐名,也意味着抛开过往,只认眼前的新主子。 谢明曦微微一笑:“这个名字很好,不用改名,你还叫佩蓉就是了。” 佩蓉有些惊讶,更多的却是感激,立刻跪下谢恩:“多谢小姐。” …… “启禀郡主,三小姐今日买了两个犯官奴仆。”瑶碧低声禀报:“一个叫余安,一个叫佩蓉。” 瑶碧被折腾了半夜,未到天明便又起身伺候主子,眼下满是安影。 点翠也没好到哪儿去,面色颇有几分黯淡。 永宁郡主随口嗯了一声,显然未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赵嬷嬷低声道:“郡主可要命人将两个奴仆的卖身契拿过来?” 永宁郡主瞄了赵嬷嬷一眼:“赵嬷嬷未免太过小心了。我身为嫡母,总该有嫡母的气度。” 堂堂郡主,张口索要庶女身边奴仆的卖身契,传出去岂不是要贻笑大方? 赵嬷嬷老脸一红,连连告罪:“老奴思虑不周,说话有失稳妥,还望郡主见谅。” 永宁郡主对待赵嬷嬷颇为优容,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母亲!” 穿着新衣的谢云曦满面笑容地迈步而入,如穿花蝴蝶一般轻盈转了一圈:“我明日穿着这身新衣去淮南王府如何?” 谢云曦的眼睛生得肖似生母,娇媚又水灵。 永宁郡主脑海中不起而然地闪过一张久远又熟悉的脸孔。 心绪翻涌,五味杂陈。 过了片刻,永宁郡主才笑着夸赞:“这身新衣很好。再戴上那套镶着各色宝石的首饰,明日你定能压过众人,出尽风头。” 谢云曦喜滋滋地应了一声。 这一身春裳,是上好的软烟罗所制。那套宝石首饰,也是少见的珍品。 谢明曦容貌再好,穿戴总远不及自己。正好做一片绿叶,衬出她这一朵真正的鲜花。 …… 正文 第二十一章 宿敌 隔日,姐妹两个一见面,谢云曦便生了一肚子闷气。 谢明曦穿了一袭粉色春裳,长发梳作双平髻,几缕碎发飘在耳侧。未佩戴首饰,只簪了一朵浅浅的粉色海棠。 鲜花犹带露珠,香气盈鼻。 唇畔含笑,梨涡浅浅,秀美无双。 立刻将精雕细琢满身金玉的她比了下去! 太可气了! 更可气的是,谢明曦眨着无辜的眼,一脸表功的神情:“二姐,我今日特意穿得素净,连首饰都未戴。正好衬得你满身金玉,娇美动人。” 谢云曦:“……” 谢云曦恨不得将满头的金钗玉簪都扔了。 谢明曦明知故问:“二姐为何面色不愉?” 谢云曦臭着一张脸,由着身边丫鬟搀扶自己上马车。 谢明曦悠然一笑,不紧不慢地上了马车。 一路上,耳根果然十分清净。 …… 生了一路闷气的谢云曦,直至到了淮南王府门外,心情才舒畅几分。 谢云曦不无傲然地睥睨谢明曦一眼:“今日来参加文会的,俱是京城贵女。若不是沾了我的光,你区区一个庶女,哪有机会出入淮南王府!” “进了王府,你老老实实跟在我身后,别乱走动,更别胡乱说话。免得丢人出丑。” 谢明曦淡淡一笑:“二姐也该谨记母亲叮嘱。今日文会,二姐万万不可当众作诗作画,免得平平无奇的字迹落了人眼。日后书院入学考试,便是我想代你执笔,也会惹人生疑。” 说完,又同情不已地说道:“听闻二姐每日练字,颇为勤奋。奈何天资有限,怎么练也远不及我。” 谢云曦:“……” 又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谢云曦生性骄纵,何曾受过这等闲气。从早上汇聚到此刻,终于忍无可忍,霍然站起身来:“谢明曦……” 浑然忘了还未下马车。 “诶哟!” 头顶猛地磕中车顶。 花了半个时辰才梳好的漂亮发髻被这么一撞,不复光滑平整。 谢云曦疼得泪眼汪汪,急得额上冒汗。 谢明曦瞄了一眼,便笑了起来:“二姐这般模样,今日果然是要‘出尽风头’了!” 谢云曦气得快哭出来了! 马车外的大丫鬟胭脂听动静不对,立刻上了马车,为谢云曦整理仪容。谢云曦顾不得和谢明曦怄气斗嘴,忙道:“快些拿镜子来。” 就在此刻,又有一辆马车缓缓而至。 谢明曦目光一扫,然后嘴角缓缓扬起。 这么巧,来的是李府马车! …… 大齐文武并重,兵权多集中在藩王和武将之手,文官则以内阁辅臣为首。 内阁共有五位阁老。首辅陆阁老德高望重,在朝中极有威望。李阁老是当朝次辅,门生众多,官声颇佳,仅次于陆阁老。 李湘如才貌出众,擅于琴艺。在一众孙女中最为李阁老喜爱。 当年,四皇子生母丽妃挑中李湘如,看中的绝不仅仅是她的才貌双全,更重要的是李湘如身后的李家。 结亲联姻是拉拢李家最快的办法。四皇子登基为帝,李湘如被封为正宫皇后。李家也就此荣升后族。陆阁老致仕后,李阁老顺理成章地成了首辅,权倾朝野。 可惜,李家到最后并未落得好下场。 薄情寡义猜疑心重的建武帝,对身为首辅的李阁老颇为忌惮。忍了几年,坐稳帝位后,便开始对李家动手。 身为中宫的李湘如,自然也成了被铲除的目标。 若不是建武帝默许纵容,她一个身无家族支持的嫔妃,如何能斗垮中宫皇后? 因窥破建武帝的心思,做了建武帝想做又不便出手之事,她才真正得了建武帝的另眼相看。将宫务尽数交于她手中。 …… 前世死于她手中的旧敌,此时不过是十一岁的少女,在丫鬟的搀扶下,翩然下了马车。 一张鹅蛋脸,皮肤白皙细腻,细长如柳的眉下,是一双明亮如秋水般的黑眸,穿着一袭碧色罗裳。算不得倾国倾城之色,却也貌美出众。 光华外露,举止从容。 单论容貌,谢云曦比李湘如娇美。 论气度,李湘如稳胜谢云曦一筹。 谢云曦和李湘如自然早就相识,不无嫉恨地瞥了一眼,故作不屑地轻哼一声:“整日装模作样!” “外敌”当前,谢云曦没有闲心再和谢明曦怄气,半是提醒半是警告:“她便是李湘如。我和她素来不和,待会儿你不准理她,听见没有?” 谢明曦不答反问:“二姐和她有什么过节?” 日后誓不两立的李皇后和云妃,此时还是没长成的半大少女。各自被娇养在闺阁,只在出门做客时才有机会见面,能有什么深仇大恨? 无非是李湘如家世才学样样出众,所到之处皆受人追捧,令小心眼的谢云曦艳羡嫉恨罢了。 果然,谢云曦憋了半天也没说半个字,又重重地哼了一声:“总之,照我说的做就是了。” 谢明曦了然一笑,和谢云曦一起下了马车。 “原来是谢妹妹,”李湘如含笑招呼,显得落落大方。 谢云曦不肯输阵,故作矜持地笑了一笑:“今日倒是凑巧,竟和李姐姐一起到了王府。” 李湘如扫过谢明曦的脸庞,目中闪过一丝讶然:“不知这位姑娘是谁?竟这般面生!” 京城贵女,少有李湘如不认识的。 眼前这个少女,虽是稚龄,容色之秀美妍丽,前所未见。 谢明曦微微一笑:“我是谢家幼女,闺名明曦。” 原来是谢家庶女。 李湘如态度顿时冷淡几分,略一点头,便迈步进了淮南王府。 嫡庶有别。 李湘如是长房嫡出,平日来往的皆是嫡出闺秀或宗室贵女。根本不屑和一个庶女称姐道妹。 谢云曦幸灾乐祸的瞥了被轻蔑无视的谢明曦一眼:“瞧瞧,别人听闻你是庶出,根本不愿理你。” 谢明曦淡淡一笑:“此时她不愿理我,日后,总有她后悔之日。到时候,便是跪地相求,我也不理会。” 谢云曦:“……” 便连她也不敢这么说。 谢明曦到底哪来的底气和自信,竟这般大言不惭? 正文 第二十二章 欺辱? 淮南王性喜风雅,王府内陈设处处雅致考究。 谢云曦时常出入淮南王府,对这里十分熟络。一边走一边瞥向身侧的谢明曦。暗自期待谢明曦东顾西盼丢人出丑。 可惜,她很快就失望了。 谢明曦目不斜视,淡定从容。甚至还有闲心提醒她:“二姐常来王府,早该熟悉这里才是。这般东顾西盼,可别被人看了笑话。” 谢云曦:“……” 谢云曦恨得牙痒! 这个谢明曦,往日从来不喜多言。短短数日不见,怎么忽然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一张口就戳人心肺! 噎得人一口气堵在嗓子眼,上不去下不来,别提多憋闷了。 谢云曦一气之下,加快脚步,故意将谢明曦丢在身后。她这是第一次来淮南王府,被自己落下,一定惊惶害怕,少不得要追上来示弱讨好。 打着如意算盘的谢云曦,快步走了一段路之后,迅速回头瞥了一眼。 谢明曦还是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半点不急。走上前来,微微笑道:“行不露足,笑不露齿,方是贵女风范。二姐今日为何这般情急焦躁?” 谢云曦:“……” …… 姐妹两人“和睦友爱”地行至雪香阁。 一个姿容俏丽的丫鬟迎了上来,笑盈盈地行了一礼:“二小姐总算是来了。小姐一直在等着呢!” 这是盛锦月身边的贴身丫鬟绛蕊。 谢云曦和盛锦月是嫡亲的表姐妹,素来交好,和绛蕊也十分熟络,闻言笑道:“我这便进去。”又张口问道:“都有谁来了?” 绛蕊笑着答道:“萧小姐,尹小姐,秦小姐,颜小姐,还有先到了一步的李小姐。” 谢云曦点了点头。 谢明曦脑海中顿时闪出一串人名和脸孔。 萧语晗,户部萧尚书之嫡孙女,在府中排行第二,今年十二岁。 尹潇潇,镇远大将军的独女,今年十一岁。 秦思荨,礼部秦尚书的嫡出孙女,排行第四,今年十一岁。 颜蓁蓁,颜阁老的嫡出幼女,今年十岁。 再加上出身名门的李湘如。 今日来参加文会的,个个出身名门,俱是大齐最顶尖的贵女。自幼被家中精心教养,才学见识都远胜普通闺秀,今年俱都考中莲池书院,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这些都是未来同窗,提前见上一见也无妨。 很巧,谢云曦也是同样的想法。 谢云曦快步进了雪香阁,欢快地笑道:“你们今日倒是都来的早。” 几个年龄相若的少女,平日时有来往,彼此熟悉。 谢云曦出身自不及她们几个,沾了淮南王府的光,和一众京城顶尖贵女来往。时日久了,也自恃极高,等闲人不放在眼底。 盛锦月并未起身相迎,只笑道:“快过来坐。” 谢云曦心中有些不快,面上却不敢流露出来,轻快地笑着应了,走到盛锦月身边坐了下来。 故意将谢明曦抛在身后。 盛锦月最是记仇,碍着兄长的叮嘱,勉强给谢明曦送了请帖。心里却打着借机狠狠羞辱谢明曦的念头。对谢明曦视若未见。 身为主人,这番作态,委实失礼。 这个谢家庶女,不知怎么开罪了小心眼的盛锦月。今日少不得要被欺辱一番。 李湘如下意识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其余众少女也好奇地看了过来。 这一看之下,众少女心中不由得暗暗惊叹一声。 萧语晗斯文秀气,尹潇潇活泼俏丽,秦思荨娴雅端庄,颜蓁蓁生得娇美可爱。 她们已是京城贵女中的佼佼者,平日明里暗里较劲争锋,心中谁也不服气谁。便是李湘如,才学隐隐压了众人一头,相貌也不是最出色的。 没想到,今日陡然冒出一张陌生的美丽脸庞,竟将众人都比了下去。 “盛姐姐,不知这位姑娘姓甚名谁?”性情爽朗的尹梓淇率先张口发问。 盛锦月似笑非笑地扯了嘴角:“是云曦表妹的庶妹。” 最后两个字,故意说得重了些。 原来是谢家庶女! 众少女心中微松。看谢明曦的目光里,便多了一丝似有似无的轻蔑不屑。 …… 这样的目光,谢明曦前世不知见识过多少回。 年少时她曾为庶出的身份介怀不已,自怨自艾过,也失落黯然过。如今的她,再不会为此低落伤怀。 她的强大自信,来自于自己。 与出身再无相干! “锦月表姐特意下请帖邀我前来赴文会,为何连座位都未准备?” 谢明曦淡淡张口:“锦月表姐若无意相请,不送请帖便是,我谢明曦断然不会厚颜主动登门。既是正式送了请帖,这般作态,又是何故?” “莫非这便是淮南王府的待客之道?抑或邀我登门做客,便是为了故意这般折辱于我?” “你这般行事,将谢家置于何地?将母亲又置于何地?” “此事若传出去,以后还有何人敢赴锦月表姐的文会?” 众少女:“……” 谁也没想到,谢明曦竟丝毫无惧,率先发难! 盛锦月清秀的脸孔陡然胀红。 当着众人的面,盛锦月无论如何也说不出“我就是故意不安排座位你又能如何”之类的话。 众少女存了看好戏的心思,无人张口打圆场。 谢云曦见识不妙,立刻摆出嫡姐架势,瞪了谢明曦一眼:“些许小事,有什么可闹腾的。定是丫鬟做事不周全,漏了一张椅子。再让人搬一张来就是了。” 盛锦月顺势下台,绷着脸孔呵斥绛蕊,一张口便罚了她三个月的月例。 倒霉的绛蕊被主子无辜迁怒,搬了椅子来,又低声赔礼:“都是奴婢粗心大意,竟漏算了一人,让谢三小姐受了委屈。” 谢明曦淡然应道:“这等错误,不可再犯。否则,做事疏漏,累及锦月表姐的名声,你区区一个奴婢,如何担待得起!” 绛蕊面色微微一变。 明知谢明曦是出言挑拨,绛蕊心中依然不是滋味。 明明是盛锦月授意,此时却由她背了黑锅……此次罚了三个月的月例,再有下回,又会怎样? 在座众少女俱是剔透玲珑之辈,下意识地彼此对视一眼。 这个谢家庶女,反应敏捷,言辞如刀,绝不是好惹的主! …… 正文 第二十三章 文会(一) 有了这一出,众少女俱都收敛轻蔑之意。 便连高傲的李湘如,也纡尊降贵,眼角余光瞥了过来。 爽朗爱笑的尹潇潇颇有几分男儿脾气,之前因谢明曦庶出身份未生亲近之意。此时又觉谢明曦这股从容不迫的气度令人欣赏,主动笑着张口道:“你在家中可是排行第三?” 尹潇潇表露善意,谢明曦也未拒绝,笑着应道:“正是。” “那我便称呼你一声谢三妹妹。”尹潇潇立刻改了口。 谢明曦略略有些意外,面上却未流露:“如此,我便冒昧地称呼一声尹姐姐了。” 前世她收敛光华,为谢云曦做嫁衣。 人前少言,人后也安静沉默。除了令人难以忽视的美貌之外,再无任何令人印象深刻之处。 这几个出身名门的京城贵女,俱考入莲池书院,风光赫赫。谁也不肯自降身份,和一个伺候笔墨与丫鬟无异的庶女来往。 这一世重新来过,她稍露锋芒,便已令她们另眼相看。 只是,尹潇潇如此主动示好,还是颇令人意外。 由此也可见,几个少女中,尹潇潇心胸最为疏朗,并不如何看重嫡庶之别。倒是值得结交。 …… 尹潇潇笑道:“说起来,我真是羡慕你们。一个个都有兄弟姐妹,唯有我,在家中是独女。连个说话解闷的都没有。” 时人都重子嗣。 如谢家这般,只兄妹三个,已属人丁单薄。 尹家子嗣更单薄,嫡子庶子通通没有,只有尹潇潇这个嫡女。 尹大将军敬重爱妻,身边既无侍妾也无通房,更不踏足青楼画舫。对唯一的掌上明珠千娇百宠。 萧语晗抿唇一笑:“大家伙儿谁不羡慕你!你父亲对你百依百顺,你母亲也将你宠上了天。便是要摘星摘月,怕是也要搬梯子呢!” 此言一出,众人都掩嘴笑了起来。 秦思荨柔声笑道:“说起受宠,我们确实都远不及尹妹妹。” 身为女子,便是再受宠,也不及家中兄长幼弟。 尹潇潇却是独一无二,受尽宠爱,怎能不让人羡慕! 同样在府中备受宠爱的颜蓁蓁见不得尹潇潇大出风头,娇笑一声说道:“前些日子,大哥得了一块羊脂玉,送了给我。不知雕成玉佩好,还是做成玉簪更合适。几位姐姐替我出一出主意可好?” 众少女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出起了主意。 “羊脂玉难得,还是做成玉佩合适。”秦思荨生性温柔,说话时轻声慢语。 萧语晗却持不同意见:“玉簪更好看。” 憋闷了半晌的盛锦月,此时也张口笑道:“若是羊脂玉大一些,索性分成两半,既雕玉佩又做玉簪,岂不是两全其美!” 颜蓁蓁拍手笑道:“盛姐姐这个主意甚合我意。” 谢云曦目中露出艳羡之色:“听颜妹妹的话音,这块羊脂玉定然不小。” 颜蓁蓁面上露出自得:“三寸见方。” 顿时惹来一阵惊叹声。 李湘如不动声色地笑了笑:“颜妹妹是府中幼女,不但有父母长辈疼爱,便是兄长们也格外珍爱。委实令人羡慕。” 颜阁老四十多岁时才得了幼女,自然格外疼爱。 颜蓁蓁比兄长小了二十多岁,嫡亲的侄儿比她都要大上几岁。兄长疼她,更胜疼宠自己的女儿。 李湘如心性高傲,却不失圆滑。一席话,哄得颜蓁蓁满面得色。 日后风光无限勾心斗角的京城贵妇们,年少时原来这般肤浅,近乎可爱。 谢明曦听得饶有兴味,颇觉有趣。 …… 口不对心地夸赞过后,话题很快转到了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上。 “还有几日就是入学考试了。”萧语晗略有些发愁:“两年前我未曾考中,今年若再不中,便再无机会了。” 尹潇潇和萧语晗颇为要好,立刻笑着安抚:“你这两年颇为勤奋,一直苦练书画。今年定能考中。” 盛锦月也叹了口气:“我也是考第二回了。若再考不中,祖父便得厚颜进宫相求皇伯母。” 莲池书院每年只收十个学生,要求十分严苛。 不过,有人的地方总少不得人情。皇家也不例外。每年总有宗亲勋贵厚着脸进宫求俞皇后开一开后门。 只是,这样的名额少之又少。一年也只两个罢了。 今年六公主进莲池书院,便占去一个,也就意味着只剩一个名额。 盛锦月此时提起这个名额,不是示怯,而是炫耀。 只有盛家子孙,才有不经考试也可入书院的资格。这名额背后,象征的是宗室皇亲的骄傲和尊严! 果然,萧语晗顿时目露羡慕:“不管如何,你今年都能就读莲池书院了。” 盛锦月目中闪过一丝自得。 秦思荨笑着接了话茬:“我们没有这等底气,只能勉力一试。” 颜蓁蓁年龄虽小,却十分好强,立刻道:“我只盼着今年便考中。免得再等两年。” 李湘如淡淡一笑:“可惜去年此时,我病了一场,错过了入学考试。” 语气中,油然露出强大的自信。 李湘如也确实有骄傲自信的资本! 她年少便有才名,熟读四书五经,诗词书画也不在话下,又擅琴艺。莲池书院入学考试再严苛,也难不住她。 谢云曦不肯放过出风头的机会,立刻笑道:“今年我们几个一起去考莲池书院,一起考中做同窗,岂不美哉!” 众少女俱都笑着道好。 冷不丁响起一个不太和谐的声音:“二姐对自己倒是颇有自信。” 谢云曦未及细想,顺口便答:“那是当然。三妹……” 三妹两个字一出口,顿知不妙,立刻将剩余的话吞了回来。 后背已出了一身冷汗。 罪魁祸首,正是谢云曦口中的三妹。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二姐时时将我记在心上,委实令我感动。” 谢云曦干巴巴地挤出几个字:“你我是姐妹,一起去考试,我自要照拂你几分。” 谢明曦目光微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如此,倒要多谢二姐了。” 谢云曦:“……” …… 正文 第二十四章 文会(二) 谢云曦憋了一肚子闷气,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动怒,面色实在算不得好看。谢明曦神色从容,唇畔含笑。 两相比较,高下立见。 谢明曦姐妹之间的不对劲,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这也是难免。 哪一府的内院后宅,都少不得明争暗斗。嫡姐庶妹之间,能和睦到哪儿去?只是,谢云曦身为嫡姐,竟未占上风,反而被谢明曦稳稳压了一头。实属少见…… 只不知,谢明曦的才学是否及得上利舌? 李湘如探询的目光落在谢明曦身上,尚未张口说话,尹潇潇已好奇地笑问:“谢三妹妹也要去考莲池书院吗?” 谢明曦微笑应道:“我今年十岁,正好够格报考莲池书院。母亲已替我报了名,我不能拂了母亲的一片好意,自是要尽力试上一试。” 尹潇潇长眉一挑,笑得明快爽朗:“好,我们都去考。或许今年都会是同窗。” 盛锦月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瞥了谢明曦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听闻今年报考莲池书院已有五百人,只录取前十名。算来便是五十取一。没有真才实学,去了也是白去。” 谢明曦从容接了话茬:“锦月表姐所言极是。锦月表姐不如直接请外祖父进宫,求免试入学就读的名额。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不去也罢。” 反正去了也是白去。 …… 尹潇潇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李湘如目中闪过笑意。 萧语晗等人也各自抿唇轻笑。 盛锦月猛地起身,满面通红,伸手指着谢明曦,声音中满是怒意:“你竟敢轻蔑嘲弄我!”她自幼在府中受尽宠爱,也养成了骄纵肆意的性子。府中庶出姐妹,人人都让着她。 一众少女看在淮南王府的份上,对她也颇多相让。 当面令她难堪的,谢明曦是第一个! 谢云曦对盛锦月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见她这般模样,心里一紧,连连冲谢明曦使眼色。 还不快些低头道歉? 谢明曦略有些讶然:“二姐,你的眼睛怎么了?莫非是抽筋了?” 谢云曦:“……” 谢明曦这才又看向恼羞成怒的盛锦月:“我只是顺着锦月表姐的心意说话,锦月表姐为何这般生气?” “免试入学的名额何等珍贵!也只有外祖父才有资格进宫相求!别人羡慕尚且羡慕不来。锦月表姐倒在这儿怄气不快,不知是为了何故?” 还能为了什么? 还不是为了争这一口闲气! 众少女心中暗想,照例无人打圆场。 盛锦月心胸狭窄,气焰嚣张。平日和她们几个相处时,时常流露出凌人一等的傲然。众少女碍着淮南王府的威势,稍稍容忍一二,心中又岂能不介怀? 现在看盛锦月丢人出丑,众少女心里不知多痛快解气。根本无人解围。 盛锦月本就冲动易怒,被谢明曦言语相激,哪里还忍得住,咬牙切齿地说道:“我告诉你,我盛锦月要凭着自己的才学考上莲池书院!若考不上,我才不去求这个免试就读的名额!” 谢明曦一脸钦佩:“锦月表姐高风亮节,委实令人钦佩!” 众少女:“……” 好大一个坑! 盛锦月竟然就这么跳了进去! 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盛锦月兀自不觉自己被坑了一回,洋洋自得地昂起头:“你们几个今日也都听见了。我盛锦月说话算话!你们就等着看吧!我定要考上莲池书院!” 众少女默默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然后一起笑道:“好好好,那我们便等着盛姐姐高中的好消息了。” 盛锦月继续洋洋自得:“到时我一定设宴,请你们登门做客。” 众少女:“……” 算了!什么也别说了。 等着看笑话吧! 就连谢云曦也紧紧闭了嘴。 …… 李湘如轻轻咳嗽一声,待众人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自己身上,才微微笑道:“今日既是文会,我们便各自来押题解题。若能猜中一两道莲池书院的考题,也是乐事。” 众少女欣然附和。 盛锦月早有准备,立刻命人捧了花筏来,每人面前放上一摞。 谢云曦谨记永宁郡主叮嘱,立刻歉然说道:“真是对不住。我前两日不小心磕中了手腕,无力提笔。得好生歇上几日,免得影响几日后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 众人自不会强求,纷纷道:“既是如此,你便好生歇着。” 谢明曦也歉然道:“我和二姐一样伤了手腕,今日也不能提笔。” 谢云曦:“……” 众少女:“……” 这借口也太没诚意了吧! 好歹也另编一个像样的! 盛锦月目中满是嘲弄:“连当众落笔也不敢,莫非是字迹太丑,见不得人?” 谢明曦也不辩驳,淡淡一笑。 谢云曦比谢明曦还要紧张几分,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倒不是。三妹确实和我一样,一同伤了手腕。” 盛锦月撇撇嘴,将头转开,对李湘如笑道:“李妹妹才学过人,今日押题必能押中。待会儿我可要好好看上一看。” 李湘如抿唇一笑:“我们便已一炷香为限,各自押题,然后一并解题。” 一炷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众少女无不是心高气傲之辈,俱都暗中存了一较长短的心思。一个个提笔苦思,思忖再三,才开始落笔。 …… 莲池书院的历年考题,早已被汇编成册,售价极其高昂。 有意考取莲池书院的贵女们,府中必备一套。 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要考整整一日。要考四书五经、五言八韵诗、算学杂学,还有策论,和朝廷科举类似。题量少了一半,难度虽不及乡试会试,比起松竹等男子书院来,却不遑多让。 大齐文风兴盛,官宦千金俱都识字读书。只是,真能考中莲池书院的,无一不是名门闺秀。 便如此时聚精会神的诸少女,都是自幼时起开蒙读书,被家中精心严格教养长大。哪里是普通闺秀所能比? 谢云曦心气浮躁,左顾右盼。 谢明曦稳坐如山,气定神闲。 …… 正文 第二十五章 文会(三) 一个半时辰,匆匆而过。 众少女说得口干舌燥,颇有意犹未尽之感。 谢云曦听了半天,越听越觉庆幸。 万幸她刚才没主动逞能,否则,在一众才高的贵女面前,必会露怯出丑。再一看神色从容的庶妹,谢云曦苦苦压抑的不平,顿时涌上心头。 父亲谢钧过人的天资,为何都遗传到了谢明曦身上? 她明明也很努力很用功,课业却一直平平。既无谢钧的过人天赋,也无永宁郡主的敏捷才智。每次看到父母暗含失望的目光,她的心就像被针扎一般难受。 有时候她甚至会沮丧地冒出不该有的念头。 父母都才智过人,她却无读书天分,琴棋书画样样平庸。便连相貌,也不肖似父母……莫非她不是亲生的? 这个荒谬又可笑的念头,一闪而过,便又立刻被抛诸脑后! 这怎么可能! 她生来就是谢家嫡女! 外祖父淮南王一直对她颇为疼爱,母亲永宁郡主视她如掌上明珠。便是偶尔严苛些,也都是一心为了她好。 母亲已为她铺好了康庄大道。她一定要稳稳地走下去,展露光华,成为人人瞩目的才女,入选皇子妃。方不枉母亲一片苦心! 谢云曦深深呼出一口气,主动转头和谢明曦说话:“你听了半天,可有收获?” 谢明曦微微一笑:“收获颇多!” 时隔数十年,此时听“同龄”少女们押题解题,一来有趣,二则也令她对众同窗的水平有了更清晰的了解。 谢云曦显然没听出谢明曦话中深意,松了一口气,低声提醒:“总之,你今日一定要仔细听,心中有数,在考试之时方能更有把握。” 你考得好,我才能上莲池书院啊! 谢云曦目光迫切,语气前所未有的诚恳。 在别人看来,谢云曦对庶妹十分关心,处处可见姐妹之情。 谢明曦的表现就显得太过敷衍不经心了:“多谢二姐提醒。” 谢云曦还待再叮嘱,见盛锦月频频用不善的目光看过来,只得作罢。连忙凑过去,和盛锦月低声说笑。 …… 时近正午,盛锦月站起身来笑道:“时候不早了,大家一定累了也饿了吧!我已命人在园中凉亭设下花宴。用完饭之后,我们可以抚琴下棋,或练字作画,或投壶掷箭取乐。” 尹潇潇第一个笑着起身:“我早就饥肠辘辘了。今日倒要好好尝一尝贵府的花宴。” 众少女一一起身。 提到吃,谢明曦也一改之前的惫懒,目中也有了神采:“既是花宴,可是全部以鲜花入菜?” 盛锦月:“……” 全部以鲜花入菜……说得倒是轻松。整个京城有此等厨艺的厨子,也不过区区几人。几乎全部进宫做了御厨。 淮南王府里当然有几个厨艺极好的厨子。今日为了准备花宴,也着实花了不少力气。不过,花宴只是一个噱头。真正由鲜花做主料的菜肴,只有五六道罢了。 谢云曦立刻笑着打圆场:“鲜花入宴,取的是意头,吃着新鲜有趣罢了。锦月表姐已吩咐厨房,精心准备了许多美味佳肴呢!” 萧语晗微笑附和:“盛姐姐一番美意,今日我们不可辜负。” 尹潇潇等人一头。 李湘如不疾不徐地笑了一笑:“说起花宴,去年太后娘娘生辰,我随祖母进宫觐见太后娘娘。倒是有幸尝了宫中花宴。” 轻飘飘的几句话里,花宴显然不是重点,而在于自己有资格进宫给李太后贺寿。 李家是京城望族。李太后出自李家,和李阁老是同族兄妹。李湘如是李太后的娘家侄孙女,自有进宫觐见的资格。 颜蓁蓁目中露出一丝羡慕:“我长这么大,还从未进过宫呢!李姐姐待会儿和我说一说慈宁宫里的情形如何?” 李湘如含笑应了。 盛锦月撇撇嘴:“进宫有什么稀奇。每年中秋和元日,我都要进宫给皇伯祖母磕头!” 李家声势虽盛,到底是后族。总及不上真正的皇室宗亲来得腰杆直底气足。 盛锦月一张口,李湘如脸上的笑容稍稍褪去。 ……没人打圆场。 一群半大不小的姑娘家,个个掐尖要强,谁心里也不服气谁。有看热闹的机会,谁想错过? 始作俑者谢明曦,慢悠悠地抬脚向前走。 …… 进了园子后,略显尴尬沉闷的气氛才得以缓和。 春日正是赏花时节。淮南王府的园子修缮得颇为雅致,花草树木触目可及,处处皆是景致。 忽地一群彩色蝴蝶飞来。 十一二岁的小姑娘们,眼睛俱是一亮。 这一群彩蝶数量众多,色彩斑斓,扇翅飞舞。一眼看去,绚烂至极。 盛锦月面露得色:“我最喜欢蝴蝶。祖父特意命人搜罗了各种品种的彩蝶,养在园子里,供我赏玩。” 谢云曦笑盈盈地接了话茬:“是啊!外祖父这般体贴,我也跟着沾光不少,到了春日就有彩蝶可赏!” 一席话,正中盛锦月的痒处。 盛锦月顿觉谢云曦讨喜可爱,冲谢云曦笑道:“你若喜欢,便来住上几日。” 谢云曦平日有一半时间都住在淮南王府,闻言笑着点头。 李湘如刚才被盛锦月抢了话头,心中憋着一股闷气。不动声色地笑道:“这彩蝶我也喜欢得紧。待会儿我们各自一展所长,盛姐姐慷慨一回,便以这群彩蝶做彩头。谁赢了,就将彩蝶送给她如何?” 盛锦月鼻子都快气歪了! 谁不知道李湘如琴艺高妙无双? 什么彩头! 这和抢她的彩蝶有什么两样! 偏偏李湘如又笑问:“盛姐姐为何不出声?是怕输人一筹?还是舍不得这群彩蝶?” 盛锦月哪里禁得起激将,立刻应道:“好,比就比。不过,比试总得有人做见证。我们几个都要比试,还是另请人来做评判才是。” 没等众人张口,又故作恍然:“对了。大哥今日正好在府中。我这便让人去叫他过来!” 盛渲才名卓著,被誉为松竹四公子之一。 再者,他俊美温和,声名颇佳。来做评判,确实合适。 众少女无人有异议。 谢明曦笑容未减,目光却冷了一冷。怪不得盛锦月特意送了请帖给她。原来是受盛渲指使! 过了片刻,丫鬟急急跑了过来,在盛锦月耳边低语几句。 丫鬟声音压得颇低。 耳尖的,却能隐约听到只字片语。 “四皇子”三个字一入耳,从容自若的谢明曦微微变了脸色。 …… 正文 第二十六章 前夫 四皇子! 盛灏! 日后的大齐储君,未来的大齐天子建武帝! 前世的丈夫! 这个男人,曾令她畏惧惊恐,不敢靠近。后来,为了在宫中生存,她殚精竭虑,引起他的注意,也终于有了伺寝的机会。 万幸,她只伺寝一回,便怀了身孕。 有了儿子之后,她在宫中才算有了安身立命的资本。 再后来,她凭借敏锐细腻的洞察力,渐渐摸清了他的性情,行事刻意投其所好。这才真正入了他的眼。 他忙于朝堂政事,闲时喜携近臣出宫打猎游玩,踏足后宫少之又少。一个月不过两三回。其中总有一回是去她的琼华宫。 宫中妃嫔个个眼热艳羡嫉恨她的“得宠”。 唯有她清楚,那个冷漠寡情的男人,心中所想的只有平定藩乱荡平边关开拓疆土。后宫的众多女子,从未被他放在心上。 他对她的“另眼相看”,一是看在子嗣的份上,给她这个生母几分颜面。二则是因她的谨慎识趣,善察人意。 他从未真正喜欢过她。 不止是她。 后宫里的所有女子,无人在他的心中留下印记。 他死于三十八岁。 后宫众嫔妃哭得死去活来。其实,又有谁是真的悲痛欲绝?她也装模作样地哭足了四十九日,实则心里暗暗舒出一口气。 压在头顶的巨石终于卸去! 她无需再卑微的跪在他的脚下,无需再费尽心思揣摩他的心意,无需再用尽手腕来“固宠”。 她的儿子坐了龙椅。她在宫中再无对手! 之后数十年,她过得颇为舒心顺心。他在她心中留下的影子也越来越淡。她很少想起他。 重生之后,她和他的重逢无可避免。 她也已做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却未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突然如此之快! …… 众少女听到四皇子的名讳后,各自激动雀跃,无人留意到谢明曦神色刹那间的变幻。 短短片刻,谢明曦便已将心头的翻涌不息按捺下去,面上微笑如常。 “锦月表姐,四皇子殿下今日也来了吗?”谢云曦明媚的眼眸熠熠闪亮,语气隐隐有些激动。 昌平公主今年二十四岁,早已出宫建府,招了英俊有为的驸马。 一众皇子里,年龄最大的二皇子十六岁,已开始临朝听政。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俱在松竹书院读书,也为人熟知。 三皇子礼贤下士平易近人,四皇子冷漠俊美文武双全,五皇子年少聪慧才名卓著。 七皇子年少夭折,八皇子九皇子尚且年幼,都被养在宫中,很少露于人前。 在座少女年龄最大的十二岁,最小的十岁。正是半大不大情窦初开之龄。提起这位声名赫赫的四皇子,各自心中小鹿乱撞,满心期盼。 盛锦月也未料到四皇子今日会来,不由得一阵踌躇。 原本和兄长商定好的事,因四皇子的突然到来,倒成了一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她和四皇子是堂兄妹,在园中见面无妨。这里的一众少女却身份各异,就这么和四皇子碰面,就不那么合适了…… 李湘如出人意料地主动张口:“四皇子殿下身份尊贵,我等岂敢随意唐突。若是殿下来园中,我等理当避让。” 尹潇潇等人对视一眼,各自张口附和。 谢明曦目光扫过李湘如的脸孔,微微扯了扯唇角。 李湘如还是像前世一般,最擅装模作样,口不对心。 最想见四皇子的人,就是她! 宫中嫔妃,人人戴着面具,真心被藏得严严实实。一个个面上对共同的丈夫一片深情至死不渝,实则虚情假意逢迎作戏。 唯有中宫皇后李湘如,是真心爱着丈夫。便是临死前,也一直在流泪哭泣,希冀着能见他最后一面。 可惜,直到闭眼前的一刻,也没等来心冷如冰的天子。 倒是自己,亲自送她最后一程。亲眼看着她泪流满面的喊着天子的名讳,然后目中一点点地露出绝望悲怆,最终含恨闭目而终。 便是一生宿敌,落到此等下场,看在眼里也觉悲凉。 …… 盛锦月略一犹豫,才道:“大哥让人传话,说等上片刻再来。我们先不必等他了!” 李湘如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失望,面上却露出自矜的微笑。 去岁她进慈宁宫为李太后贺寿,曾遥遥见过四皇子一面。一眼心旌摇曳,心底有了他的影子。 今年她一定要考中莲池书院头名! 她出身名门,身后有李家和李太后撑腰,再有别人难及的才名,日后定能入选皇子妃。 她心系于他,对四皇子妃之位志在必得! 谁拦她的路,她就毁了谁! 盛锦月这一张口,众少女都有些失落。谢明曦的心情却未好转。 她有种强烈的预感! 四皇子必会现身! 这个预感,很快得到了验证。 …… 一盏茶后,众少女行步至凉亭。这一处凉亭极宽敞,里面设一席花宴绰绰有余。丫鬟们各自伺候着小姐入席。 淮南王府的厨子厨艺还算不错。奈何谢明曦这些日子被叶秋娘精湛的厨艺养刁了嘴,随意吃了几口,便搁下筷子。 李湘如也有些心不在焉,偶尔抬头,目光迅速扫一圈,然后失望的垂下眼。 花宴过后,丫鬟们迅速收拾凉亭,搬了古琴长笛等乐器来,还有棋盘笔墨等物。便连投壶玩耍之用的器具,也都已备好。 盛锦月有意压一压李湘如的风头,故意笑道:“我们几个来抽签。按着抽签的顺序,一一献艺如何?” 李湘如目光微闪,含笑应好。 谢云曦咳嗽一声:“我手腕无力,今日不能献丑了。” 谢明曦悠然接了一句:“我也是。” 谢云曦:“……” 众少女:“……” 盛锦月抽了抽嘴角,略有些不耐地应道:“你们姐妹听着便是了。”说完,便让人捧了签筒过来。 李湘如偏偏抽中了第一个! 盛锦月暗暗磨牙,挤出一个笑容:“李妹妹先请!” 李湘如微微一笑,翩然起身,在古琴前坐下。纤长的手指按在琴弦上,尚未抚琴,凉亭外便响起了一阵脚步声。 谢明曦心里一沉,迅疾看了过去。 一眼便看到了四皇子。 …… 正文 第二十七章 盛灏 前世那个狠辣寡情的冷厉男子,此时尚是一个十三岁的少年。 长眉黑目,挺鼻薄唇,俊美至极。 身着玄色锦袍,愈发显得眉目冷凝,难以亲近。 光华外露,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天家皇子独有的尊贵气度。令人油然而生敬畏,不敢直视。 同行的几个少年,气质各异,俱是相貌气度出众的少年郎。 可四皇子,依然是其中最耀目的一个! 谢明曦遥遥地注视着前世的丈夫,心中波涛暗涌,五味杂陈。原本不甚清晰的心意,此时霍然明朗。 他不珍惜她,她也不恋慕他。 前世的牵扯羁绊已成过去,唯有她知晓。 既是如此,她便将他当成陌生人。 这一世,不必再有交集。 谢明曦目光掠过四皇子,随意地扫过另三张脸孔。 温文含笑的盛渲……不看也罢! 另外两人,也都是熟悉脸孔。 其中一个约莫十四岁,面如冠玉,目如朗星,俊朗不凡。这个少年叫陆迟,是当朝首辅陆阁老的嫡长孙。 另一个少年同样十四岁左右,穿着宝蓝锦袍,容貌英俊。眼眸略显狭长,手握折扇,嘴角含笑,意态风流。正是李湘如的兄长李默! 这四个少年,俱在松竹书院就读,既是同窗,也是好友。因才学出众,被誉为松竹四公子。 松竹四公子名头颇为响亮。任意出现一个,都会引来一众少女含着娇羞的爱慕目光。今日竟一起在此现身。 …… 李湘如先是一怔,旋即霞飞双颊,目中闪出娇羞欢喜的光芒。 好在无人取笑她。 萧语晗尹潇潇等人也是一样,目中闪出异彩。 都说男子好美色。其实女子也一样。少年方慕少艾是天性,少女爱看俊俏少年郎也是天经地义之事。便如看到国色天香的牡丹,谁都免不了要驻足欣赏一番。 谢云曦也被四皇子冷漠高傲的俊美震慑了心神,久久回不过神来。 盛锦月却在看着陆迟,清秀的脸孔染上两抹红晕。 唯一冷静镇定的,便是谢明曦。 谢明曦不愿引起四皇子的注意,很快收回目光。 盛锦月定定神,笑着起身迎上前,先冲四皇子行礼:“见过四皇兄。” 四皇子略一点头,对堂妹也一样冷淡:“不必多礼。” 盛锦月站直身子,冲着盛渲娇嗔:“大哥怎么连个招呼也不打,忽然就过来了?吓了我一跳!” 盛渲笑了起来:“我们几个用了午膳后,闲着无事,便到园子里转转。没曾想正好遇上你们,索性来打个招呼。” 一边说话,一边飞快地看了过去。 他的目光如猎鹰一般,迅疾捕捉到了猎物。 从他的角度,正好看到谢明曦秀美的侧脸。 她此时略略垂着头,嘴角微扬,宁静而美好。 若能在此刻便将她揽入怀中,尽情肆意,看着她惊慌失措,看着她从懵懂至痛苦……盛渲深深呼出一口气,不容自己再浮想联翩。 来日方长。她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他不能太过急切,吓跑了他的小姑娘。 谢明曦正巧在此刻抬头看过来,和盛渲目光在空中相触。然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微微笑了起来。 来日方长。她定会让他尝到后悔莫及的滋味。 …… 众少女纷纷起身上前,向四皇子行礼。 谢明曦也未能避开,索性一同起身。 众少女容貌气质各异,便如各色鲜花,令人目不暇接。 四皇子未见动容,目光淡淡一瞥,掠过谢明曦的脸庞时,未做停顿,毫无异样:“都起身吧!” 谢明曦心神一松。 四皇子对她毫无印象。 显然,重生这种玄妙又神奇的事,只发生在她的身上。 李湘如行礼后,怦怦乱跳的心稍稍平定,借着抬头看自己兄长的机会偷偷瞥了四皇子一眼。可惜冷漠高傲的四皇子对少女们并不留心,神色依旧冷漠。 李湘如心中有些失望,面上半点不露,冲李默笑道:“大哥,你今日怎么也来了?” 李默咧嘴一笑,摇着纸扇:“你来赴文会,我怎么就来不得?”又眨眨眼笑道:“到园子来,便是我提议而起。怎么样,是不是很惊喜?” 做兄长的,对自家妹妹的心思隐约猜到一二。今日这般行事,分明是有意为之。制造机会,让李湘如和四皇子“偶遇”。 李湘如心领神会,心中十分欢喜。 到底还是大哥最疼她! 风流自赏的李默,还是这般招摇骚包!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看了李默一眼。 当年若不是李默故意当众揭穿谢云曦传诗筏之事,她也不会被逼背上黑锅,被送进四皇子府的内宅。从这一点来说,李默无疑是仇敌。 只是,李家竭力捧四皇子坐上龙椅,却未落得好下场。李湘如死于宫中后,李家也因贪墨弄权之重罪被问斩。李默也未能逃过一劫,最终身首异处。 盛渲则在数年后死于天牢。 倒是陆迟,并未受陆家衰落的影响,一直做着天子中书令。官职虽不高,却深得建武帝器重。建武帝猜忌心颇重,对陆迟却一直信任有加,从不相疑。 建武帝盛怒之际,也唯有陆迟敢上前劝慰。 …… 陆迟轻声一笑,声音清朗动听:“李兄时常盛赞令妹琴艺出众,看来,我们今日倒是能一饱耳福了。” 此言正中李默下怀,摇着纸扇笑道:“我自无异议,不知殿下可有闲情听上一听?” 一直冷峻不语的四皇子,对着同窗好友倒是没摆架子,扯了扯嘴角道:“也好。”然后,笑着对陆迟道:“子毓今日倒是好兴致。” 陆迟挑眉一笑:“殿下亦然。” 陆迟字子毓。 四皇子直呼其字,足可见情谊甚笃。 陆迟年少成亲,妻子过门不到一年,便重病而逝。之后,一直未曾再续娶。 建武帝时常熬夜批阅奏折,身为中书令的陆迟也随之伴驾。一个月之中,倒有大半时间都宿在宫中。 天子归西后,陆迟也很快离世。 君臣相得,也成了一桩佳话。 谢明曦的目光落在陆迟俊美如玉的脸孔上,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冷笑。 …… 正文 第二十八章 风头 李湘如白皙的俏脸染上丝丝红晕,目中异彩连连。 盛锦月咬牙暗恨。 今日李湘如注定是要大出风头了! 只是,四皇子已张了口,谁也不便再多舌。 李湘如翩然行了一礼,转身至古琴前。素手拨弄琴弦,如溪水般淙淙的琴声从指尖倾斜流出。悦耳动人的琴声,令人沉醉神迷。 盛锦月等人不是第一次听李湘如抚琴,却也不得不惊叹! 李湘如虽年少,琴艺却精湛高超,远胜过众多琴师。 沉浸在琴音里的李湘如,也如明珠一般,闪出熠熠光芒。原本的八分容色,也成了十分。众少年凝神倾听之余,免不了瞩目一二。 神色冷漠的四皇子,目中难得露出一丝欣赏之色。 陆迟盛渲一脸赞叹。 李默一脸得色,琴音刚落,便拍掌道好:“好一曲《阳春白雪》!妹妹的琴艺真是愈发高妙了!” 李湘如笑着起身,落落大方地应道:“在大哥眼中,我这个妹妹做什么都好。这般夸赞我,也不怕殿下看了笑话。” 李默对一母同胞的妹妹李湘如十分疼爱回护,闻言挑眉笑道:“好就是好!我是实话实说罢了!若说不好,才是违心之言。” 又笑着看向四皇子:“殿下以为如何?” 四皇子淡淡一笑:“尚可!” 四皇子出身天家,所听所见所闻无不顶尖。从他口中冒出尚可两个字,已是难得的夸赞了! 李湘如俏脸微红,芳心摇曳,微微一福:“多谢殿下夸赞。” 四皇子略一点头,未再张口。 陆迟笑道:“殿下惜字如金,李小姐切勿见怪。” 李湘如抿唇一笑,略略垂下头。 …… 盛锦月笑着打破沉默:“李姐姐抽了头签,已奏过一曲琴音。接下来便轮到颜妹妹了。四皇兄既是有闲空,不如进凉亭坐上一坐,给我们做个评判如何?” 四皇子对少女们抚琴弹奏兴致不高,略一皱眉,正要拒绝。眼角余光瞄到陆迟饶有兴味的俊脸,很快又改了主意:“也好。” 盛渲和李默自然都无异议。 一众少女暗暗欣喜,面颊微红。 谢明曦略略皱眉,很快恢复如常。 今日她“手腕无力”,不必“献丑”。想来不会引起四皇子注意……有陆迟在,四皇子也不会在意任何少女。 李湘如满心的少女爱慕,注定要落空! 可惜了李默的一腔护妹之心。 四皇子身份尊贵,自然坐于上首。陆迟盛渲各自居于左右,李默则坐在盛渲身侧。盛锦月则坐在盛渲的另一侧,扭过头低声轻语。 颜蓁蓁善吹笛,笛声轻快婉转,悠扬动听。 众人聆听笛音,无暇听这对兄妹说话。两人声音压得极低,又隔了一段距离,便是有意竖长耳朵,也听不清只字片语。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 盛锦月嘴唇微动,分明是在邀功:“大哥,我这回听你的,特意邀了谢明曦前来。你答应送我一张上好的古琴,可别忘了。” 盛渲嘴唇动了动,目中满是笑意:“那是当然。” 盛锦月皱了皱眉,又问道:“大哥为何一定要让她来?她伶牙俐齿,不守庶女本分,竟处处压着云曦表妹。实在惹人憎厌。” 盛渲温和应道:“行事不能只凭一己喜怒。既是亲戚,自该来往。” 盛锦月撇撇嘴,低声抱怨:“若不是大哥为她说情,我才懒得理她。” 盛渲笑着哄她:“你日后多邀明曦表妹登门做客,想要什么,只管张口。” 盛锦月转嗔为喜:“这可是你亲口应下的。” 兄妹两个自以为这一番低语无人听见。 却不知,谢明曦前世苦心练就,善读唇语。便是隔得再远,声音再低,也躲不过她的眼睛。 谢明曦神色未动,目光微微一冷。 …… 颜蓁蓁献了一首笛音,之后,秦思荨吹了一曲萧,萧语晗擅吹笙。 轮到尹潇潇时,就见她笑着起身道:“我也学过几日琴音,不过,有李姐姐珠玉在前,我便不献丑了。” 尹潇潇在家中备受宠爱,尹大将军舍不得她下苦功学琴,任凭她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她口中说的献丑,倒也不算自谦。 众少女平日常来常往,也都清楚这一点,各自抿唇笑了起来。 李湘如笑道:“尹妹妹不擅抚琴,骑马射箭却远胜我等。若换了练功场,今日便要看尹妹妹大展身手独占鳌头了!” 这一番夸赞的话,细细品味,可就不太是滋味了。 礼乐射御书数,是为君子六艺。莲池书院也全设了课程。只是,女子舞刀弄枪骑马射箭,总失了几分柔美端庄。因此,射御这两门课程,在莲池书院里颇为薄弱。 夸赞一个少女骑射出众,明褒实贬。 尹潇潇目光一闪,笑容淡了一淡:“我出自将门,随父亲学些骑射功夫。比不得李姐姐出身名门,教养出众。” 最后四个字,软中带硬,噎得李湘如如鲠在喉,笑得略有几分僵硬。 盛锦月听得颇为解气,笑着帮腔:“尹妹妹何必如此自谦。尹大将军身手骁勇,在武将中无人出其左右。尹妹妹家学渊源,骑射出众,我等艳羡还来不及。” 萧语晗和尹潇潇最是交好,立刻笑着附和:“盛姐姐说的是。琴棋书画我们自幼都学,骑射可不是人人都会的。日后进了莲池书院,你只凭这两门,便能独占鳌头了。” 尹潇潇面色稍霁,笑着应道:“你们可别这般捧我了。还不知是否能考上,说这些为时过早。” 秦思荨温婉一笑:“若你都考不中,我们可就更无把握了。” 谢云曦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是啊!可惜时间仓促,不然,我倒是也想练一练骑射呢!” 心高气傲眼高于顶的李湘如,人缘显然不及尹潇潇。 众人一一帮着尹潇潇说话,李湘如面上无光,心中悻悻。 谢明曦不欲出风头,并未张口。 盛渲目光一扫,含笑看了过来:“明曦表妹为何一直不说话?莫非是因要在众人面前献艺紧张局促?” …… 正文 第二十九章 辞锋 盛渲一张口,众人的注意力都被吸引过来。 一直未曾正眼看过谢明曦的四皇子,目光也扫了过来。待看清谢明曦清丽秀美的脸庞时,稍稍停驻片刻。 宫中从不缺美人,环肥燕瘦,妖娆妩媚,应有尽有。 年过四旬的俞皇后,容色倾城。便是过了容颜最盛之龄,也依然风姿夺人。 二皇子生母贤妃,三皇子生母淑妃,五皇子生母静妃,他和八皇子的生母丽妃,俱是少见的美人。六公主和早夭七皇子的生母梅妃,容色姝丽。九皇子生母端妃,年轻妩媚。 他对女子美丑,从无特别的感觉。 便如李湘如,在他眼中,和所有少女一样,并无值得他瞩目留心之处。 这个谢家庶女,一直沉默不语,不惹人瞩目。没想到,容貌这般美丽…… 该来的,躲也躲不了。 谢明曦定定心神,微笑抬头:“我前几日伤了手腕,今日无力吹奏,实在无颜吭声。” 声音轻缓,格外悦耳。 四皇子神色淡淡地收回目光。 …… 盛渲关切地问道:“怎么会无端伤了手腕?伤得重不重?再过几日,便是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对考试会不会有影响?” 如此温柔体贴的垂询,哪个少女不为之动容? 谢明曦目光迎上盛渲蕴满关心的温柔黑眸,淡淡一笑:“多谢盛公子关心。小伤而已,没什么大碍!” 盛渲对谢明曦特别的“关切”,落在众人眼底,自有一番不同意味。 李默瞥了盛渲一眼,半开玩笑半打趣:“往日只听闻你有一个谢家表妹,今日亲眼得见,才知你对自己的表妹这般关心。” “正牌”表妹谢云曦心中忿忿不平! 她才是盛渲嫡亲的表妹! 谢明曦是丁姨娘所出,和盛家没半点血缘关系,算哪门子的表妹? 偏偏盛渲对谢明曦格外亲善,甚至越过了她这个嫡亲表妹。便连李默,也因此生了误会…… 盛锦月的“解释”适时响起:“李公子误会了。这位才是云曦表妹!你口中的谢家表妹,是姑父妾室所出。” 李默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身为家中嫡子嫡女,生来便高了庶出子女一等。得长辈器重父母疼爱,衣食住行开蒙读书样样占先。 这里的少年男女,个个是家中嫡出。自然瞧不上区区谢家庶女。 谢明曦正色应道:“四皇子殿下在此,锦月表姐当慎言。妾室庶出之言,岂可随口而出!” 盛锦月:“……” 四皇子:“……” 众人:“……” 四皇子神色一冷,隐有不愉。 正宫俞皇后是建文帝正妻。丽妃虽出身名门颇为得宠,于身份而言,也只是妾室罢了!只是,中宫皇后无子,天家皇子都是庶出。平日无人提起这一层。 盛锦月本无此意,被谢明曦这么一“提醒”,也成了“别有所指”。 盛锦月心里一慌,急急解释道:“四皇兄勿恼!我刚才说的是明曦表妹,绝无影射四皇兄之意……” “是啊!”谢明曦善解人意地接了话茬:“四皇子殿下身份尊贵,岂能和我这个庶女相提并论。锦月表姐绝无此意!” 四皇子对庶出二字,一直心存芥蒂,最忌讳别人提起。 果然,听到“庶”这个字,四皇子眉头又是一动。 盛锦月:“……” 盛锦月心中又气又急,一时又找不出合适的言词来解释,一张清秀的脸孔憋得通红。 李默略略讶然挑眉,轻视之意尽去。 这个谢明曦,虽然年少,却思绪敏捷辞锋锐利,不可小觑。 盛渲咳嗽一声打起圆场:“锦月性子鲁莽,言辞不慎。请殿下息怒!” 四皇子和盛渲既是堂兄弟,又是同窗。便是心中不快,也要给盛渲几分颜面。闻言扯了扯嘴角:“说笑而已,无需介怀。” 盛渲暗暗松口气,唯恐盛锦月口快惹祸,立刻又道:“殿下在此已驻足许久,不如再去书房小坐片刻。我近日得了几本古籍孤本,请殿下鉴赏。” 陆迟最喜古籍,闻言立刻笑道:“竟有孤本!如此定要去欣赏品鉴,不可错过!” 俊脸罩着冰霜的四皇子面色缓和几分,长身而起:“现在便去。” 盛渲含笑点头,转头冲盛锦月使了个眼色。盛锦月终于回过神来,忙裣衽行礼:“恭送四皇兄。” 一众少女随之盈盈一福:“恭送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随意应了一声,未看任何人,迈步离开。 盛渲紧随其后。陆迟和李默略略落后几步。李默迅疾回头,冲李湘如使了个安抚的眼色。 …… 四皇子一行人终于离开。 盛锦月一直躬身,直至四皇子的身影消失,才长长舒出一口气。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同是盛家子孙,也有极严格的等级之别。 四皇子虽是庶出,却是建文帝的儿子。更是竞争储君之位有力的人选。日后若为储君,贵不可言。不为储君,也会被封为藩王,领兵镇守一藩之地。 她触怒不起,也招惹不起。 便是她的兄长盛渲,在四皇子面前也毕恭毕敬,不敢肆意。 都是谢明曦这个臭丫头惹的祸! 盛锦月怒瞪着谢明曦,脸孔隐隐有些扭曲:“谢明曦!你竟敢当着四皇兄的面胡言乱语,陷害于我!” 李湘如面色也不太好看。 今日她得以和四皇子碰面,引起他的注意,心中暗自欢喜不已。没想到,谢明曦突然冒了出来,凭着一张利口,抢了她所有风头…… “锦月表姐此言从何而起?”谢明曦一脸讶然:“之前我是好意提醒,怎么倒成了陷害你了?妾室庶出之类的话,都是你亲口说的,如何能怪到我头上来?” “你……”火冒三丈的盛锦月,握着拳头冲了上来:“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明曦眼眸微眯,右手暗暗运力。为了自保,她曾练过数年拳脚。算不上什么高手,收拾一个盛锦月却绰绰有余。 重活一回,她要过得顺心自在。 什么忍辱负重,什么隐忍不发,都不存在。 盛锦月要动手,先揍她一顿再说! 正文 第三十章 挺身 一个身影灵巧地闪了出来,抢先一步拦下了盛锦月:“盛姐姐冷静!切勿动手!” 挺身而出的少女,正是尹潇潇! 尹潇潇出身将门,不仅精擅骑射,身手也利索,力气颇大。一伸手,便牢牢地抓住盛锦月的手腕。 盛锦月正在气头上,哪里听得进劝说,怒气冲冲地嚷道:“尹潇潇!此事和你无关!你给我让开!再敢拦着我,我饶不了你!” 尹潇潇皱了眉头,加重语气:“盛姐姐!今日你设文会,邀我们来做客。谢三妹妹也是你亲自邀来的客人。” “不管如何,你都不该动手!如此一来,谁还敢登淮南王府的门?” 萧语晗和尹潇潇最是交好,平日同进共退。便是对谢明曦平平,此时也挺身而出:“尹妹妹言之有理!盛姐姐息怒!” 李湘如对谢明曦十分不满,此时并未出言。 秦思荨温柔内敛少言,此时微微蹙眉,柔声道:“以和为贵!盛姐姐稍安勿躁,有什么话慢慢说便是了。” 颜蓁蓁也看不惯盛锦月的盛气凌人,撇撇嘴道:“早知如此,当时不下请帖给谢明曦就是。何苦闹得这般僵硬难堪!” 谢云曦自是向着盛锦月。只是,一看眼下这等情形,实在不宜犯众怒,嘴唇动了动,到底没敢吭声。 盛锦月气焰再嚣张,也敌不过众人有志一同的指责! 被尹潇潇紧紧攥着的手腕阵阵疼痛。 盛锦月既生气又觉委屈,竟红了眼圈:“刚才你们又不是没看见!她有意挑唆,令四皇兄生怒。四皇兄定因此恼了我……” 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尹潇潇不愿落下欺人的名声,很快松了手,就事论事地说道:“你若不是故意提起谢三妹妹庶出之事,又怎么会被谢三妹妹抓住语病,借势反击?” 盛锦月的眼泪被噎了回去,心中暗暗恼恨。 这个尹潇潇,枉自己平日视她为好友。到了这等关键时候,竟向着谢明曦说话! 李湘如轻轻咳嗽一声,出来打圆场:“罢了!些许小事,大家伙儿何必动气。传出去,好好的文会,倒成了笑话。” “不如今日就到此为止,各自散去如何?” 闹到这等地步,也确实不宜再继续。 盛锦月将眼底的泪水和那口窝囊闷气一同咽了回去,生生地挤出几句场面话:“今日是我冲动生怒,扰了大家的兴致。改日我再设宴,给大家赔礼。” 众少女对视一眼,各自张口应下。 说到底,她们是看不惯盛锦月身为主人却对客人动手,和谢明曦本人没什么关系。 …… 至始至终,谢明曦没有动弹,也未说话。 她站在原地,看着拦在自己身前的少女身影,如坚冰一般的心田,被悄然融化了一角。 悄然握成拳的右手,缓缓松开。 她早已习惯独自面对所有困境。没想到,今日会有人为她挺身而出,将这一场纷争化为无形。 尹潇潇! 不管你是出于侠义心肠,抑或是别的原因,今日之事,我谢明曦领了你的心意。 尹潇潇转过身来,匆匆打量谢明曦一眼,低声问道:“谢三妹妹,你没事吧!” 谢明曦微微一笑:“没事。多谢你今日出手相助!日后,若有需要我帮忙之时,我绝不会袖手。” 尹潇潇随口笑着应了。 她亲爹是镇远将军,她是尹家独女,受尽宠爱,活得顺心自在。谢明曦只是谢家庶女,除了过人的容貌和一张利舌外,暂时还看不出别的出众之处。 她怎么可能有需要谢明曦帮助之时? 谢明曦见尹潇潇没将自己的话放在心上,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唇角。 …… 尹家此时风光赫赫,堪称大秦将门中的翘楚。 几年后,尹潇潇会被选为五皇子妃,和五皇子恩爱和睦,夫妻相得。过门未到两年,便生下皇孙,颇得建文帝喜爱。 四皇子其时已被立为储君,可惜膝下空虚,一直没有子嗣。眼看着五皇子夫妇因子嗣大出风头,四皇子心中自是不快。 身为太子妃的李湘如,面上就更难堪了。偏偏有苦说不出。 府中不乏美人,奈何四皇子极少踏足内宅。留宿更是少之又少。便连她这个太子妃,也一直独守空闺。 她便是再急,一个人也怀不上身孕生不出子嗣。 这等苦楚,不宜宣扬。便是丽妃问起,她也不敢直言。只得默默地任由丽妃数落。心胸狭窄的李湘如,将这一腔闷气怒火都迁怒于五皇子夫妇。 俞皇后在建文十六年病逝。建文帝伤心过度,随之一病不起,四皇子临朝听政。宫务则落到了李湘如手中。 五皇子夫妇的日子顿时难熬起来。 一年后,五皇子夫妇的独子在宫中玩耍时,不慎跌落假山,脖子摔断,一命呜呼。 尹潇潇遭此重击,一病不起,短短半年便撒手西去。 五皇子接连遭受丧子丧妻之痛,一蹶不振,很快就藩去了藩地。不出几年,也生病死了。 一对恩爱夫妻神仙眷侣,如昙花一现。众人偶尔提起,不免唏嘘几句——也只唏嘘几句,便丢之一旁。 …… 半个时辰后。 永宁郡主府。 憋了一路没说话的谢云曦,一下马车,便面色阴沉地瞪了谢明曦一眼,然后气势汹汹地走了。 自然是去告状了。 不出所料,谢明曦刚进碧水阁没多久,永宁郡主便打发瑶碧过来了。 瑶碧福了一福:“郡主有请!请三小姐立刻去荣和堂!” 从玉扶玉顿时紧张起来。 谢明曦从容一笑:“好,我这边过去。” 从玉小声道:“郡主若是大发雷霆,小姐该怎么办?” 扶玉挺直胸膛:“若是郡主发怒,奴婢便替小姐挨板子。” 这倒是个好主意。 从玉立刻接了话茬:“奴婢替小姐挨打!” 谢明曦失笑:“你们两个想多了。母亲叫我过去说说话罢了,绝不会至动手的地步。” 反应这般迅疾。 看来,永宁郡主的容忍耐心也快被耗尽了。 谢明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迈步去了荣和堂。 正文 第三十一章 禁足 荣和堂。 永宁郡主面如寒霜。 赵嬷嬷站在一旁,眼中闪着不善的光芒。瑶碧点翠各自站在永宁郡主身侧,略略垂头。 谢云曦挺直胸膛,冷笑一声:“三妹!你总算是来了!” 事涉盛锦月颜面,母亲此次绝不会轻易饶了谢明曦! 谢明曦并无惊惧之色,神色如常地上前行礼:“女儿见过母亲。” 没等永宁郡主张口,谢云曦又是一声冷笑:“三妹这个时候倒是温顺乖巧。之前在淮南王府,伶牙俐齿,连锦月表姐也受你欺辱。” 永宁郡主面色沉沉地张口:“明娘!你今日言语无状,在四皇子殿下面前放肆!惹得殿下动怒,进而迁怒于锦月。” “你何来的底气,竟敢这般胆大妄为?” 永宁郡主语气陡然加重,目中骤然绽出冰冷的光芒:“莲池书院入学考试在即,我念在你即将参加考试的份上,对你容忍一二。你行事越来越肆意。莫非以为我会一直容忍你不成?” “从今日起,你便老老实实地待在碧水阁,不得出碧水阁半步。” “三月十五的早上,我会亲自‘送’你们姐妹去莲池书院考试。” “云曦考中莲池书院,我不会亏待你们母子三人。你若是胆敢从中弄鬼,或是出什么差错……” 永宁郡主冷冷地勾起唇角,扯出一抹残忍又凉薄的弧度:“休怪我心狠无情!” 最后几个字,带着冷冽的血腥气。 便是谢云曦,听在耳中也觉暗暗心惊。 赵嬷嬷却是一脸理所当然。 李太后性情严苛手腕凌厉,每年慈宁宫里总要抬出几个被打死的宫女内侍。永宁郡主在宫中数年,被李太后抚育长大,行事和李太后颇为肖似。 前几日郡主对谢明曦稍作容忍,是不想弹压过度,免得谢明曦一个冲动,做出不当的举动。倒让谢明曦愈发放肆起来。 对一个庶女,根本不必这般顾忌纵容。 丁姨娘母子命运俱在郡主掌握中,区区一个谢明曦,只有乖乖听命的份! 谢明曦果然略一垂头:“女儿谨遵母亲之命。” 永宁郡主心头汹涌的怒火,总算稍稍平息:“这几日好好温习四书五经,练笔写文章。点翠每日都会去一趟,将你所写的文章带来给我过目。” 谢明曦又应了一声是。 永宁郡主心气又平缓一些,目光又落在一脸看好戏的谢云曦身上:“云娘!你这些日子,也别四处乱跑了。在云水阁里安生待着,每日读书练字。” 谢云曦:“……” 让谢明曦禁足也就罢了!为什么她也要随之禁足? 谢云曦万分不愿,娇嗔地喊了一声母亲。 永宁郡主目光冷冷一瞥。 谢云曦顿时噤若寒蝉,不敢再吭声。 …… 不必早起去荣和堂请安。每日读书练字写文章,一日三餐俱是叶秋娘精心所做的美味,还有两顿点心和新鲜瓜果。 禁足的日子,谢明曦过得惬意悠然。 每日晚上,谢钧都会亲自来看她一回。 在谢钧看来,温顺听话的谢明曦绝无胆量招惹盛锦月。定是任性骄纵的谢云曦颠倒是非黑白! 只是,永宁郡主已下了禁足令。他也不便为了这等小事和永宁郡主起争执。只能每晚都来探望,顺便言语安抚几句。 “明娘,明日就是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了。你不必紧张!”谢钧笑道:“以你的天资,此次必能考中。” 语气中露出一丝骄傲。 三个儿女中,唯有谢明曦遗传了他的读书天分。便是五十取一,也难不倒谢明曦。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谢钧又遗憾地叹了口气:“听闻今年李阁老的孙女李湘如也要考莲池书院。你想夺得头名,殊为不易。若等上一年,明岁必是第一。” 可惜,永宁郡主坚持让谢明曦今年便去考莲池书院。 谢明曦抬起头,眼眸明亮如水:“父亲,你觉得二姐能考上吗?” 谢钧下意识地摇头:“绝无可能。” 谢云曦天资如何,没人比谢钧更清楚。 莲池书院若录取百人,或许还有机会。偏偏每年只有十个名额……谢云曦怎么可能考中? 谢明曦若有所指地说道:“母亲倒是很有把握。” 谢钧反射性地点点头。 然后,心里涌起些许异样的感觉。 是啊!谢云曦天资平平,永宁郡主不可能不清楚。为何她这般有把握谢云曦能考取莲池书院? 还有,永宁郡主为何坚持今年便让谢明曦报名考试? 丁姨娘的眼泪,谢明曦这些日子的异样,永宁郡主出乎意料的容忍…… 一个略显荒唐的念头,飞快地闪过脑海。 谢钧微微变了脸色。 …… 谢钧没有说话,谢明曦也未张口。 过了半晌,谢钧才低声问道:“明娘,你告诉我。明日考试,是否别有内情?” 谢明曦静静地看着谢钧,不答反问:“以父亲之睿智,难道还猜不出来?” 谢钧:“……” 谢钧面色彻底变了! 永宁郡主竟打着这等卑劣的主意! 她怎么敢! “母亲以兄长的亲事前程相逼,姨娘跪地相求,我不得不应。” 谢明曦目中露出浓浓的哀色:“女儿本不欲告诉父亲,免得父亲为女儿出头,和母亲争执吵闹。只是,父亲这般关心我,女儿心中感动,不想也不愿隐瞒。” 谢钧被谢明曦哀伤又孺慕的眼神打动,不假思索地说道:“我这就去见郡主,让她打消这个念头。” 谢明曦又是惊讶又是感动,含泪道:“父亲还是别去了。母亲执意如此,只怕听不进父亲的话。若因女儿之故,令父亲和母亲离心,便是女儿不孝了。” 谢明曦的“孝顺懂事”,令谢钧心中涌起身为父亲的尊严和责任感。斩钉截铁地说道:“此事你不必管,我这便去找她。” 然后,起身大步走了出去。 谢钧身影消失在眼前。 谢明曦面上哀色尽去,化为了然的笑意。 谢钧绝不会真的为她和永宁郡主反目。 她只是给了他一个充足的理由,和永宁郡主翻脸争吵罢了。 …… 正文 第三十二章 翻脸 谢钧满面愠色,怒气冲冲地进了荣和堂。 丫鬟们心中暗暗奇怪。谢郡马平日温柔好脾气,今晚为何满面怒容? 守在寝室外的瑶碧一脸为难地拦下了谢钧:“请郡马留步。郡主已经歇下了!有什么事,不如明日再说……” 谢钧冷冷呵斥:“给我让开!” 瑶碧哪里敢让。 永宁郡主的脾气,她这个贴身丫鬟最是清楚。今晚若由着谢钧闯进去,永宁郡主必会动怒。她也会跟着遭殃。 两相比较,宁愿触怒谢钧! “郡马请息怒。”瑶碧满面陪笑,目中露出一丝央求:“郡主真的歇下了。奴婢求求郡马,不要在此吵闹。否则,郡主必会迁怒于奴婢……” 水灵灵的杏目中,已闪出点点水光。 她虽无名分,却已伺候谢钧枕席几年。便是看在同床共枕的情分上,谢钧也该饶过她这一回吧…… 啪地一声脆响! 瑶碧白皙的脸颊上多了五指印记! 瑶碧脸上一阵火辣刺痛,不敢置信地看着眼前翻脸无情的俊美男子! “滚!”盛怒之下的谢钧毫无惜香怜玉的心情,薄唇吐出的话语如冰冻一般:“区区一个贱婢,竟也敢拦着我!立刻让开!” 瑶碧心里涌起一阵寒意和自哀。 在主子们眼中,她和点翠到底算什么? 奴婢?微不足道的玩物? 心情好时调笑几句,哄上一哄。一旦动怒,她们两人便首当其冲,成了出气筒。无人相怜! 瑶碧用力眨眨眼,将眼中的水珠生生逼回去。没等张口,满心不耐的谢钧已伸腿踹了她一脚。 瑶碧一个踉跄,摔倒在地,膝盖一阵剧痛。 再看谢钧,再次伸腿,用力踹门。 咚! 一声巨响,门开了。 …… 安静的夜晚,如此闹腾,动静着实不小。 荣和堂里的丫鬟们却无人敢来张望。 谢钧阴沉着脸闯进寝室,俊目一扫,便见层层轻纱遮掩住的床榻上,一个女子慌张起身整理衣襟。露出的一截胸脯白嫩的刺目。 正是点翠! 永宁郡主衣衫还算整齐,此时却也格外恼怒,冷艳的脸孔被寒意笼罩,毫不客气地张口怒骂:“谢钧!你今晚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到我的寝室里来胡闹!” 知道是一回事,亲眼目睹是另外一回事。 因谢明曦而起的怒意,骤然混合进另一桩积年恩怨。心底压抑数年的不甘愤恨一股脑地涌上心头。 谢钧冷笑连连,言语尖锐刺耳:“郡主此言实在可笑。你我是夫妻,理当同床共枕。我进寝室理所应当,怎么倒成了胡闹!” “郡主若不愿成亲,当年何必主动下嫁!” 点翠满心惶惶地躲在床角,下榻不是,留在榻上也不是。 永宁郡主目如寒霜,声音冰冷入骨:“谢钧!你想自取其辱,我便成全你。” “若不是你出身寒门,在京城朝堂俱无根基,我身为堂堂淮南王府郡主,岂会看中你?你真以为自己生得如潘安再世,能迷倒天底下所有女子吗?” “为了做郡马,你逼着怀了身孕的未婚妻为妾室进门,简直是厚颜无耻之极!” “我盛永宁便是瞎了眼,也不可能看中你这等背信弃义的负心汉!” 谢钧被连连戳中痛处,再顾不得给彼此留几分余地颜面,冷笑着反击:“我谢钧出身寒微,却是凭着自己的才学考中探花。含香也是心甘情愿退让,为我妾室。” “你又如何?” “身为女子,不守妇德,不喜男子,有磨镜之癖!你这等女子,根本不配出嫁为妻!” “我看在岳父的颜面上,一直对你百般容忍!你竟将我的容忍当成了怯懦无用,愈发放肆。正大光明地将点翠带在身边,日夜‘伺候’。” “我若将此事揭开,你还有何颜面见人?” 永宁郡主气得俏脸煞白,全身簌簌发抖。 磨镜之癖……粗俗可鄙的四个字,如利箭一般,深深地刺中了她胸膛。 她想像往日一般,端起高不可仰的郡主架子,怒骂呵斥谢钧。 在谢钧恶毒不善的目光下,她竟张不了口。 …… 点翠面色如土,羞愧得不敢抬头。颤抖瑟缩着下了床榻,连鞋袜也来不及穿,满面泪痕地冲出寝室。 此时,瑶碧也勉力爬了起来,嘴角边溢出一丝血迹。 “点翠!”瑶碧忍着痛楚,张口喊住悲愤欲绝的点翠:“留下!” 点翠全身不停发抖,泪水无声肆意横流,便连哭声也不敢发出来,声音里满是鼻音:“瑶碧,我……” “留下。”瑶碧目中同样都是泪水,声音发颤:“郡马和郡主争执吵闹,万万不可落入他人耳中。我们两个得守在门外。” 她们两个俱是永宁郡主亲信,对郡主和郡马之间的事十分清楚。便是听进一些不该听的话,也无大碍。 最多是事后再挨罚。 若此时走了,被别的丫鬟靠近听了去,两人才是真的失责,必会被严惩。 点翠自然也清楚永宁郡主的手段,全身瑟缩一下,用尽力气点了点头。 同样狼狈的两人,对视一眼,各自擦了眼泪,默默守在门外。 …… 门内,是漫长又无言的对峙。 明亮的烛火透过轻纱,将永宁郡主冷艳美丽的脸孔照得清清楚楚。 谢钧心中高涨的怒火,悄然被另一种火焰取代。 成亲十余年,他不止一次地想靠近她。可恨她从不给他半点机会。否则……她必会改了那等令男子不齿的癖好,心甘情愿地承欢他身下。 永宁郡主看着谢钧燃着火焰的双眼,忽地轻蔑一笑:“说来说去,你无非是怨恨我未让你近身。谢钧,这等卑劣无耻的心思,你趁早收起来。绝无可能!” 谢钧被揭穿晦暗隐秘的心思,不由得恼羞成怒,俊脸的脸孔瞬间涌过暗红。 他不再纠缠陈年旧账,怒声诘问:“明娘之事,你作何解释?” 永宁郡主先是一愣,旋即很快反应过来,冷冷扯起嘴角:“明娘不过是庶出,云娘才是谢家嫡女。云娘有了才名,便能谋一门好姻缘。我百般费心,所为的还是谢家。你到底有何不满?” 正文 第三十三章 有负 谢钧听到嫡女两个字,目中闪过讥讽嘲弄:“云娘到底是不是嫡出,你我心知肚明。” 门外的瑶碧点翠听到此言,心中陡然一紧。 对视一眼,彼此眼中俱是惊骇。 永宁郡主从不让谢钧近身,又有磨镜之癖。她们两人也曾暗自揣测过谢云曦是否出自永宁郡主的肚子。只是,从不敢宣之于口。 没想到,今晚守在门外,竟听到了这等骇人的隐秘…… 谢云曦到底是谁生的? 点翠的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名字,犹有泪痕的俏脸一片惨白。 瑶碧显然也想到了,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谢钧的话,彻底激怒了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掀起轻纱,寒着脸下了床榻,和谢钧遥遥相对:“谢钧!我这一生,唯有云娘这个女儿。她是谢家唯一嫡女!” “我自会为她竭力谋划。便是出身不及别的贵女,也要令她才名远扬,入选皇子妃,嫁入天家为儿媳。日后荣华一世。” “谁拦着我,我毁了谁。便是你也不例外!” 最后一句话,冰冷刺骨,令人心惊。 谢钧一张俊脸铁青,狠狠地盯着永宁郡主:“你为云娘谋划,我不怪你。可是,你不该将主意打到明娘头上!” “你如此行事,心性恶毒,如何配得起嫡母二字!如何对得起明娘!” 永宁郡主讥讽地扯起嘴角:“我对得起云娘便足够了!” 不等谢钧翻脸动怒,又淡淡说道:“明娘身为庶女,身份低微。便是才名显著,也无资格入选皇子妃。这一点,你心里也该清楚。” 谢钧神色一僵。 宫中确实有此惯例。庶出之女,无资格被列入皇子妃名单。 他原本希冀着谢明曦才名远扬,再有无双美貌,或能进宫,为天子嫔妃…… 永宁郡主目光锐利,似窥破谢钧心底所有盘算,冷然笑道:“皇上已年过四旬,日渐老迈。明娘才十岁,便是想进宫,至少也得五年及笄之后。” “说句诛心之言,便是你如愿以偿,皇上寿元多长,也未可知。宫中俞皇后独宠多年,几位嫔妃都育有皇子。就算明娘进宫得宠,又能如何?你这个亲爹能沾几年的光?” “若云娘为皇子妃,日后便是藩王妃。如有机缘,或能更进一步,成为太子妃。谢钧,你不是蠢人,该如何选择,自己权衡!” 谢钧面色阴暗不定,久久无言。 谢明曦再美丽再聪慧,庶出二字,便已是难以逾越的阻碍!嫁一个高门子弟不是难事,想为皇子妃,却无可能! 而谢云曦,却是谢家“嫡女”,“亲娘”是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见谢钧一直没出声,轻蔑又嘲弄的扯了扯嘴角。 当年也是如此。 为了攀附淮南王府,眼前这个男人背信弃义,负了珠胎暗结的丁含香。 如今,为了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负了谢明曦的信任依赖,也不足为奇。 …… 隔日凌晨,天还未亮,谢明曦便已起身。 一夜好眠,谢明曦白嫩的脸颊透出淡淡的粉,双眸如水般清澈明亮,神色从容镇定。 从玉扶玉却比主子紧张多了。 力气大的扶玉小心翼翼地捧着木匣。木匣里放着谢明曦惯用的笔墨纸砚。 从玉的手里也捧着一个小巧的食盒,里面放着叶秋娘精心做的四味点心。入学考试要考足整整一日。得自己带些食物垫饥。 余安不能入内宅,几日前便领了差事,一直在外跑动。 到底做了什么,从玉扶玉都不清楚,也未多嘴问过。 佩蓉初来乍到,暂时做些杂事,并未领实际的差事。恭敬地站在一旁。 今日是个重要的大日子。叶秋娘虽未签卖身契,也自觉来送行:“预祝三小姐旗开得胜,马到成功。” 谢明曦微微一笑:“多谢。” 叶秋娘略一踌躇,轻声说道:“三小姐,我今日可否告假一日?” 叶秋娘签定的工契上,注明了月末休息一日。此时才是月中。 谢明曦目光扫过叶秋娘俏丽明朗的脸庞,随口笑问:“是回去陪你娘吗?” 叶秋娘目中露出一抹忧色:“昨日二弟托人送了口信给我,说娘病情日重。我放心不下,想回去看看。” 谢明曦目光微闪,忽地问道:“是谁给你送的口信?” 叶秋娘面颊微微一红,倒也未闪躲,落落大方地应道:“是我姨母家中的表兄,叫赵杨!他如今在临江王府做侍卫。” 提起这位表哥,叶秋娘双眸骤然闪出亮光。 那是一个少女,提起心上人时才会有的光芒。 谢明曦并未多言,淡淡说道:“你回去一日,不过,晚上得早些回来。” 叶秋娘满心感激,立刻笑道:“是。我一定早些回府,做一席美味,等着小姐回府。”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叶秋娘今日心情颇佳,难得多嘴几句:“今日我二弟去考博裕书院。我也盼着他能一举考中。” 博裕书院名列六大书院,学风浓厚,才学出众的比比皆是。排名仅在松竹书院之下。而且,博裕书院只重才学,不重出身。也成了众多出身不高的学子的最佳去处。 叶秋娘的弟弟有勇气报考博裕书院,可见才学不俗。 谢明曦前世只对叶秋娘印象深刻,对她家人并不清楚,随口笑问:“你弟弟叫什么?” 叶秋娘颇以幼弟为傲:“他叫叶景知。” 谢明曦有些讶然。 她对这个久远的名字有些印象。 当年谢云曦“考”进莲池书院,和李湘如一并传出才名。那一年,其余五大书院也不乏出众的学子。 叶景知便是博裕书院的头名。 可惜叶景知命薄,进了书院,未到半年便意外身亡。这个少年天才,璀璨人生尚未起步,便陨落尘泥,委实令人遗憾。 原来,叶景知竟是叶秋娘的弟弟。 叶秋娘被心上人设计,成了一颗有去无回的棋子。叶景知的死,是否也别有内情? 谢明曦略一皱眉,暂将此事搁下。 今日是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便是她记得所有考题,也不宜懈怠疏忽。 …… 正文 第三十四章 赴考(一) 不出所料。 谢钧今日并未现身。 昨日晚上信誓旦旦说要替女儿撑腰,听了永宁郡主一席话又改了主意,缩头不管不问……谢钧脸皮再厚,今日也无颜面对谢明曦。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讽的凉意。 精心装扮过的谢云曦,如一只彩蝶般娇美,翩然来到谢明曦身边,难得的和颜悦色:“三妹,你的笔墨纸砚和食盒都准备好了吗?”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有劳二姐垂询,都已备好了。” 谢云曦牢牢谨记永宁郡主的叮嘱。今日不管谢明曦如何冷嘲热讽,暂且隐忍不发。此时心中有气,也只得忍耐,继续笑道:“我备了双份,送一份给你。” “不必了!”谢明曦半点不领情:“我不用别人的笔墨,更不吃别人准备的食物。” 谢云曦:“……” 深呼吸一口气! 忍忍忍! 谢明曦的目光在谢云曦脸上扫过,轻笑一声:“二姐今日脾气如此好,委实令人惊讶。” 再深呼吸一口气! 继续忍! 谢明曦慢悠悠地说了下去:“今日莲池书院考生如云。不乏诗书满腹才学出众的贵女。二姐切记三缄其口,装也装出才女的样子。免得被人看出是个绣花枕头。” 再再深呼吸一口气! 谢云曦忍得满脸通红,目中火星几乎快喷射而出。 谢明曦欣赏了片刻,眼角余光瞄到永宁郡主的身影,微微一笑,住了口。 …… 三月十五这一日,六大书院皆有新生入学考试。 论考生之众,莫过于博裕书院。平民学子大多报考博裕书院,听闻今年报名人数有八百人,最终录取四十人。算来是二十取一。 德润慈湖稍逊一筹,报名人数在五百左右,各录取二十人。新儒书院居末,报名人数最少,只有三百多人,最终录取三十人。十取一,在六大书院中录取率算最高。 松竹书院有皇家书院之称,只有三品以上的官员子弟才有资格报名。便是皇室宗亲,也得看爵位高低。条件如此苛刻,有资格报名的不过百余人。最终取十人。 论录取率,莲池书院的五十取一,最令人咋舌。 这一日,莲池书院外送考的马车排出了几条巷子。身份再矜贵,也无用处。只能下马车,步行至书院。 此时才五更天。永宁郡主府的马车来的算早,也排到了一里开外。 永宁郡主早有准备,倒也未恼,率先下了马车。 谢云曦谢明曦也随之下马车。 有着各府标记的马车排得颇为整齐,衣衫华丽妆容精致的贵妇们领着自家适龄的女儿,不顾体面,疾步前行。 这等情景,每年三月十五总要上演一回。 其中不乏熟悉脸孔。贵妇们一边疾行,一边笑着点头示意。不过,无人停下说话。 永宁郡主也是如此。 永宁郡主一边走一边低声叮嘱:“云娘,我只能送你至书院外。待验明身份,领了考试牌,你便要自己进书院。记得带好笔墨和食盒。认真书写,不要心慌,乱了手脚。” 最后四个字,说得意味深远。 这是提醒谢云曦。她早已重金收买了巡检夫子,不必惊慌。 谢云曦额上冒着细密的汗珠,不知是因为走路迅疾而起,抑或是为了即将到来的考试紧张。闻言重重嗯了一声。 永宁郡主眼角余光一扫,暗恨谢云曦不争气。 瞧瞧谢明曦,不疾不徐,神色从容,半点不见惊惶。相较之下,谢云曦这个嫡姐倒成了怂包…… 到底不是从她肚皮里出来的,便是养了十一年,性子也不像她。到了关键时候,便显出了来自生母遗传的软弱平庸。 永宁郡主呼出一口浊气,将脑海中一闪而逝的念头按捺下去。 莲池书院到了! …… 莲池书院和松竹书院相邻,只一墙之隔。 松竹书院开的是东门,正朝着皇宫的方向。莲池书院开的是南门。如此一来,前来送考的人便能错开,不至于过于拥挤。 松竹书院占地两百余亩,高达两米的围墙,将松竹书院环绕其中。 莲池书院略小一些,同样以高墙相隔。站在书院外,无法窥得书院里的情形。 莲池书院的匾额,是由俞皇后亲自所写。 俞皇后早年间才名动天下,尤以书法见长。莲池书院四个字,龙飞凤舞,锋芒毕露。见字如见人,俞皇后之骄傲风骨,也可见一斑。 站在莲池书院外,谢明曦心中涌起微妙难言的滋味。 前世,她在莲池书院待了四年。 四年中,她敛尽光华,为谢云曦做“伴读”,承受众人的鄙夷轻蔑孤立。于她而言,几乎未留下任何美好回忆。 除了六公主。 今生重来,她再一次站在了这里。 只是,这一次,她不再为任何人而活。 莲池书院。 我谢明曦,回来了! …… 谢云曦的惊叹声在耳边响起:“这真是皇后娘娘亲手所写吗?笔锋锐利,大气磅礴,便是男子也不及。” 难得谢云曦也能说出这般有见识的话来。 不过,俞皇后这一笔字确实出色之极,颇有大家风范。 谢明曦目光扫了过去。 永宁郡主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追忆之色。沉默片刻,才淡淡道:“皇后娘娘年少时有京城第一才子之誉。” 谢云曦一怔:“为何是才子?” 不应该是才女么? 俞皇后曾女扮男装,参加松竹书院的入学考试,一举夺得头名。之后又在松竹书院读书几年,将当年身为太子的建文帝压得黯然无光。 直至及笄之年,年少的俞莲池借病退学,之后又“病重离世。” 俞家少了一个叫俞莲池的儿子,却出了一位太子妃。 事涉帝后年少时的情爱纠葛,知晓此事的人其实颇有几个,却无人敢随意提起。也因此,谢云曦听到才子两个字,有些发懵。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黯然,避而不答:“快些过去排队。” 谢云曦应了一声,将些许疑虑抛诸脑后。 谢明曦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悄然起疑。 …… 正文 第三十五章 赴考(二) 嫡母,庶女。 如此身份,注定了彼此对立,水火难容。 她不愿像前世一般被永宁郡主欺辱压制,便要彻底将永宁郡主压在脚下。只是,她从未小觑过这位嫡母。 永宁郡主心狠手辣,手段凌厉,在她漫长生命中所见的女子中,也足以排进前五! 永宁郡主提起俞皇后时的异样,到底是因何而起? “谢三妹妹!” 身畔忽地响起爽朗明快的少女声音。 谢明曦回过神来,转头看过去。 映入眼帘的,是尹潇潇英气飒爽的俏脸。 谢明曦微微一笑,喊了一声尹姐姐。 尹潇潇笑道:“远远地看着,就觉得身形熟悉。我怕叫错了人,走近了才敢喊一声。”又冲谢云曦笑道:“你们姐妹果然都来了。” 谢云曦和尹潇潇虽认识,交情却平平。此时书院门口被前来考试的少女挤满。满目的陌生脸孔里,忽然出现一张熟悉的脸,顿觉无比亲切。 “萧姐姐她们,你可见到了?”谢云曦笑问。 尹潇潇有些无奈:“我和萧姐姐约好了在这里碰面。可惜今日人太多了,一直未能找到她。” 可不是么? 天边刚透亮。 五百考生,外加送考的女眷。一眼看去全是人头。前行不易,后退转身同样费力。时间无多,站队点名要紧,哪里还敢分神去寻人? 谢明曦笑着让了一让:“尹姐姐站我前面吧!” 尹潇潇也不推辞,笑着应了一声,便站了过来。 两人的低声说笑声传进谢云曦耳中。 谢云曦心里别提多气闷了。 明明她和尹潇潇相识在先,尹潇潇对谢明曦却比对她亲热多了!真是太可气了! 就在此时,一个威严的女子声音响起:“所有送考之人,一律退散。书院门外,只留考生。拥挤喧闹借机生事者,一律取消考试资格。” …… 这个声音颇为清晰明亮,重复了三次。 三次过后,贵妇们只得离去,书院外的考生们也安静下来,迅速排好长队。共五队,每队百人左右。 谢明曦位于第二队,前面排了十几个。 报名之时,每人都登记了姓名年龄家世等资料。此时五人一组,一一报上姓名,核查无误,便领考试牌。考试牌上注明了考试之时的座位号。 光是入考场,便耗时良久。 排在后面的,少说也得站上一个时辰。体力不佳的,光是这一关便熬不过去。 过不多时,有身体娇弱的少女轻呼一声,软软倒地。引来一阵低低的惊呼。 负责点名的夫子们视若未见。每年莲池书院新生考试,总有类似之事。只要未进考场,便无需过问。 谢明曦本不想多事,转头一看,却见昏迷少女也是第二队,约莫三十多名的位置。 少女容貌秀气,面色潮红,满额冷汗,呼吸急促。 尹潇潇也随之看了过去,立刻皱了眉头:“这不是林四小姐吗?她素来体弱,今日怎么也来了?” 林四小姐? 谢明曦脑海中立刻闪过一个名字。 林微微。 上有三个兄长,下有两个弟弟。身为林御史唯一的女儿,在家中颇受宠爱。可惜自娘胎便有不足之症,一紧张便易昏倒,也成了众人笑谈。 这位林四小姐,便是陆迟日后的发妻原配。过门一年,便因病消香玉陨。 没想到,她今日也来考试,尚未进场便昏倒。 家眷和伺候的丫鬟都已退散,只余下考生。 可怜的林微微,此时昏厥在地,竟无人相扶。 …… 谢云曦低声提醒:“别看了,很快就轮到我们了。” 谢明曦却未理会,转身走过去,快速俯身,将林微微扶起坐着,用力掐人中。见她还是未醒,又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白色药丸,塞入林微微口中。 附近的考生们一阵骚动。 药丸入口即化,滑入喉中。 林微微呼吸平稳了些,缓缓睁开眼。 一张秀美无伦的少女脸庞映入眼帘,声音悦耳之极:“我喂你的是参丸,现在你可感觉好些了?” 林微微定定心神,感激地说道:“多谢姑娘援手之恩。不知姑娘姓甚名谁,我日后定有回报。” 谢明曦笑了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姓谢,闺名明曦。” 然后,扶着林微微起身。 林微微面上潮红消退,顿时显出了纤弱娇美。一张尖尖的瓜子脸,弯弯的柳眉,杏目樱唇,委实是个美人胚子。 “今日要考一整日。”谢明曦低声相询:“你可能撑得住?” 林微微苦笑一声:“我自十岁起便来报考。每次都因过度紧张在书院外昏厥,根本没进过书院考场。今年我已十三岁,再不考,便无机会了。” 脸上闪过一丝毅然:“无论如何,我也得考上一回,方能甘心。” 心志坚毅的人,总值得人敬重几分。 谢明曦救她一回,本是别有用意。此时倒觉得这位林四小姐颇值得结交。闻言笑道:“我这里还有几颗参丸,都送给你。你紧张气虚之时,便服上一颗。” 林微微满心感激:“大恩不言谢。” 此时此刻,她确实需要这些参丸。推辞反显得虚情假意。 帮人帮到底。 谢明曦索性将自己的位置也让了给她:“我身体好,多等片刻无妨。你去站我的位置,早日入场坐下。” 锦上添花人人都肯,雪中送炭才最难得。 林微微目中闪出水光:“我们两个萍水相逢,你竟肯这般帮我。我……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其实,也不必那么感激她。 若不是认出对方是陆迟未来的发妻,她未必肯施援手。 谢明曦微微一笑,催促林微微上前。 林微微连连道谢,满含热泪地去了。 站到了谢云曦身前。 谢云曦:“……” 谢云曦又急又气,隔着一段距离,想喊又不敢喊,恨得咬牙切齿。 可恨此时到处是人,不能喧哗吵闹。不然,她定要臭骂谢明曦一顿! 只有站在一起,座位才能紧挨在一起。谢明曦在此关头,竟将位置让给了林微微。到底是何居心? 正文 第三十六章 考试(一) 谢云曦气急败坏怒目而视,谢明曦神色从容视若未见。 瞪得再凶也没用。 谢明曦稳稳地站在三十多名的位置,和谢云曦隔了一段不算近的距离。 尹潇潇倒是对谢明曦的“侠义”行径十分欣赏,心中真正生出结交之意。 很快,便轮到了尹潇潇。 尹潇潇报了姓名,核对无误后,领了考试牌进了书院。临走之前,特意转头,遥遥地冲谢明曦笑了一笑。 笑容干净又爽朗,满是亲切和善意。 谢明曦回以微笑,心中浮起一丝欣慰。 重活一回,因她的改变,前世熟知的人,也有了微妙的转变。便如尹潇潇,前世淡漠疏远,从无交情。这一世,却主动和她结交。 林微微领了考试牌之后,投来感激的目光,满腹信心的进了书院。 林微微连着三年报考书院,都因紧张过度而昏迷。今世有她伸手相助,也在这一年踏入考场。不知会否成为同窗? 还有阴沉着一张脸的谢云曦…… 呵! 好戏才刚刚开始! 谢明曦扬起唇角,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 “姑娘姓甚名谁?” 负责点名的女夫子年约三旬,形容肃穆,不苟言笑。 这个夫子姓季,相貌寻常,却满腹才学,擅长算学。在书院中赫赫有名。 谢明曦冲季夫子笑了一笑:“我姓谢,闺名明曦,今年十岁。是鸿胪寺卿谢钧之幼女。” 季夫子略一点头,迅速翻动手中的册子,找到了谢明曦的名字,核查身份信息。在相貌那一栏中,简单地注明“白净秀美”四个字。 季夫子打量谢明曦一眼,目中露出一丝赞许之色。执笔在考试牌上写下谢明曦三个字。 对着如此美丽的少女,季夫子声音不自觉地和缓几分:“这是你的考试牌,进去之后,不得东张西望,迅速找到自己的位置坐下。” 谢明曦应了一声,接了考试牌。 乙二十五,谢明曦。 考场设在宽敞空荡的练功场。进了书院大门便能看见。共设了二十排座位,每排二十五个座位。 谢明曦正好在第二排最末一个。 坐在第二排中间的谢云曦频频看过来,眼中的火星几乎快喷射而出。 巡检的夫子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端坐不语!” 谢云曦羞臊地涨红了脸,正襟危坐,不敢再回头。 考生鱼贯而入。其中,总有一些熟悉脸孔。 巧的很,李湘如坐在丙二十五。李湘如眼角余光轻蔑地扫了谢明曦一眼,连个招呼也未打,翩然入座。 …… 呵呵! 谢贵妃心胸可不宽广。 今日就教你学做人。 谢明曦略一挑眉,不动声色地捏了个纸团,指尖用力弹出。 正中李湘如膝盖。 李湘如猝不及防,只觉膝盖一麻,下意识地尖叫了一声。 众考生:“……” 巡考的夫子面色一冷,目光冷冽地扫了过来:“何人喧哗?” 众考生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李湘如生平从未出过这么大的丑,羞窘得无地自容,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在夫子严厉的目光下,头脑几乎成了一片浆糊。 李湘如期期艾艾地解释:“夫子,刚才我膝盖突然发麻,没了知觉。我猝不及防,才惊叫一声。定是有人暗中捣鬼陷害我……” 夫子神色一冷:“不必解释了。保持安静!再吵闹,立刻出去。” 李湘如满腹委屈地住了口。目光搜寻一圈,正巧看到了那个小小的纸团。 莫非便是这个纸团砸中了她膝盖? 是谁? 李湘如恨恨地扫视一圈,目光落在谢明曦的身上。 谢明曦眼观鼻鼻观心,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一定是她! 李湘如恨得牙痒,紧紧盯着谢明曦,竭力压低声音:“谢明曦!刚才是不是你用纸团砸了我膝盖?” 谢明曦忽地高高举手:“夫子,李姑娘又张口说话了。” 李湘如:“……” 夫子:“……” 众考生:“……” …… 一盏茶后,考生尽数入了考场。 今日的考官是书院的副山长。 莲池书院的山长,是当今的皇后娘娘。俞皇后平日坐镇中宫,每个月只到书院来授课三日。书院里的管理庶务,便都落到了副山长身上。 这位副山长来头也非同小可,出身书香望族顾家,闺名娴之。年少时才名卓著,以书法见长。 更令人称奇的是,顾山长一直独身未嫁。 已年过四旬的顾山长身量修长,依然是未婚女子的穿戴。一袭简单的青色罗裙,一头青丝半挽发髻,另一半长发披散在身后。发上只插了一支金钗,再无修饰。 论相貌,顾山长不算特别美貌,嘴唇略大,鼻梁也略高一些。可她诗书满腹,气度高洁,满身风华,远胜满头珠翠的美人。 发卷审核巡考之类的事,自有巡考的夫子去做。 顾山长端坐在高台上,目光淡淡一扫,众考生便觉心中一凛,什么抄袭传纸条之类的念头,立刻被掐断。 “尔等今日来考莲池书院,需谨记端正心思,展露真才实学。”顾山长声音清亮,清晰地传进众考生耳中:“一旦发现任何舞弊之事,立刻撵出考场,永不录取。” 众考生齐声应是。 谢云曦紧握着手中的笔,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手心也湿漉漉的。 一颗心怦怦跳得飞快。 母亲叮嘱过,写完试卷之后,最后署上谢明曦的名字。 而谢明曦的试卷上,则会写上谢云曦三个字。 如此一来,两人的试卷便正好对调。 母亲已暗中收买了今日巡考的孙夫子。不论是谁巡考收卷,都不会吭声。只要交了试卷,便再无对症。 没问题! 不用怕! 谢明曦胆子再大,也绝不敢拂逆母亲心意,只能在试卷上署她谢云曦之名。否则,母亲第一个饶不了她!丁姨娘和庶兄谢元亭也没好果子吃! 谢云曦拼命安慰自己,手依旧不停发抖。瞪着眼前的三张试卷,迟迟未能落笔。 巡考的夫子经过她身侧,敲了敲她的桌子,以示提醒。 谢云曦这才定下心神,开始看题。 …… 正文 第三十七章 考试(二) 日头渐渐升起。 光线越来越明亮。 明亮的阳光落在考卷上,闪出近乎刺目的光影。 考场上寂静无声。 顾山长端坐如山,岿然不动。 巡考的五位夫子,各自眉目肃然,凌厉的目光不停扫过众考生。 一众考生无人敢抬头。或埋头苦思,或奋笔疾书,或满面愁容,或胸有成竹,或患得患失,或满腹自信。便如一场无声的哑剧,尽显考生百态。 谢云曦便是埋头苦思型。 谢明曦挥洒从容,镇定自若。 试卷共有四份,外加四份草稿纸。 因无法涂改,每一份试卷需在草稿纸上完成。然后重新誊录。 这样算来,四份试卷要各做两遍。一天的时间,着实不算宽裕。也因此,所有考生拿到试卷后,都立刻看题做题,无人敢犹豫踌躇。 第一份考经义,以背默四书五经为主。这一份试卷,最容易最简单。有勇气报考莲池书院的少女,多熟读四书五经,做这一份试卷不算难事。 第二份试卷考的是诗词歌赋。完成考卷不难,写得出彩却不易。 第三试卷考的是算数杂学。这一份试卷,考的是知识见闻和天赋,也难倒了大多考生。 时间已过半,将近正午。大部分考生做完一二份考卷,对着第三份试卷皱眉发愁。 至于第四份考策论的试卷,根本无暇去看。 锵锵锵! 季夫子忽然现身,敲响了手中的铜锣:“停笔,休息半个时辰。” 众考生长松一口气,各自搁了笔。 …… 这半个时辰里,可以喝些备好的茶水,可以吃些点心垫饥,也可以去净手方便。十个考生一组,由巡考夫子全程陪同。不得互相瞩目,不得低声交谈。 谢明曦慢悠悠地起身。 谢云曦一直在盯着她的动静,她一动,谢云曦不假思索地举了手。只有一起去方便,才有靠近说话的机会。 憋了半天,就等着这一刻呢! 夫子点一点头,谢云曦松口气,忙起身站进队中。 然后,就见谢明曦扭一扭手腕,又坐下了。 谢云曦:“……” 谢云曦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尹潇潇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低声提醒道:“夫子在看你。” 谢云曦将喉间的一口老血咽下,咬牙切齿地想道。回去之后,定要向母亲狠狠告上一状。 待谢云曦回来之后,谢明曦举了手。 谢云曦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含笑走人。 凑巧的是,李湘如也在同一队中。 趁着净手之际,李湘如不动声色地凑到谢明曦身边,压低声音冷哼一声:“谢明曦,你敢暗中捣鬼害我,我饶不了你!” 谢明曦白净的小脸露出些许惊惶,娇怯的喊道:“夫子,李姑娘言语相逼,让我将算学的最后一题答案告诉她!” 李湘如:“……” 李湘如怄得一口血都快吐出来了。 夫子紧皱眉头,冷着脸走了过来,目光如刀锋一般刮过李湘如的俏脸:“她所言可是真的?” 李湘如满腹冤屈,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当然不是。我自幼学算学,同龄少女无人能胜过我。我怎么可能来问她答案!” “谢明曦分明是故意诬陷我!” 李湘如出身显赫,这位夫子在听闻李姑娘三字之后,便猜出这是李阁老的孙女。心里的天平下意识地往李湘如倾斜,目光扫过谢明曦:“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明曦一脸无奈:“回夫子,我和李姑娘曾有一面之缘。李姑娘知我擅长算学,对自己的答案又无十分把握,便来问我。” “她无意抄袭,只想和我对一对答案。只是,这不合书院考试的规矩,我宁愿翻脸恼了她,也不敢多言。恳请夫子明鉴!” 这个说法委实太合情合理了! 谢明曦那张清丽秀美的脸庞格外真挚,语气中隐含一丝无奈。 任谁听着,也不会起疑。 同行的考生都用不赞成的目光看向李湘如。便连夫子,也以为李湘如有核对答案之意。略一皱眉道:“此次作罢,下不为例!” 李湘如百口莫辩,生生被气得红了眼圈。 谢明曦一脸歉然地说道:“李姑娘,是我对不住你。待考试结束,我一定登门赔礼。” 如此宽厚的风度,令夫子颇为满意。一众考生目中也露出钦佩赞许。 李湘如眼中的泪珠涌了出来。 两人的梁子,就此正式结下! …… 欺负一个十一岁的小姑娘,谢明曦毫无愧疚,颇为愉快。 回了位置后,打开食盒,将四块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喝了一杯温水。闭目小憩片刻,养足精神。 锵锵锵! 又是三声锣响! 半个时辰到,继续考试。 春日白天稍长,离收卷尚有两个时辰,不必心急。 谢明曦在草稿纸上做完算学,仔仔细细地检查一遍,确认无误,才看向最后一份试卷。 平整的纸上,只有两行字。 乃生男子,载寝之床,载衣之裳,载弄之璋。 乃生女子,载寝之地,载衣之裼,载弄之瓦。 果然还是这一道策论。 这四份试卷,俱是俞皇后亲自所出。 最后这一道策论,其实不合规矩。按着科举考试惯例,策论之题大多问及朝政时政,或民事农事。偏偏俞皇后剑出偏锋,出了这么一题。 弄璋弄瓦之说,出自诗经。 男子弄璋,女子弄瓦。自出生起,男子地位便远远高过女子。 古来今往,天经地义。 俞皇后出这一道策论,到底是何用意?或者说,俞皇后想看到的是什么样的破题承题? 谢明曦默默地看着这两行字,心中思潮起伏,难以平息。 前世的入学考试,正是这一道题。 当年她年少识浅,尚无阅历。凭借着出色的文采和一笔好字,得以脱颖而出。最终却因破题平平,惜败于李湘如。 李湘如头名,谢明曦考了第二……谢云曦这才以第二名的成绩入读莲池书院。 此时坐在考桌前的她,已不再是懵懂天真的谢明曦。前世种种,在她的身上心中烙下深深的印记。再看这一道策论,心中思潮澎湃。 谢明曦执笔,行云流水般落于纸上。 正文 第三十八章 考试(三) 胸中似有惊涛激浪,汹涌不息。在笔尖倾泻而出。 一蹴而就。 写完之后,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只觉心胸畅快淋漓。 此时已是申时。离收卷还有一个时辰。 谢明曦换了一支稍小的笔,蘸足了墨,开始誊录。用的正是男子科举流行的馆阁体。字迹圆润端正,漂亮至极。 两米之外的邻座上,李湘如也在誊录考卷。 李湘如心中憋着一股气,不时用眼角余光瞥谢明曦一眼,有意要比谢明曦快上一步。 谢明曦似察觉到了她的目光,转过头,冲她扯了扯嘴角。 这简直就是明晃晃的挑衅! 李湘如轻哼一声,手下动作顿时快了起来。她自四岁起执笔练字,一手馆阁体练得极好。便是祖父父亲对她也赞许有加。 她自信同龄少女中,无人能胜过自己。 谢明曦便是再聪慧,也不过是谢家庶女。谢钧请来的西席,岂能比得上在李家请来的京城大儒? 哼! 她定要夺得头名,让谢明曦彻底伏在自己脚下。 此时的谢云曦,也在奋笔疾书。 她清楚自己很难考中。不然,也不会乖乖听令,任永宁郡主安排下替考之事。可心里到底憋着一股劲。今日的入学考试,她绞尽脑汁,用尽生平所知所学。 说不定或许可能……她自己也能考中! 到时候让谢明曦也跟着沾光! 谢云曦胡思乱想一番,在署名处,写下了谢明曦三个字。 …… 巡考的孙夫子经过谢云曦身侧。 考试牌上的名字和试卷上的名字分明相差一个字。巡考夫子却视若未见。不紧不慢地往后踱步,走到谢明曦身边。 目光一扫,眼前骤然一亮。 好字! 不必细看试卷写的如何,便是这一笔好字,也足以脱颖而出。 怪不得永宁郡主不惜暗中花重金,收买贿赂今日巡考之人。这位谢家庶女,可比那位嫡女强多了! 这位孙夫子,就这么站在谢明曦身边,岿然不动。 谢明曦心中了然。 永宁郡主再有能耐,也没手眼通天至收买所有巡考夫子的地步。眼前这个孙夫子,才是永宁郡主花重金收买之人。另外几个巡考夫子,不过是得了些好处罢了。 谢明曦只当不知,放下笔,稍微活动手腕。 砚台上共放了三支笔,一般款式一样大小。 今日前来考试的少女,大多备几支笔。以备不时之需。孙夫子见惯了,并未放在心上。也未留意到,谢明曦重新拿起的笔,和刚才的不是同一支。 谢云曦。 孙夫子亲眼看着谢明曦写了名字,一颗心才落回远处,不动声色地走了开去。 孙夫子转身之后,谢明曦从容换了最后一支笔。 这一支笔竟未蘸墨,不过,笔身笔尖俱是黑色,人人都在奋笔疾书,根本无人留意。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笑意,执着这支未曾蘸墨的毛笔,在谢云曦三个字旁边又写了三个字。 写完之后,落笔之处一片空白,看不出半点痕迹。 …… 日头西移,天色渐暗。 酉时一到,锣声锵锵锵再次响起。 季夫子站在顾山长身侧,目光扫过众考生脸孔:“停笔,收卷。” 有小部分考生尚未誊录完考卷,急得哭了出来。可惜,巡考的众夫子冷面无情,根本不理会。 孙夫子面不改色地收了谢云曦的试卷,待到谢明曦身边时,着意又仔细地看了署名。 只有谢云曦三个字。 这个庶女,还算安分听话。 她本是宫中绣娘,因绣工出色,被挑中来了莲池书院任教。自比不得那些出身名门的贵妇,或是博学多才的大儒。每个月区区十两银子的月例,只够花销而已。 永宁郡主在宫中长大,和她本就相识。一个月前派了赵嬷嬷暗中来说项。她无资格阅卷,只在巡考的时候放一放水。只要无人揭破此事,便安然无虞。 若被发现……后果自然极其严重!俞皇后不管俗务,顾山长却是铁面无情的主! 只是,财帛动人心。 永宁郡主之前送了五百两银子,允诺事成后再送五百两。整整一千两银子,便是她不吃不喝,十年也攒不出来。够在京城置一个两进的小院子,或是买一处铺子。 她犹豫两日,终于狠狠心应了下来。 万幸此事颇为顺当,等收了卷,一切便尘埃落定。 收了谢明曦的试卷后,孙夫子一颗心稳稳当当地落回原位。也终于有闲心怜悯谢明曦一回。 长得这般美貌,写得一手好字,才学出众。本该有个好前程。 奈何谢明曦出身低微,被嫡母生生压得动弹不得,只能为嫡姐做嫁衣了。 谢明曦似有所察,忽地抬起头来,和孙夫子的目光碰了个正着。 孙夫子到底有几分心虚,率性移开目光,迈步去收第三排的试卷。 …… 巡考的夫子们忙得脚不沾地。 先核对考试牌和试卷姓名是否一致,然后收齐试卷,连草稿纸也一并收走。然后,当众糊名装订。 自今晚起便开始改卷,书院里大半夫子都要熬夜批阅。 五百份试卷分为五组,每组三个夫子。每一份试卷都需三个夫子亲自批阅,被批为甲等的,才算过了第一轮。 按着往年惯例,能过第一轮的试卷,只有五分之一。 隔日的第二轮阅卷,则由顾山长主持批阅。 从一百分试卷中,再评出三十份甲等。然后,这三十份试卷尽数送入宫中,由俞皇后亲自过目,选出前十。 这十个人,便成为皇后娘娘亲自选定的学生,也是莲池书院今年被取中的新生。 三月十八日,莲池书院外张榜公布新生名单。这一份名单,由皇后娘娘亲手书写。被人戏称是皇后门生。 和科举会试被取中的天子门生,有异曲同工之妙。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亲自登门,告知考生及家人被录取的喜讯。这一日,也成了京城众贵妇瞩目之时。丝毫不弱于会试放榜的热闹。 便连松竹书院录取新生的风头,也不及莲池书院。 …… 正文 第三十九章 结交 锵锵锵! 锣声再次响起。 “收卷已毕,众人按着座位顺序依次离场,不得拥挤推攘。”季夫子的声音再次响起。 众考生不敢吭声,依着季夫子的吩咐,一一起身离开。 考了整整一日,耗尽精力,一众考生个个面色黯淡无光。走出莲池书院的时候,双腿酸麻无力,整个人都似被掏空一般。 书院门前不得停放马车,前来接考生的贵妇们,一个个站着书院外等候。 此时众贵妇哪里还有自矜自傲的风度,一个个伸长脖子张望。还要口不对心地奉承身边的熟人。 “贵府千金聪慧无双,此次定能考中。” “我那个女儿愚笨的很,哪里算得上聪慧,更不及你府上的闺秀。此次高中被录取,可得好好摆几桌喜宴,让我等也跟着凑凑热闹。” “我倒是盼着摆酒席,只怕是没这个机会。” “何必这般自谦。这杯喜酒我是喝定了!” 虚伪之程度,丝毫不弱于朝堂之上的你来我往。 …… 淮南王世子妃站在永宁郡主身侧。 淮南王世子妃年已三旬,容貌美艳,满头珠翠,妆容精致。 姑嫂两个站在一处,少不得低声闲话。 “永宁,你倒是胸有成竹,半点不慌。莫非真有十足把握?”淮南王世子妃目光掠过永宁郡主冷艳沉着的脸孔,随口笑问。 盛锦月考不中,能走一走“后门”,争取那个面试入学就读的名额。也因此,淮南王世子妃并不如何紧张。 永宁郡主的自信就有些蹊跷了。 谢云曦时常出入淮南王府,在淮南王世子妃眼皮子底下长大。谢云曦资质如何,身为舅母的淮南王世子妃心中自然有数,只是从未说穿罢了。 永宁郡主为何这般胸有成竹? 面对淮南王世子妃探询的目光,永宁郡主半点口风不露,淡淡应道:“考不中,过两年再考便是了。” 口是心非! 淮南王世子妃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宗室贵女中,永宁郡主的才貌属顶尖。自矜自傲,也胜旁人。当年她下嫁出身寒门的谢钧,着实令众人错愕。 谢钧生得俊美儒雅,有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美誉。待永宁郡主温柔体贴,百依百顺。时日一久,倒也无人再提。 永宁郡主膝下只有谢云曦这么一个女儿,对谢云曦的期待自是极高。若考不中再等两年,心高气傲的永宁郡主岂能忍得下这口闷气? 永宁郡主并不多言,目光一扫,已瞄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立刻笑道:“锦月已经出来了。” 淮南王世子妃精神一振,再无暇多说,疾步迎了过去,迫不及待地追问:“锦月,考得如何?” 原本自信满满的盛锦月,经过一整天的考试折腾,像被霜打过的茄子,蔫乎乎的,没半点精神。被这么一问,勉强打起精神:“尚可。” 淮南王世子妃心里微微一沉。 自己的女儿什么性情脾气,她这个亲娘当然最清楚。若考得顺遂,此时必是满面骄色。现在这般迟疑低调,显然是考得不太好…… 能考中才最风光。那个面试入学的名额,说来到底气弱一截。 盛锦月已没了心情说话,心事沉沉地垂了头。 弄璋弄瓦! 俞皇后出这一道题,到底是何用意? …… 弄璋弄瓦! 到底何解? 出了书院的一众考生,都在琢磨同一个问题! 李湘如也未例外。 她自信文采出众,无人能及。唯一可虑的,是自己的破题是否能得皇后娘娘青睐!此次考试,她对头名志在必得,自是格外紧张在意。 谢云曦面色有些惨淡,用力咬着嘴唇不说话。 尹潇潇同样惴惴,凑到谢明曦身边,低声问道:“谢三妹妹,最后一道策论,你如何破题?” 谢云曦放慢脚步,目光扫了过来。 同样考了一日,谢明曦气定神闲,气色好得令人嫉恨:“既已考完,等着放榜就是。何必多思多虑,徒增烦恼?” 尹潇潇哑然片刻,自嘲地一笑:“我平日自诩豁达开朗,和你一比,便差得远了。罢了,不说这些了。我先回去,睡上两日,补补元气。” 最后两句话,说得活泼俏皮。 谢明曦莞尔一笑。 尹潇潇一走,谢云曦咬着嘴唇过来了,竭力压低声音:“你到底考得如何?” 谢明曦淡淡道:“不清楚。” 谢云曦:“……” 谢云曦瞪了过去,咬牙切齿地低语:“考得好坏,自己怎么会不清楚!” 分明是故意打马虎眼,成心让她着急! 谢明曦若没考好,她还怎么上莲池书院?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尚未说话,袖子便被人拉住了。 …… 谢明曦不喜人随意靠近自己,皱眉转头,待看清来人的脸孔,眉头才舒展开来。 攥着她衣袖的十三岁少女,个头不高,身形纤细,脸庞娇美。正是谢明曦之前施以援手的林四小姐。 “我出来之后一直在这儿守着,总算见到你了。”林微微眼眸熠熠发亮:“今日多亏了你送我的那几颗参丸,我才能撑足一整日。不知你家住何处?” 谢明曦也有意结交,笑着道出自己家世。 谢明曦,在家中排行第三。父亲是以俊美闻名的鸿胪寺卿谢钧,嫡母是永宁郡主。 林微微唯恐自己记错,特意说了一遍,确定无误后,才笑道:“我明日便登门致谢。” 谢明曦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 “可是……” 谢明曦含笑打断林微微:“今日之事,也是你我之间的缘分。若你不嫌弃我是庶女出身,我们便就此结为好友如何?” 御史位高权重,有闻风而奏弹劾众臣之权。便是天子犯错,御史也可以上奏折。 林御史刚正不阿,官声颇佳,和首辅陆阁老私交甚笃,朝臣中也不乏好友。 林微微身为林府唯一的嫡女,和谢明曦结交,算是折腰低就了。 林微微想也不想地点头:“好!我也正有此意!”迅速改了口:“如此,我明日去郡主府找你。” 谢明曦笑着点头。 …… 正文 第四十章 不服 看着两人亲热攀谈的样子,谢云曦心中暗暗后悔不已。 没想到,这个在书院外晕厥的少女竟大有来头。 早知如此,当时她也该装装样子。白白便宜了谢明曦,靠着几颗参丸便结交了林御史的女儿……还有之前的尹潇潇! 真不知牙尖嘴利的谢明曦有什么好! 不过是个卑微庶女,她们竟都对她另眼相看。自己这个正经的谢家嫡女就在这儿,倒是无人问津!简直可恨可恼! 谢云曦心中忿忿,加快脚步。 “云娘,”永宁郡主熟悉的声音响起。 谢云曦打起精神应了,快步走了过去,娇嗔地扑进永宁郡主怀中:“母亲!考了一整日,我手腕又酸又痛,拿筷子的力气都没有。” 冷若冰霜的永宁郡主,此时面色稍稍缓和,轻抚谢云曦发丝:“先回府吧!”又略略皱眉:“明娘人呢?为何没和你在一起?” 谢云曦总算逮着机会告状了。加油添醋地将今日发生的事情迅速道来:“……她借着此事故意坐得远远的,我……” 一个激动,声音不免大了些。 顿时惹来众多好奇的目光。 谢云曦兀自不察,还想再说。 永宁郡主咳嗽一声,打断谢云曦:“你也累了,先上马车歇着。我在这儿等明娘。” 点翠颇有眼色地凑上前,扶住谢云曦的胳膊:“奴婢伺候二小姐上马车。” 谢云曦这才住了嘴,乖乖上了马车。 永宁郡主站在原地,面色沉沉。等了片刻,才见到姗姗来迟的谢明曦。谢明曦裣衽行礼:“有劳母亲久候。” 永宁郡主目光如刀锋一般刮过谢明曦的脸庞,冷然道:“先上马车等着。” …… 考生一一被接走。书院外的马车渐渐减少。 永宁郡主府的马车却一直等在原地。 谢云曦几次三番欲张口,一见到永宁郡主的沉沉面色,立刻三缄其口。虽是嫡亲的母女,谢云曦对永宁郡主总有些莫名的畏怯,并不敢太过肆意。 谢明曦看在眼中,唇角微微扬了一扬。 半个时辰后,天色暗了下来。书院外的马车几乎都走光了。孤零零的一辆马车,颇为惹眼。 一个丫鬟模样的年轻女子快步走至马车边,轻声道:“孙夫子命奴婢前来送信。一切稳妥,毫无差错。郡主可以安心回府了。” 这是孙夫子特意打发来送信的丫鬟。 永宁郡主松了口气,并不多言,张口吩咐启程回府。 待马车赶回府中,天色已黑。 郡主府正门大开,悬挂着的琉璃灯闪出炫目明亮的光泽。谢钧谢元亭父子两人,俱在门口处等候。 遥遥地看见马车,父子两个快步迎了过来。谢钧温柔伸手相扶,谢元亭站在另一侧,也伸出了胳膊。 永宁郡主在人前不得不装装样子。任凭丈夫儿子扶着自己下马车,实则心中翻滚反胃不息。 谢云曦紧接着下了马车,得到了父亲和兄长的亲切关怀。 “云娘,此次考试可还顺利?” “我看二妹面色红润信心满满,定能考中。” 谢云曦谨记永宁郡主吩咐,在父兄面前表现得极有自信:“三日之后放榜,父亲大哥就等着好消息吧!” 话未说完,身后便响起轻轻一声嗤笑。 谢云曦心浮气躁,禁不起半点撩拨,立刻转身瞪了过去:“三妹是在嘲笑我?” 谢明曦慢悠悠地下了马车:“我只笑一声,何来嘲笑之说。二姐这般敏感,莫非是因为心虚之故?” 谢云曦:“……” 论口舌,谢云曦压根不是谢明曦对手。三言两语便败下阵来。 谢钧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想说什么,到底咽了回去。 为人做嫁衣! 谢明曦心中有怨气,也是难免。 谢元亭不知就里,立刻沉了脸:“三妹,你怎么这般和自己的姐姐说话?还不快些向二妹道歉?” 谢明曦眼皮都未抬:“我累了,先回碧水阁。” 然后,就这么离去。 谢元亭又是震惊又是愤怒:“父亲,三妹竟未告退就走了!如此粗俗失礼,实在可恼。定要狠狠责罚……” “住口!”谢钧沉了脸:“明娘考试一日,定然乏了,回去歇着也无妨。你身为兄长,不但不体恤,一张口便是责罚,实在刻薄!” 谢元亭:“……” 谢元亭一张白净的俊脸涨成了暗红色,低头认错:“父亲教训的是。” 心中暗暗恼恨不已。 他是谢家唯一的儿子,便是庶出,也十分金贵。这十余年来,父亲谢钧从来舍不得说半个字重话。没想到,今日竟为了谢明曦这个臭丫头训斥自己…… 谢钧满腹心思,无心多说,挥挥手道:“去书房反省,今晚不得吃晚饭。” …… 谢府,兰香院。 丁姨娘一整日神色不宁,心事重重。 文绮低声道:“天色已晚,姨娘也该用晚饭了。” 丁姨娘长长叹了口气:“我哪里有心思吃完饭,撤了吧!” 也不知谢明曦是否听话,在试卷上署了谢云曦的名字…… 万一谢明曦心存怨怼,考试时故意“失手”,害得谢云曦考不中。永宁郡主定会大发雷霆,将这笔账都算到她和谢元亭身上…… 丁姨娘越想越惶惶难安,却也无计可施无可奈何,就这么枯坐了一夜。 …… 莲池书院的屋舍里,灯火通明。 教学女红音律厨艺等科目的夫子,都无资格阅卷。留在此地的,俱是莲池书院里颇有才学的夫子。男女对半,其中有几位是当朝翰林,还有京城大儒。 众夫子齐聚在平日上课的学舍里。按着各自分组,坐进五间学舍。宽大的桌子上摆满试卷。夫子们不敢轻忽怠慢,一个个凝神贯注,批阅试卷。 男女共处一室,颇有不便。 莲池书院已设有十余年,众夫子一开始颇觉别扭,如今倒也渐渐习惯。众夫子低头忙碌,只有翻动试卷的细微声响,无人说话。 季夫子也在低头阅卷。 五百份试卷被分为五组,每组一百份。要从这一百份中评出二十份甲等,自不是易事。每一份都得细细批阅。 同组的夫子忽地“咦”了一声。 正文 第四十一章 阅卷(一) 众夫子都在低头阅卷,无人出声。骤然发出的声响,立刻迎来众人侧目。 季夫子抬起头:“怎么了?” “好字!” 说话的是董翰林。 这位董翰林年近五旬,从翰林院致仕之后,被顾山长聘莲池书院做了夫子。 董翰林曾是两榜进士,博学多才,擅长书法,看到如此标准漂亮的馆阁体,忍不住赞叹出声:“实在是好字!” 然后,又有些惋惜:“可惜是女子。若身为男子去参加科举考试,只凭着这一笔好字,中个举子不是难事。” 可惜!可惜! 这样的论调,女夫子们只觉微微刺耳。不过,也无人出言反驳。 男尊女卑,历来如此。 莲池书院是大齐最负盛名的女子学院,能考进书院里的少女,无不是才学出众百里挑一的佼佼者。在莲池书院里就读五年,方算完成全部学业。每一年完成学业的十名学生,最终的归宿依旧是嫁人生子。 顶着莲池书院学子的风光名头,便能嫁入高门。想入选皇子妃嫁入天家,这更是不可或缺的资本。 出众的才学和才女的名声,成了莲池书院的学生们最值得夸耀的嫁妆。 再优秀再出众,也不可能像男子一般考科举做官。 董翰林这几句无心的感叹,正是莲池书院里所有被聘请来的男夫子们的心声。 …… 季夫子微不可见地皱眉,很快舒展眉头,略略伸头张望。 待看清试卷上的字体后,季夫子目中也露出赞许之色。 馆阁体是科举取士专用的字体。读书之人,提笔练字之日起,便开始练习这一字体。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每年的入学考试要求用馆阁体。如此,馆阁体才在闺秀中盛行传开。练得好的,不乏其人。 这份试卷,不知出自何人手笔。这一笔漂亮圆润的馆阁体,着实令人惊叹! 董翰林起了爱才之心,批阅试卷也格外仔细耐心。 第一份试卷考的是经义,完成得漂亮利落,一字未错。 第二份试卷上的诗词歌赋,顿显才华横溢。 待到第三份试卷,董翰林更是满面惊喜:“此次算学极难,杂学也有几道颇难。这份试卷竟一题位错!妙!实在是妙!” 董翰林这一嚷,同组的夫子都饶有兴致地凑了过来。 此次的算学杂学试卷,难度之高,为历年之冠。满篇错误,改得人头痛。做对五六成的,已是难得。没想到竟有人能做全对…… 扪心自问,便是让她们来考,也未必全部做对。 这个考生,到底是谁? 季夫子目中终于有了笑意,低声道:“看来,此次新生头名,便要落在我们这一组了。” 夫子们分了五组批阅试卷,每组推荐五分之一的甲等试卷。到顾山长那儿,要被刷掉一大半。再经皇后娘娘朱笔凤批,取前十名为新生。每年的头名,尤为令人瞩目。 夫子们之间的竞争攀比之风,丝毫不弱于朝堂倾轧。每年争夺头名,也成了众夫子心照不宣的惯例。 董翰林满面自得,放出豪言:“今年头名,非此女莫属!” 可惜考卷早已被糊名,不然,真想看一看这个考生到底姓甚名谁。 季夫子轻笑一声:“董夫子这么说,为时过早。总得先看完策论,再做定论。” 董翰林不以为意地笑道:“此女书法过人,才学出众,算学杂学也精通。想来策论也不会太差。便是略弱一些,只凭前三份考卷,便已稳居第一了。” 一边说,一边翻到第四份试卷,目光一扫。 笑容陡然凝结。 …… 董翰林目中闪过震惊错愕,旋即是压制不住的怒气,尚未看完,便已气得用力一拍桌子:“荒唐!荒唐!” 季夫子和另两名夫子对视一眼,立刻起身走至董翰林身后。 董翰林一张老脸都气红了,指着刚才还赞不绝口的试卷怒道:“区区女子,竟口出妄言!不知三纲五常,不知男尊女卑!荒唐至极!这等试卷,绝不能被评为甲等!” 策论洋洋洒洒,写满了整张试卷。字体漂亮工整,看着悦目至极。 奈何破题的第一句话,便戳中了董翰林身为男子大丈夫的自尊自傲。 男子曰弄璋,女子曰弄瓦,此皆是世人轻贱女子之言,余未敢苟同! 女子生而聪慧不凡者,敏锐细心者,数不胜数。因囿于内宅,纵然满腹才学,却无机会一展所长。 伺候公婆,相夫教子,打理内宅,皆为女子。男子行走于朝野,流连于酒宴,忙时不见踪影,闲来饮酒作诗。盖因身后有女子打点一切庶务。 彼此换之,女子亦能撑起门户,男子又当如何? …… 之后,洋洋洒洒数百字,皆是“诛心之言”。 其中更以俞皇后和顾山长为例,力证巾帼不让须眉。女子不依附男子,独身未嫁亦能活得从容。 董翰林不敢妄议俞皇后,也不敢非议顾山长,涨红着脸,将荒唐二字骂了一遍又一遍。坚持要将此试卷罢落。 季夫子的眼睛却亮了起来,取过试卷细看,嘴角越扬越高。 另两位女夫子也一同凑过来观看,不自觉地微微点头。 董翰林看这篇策论,男子尊严被触怒,怒不可遏。女夫子感觉又自不同,只觉句句都写中了心坎里。 这等话,平日只在私下无人时想上一回,谁也不敢诉之于口。今日竟有考生直抒心意,落于纸上,令人看了分外痛快! “如此考卷,当为甲等头名!”季夫子忽地出声。 董翰林拒不同意:“我不同意!这份试卷绝不能为甲等!” 季夫子面无表情地瞥了过来:“我是这一组的组长!” 董翰林:“……” 另两位女夫子也一起张口道:“我们也同意季夫子之言。” 董翰林气得胡子都快翘起来了。 阅卷时,意见不一致,得由组长做决断。也可以几位夫子投票表决。季夫子等三人一条心,他便是气得上天也没用。 董翰林重重哼了一声,沉着脸取了另一份试卷。 季夫子提笔,在试卷首页,写下四个字! 甲等头名! 正文 第四十二章 阅卷(二) 熬了一夜,季夫子双目泛红,面色微暗,精神却出奇的振奋。 季夫子捧着二十份被评为甲等的试卷,到了顾山长的屋舍外。 正好碰到了一同前来送卷的另几位夫子。 “季夫子满面春风,莫非你这一组的头名格外优秀出众?”张口的是杨夫子。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 莲池书院是大齐最闻名的女子学院。中宫俞皇后亲自担任山长,副山长顾娴之出身书香望族,名满天下。 能进莲池书院做夫子的,无一不是才学满腹。恃才傲物,也是难免,攀比较劲是常事。 季夫子年过三旬,有夫有子。相貌平平无奇,算学十分出众,深得顾山长器重。 杨夫子年轻一些,生得白皙貌美。夫婿早亡,膝下只有一女,被留在夫家,只身住在莲池书院,擅长音律。和季夫子时常较劲争锋。 去年新生入学考试,头名出自杨夫子这一组。杨夫子难得压季夫子一头,扬眉吐气,畅快了一年。昨晚批阅试卷之时,遇到一份极满意的试卷,对头名志在必得。 看着目露挑衅的杨夫子,季夫子从容一笑:“正是。想来,此次头名,应是出自我这一组了。” 杨夫子:“呵呵!这倒是巧了,我也这般以为。” 对视间,火药味渐渐浓厚。 另一位苏夫子抿唇笑了起来,声音温软悦耳:“我这一组的头名,也颇为出众。这一回的新生里,倒有不少优秀之辈。” 这一打圆场,季夫子和杨夫子也不再多言,一前一后迈步进了顾山长的屋舍。 …… 五摞试卷整齐的堆放在桌子上。 顾山长目光一扫,随口笑问:“辛苦你们几位了。” 季夫子尚未出言,杨夫子便抢着应道:“这都是我等分内之事,岂敢言辛苦。”又笑道:“我们这一组评出的甲等头名,文采极其出众,算学杂学正确率达到九成。” 顾山长略略动容:“竟对了九成!果然不错。” 试卷由俞皇后亲自所出,顾山长亲自校对。那一份算学杂学试卷,难度极高。有五六成的正确率,勉强便算合格。能达到九成,委实惊人。 杨夫子目中满是得色,瞥了季夫子一眼。 季夫子不动声色,淡淡说道:“我们组的甲等头名,算学杂学全对。” 杨夫子:“……” 杨夫子的脸孔火辣辣地,恍惚间听到了“啪啪”的打脸声。 其余三位夫子俱是一脸震惊,和顾山长一起看向季夫子:“真的全对?” 季夫子未露自得,从容不迫的应道:“试卷就在此,你们看一看便知。” 顾山长挑了挑眉,伸手取过第一份试卷,目光迅速扫过漂亮清晰的字体,露出一抹赞许之色。翻过前两张,第三张现于眼前。 果然全对无误。 顾山长眼睛亮了起来:“好!好!好!没想到,我们书院今年的新生中,竟有算学如此出色的人才。今岁的书院大比,我们总算不必在算学这一门上吃亏了。” …… 每年九月,六大书院本着“互相交流互相学习”的宗旨,会有一场为期六日的盛大文会。礼乐射御书数,每一项均要派出三名学生为代表。 说是文会,实则是比试。也成了六大书院竞争角逐排名的最佳机会。每一年的比试,建文帝俞皇后都会亲自现身。 六大书院的比试,也成了众人瞩目的盛会。文武百官勋贵宗亲内宅贵妇,无不密切关注。便是普通百姓,到了九月,口中所谈论的,也全是书院大比。 甚至有好事者设下盘口,借此盛事大赚一笔银子。此时便不一一赘述。 莲池书院每年参加文会,成绩却不尽如意。礼乐书三项皆是长项。奈何女子天生体弱,射御远不及男子,算学也颇为薄弱。 如此一来,每一回的书院大比,只勉强混迹中游罢了! 便是这中游,其中有多少是看在俞皇后的颜面,也不好说。俞皇后有意出这么一份刁钻的算学杂学,显然有趁机选取人才之意。 没想到,竟有这等惊喜! 顾山长如此开怀,季夫子也随之笑了起来:“不瞒山长,我批阅这份试卷的时候,也有此感叹。如此聪慧的学生,必将成为我们莲池书院的佼佼者。” 杨夫子被抢尽风头,心里憋着一股闷气。只是,自己已落败一筹,不宜再出声。目光一转,落到苏夫子身上,有意将话题引了过去:“苏夫子这一组的头名又如何?” 苏夫子不肯蹚浑水,温和一笑:“正确率有八成,也算不错。” 另两组的头名也只有八成左右。 季夫子嘴角扬了起来。 好刺目,好气啊! 杨夫子牙痒,忍不住说道:“我这一组的头名,策论做得极佳。不如山长先看一看如何?” 顾山长对众夫子之间的明争暗斗了然于心,却不说破,欣然应下,取过试卷细看。目中渐渐露出赞许之色。 杨夫子心头一口闷气烟消云散,故意瞥了季夫子一眼:“不知季夫子这一组的头名,策论做得如何?” 季夫子淡淡说道:“山长先看完另三份头名试卷的策论,再来看这一份吧!” 众夫子:“……” 这算什么意思? 是心生畏怯退缩?还是胸有成竹不惧比较? 顾山长饶有兴味地打量季夫子一眼,笑着应道:“也好。” 按着往年惯例,第二轮阅卷俱是从头名开始。由顾山长和五位身为组长的夫子一一过目,从五份头名试卷中评出第一。 如无意外,便是新生中的头名。 顾山长一一看过,最后才拿起季夫子手中的试卷,翻到了策论这一张。原本气定神闲的顾山长,神色悄然变了,目光熠熠闪亮,闪过惊叹。 杨夫子看在眼里,心里咯噔一沉! 看完之后,顾山长半晌无言。 到底如何? 其余诸夫子的好奇心都被吊得老高,一起看向顾山长。顾山长什么也没说,只将试卷给了杨夫子。 杨夫子看后,也沉默下来。 字字句句,犹如犀利的长剑,刺中众女夫子心底的痛处。 毫无异议! 甲等头名! …… 正文 第四十三章 登门(一) 考试耗费心神体力,众考生回府,多是倒头便睡。 谢明曦昨晚早早入睡,睡至正午,才慢悠悠地起床更衣。 叶秋娘花了一个多时辰,熬了一砂锅鸡肉粥,鲜香可口。谢明曦连着吃了两碗,才搁了碗筷。 “小姐,余安在外求见。”从玉低声禀报。 内宅规矩,外男一律不得入内。便是小厮,也不得擅进二门。 谢明曦略一点头。 一盏茶后,一身青衣神色沉稳的余安出现在眼前。 “奴才见过三小姐。”余安恭敬地跪下磕头。 谢明曦笑道:“起身吧!” 余安利索地谢恩起身,然后低声回禀:“小姐吩咐的事,奴才都已办妥。信已找人送出。不出十日,便能送至临安。” 谢明曦点点头。 余安谨守规矩,依令办差。 信是写给谁的,为何要送至临安,他一概不知,也不多嘴多问。张口又说了下去:“这几日,奴才依着小姐的吩咐,特意去寻了五家药铺。将小姐所写的药方俱卖了出去。” 药铺不但卖药材,也会卖些现成的药剂散丸。谢明曦所写的几张药方,俱能制成百姓常用之药。所用药材普通,疗效却和名医所开的药方无异。 药铺掌柜当然识货,在检验过药方无误后,很乐意出银子买下。 五张药方,卖了一千两。 余安说完之后,从袖中取出一千两银票,恭敬地奉至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却道:“你留下一百两。其余九百两,去买两处铺子。” 余安一愣。 京城物价高昂,九百两银子,可以买一处地段不错的铺子。想买两处,只能往僻静一些的地段去寻……如此岂是做生意之道? 还有,让他留下一百两银子又是何意? “以后你替我打理铺子,赚来的银子,你拿一成。”谢明曦似洞悉余安的心思,淡淡说道。 余安全身一震,想也不想地跪下:“小姐折煞奴才了。” “奴才无父无母,孑然一人。若不是小姐买下奴才,只怕奴才会被挑至宫中为内侍。奴才感恩戴德,定会尽心尽力为小姐当差做事。有屋蔽身,有衣果腹,有食进腹,便足矣!” “这银子,奴才不要。请小姐收回成命!” …… 这个余安,还是这副固执脾气! 谢明曦心中涌起追忆的温暖,声音缓和:“我知道你不是贪财重利之人。只是,日后要开铺子赚银子,总得再买人回来。若不许以重利,谁肯如你这般尽心当差?” 余安不假思索地应道:“规矩可以这般立下,不过,奴才不要这份银子。” “你若不拿,别人怎么敢拿?” “可是……” “没什么可是,”谢明曦略略加重语气:“这是命令。” 余安哑然片刻,只得领命。心里却暗暗下定决心,便是小姐将银子给了他,他也不会动用,备小姐不时之需。 “不知小姐打算开什么铺子?”余安起身后,恭敬地问道。 偌大的京城,做什么生意的都有。内宅贵妇们有体己私房,买铺子做生意的不在少数。胭脂水粉铺绸缎铺最是常见。 三小姐随手便能拿出五张药方,想来是要往药品上靠一靠了。 果然,就听谢明曦说道:“内宅女眷的银子最好赚,先开一处铺子,专卖养颜的玉容膏。等铺子买好了,我便将配方给你。” 不管要做什么,都需有财力支持。 不想受制于人,便要自立自强,不向任何人伸手要银子。 余安点头应下:“是。不知另一处铺子,小姐打算做何生意!” 谢明曦略一挑眉,悠然笑道:“赚男人的银子。” 余安:“……” 短短几个字,寓意无穷。 余安的表情一言难尽,目光复杂,有些困难地张口:“奴才不敢妄自猜测,请小姐明示。” 谢明曦肯定地看了他一眼:“就是你想的生意。” 余安:“……” 谢明曦见余安表情扭曲,轻声笑了起来:“我手里有一张极好的药方,强身健体固本培元,丝毫不伤身体。凭着这一张药方,赚千金也不是难事。” 余安深深呼出一口气,正色应道:“开铺子之事,由奴才奔跑忙碌。小姐只出了银子,其余一概不知。” 便是日后出了什么差错,也能全部推到他这个“刁奴”身上。 护主之情,令人动容。 谢明曦心中涌起丝丝暖意,并未推拒余安的好意,点了点头。 余安这才放了心,迅速动起脑筋:“要做这等生意,打出名声最要紧。奴才去找几个嘴皮子利索的,专在青楼画舫外候着,先赠药试用。待有了名气,不愁没人来买。” 做这等生意,铺子僻静些倒是无妨。 谢明曦赞许地看了余安一眼:“我将此事尽数交给你。你想怎么做都无妨。每隔半个月来回禀一次便可。” 主子如此信任器重自己,余安心中振奋又感动:“奴才一定不负小姐期望,定会用心经营这两处铺子。” “小姐,林小姐来了。”扶玉笑着来禀报:“郡主命人来送信,请小姐去荣和堂。” …… 荣和堂。 素来冷面的永宁郡主,今日唇角含笑,和林夫人寒暄说话。 林夫人生得温柔斯文,端庄貌美。 林微微的美貌,大半承袭自林夫人。 永宁郡主平日多和宗室贵妇来往,和林夫人曾见过面,却无交情。今日林夫人亲自登门,永宁郡主也觉面上有光。 唯一遗憾的是,这等出风头的事,又被谢明曦抢了去。 “……昨日在书院外,承蒙谢三小姐援手,微微才得以顺利进考场考试。”林夫人又是感激又是轻叹:“微微天生体弱,一紧张便易昏厥。连着三年在考场外昏倒,未能进考场。偏偏家人不能陪在身侧。” “不管此次考得如何,到底圆了她心中念想。今日,我特意带她登门致谢。区区薄礼,还请收下。” 永宁郡主笑道:“些许小事,何足挂齿。林夫人携厚礼登门,未免太过慎重。” 正说着话,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林微微欢喜地抬头,一见来人,目中闪过一丝失望。 竟是谢云曦先来了。 正文 第四十四章 登门(二) 永宁郡主处处捧着亲生女儿,未免太过流于痕迹。 林夫人心念微闪,面上却未露声色,将谢云曦从头到脚夸赞一番。 林微微对骄纵任性的谢云曦却无好印象,打了招呼之后,便住了嘴。过了片刻,谢明曦才到。 林微微这才展颜,亲热地握住谢明曦的手:“我本想一个人来找你。母亲偏要一起来。”有长辈在场,说话多有不便。也不宜久留。 谢明曦抿唇一笑,轻声道:“等过些日子,我去林府找你便是了。” 林微微兴致勃勃地应下:“好。”又笑道:“昨日我一回府,便双腿发软,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倒头便睡,睡至中午,才有力气下床榻。” “我也一样。”谢明曦笑道:“昨日坐了一整天,动脑又动手,一直写个不停,岂有不累之理。” 谢云曦一肚子闷气。 这个林微微,对着自己不冷不热,见到谢明曦便笑成了一朵花。 林夫人原本没将一个谢家庶女看在眼底,登门致谢是不愿失礼于人。此时见了谢明曦,顿时生出好感。 不卑不亢,从容大方,相貌生得极为出众。 立刻便将谢云曦比了下去。 身为嫡母,见到这等出色的庶女,心中膈应不喜也是难免的。谁乐意自己的女儿被庶女压得黯然无光? 林夫人冲谢明曦笑了一笑:“微微在我面前一直夸赞你。你们两个因考试结下缘分,日后不妨常来常往。” 这话自林夫人口中说出,分量自然不同。 谢明曦微笑行礼:“多谢林夫人。” 按理来说,永宁郡主本该让林微微和谢明曦独处说话。永宁郡主却只字未提,只和林夫人说笑寒暄。 林夫人心中了然,坐了片刻,便起身告辞。 永宁郡主客气地挽留几句,亲自送了林夫人母女出府。 …… 回程的马车上,林微微忍不住抱怨:“我特意登门来见谢妹妹,连话都未说几句。”又压低声音道:“这位永宁郡主,心胸实在不甚宽广,待谢妹妹颇为刻薄。” 林微微今年已十三岁,早已到了知事懂事之龄。 林夫人有意调教女儿,低声说道:“嫡出庶出,自然不同。不管是在哪一家府上,都是如此。此次谢三小姐于你有恩,你愿意亲近她,我不拦着你。只是,你需谨记其中分寸,以免被人嘲笑。” 纤弱娇美的林微微抿了抿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倔强:“我和她性情相投,结为好友,这是我自己的事。谁敢嘲笑我?” “傻丫头!”林夫人轻叹一声:“世间诸事,皆有行事准则。一个人便是再出众,也很难逾越自己的出身。” “便如这位谢三小姐,她既是庶出,便该处处容忍退让,不能抢嫡姐的风头。日后婚嫁之事,也得听凭永宁郡主之言。” “永宁郡主站着嫡母身份,想弹压她,易如反掌。” 林微微不乐意听这些,皱起眉头不高兴:“我和母亲的想法正好相反。谢妹妹聪慧过人,光华外露,绝非池中之物。只怕永宁郡主想压也压不住。” 不等林夫人说话,又道:“反正,我就是喜欢和她说话来往,谁也管不着。” 林夫人:“……” 这丫头,看着温柔纤弱,实则倔强固执。 便如考莲池书院,连着三年都因紧张过度未能进考场。家人舍不得她再因此事被人耻笑,拦着不让她去。可她硬是自己去报了名…… 罢了! 只要她开心展颜,和一个庶女来往也算不得什么。 林夫人笑着哄道:“好好好,都依你,我不多嘴就是了。”顿了片刻,又叹道:“也不知你考得如何,有没有过第二轮!” 没考也就罢了,考了总希望能考中。 林微微心中有数,笑着说道:“考中应无问题。只看名次罢了。” 也不知谢明曦能否一并考中! 能做同窗,便再好不过了。 …… “明娘,你昨日考得如何?” 荣和堂里,永宁郡主张口发问。 谢明曦淡淡应道:“考中无问题,只看名次罢了。” 瞧瞧这副胸有成竹的样子! 听听这嚣张狂妄的话语! 谢云曦嫉恨不已地瞪了谢明曦一眼。不料,谢明曦就在此时看了过来,正巧和她的目光碰了个正着:“二姐考得如何?” 谢云曦死鸭子嘴硬:“尚可。”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你哦什么?”谢云曦经不起半点撩拨,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一般炸了开来:“别自以为是!说不定我考得比你还好!” 谢明曦淡淡笑道:“二姐这般有信心,那我便等着莲池书院放榜的好消息了。” 谢云曦:“……” 永宁郡主皱眉,目光冷然扫了过来:“都住嘴!各自回去歇着。” 考卷今日改过第二轮,今晚便该送入椒房殿,呈至俞皇后面前了。 想到俞皇后,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很快又隐没眼底。 …… 天色将晚,宫门即将关闭之际,一辆马车缓缓驶来。 马车停下,顾山长下了马车。 便是进宫,顾山长也未着意穿戴装扮,依旧素净简单。 守在宫门处的几个宫女精神一振,立刻上前相迎。为首的宫女年约双十,相貌秀丽,端庄沉稳,恭敬行礼:“奴婢雁落,见过顾山长。” 雁落是俞皇后身边女官。 顾山长对雁落颇为熟悉,笑着说道:“劳你久候。” 雁落微笑道:“奴婢份内之责。”然后转头吩咐一声,两个宫女立刻上前捧过试卷。 在雁落的引领下,顾山长一路行至椒房殿。 夕阳西坠,暮色沉沉,天际只余一缕晚霞。柔和绚烂的红霞笼罩着巍峨气派的椒房殿,更添几分威严。 顾山长脚步顿了一顿,举目四顾,目中闪过一丝唏嘘。 雁落不敢催促,恭敬地等着。 过了片刻,顾山长重新迈步。 内侍宫女分作两列,各自站于殿内。 身着朱红色宫装的女子,此时背对而立,目光不知落于何处。 听到脚步声,女子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转过身来:“娴之,你总算来了。” 正文 第四十五章 皇后(一) 天色已晚,椒房殿内外悬挂着数盏宫灯。 柔和的灯光透过精致的雕花灯罩,带着几分朦胧之意。也掩去了俞皇后年华渐渐老去眼角已生皱纹的遗憾。 长眉凤目,挺鼻红唇。 艳色夺人,风华无双。 这便是建文帝的发妻,当今的中宫俞皇后。 当年才名惊天下容色倾城的少女,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洗礼,坐镇中宫数年,气度慑人,令人不敢直视。 俞皇后目中含笑,态度温和亲切。 顾山长未因俞皇后的宽厚而失礼,态度恭敬地裣衽行了一礼:“见过皇后娘娘。” 俞皇后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我和你说过多回,你我独自相见时,不必这般多礼。还像昔日一般直呼其名便可。你总是这般固执。” 顾山长充耳不闻,行完礼,才站直身体:“在娘娘面前,岂能随意放肆。” 俞皇后也拿昔日好友没法子,嗔责两句,便说回正题:“此次新生考试中,可有格外出众之人?” 提起此次考试,顾山长眉眼微动,闪出奕奕神采:“我正要向娘娘回禀。此次新生考试,出色的着实不少。前三名的试卷,俱胜过去年头名!” 俞皇后一听来了兴致:“哦?果真如此?” 顾山长笑道:“正是!尤其是被我等评为头名的试卷,委实令人惊叹!娘娘看后,也一定会拍案称绝!” 俞皇后和顾山长自幼便是闺阁好友,相识相交三十余年,对彼此的性情脾气相知甚深。自然清楚她从不夸大其词。既是这般说了,这个被评为头名的试卷,定然有其独到之处。 俞皇后原本打算明日早起批阅试卷,此时又改了主意:“将前三名的试卷都拿过来。” 雁落笑这应了一声,很快捧了三本试卷过来。 俞皇后拿起第一本试卷,凤目一扫,目中渐露赞许之色。翻到算学那一张,目中颇有惊喜。 到最后一份策论,俞皇后脸上笑意渐渐收敛,目光复杂,沉默不语。 顾山长也未出声,只静静地看着神色怔忪的俞皇后。 脑海中闪过一张久远的少女脸孔。 …… “娴之,我真不服气。明明我聪慧更胜几位族兄,为何他们能去报考书院。我只能待在闺阁!” 年仅十岁的美丽少女,长眉微挑,满面不忿:“我是家中唯一嫡女,母亲疼我,父亲对我也颇为疼爱。我一直以为,不管我要做什么,他们都会支持。没想到,我刚一提起要出去读书,他们便厉声斥责我。” “说什么女子重才更重德!过了十岁之后,便不该再抛头露面。” “我偏偏不服!今年松竹书院新生入学,我定要去试上一试!” 年少时的她,出身书香名门,诗书满腹,却没有好友的勇气和胆量。闻言吓了一跳:“莲娘!你可别胡闹!松竹书院只收男子。你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去考松竹书院?” 年少胆大的俞莲娘淘气地笑了起来:“这有何难!我偷偷穿上大哥的衣服,顶替他的身份去报名。” 俞莲娘口中的大哥,是俞家庶长子俞莲池。 俞莲池比俞莲娘只大了半岁,身高相若。自小出过天花,脸上留了印记。俞莲池颇为自卑,几乎从不出门。认识他的人少之又少。 她有些迟疑:“考试那一日,你去松竹书院,你大哥留在府中,若被人察觉可就露了马脚。” 俞莲娘显然已思虑过了,双手合十央求道:“此事可就得拜托你了。到那一日,你替我约大哥出府,挑一个清净不惹人瞩目的地方,哄他待上一整日。” 俞家和顾家是通家之好。她和俞莲池自小一起长大,也算青梅竹马。俞莲池平日颇肯听她的话。 十岁的小姑娘,被娇生惯养长大,哪里懂得这其中的惊险。她觉得有趣刺激,便应下了。 俞莲娘欢喜之极,摇着她的胳膊:“好娴之,我就知道,你一定会答应帮我的忙!” 她低声笑道:“你今年去试一试。若能考中,倒也有趣。我明年也顶替兄长之名,去考一回。” 俞莲娘自信满满神采飞扬:“不用担心,我定能考中。你就等着我的好消息吧!” “对了,此事我只和你说过。你千万别告诉任何人。” 她郑重点头。 两个十岁的小姑娘,头靠头在一起说着悄悄话。浑然不知即将闯下大祸。 …… 一个月之后,松竹书院放榜。 俞莲池之名高居第一! 这个名字,一夕之间名动京城! 送喜信的人到了俞家。身为翰林院掌院学士的俞大人,顿时变了脸色。勉强按捺心神,将送喜的人打发走了之后,立刻命人叫了俞莲池俞莲娘兄妹过来。 俞莲池懵了一脸,手足无措。 俞莲娘满面自得,骄傲不已。 俞大人气得当场晕厥。醒来之后,将俞莲娘痛骂一顿:“……荒唐!胡闹!你顶替自己兄长去考松竹书院,如今高中头名,京城无人不知。接下来又该如何收场?” “难道你打算一直顶替莲池,在松竹书院就读不成?” 骄傲的俞莲娘挺直胸膛:“为何不可?” 俞大人几乎又要气晕:“你一个姑娘家,混迹在男子中,成何体统?将来还怎么嫁人?此事若传出去,我们俞家上下还有何颜面可言?” “你立刻给我装病,不得去书院报到!” 俞莲娘的犟脾气发作,立刻顶撞回去:“我既已考中,为何不能去读书?将来不便嫁人,我终生不嫁就是了。总之,松竹书院我是去定了!” 俞大人面色铁青,要动家法。 俞莲池跪倒在地,为妹妹求情:“父亲息怒!妹妹聪慧过人,想去松竹书院读书,便由着她去吧!以后,她便是俞莲池。” 然后又咬牙道:“我顶替她的身份,以莲娘之名留在内宅!只要我不在人前露面,谁也不会起疑!” 俞大人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俞莲娘对挺身而出的庶出兄长感激不已,立下誓言:“大哥,我定让俞莲池这个名字名动天下!” …… 正文 第四十六章 皇后(二) 俞莲娘得尝所愿,穿起少年儒衫,进了松竹书院。 而俞莲池,却穿起了少女罗裙,每日以轻纱遮面。待在俞家内宅,做起了俞家大小姐。 兄妹两个容貌虽有几分相似,到底男女不同,每日戴着轻纱,也易令人起疑。俞家便对外宣称长女出了天花。 当她看见身着女装沉默少言的俞莲池时,心中陡然生出惊惶和愧疚之情。直到那一刻,她才隐约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天大的错事。 她满心内疚,对俞莲池加倍的好。 俞莲池沉默内向胆怯,对她渐生情愫,却从不敢流露半分。 俞莲娘在松竹书院的考试中,年年头名,风头无人能及。一同就读的太子殿下,欣赏“他”的才学,结为至交好友。 俞大人也没料到,女儿竟如此优秀出众。面对众同僚好友羡慕赞许的目光,俞大人荣耀风光之余,心中也愈发惶恐。 在目睹女儿随着太子一起出入宫廷之际,那份不祥的预感更盛。 太子是未来的储君。 此时瞒着真实身份,和欺君之罪无异! 奈何事已至此,骑虎难下。俞大人每日回府的第一件事,便是去佛堂坐上片刻。默默祈祷此事不能被揭露。 可惜,世上没有永远的秘密。 俞莲娘的女子身份,到底还是曝露在了太子面前。 年少的太子,对俞莲娘十分亲近喜爱。十四岁的俞莲娘换衣之际,他也未避讳,就这么闯了进去…… 之后,太子亲自来了俞府,向俞大人求娶俞莲娘。 俞大人权衡几日后,终于狠心应下。 隔年,书院里的“俞莲池”生了一场重病,回府静养,之后一病不起,年少夭折,令人扼腕叹息。 然后,天子下旨,为太子和俞家嫡女俞莲娘赐婚。 俞莲娘成了风光赫赫的太子妃,之后顺理成章地做了中宫皇后。俞家一跃成为后族,风光无限。 那个内向腼腆的少年俞莲池,却在十五岁那年永远合上了双眼,被放进冰冷的棺木中,长眠地下。 俞莲娘做了太子妃,生下女儿昌平。在女儿六岁之龄,着手创办了大齐第一座女子学院,取名莲池书院! 她主动请缨,做了莲池书院的副山长。 打破世俗,从无到有,耗费十余年之功,一点一点有了今日的模样。如今,莲池书院名动天下,所有人都以女儿考取莲池书院为傲。京城女子书院有十余个。各州郡也都设有女子学院。 官家千金读书识字,蔚然成风。便是薄有家资的商贾富户,也乐意为家中女儿请西席。 这一切,都是俞皇后和她之功。 可她的心中,永远无法忘怀那个十五岁便殒命的少年俞莲池。 …… 思及往事,顾山长思潮起伏,晦涩难当。 顾山长将心头苦楚咽下,轻声笑道:“看着这份策论,几乎以为是出自年少时的你之手!才华过人,骄傲自信。” 俞皇后回过神来,不无自嘲地笑了一笑:“是啊!我也有同感!” 这个考生是谁? 竟能写得出这般犀利激昂的文章? 俞皇后心中生出好奇,想撕下糊名,被顾山长阻止:“娘娘定下规矩,未批阅完试卷之前,不得撕开糊名之处。” 俞皇后哑然失笑,停下手中动作:“是是是,是我一时糊涂,差点忘了。罢了,我也不忍到明日了,今晚便批阅试卷。选出前十,定下名次!” 又笑着相邀:“娴之若无事,今晚便留在椒房殿,陪我一同批阅试卷如何?” 顾山长时常出入后宫,和俞皇后情意深厚,闻言笑着点头:“承蒙娘娘相邀,我便厚颜留下了。” 话音刚落,便有宫女悄步而入,轻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打发卢公公前来送信,今晚驾临椒房殿。” 宫中妃嫔众多,生育过皇子公主的,俱被封了妃位。 贤妃是二皇子生母,淑妃是三皇子生母,丽妃育有四皇子八皇子,五皇子的生母是静妃,梅妃是六公主和早夭七皇子的生母。 去岁刚生下九皇子的端妃,才二十岁。 宫中从不缺年轻妩媚的美人。 却无人能越过长宠不衰的俞皇后。 建文帝每月踏足后宫不足半月,至少有一半时间都留宿在椒房殿。 俞皇后笑容微微一顿,面上并无太多喜悦之色,淡淡应道:“知道了。” …… 宫女退下之后,顾山长才道:“皇上驾临,我不便留下,这便告辞,回莲池书院。” 俞皇后歉然一笑:“对不住了。我本想留你秉烛夜谈,一同批阅试卷。没想到,皇上今晚要来。” “皇上和娘娘恩爱如初,我心中欢喜还来不及,岂会介怀区区小事!”顾山长微微一笑。 恩爱如初?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目中似有自嘲几分之意。 顾山长窥出几分,却只做不知,行礼告退。 俞皇后亲自送顾山长出了椒房殿,然后才回转。 身边的亲信宫女,无需吩咐,便已忙碌起来。 天子驾临,要准备合天子口味的御膳,要燃上天子喜爱的百合香。俞皇后要沐浴更衣重新梳妆……零零总总的琐事,着实不少。 宫女们来来去去,略显冷清的椒房殿也热闹了许多。 俞皇后命人将试卷搬至寝室。 晚膳时分,建文帝驾临椒房殿。 建文帝比俞皇后年长两岁,今年已有四十三岁。身材依旧挺拔,步履稳健。相貌英俊,一双眼睛明亮锐利,天子气度卓然,不怒自威。 “臣妾恭迎皇上。”重新梳妆后容色明艳的俞皇后躬身相迎。 建文帝大步上前,亲自扶起俞皇后,一边笑道:“夫妻之间,何须如此多礼。” 俞皇后顺势起身,随口笑道:“皇上是夫更是天,臣妾岂能失礼。” 建文帝开怀一笑:“罢了,总之都是你有礼。朕说不过你。”然后,携着俞皇后的手去了饭厅。 用膳后,帝后进了寝室。 老夫老妻,早已没了年少时的激烈情热。建文帝并未急着就寝,笑问:“听闻顾山长今日进了宫,可是给你送试卷来了?” 俞皇后略略转头,冲建文帝抿唇一笑:“我打算看几份试卷再安寝,元仲可愿相陪?” 正文 第四十七章 帝后 当年同窗之时,她时常俏皮地称呼他的表字元仲。 恢复红妆,嫁他为妻,便得守着天家规矩。只在私下无人时,她才会偶尔这般叫他。 建文帝心头一热,想也不想地点头应下:“好,我陪你一起批阅试卷。” 俞皇后眼眸微弯,笑了起来。 美人渐渐迟暮,容色已不及当年明艳慑人。这一笑间,却又有了年少时的神采。 建文帝心旌摇曳,紧紧握住俞皇后的手。 俞皇后略一缩手,低声嗔笑:“我已至中年,人老珠黄。皇上身边多的是年轻娇俏的美人,这般握着我的手,也不怕人笑话。” 建文帝凝视着俞皇后,柔声低语:“莲娘,我心中永远只有你一个。那些嫔妃,是为了延续天家子嗣,不得不纳进宫来。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你放心,我们的昌平永远是嫡出的长公主,谁都越不过她去。” 是啊!若不是为了她的昌平,她如何能隐忍这么多年? 俞皇后抿唇一笑,拉着建文帝坐至桌前:“娴之说今年的头三名,俱胜过去年的头名。尤其是排在第一的试卷,字迹漂亮,算学杂学全对。便连策论也写得慷慨激昂,十分精彩。” 建文帝来了兴致:“哦?如此我倒是要好好看上一看!” 就在此时,一个煞风景的敲门声在门外响起。 建文帝目中闪过不悦,声音陡然冷了一冷:“怎么回事?” 他早已下令,进了椒房殿之后,不准任何人来打扰。 俞皇后颇为贤良大度,温和张口劝慰:“若不是有要紧事,卢公公也不敢来惊扰。皇上还是叫他进来,问上一问才是。” 建文帝这才舒展眉头,略一点头。 …… 片刻后,卢公公进来了。 卢公公今年四十余岁,面白无须,皮肤细嫩,便是这等年龄也依然俊俏过人。 卢公公自幼时起伺候建文帝,如今已有三十多年。论资历,无人能胜过他。对建文帝的性情脾气也十分熟悉,利索地行礼禀报:“启禀皇上,端妃娘娘命人送了信来,说九皇子殿下病得厉害,口口声声喊着皇上。” “事涉九皇子殿下,奴才不敢轻忽大意,斗胆来禀报。扰了皇上和娘娘兴致,奴才该死!” 九皇子刚满周岁,生的白胖可爱,建文帝颇喜欢这个幼子。听闻是此事,怒色尽去,冲俞皇后歉然一笑:“莲娘,朕去看看便回。” 俞皇后柔声道:“皇上不必记挂臣妾。但去无妨!” 建文帝起身离开。 俞皇后将建文帝送至殿外。 建文帝宽阔健朗的背影,在宫灯的照耀下愈发挺拔。 这是大齐天子,是她的良人,是她女儿的亲爹。 也是后宫所有嫔妃共同的丈夫,所有皇子公主的父亲。 端妃自进宫起,便颇为得宠。生下九皇子之后,立刻晋为妃位。年轻娇媚的端妃,争宠的手段花样百出。借着九皇子的名义“请”建文帝前去,自然不是首次。从椒房殿“抢人”却是第一回。 俞皇后默默地注视着建文帝渐行渐远的身影,目中露出一抹萧索和自嘲。在原地驻足良久,才回了寝宫。 …… 半个时辰后,卢公公亲自前来,一脸歉然为难,压低声音禀报:“启禀娘娘,九皇子病得颇重,十分黏人。见了皇上便抱着皇上的胳膊,怎么都不肯松开。” “皇上今晚……” 怕是来不了了。 最后几个字,尚未说出口,便被俞皇后温和地打断:“九皇子生着病,皇上多陪陪他,也是理所应当。你回去禀报皇上,不必顾虑本宫。” 卢公公恭敬应下,然后告退。 退出寝宫之际,卢公公悄然抬头瞥了一眼。 俞皇后略略垂头,神色安宁,看不出半点不快。 卢公公暗暗唏嘘。 当年那个爱憎激烈倔强骄傲的俞莲娘,如今已成了合格的中宫皇后。七情六欲都被掩盖在了厚厚的面具之下。 这一夜,椒房殿的烛火一直燃至子时未曾熄灭。 寝宫里的百合香早已被撤下,换成了淡雅的玉兰香。 俞皇后专注地批阅着试卷。身边只有雁落伺候,其余宫女早已退了出去。寝宫里十分安静,只有轻微的呼吸声,和翻动纸张的悉索声。 雁落终于忍不住上前,轻声道:“已过了三更,娘娘还是歇下吧!” 俞皇后头也未抬:“还有最后两份试卷。” 雁落无奈地住了嘴。 又过了许久,俞皇后终于抬起头来,深深呼出一口气。试卷已全部阅完,前十名的试卷都已被挑出来,按着排名顺序一一放好。 忙碌了一整晚,俞皇后原本阴郁烦闷的心情倒是散开许多,笑着说道:“今年的新生,大多胜过去年!” 雁落凑趣地笑道:“有皇后娘娘亲自主持教学,有志于考莲池书院的名门闺秀比比皆是。其中总有出色之辈。如今都成了皇上娘娘的门生。不知头名是谁?奴婢可有幸先知晓?” 俞皇后舒展眉头,笑道:“本宫现在便亲自拆开糊名之处。” 便是俞皇后自己,也对这个才华横溢流于笔下的第一名充满了好奇。 雁落拿了轻巧细长的剪刀过来。 俞皇后用剪刀拆开试卷,目光定定地落在署名之处。然后,微微一笑,执笔将这个名字写在了榜单的第一个! …… 等待放榜的日子格外难熬。 谢云曦坐立难安,饭菜吃进口中也无半点滋味。额上还冒了两个小小的红点。 永宁郡主看在眼中,少不得要数落几句:“有什么可着急的!之前我都已打点好,明娘那份试卷署了你的名字。只要她未失手,你必能考中书院。” 谢云曦扁扁嘴,小声道:“母亲,你真的对三妹这般有把握吗?” 听着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永宁郡主瞥了泛酸的谢云曦一眼,淡淡道:“她若考不中,满京城的闺秀也没几个能考上了。” 谢云曦:“……” 谢云曦心里更酸了。 永宁郡主放缓语气,轻声安慰:“你何必较这个劲!明娘便是再优秀出色,也只配做你的脚下石。等明日放榜,你便是莲池书院的新生了。” 正文 第四十八章 放榜 碧水阁里,谢明曦沐浴后,安闲地半躺着。佩蓉正仔细地为她擦拭头发。 “明日就要放榜了。”从玉捧着梳子,一脸患得患失忧心忡忡:“不知小姐考得如何?” 扶玉也忍不住叹了口气:“是啊!真盼着小姐能一举考中莲池书院。日后便能一飞冲天,不必再被拘在内宅,更不用受任何人闲气。” 考进莲池书院,便不受任何人闲气? 谢明曦被这句话逗乐了,目光掠过扶玉天真单纯的圆脸:“你想的太过简单了。就算考进莲池书院,也不意味着康庄坦途。” 有人的地方,就少不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斗。 莲池书院里汇聚了大齐最顶尖的贵女,每个人身后都有自己的家族亲人。便是不及朝堂之上的明刀暗枪,也不是好待的地方。 扶玉一张圆脸皱成了包子:“真有小姐说得这么难吗?” 以扶玉一根筋的头脑,根本想象不出会是何等情景。 谢明曦淡淡勾起嘴角:“世道艰难,对女子尤为苛刻。想要出人头地风光赫赫,自然不是易事。” 然后,便不再多说:“我先歇下。” 明日放榜! 有一场翻天覆地的硬仗等着她! 今晚可得好好睡上一觉,养精蓄锐方是上策。 …… 谢明曦睡得很香。 一不小心,便睡到了日上三竿。 梳洗更衣,填饱肚子,精神倍增。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去了荣和堂。 永宁郡主口中说得从容,实则昨夜也未曾安寝,这一日早早便起了床。特意敷了脂粉,遮掩住眼下的青影。 谢云曦精神就更不济了,目光无神,不时打个呵欠。 面色白里透红神色从容的谢明曦一现身,谢云曦便嫉恨地瞪了她一眼:“三妹睡得倒是安稳。” 永宁郡主略略沉着脸,目光如刀锋般扫了过来。 谢明曦淡淡一笑:“今日放榜,和我没什么关系,无需紧张忐忑。自然睡得好。” 谢云曦:“……” 这话乍听没什么,细细一品味,就不是滋味了。 谢明曦分明是在讥讽她肯定考不中! 谢云曦眼中火苗嗖嗖地往上蹿。 谢明曦视若未见,冲站在一旁的谢钧说道:“父亲今日没去官署么?” 谢钧对幼女存了几分愧疚之意,咳嗽一声应道:“今日是莲池书院放榜之日。我特意告假一日,在府中陪一陪你们姐妹。” 莲池书院巳时正放榜。天还未亮,莲池书院外便挤满了替主子看榜的下人。身为主子,要自矜身份,便留在府中等候。 事实上,今日家中有女儿考莲池书院的,大多告假待在府里。亲自接到莲池书院夫子报喜,是何等荣耀之事? 永宁郡主已安排好一切。以谢明曦之天资才学,必能考中……这也就意味着,谢云曦今年便能风光入学。 如此一来,确实有些对不住谢明曦。只是,事已至此,多想多虑无益。 谢家“嫡女”能考中莲池书院,自然更胜庶女考中。 谢钧想通之后,心底最后一丝愧疚之意也褪去,张口又道:“明娘,你也不算小了。也该有自己的体己私房。我有一处一百余亩的小田庄,便给了你。你学一学庶务,也是好的。” 呵! 她的前程未来名声,在谢钧眼中原来只值一百余亩的小田庄。 不过,送上门的东西,不要白不要。 谢明曦微笑着道了谢。 …… 谢云曦心中有数,并未眼热一个小田庄。站在一旁的兄长谢元亭却忍不住了,挺身而出道:“父亲为何略过二妹,只送三妹田庄?” 谢钧:“……” 身为嫡亲兄长,说这等话未免太过凉薄。 谢钧微不可见的皱了皱眉,不快地扫了谢元亭一眼:“我行事自有道理!” 永宁郡主神色淡淡地接了话茬:“云娘八岁时,我便给了她两处五百亩的庄子。一百余亩的小庄子,云娘倒也未放在眼底。” 谢钧:“……” 谢元亭:“……” 谢钧一腔窝囊气,尽数撒到谢元亭身上,怒目相视:“元亭,明娘是你一母同胞的嫡亲妹妹。你这个做兄长的,不但不维护她,反倒时时挑剔刻薄,是何道理?” 谢元亭窘迫不已,一张俊脸火辣辣地,躬身请罪:“父亲教训的是,都是儿子说话行事不周。” 一旁的永宁郡主,却倏忽沉了脸,不轻不重地冷哼一声:“郡马说这话是何意!明娘是元亭的嫡亲妹妹,云娘便不是么?” “元亭自幼养在我身侧,和云娘朝夕相处,感情深厚一些也是难免。为何郡马横加指责?” 又是如此! 每次口舌交锋,永宁郡主总是这般居高临下咄~咄~逼人! 谢钧心头火气直冒,当着儿女的面有些下不来台,沉着一张俊脸,正要说话。门外忽地传来匆匆的脚步声。 门房管事满脸喜色地禀报:“莲池书院的夫子前来送喜报了。” …… 谢钧大喜,心里那点不快瞬间抛诸脑后,连声道:“快些出去相迎。” 便是冷眉冷眼的永宁郡主,此时也喜上眉梢。 谢云曦激动得全身直打哆嗦,连话都说不利索了:“我、我真的、真的考上了?” 谢元亭一脸有与荣焉的骄傲自得。 唯一冷静如常的,便是谢明曦了。 谢明曦慢悠悠地跟在永宁郡主身后。此时,正门已开,站在门外的,赫然是莲池书院的季夫子。 季夫子相貌平平,满身的书卷气,气度出众。此时双手捧着一张红色的纸筏。 这便是莲池书院独有的喜报了! 谢云曦一颗心怦怦乱跳,欢喜得几乎跳出胸膛。 考上了! 真得考上了! 虽然是谢明曦考中……接到喜报的人却是她!从今日起,她便是莲池书院的学生了。 永宁郡主满面春风,含笑相迎:“有劳夫子了。” 季夫子微笑道:“分内之事,何言辛苦。” 谢钧立刻说道:“请夫子进府小坐片刻。” 季夫子却道:“不必了。我将喜报送到,便要赶回书院。请贵府的三小姐,五日后去莲池书院报到。” 众人:“……” 正文 第四十九章 喜报? 季夫子又笑道:“恭喜贵府三小姐,高中头名!” 众人:“……” 永宁郡主头脑一懵,脱口而出:“夫子是不是记错了?考中书院的应该是云娘才是!” 谢云曦头脑一热,竟也问道:“夫子是不是看错名字了?” 谢钧拧起眉头,眼角余光掠过神色如常的谢明曦,心中骤然涌起不太美妙的预感…… 这个预感立刻被验证! 季夫子略略皱眉,声音平平板板:“喜报上的名字写得清清楚楚,是谢明曦!难道我还能认错不成?” 轰! 宛如一声晴天霹雳乍响! 永宁郡主尚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谢云曦已涨红了脸,倏忽转身,指着谢云曦怒喊:“谢明曦!一定是你在试卷上捣了鬼!你根本就未署我的名字!” 谢明曦不知何时已泪盈双眸,轻声哽咽:“二姐实在是冤枉我了。当日昨晚试卷后,我分明署的是二姐的名字。当时巡考的夫子再三确定无误,还命人送了口信给母亲。二姐不是也在场亲耳听见了么?” 谢云曦哪里听得进这等“自辨清白”,愤怒地冲上前,揪住谢明曦的衣襟:“谁知道你暗中捣了什么鬼!” 季夫子:“……” 众人:“……” 永宁郡主又气又恨又怒,一张冷艳的俏脸忽红忽白,目中火星都快喷出来了。 谢云曦这个蠢货!便是再愤怒生气,也不能当众嚷出来。郡主府的下人也就罢了!莲池书院的夫子还好端端地站在这儿呢! 替考之事,可是大忌! 万万不能传出去! 否则,不但谢云曦身败名裂,她这个堂堂永宁郡主也会声名扫地, …… 永宁郡主咬碎了一口银牙,不得不强自按捺怒气,先呵斥谢云曦:“云娘,住嘴!莲池书院的夫子在此,你岂可胡言乱语!” 谢云曦一时反应不及,没听出永宁郡主话中的暗示,捂着脸哭了起来:“我不管!总之,应该进莲池书院的人是我!根本不是谢明曦!” 谢明曦眼眶泛红,轻声说道:“我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对天立誓,考完试卷后,署的确实是谢云曦之名!” 只不过,署名时用的那一只毛笔,被用特殊的药水浸泡过,一个时辰后,字迹就会变成一片空白。 而最后用的那一只笔,同样提前用另一种药水浸泡过,写下名字后,当时一片空白毫无痕迹,过上十二个时辰才能显现。 如此罕见的药水,自然不是凡品。 当年她从一本残破的古籍中看到配方,颇觉有趣,动手试验了数回,才制成功。之后用于信中,以便传递隐秘的消息。 谢云曦还在嚎啕痛哭。 谢钧面色愈发难看。 谢元亭却是一脸震惊。这些日子的种种异常瞬间有了答案…… 怪不得温柔和顺的三妹一反常态的尖锐,怪不得母亲对三妹颇为忍让,怪不得父亲对三妹优容!感情是让三妹替考! 永宁郡主太阳穴突突直跳,怒不可遏。此时不是追根问底的时候,最要紧的是先将此事按捺下来。 “谢云曦!”永宁郡主声若寒冰:“立刻进府去!” “可是……”谢云曦满腹委屈,哭着抬头,却被永宁郡主目中的寒意惊到了,不由得打了个寒颤。 母亲性情冷漠,对她却颇为温和。从未这般直呼其名,更未这般冷厉。 “进去!”永宁郡主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趋利避害是人的本性。谢云曦不敢再哭闹,狠狠瞪了谢明曦一眼,便抹着眼泪转身进了府。 谢元亭略一犹豫,追了上去:“二妹,我送你回云水阁。” 谢元亭和谢云曦自小一起长大,相处融洽,感情颇佳。便是冲着嫡母,谢元亭也会对谢云曦更上心。 …… 永宁郡主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闷气,挤出笑容赔礼:“小女不懂事,信口雌黄,还请夫子切勿见怪!” “考试之前,为了安云娘之心,我随口说了几句哄她。没想到,她竟真的听进心里。这才闹了笑话。替考一事,绝无可能。” 呵! 当别人都是傻子吗? 谢云曦还能用“信口雌黄”来解释。谢明曦说的那番话又做何解? 季夫子目光一扫,掠过眼眶泛红隐忍未哭的谢明曦,心中涌起浓浓的怜惜。真是个可怜的小姑娘!才学这般惊人,却被逼替考! 很快,又化为汹涌的怒火! “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新生考试每年都有。替考之事,确曾有过。” 季夫子冷然说道:“一经查明,必会将其撵出书院,永不录取。且要张榜公布,令世人尽知。这几年,已无人敢再行险弄巧。” “郡主之言真假,我回书院一查便知。” “既是替考,谢二小姐的试卷上,署的必是谢三小姐的闺名。罢落的试卷,都收得整整齐齐。只消拆开糊名,一看便知。”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顿时色变。 谢钧也沉不住气了。 谢云曦是谢家嫡女!这等替考的丑闻一旦曝露,他这个鸿胪寺卿也会成为众人笑柄。以后还有何颜面面对一众同僚? “夫子息怒,请先进府一叙。”谢钧有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美誉,此时眉眼柔和,微笑小意,便是再有定力的女子也难抵挡。 可惜,谢钧今日踢到了铁板。 季夫子神色未变,淡淡应道:“替考之事查明之后,我再来郡主府。” 永宁郡主压下怒气,低头相求:“请夫子行个方便,此事暂不宣扬。只要夫子点头,我必有厚报!” 如今,也只有厚着脸皮进宫求一求李太后,有李太后出面说情,令俞皇后网开一面,将此事压下去。 生性正直最厌恶营私舞弊的季夫子冷笑一声:“郡主之厚报,还是留给别人吧!我季宸云委实不敢受之。” 永宁郡主被气得俏脸煞白,簌簌发抖。 她自小在宫中长大,颇得李太后喜爱。父亲淮南王对她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十分宠爱。来往的皇室宗亲勋贵女眷,谁人不捧着她? 她从未受过今日这般闲气! 正文 第五十章 替考(一) “目中犹自含泪”的谢明曦,瞥了气得全身发抖的永宁郡主一眼,心中十分畅快。 不愧是莲池书院最公正无私刚正不阿的季夫子! 对方是郡主,也照怼不误! 季夫子怒斥完永宁郡主,又看向谢明曦,目中满是怜惜,声音分外柔和:“谢三小姐不必惊惶害怕。你既已被皇后娘娘凤笔点了头名,便是我莲池书院的学生。谁都休想欺辱于你!” 说着,扫了永宁郡主一眼。 永宁郡主脸孔由白转黑! 这个季夫子,竟敢明目张胆地为谢明曦撑腰,出言挑衅自己! “多谢季夫子!”谢明曦用袖子擦拭眼角,收敛了之前的隐忍委屈之色,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 季夫子温和说道:“这份是你的喜报,你自己收好。五日后准时去莲池书院报到!” 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喜报递至谢明曦手中。 宫中特制的红色纸筏,三寸长两寸宽,镀着一圈金线,看着便显华贵。上面只有寥寥几个字。 谢明曦,莲池书院新生头名! 这便是京城贵女们人人向往的录取通知书了。 谢明曦轻声道谢,接过纸筏。心中也有几分唏嘘。 这一世,她终于自己接了这份喜报。 …… 季夫子办完正事,转身离开。 谢钧一急之下,快步上前拦住季夫子:“季夫子请留步。” 季夫子面色一冷,冷笑连连:“怎么?我今日不松口,谢郡马莫非要强行留人不成?” 谢钧额上冷汗都下来了。 他哪有这个胆子!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个个来历不同寻常。俞皇后对夫子们又格外相互。一旦闹僵了,便是永宁郡主也讨不了好! 季夫子冷哼一声,迈步离去。 谢钧大急,立刻看向永宁郡主:“郡主!我是男子多有不便,你去拦下季夫子!” 永宁郡主脸色煞白,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何必自取其辱!” 便是她冲上去了,又能如何? 季夫子一副盐油不进的模样!若是她再强行拦人,还不知要说出多少刺耳难听的话来!她便是贵为郡主,也奈何不了俞皇后的亲信莲池书院的正经夫子! 谢钧眼睁睁地看着季夫子上了马车,一颗心似被油煎火烤一般,额上冷汗涔涔。 现在该怎么办? 永宁郡主霍然看向谢明曦,目光阴冷狠毒,话语如刀:“好一个谢明曦!好一个谢三小姐!好!好!好的很!” 似要将她生吞活剥一般! 便连谢钧看着,也觉得心中阵阵发寒! 谢明曦一脸无辜:“母亲,巡考夫子亲自看了两遍,我确实在试卷上署了二姐的名字。当日夫子也确实命人送了口信来。为何出了这等纰漏,我委实不知!” 又求助地看向谢钧:“父亲!我绝没有捣鬼,更不知为何试卷会变成我的名字。如今夫子已送了喜报来,我到底去不去报到?” …… 报到两个字,如雷霆闪电,生生劈开谢钧心头的层层阴影。 瞬间明朗! 对啊! 谢云曦没考中,谢明曦考中了头名,也是一样啊! 总归都是谢家女儿! 只要把替考之事压下不提,他谢钧有个考中莲池书院头名的女儿,也足以风光露脸,被人夸耀数年了。 “当然要去报到!”谢钧态度骤变,看谢明曦的目光也分外温柔:“你考中头名,已入了皇后娘娘慧眼。岂有不去报到之理?” 谢明曦像瞬间找到了主心骨一般,目光满是信任依赖:“我都听父亲的。” 一个背负着替考丑闻,另一个却高中头名。 都是亲生女儿,要向着哪一个,不必多想也能选的出来。 谢钧果然“不负期望”,短暂权衡过后,果断地站到了她这一边。 谢钧欣然一笑:“报到之日,我去告假,亲自送你前去。” “父亲待女儿真好。”谢明曦满脸感动,又故作忧虑地看了面色铁青的永宁郡主一眼:“母亲……” 谢钧摇身一变,成了全心护着女儿的好父亲,立刻对永宁郡主说道:“替考之事,绝不能传出去。否则,不但你我颜面难堪,便是岳父和大舅兄也会受些牵累。郡主不如立刻进宫,求一求太后娘娘。” 只要李太后张口说情,俞皇后总不能拂了李太后的颜面。 永宁郡主怒极反笑,冷艳的脸孔浮出令人心惊的冷笑:“好,我这便进宫。谢钧,谢明曦,你们父女两个给我等着!” 毫无修饰的狠话,听得谢钧眉头一跳,面色也沉了下来:“事已至此,总得保住明娘的头名。云娘是我女儿,明娘也是。你身为嫡母,不可厚此薄彼!” 永宁郡主心中杀意腾腾,目光狠厉,冷笑一声,扬声喊道:“来人,立刻备车,本郡主要进宫。” …… 季夫子一脸怒容的回了书院复命。 顾山长见季夫子被气成这等模样,不由得一惊:“你今日送的是头名喜报,如何这般生气?” 季夫子飞快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山长有所不知……” 顾山长越听越怒,猛地拍桌而起:“好一个永宁郡主!竟敢以金银收买巡考夫子,做出这等替考作弊的勾当!” “立刻将所有罢落的试卷都搬来,一一拆封,找到谢二小姐做的那份试卷,看署名为何!” “另将当日巡考之人全数招来,隔开一一审问,找出罪魁祸首,立刻送进宫中,由皇后娘娘亲自处置!” 半个时辰后。 四百余份试卷俱被拆开。 摆在第一份的,是署名谢明曦的试卷。 字迹还算工整,看得出下过苦功,试卷也全部做完,只是文采平平。除了第一份试卷全对之外,之后三份试卷俱差强人意。算学杂学,几乎错了六成之多。 顾山长手中拿着的,则是此次得了头名的试卷。 字迹漂亮,文采斐然,才华洋溢。 上面的署名,赫然也是谢明曦。 两个谢明曦,谁真谁假,一目了然。 顾山长铁青着脸,冷冷地看向跪在地上痛哭流涕悔不当初的孙夫子:“到底是怎么回事?给我一一道来。” 正文 第五十一章 替考(二) 到底是怎么回事? 她也不明白! 巡考收卷之前,她明明看了两回。分明写的是谢云曦。怎么会忽然变成了谢明曦? 莫非是老天长了眼…… 抑或是谢三小姐有神灵庇佑? 笃信鬼神的孙夫子一想到这些,心中直冒寒气,深深懊悔自己被金银迷了眼。涕泪横流地哭道:“是我一时财迷心窍,收了永宁郡主的好处,做了错事。求山长从轻处置!” 铁证如山,赖是赖不掉了。 另外四个同样收了好处的夫子,一起面无人色地跪在地上。 俞皇后是名义上的山长,实则从不管庶务。 莲池书院里真正的掌权者,便是顾山长。顾山长平日性情温和,从不苛责夫子们。只是,一旦翻脸,便冷面无情,谁求情也没用。 顾山长神色冷冽,目光在色如筛糠满面泪痕的孙夫子脸上转了一圈,又扫过四个面色如土的巡考夫子。 莲池书院里设有五年教程。每一级的学生只有十二人,教学六艺的夫子,再有教导女红厨艺园艺等科目的夫子,加起来足有十人。 这五十个夫子里,有十余个当朝大儒和翰林,三十余个女夫子。 眼前的这五个女夫子,有两个和孙夫子一样出自宫中,另外两个则精擅棋艺和音律。因无资格阅卷,被委派做了巡考收卷的差事。 万万没料到,这五个夫子竟齐齐被人收买,出了这么大的纰漏! “按着莲池书院的规矩,你们五人即时起被开革出书院!” 众人全身一震,再顾不得半丝颜面,连连磕头求饶。 “我是一时鬼迷心窍,做了同谋。求山长手下留情,将我留下吧!” “只要不开革出书院,让我等做什么都行!” “求求山长,不要撵我走。我背此恶名回了夫家,再无活路了……” 惨厉的哭声求饶声交织在一起。 季夫子外冷内热,见不得这等场景,看向顾山长:“山长,孙夫子不能再留在书院。其余四位夫子,能不能网开一面?” 顾山长神色冷然:“犯下这等重错,还有何颜面留在书院。此例若开,以后再有人因利犯错,又当如何?” 季夫子哑然无语。 顾山长又道:“其余四人,先关在书院。我带着两份试卷和孙夫子进宫觐见皇后娘娘!” …… 慈宁宫。 坐在上首的,是大齐李太后。 李太后已年近六旬,便是保养得再佳,也鸡皮鹤发,垂垂老矣。只是,李太后不肯服老,每日穿戴得颇为鲜亮,妆容浓厚。 呵!脂粉涂得这般厚,穿着鲜艳的亮黄色,活像个老妖精! 俞皇后心中暗暗嘲讽地冷笑。 婆媳是天生的冤家。 这句话用在李太后和俞皇后身上,最合适不过。 李太后肚皮争气,生了嫡长子之后,稳坐中宫数年。熬死了先帝,顺顺当当做了太后。唯一不顺心的,便是儿子不肯娶娘家侄女,偏偏娶了俞家女儿。 建文帝年少时便是个犟脾气,认定了俞莲娘,执意要娶她。李太后心气不顺,对儿媳格外挑剔。 大齐最重孝道。建文帝便是再护着俞皇后,俞皇后也被磨搓得够呛。 俞皇后生下昌平公主后,再无所出。李太后以子嗣传承为由,命建文帝广开后宫。建文帝周旋数年,到底还是顺了李太后之意。 昌平公主八岁那一年,宫中有了二皇子。之后庶出皇子一个接一个地出生。 李太后时常拿此事膈应无子的俞皇后。 婆媳多年,未见情意,只有积年沉怨。 俞皇后贵为中宫,每日依旧要到慈宁宫,晨昏定省,风雨无阻。心中冷笑不息,面上却一派温和恭敬:“母后今日凤体如何?” 李太后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哀家身体好的很,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 俞皇后碰了个硬钉子,也未变脸,淡淡笑道:“母后总喜说笑。这等话,可万万不能让皇上听见。否则,岂不令皇上伤心?” 李太后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皇上忙于政事,整日操劳。后宫小事,不得在皇上面前学舌,令皇上烦忧。” 又皱眉道:“听闻小九病了?” 俞皇后应了声是。 李太后面色一沉:“小九刚满周岁,得仔细看顾照料。你身为皇后,虽无嫡子,对诸皇子也该多多上心。” 字字句句戳俞皇后心肺。 俞皇后神色未变:“母后说的是。儿媳身为嫡母,对儿子们岂有不精心之理。” 不软不硬地噎了回去。 李太后心中不快,正要继续挑刺,一个宫女悄然进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永宁郡主前来请安。” 李太后对永宁郡主颇为喜爱,闻言舒展眉头:“让她进来!” 俞皇后不便立时便走,索性也留下了。 …… 满心焦虑的永宁郡主,快步进了正殿,一抬头,便看到了端坐不语的俞皇后。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身体陡然僵硬,紧绷着的面色也有几分怪异。 “永宁,你今儿个怎么忽然进宫了?” 李太后对俞皇后横挑鼻子竖挑眼,对自小便在慈宁宫长大的永宁郡主倒是和气慈爱:“哀家前两日还在念叨你,你可有些日子没来给哀家请安了。” 永宁郡主定定神,挤出一丝笑容:“永宁心中时时惦记皇伯母,只怕来得太频繁,令皇伯母生厌呢!” 一边说着,一边上前行礼。 俞皇后神色淡淡,随意嗯了一声。 婆媳关系恶劣,永宁郡主是李太后的人,俞皇后对永宁郡主从无好感。 永宁郡主早已习惯了俞皇后的冷漠,心底掠过一丝苦涩,面上却未显露。 当着俞皇后的面,永宁郡主根本无颜说起谢云曦替考之事。只能陪着李太后闲话。好在俞皇后很快起身离开。 永宁郡主起身行礼相送,得以正大光明地看着俞皇后的身影。 “永宁,你特意进宫,为了何事?”李太后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永宁郡主回过神来,微微红着眼眶道:“皇伯母,永宁确实有一事相求。” 正文 第五十二章 替考(三) 一盏茶后。 永宁郡主忍着难堪,将事情的始末道来:“……是我一时糊涂。连累云娘也没了好名声。此事一旦传开,以后云娘便再无颜出门见人。恳请皇伯母为我说情,求皇嫂饶过云娘这一遭……” 咚! 茶杯重重落下,茶水四溅。 李太后脸上笑容全无,厉声道:“胡闹!荒唐!” 永宁郡主羞惭不已,起身跪下:“恳请皇伯母息怒!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我万不该动这等替考之心……” “既要做,便该做得干净利落。”李太后一脸恨铁不成钢:“连个庶女都拿捏不住,竟由得她从中弄鬼。最后闹得没法收场。” “真是没用!” “这么多年,我是白教你了。” 永宁郡主满面潮红,被骂得不敢抬头,心里却暗暗松口气。 李太后这么说,显然是有意为她出头撑腰了。 俞皇后再厉害,在李太后面前,也只能隐忍退让! 李太后又冷笑道:“俞氏着实有能耐,这十余年,将莲池书院办成了大齐最有名气的女子书院。偏偏每年只收十个学生。皇室宗亲这么多孩子,竟只给两个名额。闹得堂堂郡主之女也无书可读,被逼着想这等办法。” “此事,我总得管上一管。” “你回去安心等着吧!” 永宁郡主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感激不已地谢恩:“多谢皇伯母为永宁做主。” 想求免试就读的名额,实在无颜张口。 就这么走了,又于心不甘! 永宁郡主站在原地,一脸踌躇。 李太后目光一闪,瞥了永宁郡主一眼:“今年小六要去莲池书院,名额只剩一个。你是否想求这个名额?” 永宁郡主苦笑一声:“不瞒皇伯母,今年锦月也报了名,对莲池书院志在必得。我哪里有脸张口央求!” 一个是“女儿”,一个是嫡亲的娘家侄女…… 谁更重一筹,不言而喻! 再者,便是她有这个心,也争不过淮南王府。她是外嫁的郡主,“生”的女儿姓谢,算不得皇室宗亲。 李太后淡淡道:“你心中清楚便好。不是皇伯母不肯相帮。这免试就读的名额,是留给宗亲的。云娘姓谢,便无此资格了。” 永宁郡主耳后火辣辣的,应了声是。 …… 一个时辰后。 椒房殿。 俞皇后看着摆在面前的两份同样署名谢明曦的试卷,面沉如水,神色明暗不定。 顾山长神色紧绷,目中满是愠怒。 过了许久,俞皇后才张口:“娴之,此事暂且压下。” 顾山长一惊,霍然看了过去:“娘娘!替考舞弊之事,岂容姑息!此事绝不能容!按着书院惯例,必须张榜昭告……” 俞皇后声音平平,面无表情:“永宁郡主求到了慈宁宫。” 顾山长:“……” 汹涌的怒火冲上脑海。 顾山长咬牙低语:“莲池书院是皇后娘娘设立,皇上鼎力支持,曾下过圣旨,任何人不得干预书院事务!便是太后娘娘,也不应插手!娘娘为何要退让?” 俞皇后嘴角抿得极紧:“她是婆婆,我是儿媳!” “娘娘往日从不退却!为何现在畏缩至此?” 顾山长满心愤怒不甘,说话也失了应有的分寸:“我认识的那个俞莲娘,聪慧果决,不畏任何人,胜过世间众多男子。为何现在只为了太后娘娘的一句话,便隐忍退让?” “皇后之位,原来真的能彻底地改变一个人……” “顾娴之!”俞皇后怒喊一声,明艳的脸孔一片潮红:“你太放肆了!” 顾山长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 昔日好友,沉默又愤怒地对峙。 然后,顾山长面无表情地跪下请罪:“请娘娘降罪!” 俞皇后闭了闭眼,深呼吸一口气,然后睁开眼吩咐:“将孙夫子等人撵出书院,永不录用。” “谢明曦既为头名,给她应有的荣耀风光。” “替考之事,不必再提。” 顾山长一一应下。 俞皇后俯身,扶起顾山长,语气放软:“娴之,谢云曦年纪尚幼。替考之事张榜公布,她这一生便算毁了。母后亲自张口说情,我总得给母后几分颜面……” “皇后娘娘不必向我解释。”顾山长退开两步,目光略略低垂,声音平板:“我自会照娘娘吩咐行事。” 俞皇后:“……” 顾山长等了片刻,又道:“娘娘若无别的吩咐,我便告退了。” 然后,行礼告退,转身离开。 俞皇后默默地注视着好友的背影,伫立原地,久久没有动弹。目中渐渐染上一抹自嘲自厌。 娴之说的没错。 皇后之位,确实会彻底改变一个人。 岁月凉薄残忍,一丝丝磨去她的骄傲自信,将她雕琢成了面目模糊的中宫皇后。 …… 永宁郡主府,碧水阁。 谢钧将喜报看了一遍又一遍,俊美儒雅的脸上满是笑意,看着谢明曦的目光满是骄傲:“明娘,你真不愧是我谢钧的女儿!天赋惊人,才学无双。我早知你定会有这一日,为谢家增光添彩!” 浑然忘却几日之前,他已被永宁郡主说服,放弃聪慧的幼女。 父女两个很有“默契”,谁都没提当日之事。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讽,面上适时地露出感动之色:“父亲这般看重女儿,女儿定会好好读书,争取每年的岁考都考头名。” 谢钧欣慰不已:“好!为父也盼着你日后有出息。” 一派慈父模样。 谢明曦演技犹有过之,目中露出孺慕信赖,仿佛世上只有眼前的谢钧可以信任:“女儿绝不辜负父亲的期望。” 然后,谢明曦故作忧虑地低声道:“父亲,母亲此次十分恼怒。从宫中回来,必会大发雷霆。若父亲母亲为女儿争执离心,女儿于心何忍……” 谢钧绝不肯在女儿面前认怂,挺起胸膛,挑眉冷笑:“我岂会惧她!” 嘭地一声巨响! 门被狠狠地踹开,撞到墙上。 谢钧眼皮猛地一跳,霍然起身。 满面冰霜的永宁郡主站在门口,目光狠厉,冷冷一笑:“好一对情深义重的父女!” …… 正文 第五十三章 反目(一)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寒意,目光紧紧地盯着往日从未放在心上的庶女。 她不想承认,却又不得不承认。 她确实看走了眼! 这个谢明曦,心思缜密阴狠,远胜同龄少女。 孙夫子送了信来,确认试卷上署的是谢云曦的名字。最后却变成了谢明曦!这其中,定有蹊跷! “明娘!我问你,试卷上的署名为何会变?”永宁郡主上前两步,以凌厉的嫡母气势逼问。 谢明曦一脸“无辜茫然”:“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试卷写完之后,我确实署了二姐之名。之后莫名变回我自己的姓名,想来是老天有眼,容不得我这等天才被欺辱埋没吧!”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被噎得面色难看至极。 谢钧心中也有疑惑。 只是,他已完全偏向谢明曦,立刻附和道:“明娘说的有理。上苍亦有怜悯之心。不忍见明娘被欺至此。将姓名变了回来。” 又加重语气道:“郡主,云娘是嫡出,明娘也是你的女儿。便是莲池书院不张榜公布替考的丑事,日后也少不得风言风语。云娘已经不顶用,不如你放宽心胸,好好待明娘。明娘又聪慧又孝顺,以后出息了,自然会好生孝敬你。” 永宁郡主听得反胃。 谢明曦暗暗嗤笑一声。 所以说,男子和女子看事情永远不同。 对谢钧来说,哪个女儿露脸风光都行。总之,都是他谢钧的女儿。于永宁郡主而言,她只是身份卑微的庶女,只配做垫脚石。如何能容得她风光得意? “出去!”永宁郡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有话要单独问明娘!” 谢钧却不肯走。 永宁郡主这等凶悍狠辣,娇弱的明娘落到她手中必会吃亏。 夫妻已经翻脸,此时他不能左右摇摆,一定要站在女儿这一边。 “有什么事冲着我来!”谢钧挺起胸膛:“别为难明娘!她还是个不解事的孩子!” 能在她眼皮子底下瞒天过海,挖下巨坑,算哪门子不解事的孩子? 谢钧根本是被谢明曦考中的头名乐昏了头! 永宁郡主对谢钧憎恶之极,根本不愿再多看他一眼。转头看向角落处的谢明曦:“明娘,你过来!我有话问你!” 谢明曦目中露出惊惧,求助地看向父亲谢钧。 谢钧立刻道:“明娘,到我身后来。” 谢明曦心安理得地躲到谢钧身后,袖手看夫妻反目! 狗咬狗的好戏,当然不能错过! …… 永宁郡主冷冷地盯着挺身而出为女儿撑腰的谢钧。 谢钧眼皮直跳。 换了平日,他早已低头退让。 只是,这一回实在退让不得!谢云曦是彻底不中用了,谢明曦年少貌美才高,考了莲池书院头名,不出两日便会名噪京城。 这般出色的女儿,不知能为谢家带来多少好处。绝不能坐视永宁郡主毁了谢明曦。 “太后娘娘可应了郡主所请?”谢钧强自镇定。 永宁郡主面无表情地答道:“应了。” 谢钧心里一块巨石顿时落了地。 李太后肯出面便好!谢云曦替考的丑闻被压下,便不会累及谢家名声,他这个亲爹也不必跟着丢人现眼了。 谢钧脸上的庆幸太过明显,深深刺痛了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冷冷地勾起嘴角,话语冰冷入骨:“谢钧!云娘是你亲生女儿,她遭遇此难,你非但不心疼,竟还要弃之不管!你简直枉为人父!” “你这个无情无义的窝囊废!” “我盛永宁嫁给你,简直是瞎了眼!” 但凡有半点血性,都无法容忍这般羞辱怒骂。 谢钧笑不出来了,额上青筋隐现:“郡主!你不要欺人太甚!” “我就欺你太甚,又能如何?”永宁郡主冷笑一声,目中寒光逼人:“谢钧,你本就是我盛永宁养的一条狗。也敢和我较劲!” …… 是可忍孰不可忍! 谢钧堆积在心底多年的怨气不甘,被“一条狗”这三个羞辱不堪的字眼全部激了出来。 谢钧大步走上前。他虽不算健壮,到底是成年男子,比永宁郡主高了一个头。此时居高临下,双目泛红,令人心惊。 瑶碧点翠又惊又怕,反射性地各自上前一步,将永宁郡主护在身后。 可惜,永宁郡主并不领情。 “让开!”永宁郡主神色冷厉:“这个窝囊废还敢对我动手不成……” 话未说完,点翠已惨呼一声,被谢钧踹倒在地。 永宁郡主盛怒不已:“谢钧,你竟敢对我身边人动手……” 他有何不敢?! 他为何不敢?! 永宁郡主便是再嚣张跋扈,难道还能四处宣扬家丑不成?便是去淮南王面前告状,此事起因也在谢云曦身上! 谢钧又将苦苦拦着自己的瑶碧踹倒一旁,心中的郁气一扫而空,有种肆意的畅快。两个碍事的丫鬟都被踹倒,满面怒容的永宁郡主触手可及。 谢钧狞笑一声,伸手抓住永宁郡主的肩膀。 永宁郡主怒不可遏,又觉恶心,伸手重重扇了谢钧一巴掌! 啪地一声脆响,谢钧的左脸多了鲜红的五指印。 打人不打脸!更何况是夫婿的脸! 谢钧也彻底怒了,伸手还击。 啪! 永宁郡主右脸也是一阵火辣刺痛,不敢置信又怒不可遏:“谢钧,你竟敢对我动手!你今儿个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不成?” 这个不中用的窝囊废,竟敢打她! …… 打得好啊! 实在太解气了! 这一场好戏,从夫妻争执吵闹上演至动手反目,实在是精彩。看来,她一直低估了亲爹谢钧的“气度”。 谢明曦索性退至角落里,免得被波及。 人一旦被怒火冲昏头脑,便没了冷静理智。谢钧便是如此。浑然忘了男子风度和君子风范,竟丝毫不相让,和永宁郡主动起手来。 永宁郡主也万万没料到从未放在眼里的窝囊废敢和自己动手,惊怒交加。 她自幼养尊处优,虽学过几日骑射,却没什么拳脚功夫。哪里是谢钧对手! 瑶碧点翠对视一眼,忍着疼痛从地上爬起身,一起加入“战局。”抓咬掐拧,女子擅长的手段都使了出来。 以一敌三的谢钧,很快便狼狈不堪,节节败退。 …… 正文 第五十四章 反目(二) “孝顺贴心”的谢明曦自然不能坐视不理,急切地嚷了起来:“母亲住手!瑶碧点翠都住手!” 打得好,继续打! “父亲被你们伤了脸面,还怎么出去见人?岂不会被同僚好友耻笑?” 呵呵! 为了荣华富贵不要廉耻之人,被耻笑也是活该! “你们快些住手!有事只管冲着我来,别伤了父亲!” 继续打,不要停! 忙乱狼狈之中听到谢明曦“关切焦急”的声音,谢钧有些欣慰。 他没看错,幼女既聪慧又孝顺,比谢云曦强十倍百倍!拼着和永宁郡主撕破脸,他也一定要护住谢明曦! …… 这一场混战,被闻讯急匆匆赶来的赵嬷嬷打断。 赵嬷嬷看着眼前混战成一团的情形,气得肺都快炸了,用尽全身的力气喊道:“统统住手!” 谢钧听到赵嬷嬷的声音,残余的理智终于回来了,略一犹豫停了手。瑶碧点翠也各自停了。 永宁郡主却未停下,涂着蔻丹的长长指甲,在谢钧的俊脸上留下了凶残的抓痕。血迹斑驳,看着分外可怖! 谢钧又疼又怒:“盛永宁!” 赵嬷嬷见势不妙,立刻拦下盛怒不已的永宁郡主:“郡主!郡主!请息怒!请听老奴一言!” “夫妻争执吵闹是常有之事,闹到动手地步,却实在不美。一旦传开,于郡主名声有损。于二小姐也非好事啊!” 夫妻反目动手的事一旦传出去,替考之事想遮也遮不住了! 永宁郡主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稍稍冷静。 此时的谢钧,脸上不下四处指痕,头发凌乱,狼狈不堪。 有忠心耿耿的瑶碧点翠挡着,永宁郡主倒是体面多了。只是,女子皮肤细嫩,左脸的巴掌印已经泛青,看着十分刺目。 赵嬷嬷看在眼中,心疼得滴血。 永宁郡主自幼锦衣玉食娇生惯养,何曾挨过打! 这个杀千刀的谢钧!竟狠心对妻子动手! 谢钧稍一冷静,也有些悔意。刚才那一巴掌,真不该落在永宁郡主脸上。现在“铁证如山”,想赖也赖不掉…… “谢钧!”永宁郡主目光阴狠,带着一丝疯狂:“我绝不会放过你!” 事已至此,谢钧想缩头赔礼也没用了。 谢钧只能硬撑到底:“你先动的手!这天底下,从没有妻子打丈夫的道理。便是到了岳父面前,我也有分说的理由。” 赵嬷嬷冷笑一声,接了话茬:“好!郡马这般有理,现在便去淮南王府!去向王爷和世子解释你动手打郡主的理由!” …… 去就去! 三个字卡在谢钧的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口! 身后忽地响起谢明曦义愤填膺的声音:“去就去!我问心无愧,父亲护着女儿也无错处。便是见了外祖父和大舅舅,也无需畏怯!” 谢钧:“……” 去什么去啊! 去找死吗? 永宁郡主是淮南王独女,是淮南王世子一母同胞的亲妹妹。他动手打了永宁郡主,躲着岳父大舅兄还来不及。哪里能去淮南王府送死? 永宁郡主却已冷笑起来,扬声喊道:“来人,备马车,我和郡马现在便去淮南王府!” 谢钧:“……” 谢钧头大如斗! 淮南王府是万万不能去的。 为今之计,只有先向永宁郡主示弱低头,过了这一关再说。 谢钧挤出愧疚的神色,柔声低语:“永宁,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你生气,也是应该的。只是,家丑不可外扬。何必闹得岳父舅兄尽知。” 所以说,永宁郡主瞧不起谢钧也是有理由的。 这么一个毫无风骨的男子,便是皮囊生得再好,也令人憎厌。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浓浓的憎恶,正要张口,赵嬷嬷已连连使了眼色过来,低声劝道:“郡马说的也不无道理。夫妻床头吵架床尾和,闹腾出来,于郡主颜面也不好看。” 可不是难看吗? 拿着谢钧做幌子十余年,人前假扮恩爱夫妻。一旦此事捅开,夫妻相敬如“冰”的事实也会露出水面。 苦苦隐藏了多年的隐秘,也会露出端倪…… 永宁郡主右手用力握成拳,良久,才缓缓松开,深深呼出一口浊气。 一言不发,转身离开。 瑶碧点翠都是一愣。 赵嬷嬷目光像刀子一般刮了过去:“还不去伺候郡主!” 两个丫鬟立刻快步追了上去。 …… 谢钧也长长地松了口气。 赵嬷嬷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冷冷扔下一句:“郡马好自为之!”然后,便昂首离开。 谢钧俊脸陡然阴沉。 这个老刁奴!仗着自己是慈宁宫里的老人,从不将自己这个郡马放在眼底! 谢明曦略略扬起嘴角。 今日之事,一切俱在她掌控之中。 永宁郡主进宫求情,李太后压下此事,不足为奇。此事之后,谢云曦再无可能进莲池书院。谢钧利欲熏心,完全倒戈站在她这一边。倒是省了她一番力气。 有个挡箭牌挡在身前,总是一桩好事。 “挡箭牌”转过身来,仔细打量谢明曦一眼:“明娘,你没被吓到吧!” 谢明曦摇摇头,然后担忧不已地低声道:“母亲这般生气,不知会想什么法子来对付女儿。女儿自己吃些苦头不算什么,只怕连累了父亲。” 女儿就是懂事贴心! 谢钧略略舒展眉头:“此事你不必担心。我自有应对之策。”略一思忖又道:“我们父女两个,今日便回谢府。” 谢明曦立刻点点头。 这里是永宁郡主的府邸。万一永宁郡主发疯,便要吃闷亏。 吃什么都无妨,吃亏却是万万不行! …… 半个时辰后。 谢钧以逃命一般的速度,领着谢明曦回了谢府。衣物行李皆未来不及收拾,只将几个丫鬟带了回府。 一同回府的,还有谢元亭。 谢元亭一路阴沉着俊脸,一声不吭。 丁姨娘眼巴巴地等了一个上午,此时见父子三人一同归来,又是欢喜又是忐忑。小心翼翼地问道:“老爷,二小姐考中书院了吗?” 谢明曦淡淡地瞥了丁姨娘一眼:“我考中了,是头名!” 丁姨娘:“……” 正文 第五十五章 煽风 丁姨娘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 怎么会这样? 为何中了头名的是明娘! 谢云曦要怎么办? 永宁郡主会何等恼怒? 会如何迁怒谢元亭? 丁姨娘越想越是绝望,身子颤抖不已。 谢钧略略皱眉,伸手扶了丁姨娘一把:“明娘考中头名,是天大的喜事!难道你不高兴?” 丁姨娘嘴唇动了动,尚未说话,泪珠已涌了出来:“老爷!我是她亲娘,岂能不为她高兴。只是……郡主那儿,又该如何交代?” “郡主之前曾允诺过,只要明娘为云娘考中书院,便会替元亭求娶盛锦月为妻。现在落了个鸡飞蛋打,郡主迁怒到元亭身上怎么办?” 谢钧:“……” 此事他竟然不知! 如果早知道…… 考取头名的女儿,和出身淮南王府的儿媳,他要怎么选? 谢元亭也是一脸震惊。 原来,这其中竟有这些不为人知的内情!若永宁郡主出力,他想娶盛锦月并非不可能。可现在,一切都毁了! 都被谢明曦毁了! …… 谢元亭怒火高涨,一个箭步冲上前来,狠狠地瞪着谢明曦:“三妹!你只顾着自己风光得意,竟不顾我这个兄长死活!” “无情无义,令人齿冷!” 到底是谁无情无义,令人齿冷? 谢明曦看着嫡亲兄长义愤填膺的俊脸,扯了扯嘴角:“我怎么样才算有情有义?” “是不是应该将头名奉送给二姐,日后再替二姐扬名,处处讨好嫡母,为你这个兄长牺牲一切?” 谢元亭冷哼一声,理所当然地应道:“本就该如此!” “你是女子,便是生得再聪慧,日后也要嫁去别人家。我才是谢家唯一的儿子,日后要撑门立户,传承子嗣。为我牺牲一些,有何不可!” 自私凉薄透顶! 谢明曦呵呵一声,不屑多言。 丁姨娘哭声渐响,伸手攥紧谢明曦的衣袖:“明娘!当日你已经答应了我要替二小姐考取莲池书院……你答应过我的,为何又反悔?” 谢明曦略一用力,抽回衣袖,神色淡淡:“我答应你的事已做到了。当日考试,我署的是二姐之名。” 至于姓名变回来……那是另外一回事! 丁姨娘又是着急又是无奈,泪如雨下:“老爷,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 他连永宁郡主的脸都打了! 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只能一条道走到黑! 谢钧阴着脸呵斥丁姨娘:“别哭了!也不怕传出去丢人现眼!” “元亭,你也给我闭嘴!堂堂男子,不思进取,痴心妄想着躺在妹妹身上喝血。我谢钧,没你这等贪婪无用的儿子!” 贪婪无用,总结得十分精辟到位。 谢明曦颇为赞成地附和:“父亲言之有理!” 谢元亭:“……” 谢元亭一张俊脸忽红忽白,既羞恼难堪,又愤怒不甘。竟梗着脖子冲谢钧嚷了起来:“父亲有何颜面数落我?” “明娘是我亲妹妹,为我做什么都是天经地义。我躺在妹妹身上喝血,总好过父亲躺在妻子身边吃软饭……” 啪! 火辣辣地一巴掌,狠狠落在谢元亭的脸上。 …… 动手的不是谢钧,不是丁姨娘,而是谢明曦。 谢明曦冷冷地看着谢元亭:“这一巴掌,是替父亲打你!” “父亲年少苦读,考中探花,才学过人,俊美无双,是万中无一的少年才俊。被淮南王相中,招为女婿。” “谁敢言父亲是吃软饭的,我这个做女儿的第一个饶不了他!就算你是我兄长,我也绝不相饶!” 谢元亭眼中直冒火星,扬手欲挥。 尚未落下,便被另一只手拦下。 一抬头,映入眼帘的,是谢钧风雨欲来的阴沉的脸孔。 谢元亭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妙。 儿子对上老子,从来都无胜算。他刚才一气之下,言语莽撞冒失,谢钧必已生恼!更可恨的是,谢明曦在一旁煽风点火…… “你刚才说什么?再说一遍!”谢钧怒问。 谢明曦轻声“劝慰”:“父亲勿恼。大哥说的什么吃软饭之类,纯属无稽之谈!” 谢元亭:“……” 啪地一声,谢钧一巴掌打在谢元亭脸上。 谢元亭脸被打得一偏,嘴角溢出一丝鲜血。 丁姨娘骇然扑了上来,紧紧抓住谢钧的手:“老爷手下留情!元亭还小,一时冲动,说话冒失。老爷千万别放在心上!” “元亭,还不快些向你父亲认错!” 可惜,谢元亭根本不领情,甚至将一腔怒火都撒到了丁姨娘身上:“我说什么做什么,与你何干!你一个妾室姨娘,有何资格来管教我!我的母亲是淮南王府永宁郡主!” 目光冰冷,言辞如刀。 刀刀都落在丁姨娘脆弱的胸膛。 一片慈母心捧至谢元亭面前,换来的却是谢元亭的鄙夷不屑。丁姨娘被伤得遍体鳞伤,体无完肤,整个人不停瑟缩颤抖,面白如纸。 活该! 谢明曦心中涌起残酷的快意! 恶人自有恶人磨。 习惯了以泪水为利器的丁姨娘,今日算是踢到铁板了! …… 谢钧听着也觉刺耳,看谢元亭凉薄桀骜的脸孔,只觉刺目。 顺手又是一巴掌:“混账!养恩和生恩岂能混为一谈!丁姨娘是你亲娘,你不肯认!待日后,莫非连我这个亲爹也不认了?” 谢元亭还想辩驳,又是一巴掌! 谢钧打得颇为顺手,紧跟着又来了一巴掌。 谢元亭一张白皙的俊脸,几乎快被打肿了! 丁姨娘也快疯了,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嚎啕大哭:“老爷,你这是要剜我的心割我的肉!要打要杀,你全冲着我来!别再为难元亭了!” 谢钧:“……” 谢钧也想骂人了! 丁姨娘年少时温柔可人,年岁越长却是越发糊涂。这般不成器心胸狭窄的儿子,此时再不管教还等何时? 再想贴着嫡母,也没有不认生母的道理。 就在此时,长随谢青山神色匆匆地走了进来,面有不安,眉头紧皱:“老爷,淮南王命人送了口信来,请老爷领着三小姐立刻去王府一趟!” …… 正文 第五十六章 点火 谢钧面色霍然一变。 他回谢府才半个多时辰,淮南王便送了口信来。可见淮南王时刻盯着郡主府里的动静。 淮南王必会问起他对永宁郡主动手之事。 他该作何解释? 丁姨娘只有小算计,遇到这等事更是六神无主,只会抹眼泪。 谢元亭用手擦拭嘴角边的血痕,不屑又嘲讽地看向谢明曦:“外祖父亲自召你前去。我看你如何向外祖父交代!” 谢明曦神色淡淡:“大哥此言,实在可笑。从头到尾,我并无做错之处。为何要向外祖父交代?” 谢元亭继续冷笑:“在我面前一逞口舌算什么本事!我倒要看看,你今日要如何从王府脱身!” 还有动手打了嫡母的父亲!今日必要脱了一层皮! 谢元亭的目中隐含愤恨。 谢明曦目光一扫,已将谢元亭那点隐晦的幸灾乐祸看得明明白白,随意地扯起嘴角。 淮南王府便是刀山火海,她今日也要去闯一闯。 “父亲,外祖父不耐等人,我们现在便去。”谢明曦出言提醒。 位高权重的淮南王,当然没耐性等任何人。 谢钧当然熟悉淮南王的性情脾气,深呼吸一口气,定定神道:“青山,立刻备车。” 谢青山应声而退。 丁姨娘用袖子擦了眼泪,红肿着一双眼睛劝道:“见了王爷,老爷万万不可冲动,便是受些闲气,也要忍耐一二。” 废话! 还用你说吗? 老子已经忍十几年了! 谢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你安心待在府里。”眼角余光又扫了脸孔红肿的谢元亭一眼,愈发烦心:“找些伤药,给元亭敷药。” 说完,语气放缓:“明娘,你不用怕,我自会护着你。” 谢明曦当然不会将谢钧的话放在心上。 谢钧这个挡箭牌,最多挡一挡永宁郡主。到了老谋深算心机深沉的淮南王面前,可就不够了。 一旦事关前程,她这个“聪慧孝顺”的女儿,定会被抛在一旁。 “多谢父亲。”谢明曦秉持能忽悠几分便忽悠几分的原则,目中露出孺慕依赖:“我知道,父亲一定会护得我安然无恙,所以,我半点都不怕。” 谢钧:“……” 老子有点怕怎么办? …… 谢明曦随着谢钧离开。 丁姨娘迅速擦了眼泪,满面卑微讨好:“元亭,你脸都快肿了。我替你敷药可好?”唯恐谢元亭拒绝,立刻又道:“你明日还得去书院,脸上万万不能留下半点印记。” 这倒也是。 谢元亭没吭声,默许了丁姨娘亲近。 丁姨娘喜不自胜。忙命人拿伤药来。 谢元亭一出生就被抱走,之后一直养在永宁郡主身边。她每个月只能见上两回。心情极好时,谢元亭才会理她。否则,很少拿正眼看她。 像此时这般亲近,更是前所未有。 丁姨娘一边细心地为谢元亭脸上敷药,一边欢喜感动地红了眼眶。 若能每日都在儿子身边,该有多好! 谢元亭面色阴晴不定,不知在想些什么。冷不丁地冒了一句:“三妹考中头名,日后进了莲池书院,必会大放光芒。” 不像他,费尽力气才考进新儒学院,课业一直不算出众。 谢明曦这份读书的天资,实在令人嫉恨。 丁姨娘一听便知谢元亭小心眼发作,立刻道:“她读书再好,日后也得嫁人生子。我能依靠的,唯有你罢了。” 又柔声道:“元亭,在娘心里,你才是最要紧的。” 谢元亭今日连着吃挂落,心情颇为消沉低落。被丁姨娘这般捧着,心情略略舒畅了些,瞥了一脸慈爱的丁姨娘一眼:“你是妾室,岂能随意自称为娘!让别人听见了,我的脸往哪儿放?” 丁姨娘也不恼,立刻依着他的心意改口:“是是是,都是我思虑不周,你别生气。” 然后,又亲自端来茶水。 谢元亭一脸理所当然地接了茶水,喝了之后,嫌弃地皱了皱眉:“这是什么茶?味道不佳!” 谢元亭肯理睬,已令丁姨娘欢喜之极。不管他说什么,丁姨娘一律顺着:“我立刻打发人去买些上好的碧螺春来。” “元亭,你可要在谢府住上几晚?” 谢元亭哼了一声:“不住下,难道还回郡主府不成!” 永宁郡主正在气头上,他才不会傻得往前凑。 …… 一个时辰后。 淮南王府,外书房。 谢钧已在外间等了小半个时辰。 此时已过了午饭时辰,折腾一个上午,谢钧早已饥肠辘辘。可惜,淮南王既未喊他进去,也未命人准备饭菜。 摆明了是故意饿着他们父女…… “外祖父府上的点心精致味美,父亲可要尝一块?”吃了半盘点心喝了两杯清茶的谢明曦,笑着抬起头。 所以,其实只饿着他一个! 谢钧抽了抽嘴角:“不必了!” 谢明曦也不多劝,哦了一声,又拿了一块送入口中。 谢钧:“……” 堂堂淮南王府,自然养了不少好厨子。用来待客的点心,勉强能入口。谢明曦连着吃了几块,填饱了肚子,才心满意足地停了手。 比起神色凝重坐立不安的谢钧,谢明曦显得格外坦然自若。 谢钧终于忍不住问道:“明娘,这里没有外人,你告诉我一句实话。试卷上的署名,你到底动了什么手脚?” 谢明曦故作无奈地叹了一声:“莫非连父亲也不信我?我确实署了二姐的名字。” 谢钧心中已信了八成。 永宁郡主行事周密,既是花重金买通了巡考夫子,定是确认过署名。 到底是哪里出了差错? 莫非真的是举头三尺有神明? 谢钧心中莫名地生出凉意。 谢明曦适时地补了一句:“想来是老天有眼,见不惯这等不平事。” 谢钧顿觉后背凉飕飕的。 就在此时,上书房的门开了。淮南王在几位幕僚的簇拥下走了出来。淮南王世子紧随其后。 谢钧反射性地起身拱手陪笑:“小婿见过岳父,见过大舅兄。” 身为吃软饭的男人,对手握重权的岳父舅兄,定要折腰低头,忍常人之不能忍。 堪称忍辱负重! 正文 第五十七章 锋芒(一) 淮南王五十有余,却不见老态,保养极佳,看着便如四旬的中年人。一双不算大的眼睛,锐利有神,令人不敢与其平视。 一旁的淮南王世子气势便差了许多,站在淮南王身边丝毫不起眼。 因长子平庸,淮南王对他颇有些不满。好在嫡出的长孙盛渲自小聪慧过人,颇得淮南王欢心。长房的地位才安稳。 谢明曦前世和淮南王没打过太多交道,却深知淮南王颇有城府,极不好惹。 这位名义上的外祖父,今日召他们父女前来,来意显然不善。 不过,谢明曦丝毫无惧。 天塌下来,先由个高的顶着——先由着谢钧挡一挡。挡不住了她再出马! 淮南王淡淡地瞥了卑躬屈膝的女婿一眼:“适才本王和幕僚议事,劳你久等了。” 谢钧听得脊骨直发凉,挤出笑容道:“小婿今日告了假,左右闲着无事,多等片刻也无妨。” “怪不得今日会对永宁动手。”淮南王讥讽地扯起嘴角,声音里俱是冷意:“原来是闲着无事!” 谢钧心中一震,膝盖一软,跪了下来:“请岳父息怒!容我解释!” 瞧这下跪的利索劲! 显然平日没少跪过! 怪不得淮南王父子从不将谢钧放在眼底。便是谢明曦在一旁看着,也觉得亲爹窝囊不中用。 淮南王府再势大,再仰仗岳父提携,也不能全无风骨!难怪永宁郡主看不上谢钧。也只有目光浅薄见识不多的丁姨娘将谢钧当成宝了。 淮南王世子不善地瞪了过来,冷笑连连:“好!你现在便解释!我倒要听听,到底是为了何事,你要对永宁动手!若解释得令我不满意,今日你休想完完整整地出这道门!” 淮南王世子读书平平,却自小习武,身手还算不错。“收拾”谢钧绰绰有余。 谢钧一听这话音,从头凉至脚后跟,心里暗暗叫苦不迭。 完了! 今日肯定要被狠揍一顿了! 都是为谢明曦所累…… 谢钧下意识地看了身侧的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心中哂然。 身为父亲的谢钧,简直毫无担当!来之前说得有模有样,一见情势不对,便往后缩。这等场合,竟想将她这个女儿推出来…… 罢了! 亲爹指望不上,她亲自出马吧! …… 谢明曦上前两步,冲淮南王父子福了一福:“明娘见过外祖父,见过大舅舅。” 淮南王父子:“……” 这等剑拔弩张寻衅揍人的时候,谢明曦来凑什么热闹? 便是事情因她而起,堂堂淮南王父子,也不好对一个十岁的小丫头动手! 淮南王世子看着便宜外甥女,抽了抽嘴角,不得不暂忍怒气:“你暂且退至一旁。待我问完你父亲,再来问你。” 谢明曦却道:“此事因我而起。大舅舅想问,也该问我才是。何必为难我父亲!” 淮南王世子被噎了一回,心中颇有些恼意。 淮南王目光一闪,掠过谢明曦秀美从容的脸孔,心中涌起一丝异样。 这个毫无血缘关系的外孙女,他从未留心在意过。却未想到,今年莲池书院的新生考试,她不声不响地考中头名,入了俞皇后的眼。 天资过人聪颖不凡,本已难得。 这份从容不迫的气度,更令人刮目相看。 谢钧这个没用的软蛋,竟生出这般优秀出色的女儿! “好,你来说。”淮南王冷不丁张了口。 淮南王父子的注意力一转移,压在谢钧身上犹如实质的威胁顿时散去大半。谢钧暗暗松口气,悄然用袖子擦拭额头汗珠。 耳边响起谢明曦悦耳柔和的声音:“多谢外祖父,请容我将事情原委道来。当日母亲以大哥前程相逼,迫我应下为二姐替考之事……” 才说了个开头,淮南王的面色便沉了下来。 谢明曦视若未见,有条不紊地将事情一一道来:“……我已做到对母亲的承诺。母亲却因署名有变之事大发雷霆。父亲只回护我两句,便挨了母亲巴掌。父亲也是气急,才还了手……” 淮南王面沉如水,冷厉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谢明曦。 淮南王世子按捺不住,狠狠瞪向谢明曦:“永宁岂会做这等荒唐事!你仗着自己年少,竟敢胡言乱语,抹黑嫡母。我这个舅舅,今日便代你母亲,好好教训你!” 身高力壮的淮南王世子,横眉竖眼,如凶神恶煞一般。 别说一个小姑娘,便是成年男子如谢钧,也被吓得腿软。反射性地张口求情:“明娘还小,哪里禁得起大舅兄的拳头!大舅兄要出气,便……” 淮南王世子冷冷地转头看过来。 “冲着我来”四个字,顿时被吓了回去。 谢钧急中生智,改成了:“不如大舅兄去演武场,找几个侍卫练上一练。” 窝囊废! 淮南王世子目中明晃晃地写着鄙夷。 谢钧便是再厚颜,此时也觉得脸孔火辣辣的。 …… 谢明曦也觉可笑。 不过,谢钧好赖张了口,总比一声不吭的强上一些。 “父亲不用紧张。”谢明曦轻声道:“外祖父和大舅舅都是通情达理之人,既知此事怪不得我们父女,自不会无故动手,落下仗势欺人之恶名!” 感情揍人便是仗势欺人? 淮南王世子冷笑一声:“这仗势欺人的恶事,我今日少不得要做上一回了。” 迅疾出脚,用力踹中谢钧的肩膀。 谢钧猝不及防,被踹倒在地,惨呼一声。 好赖得要点脸!总不能真冲着一个十岁的丫头动手! 谢钧就成了现成的出气筒! 谢明曦惊呼一声,露出惊惶愤怒之色:“大舅舅为何打我父亲?父亲是正经的朝廷命官。大舅舅竟敢无故殴打朝廷命官!就不怕父亲去金銮殿里告御状吗?” 淮南王世子狞笑一声:“只管去告状!我倒要看看,皇上向着谁!” 淮南王:“……” 淮南王听不下去了。 真是个蠢货! 被一个十岁的丫头片子用言语套住,一旦传出去,便要落下殴打朝廷命官的恶名!便是皇上也不能包庇回护! 正文 第五十八章 锋芒(二) 这个谢明曦! 到底是有心还是无意? 若无意,也就罢了。若是有心这么说,足可见心智之敏锐!不容小觑!便连聪慧的永宁也在她手中吃了大亏…… 短短片刻,淮南王心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 淮南王世子连揍三拳,专打谢钧的脸。谢钧那张俊美过人的脸孔被揍得鲜血淋漓,狼狈不堪。 “住手!”淮南王终于张口阻止。 淮南王世子总算稍稍出了心头恶气,又用力踹了谢钧一脚,这才心满意足地停手。 谢明曦吃力地扶起谢钧,一脸义愤填膺的愤慨:“父亲今日受此羞辱,必不能甘休。世子就等着去御前分解!” 淮南王世子嚣张地冷哼一声:“去便去!我还怕了谢钧不成!” 蠢货! 人家挖了坑,等着你往里跳! 淮南王有些恼怒地瞥了淮南王世子一眼,淡淡说道:“你这个做兄长的,因亲妹挨打,这才寻妹夫的不是。区区家事,闹到皇上面前,成何体统!” 呵!果然是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 轻飘飘的几句话,就将此事定位成了家事。兄长为妹妹出头天经地义。谢钧这顿打算是白挨了。 谢明曦也未失望。 堂堂淮南王,岂是这么好对付的? “外祖父说的是,这确是家事。”谢明曦从善如流地改了口:“外孙女受了委屈,恳请外祖父为我做主。” 一口一个外孙女,说得异常顺溜。 扯着大旗做虎皮,打蛇随棍上,这等功夫,足以和混迹朝堂数十年的官场老油子媲美。 这个谢明曦,来日绝非池中物! 淮南王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考中莲池书院头名,日后是皇后娘娘的高徒,再无人敢随意相欺。此事你占尽好处,何来委屈?” …… 老狐狸不好糊弄啊! 谢明曦抬头平视,目光清亮:“署名变更,绝非人力可为。想来是上苍有眼,不忍见我被欺辱埋没。” “母亲因此事记恨于心,日后必会百般刁难。母亲有身份之便,为难我一个庶女易如反掌。” “敢问外祖父一声,我做错了什么?为何平白无故要替别人去考莲池书院?为何我考中头名,倒成了罪过?为何我要提心吊胆地等着母亲发落?父亲稍稍回护于我,却接连挨打。这又是何故?” “说到底,无非是王府势大,谢家势弱。所以,今日我和父亲站在此处,如鱼肉般任人宰割欺凌。” “人在做,天在看。二十年河东,二十年河西。焉知我日后没有一飞冲天之日?到了那一日,母亲和二姐要如何自处?淮南王府又将落入何等境地?” 语气渐渐傲然,露出令人心惊的锐气! 谢钧听得心惊,顾不得眼角肿痛,连连冲谢明曦使眼色。 快些住口! 若真惹怒淮南王,今儿个父女两个都吃不了兜着走! 淮南王世子的脸阴沉得快结冰了,咬牙切齿地怒道:“小小年纪!竟敢这般大言不惭!呸!” 淮南王目光深幽锐利,如刀锋一般,刮在谢明曦细嫩白皙的脸庞上。 谢明曦若无其事,继续大言不惭:“古人云。莫欺少年穷!此话用在我身上,也是一样。我今年不过十岁,考中莲池书院头名,如探囊取物。他日成就,绝不止于此。” “外祖父掌管宗室,混迹朝堂,可曾见过我这等优秀出众的少女?” “换了我是外祖父,必要好生栽培。便是不欲出力,也绝不会随便使绊子,结下仇怨。今日留一线,日后好相见。这么简单的道理,想来外祖父比我更清楚。” 谢钧:“……” 淮南王世子:“……” 谢钧听呆了,淮南王世子也被震住了! 这等厚颜无耻自吹自擂的本事,到底是天赋异禀,还是后天练就? 太可怕了! …… 淮南王挑了挑眉,意外地笑了起来:“这么多年,本王竟从未留意过你。委实遗憾!” 若早知道有这么一个好苗子,怎么也得留心一二。稍微施些恩惠,便能收拢在手中。日后拿出去联姻,或是嫁入皇家,绝对是淮南王府的一大助力。 可惜,谢明曦如此早慧,早已过了好糊弄的年纪。 可惜可惜! 谢明曦微微一笑:“外祖父不必觉得可惜。此时在我身上下注,还来得及。我感念外祖父携手之恩,日后必有回报!” 谢钧和淮南王世子再一次:“……” 淮南王哈哈笑了起来:“说得好!” 没等谢钧和淮南王世子反应过来,淮南王陡然翻了脸,冷冷说道:“我何必要等到数年后!更不会养虎为患!现在便能随意找个理由,要了你的小命!来个一劳永逸,永绝后患,岂不更好!” “王府的池塘里,一年之中总有几个‘不慎’落水身亡的奴婢。你今日也‘不慎’落了水,谁敢来我淮南王府讨公道?” 谢钧全身打了个寒颤! 他…… 当然不敢! 淮南王世子听了颇觉畅快解气,哈哈笑道:“父王言之有理!此事便交给我!我这便将她扔进池塘里!” 淮南王:“……” 没什么比有一个蠢儿子更令人糟心的事了! 连他真实的心意都看不出来! 谢明曦倒是不负期望,丝毫不畏惧,反而轻笑了起来:“外祖父胸襟广阔,是做大事之人,岂会因区区小事和我一个小姑娘怄气!” “放在往日,我死不足惜,无人会过问。” “过了今日,我名动京城,入了皇后娘娘的眼,也入了所有人的眼。外祖父爱惜羽毛,必会好好待我,怎么舍得让我死在淮南王府,落下弑杀外孙女的名声?” “打老鼠伤玉瓶的事,万万做不得!” “外祖父这么说,是想看看我这个外孙女的胆魄。不知外祖父可还满意?” 淮南王目中凌厉之色尽数收敛,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露出欣赏和唏嘘:“这般聪明的姑娘,竟不是本王孙女,偏偏姓谢!” 谢明曦微笑着应道:“外孙女和外祖父相亲,也是天经地义。外祖父何必觉得遗憾?” 谢钧:“……” 淮南王世子:“……” 正文 第五十九章 锋芒(三) 谢钧被这一连串的变故震住了。 脑中一半是面,一半是水,稍微动一动,便成了浆糊。 谢明曦句句挑衅,大逆不道,难缠的岳父竟未生怒,反而满目赞许。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淮南王世子连谢钧也不如,脑中一团浆糊不说,还灌满怒气:“父王,这个谢明曦,牙尖嘴利。仗着一张利舌,定给妹妹添堵。还是将她扔进池塘里吧!” 淮南王忍无可忍,瞪了世子一眼:“闭嘴!” 动辄杀人,能不能用点脑子? 如果杀人便能解决问题,他早就下令动手了,还用等到现在? 莲池书院新生头名! 分量之重,不言而喻。 这十余年来,每一年莲池书院的首名,要么嫁入皇家做了儿媳,要么便嫁入勋贵或顶尖文官府中。用前程似锦来形容,绝不为过。 俞皇后对门生高徒十分回护。今日谢明曦死在淮南王府,明日他这个淮南王便会被俞皇后问责,进而触怒天子。 拔出萝卜带出泥,永宁以嫡母身份逼迫谢明曦替考之事,也会被传遍京城。 此时杀了谢明曦,半分好处都没有,反倒会惹来一身麻烦。这等亏本的事,如何能做?竟连这点都看不明白,真是个蠢货! 淮南王世子畏父如虎,被淮南王一瞪,立刻便怂了,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谢钧一时也没弄明白怎么回事。不过,淮南王并无杀人灭口之意,已经很明显。 谢钧忍着全身疼痛,挣扎着爬了起来,冲淮南王拱手:“岳父心胸宽广,令人佩服。小婿多谢岳父!回去之后,小婿一定好生管教明娘,绝不让她再闯祸!” 淮南王目光一扫,淡淡说道:“你生了个好女儿。” ……到底是真心夸赞,还是一语双光的暗讽? 谢钧心里不停揣摩,唯唯诺诺地应道:“岳父说的是。” …… 淮南王看着一脸窝囊的女婿,心里也有些发堵。 当年相中谢钧,一半是因为永宁郡主央求,另一半是因为谢钧才貌双全。身为手握重权的亲王,嫁女儿无需看门第。招一个寒门出身的郡马,也有向天子诚服示弱之意。 没想到,谢钧竟是个中看不中用的软蛋。 十余年来,仗着淮南王女婿的身份在外行走,好处没少捞过,却没做官的能耐。有野心没胆量,有贪婪无决断,优柔寡断,断事不明! 真不知骄傲聪慧的永宁怎么会看中他! 歹竹出好笋! 谢钧不中用,生的女儿却聪慧之极。借力打力,算计人心,半点都不含糊。 淮南王的目光又落在秀美无伦的谢明曦脸上,目光连连闪动,不知在想什么。 谢钧的一颗心又提到了嗓子眼。 谢明曦依然从容镇定,面上笑容未减:“姨娘和大哥还在府中等着。我和父亲便先告退回府了。改日再登门探望外祖父。” 一口一个外祖父,叫得比谢云曦还亲热。 脸厚心黑,可造之材啊! 淮南王心中感叹一声,点了点头。 …… 谢钧如获大释,立刻行礼告退。逃命一般地离开。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出了淮南王府的大门,坐上马车,谢钧才长松一口气。颇有逃过一劫的庆幸! 一旦松懈下来,脸上额上的伤便疼痛难忍。 谢钧好面子,不肯哀声痛呼,默默隐忍。 谢明曦善解人意地说道:“当着女儿的面,父亲何必这般逞强。觉得痛,喊出声来也无妨。” 马车不偏不巧地颠簸一下。 谢钧嘶了一声,便如开了闸一般,痛呼起来。一边咬牙道:“大舅兄下手实在太狠了!” 若不是谢明曦挺身而出,今日他至少也得断上一条腿。 想及此,谢钧心中一阵五味杂陈,目光复杂地看着谢明曦:“明娘!你刚才说的话是谁教你的?你就不怕淮南王翻脸吗?” 谢明曦正色应道:“来之前,我便已打定主意。绝不容他们欺辱父亲!我便是拼着这条性命,也要挺身护着父亲。” 谢钧感动得差点当场落泪:“好明娘!你这般孝顺,父亲以后定会站在你这边。” 啧啧! 男人啊! 就是这么好骗! 谢明曦心里好笑不已,面上适时地露出感动感激:“父亲,你待女儿真好。” 经此一事,谢钧和永宁郡主撕破了脸。以后自要站在她这一边。虽说亲爹怂包无用,关键时候总能挡一阵箭雨。 要对付淮南王这种老谋深算的老狐狸,绝不是易事。 她窥准淮南王弱点,扯上俞皇后做大旗。淮南王心有忌惮,自然不会轻举妄动。 不过,这绝不代表淮南王真得打算放过她。以后若有“合适”的机会,淮南王必会出手对付她。 只是,这种事就没必要细说了,免得吓到脆弱的亲爹。 谢钧咧嘴一笑,扯动了脸上的伤口,顿时又是一阵哀嚎。 …… 谢钧父女一走,淮南王世子憋不住了,张口问道:“父王为何轻飘飘地饶过他们父女?妹妹挨打,我替妹妹出头,便是皇上也不会过问。索性打断谢钧的腿,让他老老实实地在床榻上躺几个月。” “还有那个谢明曦!牙尖嘴利十分讨厌!该扔进池塘才对!” 没了外人,淮南王也不端着了,黑着脸怒骂:“你能不能动动脑子?你妹夫再不济,也是四品官,打伤了要如何向皇上交代?” “谢明曦那丫头,一考就是书院头名,可见聪慧过人。不卑不亢,可见胆魄。巧舌如簧,可见机敏。” “如此出众少女,日后绝非池中物。便是眼下,也已锋芒毕露。” “杀不得,便只能做一做戏,暂且放过她。” “这么简单的道理都想不明白!你脖子上的东西,莫非就是个摆设?” 淮南王世子被骂得狗血临头,心中便是不服气,也不敢再顶嘴:“父王教训的是。” 淮南王叹了口气,声音稍稍放缓:“区区一个丫头,我还没放在眼底。我怕的是因此事落下把柄,被俞皇后借机发作。” “这两年,我们和四皇子私下来往频频,俞皇后早有不满了。” …… 正文 第六十章 风光(一) 七皇子早逝,八皇子九皇子年幼,有资格竞争东宫之位的皇子,便只有二三四五四个皇子。 二皇子虽占了长字,才学却平平,且有口疾,不为建文帝所喜。 三皇子生母淑妃出自俞家,是俞皇后的同族堂妹。冲着这一层血缘关系,三皇子占尽好处。在椒房殿里最有体面。 后宫动向,素来和朝堂密切相关。早早站三皇子队的官员,不遗余力地吹捧抬举。三皇子夺储之声也最高。 论相貌性情脾气,四皇子和建文帝最肖似。建文帝自然十分喜爱这个儿子。 四皇子生母丽妃,是已故淮南王妃的亲侄女。淮南王府和四皇子走动密切,也是顺理成章。 这么一来,俞皇后看淮南王府当然就不那么顺眼了。枕边风的厉害,淮南王早有“领教”。这几年吃了不少暗亏。 也因此,淮南王行事愈发谨慎。 淮南王世子这才恍然大悟:“父王思虑果然周密。” 周密个屁! 有脑子都能想到好吗? 淮南王看着一脸蠢相的世子就觉心累,挥挥手道:“行了,你先退下。我还得进宫一趟,为锦月求来免试入学的名额。” 今日上午莲池书院已放榜,盛锦月“不负众望”,果然没考中。 儿孙都是债! 为了孙女的前程,少不得又要对着俞皇后折腰低头一回。淮南王想想心里就憋闷的慌! 淮南王世子讪讪一笑,奉承道:“有劳父王了。” …… 雪香阁。 屋子里传来断断续续的哭声。 盛渲哄得口干舌燥,见盛锦月还是哭哭啼啼个没完,也没耐心再哄:“你到底哭个什么劲?祖父已经进宫,为你去求免试就读的名额。” “五日之后,你便能和其他新生一起报到入读莲池书院。” “你还有什么可哭的?” 盛锦月眼睛已哭得红肿,委屈不已地说道:“当日文会,我已在众人面前立下誓言。说一定要凭着自己的本事考上书院,绝不去求面试就读的名额。” “以后去书院,她们不知要怎生嘲笑我。尤其是谢明曦……” 对一个十二岁的少女来说,没什么比“丢脸”更大的事。 想到要被谢明曦冷嘲热讽无情嘲笑,盛锦月忍不住又哭起来。 太可恶了! 为什么谢明曦一考就是第一!而她却榜上无名!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 半日过去,莲池书院张榜公布的录取名单,已传遍京城。高居头名的谢明曦,也高调风光地映入众人眼中。 盛渲想到秀美狡黠的小小少女,心底掠过激越的热流。 如此美丽,如此聪慧。 天生便该是他盛渲的人。 …… 李府。 接了喜报的李家人,心中颇有些几分遗憾。 第二名,当然也是极好的名次了。比起头名来,却又差了一筹。以李家此时门第,缺得便是这第一名带来的荣耀风光。 “母亲,妹妹呢?”李默低声问道。 李夫人苦笑一声:“一直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不肯出来见人。我怎么劝也没用。” 李湘如自小天资出众,远胜同龄少女,也养出了目中无人的心高气傲。此次对头名志在必得,却未想到败于谢明曦之手,如何能甘心? 李默走至门边,轻轻敲了敲门:“妹妹!” 兄妹两个素来感情极好。 过了片刻,眼眶红红的李湘如开了门,闷闷地喊了一声“大哥”。 “考中莲池书院,可是天大的喜事。父亲母亲打算两日后设宴款待亲朋。”李默有意哄李湘如高兴,语气十分轻快:“换了别人,不知多高兴。你倒好,竟躲在屋子里哭鼻子抹眼泪。” 体贴地没提第二名三个字,免得刺痛李湘如脆弱的心灵。 李湘如扁扁嘴:“败给别人也就罢了,偏偏输给了谢明曦!大哥,你不知道,考试那一日她便百般欺负我。我和她势不两立!” 李默哑然失笑:“多大的仇怨,就到势不两立的地步了……好好好,你别哭。我以后定想法子为你出气。” 李湘如这才勉强停了哭泣:“大哥,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你可别反悔!” 李默挑眉一笑,英俊的脸孔露出一抹邪气:“要对付区区一个黄毛丫头,手到擒来!” …… 林府。 “太好了!微微竟考中了第三名!”林夫人喜不自胜,笑得合不拢嘴。 林御史傲然一笑:“我们微微本就聪明过人。只是前几年不走运,俱在考场外紧张昏厥,错过了考试罢了。” 林夫人笑道:“这次可多亏了谢三小姐。”又赞道:“谢三小姐心地善良,聪慧之极。此次竟压过李阁老的孙女,考中了头名。” 林御史捋须笑道:“如此优秀出众,便是庶出,也值得结交。让人备份厚礼,送往谢府。” 林夫人也有此意:“我和老爷想到一起去了。姑娘家相交,不仅看家世,更要看人。谢三小姐这般出众,微微和她相交正合宜。” …… 尹府。 尹大将军拿着红通通的喜报,哈哈笑了起来。 尹夫人好笑又无奈:“你笑了半日,也不怕笑歪了嘴。潇潇此次着实运气好,吊了榜尾。” “榜尾怎么了!”英俊威武爱女如命的尹大将军振振有词地说道:“只要考中,最后一名和第一名都一样。” “潇潇擅长的是骑射,考试自然吃亏。待进了书院就读,便要看我潇潇威震四方了!” 尹夫人被逗乐了:“是是是,在你眼里,潇潇比谁都强。便是考了头名的谢三小姐,也不及潇潇。这总行了吧!” 尹大将军认真思忖片刻:“能考中头名,可见谢三小姐之聪慧优秀。潇潇前几日也常提起她,日后一起进书院就读,便是同窗,不妨结交来往。” “我们备一份贺礼,送去谢家。” 尹夫人含笑应下。 然后,尹夫人又笑着叹道:“十年寒窗无人问,一举成名天下知。此话用在谢三小姐身上,也算贴切。” 往日,众人只知谢府有谢云曦,无人知晓谢三小姐。 今日,谢三小姐之名,响誉京城,无人不知! …… 正文 第六十一章 风光(二) 莲池书院张榜这一日,十家欢喜数百余家发愁。 谢明曦,李湘如,林微微,占了前三名。 第四名,颜阁老的幼女颜臻臻。 第五名,萧尚书之嫡孙女萧语晗。 第六名,秦家四小姐秦思荨。 七八九名,分别是方若梦,佟悦,沐婉婷。 排名第十的,是尹大将军独女尹潇潇。 这一长串名单里,汇聚了大齐最顶尖的贵女。家世最低的,也是四品官员之女——这个四品官,当然非谢钧莫属。 谢明曦这个名字,一日之间传遍京城。 年仅十岁,第一次参加莲池书院考试,往日从未在人前露面。一考便是第一名!细细道来,一桩桩都令人惊叹不已! 身为头名,被众人格外瞩目,理所当然。其余二至十名,虽无这般醒目,也同样风光。 宫外纷纷扰扰。 宫中同样波涛暗涌。 …… 淮南王亲自进宫,向俞皇后求免试就读的名额。 这是莲池书院设立之日起便定下的规矩。每一年只有两个名额。只有家主才有资格进宫相求。且得俞皇后亲自点头应允才行。 淮南王不得不低头。 “……锦月那丫头,一心向学,聪明也有几分。此次考试不力,未能考中。我只得厚颜进宫来相求。” 能屈能伸方为大丈夫。对着身为皇后的侄媳低头,淮南王也没什么不好意思,语气颇为诚恳。 俞皇后并未一口应下,淡淡说道:“不瞒王叔,今日进宫求情的宗亲,已有五个。王叔是第六个!今年六公主要进莲池书院,这免试就读的名额便只剩下一个。这个名额到底给谁,本宫也十分为难。” 淮南王心中冷哼一声。 俞皇后既有圣宠,又有心计,绝不容小觑。 这些年来,仗着盛名日隆的莲池书院,俞皇后捞了许多明面上看不到的好处。 就拿这两个免试就读的名额来说,每年适龄的宗亲之女,少说也有十余个。为了争夺这两个名额,宗室皇亲们便得争相向俞皇后示好。势力单薄的俞皇后,苦心经营二十余年,如今在宫中内外势力庞大。 原本只算二流的俞家,也一跃成了顶尖名门。 “此事确实令人为难。都是一个祖宗传下的子孙,偏着谁都是难事。” 淮南王也不是好惹的主儿,立刻笑着建议:“左右几个名额都是娘娘说了算。不如请娘娘一张凤口,索性全部应下。今年莲池书院多几个旁听的学生便是了。” “娘娘落个宽厚之名,孩子们都有书院可读,岂不两全其美。” 俞皇后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拒绝得干脆利落:“不妥!” “莲池书院是本宫心血所系,十余年来定下的规矩,不容随意更改!” “要读书,京城女子学院多的是,只管去读就是了。何必定要进莲池书院?考不中是自家孩子不争气,还要来怪本宫刻薄不成?” 好一招指桑骂槐! 淮南王脸皮再老再厚,也有些火辣辣的。心中暗怒不已。连带着对孙女盛锦月也多有不满。 若能考中,他何须受这等闲气? 有求于人,没办法,且生受着吧! 脸皮值什么? “女子书院虽多,却无一家能和莲池书院并肩。”淮南王不动声色地拍了一记马屁:“皇后娘娘学富五车,能做娘娘门生,是锦月三生之幸。” 平日高高在上的淮南王,此时低声下气。 俞皇后心中闪过一丝快意,语气稍稍缓和:“王叔之言,本宫记下了。离报到开学尚有五日,本宫自会好好考虑。” 淮南王笑着应是,然后告退。 皇室宗亲也分三六九等。出了五辈的,根本没资格进宫。能觐见俞皇后的,已算有些体面。 淮南王是建文帝亲堂叔,掌管宗人府,是长辈又是掌实权。他服软张了口,这个名额,便不好再给旁人。 这一点,淮南王和俞皇后都是心知肚明。 …… 拂月宫。 一身绿色宫装的俏丽宫女从寝室里退了出来。 另一个身着蓝色宫装的宫女迎了上去,低声问道:“染墨,你怎么也出来了?公主身边无人怎么行!” 绿衣宫女无奈轻叹:“六公主的脾气你也该清楚。她不喜有人在旁。” 蓝衣宫女也叹了口气。 穿着绿衣的宫女叫染墨,今年二十岁。自幼时起便到了拂月宫,伺候六公主八年,对六公主忠心不二。 穿着蓝衣的宫女叫湘蕙,年龄稍长,今年已有二十八岁。她是梅妃身边的宫女,三年前被梅妃打发到六公主身边。如今是拂月宫里的掌事女官。 湘蕙略略蹙眉,和染墨交换了一个微妙的无奈眼神。 过了片刻,湘蕙才道:“罢了,六公主喜清静,我们便守在门外。别让人扰了她便是。” 染墨点点头,然后和湘蕙守在门外。 …… 寝室内,一个美得惊人的少女正临窗而坐。 少女约有十一岁,皮肤白皙细腻,如一块无暇的美玉。长长的眉,翘挺的鼻,红润的嘴唇,一切都恰到好处。 一双美丽的眼眸,沉寂如深潭,波澜不惊,看不出半点情绪。 正是年少妙龄,她的穿着却极简单,一袭碧色罗裙。不合年龄的阴郁,为少女惊世的容貌添了几许阴沉。 没人知道她在想什么。 也极少有人听到她说话。 三年前,一胎双生的同胞弟弟溺水身亡。一同埋葬的,还有她的欢笑和声音。 除了梅妃之外,便是见了建文帝,她也极少张口。 拂月宫里伺候的宫女足有二十余个。真正能近身伺候的,唯有染墨湘蕙两人。其余宫女,连寝室也不得迈入。 这个少女,正是六公主盛安平! 偌大的寝室只有六公主一个人。 她目光流转,忽地挑眉一笑。 这一笑,原有的阴郁一扫而空,如春日明媚,鲜活美丽。和众人印象中阴沉少言孤僻的六公主截然不同。 如同忽然变了个人。 幸好无人窥见,不然,定会被吓得魂飞魄散。 “莲池书院,”六公主红唇轻启,声音格外轻快:“我来了!” …… 正文 第六十二章 谋算 被揍成了猪头的谢钧,狼狈的回了谢府。 丁姨娘少不得要哭上一场。 谢钧本就心情烦闷,实在无心哄“脆弱”的丁姨娘,张口道:“行了,别哭了!这顿打没算白挨,到底算应付过去了。” 丁姨娘红着眼眶道:“都是明娘连累了你!郡主和你闹翻了脸,王爷世子也恼了你。以后还不知要给你多少气受。这该如何是好?” “还有元亭,也少不得被她牵累。” “都怪明娘!” “她明明答应过我,会替二小姐考取莲池书院。事到临头,却出了差错。自己成了头名!她倒是风光了。全然不顾老爷和元亭的处境。” “我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忤逆不孝的孽障……” 一声呵呵冷笑,打断了丁姨娘的怨怼。 “我考中头名,姨娘半点不见欢喜,口口声声说我忤逆不孝!莫非我被踩至尘泥,永世不得翻身,才合了姨娘心意?” 谢明曦不知何时立于门口,唇畔扬起讥讽的冷笑:“苍天有眼,不忍我被人欺凌,令我谢明曦出人头地。” “姨娘满心不忿,恨我连累兄长。以后不认我这个女儿便是。” 丁姨娘:“……” 说坏话时被逮了个正着!实在尴尬! 谢明曦如看陌生人一般的冰冷目光,更令丁姨娘心中生寒。 她不是在吓唬自己! 她是真的不想再认自己这个亲娘了! 丁姨娘忽地生出一股莫名的惊惧,反射性地扑了过去。谢明曦反应极快,轻巧闪开。丁姨娘用力过猛,踉跄一步,咚地一声摔倒在地。 手肘膝盖俱是一阵刺痛。 丁姨娘这次是真得被疼哭了,泪水朦胧中,谢明曦秀美的脸孔格外清晰,冷漠得近乎残酷:“我和父亲有事商议,请姨娘先退出去。” 丁姨娘抽噎不已:“明娘,我刚才是有口无心,绝无不认你之意。你别生我的气……” 谢明曦懒得和丁姨娘周旋,淡淡说道:“出去!” 丁姨娘哭着看向谢钧:“老爷!你替我分说几句,我真不是有意惹恼明娘……” 经过今日之事,谢明曦在谢钧心中分量骤然加剧。兼之丁姨娘的抽泣声实在令人心烦。谢钧想也不想地应道:“你先出去。” 丁姨娘:“……” …… 哭得撕心裂肺的丁姨娘终于走了。 屋子里恢复了安静。 谢钧耳根清净,烦躁的心情稍稍平复,张口道:“丁姨娘一时犯糊涂,你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你是我谢钧的女儿,不管到了何时,谢家都是你的依靠!元亭有没有出息,是他自己的事,总不能怪到你身上来。” 这席话,说得实在动听! 谢明曦心里呵呵一声。 若不是看中她此时给谢家带来的荣耀风光,还有日后可能的荣华富贵,谢钧岂会说出这等“慈爱”的话来? 谢元亭今日有一句话委实没说错。 躺在妻子身边吃软饭的男人,委实没什么节操可言。以谢钧的为人心性,若不是她“前程似锦”,露出的丑恶脸孔,只会比丁姨娘更甚! “这个家中,也只有父亲疼惜女儿了。” 论做戏,谢明曦从来不输任何人。露出一副“父亲是天”的神色来:“从今日起,我事事都要仗着父亲撑腰。” 谢钧心中颇为受用,一口应了下来。 谢明曦顺势又道:“考中头名,必要设宴款待亲朋。这等大事,本该由母亲做主。只是,母亲正在气头上,怕是不肯理会,姨娘又上不得台面。便由我自己操持一回吧!” 谢钧听了,也觉头痛。想了片刻,才道:“也罢!我横竖要告假数日,在府中养伤。我亲自操持。你到底还小,若由你出面,岂不是被笑谢家无人?” 谢家人丁单薄,内宅空虚,到这等时候,便显出劣势来。 谢明曦乐得将这等琐事都抛给谢钧,笑着应下。 …… 永宁郡主府。 天色渐暗。 哭了一整日的谢云曦,滴水未进,不肯出房门半步。 永宁郡主心情阴郁,也无闲心去哄谢云曦,只打发人送了饭去。待听闻饭菜原封未动,胸膛那股闷火燃得更旺。 “不肯进食便随她,饿死了我乐得省心清净!”永宁郡主硬邦邦地扔了一句。 赵嬷嬷低声劝慰:“郡主息怒。二小姐年少,从未经过这等挫折。一时心烦气闷,吃不下饭也是有的。待过了这一两日,便会好了。” 当年那段旧事,赵嬷嬷自然知情。 谢云曦是永宁郡主陪房丫鬟嫣然所出。 嫣然自小伺候永宁郡主,主仆情分“不同寻常”。嫣然主动代为圆房,怀孕生女,平静赴死。临死之前,留了一封信给永宁郡主,求永宁郡主好生待她的女儿。 永宁郡主也确实做到了“视若己出”。 只是,到底不是出自自己的肚皮。平日里耐着性子哄上一二无妨,到了紧要关头,便嫌谢云曦蠢钝无用。哪里还有闲心去哄她? 果然,就见永宁郡主面色阴沉地说道:“如果她聪慧一些,自己能考中莲池书院。我何苦这般费尽心思?” “现在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我求皇伯母压下张榜公布的丑事,也落了把柄在谢明曦手中。” “以后她以此事相要挟,我这个嫡母,还有何颜面可言?” 既然谢明曦不甘低头,也怪不得她这个嫡母心狠手辣! 赵嬷嬷见永宁郡主目露杀意,心中一个咯噔,低声道:“便是要动手,也不能在此时。免得惹人疑心。” 堂堂天家郡主,既要颜面也要体面。万万不能落下弑杀庶女之恶名。 永宁郡主扯了扯嘴角,冷笑一声:“嬷嬷提醒的是。我便忍过这一段时日。” 一个十岁的姑娘家,染了风寒重病一场,丢了性命也不稀奇。 或是坐马车时忽然马受了惊吓,慌乱冲撞之下摔死。 也可以不慎摔倒磕到了头,或是不小心落了水。 想弄死一个人的法子,数不胜数。 身上带伤的瑶碧,走起路来不如往日利索,在门口便停下禀报:“启禀郡主,王爷和世子亲来探望!” …… 正文 第六十三章 做戏 永宁郡主一露面,淮南王世子便气得破口大骂。 “谢钧这个没卵子的怂货!竟敢对妹妹下此毒手!我今日就该打断他的两条腿!” 永宁郡主皮肤白皙细嫩,脸上那一块青淤显得格外刺目。 淮南王心疼爱女,目光倏忽阴沉。不过,他并未破口怒骂,只淡淡说道:“放心,父王迟早为你出了这口恶气!” 永宁郡主哽咽着喊了声“父王”,泪水悄然滑落脸颊。 淮南王瞥了儿子一眼,淮南王世子便不敢再吭声,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永宁,此次之事,是你办得不妥。”淮南王就事论事:“替考已够荒唐,被莲池书院的夫子察觉,更是万万不该!” “眼下谢明曦大出风头,正是风口浪尖之际,你稍稍隐忍一二。来日方长,过了这一阵再做打算。” 永宁郡主平日骄傲跋扈,在淮南王面前全然一副小女儿做派,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淮南王又道:“京城女子书院十余个,莲池书院未考中,也别让云娘荒废了。送她去白鹭书院。” 白鹭书院也是汇聚京城贵女之地。在京城中同样颇有名气。仅次于莲池书院。束脩之贵,令人咋舌。是未考中莲池书院的学生们的最佳选择。 永宁郡主无奈地点点头:“父王所言甚是。我也有此打算。” 淮南王淡淡吩咐:“你明日就去谢家,操持喜宴!” 永宁郡主一惊,霍然抬头:“父王!” “你是谢家主母,庶女考中莲池书院头名,这份荣耀风光,理当属于你。”淮南王冷静得近乎冷酷:“你便是做戏,也得做得好看些。免得让人看了热闹笑话。” 确实是这个道理! 她此时表现出嫡母风范,日后暗中对谢明曦下手,才不会过分惹人生疑。 永宁郡主深深呼出胸口闷气:“多谢父王提醒,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淮南王目中露出满意之色:“永宁,你自小便聪慧过人。可惜招郡马的眼光实在不佳!只是,现在说这些都迟了。既是做了谢家妇,便要彻底掌控谢家。如此,行事才能但凭心意。” 最后一句话,说得意味深长。 永宁郡主心里一跳,拿不准父王是否猜到了自己的打算。转念一想,便是猜到了,又有何妨? 不管到了何时,父王总会站在她这一边! …… 隔日。 永宁郡主一大早便回了谢家。 永宁郡主忽然归来,别说丁姨娘心中惴惴,便连谢钧也是一阵惊惶。 用宫中御制的伤药敷了一夜,永宁郡主脸上的青淤散了大半,看着也没那么醒目了:“明娘此次考取莲池书院头名,是谢家喜事,少不得设宴。” “我这个嫡母,总得出面操持,免得被人闲话。” 谢钧:“……” 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出来了? 眼前这个说话通情达理的女子,真的是跋扈的永宁郡主? 谢明曦心中哂然一笑。 通情达理这四个,和永宁郡主从来沾不上边。她必有所图。 “多谢母亲!”做戏总得有来有往。谢明曦一脸感动:“有劳母亲费心了。” 永宁郡主按捺下当场翻脸的冲动,随意地扯了扯嘴角:“你叫我一声母亲,我为你操心忙碌,也是应该的。” 谢明曦关切地问道:“为何不见二姐一起回来?莫非二姐因未考中莲池书院之事,哭肿了眼不宜出门?” 众人:“……” 永宁郡主抽了抽嘴角,将心头蹭蹭上涌的怒气按捺下去:“她确实哭了一日。我没带她回来。” 永宁郡主的脾气,今日实在是好得不像话。竟然到现在都未翻脸动怒! 谢钧满心惊诧,顺势下台。冲着永宁郡主深深躬身赔礼:“昨日是我一时冲动,冒犯郡主。事后回想,委实有愧。恳请郡主大人大量,饶过我这一遭。” 比起脸上只余浅浅印记的永宁郡主,满头满脸都是伤痕的谢钧就凄惨多了。 永宁郡主看他一眼都觉嫌恶,勉强按捺着脾气应了句:“过去之事,不必再提。” 然后,便借口设宴忙碌,回了荣和堂。 谢钧自觉此事已经过去,心神大定。对谢明曦笑道:“你母亲到底还是心疼你。”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随口应了声是。 丁姨娘身为女子,最知女子心眼小爱记仇。永宁郡主这般大度,愈发令她惊惶不安。心中默默安慰自己。 谢元亭虽是庶出,却是谢家唯一的子嗣。 永宁郡主日后也得靠着谢元亭养老。便是再心狠手辣,也不会对谢元亭动手。 倒是谢明曦,此次彻底激怒了永宁郡主。也不知永宁郡主会想出什么法子来对付她……她有心提醒,见谢明曦神色从容,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罢了!让她吃一回闷亏!她便知道亲娘的好处了。 …… 谢明曦慢悠悠地回了春锦阁。 胆小的从玉,一脸惶惶地说道:“小姐,奴婢心里有些发慌。郡主今日竟然还冲小姐笑了。” 扶玉也是心有余悸:“不知道为什么,奴婢一看郡主笑,心里便觉得瘆得慌。” 谢明曦微微一笑:“你们两个不用担心。天塌下来,我这个主子先顶着。” 永宁郡主摆明了是冲着她来的。 从玉尚未吭声,扶玉已急了:“奴婢皮糙肉厚,身高力壮。有什么事也该奴婢顶着!谁想动小姐一根手指头,奴婢先和她拼命!” 谢明曦失笑:“真到了危急时候,你这一条小命顶什么用。” 永宁郡主隐忍不发,甚至主动回谢府操办喜宴,分明来意不善。 看来,她已成功地成为永宁郡主的眼中钉肉中刺! 甚是荣幸啊! 从玉扶玉都快急得哭出来了,见自家主子这副悠哉怡然的模样,愈发心焦:“小姐,万一……万一郡主暗中使些阴私手段……” 有人这般关心自己的安危,总是一桩令人欣慰的事。 谢明曦略一收敛笑容,声音轻缓有力:“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声音从容自信。 从玉扶玉被她强大的镇定感染,惶惑难安的心稍稍平静。 …… 正文 第六十四章 对阵(一) 三日后,谢府。 “恭喜郡主,贺喜郡主!” 满头珠翠的贵妇笑吟吟地携厚礼登门道喜:“贵府三小姐年少才高,又生得这般美貌。这么好的女儿,委实令我等眼热。” “是啊!一考便是头名!羡煞旁人!” “郡主年少便聪慧过人,教养女儿也远胜旁人!” 众人的阿谀奉承声中,永宁郡主唇角含笑,不疾不徐地应着“哪里哪里”“诸位抬举”。实则心中一团闷气。 眼角余光瞄到谢明曦美丽出众微微含笑的脸庞,心情更是晦暗。 今日,谢府大宴宾客。 永宁郡主亲自操办宴席,平日来往的贵妇们冲着她的颜面,大多亲自来赴宴。送来的贺礼堆积如山。 淮南王府的贺礼最重,一株四尺高通体通红透亮的珊瑚树,闪着令人炫目的光泽。 美丽聪慧的谢家幼女,跟在她这个嫡母身侧,坦然亮相于众人面前。 再无人能掩住谢明曦的光华。 想到遭受重挫无颜出来见人的谢云曦,看着此时大放光彩的谢明曦,永宁郡主心中焉能不恨? 最多忍过几个月,便动手要了谢明曦的小命! 还有丁姨娘和谢元亭,也休想过轻快日子! 永宁郡主心中冷笑连连,面上继续维持着得体端庄的嫡母模样。 管事接二连三地匆匆来禀报。 “启禀郡主,林府命人送来贺礼,恭贺三小姐高中头名!” “启禀郡主,镇远大将军府送来贺礼,恭贺三小姐考中头名!” “启禀郡主,颜阁老府上命人上来贺礼……” “……萧尚书府……” 一个名字比一个名字显赫,到最后,竟连李阁老府上也命人送了贺礼来! 如此风光,皆因谢明曦是新生第一名! 按着莲池书院惯例,考中头名的学生,便为这一级学生之首。其余九名同样考中莲池书院的,家中送来贺礼也是理所应当。 谢家今日也送了九份贺礼出去。 这还不算完! 宫中女官亲自前来谢府,送来俞皇后的厚赏。今日有此殊荣的,只有新生中的前三名而已。 这份荣耀,委实令人眼热艳羡! 众人瞩目之下,年仅十岁的谢明曦不卑不亢地上前行礼谢恩,接了赏赐。 永宁郡主紧紧地盯着光芒四射如明珠般耀目的谢明曦,暗暗咬紧牙关。 谢明曦似有所察,目光看了过来。 和永宁郡主的视线在空中相触。 便是做戏,永宁郡主也掩不住眼底的冷意和憎恶。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同样闪过冷意。 …… 谢钧脸上尚且有伤,不宜露面,免得惹来风言风语。 丁姨娘倒是有心跟着出一出风头,奈何永宁郡主未发话,她只得气闷地待在谢钧身侧。少不得要哭诉抱怨一通。 “……我做了妾室无妨,却连累得一双儿女成了庶出。元亭亲近嫡母,明娘如今有了出息,只怕也不肯将我这个亲娘放在心上了……” 谢钧和丁姨娘是表兄妹,自幼青梅竹马,情意颇佳。早早定下亲事。少年情热,尚未成亲便按捺不住有了肌肤之亲。 这些年,丁姨娘因退让出正妻之位,自觉满心委屈。谢钧心中有愧,兼之在永宁郡主面前受足了闷气,自然愿意时常回府,享受一把身为丈夫的尊严。 “好了,别哭了。”谢钧温柔地替丁姨娘擦拭泪痕:“元亭和明娘都是你辛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心里岂能不向着你这个亲娘?” “明娘此次考中头名,名震京城,荣耀风光。日后说不得还有更好的前程。” “你就等着女儿出息了,好生孝敬你。” 丁姨娘这才擦了眼泪,低声道:“我倒是更盼着元亭有出息,日后为我这个亲娘也挣个诰命回来。” 世人都重子嗣。 别说丁姨娘,便是谢钧,也一心盼着儿子有出息。 谢钧做官的本事不行,读书的天赋却极为出众。不然,也不会年少便考中探花。 一提起谢元亭,谢钧便皱了皱眉:“元亭天赋平平,中人之资罢了!便是再努力读书,也难走科举之路。” 货比货得扔! 人比人,气死人! 丁姨娘红着眼睛道:“你的聪慧天赋,都传给了明娘。为何不多分给元亭一些!” 谢钧:“……” 这能怪他吗? 他也盼着儿子有出息! 谢元亭不争气,他有什么办法! “郡主当日承诺,为元亭求娶盛锦月为妻。”丁姨娘的眼泪又滑落眼角:“若能结下这么一门好亲事,日后元亭到底有淮南王府照拂,不愁前程。现在一切都被明娘毁了!” 丁姨娘心里憋着这股气,这几日一直未理睬谢明曦! 可惜的是,谢明曦根本就不在意! 谢钧倒不似丁姨娘这般糊涂:“这怎么能都怪明娘!她依着你的叮嘱署了云娘的闺名,谁知道名字怎么会变了回来!此事你也不必再提了,免得明娘和你离心。” 丁姨娘闷闷地嗯了一声,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不以为然。 儿子的前程要紧,她哪里还顾得上母女离心不离心! …… 忙碌了一整日,直至傍晚,宾客才全部离去。 永宁郡主眉头微皱,满面倦容,在荣和堂里独自静坐。 门外响起瑶碧的声音:“郡主今日颇为疲累,三小姐今日也一定累了。有什么事,不如改日再说。” 谢明曦悦耳的声音淡淡响起:“我现在便要见一见母亲。” 瑶碧:“……” 好大的胆子! 真以为考中莲池书院,翅膀硬了,自己奈何不得她了? 永宁郡主眉头微动,目光一冷,扬声道:“瑶碧,让她进来。” 片刻后,谢明曦推门而入。 天色微暗,荣和堂里尚未燃起烛台,光线颇为暗淡。 身着正红色罗裙的永宁郡主,坐得笔直,目光冷冽如刀。 谢明曦缓步行至两米之外站定,既未行礼,也未出声。清澈的眼眸,异常明亮,和永宁郡主对视,一无所惧。 这一次,没有谢钧在一旁冲锋陷阵。 没有丁姨娘在一旁抹泪相扰,也没有赵嬷嬷。 只有她和永宁郡主相持相对! 正文 第六十五章 对阵(二) 这是一场无声的较量! 比的是毅力,亦是心理!端看谁更沉得住气! 时间一点一滴流逝,夕阳渐渐西坠,直至最后一丝余晖散尽。荣和堂陷入一片混沌不明的晦暗。 谢明曦依旧不言不动,就这么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地注视着永宁郡主。 她才十岁,身量尚未长成,此时站着,倒比坐着的永宁郡主高了一些。颇有几分居高临下的俯视意味。 永宁郡主心里涌起一丝奇异的惊惧。 谢明曦竟敢和自己对阵! 到底哪来的底气? 过了许久,永宁郡主冷冷张了口:“身为庶女,见了嫡母,为何不行礼?” 谁耐不住先张口,谁便输了一筹。 永宁郡主的色厉内荏虚张声势,并未唬住谢明曦。 谢明曦略一挑眉,神色淡淡:“这儿又没外人,何须再做戏。我便是行礼叫一声母亲,难道郡主就能将我视为女儿不成!” 没等永宁郡主吭声,又淡淡说道:“郡主对二姐视若己出,为了她的前程殚精竭虑不遗余力,实在令我钦佩!”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霍然色变,猛地起身,因骤起的激怒脸孔一片潮红:“混账!云娘本就是我亲生所出,你竟敢随意出言污蔑!我今日饶不了你!” 心中却已掀起惊涛巨浪! 谢云曦的身世秘密,一直被隐瞒得严严实实。当年知情的丫鬟婆子,俱被暗中“处置”得干干净净。 除了她和谢钧,便只有赵嬷嬷知晓。 谢明曦如何知晓这桩隐秘? …… “郡主何必这般激动。” 相比起震怒的永宁郡主,谢明曦冷静如冰雪,声音淡淡:“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当年郡主做过的事,瞒得一时,又岂能瞒得了一世?” 然后,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生得不似父亲,也不似郡主。资质平庸蠢钝!谢云曦确实是个蠢人。竟从未生过半点疑心!” “郡主倒也真的狠心!陪嫁丫鬟嫣然对你一片痴心,心甘情愿代你圆房怀孕生女。你留女去母,连条生路也不给她留。” “对待自己的情人这般心狠手辣!便是天下负心男子,也不及郡主!” “若二姐知道自己真实的身世,知晓郡主是弑杀她亲母的仇人,不知她会是何等反应?还肯不肯认郡主为母亲?” 永宁郡主目光凶狠,宛若择人而噬的母狼一般,要将眼前纤弱娇嫩的少女撕成碎片:“你为何知晓这桩隐秘?” “是谢钧!是你父亲告诉你的!” “好!好!你们父女,真是好的很!” 想到贪恋女色富贵的谢钧,永宁郡主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冷艳的脸孔隐有几分扭曲。 这个谢钧! 竟敢将这等隐秘告诉谢明曦! 她喜好女子之事,绝不能曝露出去。 谢明曦留不得,谢钧也要去死! 永宁郡主的目中闪过疯狂又扭曲的寒意。 …… 谢明曦冷眼看着目光如毒蛇的永宁郡主,淡淡地说了下去:“我奉劝郡主一句,千万别想着做什么杀人灭口的蠢事!” “我今日独自来见你,是因为我早就留了后手。” “数日前,我已将郡主的隐秘尽数写于纸上,给了余安。写的也不算太多,一共二十份。分别藏在不同之处。他用银子收买了二十个混混乞儿,每人看守其中一份。” “我出了半点意外,谢云曦的真实身世,郡主不同常人的喜好,便会在一日之内传遍京城。” 永宁郡主怒气上涌,脸孔铁青。 这个谢明曦!果然是有备而来! 便是现在立时杀了她,也不顶用。 二十份……分别藏在不同的地方!秘密看守的都是不惹眼的混混乞儿。便是立刻抓住余安,一时半会儿也未必能逼问出藏匿之处。 只要曝露出其中一份,她苦苦隐藏了十余年的隐秘,便会被传开…… 谢明曦慢悠悠地说了下去:“就算郡主不在意谢云曦的身世,不在意自己异于常人的喜好,也不愿宗亲贵妇们私下议论太后娘娘的癖好吧!”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似被针扎一般,瞳孔急剧收缩,猛地上前几步,一把揪住谢明曦胸前的衣物:“谢明曦!这等隐秘,你到底从何得知?” …… 这才是永宁郡主真正的隐秘和把柄! 永宁郡主幼时便被接进宫中,养在李太后身边。时日久了,窥破了李太后喜欢女子的癖好。 先帝在时,李太后行事隐蔽,百般遮掩。待先帝去世,李太后住进了慈宁宫,行事渐渐无所忌惮。身边“得宠”的宫女来来去去,大多年轻娇媚。 耳濡目染之下,永宁郡主也有了喜好女子的特殊癖好。 一旦她名声败裂,一定会累及李太后! 想到众人茶余饭后闲谈李太后的“磨镜之癖”,想到俞皇后会借此事对付李太后,永宁郡主便不寒而栗,抓着谢明曦衣襟的手背露出青筋。 “谢明曦!此事连你父亲也不知。你为何知晓!” 对着近在咫尺盛怒如同吃人凶兽一般的永宁郡主,谢明曦依旧镇定,不疾不徐地应道:“世上,从没有真正的秘密!” “我如何得知这个隐秘,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郡主现在应该知道如何待我才是。”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右手用力过度,青筋毕露,双目泛红,看着十分可怖。 谢明曦伸出手,推开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竟被她轻飘飘地推开几步。 两人再次相隔两米。 四目相对间,一个从容不迫,一个目光凶狠冷厉。 可惜,气势再凌厉目光再凶狠也没用。真正占了上风的人,是谢明曦。这一点,谢明曦和永宁郡主心中都很清楚。 永宁郡主便是毒蛇,被谢明曦拿捏住了七寸,也只得低头。 谢明曦淡淡道:“我去我的莲池书院,你做你的郡主。在外人前,演一演戏无妨。私底下,井水不犯河水。” “你不惹我,此事永远是隐秘。” “否则,便是鱼死网破不死不休!” “郡主不妨好好想一想!到底该如何选择!” …… 正文 第六十六章 报到(一) 屋子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静默。 永宁郡主的脸色白得可怕,一双眼睛里闪着骇人的凶狠残忍冰冷。 谢明曦也未再以面具遮掩,神色淡淡,漠然如冰。仿若坚不可摧的高山,风雨如晦,亦岿然不动! 这一场漫长又无声的较量,不出意料,以谢明曦胜利而告终! “好,我答应你!” 永宁郡主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谢明曦神色未动,冷然道:“希望郡主记住今日的承诺!若有一丝枉动,休怪我翻脸无情!” 说完,转身离去。 谢明曦身影很快消失在眼前。 永宁郡主神色僵硬,许久都未动弹。汹涌的怒火和被折辱低头的耻辱,不停地炙烤着她的胸膛。五脏六腑似焚烧一般。 然而,怒火燃尽后,剩余的却是无边的凄惶和痛苦。 不知何时,泪水涌出了眼角。 她自记事起,便住在宫中。李太后狠辣无情,凉薄自私,对她却算宽厚。 她没了亲娘,便将李太后视为母亲一般。说话行事,乃至羞于出口的癖好,也都受了李太后的影响。 李太后和俞皇后这对婆媳争斗二十余年,面和心不和,人尽皆知。若李太后丑事曝露,聪慧果决的俞皇后焉能放过这等好机会? 便是受再多羞辱,她也不得不低头退让。 谢明曦…… 如此隐秘之事,你到底是从何处得知? 还有当日考试,你到底做了什么手脚?为何署名会变回谢明曦? 莫非,真的举头三尺有神明? 永宁郡主心中涌起彻骨的凉意。 …… 隔日一早,永宁郡主连个招呼也没打,便回了郡主府。 谢钧巴不得别对着永宁郡主那张冷脸,丁姨娘也暗暗松了口气。唯有谢元亭,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 谢钧一副打算在谢府长住的架势,至少短期之内不会再回郡主府。 他该怎么办? 是留在谢家?还是厚颜回郡主府? 留下,永宁郡主定会心生不满。 回郡主府,也没好日子过。永宁郡主一肚子怒气,不迁怒他才是怪事! 说到底,都怪谢明曦! 若不是因为她,他如何会落至今日这等地步? 谢元亭阴沉着一张俊脸,见了谢明曦,也没半点好脸色,阴阳怪气地说道:“明日就该去莲池书院报到了!你不用收拾打点行装吗?竟在这儿闲转。” 谢明曦瞥了谢元亭一眼,淡淡笑道:“这等事,自有丫鬟去做。再者,莲池书院只提供中午休憩之处,散学之后,我便乘马车回府。何须打点行装!” 兄妹两个一个在郡主府长大,一个在谢家长大,平日极少相处说话。 谢元亭想摆出兄长的架势,被谢明曦几句话顶了回来,面色颇不好看。 丁姨娘心疼儿子,忍不住嗔怪:“明娘,你怎么这般和自己的兄长说话!枉你读了这么多年书,竟不知敬重兄长!” 丁姨娘毫不犹豫地站了自己这一边。 谢元亭看丁姨娘总算稍稍顺眼了一些:“姨娘言之有理!” 短短几个字,令丁姨娘心花怒放。 这几日她小意殷勤,对谢元亭的衣食起居照顾得无微不至。奈何谢元亭对她总是爱理不理。 今日总算是有了一丝笑脸。 丁姨娘抓住了讨好儿子的窍门,又板起脸孔训斥谢明曦:“明娘,你立刻向元亭道歉!” 一张口就让她弯腰低头。 好大的脸! 谢明曦嘴角扬起,扯出一抹讥讽的笑意:“我做错何事,为何要道歉?别说我没做错事,就算做错了,也轮不到一个姨娘来教训!” 丁姨娘:“……” 谢明曦懒得去看丁姨娘忽红忽白的脸,更不愿浪费唇舌和谢元亭做口舌之争,干脆利落地转身回了碧水阁。 好在明日就可以去莲池书院了!省得每日对着两张令人生厌的脸孔。 …… 第二天,谢钧亲自送谢明曦到莲池书院。 永宁郡主今日送谢云曦去白鹭书院,自不回来。丁姨娘和谢明曦怄气,也不肯来。谢明曦也不介意,打算一个人前来报到。 谢钧却道:“第一日报到,若无人相送,夫子们心中会如何做想?我送你去!” 谢钧一副“慈父”脸孔,谢明曦也未揭穿他欲出风头的虚伪,笑着应了下来。 莲池书院每年只录取十个学生,报到这一日,家中父母长辈齐至的不在少数。便是男子,也可正大光明地入内。 谢钧脸上还有些青淤,一露面,便引来不少瞩目的眼光。亏得谢钧脸皮又老又厚,只做不见,亲自扶着谢明曦下了马车。 谢明曦心中哂然。 眼下她风头正劲,谢钧待她千好万好,也不稀奇。 宽敞的正门大开,顾山长领着数位夫子,亲自在门口相迎新生。李家人先来一步,正和顾山长热情寒暄。 谢钧并未急着上前套近乎,在原地站定,低声叮嘱:“明娘,李家势盛,你和李小姐日后既是同窗,可得好生亲近。” 谢明曦意味不明地笑了一笑,若有所指地应道:“父亲放心,我一定和李姐姐好好‘亲近’!” 谢钧并未听出什么不对劲,只觉女儿乖巧听话。想到抹泪诉苦的丁姨娘,忍不住叹了口气:“丁姨娘说话糊涂,你别放在心上。到底是你亲娘,你多担待包容一些。” 谢明曦淡淡道:“郡主才是我母亲!” 谢钧:“……” 谢钧被噎了一回。 于礼法而言,永宁郡主才是谢明曦母亲!丁姨娘身为妾室,根本没资格教管谢明曦……可是,这么说,到底显得凉薄。 谢明曦瞥了谢钧一眼,又道:“我这也是学大哥。” 谢钧:“……” 谢钧彻底闭上嘴。 儿女都是债。谢元亭不省心。谢明曦固执起来,也不是好劝的主。 李湘如进了书院后,李夫人兀自拉着顾山长闲话不休,话里话里都是“我家湘如尚且年少在家千娇百宠受不得委屈请夫子们多多照应”云云。 顾山长神色淡淡地应道:“书院自有书院的规矩。半点委屈受不得。索性领回家中,不必再来读书了。” 李夫人:“……” 正文 第六十七章 报到(二) 凭着李家长房儿媳的身份,李夫人在一众贵妇中如鱼得水。没想到,今日竟被顾山长毫不留情地噎了回来。 早听闻顾山长脾气又臭又硬,美其名曰“刚正不阿”,果然不假。 李夫人将满心的不甘羞恼按捺下去,陪笑道:“是我说话不当,请顾山长勿恼!我也是一片慈母心罢了!” 顾山长神色未变:“进书院读书的学生,谁人无父母?谁人受欺父母不心疼?我身为山长,自会秉公处事,不偏不倚。不让一个学生受委屈!” 李夫人连连应道:“顾山长品性高洁,令人钦佩。” 这个李夫人,实在聒噪。学生已经送来了,还在这儿嘚嘚个不停。当莲池书院是李府吗?没见谢家父女还在那边等着吗? 性情耿直的季夫子,皱着眉头提醒:“李夫人若无别的事,还请先归去。待到申时正散学之际,再来接李小姐回府。” 李夫人:“……” 李夫人讪讪地笑了一笑,总算住了嘴,告辞离去。 季夫子略略松口气,低声对顾山长抱怨:“每年新生入学,总有此等自恃甚高的贵妇。每个学生都要求特殊照顾,我们做夫子的,还怎么教导学生?” 顾山长微不可闻的叹了一声:“罢了,不理会便是。” 季夫子心情颇有几分烦闷,抬眼一看,顿时扬起嘴角:“顾山长,谢三小姐来了!” …… 身为夫子,偏爱考取头名的学生简直是天经地义之事! 更何况,这位庶出的谢三小姐,被嫡母欺压,委实令人怜惜。 俞皇后亲自下令,不准张榜公布谢云曦替考之事。季夫子口中不说,心里却一直有些不满。对谢明曦,更多了一层同情。 端着一张严肃脸孔的季夫子,实则外冷内热,最有正义感。 顾山长这几日一想起替考之事,心中也觉憋闷。听闻谢明曦之名,顿时来了兴致,细细打量缓步而来的谢明曦。 粉衫白裙,尽显少女的娇俏。秀美动人的脸庞,令人过目难忘。 身为女子,生得美丽出众,已是上苍厚赐。 四书五经,样样精通。诗词歌赋,算学杂学,无一不擅长。还有那一篇慷慨激昂文采逼~人的策论,更令人惊艳! 这世上,竟有这等优秀出众的少女! 顾山长目中满是赞叹。 “学生谢明曦,见过顾山长!”谢明曦并未裣衽,而是躬身抱拳,行了学生礼。 顾山长对谢明曦的第一印象,实在极好。破例露了笑容:“免礼起身!” “谢顾山长!”谢明曦又抱拳对季夫子行礼:“学生谢明曦,见过季夫子!” 季夫子打量谢明曦一眼,直言不讳地问道:“这几日,永宁郡主可曾为难于你?” 谢钧:“……” 这位季夫子,还真是耿直! 谢钧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抢先一步应道:“季夫子请放心,我身为父亲,自会护着明娘无恙!” 季夫子瞥了谢钧一眼:“谢郡马护着女儿,也是应该的。” 可惜,一看就是个夫纲不振的主! 在季夫子洞如明镜的目光下,谢钧愈发尴尬,清了清嗓子道:“夫子所言甚是。” 顾山长用目光制止季夫子,然后温和说道:“既已送至书院,谢大人便自行离去。书院中午有休憩之处。夫子们也会好好照顾学生。谢大人只管放心。” 还是顾山长会说话。 谢大人,比谢郡马听着顺耳多了。 谢钧舒展眉头:“如此,有劳山长和诸位夫子!”然后,温和地催促谢明曦:“明娘,你快些进学舍。” 谢明曦微笑应是。 目送谢明曦进了书院,谢钧这才转身离去。 …… 莲池书院共设五级,每一年总有修完学业的学生离开书院,再迎来新的学生。 莲池书院是俞皇后设立,动用的是俞皇后的私房银子。凡考进莲池书院的学生,不收分文束脩。夫子们的束脩,莲池书院日常运转所需,皆由俞皇后出银子。 因此,将莲池书院视为俞皇后的私产也不为过。 李太后再跋扈,也不好正大光明地插手书院事务。 此次以孝道相逼,迫得俞皇后退让,不张榜公布谢云曦替考之事,李太后心中自是畅快。在宫务上便不好过分挑剔。 宫中太后皇后婆媳斗法,知晓之人寥寥无几。 谢云曦替考之事,暂时也只有顾山长季夫子等几人知晓。 谢明曦前世曾在莲池书院几年,对书院里的一切了如指掌。此时装着初进书院,对宽敞整齐的学舍露出惊叹之色。 在前引路的,是高一级的学生,面有得色地说道:“我们莲池书院的学舍,和松竹书院规格一致。宽敞通透,明亮宜人。” “快看,海棠学舍便在前面。” 莲池书院以花分五级,新生在海棠学舍读书,第二年便是丁香学舍,之后,分别是紫薇、玉兰,第五级则是牡丹。 海棠学舍共有五间,学舍外种了几棵海棠。此时正是三月,花期未至,高大的海棠树绿叶葱茏,海棠学舍掩映期间,清幽雅致。 谢明曦含笑道谢:“多谢学姐,我自去便是。” 被称呼为学姐的少女,年龄也不大,十二三岁的模样,一张圆脸,爽朗健谈,闻言笑道:“也好。那我便回学舍去了。我叫穆梓淇,以后得了空,便来寻你说话。” 新生第一名的名头实在响亮。 身为学生,便以学识论高下。什么家世嫡庶,反倒要往后排一排。也因此,这个穆梓淇,对谢明曦颇为友善。 谢明曦笑道:“好,我以后定去找学姐。” 穆梓淇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谢明曦走到海棠树下,驻足欣赏片刻。 “谢妹妹!”一个欣喜的少女声音响起:“你为何不进去?” 是林微微。 谢明曦转身,冲林微微一笑:“林姐姐也来了。” 林微微笑盈盈地走上前来:“老远便见你在树下驻足。我们一起进去,先坐下再说。”很自然地挽起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含笑点头,和林微微一起迈步进了学舍。 …… 正文 第六十八章 同窗(一) 柔和的晨曦透过大窗子洒落进明亮宽敞的学舍,几个十一二岁的少女坐在桌前,正低声说笑。 秦思荨,颜蓁蓁,萧语晗,尹潇潇。都是熟悉脸孔。 一袭绯衣罗裙的李湘如也在其中。她姿容秀丽,气质端庄,唇畔含笑,在几个少女中最引人瞩目。 听闻推门声,少女们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待看清来人脸孔,李湘如脸上的笑容顿时淡去。 第二名! 在别人看来,这是何等荣耀风光。于李湘如而言,却是莫大的羞辱。 堂堂李家嫡女,惜败于区区谢家庶女之手! 输给别人也就罢了,竟输给了阴险狡诈的谢明曦!一想到谢明曦会在自己面前何等耀武扬威,她便怄得不得了。这几日,她一直怏怏不乐,直至今日报到,心情才稍稍好转。 此时一见谢明曦,心情瞬间阴霾。 谢明曦似未看见李湘如难看的脸色一般,和尹潇潇等人一一寒暄过后,又笑着看向李湘如:“李姐姐今日来得倒早!” 李湘如皮笑肉不笑地嗯了一声。 林微微既和谢明曦交好,格外看不惯李湘如这等爱理不理的样子,故意笑道:“谢妹妹,你此次考中头名,可算是名噪京城了。我考中第三,不知考了第二的人又是谁?” 没想到,看着纤弱娇美的林微微也是个蔫坏的主。 谢明曦对林微微顿生惺惺相惜之意,笑着应道:“正是李姐姐。” 林微微故作讶然:“原来竟是李姐姐考了第二。虽比谢妹妹稍逊一筹,也已很难得了。” 李湘如:“……” 好一个林微微!我今日记住你了! …… 得了! 报到的第一日,就先斗上了! 颜蓁蓁和李湘如相熟,立刻笑着帮腔:“李姐姐才学出众,琴艺无双,我们都是极佩服的。倒是林姐姐,之前三年光阴虚度,今年一举考中第三名,委实令人意外。” 林微微连着三年止步于考场外,年年报名,年年缺考,早已成了闺秀圈中的笑谈。 颜蓁蓁故意提起此事,显然是有意戳林微微痛处。 也怪不得颜蓁蓁心中不忿。她自恃极高,以为此次必能考中前三。没曾想,最后只考了第四名。看第三名的林微微不顺眼,简直是天经地义。 林微微淡淡一笑:“颜妹妹考了第四名,虽略逊于我,也是很不错了。” 颜蓁蓁:“……” 怼得直接又爽快! 谢明曦心中暗暗道好,看林微微更顺眼几分。 道不同不相为谋。她有意和林微微交好,性情相投,自是好事。 颜蓁蓁在家中受尽宠爱,从未受过言语闲气,被林微微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面色颇为难看。 李湘如看谢明曦百般不顺眼,连带着对林微微也没了好感,扯了扯嘴角道:“林姐姐考了第三,也不必这般骄傲目中无人。” 谢明曦很自然地接了话茬:“李姐姐言之有理。便是骄傲,也该先紧着我才是。” 李湘如:“……” 啊啊啊啊! 为什么她考的是第二而不是头名? 现在处处被压了一头,都斗嘴都直不起腰杆来。实在可恨可恼啊啊啊啊! …… 性情温柔的秦思荨,笑着打圆场:“大家能一起考中莲池书院,做了同窗,也是一大乐事。何必在意第几名!” 尹潇潇立刻接了话茬:“可不是么?我吊了榜尾,我爹还是高兴的很。连着放了三日炮竹,吵得四邻都无法安寝。害得我都快没脸出门见人了。若是有人问我考了第几,我哪里好意思张口。” 风趣幽默的自嘲,顿时逗乐了一众少女。 原本剑拔弩张的紧绷气氛,也随之冰消雪融。 到底是一群半大孩子,气来得快消得也快。便是骄纵的颜蓁蓁,也很快有了笑容,和众人说笑起来。 过了片刻,剩余的三个新生也一一来了,同样都是出身名门的京城贵女。 一张鹅蛋脸相貌秀丽的沐婉婷,是工部沐侍郎的嫡长女。 身材娇小生得可爱的佟悦,是刑部佟尚书的嫡孙女。 身量修长清秀斯文的方若梦,则是方阁老府上的孙女,却非嫡出,而是庶出。在一群嫡出的贵女中,方若梦自觉低了一头,颇有几分拘谨局促。 众少女听闻方若梦也是庶出,下意识地一起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倒是从容,冲着方若梦笑道:“我也是庶出。” 方若梦心里微微一松,轻声应道:“我知道。” 谢明曦考中头名,风头之劲,无人能及。庶女出身,自然也传得人尽皆知。只是,无人唏嘘谢明曦的庶出,反而要赞叹一声谢钧教女有方。 由此也可见,世人皆势利。考中头名,便是最有力的证明。便是庶出,也依然风光赫赫。 同是庶出,方若梦对谢明曦顿生亲近之意。 谢明曦也不吝释放善意,笑着问道:“方家今年只你来考莲池书院吗?” 方若梦定定神应道:“当然不止。我堂姐堂妹都一并来考了。只是,唯我一人考中而已。” 嫡出的堂姐堂妹没中,倒是她这个平日素来不起眼的庶女考中了。这几日,方家内宅几乎就未消停过。 方若梦语焉不详,众少女又岂能猜不出来? 颜蓁蓁直言无忌的说道:“你生母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方若梦笑得有些苦涩,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谢明曦的亲娘好赖是正经抬进门的妾室。她的生母,却是通房丫鬟出身,连个妾室的名分都没有。 她是婢生女,在方家一众孙女中,便如影子一般,无人关注,毫不起眼。 平日和姐妹们一起读书,她少不得要藏拙。免得惹来姐妹嫉恨嫡母不喜。 此次来考莲池书院,她一举考中。哪怕是第九名,也足以在方家出头露面,扬眉吐气。从不用正眼看她的祖父,对她也和善了不少。 谢明曦淡淡说道:“嫡庶有别,世俗如此,谁也无法改变。不过,你无需因此自卑。你我凭着自己的本事,堂堂正正地考进书院。谁敢小看你我?” 正文 第六十九章 同窗(二) 方若梦心中一阵激越,抬头看了自信从容光华外露的谢明曦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是啊! 如今方家再无人小觑她。她的生母,也被抬成了妾室。以己之力,惠及生母,她应该骄傲欢喜。 谢明曦看着清秀腼腆的方若梦,心中掠过几分异样的滋味。 前世的同窗里,并无方若梦。 她对这位方家庶女,也无半分印象。 她的重生,或许改变的不仅是自己的命运。似有一双无形的手,将原本毫无交集的人,也推至她的身边。 譬如林微微,譬如眼前的方若梦。 李湘如不甘心风头被谢明曦抢尽,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待众人都看过来,才笑道:“夫子还未来,我们闲着无事,不如先定下位置如何?” 这一间学舍十分宽敞,上首摆着宽大的桌子,是夫子的讲台。学生们的桌子,共设三列,每列四张。 论位置,自然是第一二排最佳。 颜蓁蓁立刻道好:“李姐姐此言甚好,不如我们就按入学的名次来挑位置吧!” 众少女:“……” 众人一起看向排名最末的尹潇潇。 尹潇潇心胸再豁达,也有些恼意。 颜蓁蓁仗着自己名次靠前,便想以成绩压人。她这个第十名,只能挑人剩下的位置,只能坐最后一排了。 萧语晗和尹潇潇颇为交好,闻言皱眉反对:“不妥!还是抽签挑位置吧!” 李湘如自然不愿意抽签:“我觉得颜妹妹的主意好。” 谢明曦竟也说道:“那就以入学名次来挑位置。” 李湘如:“……” 差点忘了,这儿还有一个碍眼的第一名! …… 李湘如抽了抽嘴角,不再多言。 尹潇潇没料到谢明曦竟也赞成这个主意,心里有几分气闷。 十一岁的少女,便是有些城府,也未至喜怒不行于色的地步,怏怏不乐地说道:“举手表决。赞成以入学名次挑位置的,都有谁?” 谢明曦李湘如都举了手,林微微也举了手,颜蓁蓁举手的动作也十分麻溜。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秦思荨略一犹豫,也举了手。 正好半数。 萧语晗考了第五,名次也靠前。却未举手。 “一半人赞成,”尹潇潇摊摊手:“另一半想来赞成抽签……” 话还未说完,方若梦竟也怯生生地举了手。 尹潇潇:“……” 尹潇潇气得瞪了方若梦一眼:“你要举手,怎么也不快些?” 方若梦有些羞愧地应道:“我平日在家中,极少张口,动作反应都慢些。” 尹潇潇:“……” 谢明曦扫了神色不愉的尹潇潇一眼,笑着说道:“既有六个人赞成,便按着入学名次来挑位置。我是第一,便第一个来挑。” 然后,伸出手,指向最后一排的中间:“我坐这儿。” 众少女:“……” 这个起落实在太大了! …… 尹潇潇反射性地跳着转了个身,一脸惊诧:“谢妹妹,你真要挑最后一排?” 自小便习武善于骑射,动作轻盈利落,不甚雅观的蹦跳也格外利索。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 尹潇潇之前的些许恼意,一扫而空,哈哈一笑,一把攥住谢明曦的手:“好好好,算你讲义气!我尹潇潇是交定你这个好朋友了!” 爽朗明快的尹潇潇,笑起来的时候别有一股洒脱不羁的劲头。嘴角高高扬起,眼眸亮得似能放出光来。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 李湘如看着又刺目又膈应,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谢妹妹高风亮节,令人钦佩。我委实不及,还是选第一排!” 第一排一共三个位置,李湘如选了一个,另外两个自然要留给免试就读的六公主和另一位宗亲贵女。 林微微本该选第二排,此时却道:“我也选最后一排。” 一个鼻孔出气! 李湘如心中暗暗冷哼一声。 谢明曦笑道:“好,我们坐一起。” 尹潇潇对主动坐最后一排的林微微也生了好感,冲林微微笑了一笑。 颜蓁蓁不客气地选了第二排。 轮到萧语晗,却有些犹豫。坐前面当然好,这么一来,离尹潇潇却又远了。她不选后排,便显得不够义气…… 尹潇潇看出萧语晗的踌躇,立刻笑道:“你也选第二排。我们两个可以在课余一起说话。” 萧语晗有些歉然,最终还是选了第二排。 紧接着是秦思荨。第二排三个位置都被选完。 谁也没料到,第七名的方若梦竟也要选最后一排:“我也坐最后一排。” 别人还未吭声,尹潇潇却不乐意了,瞪着眼说道:“不行!最后一排是我的,你不准抢!” 方若梦胆子小,被瞪了一眼,反射性地便垂了头,小声又坚持地说道:“按着名次挑选,我就挑最后一排。” 尹潇潇:“……” 尹潇潇被噎得哑口无言。 谢明曦忍俊不禁,张口打圆场:“尹姐姐别恼。你坐我前面吧,想和我说话,只消转头就行了。” 尹潇潇不怎么情愿地应了。 沐婉婷和佟悦没得选,都选了第三排。 …… 经过这么一遭,众少女两派之势已隐约浮出水面。 一派以李湘如为首,颜蓁蓁秦思荨等嫡女紧密围绕在李湘如身侧。 而另一派,则以谢明曦为首。 林微微坚定不移地站在谢明曦身侧,尹潇潇和谢明曦志气相投,同样庶出的方若梦,显然也愿意亲近谢明曦。 李湘如原本打着独占鳌头的主意,却未想到,第一日便被谢明曦占了个平分秋色,心中颇为气闷。转念一想,还有两位分量最重的同窗还未来。 六公主出身皇室,身份尊贵,不言而喻。 另一个免试就读的新生,肯定是盛锦月。盛锦月和谢明曦早已结下梁子,势同水火,绝无可能和解。 只要将盛锦月和六公主拉拢在自己这一边,谢明曦休想翻出风浪。 正想着,就听学舍门口传来了脚步声。 李湘如精神一振,立刻看了过去。 谢明曦耳力灵敏,早已听到了脚步声。心中悄然一动,转过身来。 一张尘封在久远记忆中的美丽脸孔映入眼帘。 …… 正文 第七十章 重逢(一) 少女约有十一岁,长眉挺鼻,黑眸红唇。 一袭碧色罗裙,式样简单至极,黑亮的青丝挽做双环髻,发边只簪了一朵白玉芙蓉,其余再无修饰。 少女气度出众,满身风华。那份与生俱来睥睨众人的尊贵,顿令众少女生出望尘莫及的黯然。 论容貌之美,在座少女无人能及。 便是谢明曦,也未敢言胜过这个少女。 比起惊人的美貌,更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少女的阴郁冷漠。仿若终年不化的积雪堆积在眼角眉梢,无人能令她展颜。 目光如寒潭,深幽不见底。 果然是六公主来了! …… 和昔日好友重逢,委实令人欣喜快慰! 谢明曦心中涌起丝丝暖意。 前世,她只是谢云曦身侧“伴读”,身份低微。虽和六公主相交,也不便来往过密。 今生,她是莲池书院的新生头名,风光赫赫,无人能及。和身份尊贵的六公主成了同窗。也有资格和六公主正式结交来往了。 谢明曦正欲上前行礼,李湘如动作更快一步,抢着上前一步裣衽行礼:“湘如见过六公主殿下!” 六公主面无表情,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李湘如:“……” 众少女:“……” 传闻六公主阴郁少言,从不理人,果然半点不假! 李湘如已行了礼,六公主不发话,她便不能起身。 …… 身为名门贵女,李湘如自幼便接受过严格的训练教导,礼仪无可挑剔,行礼姿势十分标准。也正因如此,这等行礼姿势最是累人。 不到片刻,李湘如便觉腿酸腰酸满腹心酸。 她只是想第一个和六公主说话,给六公主留下印象而已。 为什么落到现在进退两难的地步? 她到底还要维持这个僵硬可笑的姿势多久? 谢明曦看着这一幕,忽地想起昔日和六公主初见的自己。也是这般战战兢兢满心惶恐。后来相处得久了,才知六公主外冷内软,心地善良。 其实,李湘如自行起身就行了。六公主根本不会怪罪。六公主不喜说话,便连宫中的内侍宫女也知晓行礼后自行起身。 可惜,李湘如不知道! 众少女也不知道,俱以为六公主冷漠倨傲难缠,心中各自惴惴不安。 谢明曦也不提醒,慢悠悠地又等了片刻。才张口道:“李姐姐不妨自行起身。想来公主殿下不会责怪你的。” 李湘如默默“坚持”了盏茶功夫,早已全身酸软额上冒汗,再不起身就要踉跄摔倒出丑了。此时也顾不得别的,先站直身子,暗暗松了一口气。 六公主果然没动怒。 事实上,六公主从头至尾都是同样的表情。 冷漠如雪,波澜不惊。 谢明曦微笑上前,裣衽行礼:“谢明曦见过六公主殿下。” 六公主眉头微微一动,目中迅速闪过一丝异样的光芒,迅疾扫过谢明曦清丽秀美的脸庞。旋即,这丝隐没眼底,恢复如常。 低头行礼的谢明曦,并未捕捉到这一丝异样,很快起身。 六公主并未怪罪。 其余少女都松了口气,一一上前行礼。 六公主一直都没出声,强烈的气场却压得众少女喘不过气来。之前说笑斗嘴较劲的气氛一扫而空。各自拘谨地站在原处。 谢明曦虽有心亲近好友,也未急在一时。 来日方长,日后亲近的机会多的是。 …… 好在,僵持的气氛没维持多久,就被最后一个新生的到来打破。 “盛姐姐,你总算来了!”李湘如刚才大失颜面,心中正不是滋味。见了盛锦月,立刻笑着迎了上去。 萧语晗颜蓁蓁等人和盛锦月也都相熟,各自热络地笑着迎了过去。 素来趾高气昂的盛锦月,今日神色却有几分难言的尴尬。 免试就读,总不及正儿八经的考中莲池书院。 更何况,她曾在众人面前大放厥词,说什么要凭自己的本事考中书院,否则宁可不来……今日自己打自己的脸,实在是疼。 只是,祖父亲自进宫,向俞皇后求来这个名额。她便是再骄纵任性,也绝不敢说不来。今日在书院外磨蹭了半天,到底还是来了。 李湘如何等聪慧伶俐,见盛锦月神色尴尬,便知她心结。立刻笑道:“当日文会,我们便想着一起进莲池书院做同窗。今日如愿以偿,实在是件令人欢喜的好事。” 只字不提盛锦月亲口立下的誓言。 萧语晗也笑道:“正是。看到盛姐姐,我们心里都十分欢喜。” 秦思荨柔声道:“盛姐姐今日为何来得最迟?”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盛锦月身在其中,总算没那么尴尬了,笑着说道:“昨日太过紧张,没睡好,早上起得稍迟了些。你们倒是都来得早。” 颜蓁蓁不以为然地笑道:“考中书院,是何等喜事。我巴不得早些来报到,哪里会紧张。” 盛锦月:“……” 众人:“……” 一句“考中书院”,生生戳中盛锦月痛处。 颜蓁蓁年龄最小,被娇惯着长大,素来有口无心。盛锦月知晓她的脾气,也不好怪她,默默咽下心头闷气。 “夫子还没来,我们都已选好位置了。”李湘如笑道:“我们特意留下了第一排的两个位置,六公主殿下和盛姐姐各坐一张如何?” 盛锦月却未立刻点头应下,反而问道:“第一排共三张位置,还有一张被谁选了?” 千万别是谢明曦! 当然不是怕了她……反正,总之,自己绝不和谢明曦坐一排。 李湘如看穿了盛锦月的心思,却不说破,笑着应道:“被我选了。” 不是谢明曦就好! 盛锦月暗暗松了口气。 然后,那个讨人厌的声音便在耳边响了起来:“锦月表姐特意张口询问,莫非是想和我坐一起?” 谁想和你坐一起! 盛锦月反射性地瞪了过去:“自作多情,我才不愿和你同坐。” 谢明曦扯起嘴角,淡淡应道:“我也不愿和一个出尔反尔之人坐在一起。” 盛锦月:“……” 众人:“……” 六公主目光微微一闪,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正文 第七十一章 重逢(二) 盛锦月气得涨红了脸。 出尔反尔…… 太扎心了! “我就出尔反尔,关你何事!” 憋了半天,盛锦月终于重新挺起了骄傲的头颅:“我是淮南王府嫡女。免试就读的名额,本就是留给宗室贵女的。谁比我更有资格?” “谢明曦!你别仗着自己考了第一名,就在这儿耀武扬威!” “第一名有什么了不起!” 谢明曦挑眉一笑,慢悠悠地说道:“于我而言,第一名确实没什么了不起。对你来说,算是很了不起了。” 连前十都没考中的盛锦月:“……” 考了第二的李湘如:“……” 考了第一的人,就是骄傲得理所当然,那么令人讨厌! 以盛锦月的脾气,能强忍着没冲上前来揍人或者挨揍,实在难得。 盛锦月深呼吸几口气:“今天是报到的第一日,我才不和你争吵,免得给夫子留下坏印象。麻烦你离我远一点,我根本不想看见你。” 呵!放狠话谁不会!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特意选了最后一排,正是为了离你远一点。” 盛锦月:“……” 被气得想吐血的盛锦月,愤愤地走到第一排坐下。打定主意,今日再也不和谢明曦说话。 众少女各自同情地看了盛锦月一眼。 盛锦月素来骄纵成性,言行跋扈,何曾吃过这等亏?如今却被谢明曦欺负得无还口招架之力……看着还挺解气的!哈哈! 六公主微不可见地弯了弯嘴角,眼中闪过一丝笑意。 …… 盛锦月坐下后,众少女也随之一一落座。 林微微坐在最后一排左侧,谢明曦便坐了中间。 剩下靠右边的一张桌子,方若梦笑盈盈地走了过来。坐下之后,转头冲谢明曦笑道:“以后请你多多指点。” 对谦逊之人,谢明曦并不高傲,笑着应道:“以后我们一起勤奋读书,共同进步。” 方若梦笑着点头。 谁也不是生来就胆小怯懦。 只是,被养在方家内宅十一年,长期生活在嫡母和嫡出姐妹的欺压凌辱之下,她不得不谨慎拘谨。时日久了,连她自己都厌恶自己温吞不敢大声说话的性子。 直至今日,她才知道,原来庶女并不都像她这样。 原来,世上还有谢明曦这样的少女。 优秀出色,自信从容,言辞锋利。一众名门贵女,在她面前尽皆黯然失色。便连出身淮南王府的盛锦月,也憋屈地败于她口下。 方若梦暗暗打定主意,以后一定要和谢明曦多亲近。 林微微将方若梦激动的神色尽收眼底,然后,冲谢明曦眨眼示意。 不费多少力气,便收服跟班一个。 谢明曦哑然失笑,正欲低声张口,眼角余光忽地瞄到一个身影走了过来,不由得微微一怔。 六公主过来做什么? …… 六公主的一举一动,众少女自然都看在眼底,各自惊诧地看了过来。 之前众人入座,六公主并未动弹,谁也不敢提醒或催促。 跋扈的盛锦月和高傲的李湘如,各自坐了第一排的左右两侧,中间那张位置无人敢坐,特意留给了六公主。 六公主往最后一排走是何意? 可惜,无人敢问出口。 众人眼睁睁地看着六公主走到方若梦身边,然后面无表情地看着方若梦。 方若梦反射性地打了个哆嗦,全身紧绷。 六公主站在她身边做什么? 老天,谁来救救她? 可惜,没人吭声。 方若梦双目噙着泪珠,求助地看向谢明曦。 太可怕了!六公主要做什么?我该怎么办? 谢明曦自然不会惊惧。六公主不喜说话,性情冷漠阴郁,其实心肠柔软,并不难相处。难的是猜出她的心意。 谢明曦略一思忖,在方若梦感激涕零的目光下张口问道:“公主殿下站在此处,莫非是想坐在最后一排?” 六公主略一点头。 众人:“……” 众人心中疯狂腹诽。 堂堂公主,不坐第一排,跑去最后一排!别是头脑不清醒吧! 方若梦被吓得腿软,便是再不情愿,也不敢不让出位置。哆嗦着站起身。 六公主毫不客气,伸手指了指第一排的中间。 “方姐姐,公主殿下让你去坐第一排中间。”谢明曦善解人意地说道:“你别辜负了殿下好意。” 方若梦苦着脸谢恩:“多谢殿下。”然后,在众人或羡慕或嫉妒的目光下,颤颤巍巍地去了第一排中间的位置坐下。 盛锦月不善地瞪了一眼过来。 李湘如也心有不满。特意留下最佳的位置,本是留给六公主的,也方便日后自己和六公主亲近来往。没曾想,竟有这等转折,被方若梦抢了去。 方若梦被左右不善的目光瞪得心中发凉,更是满心委屈。 她根本不想坐第一排,是六公主抢了她的位置!盛锦月李湘如瞪着她做什么?有本事就去瞪六公主! …… 林微微心中也有些诧异。不过,她心性沉稳,很快冷静下来,友善地冲六公主微笑示意。 六公主神色漠然,毫无回应。 谢明曦也冲六公主微笑:“以后我和殿下坐在一排,还请殿下多多指教。” 六公主略略点了点头。 林微微:“……” 这区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林微微抽了抽嘴角,转过头。 谢明曦还在低声和六公主说话。独属于少女的声音清甜柔软,悦耳之极:“我是谢明曦,今年十岁。父亲是鸿卢寺卿,嫡母永宁郡主。今年新生考试考了头名。” “坐在第一排的三人,是淮南王府的盛锦月,李阁老的嫡孙女李湘如,还有方阁老府上的庶出孙女方若梦……” 竟细细地说起了每个人的姓名家世年龄,连考试名次也一一说得清楚。 林微微有些惊讶。 谢明曦这般耐心细致,六公主竟也没有半点不耐,实在令人称奇。 林微微忍不住又转头看了一眼。 谢明曦生得清丽秀美,此时唇畔含笑,令人如沐春风。 阴郁冷漠的六公主,全身的阴沉也散去几分。 一个柔声细语,一个侧耳聆听,画面竟异常和谐。 …… 正文 第七十二章 院规 对着昔日好友,谢明曦前所未有的耐心温柔。 苍天作证,她还从未对谁这般好过。 或许是六公主真的和她有缘。今生初次相见,孤僻少言的六公主竟对她无半分排斥,之前和方若梦换位置,显然是有意主动坐到她身边。 想及此,谢明曦目中清浅的笑意深了一些,唇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六公主默默凝视着谢明曦美丽的笑靥。 心中在想什么,无人知晓。 坐在第一排的盛锦月,不时回头看一眼,待看见谢明曦和六公主亲密低语的模样,心中恼恨不已。 六公主的冷漠孤僻人尽皆知。她屡次三番主动寒暄,六公主从不搭理。 也不知谢明曦用了什么邪术,竟在短短片刻和六公主亲近起来! 李湘如更是嫉恨得咬牙切齿! 她早已打定主意,要和六公主交好。日后或能沾光出入宫廷,和四皇子“偶遇”……没想到,又被谢明曦抢了先! 谢明曦! 谢明曦! 谢明曦! 李湘如心底的嫉恨怨怼几乎快化为实质,嗖嗖如利箭飞向后排的谢明曦。 其余少女,或多或少也生出艳羡之意。 六公主是皇上幼女,颇得皇上宠爱。谁不想和六公主亲近? 可惜六公主太过孤僻阴郁,浑身上下散发着“我谁都不想理”的冷漠。众人有心无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拔了头筹…… 等等! 这个形容词怎么有点怪怪的? …… 门口响起一阵脚步声。 是顾山长来了。 众少女心中一阵雀跃欣喜激动,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相迎:“学生恭迎山长和夫子。” 谢明曦下意识地低声提醒:“山长来了,殿下也该起身相迎才是。”说完,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六公主反应颇为迅捷,甚至比她更早一步起身。 谢明曦心中涌起一丝怜惜。 六公主出身天家,尊贵之极,礼数却这般周全,显然在宫中的日子并不好过。 俞皇后是嫡母,六公主是庶出。庶女不受嫡母待见,也是常理。便是天家也不例外。 六公主看似平静无波,实则目光敏锐。眼角余光扫到谢明曦带着怜惜的温柔目光,心中悄然一动。 顾山长已走了进来,含笑的目光一一扫过众少女的脸孔:“不必多礼,都坐下吧!” 众人齐答:“谢过山长。” 然后,才一起坐下。 顾山长目光落在第一排的三人,眉头略略一皱。 考取头名的谢明曦为何没坐第一排?莫非是李湘如等人以家世压人? 身份尊贵的六公主,为何也坐了最后一排? 李湘如被顾山长明亮锐利的目光看得心虚不已,又觉满腹委屈。谢明曦自己选了最后一排,又不是她的错。顾山长分明生了误会,怪到了她的身上。 不行,这个黑锅她绝不背! “启禀山长,”李湘如很快站起身来,委婉地解释:“适才有空,我们便以入学名次为序挑了位置。若有不妥之处,还请山长言明!” 顾山长眉头略略舒展,尚未说话,坐在最后一排的谢明曦也站了起来:“山长,我主动挑了最后一排的位置,和李姐姐锦月表姐都无关系。” 李湘如:“……” 无辜中箭的盛锦月:“……” 旁观的众少女:“……” 明明是事实,被谢明曦这般认真诚恳地道来,怎么听都像是李湘如盛锦月仗势欺人! 顾山长尚未舒展开的眉头,又皱了起来,冷淡的目光扫过李湘如盛锦月气得涨红的脸孔:“罢了,既已坐下,暂时便如此坐着。书院每个月都有考核,待到首次考核过后,再以成绩次序重排位置。” 众少女:“……” 顾山长,算你狠! …… 顾山长身量修长,目光淡淡,声音不疾不徐。 “我们书院,设有礼乐射预书数六门课程,这六门课程必学。另有棋艺茶道舞艺女红厨艺等选修科目,可任选两门。” “必学课程,每个月考核一回。分甲乙丙三等。位列甲等者,书院会张榜公布,并有奖赏。连续两次位列丙等,便请家人前来商榷,劝其离开书院。” “选学课程,半年考核一回。考核标准,和必学课程相同。” 一席话,听得众少女心跳如擂鼓,便连最自信的李湘如,此时也手心阵阵冒汗。 考了丙等已经够凄惨,连着两次就要被请家长并退学,实在太过严苛。 盛锦月更是毫无底气,面色悄然泛白。 祖父舍下老脸,替她求了免试就读的名额。若是她考了丙等,还有什么脸面对祖父? 六公主神色漠然,看不出半点情绪波动。 谢明曦神色未变,继续聆听顾山长“训话”。 “皇后娘娘每月亲至书院三日,为书院所有学生授课。你们是新生,皇后娘娘会为你们授课一整日。” “皇后娘娘满腹经纶,学富五车。有娘娘亲自教导,是尔等三生之福。皇后门生四个字,重于千斤。望尔等珍重,切莫辜负娘娘心意!” 提起俞皇后之名,众少女的眼睛都亮了起来,齐声应是。 莲池书院之所以闻名天下,有大半归功于俞皇后。 皇后门生,于闺阁少女而言,分量极重。便如男子考中会试,一跃成为天子门生。 顾山长又道:“每个月休沐三日,分别是旬末。辰时上课,申时散学。中午有一个时辰的进食午休时间。” “书院提供饭食,尔等若想自带饭食也可。每个人只可带一个伴读,不得胡乱走动,更不可扰乱夫子上课。” “学舍后有休息的屋舍,两人一间,自由组合即可。” 话音刚落,众少女便一阵轻微的骚动。 辰时就要上课! 意味着卯时天未亮时就得起床梳洗更衣,再乘坐马车到书院。若是路途远的,起得还要更早一些。 读书之辛苦,可见一斑。 不过,连六公主都没吭声,她们自然更无提意见的资格。再者,能进莲池书院是何等的荣耀?便是再辛苦,也得咬牙坚持。 众少女很快安静下来。 顾山长目中闪过满意,张口道:“你们十二人既为同窗,也是缘分。便由你们自己选出舍长。” …… 正文 第七十三章 舍长(一) 何为舍长? 简而言之,便是十二人之首。平日管理纪律,安排学舍事务,可以代替众人和夫子们打交道,出头露脸机会颇多。 李湘如目中闪过一丝志在必得的光芒。 这等好事,万万不可让谢明曦抢了去。 李湘如打定主意,索性厚颜起身,主动张口相询:“不知山长所言何解?我们该如何选出舍长?可否毛遂自荐?” 李湘如出身名门,自小被家中精心教养长大,落落大方,气度沉稳,十分惹眼。此时侃侃而谈,其谈吐风仪,令人赞许。 以一个十一岁的少女而言,实在难得。 顾山长目中闪过赞许,笑着点头:“毛遂自荐,自是可以!” 李湘如心神大定:“既是如此,那我便厚颜自荐一回。” 不等顾山长吭声,便利落地转过身来,面对一众少女:“一起考进莲池书院,成为同窗,可见我们有缘。从今日起,我们要在书院就读五年。每日相伴学习,便是嫡亲的姐妹,也不及我们亲近。” “我愿为大家鞍前马后,操劳琐事。” “希望大家给我这个机会,一起举荐我。” 谢明曦的眼眸闪过一丝饶有兴味的光芒。忽地也站起身来,微笑着说道:“我也有意自荐为舍长。” 李湘如:“……” 众人:“……” 六公主微微侧目。 这个谢明曦,言行举止处处出人意料,和她想象中的截然不同……不过,这样才有趣不是? …… 又是谢明曦! 怎么哪儿都是你! 李湘如心里那个气就别提了。面上还得做出虚怀大度的样子来,冲谢明曦笑道:“既是你也有意,我们两人便请众同窗投票。谁票数多,便由谁胜出如何?” 谢明曦从容点头:“这个主意颇佳。” 然后,恭敬地看向顾山长:“李姐姐张口在前,我本不该厚颜张口。只是,此机会难得。我委实不愿错过,这才厚颜自荐。恳请山长不要见怪!” 顾山长当然不会见怪。 身为夫子,最喜欢的便是好学上进的学生。谢明曦出身虽不及李湘如,却才学惊人,令人激赏。 只冲着那篇文采逼~人的策论,顾山长心里的天平便已倾向谢明曦。 “舍长之位,本就应由才高聪慧之人担任。”顾山长淡淡笑道:“你们两人俱是新生中的佼佼者,既都有意角逐舍长之位,我便成全你们。” “今日这第一课,便来选舍长。我给你们各一炷香时辰,一展所长,直抒心意。众学生仔细聆听,选出最合心意之人。” “投票之时,执笔写出属意的名字即可,不必署名!” 也免得众人心中有所忌讳,碍着李府威势,不敢选谢明曦。 谢明曦心中涌起一阵暖意。 顾山长看似严肃,实则正直善良,值得敬重。对着这么一位可亲可敬的女子耍心机,会不会稍微有点过分? 算了,还是先当上舍长再说! …… 颜蓁蓁眼看着自己错失良机,心中懊悔不已。 只是,第三名都没吭声,她这个第四名自然不便出言。 不止是颜蓁蓁,萧语晗等人也在暗暗扼腕。如今顾山长已经发了话,这舍长之位,只能从谢明曦和李湘如中产生了。 李湘如深谙先发制人的道理,笑着对谢明曦说道:“我比谢妹妹年长一岁,今日厚颜抢先一步,谢妹妹不会见怪吧!” 按入学名次,她不及谢明曦,索性厚着脸皮扯年龄。 谢明曦微微一笑:“不提年龄,便是按入学名次,我也该先让李姐姐三分。否则,我便落了欺人之嫌。” 李湘如:“……” 呸!厚颜无耻! 考第一就了不起吗?处处压着我这个第二! 李湘如心中大怒,面上不动声色:“谢妹妹高义,令人钦佩。” 顾山长执掌书院多年,教过的学生不知多少。此时这般情形,却也从未见过,一时间,也觉兴味有趣。扬声吩咐:“来人,去请季夫子等人过来。” 然后,笑着说道:“难得有这等热闹,让众夫子前来听上一听。让她们也一起投上一票,以保公平公正!” 公平公正四个字,令谢明曦心中生出暖意,久久不散。 李湘如嫉妒得快扭曲了! 什么公平公正! 无非是怕众学生欺辱谢明曦出身低微罢了!顾山长摆明了就是偏心谢明曦! 她哪里不及谢明曦? 可恶又可恨的第二! 啊啊啊啊! …… 片刻后,五位夫子一起来了学舍。 季夫子教导算学杂学,杨夫子教导音律,苏夫子教导礼仪,董翰林教导四书五经。 教导射御两门的是同一个夫子,姓廉。 这位廉夫子,颇为年轻,只有二十左右。肤色微黑,个头颇高,双腿修长,双目清亮有神。有别于几位女夫子罗裙广袖,廉夫子穿的是武服。 红白相间的鲜亮武服,颇为合身,映衬得廉夫子满脸英气,魅力非凡。 “见过夫子。”众学生一起拱手作揖,行学生礼。 众夫子齐声道:“免礼起身。” 五个夫子里,只有一个男夫子,眼前又是一群貌美如花的少女学生。 董翰林颇有几分势单力孤的尴尬,不愿被人窥破,便一直板着脸孔,严肃得近乎严厉,令人发憷。 待听清事情的原委,董翰林有些不快。听闻谢明曦之名,更是不喜。 当日阅卷,他本有惜才之意。之后被那一篇惊世骇俗的策论激怒,坚持罢落。季夫子却力持将那一份试卷评为甲等头名。 之后,这一份试卷入了顾山长的眼,又得了俞皇后青睐,最终得了头名。 董翰林被狠狠打了一回脸,心中十分介怀。尚未见面,便对谢明曦这个名字生出厌憎。 今日“闹事”之人又有谢明曦! 董翰林面色微沉,扫了两个女学生一眼,一板一眼地说道:“友爱同窗,彼此谦让才是正理。你们两人为了舍长之位,相争不下,竟闹至山长面前。委实不妥!” 这个老古板老学究! 装模作样! 几位女夫子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 正文 第七十四章 舍长(二) 朝堂上众官员争权夺利,明刀暗箭防不胜防。 董翰林当年便是被“斗败”的牺牲品,四十多岁正是官员盛年,董翰林却不得不主动致仕。 莲池书院里女夫子居多,男夫子加起来不足十人。男子天生便瞧不起女子,一个个肯来莲池书院,冲的是俞皇后的名头和丰厚的束脩。 还有一些不足为人道的心思。譬如打着续弦主意的鳏夫…… 咳咳,说的正是董翰林。 两年前,董翰林死了正妻,正逢顾山长登门聘请。顾山长年过四旬,一直未嫁,气质出众,出身名门,和俞皇后情谊甚笃。 董翰林当下便动了不可告人的心思,应了聘请,来了莲池书院。 董翰林学问渊博,上课认真,确实令人佩服。不过,他对顾山长的心思实在令人生厌。别说顾山长立意终身不嫁,便是要嫁,也轮不到想吃天鹅肉的董翰林。 一众女夫子心照不宣地一起讨厌他。 董翰林一张口,立刻被群嘲反驳。 “董翰林此言谬矣!” 季夫子率先出言:“有才之人,该当重任。此乃千古不破的真理。若事事相让,毫无担当,岂不愧对一身所学?” 杨夫子平日和季夫子较劲,到了此时,却站了同一阵营:“季夫子所言极是。莲池书院学风浓厚,素来鼓励学生之间的良性竞争。既然都有意做舍长,比试一场也在情理之中。” 性情最温柔的苏夫子点头附和:“季夫子杨夫子言之有理!” 廉夫子话语简洁干脆:“开始吧!” 董翰林:“……” 一个个这般伶牙俐齿言语咄咄!面对男子,也丝毫不让! 简直乱了男尊女卑纲纪伦常! 董翰林痛心疾首。只是,数次血淋淋的教训早已教会了他“该闭嘴时就闭嘴”的道理。只得悻悻地轻哼一声。 顾山长看在眼底,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很快又平复如初。 男尊女卑之论调,早已渗入人心。 想彻底扭转,谈何容易。 她和俞皇后奋斗经营数年,才有了声名赫赫的莲池书院,才使得众人重视女子读书识字。想和男子地位并驾齐驱,却是遥遥无期…… 罢了!不想这些。 顾山长将脑中杂念全部挥去,淡淡说道:“李湘如,你先来。以一炷香时间为限,一展所长。” 李湘如精神一振,敛容应是。 …… 一炷香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 抚琴一首,倒是够了。只是,这是选舍长,需以在才学上折服众人。 李湘如自幼熟读四书五经,略一思忖,便有了主意。从四书中挑了一段,然后讲解其经义。引经据典,滔滔不绝。 董翰林捋着三寸胡须,目中闪出了赞许之色。 李阁老是两榜进士出身,诗书传家,对儿孙的教育十分重视。李湘如身为李府最优秀的嫡女,学识过人不说,这份沉稳从容也令人欣赏。 顾山长和一众女夫子也略略点头。 李湘如大出风头,心中自是快意。一炷香时间转眼即过,李湘如颇懂把握时机,最后还煽情了几句:“……恳请众姐妹都投我一票,令我心愿得偿!” 啪啪啪! 冷不丁响起的掌声,吓了李湘如一跳。 李湘如笑容微微一僵,看了过去。 鼓掌之人,正是谢明曦。她似未看出李湘如眼底闪烁的火星,一脸诚恳地赞叹:“李姐姐才学过人,名不虚传。” 当着夫子们的面,李湘如只能表现出虚怀若谷的风度:“哪里哪里,谢妹妹过奖了。我已说过了,接下来,便要看谢妹妹的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并未自谦:“李姐姐讲了一段四书,我便写一回字吧!” 书法? 李湘如心中长笑不已。 顾山长擅长书法,被誉为当朝大家。谢明曦竟敢班门弄斧! 今日出丑是出定了!哈哈! 在场和李湘如抱有同样想法的人显然不少。 林微微略略蹙眉,目中闪过一丝担忧。尹潇潇也有些焦虑。方若梦一紧张,便要抠手指。此时悄悄将手指藏在袖中抠来抠去。 六公主从头至尾表情都无变化,只一直看着谢明曦。 谢明曦似有所察,冲六公主安抚地笑了一笑。 放心,看我的! 那抹自信从容的笑容,宛如鲜花骤然绽放,又如明珠被拭去灰尘,璀璨夺目,美不胜收。令人目眩神迷。 六公主清晰地听到自己骤然加快的心跳,血液汩汩涌向脑海。 看着谢明曦窈窕从容的身影,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光芒。 谢明曦纵然再敏锐,身后也未长眼,自然又错过了这一幕。 不然,熟知六公主性情的谢明曦,定能察觉到异样。 …… 学舍里,笔墨纸砚都是现成的。为了供夫子们提笔落墨,砚台里早已提前磨好了墨。 众目睽睽之下,谢明曦从容提笔。 她到底写了什么? 坐在桌子上的一众少女好奇心被吊得老高,恨不得伸长脖子张望。可惜夫子们俱在,谁也不敢动弹。心里便像猫爪子挠着一般。 其实,几位夫子也好奇得很。只是端着夫子的架势,不便流露罢了。 便连董翰林,也忍不住回头瞥了一眼。 这个谢明曦,一手馆阁体写得极佳。不知今日所书,又是什么字体? 顾山长倒是干脆的很,负手走了过去,目光一扫,眼眸便亮了起来。 熟悉顾山长脾气的众夫子对视一笑。 顾山长最擅书法,见到字写的好的学生,生出喜爱之情也是常理。能在顾山长的注目之下从容落墨,也可见谢明曦心性之沉稳。 盏茶后,谢明曦停了笔,然后恭敬地说道:“学生在山长面前献丑了。” 顾山长轻笑一声:“小小年纪,于书法上有此等造诣,实属难得。便是我年少之时,也不及你。” 众人一阵骚动。 谢明曦到底写了什么? 顾山长的评价竟如此之高! “多谢山长夸赞。”谢明曦笑着道谢,等上片刻,待墨迹稍干,才捧起写好的字,呈于众人。 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 实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 正文 第七十五章 舍长(三) 这是一首极有名气的劝学诗。通俗直白,浅显易懂。内容并不出奇,出奇的是用了四种字体。 隶书行书楷书行草! 习字之人,练过多种字体并不稀奇。便拿李湘如来举例,这四种字体,她也都有涉及。只是…… 四种字体皆行云流水般漂亮,她万万写不出来! 李湘如面色微微泛白,双手死死握紧。一点无奈又愤怒的苦涩,从舌尖涌起,迅速蔓延开来。 她输了! 再次输给了谢明曦! 输得彻彻底底,输得万般不甘! 想她李湘如自幼才名惊人,不管到了何处,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是众少女可望不可及的存在。 今日,却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大放光芒,将她踩在脚下。 六公主凝望着光芒四射的谢明曦,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扬。 …… “好字!好字!” 季夫子第一个惊叹出声:“莲池书院里擅书法学生颇多,不过,能将隶书行书楷书行草四种字体都练至此等地步,尚无第二个!好好好!” 紧接着,杨夫子苏夫子也赞叹不已。 廉夫子擅骑射,对书法并不精通,简短地点评一句:“写得好!” 董翰林不喜谢明曦,却也不能违心地说字写得不好,绷着脸不吭声。 顾山长目光扫过一众学生或震惊或艳羡或嫉恨的脸孔,淡淡说道:“盛年不重来,一日难再晨。实时当勉励,岁月不待人!这首劝学诗,谢明曦写得好。” “尔等也当谨记于心,引以为戒!” “莲池书院是读书求学之处,不是争锋较劲的地方,更不是勾心斗角捧高踩低之所。今日李湘如谢明曦竞争舍长之位,有才者居之。不论谁落败,都不得心生怨怼,日后再生事端!” “你们两个可记下了?” 顾山长明亮锐利的目光扫了过来。 李湘如抿紧嘴角,低声应是。 谢明曦抬头,和顾山长对视片刻,心中涌起一丝微妙的悸动。 这样的偏爱呵护,亲爹亲娘未曾给过她。嫡亲的兄长未曾给过她。前世的丈夫也未曾给过。 今日刚见面的顾山长,却在众新生面前,明明白白地表露出了对她的偏袒和喜爱! 冷如寒霜的心田,悄然注入一丝暖流。 坚不可摧的冰冻,被突如其来的温暖融化了一角。 …… 接下来,便是不记名投票。 除去谢明曦和李湘如,还剩十个学生,便有十票。再加五位夫子,共计十五票。众人各自在纸筏上写了名字,放至顾山长面前。 李湘如明知自己获胜希望不大,一颗心还是提到了嗓子眼。紧紧地盯着顾山长的一举一动,目中满是希冀。 谢明曦却颇为平静,沉着得令人咬牙切齿。 李湘如忍不住恨恨地瞪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大度地回以笑容。 这是属于胜利者才有的自信从容。 不出所料。 很快,顾山长便清点完票数,选后宣布:“李湘如六票,谢明曦九票。这舍长之位,便由谢明曦来担任。” “李湘如,你可心服口服?” 李湘如满心苦涩,却不得不应:“学生心服口服。” 顾山长舒展眉头,又温和地叮嘱谢明曦:“你既为舍长,便当尽心竭力为同窗着想,为夫子们解忧。” 谢明曦恭敬地应下,然后出人意料地说道:“山长,何不再设副舍长一职?” 顾山长一怔:“副舍长?” “正是。”谢明曦不疾不徐地接了话茬:“李姐姐出身名门,才学出众,细心沉稳。若她为副舍长,定会尽心尽力。” 顾山长看向李湘如,温和相询:“你可愿意做副舍长?” 李湘如:“……” 李湘如懵了。 众少女面面相觑,一头雾水。谢明曦竟主动为李湘如说情,到底是何意? 唯有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了然。 顾山长又问了一遍:“李湘如,你可愿意?” 李湘如终于回过神来,不假思索地应道:“学生当然愿意。”副舍长说来不怎么好听,被谢明曦压了一头。总归是一个出头露脸的机会。 只要日后谢明曦“无意”中犯错,这舍长之位便能顺理成章地落在她的身上! 顾山长略一点头:“你既是愿意,以后便协助谢明曦,一起做好舍长之职。” 谢明曦立刻笑道:“请山长放心。我和李姐姐定会齐心合力。”又冲李湘如微微一笑:“李姐姐放心,我虽为正舍长,也绝不会欺压你半分。” 李湘如:“……” 为什么她忽然有种被人算计的感觉? …… 啪啪啪! 学舍里忽地响起了鼓掌声。 众人下意识地看了过去。 鼓掌的竟是六公主。 众人:“……” 便是谢明曦,也难得地错愕了一回。下意识地和六公主对视。 六公主美丽的脸孔依然没什么表情,一双深幽如潭的眼眸微微发亮,专注地凝望着她。 绷着脸鼓掌的样子,实在可爱! 谢明曦心尖似被轻轻挠了一下,有些奇异的温暖和喜悦。她冲六公主粲然一笑。 六公主嘴角微扬,很快平复,继续用力鼓掌。在六公主的带动下,学舍里响起了一片掌声。 谢明曦眉眼弯弯,心情颇佳地回了位置,轻声对六公主说道:“多谢殿下为我鼓掌。” 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林微微看着有些吃味,故意说道:“我刚才也用力鼓掌了,你为何只谢公主殿下,不谢我?不公平!你偏心!” 谢明曦失笑不已,转头安抚地一笑:“是我粗心,竟未留意。多谢林姐姐!” 林微微俏皮地眨眨眼:“看在你一片诚心的份上,我暂且原谅你这一回。以后若再犯,我再也不和你好了。” 少女之间的友情,就是这般霸道不讲理! 谢明曦故作无奈地笑道:“是是是,我再也不敢了。” 两人相视一笑。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瞥了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后背有些凉飕飕的。 刚才六公主是瞪她了吗? 是瞪她了吧! 不管了!就是瞪她,她也不能退让。明明她才是谢明曦最好的朋友! …… 正文 第七十六章 同食(一) 顾山长和几位夫子都离开,只留下了董翰林。 今日第一节课,便由四书五经开始。 所授内容,是《诗经》中的《硕鼠》。 董翰林为人品性不必细表,学识渊博,却毋庸置疑。正经的进士出身,在翰林院里任职十余年,对四书五经烂熟于心,讲解起来,确有独到之处。 谢明曦前世只能站在学舍外,断断续续地听上一些。或是由谢云曦转述,以便她替谢云曦完成课业。和此时端坐在学舍中仔细聆听,感觉自然不同。 谢明曦凝神倾听,神情专注。 有心挑刺的董翰林,目光不时掠过最后一排。 只是,谢明曦听得专注,林微微一脸认真,实在挑不出半点差错。 唯一例外的是六公主。听了片刻,她目中便隐有不耐,悄然打了个呵欠。一盏茶后,竟微微闭上双目,睡着了。 董翰林:“……” 这简直是对授课夫子的最大羞辱! 董翰林面色忽红忽白,在原地僵立片刻,深深呼出一口气,将授课的声音放低了一些。免得惊扰了六公主。 众学生:“……” 谢明曦略一挑眉,转头看了一眼。 六公主容貌生得极好,便是侧脸,也格外美。 没了清醒时的阴郁冷漠,长长的睫毛静静的盖着眼眸上,又浓又密。鼻梁巧挺,红润的嘴唇微微抿着。 前世的时候,六公主也常在课上浅眠吗? 谢明曦脑海中闪过疑惑。 当年她和六公主俱是在课后有来往,交谈极少。因此,并不清楚这一点。 罢了!想睡便睡吧!天家公主,学得好赖都无所谓。反正夫子也不敢吭声,更不会训斥呵责。 …… 半个时辰后。 “今日课已结束。课余每人写一篇策论,已今日授课内容为主,破题需有新意,字数不得少于三百。” 董翰林话音一落,众少女便是一阵轻声哗然。 诸如“开学第一日就写策论这也太严苛了吧”“这该如何破题才对”“写不出来会不会挨罚”之类的窃窃私语,隐约传进董翰林耳中。 董翰林立刻沉了脸,冷然道:“读书需刻苦勤勉,区区一篇策论而已,才思敏捷者半个时辰便应完成。便是头脑愚钝些,一两个时辰时间尽够。若连这点苦都吃不了,还来莲池书院做什么?” 董翰林一发怒,众少女立刻噤若寒蝉,不敢吭声。 坐在最后一排的谢明曦忽地站起身来。 董翰林眉头一动,目中闪过一丝愠色:“谢明曦,你忽然起身是何意?莫非对我说的话不服?” 谢明曦不卑不亢,轻声应道:“我是想提醒董夫子,声音稍小一些。公主殿下正睡的熟,只怕要被吵醒了。” 董翰林:“……” 董翰林面色十分精彩! 就在此时,六公主睁了眼。乍然醒来,眼眸有些迷蒙。过了片刻才恢复清明。 六公主对自己睡了半个上午的事情,毫无愧色。见谢明曦起身,一时弄不清楚怎么回事,便也跟着站起身来。 林微微等人索性也跟着起身,一起张口道:“恭送董夫子!” 董翰林憋了一肚子闷气,拂袖离去。 董翰林一走,憋了半日没说话的众少女顿时活跃起来,相熟交好的凑到一起嘀嘀咕咕。李湘如和盛锦月秦思荨等人凑在一起,林微微方若梦凑到谢明曦身边。 尹潇潇夹在期间,却有些为难。 她和萧语晗是闺中密友,和李湘如也颇为相熟。虽有心和谢明曦亲近,此时也不便抛下好友…… 诶! 为什么做人总有这么多烦恼! 尹潇潇冲谢明曦歉然一笑。 谢明曦回以微笑,示意自己并不介怀。 “上了半日课,我肚子好饿。”方若梦小声嘀咕:“也不知莲池书院中午提供的饭食如何。” 林微微笑道:“待会儿我们一起去饭堂,好生尝一尝。” 谢明曦却道:“我带了饭食来。” 林微微一阵讶然:“何必如此麻烦?早上做好的饭食,到了中午必然凉了,哪里及得上饭堂现做的饭菜?” 谢明曦眨眨眼笑道:“府中厨娘掐准了时间做好,送至书院外。我让丫鬟去取食盒就是了。” 这倒是个好主意! 林微微立刻笑道:“我今日先尝尝饭堂的饭食,若味道不佳,我也让家中送食盒来。今日少不得要蹭你的饭菜了。” 要不怎么说同窗情谊深厚!一起上课,一起进食,还要一起午休。如此相处,自然亲近。 谢明曦自不是小气之人,笑着应下,又对方若梦笑道:“你也尝尝我府中厨娘的厨艺。” 方若梦欣然点头。 站在一旁的六公主默默看了谢明曦一眼,目中似有一丝不满。 谢明曦微微一笑,虽窥出了六公主的心意,依然未出声。 六公主身份矜贵。和林微微方若梦同食无妨,和六公主同食,却有逾矩之嫌。 便是有意和六公主交好,也不宜操之过急。 …… 海棠学舍共有两排,前排的几间屋子宽敞明亮,留作上课。后面一排屋子则留作进食和午间休憩。 饭堂也是一间宽敞的屋子,里面放置了三张梨花木的小圆桌,每桌配了四把椅子。 林微微和方若梦紧跟着谢明曦,六公主则和谢明曦并肩同行。四人理所当然地坐了一桌。 到了此时,随行伺候的丫鬟便可以进来了。各自替主子领了食盒,将饭菜放至桌上。 莲池书院规矩颇严,只允许带一个伴读。就连六公主,也未例外。今日随行的,是宫女染墨。 染墨生得秀雅端庄,举止从容,气度远胜其他丫鬟。 谢明曦的丫鬟一现身,立刻惹来一阵轻笑。 “这等丑陋粗俗的丫鬟,竟带到了书院来,也不嫌丢脸。”颜蓁蓁撇嘴嘲笑。 黑脸粗壮的扶玉,在一众娇俏丫鬟中,确实“惹眼”。瞧她毫不费力地拎着三层大食盒的样子,显然力气颇大,是做惯了粗活的丫鬟。 同桌的李湘如萧语晗掩嘴一笑。 尹潇潇略一皱眉:“以貌取人,更是可鄙!” 颜蓁蓁:“……” 正文 第七十七章 同食(二) 颜蓁蓁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用力瞪了尹潇潇一眼:“是是是,我以貌取人,我可鄙。” “你看我不顺眼,就去和谢明曦坐一起。何必别别扭扭地坐在这一桌。” 萧语晗和尹潇潇交好,自然不容好友受欺,立刻皱眉道:“你说这话是何意!这桌子上又没刻你的名字,你坐得,尹妹妹自然也坐得!” 颜蓁蓁被抢白一通,愈发气恼。 尹潇潇面色也不好看。碍着往日交情,不便当场翻脸,更不愿在开学的第一日就和颜蓁蓁闹口角,不得不先忍了这口闲气。 李湘如只得转移话题:“快些打开食盒瞧瞧,看看莲池书院的饭食如何。” 颜蓁蓁闷闷地应了一声,吩咐丫鬟打开食盒。 两荤两素,外加一碗羹汤一大碗米饭。主子吃完,剩下的给丫鬟吃,也足够了。味道如何看不出来,单从色相两样来说,也算不错了。 颜蓁蓁正要夸赞几句,鼻间忽地飘来一阵异样的香气。反射性地转头。 又黑又壮的丫鬟正打开食盒,这勾人的香气,从食盒中飘出来,很快钻进了众人的鼻中。 到底做了什么好吃的? 怎么这么香? 颜蓁蓁逼着自己转回头,再看眼前的饭菜,骤然便没了胃口。 李湘如也有些懊恼,暗下决定,明日也让府中厨子做好饭菜送来。 …… 三层的大食盒,共放了八道菜肴,外加一道鲜美的鱼头汤。一掀开砂锅盖,香气四溢。 “叶姑娘说了,这道鱼头汤熬了一个多时辰,最是鲜美不过。”扶玉殷勤地为谢明曦盛一碗鱼汤:“小姐趁热喝一碗。” 鱼汤呈奶白色,热气腾腾,香气扑鼻。 看着就很美味。 林微微的馋虫被勾了出来:“闻着好香。” 谢明曦莞尔一笑,将碗送至林微微面前:“这碗给你。” 六公主:“……” 六公主默默咽了口口水,面无表情地瞥了笑颜如花的谢明曦一眼,然后又瞥了同样笑盈盈的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 这凉凉的一瞥是怎么回事?她和谢明曦交好,谢明曦送她一碗鱼汤,碍着六公主什么事了? 便是身份再矜贵,如今也是同窗。这等小事也要相让不成? 林微微略一犹豫,很快下定决心,低头喝鱼汤。 扶玉又盛了第二碗鱼汤,谢明曦端着送到方若梦面前。方若梦欢喜地道谢。 …… 放在食盒里的砂锅,自然大不到哪儿去。剩下的,只够一碗了。 这一碗鱼汤,总该给她了吧! 六公主默默地注视着谢明曦。 谢明曦似未察觉,低头喝了一口鱼汤,赞叹不已:“果然鲜甜味美!” 六公主:“……” 一旁伺候的染墨看不下去了,轻声道:“殿下若想喝鱼汤,奴婢明早便吩咐御膳房准备。待到正午时分送来。” 不,她就要喝谢明曦带来的鱼汤! 林微微和方若梦都有,就她没有! 六公主无声控诉地看着谢明曦。 谢明曦也装不下去了,无奈地笑着解释:“公主殿下,不是我小气不舍。只是,殿下身份矜贵,岂能随意进食。再者,府中厨娘是依着我的喜好做的饭菜,未必合殿下口味。” 说句不中听的,万一吃出个好歹来,她要如何交代? 六公主充耳不闻,继续无声地盯着谢明曦。 那双黑幽幽的眼眸里,浮着一丝似有若无的委屈。 谢明曦心中一软,低声道:“今日是我思虑欠妥,对不住殿下。明日我让厨娘熬一锅鱼汤来,都给殿下。” 六公主看着谢明曦手中的碗。 谢明曦:“……” 记忆中的阴郁少女,竟有这般执着的一面! 谢明曦哭笑不得,无奈退让:“罢了!这碗鱼汤,我只喝了一口。殿下若不嫌弃,便尝上一口。” 六公主目中闪出一丝光芒,脸庞瞬间被点亮,美得令人屏息。 六公主接了碗,飞快地喝了一口。 鱼汤真的很美味。 六公主嘴角微微弯起,和谢明曦对视。 谢明曦笑了起来。 …… 既是同窗,又是年龄相若的少女,同食一碗鱼汤也不算太过分吧! 林微微方若梦对视一眼,便各自喝鱼汤去了。 宫女染墨的神色却有些微妙,似要张口说什么,在看到六公主目中泛起的愉悦时,又默默咽了回去。 自三年前七皇子意外身故,六公主一夕之间性情骤变,再无欢颜,言语也越来越少。 今日进了莲池书院,虽未张口说话,神情却鲜活起来。终于像个十一岁的小姑娘了……罢了!同食便同食吧! 染墨垂下眼。 耳边不时传来谢明曦悦耳柔和的声音:“殿下,别只顾着喝鱼汤。这道清炒三鲜素净可口。还有这道糖醋小排,酸甜入味……” 一边说着,一边细心地为六公主夹菜。 六公主也很捧场,谢明曦夹的菜,一口不漏地全部吃下。 染墨目光复杂地瞥了唇角含笑清丽秀美的谢明曦一眼。 这位谢三小姐,倒是有心机有手段。才第一天,便哄得六公主如此高兴。皇上和皇后娘娘若得知,定会对她另眼相看。 …… 谢明曦敏锐至极,几乎立刻抬头,迎上了染墨省视警惕的目光。不由得暗暗失笑。 这个染墨,前世便对她处处戒备。 每当她和六公主同坐一起,染墨总是这般不错眼地盯着她。仿佛她是洪水猛兽,随时会谋害六公主一般。 当年六公主突然“病逝”,身为贴身宫女的染墨也未能幸免,不出几日,便悄无声息地死在宫中。 想及此,谢明曦对忠心耿耿的染墨多了一丝宽容,不再计较染墨的打量。 用完饭后,便是午休的时候了。 季夫子亲自将众少女领到了一排屋子前,淡淡说道:“学舍比不得家中,这里只有六间屋子,每间屋子里有两张供休息的床榻。” 也就是两个人睡一间寝室。 众少女尚未吭声,染墨已快步上前,行了一礼:“夫子,公主殿下从不和人同寝。烦请夫子另为殿下安排一间单独的寝室。” …… 正文 第七十八章 同寝(一) 六公主身份何等矜贵,和人同寝,确实不相宜。 季夫子很快点了点头:“供夫子们休息的寝室还有空余,我待会儿领着公主殿下过去就是了。” 染墨舒展眉头,正要行礼道谢,六公主忽地瞪了她一眼。然后,竟张口说道:“不必。” 染墨:“……” 众人:“……” 六公主竟然说话了! 六公主竟说了不必! 六公主竟肯和人同寝! 众少女既震惊又欢喜。别人尚未反应过来,盛锦月已抢着说道:“六堂姐,我和你同一个寝室。” 李湘如迟了一步,心中扼腕不已。 不过,盛锦月和六公主是堂姐妹,同寝也在情理之中。便连谢明曦,也以为六公主会点头。 没曾想,六公主竟毫不客气地摇头拒绝。 盛锦月:“……” 盛锦月又羞又恼,一张清秀的脸孔涨得通红,火辣辣的。 李湘如适时地张口:“盛姐姐若不嫌弃,不如和我一个寝室如何?” 盛锦月定定心神,冲李湘如笑道:“好,我们一个寝室。” 除了六公主之外,便是李湘如出身最佳了。李湘如及时地打圆场,盛锦月心中自是感激,顿生亲近之意。 李湘如微微一笑,拉起盛锦月的手,坦然看向季夫子:“夫子,我和盛姐姐同寝。” …… 季夫子在莲池书院多年,眼前这等阵仗倒也不稀奇,略一点头,又看向六公主。 六公主身份贵重,不能怠慢。既愿意和人同寝,这人选,便由六公主自己挑了。 六公主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心中悄然一动,低声笑问:“殿下可是要和我同寝?” 六公主弯了弯嘴角。 这样的神情,谢明曦再熟悉不过。 六公主沉默阴郁,极少展颜。像此时这般弯起嘴角,已是心情极好的表示。 谢明曦正要应下,袖子忽地被身边的林微微扯了一下。一转头,林微微正委屈地看着她:“谢妹妹,我要和你同寝!” 另一只袖子也被扯了一下,方若梦怯生生地说道:“我也想和你一个寝室。” 谢明曦:“……” 六公主眉头未动,只迈步走到谢明曦身侧,学着李湘如的动作,握住了谢明曦的手。然后看向季夫子。 众人:“……” 同窗之间,握手之类的举动颇为寻常。 不过,这等寻常的举动,放在六公主身上,可就太不寻常了! 季夫子也是一愣,目光下意识地落在六公主和谢明曦相握的手上。 无人留意,染墨的面色在刹那间变了。全身微微颤栗。 谢明曦略略转头,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手指纤长,意外的有力。指尖的温热,迅速温暖了她微凉的手心。 她和六公主前世交好,却从未有过握手之类的举动。每次见面,多是安静地对坐,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偶尔说话罢了。 因为前世的情谊,她对六公主心存怜惜,主动亲近。 六公主对她这般亲近,又是因为什么? …… 说来话长,实则众人心念电闪,不过是短短瞬间。 季夫子第一个反应过来,笑着说道:“如此,六公主便和谢明曦同一个寝室。”又叮嘱谢明曦:“你要多多照顾公主殿下。” 无关紧要之事,便多让一让六公主。 未出口的叮嘱,在季夫子的目光中表露无遗。 谢明曦将心里那一丝异样按捺下去,含笑应是。 林微微和方若梦各自松了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对仗着身份抢人的六公主生出忿忿不满! 一旁的盛锦月,暗暗咬牙切齿。 又是谢明曦! 今日一个上午,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出尽风头。如今竟连六公主也被谢明曦抢了去!实在可恨可恼! 李湘如目光也暗了一暗。 她有意拉拢六公主的计划,显然是要付之流水了。她实在是小觑了谢明曦。万万没料到,只半日功夫,谢明曦便笼络住了六公主。 …… 少女们很快找到了同伴。 尹潇潇和萧语晗一个寝室,颜蓁蓁和秦思荨结伴,沐婉婷和佟悦同寝。最后,便只剩林微微和方若梦两人,不得不凑在一起。 季夫子为众人安排好寝室后,翩然离去。 众少女默默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和同伴进了寝室。 这六间寝室格局相同,俱放置了一桌两椅一梳妆镜,外加两张小巧的床榻。比起众少女的闺房,自是小的多。好在收拾得颇为干净,床榻上的被褥枕头也是新的。 染墨神色复杂地随着进了寝室,目光一直落在谢明曦身上。 谢明曦目光随意地扫了一圈,然后冲六公主笑道:“殿下先选一张床榻吧!” 进了寝室后,六公主便松了手,听闻此言,嗯了一声。 少女声音大多娇柔动听,六公主的声音也格外悦耳。只是,比普通的少女声音略略低沉一些,不算清亮。 一样的床榻被褥,其实没什么可选的。六公主随意看了一眼,便在左侧的床榻上坐下。 染墨立刻上前整理被褥。此时背对着谢明曦,不必担心会被窥破异样的面色。染墨的目中露出急切和焦虑,恳切地看着六公主。 六公主……怎么能和人同寝? 还是去和季夫子说一声,独自住一个寝室吧! 不然,回宫之后,该如何向梅妃娘娘解释? 六公主对染墨的焦灼视若未见,径自躺下,闭上双目。 染墨无可奈何,只得退出寝室。 扶玉也已理好床榻,一同退到了寝室外。 自家主子和六公主同寝,扶玉颇觉面上有光,颇为热络地和染墨搭话:“染墨姐姐,你别担心。我们家三小姐最是温柔宽厚,公主殿下和小姐同寝,定能合得来。” 染墨抽了抽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句:“是么?” 扶玉:“……” 扶玉就是再棒槌,也看得出染墨心情不佳,不愿搭理自己。热脸贴冷屁股这种事,谁都不乐意做。 扶玉扁扁嘴,不再吭声。 染墨也无心和扶玉再斗嘴怄气,不知想到了什么,目光飘忽不定,紧皱着的眉头,一直未曾舒展。 …… 正文 第七十九章 同寝(二) 谢明曦没有认床榻的习惯,今天半日斗智斗勇,确实有些疲倦。躺下之后,很快便闭目入眠。 浅色轻纱遮掩住床榻,影影绰绰地看不分明。只能窥见谢明曦模糊的侧影。 六公主不知何时睁开了眼,侧过身子,定定地看了过来。 “谢明曦,”六公主嘴唇微动,声音微不可闻,似自言自语:“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 谢明曦已经入眠,睡颜平静。 六公主又定定地看了片刻,忽地笑了一笑。 谢明曦,不管你心机如何性情如何。 总之,我既已来了,你是躲不开了。 …… 谢明曦做了一个梦。 清风阵阵,拂过竹林,响起飒飒的声音。 十四岁的六公主,身材高挑,已胜过诸多同龄少女。美丽的容颜冷漠阴郁,目光深幽复杂。 年少的十三岁的她坐在六公主身侧,安静无言。 过了许久,六公主才轻声道:“明曦,我娘病得很重,我要回宫去陪她。以后……大概不会再来书院了。” 六公主的声音略有些低沉忧郁,看着她的目光里,流露出一丝难以察觉的眷念不舍。 六公主一定是舍不得她这个好友吧! 她又何尝舍得和六公主分别? 自小到大,她几乎没有朋友。六公主身份尊贵,却从未仗势相欺,反而不动声色地护着她。也因此,她在莲池书院里的日子不算特别难熬。 “希望梅妃娘娘身子早日康复。”她由衷又诚恳地说道:“待娘娘身子好了,公主殿下便能回莲池书院了。” 六公主露出意味难名的苦涩,轻声道:“我已十四岁,不便再来书院了。” 她微微一怔。 十四岁,为何就不便来书院? 书院里有十六七岁尚在就读的学生呢! 莫非,皇上打算早早将六公主出嫁? 六公主没有再多解释:“此事你知晓便可,不必和别人提起。” 她轻声应下。 六公主站起身来,深深看了她一眼,然后转身离去。 背影有些难言的落寞黯然。 年少的她,看着好友黯然神伤的背影,心中也是阵阵酸涩难过,不知何时红了眼圈,声音微微哽咽:“殿下多保重!” 六公主脚步微顿,却未转过身来,嗯了一声。 声音里,分明带了些鼻音。 …… 谢明曦睁开眼。 浅色的纱帐顶端映入眼帘。 谢明曦有刹那间的恍惚,过了片刻,神智才渐渐清明。 然后,唏嘘的轻叹一声。 之前所梦见的梦境,是她和六公主当年道别的情形。也是她和六公主见的最后一面。之后,便是梅妃病逝和六公主大病身亡的噩耗。 噩耗传到莲池书院,她哭了半日。 然而,再难过再哀伤,六公主也回不来了。活着的人,总要继续活下去。 之后的漫长岁月里,她痛苦挣扎过,犹豫彷徨过,最终活得风光从容随性。昔日好友的影子,在她心中渐渐淡薄,却从未忘却。 这一世的重逢,令她欣喜快慰。 她愿一己之力,护着曾善待过她的好友。 谢明曦坐直身子,撩起轻纱,穿鞋下榻。 六公主还在闭目沉睡。 上午在课上睡了这么久,中午竟还睡得着。也算是天赋异禀了!谢明曦暗暗失笑,站在床榻边,轻声呼唤:“殿下,醒一醒,该起床去上课了。” 六公主模模糊糊地嗯了一声,缓缓睁开眼。 六公主的眼眸生得十分好看,漂亮又深邃,像两颗黑亮的磁石一般。对视间,一不小心就会被牢牢吸引住。 美人谁都喜欢,谢明曦也未例外。对着美得令人屏息的六公主,声音比平日更柔和几分:“殿下还困么?” 不大的寝室里,只有她们两人,静谧而安宁。 两人间的距离,不知不觉中拉近许多。 六公主嘴角微弯,张口道:“不困了。” 其实,她根本没睡,一直在凝视着谢明曦。直至谢明曦睁眼醒来,才迅速合上眼,装着自己熟睡未醒。 谢明曦笑起来的样子美极了,仿若春风拂过湖面,荡漾起层层涟漪:“殿下的声音很好听。为何平日不愿说话?” 六公主凝望着谢明曦,认真答道:“我不愿和她们说话。以后进了寝室,和你说。” 谢明曦失笑,点点头应道:“好。以后我陪着公主殿下说话。” 叩叩叩! 敲门声打断了两人的闲话,染墨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公主殿下,奴婢可否进来伺候?” …… 六公主收敛笑意,嗯了一声。 片刻后,染墨走了进来。 染墨默默瞥了站在六公主床榻边的谢明曦一眼,目中的含义不言自明。 谢明曦不以为意,退开数步,扬声叫了扶玉进来。 六公主面色微不可见地沉了一沉,冷冷地看了染墨一眼。 染墨全身微微一颤,反射性地跪下请罪:“奴婢攒越,请公主殿下恕罪!” 六公主冷然道:“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染墨低声应是。 谢明曦出乎意料的为染墨说情:“染墨姑娘一片忠心护主,所以才对我提防戒备。殿下有此等忠心的宫女,应该欣慰才是,何必动气。” 六公主略略舒展眉头:“嗯,我不动气。”然后对染墨道:“你起身吧!” 染墨谢了恩典,站起身来。略一犹豫,又冲谢明曦福了一福:“奴婢逾矩之处,还请谢三小姐多多见谅。”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染墨姑娘无需多礼,快些起身吧!” 染墨低声应是,上前为六公主整理衣襟发丝。 染墨经过宫中严格训练,动作利落轻柔。相较之下,扶玉就笨拙多了。一个简单的发髻,竟也梳不好。 六公主看不下去了,看了染墨一眼。 染墨心领神会,默默走到谢明曦身边:“奴婢梳发手艺尚可,请容奴婢为谢小姐梳发。” 扶玉满面羞愧地让开位置。 谢明曦的目光和染墨的视线在光滑可鉴的铜镜中交汇。 染墨看似温顺,目中戒备之意犹在,并未褪去。 谢明曦略一挑眉,微微笑了起来。 这个染墨,还是像前世那般,防她像防洪水猛兽一样。 …… 正文 第八十章 算学 众少女平日俱是娇生惯养,今日乍然进了莲池书院,要和同窗同寝,颇觉新鲜有趣。 丫鬟不得擅进学舍,只能在学舍外等候。平日动辄七八个丫鬟伺候的名门闺秀们,进了学舍之后,便得自己动手整理桌面,铺纸磨墨。 “诶呀,”萧语晗一声惊呼:“墨溅到我身上了。” 众人循声看去。却见萧语晗粉色的罗裙上多了一个铜钱大的墨点! 萧语晗泪水盈盈,急得都快哭出来了! 尹潇潇忙低声安慰:“没事,只要你不随意起身,根本看不出来。” 话音还未落,又是一声惊呼! 原来盛锦月磨墨的动作过快,乌黑的墨水在衣袖上溅落一片。盛锦月最是爱美,此时急得双目泛红,都快哭出来了。 李湘如忙低声宽慰,哄了一番:“……今日毫无准备,明日我们都要带一身干净的衣物备换。” 最后一排。 林微微小心翼翼地挽起衣袖,磨好墨之后,才松了口气。 一转头,就见谢明曦凝神而立,纤长柔软的手指握着墨锭,不疾不徐地研磨。动作如行云流水,十分悦目。 ……可是,谢明曦为什么站在六公主的桌前?!还细心地为她研墨? 六公主安静地坐在位置上,静静地看着谢明曦,目光平静中带着一丝浅浅的愉悦。 林微微心里直泛酸。 谢明曦为什么对六公主这么好? 才见第一面,便如此投缘吗?抑或是因为六公主身份尊贵,有意示好……林微微将后一个念头挥出脑海。 她和谢明曦暂无深交。可她相信自己的直觉,谢明曦不是这等趋炎附势的势利之人!谢明曦对六公主这么好,定然另有缘故! 这么想的,只有林微微而已。 其余少女瞥到这一幕,俱都扁扁嘴。半是嫉恨半是艳羡。 她们也想替六公主磨墨好吗? 可恨这等献殷勤的机会又被谢明曦捷足先登! …… “公主殿下,墨已经磨好了。” 谢明曦放下墨锭,转头对六公主笑了一笑:“我在府中常磨墨,不会弄脏衣物。不过,待明日,还是带一身备换的衣物才是。” 六公主点点头,示意自己也要带干净的衣裙来。 不过,被谢明曦这般无微不至的照顾,感觉实在美好。 谢明曦为六公主磨好墨后,又回了自己位置,挽袖磨墨。她动作又快又稳,不到片刻,便磨好了一砚台的墨。 林微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谢妹妹,你中午睡得可安稳?” 谢明曦转头一笑:“嗯,你感觉如何?” 林微微无奈轻叹:“我今日才知道,我有认床榻的习惯。平日在自己的闺房里睡惯了,今日在寝室,根本睡不着。” 陌生的环境,身边还有近乎陌生的同窗,也怪不得难以成眠。 看着林微微目中似有若无的哀怨,谢明曦有些歉然,低声安抚:“过几日便习惯了。” 林微微闷闷地嗯了一声,很快又打起精神笑道:“下午是算学课。我于算学一道颇有兴趣。听闻季夫子精于算学,待会儿我们便能好生见识一番了。” 谢明曦对季夫子也颇有好感,闻言笑道:“正是。” 正说着,季夫子走了进来。 …… 谢明曦立刻扬声道:“恭迎夫子。” 众少女各自停下手中的动作,一起拱手行礼:“学生恭迎夫子。” 六公主不喜说话,却不肯失礼,和众少女一起站起身来行礼。 季夫子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 上午散学之后,董翰林便去了顾山长那里告了六公主一状——显然也有借机亲近顾山长之意。 顾山长听闻六公主在课上睡觉,自是恼怒。 只是,六公主身份摆在那儿,说得轻重都不合适。 再者,六公主性情孤僻阴郁,和普通少女性情不同。若随意斥责,伤了六公主的颜面,令六公主愈发阴郁内向可就不妙了。 思来想去,顾山长只得将几个夫子召集到一处,叮嘱了一番:“……对六公主,以引导鼓励为主,切勿随意斥责。” 身为夫子,谁不喜欢聪慧伶俐举一反三认真勤奋的学生? 对着一上课就睡觉的学生,谁不头痛? 季夫子现在看着六公主,就头痛的很。说不得,骂不得,只能供在那儿,视而不见了。 “免礼,坐下。”季夫子声音不高不低:“从今日起,我便是你们的算学夫子。” “当日的入学考试,算学杂学全对者,只有谢明曦一人。其次是李湘如,林微微再次之。其余人等,错题达三成以上。” “望尔等虚心向学,以谢明曦为榜样!” 众少女:“……” 众少女下意识地转头看向最后一排。 谢明曦安静端坐,微笑不语。 盛锦月嫉恨的眼珠都快红了。 李湘如面上笑容如常,缩在袖袍中的右手紧握成拳。 颜蓁蓁扁扁嘴。 顾山长偏心谢明曦,季夫子也偏心!谢明曦有什么好,不就是算学比她强了一点点么?等学上一段时日,再来比一比谁胜谁劣! …… 季夫子在莲池书院多年,教学经验丰富,授课时颇有耐心,由浅入深,并未一味拔高难度。 众少女原本大多不喜算学,对着冷面的季夫子更是发憷。此时倒是渐渐听出了趣味。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六公主竟也听得认真专注,和上午判若两人。 谢明曦偶尔转头,看到的便是六公主凝神倾听的侧脸,不由得抿唇轻笑。看来,六公主不喜四书五经,对算学倒是出乎意料的有兴趣。 季夫子看在眼中,也觉快慰。 季夫子有心看一看众人的算学水平,随口出了一道算学题:“有物不知其数,三三数之余二,五五数之余三,七七数之余二,问其数。一炷香为限!” 众少女或皱眉苦思,或凝神计算。 谢明曦前世执掌宫务多年,时常查看各处账目,时日一久,对算学便生了兴趣,特意下了苦功勤学钻研。听完题目后,立刻执笔计算。 以她的计算速度,只盏茶功夫便算出数目。 谢明曦胸有成竹地抬头,正要举手,眼角余光忽地瞄到了六公主面前的纸张,不由得一惊。 …… 正文 第八十一章 天才 二百三十三! 和她的答案一模一样! 六公主显然比她算得更快。 更令人惊愕的是,偌大的纸上竟无验算过程,只有答案。也就是说,六公主没有验算,以心算算出了答案! 这才是真正的算学天才! 谢明曦心神激荡不已,定定地看着六公主,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一般。 六公主略略转头,迅速冲谢明曦眨眨眼,目中闪过一丝类似淘气的笑意。 谢明曦定定心神,站起身来说道:“夫子,我和六公主都已算好了。” 众人:“……” 犹在奋笔疾书的李湘如一脸震惊,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谢明曦,你是不是偷偷将答案告诉六公主殿下了?” 话一出口,便后悔不已。 就算是事实,也不该由她来揭穿。若是六公主恼羞成怒,记恨于心怎么办? 盛锦月算得头昏脑涨,尚无头绪,此时也忍不住说道:“六堂姐,你真的是自己算出来的么?” 事实上,就连季夫子也有些惊疑。她一直盯着众人的动静,谢明曦擅长算学,算得最快,不出她意料。 可六公主,一直未动笔,就这么坐在那儿,直到片刻前才提笔写出了答案……怎么看也不像是自己算出来的! 只是,六公主也未伸头张望过,并无抄袭之嫌。 季夫子走上前,目光掠过纸上的答案,半晌终于张口问道:“这可是公主殿下算出的答案?” 六公主点点头。 季夫子目光紧盯着六公主,追问道:“公主殿下无需验算,只用心算便能算得出来?” 六公主理所当然地继续点头。 季夫子:“……” 谢明曦的声音响起:“夫子,我可以为殿下作证。殿下并未看我的答案,事实上,我比殿下还慢了一步。” 然后,谢明曦看向六公主,由衷感叹:“公主殿下才是真正的算学天才,更胜于我!” 六公主看着满目惊叹钦佩的谢明曦,嘴角微微扬起。 季夫子此时反应过来,忍不住朗声笑了起来:“好!好!好!公主殿下竟是算学天才!实在是太好了!半年后的书院大比,我们莲池书院的算学终于不必垫底了。” …… 季夫子心情极佳,有心考校六公主,索性又连出三题。 “田广十二步,从十四步,问为田几何?” “今有九分之八,减其五分之一,问余几何?” “一百馒头一百僧,大僧三个更无争,小僧三人分一个,大僧小僧各几人?” 谢明曦执笔演算。 六公主依旧未动笔,只默默思忖,过了盏茶时分,提笔写下答案。 一百六十八步。 四十五分之三十一。 大僧二十五,小僧七十五。 而此时,谢明曦只算出了前两题,第三题尚未动笔。谢明曦聪慧无双,从未认过输,此时却输得心服口服:“我不及公主殿下多矣!” 六公主目中闪出前所未见的神采。 季夫子亲眼所见,再无怀疑,又是一阵舒心的长笑。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嘴唇,心中满是苦涩。她算学不及谢明曦,如今又冒出了一个算学天才六公主……以后算学这一门,她再难崭露头角。 便是林微微,也有些黯然。 她自小便喜算学。父亲特意为她聘请了一位老账房教她算学。可惜,这世上总有一些天赋出众谓之天才的人,犹如高山屹立,令人望尘莫及。 …… 申时正,算学课结束,众少女可以散学,各自归家了。 谢明曦收拾好笔墨纸砚,一转头,见六公主微微蹙眉无助的样子,心中顿生怜惜。六公主衣食住行皆有人伺候惯了,哪里会做这等琐事? “公主殿下,我来替你收拾。” 谢明曦主动请缨。 六公主目中露出一丝歉然,更多的却是被关怀的欣喜。 林微微抽了抽嘴角。 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这位六公主有些微妙的不对劲……到底哪儿不对劲,却也说不好。 林微微目光一闪,故意笑道:“谢妹妹,我也来帮你。”说着,也一并走上前来,伸手要为六公主收拾桌面。 六公主瞥了一眼过来。 那一眼,有些凉,有些不善。 林微微:“……” 林微微只得缩回手,站在一旁。 谢明曦冲林微微歉然一笑:“林姐姐不要气恼。公主殿下想来是不惯让人随意碰触她的东西。” 所以,只有谢明曦能碰? 还有,为什么谢明曦要代六公主道歉? 林微微再次抽了抽嘴角。待谢明曦收拾完之后,才笑道:“林府和谢府在同一个方向,我们可以同行一段路程。” 谢明曦欣然应下:“好,我们一起回去。” 六公主:“……” 皇宫在相反的方向!同行是不可能了。 谢明曦和林微微一起道别,然后相携离去。 六公主闷闷地出了学舍。 候在门外的染墨迅速打量六公主一眼,确定六公主连一根头发丝都未少,才松了一口气,笑着迎了上来:“终于散学了,梅妃娘娘一定在宫中翘首相盼。公主殿下快些回宫吧!” 六公主目中光彩早已敛去,又恢复了往日阴沉的模样,略一点头。 …… 季夫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去找顾山长:“……我为夫子多年,从未见过这等算学天才。无需演算,只靠心算,亦能解题。计算速度极快,更胜谢明曦。说来惭愧,便是我,怕是也有所不及。” 顾山长也是一阵惊喜:“六公主果真有这等厉害?” 季夫子精于算学,在莲池书院里无人能出其左右。便是和其余书院的算学夫子相比,也毫不逊色。 奈何莲池书院里善于算学又喜钻研的学生少之又少。年年书院大比,算学这一门皆垫底。季夫子既憋屈又无可奈何。 有了一个谢明曦,已令季夫子欢喜不已,六公主的算学天赋,更是意外的惊喜。 季夫子笑得合不拢嘴:“正是!” 顾山长眼睛也亮了起来:“太好了!如此,你多留心六公主和谢明曦两人。除了课上,课余不妨多教授她们一二。” 这是要“开小灶”的意思了。 季夫子笑着点头。 …… 正文 第八十二章 梅妃(一) 未到申时,莲池书院外已停满马车。 前来接女儿回府的,多是各府女眷。 谢钧身为男子,颇为惹眼。脸上未褪的伤痕落入人眼,自然引起众多瞩目。不过,这些都不要紧。 谢钧的幼女是莲池书院头名! 这一条,足以盖过谢钧脸上有伤带来的惊疑猜测! “谢大人教女有方,令人钦佩!”林夫人面带笑意,主动和谢钧寒暄说话:“上次登门致谢,谢大人未在府中。今日总算得见,我得好生致谢才是。” 谢钧对着林御史的夫人,自是客气非常:“林夫人太过客气了。明娘只是举手之劳罢了。” 林夫人笑着说道:“谢小姐的举手之劳,于小女来说,却如再造之恩。若不是谢小姐及时相助,小女也无今日光景。她们两人有缘,我们两家也该多走动才是。” 送上门来的好事,谢钧当然不会拒绝,立刻笑着应下。 林御史是清流言官之首,官位不算高,却有闻风而奏弹劾百官之权。 谢钧一个鸿卢寺卿,又是郡马身份,平日根本没机会没资格和林御史这等重臣来往。如今借着谢明曦搭救林微微一事顺利攀扯上林御史,心中着实欣喜。 林夫人将谢钧目中闪烁的喜意尽收眼底,忍不住暗叹一声。 谢明曦着实令人怜惜,有那么一个心狠无情的嫡母,还有这么一个趋炎附势的亲爹。 …… 两个相携而来的少女身影骤然映入眼帘。 林夫人眼睛一亮,顾不得再和谢钧说话,立刻快步迎了上去。张口便是一连串的问询关切:“微微,今日在莲池书院可还习惯?上了什么课?夫子们上课你可能听得懂?午饭吃得如何?休憩之处怎么样?” 林微微失笑不已:“娘,你哪来这么多问题!总得容我上了马车,再细细道来。” 林夫人丝毫不恼,笑盈盈地嗯了一声。 谢明曦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中生出一丝唏嘘。 这才是真心疼爱女儿的亲娘! 相较之下,还在因她“不听话不孝顺”而恼怒怄气的丁姨娘,偏心凉薄的可怕! 谢钧快步走上前来。 其实,他也同样有许多问题想问。譬如“夫子是不是很看重你这个第一名”“除了林微微之外是否还结交了别的朋友”之类。 只是,当着林夫人的面,这些话实在不宜问出口。满肚子的话最终化为一句:“你今日还好吧!” 谢明曦随口笑道:“还好。” “何止是还好,今日的风头都快被谢妹妹一个人出尽了。”林微微一脸有与荣焉的骄傲:“她做了舍长,山长格外喜爱她,季夫子也对她十分青睐。” 顿了顿,不太情愿地加了一句:“六公主和谢妹妹也十分投缘。” 谢钧眼睛亮了一亮,看着谢明曦的目光,就如看着珍宝一般。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 谢钧就是这么一个虚荣又现实的男人。谁能给他带来更多的风光和好处,他便会不遗余力地向着谁。 当年谢钧一面倒地偏向谢云曦。这一世,想来一定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身后。 …… 半个时辰后。 谢府,兰香院。 “姨娘,老爷已经接小姐回府了。”文绮匆匆来禀报,一边留意丁姨娘的面色变化:“姨娘要不要去春锦阁一趟?” 谢明曦这个新生头名,已经去书院报到上课了。 令人惊愕的是,永宁郡主竟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反应——既未动手使绊子,也未迁怒谢元亭。 丁姨娘在忐忑惊恐中熬了几天,到了今日,才算慢慢反应过来。 这其中,定然发生了一些她无法预料的变故! “我现在便去春锦阁。”丁姨娘转过弯来,立刻打起了“母女和好如初”的念头。 文绮看破不说破,笑着应了声是。 可惜,丁姨娘的如意算盘未曾打响。到了春锦阁外,便碰了璧。 “姨娘请留步。”从玉礼貌客气地拦住丁姨娘:“小姐和老爷正在说话。小姐吩咐过奴婢,不管谁来都不见。” 丁姨娘:“……” 谢明曦考中莲池书院头名后,在谢府地位直线上升。谢钧对谢明曦的偏袒,也格外明显。从玉腰杆直底气足,说话也比往日从容多了。 此消彼长,文绮也没了往日的居高临下趾高气昂,反倒陪起了笑脸:“烦请进去通传一声,就说姨娘来了,或许小姐想见姨娘也未可知。” 从玉清了清嗓子:“小姐特意叮嘱过,姨娘若是来了,无需通传。小姐不想见姨娘!” 文绮:“……” …… 宫中,寒香宫。 寒香宫因种了数株梅花而得名。 到了冬日,梅花绽放,清香幽幽,雅致宜人。 此时正是春日,寒香宫无梅可赏,便显出了几分冷清寂寥。常年养病的梅妃,日日喝药。寒香宫里弥漫着淡淡的苦涩药味。 “寒香宫,可以改做药香宫了。” 半躺半坐在床榻上的女子轻声自嘲。 女子年近三旬,脸颊消瘦,带着常年养病的虚弱。 女子无疑是极美的。只是,再美的容貌,也经不起几年病痛的折磨,面色暗淡,颇为憔悴。 这个女子,正是六公主生母梅妃。 梅妃十六岁进宫,十八岁时生下六公主七皇子,颇得了几年宠爱。 风头最盛的时候,皇上送来的赏赐,堆满了几间库房。宫中内侍宫人,争抢着来寒香宫当值。 这样的好光景,却未长久。 三年前,七皇子落水身亡,梅妃几乎哭瞎了一双明眸,坚持亲自为七皇子入殓下葬。之后,便病倒在塌。养了三年,也未能将病养好,几乎再未在人前露过面。 如果不是还有六公主,建文帝只怕已忘了宫中还有梅妃。 一旁伺候的宫女琴瑟,忙笑着扯开话题:“公主殿下今天去了莲池书院,也不知殿下是否适应书院里的生活。” 提起六公主,自怨自艾的梅妃总算稍稍打起精神:“算算时辰,安平也该回宫了。” 话音刚落,便有宫女来禀报:“启禀梅妃娘娘,六公主殿下来了。” …… 正文 第八十三章 梅妃(二) 梅妃的眼中顿时有了神采:“琴瑟,扶我坐好。” 梅妃当年入宫时,带了两个心腹丫鬟一并进宫。一个是湘蕙,另一个便是琴瑟。 三年前,梅妃将湘蕙给了六公主,身边便只剩下琴瑟。主仆唇齿相依,感情深厚。私下说话随意亲昵。 琴瑟笑着应了,细心地扶着梅妃坐直身子,又体贴地说道:“奴婢为娘娘整理仪容。” 梅妃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安平每日都陪在我身侧,在她面前,我还有什么可遮掩的。” 反正,除了安平之外,也无别人踏足寒香宫。 琴瑟听在耳中,也为主子心酸不已。 帝后情深,一个月中,建文帝至少也有半个月留宿椒房殿。其余的半个月,便要看谁得宠了。 梅妃容颜最盛风头最劲的时候,建文帝每个月来寒香宫四五回。后宫嫔妃中,无人能及。 可惜,天子的宠爱如风,来得猛烈,去时迅疾。 梅妃病了之后,建文帝一开始常来探望。几个月之后,便来得少了。如今一个月里也难露一回面。 内侍宫女们惯于捧高踩低。梅妃失了宠爱,在宫中的日子也清冷孤寂起来。 若不是还有六公主,梅妃的日子怕是更难熬。 熟悉的轻巧脚步声在门外响起。 六公主来了。 梅妃舒展眉头,常年郁郁寡欢的脸孔上终于露出一丝笑意:“安平,快些过来。” …… 阴郁少言的六公主,对着自己的亲娘话语也不多,喊了一声母妃,坐到床榻边。 梅妃早已习惯了女儿的沉默少言,先叫了染墨过来,细细相询:“今日安平在书院里可还适应?” “夫子们待她如何?” “寝食可还习惯?” 染墨一一作答:“公主殿下还算适应。夫子们待公主殿下颇为和善。” 上课睡觉这种事,自然不必提起。 寝食之事,怎么也绕不过谢明曦这个名字。 染墨略一犹豫,拿不定主意是如实禀报,还是稍稍遮掩一二。 梅妃顿觉有异,微微蹙眉:“怎么了?莫非寝食不太适应?” “这倒不是。”染墨迅速瞄了神色漠然的主子一眼,低声道:“莲池书院饭食尚可,而且,殿下和此次新生头名谢三小姐颇为投缘。位置坐在一起,且住了同一个寝室。” 梅妃:“……” 梅妃微微色变。 琴瑟湘蕙对视一眼,俱是一惊。然后,琴瑟张口,吩咐一旁伺候的宫女俱都退下。寝宫里只剩梅妃六公主,外加琴瑟湘蕙和染墨。 “安平,”梅妃惊疑不定地看着六公主:“你……你真的和谢三小姐同寝?” 六公主点了点头。 这一个简单的动作,却令梅妃面色泛白呼吸急促,半晌才挤出一句话:“你为何要和她同寝?我不是特意叮嘱过你么?莲池书院里总有别的寝室,你一个人独寝便是。” 为何偏偏要和谢三小姐同寝? 怎么能和一个十岁少女同寝? 怎么可以? 以后……该作何解释? 六公主抬起头,深幽的目光和梅妃对视:“我以为,母妃早该想到会有这一日。” 梅妃全身一颤,脸上的血色褪去,目中露出浓烈的痛苦和后悔。泪珠在眼中直打转:“安平……是我这个母亲懦弱无用,只能用这等法子护着你……对不起……” 泪水很快溢出眼角,滑落消瘦的脸颊。 染墨不知想起了什么,眼眶忽地红了。 琴瑟湘蕙也各自目露黯然。 是啊!若不是被吓得魂飞魄散,梅妃娘娘又怎么会想到这等胆大包天的法子? 这三年来,梅妃娘娘时时提心吊胆,战战兢兢,日夜难安。心病日益加重,身子如何能好? 六公主的日益消沉阴郁,更令梅妃自责愧疚,难以释怀。 一个月前,六公主发了高烧,昏迷了一日。 烧退醒来之后,六公主愈发孤僻。不肯让任何人近身伺候,时常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待便是半天。 梅妃娘娘心急如焚,撑着病躯去求皇上,让六公主进莲池书院就读。希冀着有了同龄的玩伴,能让六公主稍稍展颜开怀。 莲池书院是女子书院,六公主既是进了书院读书,和同窗来往也是理所当然。同寝之事,也不算稀奇。 …… 梅妃泪流满面,不停啜泣。 琴瑟红着眼眶,低声劝慰:“娘娘何苦这般自责。当日之事,娘娘也是被逼无奈,不得已而为之。公主殿下确实受了许多委屈,可到底安然无恙地活下来了。” 湘蕙也低声道:“琴瑟说的是。娘娘不必耿耿于怀。待公主殿下长大成人,有能力保护自己也保护娘娘了,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梅妃哽咽着嗯了一声,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说道:“安平,你在书院里好好读书。若真觉得谢三小姐值得结交,你……你便和她来往。母妃不拦着你了,你别生气。” 病了三年的梅妃,容色憔悴,损了几分风韵。不过,美人就是美人。含着泪光的恳求,足以令人心软。 六公主静静地看着梅妃,沉默不语。 能在宫中熬至妃位的女子,除了美貌之外,心机手腕不可或缺。 善良温软的女子,在宫中哪有活路? 梅妃出身低微,父亲只是区区六品主事。适逢天子广开后宫,因美貌过人,被选进宫中做了才人。 梅妃运道颇佳,进宫一年便怀了身孕,隔年生下一对龙凤双生子。天子十分喜爱这双儿女,梅妃也因此得了天子宠爱,一跃成了宫中最受宠爱的妃嫔。 俞皇后的中宫之位,稳若泰山。便是膝下无子,也无人能撼动。梅妃得宠,俞皇后并未嫉恨刁难。 生了皇子们的妃嫔,看梅妃就十分刺目了。使绊子暗中算计是常有的事。 梅妃娘家势弱,无人撑腰,性情又温软,不得已只能向建文帝求助。建文帝当年确实宠爱梅妃,为了梅妃惩罚过贤妃淑妃丽妃,便连静妃也遭过呵斥。 如此一来,众妃嫔视梅妃如眼中钉肉中刺,也是难免。 三年前的那一场“意外”,自然别有内情。 …… 正文 第八十四章 隐秘(一) 三年前。 看到溺水身亡被泡得浮肿的孩童尸首的那一刻,梅妃肝胆俱裂,嚎啕恸哭,整个人几近崩溃。 穿着罗裙的“六公主”,满面惨白,全身簌簌发抖。 是染墨惊觉出了不对劲。 六公主和七皇子是双生姐弟,相貌极其肖似。 八岁的孩童,正是淘气之龄。姐弟两个时常私下换衣物,装着彼此的样子出去骗人。贴身伺候的宫人,也分辨不出。更不用说宫中妃嫔宫人了。 有时,便连梅妃也分不清穿着罗裙来请安的是女儿还是儿子。 那一日早晨,六公主和七皇子一起躲进了寝室,过了盏茶才出来…… “公主殿下,”染墨试探性地喊了一声。 “六公主”全身一震,目中露出浓烈的痛苦和惊惧,不愿和染墨对视。 染墨瞬间了然,泪如雨下:“娘娘,溺水身亡的不是七皇子,是……是六公主……” 伤心欲绝的梅妃头脑陡然空白,猛地抬头看向穿着罗裙的孩童:“你到底是鸿儿,还是安平?” “六公主”扑通一声跪到地上,满面泪痕:“母妃,我是鸿儿。” “今日早上我和姐姐换了衣物……后来,去了御花园戏耍。我故意躲了起来,姐姐到处找我。不知被谁引着去了水塘边……是我害了姐姐……死的应该是我……” 八岁的男童,根本承受不住这等打击。断断续续,边说边哭,很快昏厥过去。 梅妃全身颤抖不已,将面色惨白昏厥不醒的儿子紧紧搂在怀中。 六公主的死,绝不是意外。动手之人,是冲着七皇子来的。若不是六公主和七皇子淘气互换了衣物,此时躺在地上的便是七皇子。 虽然这么想太对不住女儿。 可这一刻,她庆幸是儿子活了下来! 湘蕙焦急的声音响起:“皇上和皇后娘娘很快便会来了。娘娘一定要求皇上做主,查明真相,为公主殿下报仇雪恨。” 梅妃面白如纸,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不能说。” 绝不能说出真相! 一旦知晓死的是六公主,七皇子安然无恙,动手之人定会再次下毒手!为了护住儿子性命,只能让他顶替女儿的身份。 只有安然活下来,才有报仇的机会。 她已经失去了女儿,绝不能再失去儿子。 梅妃坚持亲自为死去的“七皇子”入殓。建文帝经历丧子之痛,对梅妃也颇为怜惜,点头应允。 “六公主”大病一场后,性情骤变,再不复往日的活泼淘气,沉默阴郁,极少说话,令人扼腕叹息。 建文帝虽心怜幼女,却也无暇多陪。 便是有了闲空,召了“六公主”前来,面对不言不笑的“六公主”,建文帝也觉无可奈何。 …… 转眼就是三年。 失了宠爱的梅妃,在寒香宫里清冷度日。阴郁少言的六公主也极少露于人前。曾经的宠爱风光,都成了过眼云烟。 母子两人谨慎小心战战兢兢地活着。 只要儿子安然长大,日后总有机会查明当年的幕后真凶,为无辜枉死的六公主报仇雪恨。 “鸿儿,”这三年来,梅妃只有在私下才会叫一声这个名字:“你恨不恨母妃懦弱无用?” 宫中生育皇子的妃嫔不少,贤妃丽妃俱出身名门,有心机有手腕。淑妃是俞皇后同族堂妹,静妃善于逢迎,年轻妩媚的端妃最得圣宠。 唯有她,是个失了宠爱的病秧子,懦弱温软无用。只能用这等荒谬可笑的笨法子保护自己的儿子…… 明明是男儿,却被逼无奈地穿起少女罗裙,和一群未成年的少女做同窗。而他的兄长们,俱在松竹书院就读,有伴读有同窗,年龄稍大一些便能听政议事。 儿子一定心存怨怼吧! 所以,这一个月来,便是到了私下,也不肯和她说话。 六公主看着满目凄然的梅妃,心中暗暗叹口气,张口道:“我不恨母妃。” 短短几个字,便如灵丹妙药一般,令梅妃的眼中重新有了神采:“鸿儿,母妃知道现在委屈了你。你再忍上几年,待你长大了,有了自保之力。母妃定然亲自向你父皇禀明一切。欺君之罪,母妃自会一力担下。” …… 呵! 实在天真! 欺君之罪,是她想担便能担下的吗?身为天子的建文帝,能容忍一个失宠的嫔妃欺瞒自己数年吗? 凉薄残忍的话语,在舌尖上打了个转,到底未出口。 六公主点了点头,提醒一句:“母妃还是叫我安平吧!” 这具身体既是顶替了六公主的身份,便得格外谨慎小心。便是私下说话,也不宜喊出盛鸿之名。 梅妃心被狠狠揪痛了一回,目中闪过水光,到底还是改了口:“安平,那位谢三小姐有何过人之处,为何得了你的青睐?” 提起谢明曦,六公主的目中闪过一丝意味深长的光芒:“她是新生头名,才思敏捷,聪慧无双。我想好好读书,自然愿意和她亲近来往。” 真的只有这么简单? 梅妃半信半疑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只是,六公主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什么也窥不出来。 “染墨,”梅妃又看向垂头不语的染墨:“你每日贴身伺候,切记照顾好安平,绝不能让任何人窥破她的真实身份。” 染墨跪下,一脸郑重地应下:“娘娘放心,奴婢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会保护好公主殿下。” 语气坚定之极。 梅妃神色稍缓,轻声道:“染墨,你对安平一片忠心,我都清楚。待过了这几年,我会做主将你放出宫,为你许一门好亲事。” 知晓这桩隐秘的,除了母子两人,便只有眼前的三个宫女。琴瑟湘蕙俱是年少随梅妃进宫,忠心耿耿。 眼前的染墨,却是拂月宫里的宫女。在六公主四岁时到了六公主身边。自然也是忠心的,不过,总不及琴瑟湘蕙令人放心。 染墨不假思索地应道:“奴婢不想出宫,只想一直伴在公主殿下身边。恳请娘娘成全!” 梅妃尚未说话,门外便响起了脚步声。 “启禀梅妃娘娘,皇上即将驾临寒香宫。” …… 正文 第八十五章 隐秘(二) 建文帝就要来了! 梅妃目中闪过惊喜,脸上的自怨自艾之色一扫而空,连连道:“琴瑟,快些替我更衣。湘蕙,你来替我梳妆。” 三年前,梅妃将湘蕙派到了六公主身边,伺候衣食起居。也有盯着染墨之意。 这三年里,六公主大半时间都待在寒香宫。染墨从无异动,梅妃也渐渐放了心。不时指派湘蕙差事。 六公主看着喜形于色的梅妃,微微抽了抽嘴角。 女子以夫为天。后宫妃嫔,更是如此。 众多女子拥有同一个夫婿,这个夫婿还是万人之上的大齐天子,一念便是荣宠,一言可定生死。众嫔妃宛如尘泥一般卑微,只能匍匐在天子脚下,祈求怜爱。 如此悬殊不对等的关系,离夫妻两字太遥远了。 这一个月来,已不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景。每看一回,都觉得格外不适气闷。 梅妃欢喜之余,也没忘了避嫌,轻声道:“安平,我要更衣梳妆,你去隔壁等上片刻。” 六公主点点头,起身去了隔壁的寝室。 这间寝室,和梅妃的寝室相邻,陈设清雅。六公主时常来寒香宫,有时会在此留宿。 染墨本想跟着进来伺候,可惜,刚到门外,六公主便瞥了过来。 染墨:“……” 六公主独自进了寝室。 染墨颇有几分委屈地守在门外。 这三年来,主子虽不喜多言,对她也算信任。可这一个月来,却不肯再让她近身伺候,经常独自一个人待在寝室。 如果真正的六公主还在……一定不会这样对她。 …… 进了寝室,关上门。 六公主长长地松了一口气。然后伸出手,用力的揉了揉脸颊。喃喃低语道:“整天装模作样,憋死我了。” 十一岁的少年,尚未长大成人,声音清亮。 不过,到底和少女的声线不同。为了不让人察觉到异样,张口时总要稍稍变音。如此一来,自不愿张口说话。 三年前的惨剧,也被沉沉压在心底,成了少年心头挥之不去的阴暗。怀着这样沉重的心事,少年理所当然的阴郁内向孤僻。 六公主坐到梳妆镜前,美滋滋地欣赏了片刻。 这副容貌,确实生得极美,美得超越了男女的界限。 脱去罗裳,换上锦袍,也一定是举世无双的美少年! “盛鸿,”六公主定定地看着铜镜里的美丽脸孔,似自言自语:“放心,我一定会为你完成所有心愿。” 铜镜里的少年神情有刹那的恍惚。 短短片刻,便又恢复如常。 六公主不甚雅观地翻了个白眼:“我许诺过的事,一定会做到。你就彻底安心地闭眼吧!” 脑海中又模糊地响起少年的声音。 明曦。 “是是是,我知道了。”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戏谑:“你一直偷偷暗恋喜欢的姑娘嘛!放心吧,我会对她好的。” “不过,你和她到底是怎么结识的?” “以前有没有表白过?” “她知道你的真实身份吗?” “她知道你的心意吗?” “你喜欢她,她喜不喜欢你?” 一连串的问题,如石沉大海,毫无回应。 …… 半个时辰后。 一身龙袍英俊不凡的建文帝迈步进了寒香宫。 卢公公紧随其后,另有几名内侍也随着走了进来。至于一众御林侍卫,则训练有素地散开,守在寒香宫外。 “臣妾恭迎皇上,”梅妃盈盈行了一礼。 短短半个时辰,沐浴更衣梳妆。憔悴消瘦的梅妃,穿了一袭秋香色宫装,精致的妆容掩去了三分病容,勉强能入眼。 建文帝舒展眉头,亲自俯身,扶起梅妃:“平身吧!” 手掌下的胳膊颇为细瘦。 建文帝的目中多了一丝怜惜:“你又瘦了。” 短短几个字,令梅妃感动得泪盈双眸:“多谢皇上惦记,臣妾这副病躯,实在无颜面见皇上。” 梅妃容色极佳,性子又绵软。建文帝当年颇喜爱她的温顺。只是,梅妃一直生病,不能伺寝。年轻妩媚的端妃又得了宠。 此消彼长之下,建文帝来寒香宫的次数越来越少。 今日特意来寒香宫,是为了初进莲池书院的六公主,探望梅妃是顺便为之…… 看着梅妃感动的样子,建文帝心中浮起一丝愧疚,语气愈发温和:“生病非你所愿,你不必自责,更不必自怜自艾。安心静养,早日将身子养好才是正理。” 已经有多久没听过这等关切怜惜的话语了? 梅妃眼圈泛红,哽咽着应了声是。 …… 建文帝目光掠过梅妃,看向安静伫立一旁的六公主,声音愈发柔和:“安平,到父皇这儿来。” 建文帝对妃嫔们或宠爱或冷淡,对儿女却个个疼爱。 昌平公主是俞皇后所出,也是建文帝第一个孩子。建文帝疼爱昌平公主的程度令人咋舌,一众皇子也有所不及。 六公主和七皇子一出生,便一跃而过诸皇子的位置,仅次于昌平公主。如何能不让人心生嫉恨? 七皇子死后,六公主性情大变,不言不笑,阴郁冷漠。建文帝看在眼里,颇觉痛惜,对着幼女的时候,态度也格外温柔。 六公主嗯了一声,走到建文帝面前。 此时的建文帝,便像天底下所有疼爱女儿的父亲一般,细细垂询:“你第一日去莲池书院,可还适应?” 六公主点点头。 心里默默补充一句,如果同窗里多几个少年就更好了。 “夫子们上课,你可能听懂?” 听不懂就睡觉嘛! 六公主乖巧地继续点头。 建文帝舒展眉头,笑着说道:“明日你母后会去莲池书院上课。她学识渊博,才智过人,胜过世间诸多庸碌男子。便是翰林院里那些翰林学士,在她面前也要甘拜下风。” “你既进了莲池书院,便是她的学生。便是学到她的十之一二,也够你受用不尽了!” 提起俞皇后,建文帝的目中闪出引以为傲的熠熠光芒。 六公主目光微微一闪。 这是一个深爱妻子的深情丈夫才会有的骄傲,不容错辨。 可是,眼前这个男子,却又令宫中诸妃生了许多子嗣。 到底是深情还是薄幸? …… 正文 第八十六章 无情(一) 帝后年少相识,情意深厚。 宫中生了子嗣的嫔妃们再多,也无人能越过俞皇后。 梅妃目中露出一抹黯然,悄然垂头不语,心中涌起熟悉的苦涩。 当年最得宠之际,建文帝待她也是极好的。她心中也曾悄悄生出奢望,希冀着自己能取代俞皇后,成为建文帝心中最重要的那个人。 残酷凉薄的现实,给了她狠狠一击。 这三年来的冷清孤苦难熬,皆因建文帝的冷落而起。 最是无情帝王家!此话半点不假。她对建文帝已死了心,唯一企盼的,是儿子能够安然长大成人。 想到那个至今藏在暗中的幕后凶手,她惊恐又彷徨,恨不得将儿子捆在身边,不让任何人靠近…… “是,安平谨遵父皇之命。”六公主终于张口说话了。 建文帝目中露出满意之色,又问道:“在书院里,可曾结识同窗?” 六公主轻轻嗯了一声:“考取头名的谢明曦很好,我和她坐在相邻的位置。” 送她去莲池书院,果然是正确的决定。才一日光景,便已比往日活泼多了,也肯张口说话了。 建文帝心中颇为快慰,笑着说道:“你既是和她投缘,不妨多多来往。”又笑着询问:“她是今年新生头名吗?今年多大了?相貌才学如何?” 好端端的,问年龄相貌做什么。 莫非有老牛吃嫩草之意? 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微妙的警惕。 …… 内向少言的性子,也有一桩妙处。不想回答的时候索性闭口不语。谁也不会和一个“阴郁孤僻”的半大孩子计较。 果然,六公主一声未吭,建文帝也不恼,反而笑着自责:“父皇年龄大了,愈发啰嗦,这等小事也要问个没完。罢了,你不想说就不说。” 梅妃高高提起的一颗心,悄然落回原位。 建文帝驾临寒香宫,是为了探望女儿,不会留宿。 宫中伺寝的规矩严苛。像她这等常年养病的嫔妃,根本无资格伺寝。若不是沾了六公主的光,便是想见建文帝一面也不易。 不能留宿,能留下一同用晚膳也好。也让那些势利的宫人们看看,她并未全然失宠。 梅妃心里盘算着,面上露出希冀之色:“臣妾和安平尚未用膳,皇上可愿留下一同用膳?” 建文帝笑着应下:“好,让御膳房传膳。” 梅妃十分欢喜,眼中闪出了少有的神采,连连笑道:“是,臣妾这便让人传膳。” 六公主微不可见的抽了抽嘴角。 对梅妃而言,建文帝是夫更是天。她的喜怒哀乐荣宠,全都系于建文帝一身。所以,才会这般卑微。 可惜,梅妃的欢喜终究成了一场空。 宫女刚退下,卢公公便悄步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命人来送口信。昌平公主和驸马带着小郡主在椒房殿。娘娘问皇上可愿一同用晚膳?” 听闻长女的名讳,建文帝目中闪过喜悦,不假思索地说道:“朕立刻过去。” 梅妃:“……” 建文帝已看了过来,语气中并无歉然:“朕改日再来看你。” 梅妃硬生生地挤出一丝笑容:“臣妾恭送皇上。” 然后,眼睁睁地目送建文帝快步出了寒香宫。当建文帝的身影消逝在眼前,强忍着的泪水立刻滚落。 …… 六公主的心情也不美妙。 这个亲爹,看似温和慈爱,实则心冷无情。说走就走,毫无眷恋。 自己没什么孺慕之情,倒是无所谓。可怜梅妃,满心希冀欢喜还没来得及露于脸上,便被一盆冰水浇得透心凉。 无声落泪的样子,令人心酸。 六公主无声轻叹,张口道:“母妃,我陪你用膳。” 梅妃红着眼睛嗯了一声。积聚了多日的力气,仿佛都在刚才片刻被抽空,全身发麻,双腿无力。 六公主走上前,扶住梅妃的胳膊。 没有宠爱,总算还有儿子陪在身侧。 梅妃稍稍打起精神,轻声道:“你父皇叮嘱你的话,你可记下了?明日皇后娘娘去授课,你万万不可轻忽走神,定要好好学习。若能博得皇后娘娘另眼相看,日后在你父皇面前美言几句再好不过。” 顿了顿,又苦笑道:“母妃没用,不得你父皇的欢心。日后,只能靠你自己了。” 六公主眸光一闪,点了点头。 …… 寒香宫里冷清落寞,椒房殿里却热闹非常。 略显肃穆的椒房殿,今晚连宫灯也比平日柔和得多。 俞皇后满面笑容地抱着四岁的小郡主,耐心又温柔地陪着说话。昌平公主和驸马顾清坐在一旁,俱是满脸笑意。 昌平公主今年二十有四,她容貌生得更肖似建文帝,浓眉长目,挺鼻红唇,眉眼间俱是利落的英气。 驸马顾清,是顾家嫡子,也是顾娴之嫡亲的侄儿。顾清比昌平公主年长一岁,生的清俊非常,温文儒雅。 俞顾两家是世交,俞皇后和顾娴之是多年好友,平日来往密切。顾娴之一直独身未嫁,全心打理莲池书院,对侄儿顾清十分疼爱。 昌平公主和顾清自小便相识,青梅竹马,结为夫妻,也是水到渠成之事。 便是建文帝,对这个女婿也颇为满意。 顾家是书香名门,家风清正,以科举进身的子孙众多。虽未出过阁臣六部堂官这等显赫官员,如翰林言官之类的清流官员却不少。还有不少外任为官。在朝野间颇有清誉。 顾清承袭了顾家人擅长读书的优良基因,在松竹书院里就读时,每一年的岁考都是头名。十七岁时,顾清更是一举中了榜眼。殿试一过,建文帝便下旨赐婚。 顾清成了大齐最尊贵的长公主驸马。更难得的是,夫妻相得,颇为恩爱。昌平公主从不以公主身份欺压夫婿。 唯一的遗憾是,昌平公主和顾清成亲之后,一直迟迟没有身孕。直至四年前,才生下了女儿顾舒瑾。 俞皇后对外孙女爱若至宝。 建文帝也同样喜爱活泼伶俐的小郡主。听闻小郡主在椒房殿,立刻丢下梅妃母女,来了椒房殿。 …… 正文 第八十七章 无情(二) 俞皇后也不似平日那般守礼,并未起身行礼,依旧将小郡主抱在怀中,抬头笑道:“瑾儿,快些让皇祖父抱一抱。” 小郡主脆生生地喊了一声皇祖父。精致白皙的小脸高高仰起,伸手要抱。 实在讨人喜欢。 建文帝挑眉一笑,大步上前,俯身从俞皇后怀中抱起小郡主。 建文帝年少习武,身子颇为健朗。如今人至中年,常年操劳政务,于女色上又无节制,身体大不如前。 不过,抱一个四岁孩童的力气总是有的。 建文帝将小郡主高高举起转了一圈。小郡主咯咯笑了起来,开心欢快的孩童笑声,在椒房殿里外回荡不休。 “瑾儿已经好多日没进宫了。”建文帝笑着逗弄怀中的小郡主:“皇祖父皇祖母每日都惦记你。你就不想皇祖父皇祖母吗?” 小郡主小大人似地叹了口气:“我已经四岁,正式开蒙读书了。哪有时间每日进宫。便是再想皇祖父皇祖母,也只得忍着。” 又苦着脸小声央求:“皇祖父,你替我和母亲说说情可好?每日背书太头痛了,隔一日背一次行不行?” 建文帝被逗得开怀一笑。 昌平公主哭笑不得地瞪了小郡主一眼:“再敢胡闹,以后不带你进宫。” 小郡主扁扁嘴,不敢再吭声。 建文帝心中不忍:“瑾儿还小,你对她怎么这般严苛?以后隔五日就让她休息一日,进宫来陪一陪朕和你母后。” 便连俞皇后,也张口附和:“你父皇说的是。瑾儿才四岁,便是读书开蒙,也无需这般严厉。让她五日休沐一回。” 昌平公主挑了挑眉,淡淡道:“我幼时读书的时候,母后可不是这么说的。” 俞皇后:“……” 俞皇后被噎了一回,倒也不恼,不无自嘲地笑道:“母后现在老了,心肠也软了。哪里舍得瑾儿受这等苦。” “玉不琢不成器!”昌平公主不以为意地应道:“这是我幼时母后常说的话。女儿一直牢记于心。” “我是瑾儿的亲娘,岂有不疼她之理。只是,越是心疼,越要对她严格教导。这才是真正的疼爱她!” …… 昌平公主侃侃而谈,俞皇后无奈地笑了一笑:“罢了罢了!你说的有理,我不多嘴便是了。” 建文帝却道:“儿子需严格教导,女儿宽松骄纵些也无妨。日后长大了,想挑什么样的夫婿都可以。又不需才名做嫁妆,学得这般辛苦又是何必。” 对小郡主的疼爱溢于言表。 俞皇后笑容却淡了一淡。 世人皆重子嗣,皇家更是如此。 建文帝的随口之言,如利箭一般,深深地刺中了她心底的隐痛。 生昌平公主时,她遭遇难产,用了猛药才平安生下孩子。却也因此彻底伤了身子,之后再无所出。 没有子嗣的皇后,便是再聪慧贤良,也抵挡不住李太后的猛烈攻势。 天子不能无子,她这个皇后生不出来,就得让能生的女子进宫。 先是李太后言语相逼,之后,朝臣们也联合上了奏折。 她被逼无奈地退让妥协,任由李太后为天子选妃。 “莲娘,对不起。” 年轻的建文帝一脸愧疚,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我曾对你允诺,此生和你携手到老,恩爱白头。除了你之外,我的心里再容不下别的女子。” “如今,是我有负于你。” “对不起,你要怪,便怪我。不要怪母后。她也是为了天家子嗣着想,才会三番五次地提起广开后宫之事。” 她所有的泪水已在夜晚流尽,逼着自己挤出一丝笑容:“皇上待臣妾情深义重。成亲数年,从未碰过别的女子。臣妾心中感念之极。如今昌平已有七岁,皇上膝下只有一女,便是臣妾,心中也颇为焦虑。” “母后的提议,臣妾也赞成。臣妾是皇上发妻,也是中宫皇后。宫中不管谁生了子嗣,都得称呼臣妾一声母后。” “皇上的儿子,就是臣妾的儿子。” …… 时隔十余年,她依然清晰地记得说出这番话时,心中是何等的痛苦。 似有一双手,生生地探进她的胸膛,将她的心扯得支离破碎。 建文帝似未察觉她的言不由衷,又或许看出了也无可奈何,沉默地用力地搂紧了她。 之后,便是后宫大选。 李太后一口气选了十余个名门闺秀进宫。李家的女儿,也在其中。建文帝最是孝顺,不忍拂逆李太后心意,先临幸的正是李氏女,也就是二皇子的生母李贤妃。 李贤妃肚皮也争气,短短几个月便有了身孕。隔年生下二皇子。 可惜,二皇子生来便有口疾,到了两岁学话之时,便已露端倪。 建文帝和李太后俱心中不满。 她主动挑了同族的堂妹进宫,刚传出喜讯,便册封为淑妃。丽妃也紧跟着有了身孕,一前一后生下了两个皇子。 三皇子四皇子年龄相若,俱都天资聪颖。 建文帝对这两个皇子,颇是喜爱。 再之后,五皇子六公主七皇子出世。还有八皇子九皇子…… 天家子嗣愈发兴盛。建文帝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多,往日曾对她许过的“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诺言早已被抛之一旁。 曾因亲近妃嫔而生的歉疚,也不见了踪影。 …… 俞皇后一刹那的痛楚,建文帝并未留意。 昌平公主却看得清清楚楚,心中替母后觉得悲凉。 她记得自己七岁之前,母后和父皇是何等的恩爱。那时的母后,犹如盛放的牡丹,国色天香,光彩耀目,风华夺人。 自二皇弟出生后,母后的笑容便渐渐少了。 别人都以为帝后情深,数年未变。只有她知道,母后和父皇渐渐离心,再不复当年的恩爱两不疑。 昌平公主深深呼出一口气,定定神道:“晚膳已经备好,父皇,我们一起去用膳。” 建文帝欣然应下,抱起小郡主向饭厅走去。 昌平公主走上前,扶着俞皇后的胳膊,轻声说道:“母后,我扶着你。” 俞皇后笑着嗯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唏嘘。 …… 正文 第八十八章 门生(一) “听闻今日皇后娘娘要来给我们授课,授课内容是《论语》。” “真的么?皇后娘娘真的要来?” “这等重要的事,怎么会有假!李姐姐说的定是真的。” “李姐姐,你是从哪儿听来的消息?” 一大早,众少女便团团围在李湘如身边,问长问短。 李湘如十分享受这等众星捧月的感觉,有意停顿了片刻,在众人的催促声中徐徐一笑:“皇后娘娘是莲池书院的山长,每个月都会来授课三日。莲池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称得上是娘娘的门生。” “我们书院共有五个学舍。其余学舍,每个月上课半日。唯有海棠学舍,是上足一整日。每一年都是如此。想来,今年也不会例外。” “这些都是祖父亲口告诉我的。” 李湘如口中的祖父,正是当朝次辅李阁老。 萧语晗等人满面欢喜,齐齐笑道:“这可太好了。我们今日便能面见皇后娘娘了。” 名门闺秀们挤破了头想进莲池书院,一半是因为这是大齐最好的女子书院。另一半,便是冲着俞皇后。 才开学第二日,便能和俞皇后接触,能聆听俞皇后授课,想想都觉得激动振奋! …… 谢明曦和林微微迈步而入。 林微微小声嘀咕:“她们怎么这般激动?” 今日一大早,林微微特意绕了一段路去了谢府门外。这般盛情,谢明曦却之不恭,索性乘了林府的马车,和林微微一同前来。 尹潇潇眼尖地瞄到两人,立刻笑着招手:“你们两人快过来。听李姐姐说,皇后娘娘今日要亲自前来给我们上课呢!” 林微微眼睛一亮,情不自禁地凑了过去:“你说的是真的?” 谢明曦的右手被林微微握在手中,“身不由己”地一起凑了过去。 李湘如看到谢明曦,满心的别扭。 不过,既是同窗,少不了日日相对。便是互看不顺眼,也不能当众口出恶言。李湘如清了清嗓子,将刚才说过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林微微的眼眸熠熠闪亮。 谢明曦笑而不语。 既是进了莲池书院,和俞皇后接触是迟早的事。 前世她身为伴读,并无资格踏进学舍,只远远地见过俞皇后数回。之后,她进了四皇子府为侍妾,更无资格觐见俞皇后。 建文十八年,俞皇后骤然“病逝”。常年操劳政务又耽于女色的建文帝,也随之大病一场,最终没能熬过去,半年后撒手人寰。 俞皇后死得太过突然,引来了众人猜测纷纭。只是,谣言俱被登基为帝的四皇子用凌厉的铁血手段压了下去。 宫中连着被杖毙十余个内侍宫人,人人噤若寒蝉,无人敢再随意提起俞皇后三个字。 朝臣们也对此闭口不提。 一朝天子一朝臣。四皇子坐了龙椅之后,老臣们渐渐式微,身为新帝心腹的年轻官员纷纷冒头。短短几年间,四皇子便坐稳了龙椅。 …… 少女们叽叽喳喳地闲话。 直至六公主迈步进了学舍。 众人下意识地住了嘴,各自回了位置。 六公主似未察觉自己扫了众人闲话的兴致,慢腾腾地坐到位置上,面无表情地看着桌子上的《论语》。 谢明曦暗暗好笑,张口提醒:“皇后娘娘今日授课内容,便是《论语》。娘娘还没来,公主殿下不妨先看上一看。” 六公主没了昨日算学课上的精神奕奕,一脸闷闷地嗯了一声。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 昨日董翰林上课时,六公主听了片刻,便发困打盹。显然对四书五经并不感兴趣。偏偏俞皇后授课内容,便是以四书五经为主…… 在董翰林的课上能睡,在俞皇后的课上却是万万睡不得。说不定还会被重点“关注”。难怪六公主这般烦闷。 “别担心,”谢明曦轻声安慰:“《论语》不算难,只是要记清每一句话的出处和来历,不然,在理解上便会有偏差。” 这还不算难? 学霸哪懂偏科学渣的痛苦!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一脸轻松自若的谢明曦一眼,忽地稍稍体会到了李湘如昨日的痛苦。 谢明曦颇为贴心,将凳子挪了过来,坐在六公主身侧,低声道:“我陪公主殿下一同温习。有不懂之处,正好可以相互指点。” 这句“相互指点”,说的十分委婉。 六公主听懂了话中的“指点”之意,眼眸微微一亮,离开翻开第一页。 学而篇。 六公主纤长的手指轻轻点了一点。 子曰:“道千乘之国,竞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 谢明曦低声讲解:“治理国家,不但要节约财政支出,而且要轻用民力,适时征发力役,以不违农时。” …… “又开始逢迎拍马了!”盛锦月不屑地冷哼一声,用尖酸刻薄来遮掩心中的嫉恨。 昌平公主住在公主府,唯有年少的六公主住在宫中。 可惜,六公主孤僻少言,极少出现在人前。偶尔露面,也不理人。她热脸贴了几回,都贴了冷臀部,未能亲近这位冷漠的六公主。 没想到,才短短一日,六公主便对谢明曦这般亲近。 李湘如心中也在泛酸,却也无可奈何。六公主看谁顺眼和谁亲近,谁也管不着。谢明曦抢先一步,便步步抢先。 “对了,董夫子昨日布置的课业,你们可都完成了?”尹潇潇好奇地询问。 当然都完成了。 除了六公主。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继续看《论语》。 收各人的课余作业,是舍长之责。谢明曦却未起身,遥遥地冲着李湘如笑道:“我陪着公主殿下温习,烦请李姐姐收齐作业,送给董夫子吧!” 李湘如:“……” 感情副舍长就是做事跑腿的。怪不得昨日谢明曦这般大度,推举她做什么副舍长。分明是打着差使她的主意! 李湘如瞪了谢明曦一眼。 你别太过分了! 谢明曦回以无辜的轻笑。 实在不想去,你就别去。 对视片刻,李湘如悻悻地哼了一声,起身收作业。 谢明曦悠然回头,继续看书。 …… 正文 第八十九章 门生(二) 一炷香后。 顾山长先迈步而入,明亮的目光一扫:“皇后娘娘将至,尔等起身相迎。” 谢明曦领头应了声是,第一个站起身来,朗声道:“众人起身。” 身为舍长,该出的风头一样不能少。 憋着一肚子闷气的李湘如,强忍着回头瞪谢明曦一眼的冲动,和众人一同起身。身侧的盛锦月轻轻哼了一声,压低了声音道:“瞧她神气活现的样子!真让人厌憎!” 是啊!太讨厌了! 李湘如用力抿紧嘴角。 更令人讨厌的还在后面。 顾山长和颜悦色地对谢明曦说道:“谢明曦,你是今年新生头名。皇后娘娘对你印象颇深,今日课上必会点你答题,你要有心理准备。” 莲池书院里的所有学生,都是皇后门生。不过,真正能得俞皇后青睐的,也只有寥寥几人而已。 只有入了俞皇后的眼,日后才能攀上俞皇后这棵大树。 顾山长特意叮嘱,显有提点之意。 谢明曦心领神会,目中露出感激:“多谢山长提醒,学生一定认真听课答题,希望能得娘娘青睐。” 顾山长笑着略一点头。 李湘如嫉妒得眼都红了。 其余少女,也或多或少有些艳羡。 只是,再羡慕也没用。谢明曦的第一名货真价实,是凭着自己的才学考出来的。夫子和山长偏爱第一名,有什么不对? 不服吗? 只能憋着。 六公主略略转头,看着身侧唇畔含笑神采飞扬的美丽少女,嘴角弯了一弯。 门口响起脚步声。 俞皇后来了! …… 众少女各自打起精神,却无人敢肆意打量。便是骄纵胆大的盛锦月,此时也垂首束立。 谢明曦也略略低头。低头之际,正巧和六公主对视一眼。 六公主安抚地看了她一眼,用目光示意她不必惊惧。 谢明曦心中涌起一丝暖意,回以从容的微笑。 她和俞皇后虽无太多交集,对俞皇后的性情为人却很清楚。俞皇后虽是女子,才学胸襟气魄不输任何男子,甚至犹有过之。 只从设立莲池书院一事,便能窥出一斑。 雍容大度的俞皇后,为了传业解惑,亲自到莲池书院为学生们授课。有这等胸襟的女子,岂会是小鸡肚肠斤斤计较之人? 顾山长的声音响起:“众学生向皇后娘娘行礼。” 众少女一起拱手行礼:“学生见过皇后娘娘。” 一个温和不失威严的女子声音响起:“众学生免礼平身。” 众人一起谢恩,站起身来。 站在第一排的盛锦月三人首当其冲地面对俞皇后,心里不紧张是不可能的。盛锦月见过俞皇后数回,很快定下心神。 李湘如心跳快了数拍,好在面上沉稳,并未显露。 方若梦显然是最紧张的那一个,连抬头的勇气都没有,满面绯红,额上冷汗涔涔。 …… 俞皇后目光一扫,笑了起来,语气格外温和:“从今日起,本宫也是你们的夫子,你们称呼本宫俞夫子便可。” “对着自己的夫子,不必紧张害怕。我和其他夫子一样,既不是三头六臂,也未多生一只眼。” “你们都抬起头来,让夫子看一看。” 和煦如春风的声音拂过众人耳际。 方若梦紧紧揪起的一颗心,缓缓落回原位,抬头之际,迅疾地瞥了俞皇后一眼。心中惊叹不已。 俞皇后当然是少见的美人,便是临近迟暮,也远胜过寻常贵妇。那一身出众的风华,更令人心仪。 第一个照面,俞皇后已俘获了一众少女的仰慕。 顾山长对这等情形,早已司空见惯,笑着说道:“今日便由俞夫子来授课。上午讲解《论语》,下午课程待定。” 俞皇后年少惊才绝艳,诗书满腹,诗词书画无一不擅长。上课内容也不固定,兴之所至,信手拈来。 谢明曦默默地看着浅笑的俞皇后,心中生出惺惺相惜之意。 谁说女子不如男? 这世上,多的是天赋出众优秀不凡的女子。俞皇后无疑是其中佼佼者。 身居中宫,享尽荣华,却不忘初心,不遗余力地创办女子书院。大齐的万千少女,俱是受益者。不再囿于内宅,得以读书识字。 莲池书院,如一颗种子被种下,十几年来,已长成树木。 只可惜,俞皇后前世死得太早了…… 谢明曦心底的唏嘘一闪而过,很快便被压了下去。 …… 顾山长退了出去。 学舍里,俞皇后从容负手而立,缓缓道:“四书五经,粗读只需两年,粗通要五年。穷尽一生之力,也未必敢称精通。” “男子苦读,皆因科举。为了功名前程,读书十余年比比皆是。便是读书到老,亦比比皆是。” “然则,女子读书又是为何?” 俞皇后语气停顿,目光倏忽一扫。 众少女心中俱是一紧,既怕被点中,又有些蠢蠢欲动。 盛锦月平日最喜出风头,此时哪里按捺得住,第一个举了手。 俞皇后目光掠了过去:“盛锦月,你有何见解?” 盛锦月站起身来,大声说道:“女子读书,是为了明理。” 俞皇后略一点头。 盛锦月顿时心花怒放,喜滋滋地坐了下去。 李湘如不甘示弱,也随之举手发言:“学生以为,女子多读书,能增长见闻,亦能开阔眼界。” 俞皇后赞许地一笑。 有两人开了头,其余人也踊跃发言。 “进书院读书,能让我们离开后宅,时有出门的机会。”颜蓁蓁两眼闪亮,大着胆子说道。 俞皇后不置可否地笑了一笑。 尹潇潇挑眉,朗声道:“进了书院,我们便有了夫子和志同道合的同窗,更胜血脉之亲。” 便连胆子最小的方若梦,也鼓起勇气张了口:“因我读书有天分,祖父父亲对我另眼相看。” 说完,便有些惴惴和后悔。 她这么说,俞皇后会不会嫌她太过功利? 俞皇后似看出了方若梦的忐忑,淡淡说道:“说出自己的想法便可。” 方若梦这才松了口气。 只剩最后一排三个学生还未张口。 俞皇后目光一扫,看了过来。 …… 正文 第九十章 门生(三) 六公主略一垂头,避开俞皇后明亮锐利的目光。 俞皇后的目光顿了一顿。 六公主阴郁孤僻,不喜当众说话。今日若点她的名,倒有故意刁难之嫌。宫中从不缺无事生非的小人,若在疼爱女儿的建文帝耳边煽风点火,总是不美。 罢了!她不想说,就随她。 俞皇后又看向六公主身侧的少女。 先入眼的,是少女秀美清丽的脸。 今年的新生,个个姿容气质不俗。这个少女,更是其中翘楚。和六公主相比,也丝毫不逊色。从容镇定的气度,更令人激赏。 俞皇后目光一闪,忽地问道:“你便是谢明曦?” 谢明曦坦然应是:“学生正是谢明曦。” 果然是她。 想到那一篇慷慨激烈酣畅淋漓的策论,俞皇后心神一阵激荡,面上却窥不出半分:“女子为何读书?” 谢明曦从容应道:“刚才诸位同窗之言,各有道理。皆因各人立场不同,想读书的理由也不尽相同。” “我自三岁起,便开始读书习字。我没想过为何读书这个问题,因为读书早已成了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一件事。” “身为女子,无需参加科举,学识再渊博也不能像男子那般入仕为官。我们没有功名,却一样有前程。” “我们可以凭着自己的聪慧才学,成为莲池书院的学生。人人都要高看我们一眼。家中长辈会将最好的家族资源倾向我们。我们可以借此改变自己的命运。” “皇后门生这几个字,便是我们最昂贵的嫁妆。这一点,诸位同窗心照不宣。” 众少女:“……” 众少女听得冷汗都出来了。 这个谢明曦!胆子也太大了!竟敢在俞皇后面前……说这些实话!这怎么能说?万一俞皇后动怒翻脸,大家岂不是都要受牵连? …… 俞皇后笑容微敛,目光灼灼地盯着谢明曦:“你好大的胆子!” 谢明曦神色未变:“皇后娘娘今日愿站在这里授课,让我等叫一声俞夫子,可见心胸广阔。” “学生直抒心意,皇后娘娘听了会觉得刺耳。俞夫子听了,却不会动气。所以,学生才仗胆直言。”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不辨喜怒:“照你这样说来,我今日若动气,便不配为夫子了?” 众少女冷汗涔涔。 盛锦月恨不得冲过去捂住谢明曦的嘴。 李湘如也暗暗咬牙。 俞皇后一个月只来授课一日,这可是难得亲近的好机会。大家争抢着表现,特意投其所好,说些俞皇后爱听的。谢明曦却胆大妄为,出言无状! 万一俞皇后一怒之下,拂袖而去,可就遭了! 当然,若谢明曦因此遭俞皇后厌弃,就再美妙不过了。想及此,李湘如心态陡然转变,巴不得谢明曦说话再刻薄一些。 谢明曦身侧的林微微,紧张的几乎喘不过气来。 怎么办?怎么办? 皇后娘娘一定是动怒了!她尚且这般忐忑,此时被皇后娘娘盯着的谢明曦,一定更紧张更胆怯! 不行!她要张口救一救好友! 林微微一咬牙,便要张口:“我……” “谢明曦之言,虽然刺耳,却坦率直接。”六公主比林微微抢先一步张了口,略略有些低沉的声音,清冷悦耳。 众少女尚且是第一次听六公主张口,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来。 俞皇后也有些意外,瞥了六公主一眼:“你觉得谢明曦说的有道理?你来莲池书院,也是为了博这一份风光的名头做嫁妆不成?” 六公主显然不太喜欢被众人瞩目的感觉,简短地应了句:“不是。” 谢明曦张口接了话茬:“每个人来莲池书院的理由都不一样。我不清楚公主殿下为何而来,不过,既是来了,便该抛开所有杂念,认真读书。” 这话听着还算入耳。 众少女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谢明曦继续说了下去:“我刚才所言,确实都是心中所想。便如我自己,若不能考进莲池书院,难有崭露头角之日。” “我不愿命运被人操控左右,只能不断努力向上,为自己增添筹码。直至有一日,能够决定自己的前程未来。” “从这一点来说,我确实功利了一些。俞夫子听了心中不喜,也是必然。” “我也是真的喜爱读书。” “坐在桌前,聆听夫子教诲,通读四书五经,从书中领略圣人之言,学习做人之理。我们不能行万里路,却能读万卷书。身在闺阁,依然能知古今,晓天下事。” “这样的学习过程,本身已是世上最愉悦最值得满足的事。” …… 学舍里安静下来。 众少女都在回味谢明曦的一席话,心神各自激荡不休。 是啊!谁能不喜欢读书呢? 撇去所有的功利因素,抛开所有的杂念。只单论读书,谁会不喜欢? 俞皇后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倒是机敏善辩。” 不止机敏善辩!还大胆肆意聪慧之极! 娴之说得没错。 这个谢明曦,确实像年少时的她…… 在俞皇后明**~人的眸光下,谢明曦不卑不亢,从容一笑:“多谢俞夫子夸赞。学生今日敢畅所欲言,皆因俞夫子心胸宽广。若换了董夫子,刚才这番话,学生无论如何也是不敢说的。” 俞皇后:“……” 俞皇后一时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这个谢明曦!拍马屁之余,还不忘给董翰林上一上眼药。 这般理直气壮,这般厚颜狡黠! 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语气淡淡:“背后不得枉议夫子!” 谢明曦这次倒未多言,乖乖应了一声是,然后坐了下来。 此时,众少女都反应过来了。 谢明曦胆大妄言,俞皇后竟未动气。很显然,谢明曦已入了俞皇后的眼,想来日后会成为真正的皇后门生。 心好痛! 盛锦月忍不住捂住自己的胸口,懊恼后悔不已。早知如此,她也该大着胆子多说一些才对。 李湘如没当众做出这等失态的举动,心中嫉恨痛楚,却胜过盛锦月十倍百倍。 既生瑜何生亮!有了她李湘如,为何偏偏还有谢明曦! …… 正文 第九十一章 好友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们,每人都有供休憩的屋舍。 俞皇后也不例外。 俞皇后的屋舍和顾山长的屋舍相邻,屋舍里的陈设也相差无几。雅致简洁,除了必要的桌椅床榻梳妆镜之外,别无长物。 玉乔芷兰笑着捧来食盒:“皇后娘娘,这是御膳房送来的午膳。” 玉乔和芷兰俱是俞皇后当年的陪嫁丫鬟,如今皆已年过四旬,是椒房殿里的掌事女官。 她们伺候俞皇后多年,深悉俞皇后的性情喜好。每次到莲池书院,都是她们两个近身伺候。 俞皇后上了半日的课,正觉饥肠辘辘,立刻笑道:“现在摆膳吧!”又吩咐道:“玉乔,去请娴之过来和我一起用膳。” 玉乔笑着应了。 俞皇后和顾山长自幼一起长大,情谊深厚。莲池书院是俞皇后创设,真正管理庶务操心劳碌的却是顾山长。 俞皇后每个月来三日,常和顾山长一起用膳。 没想到,这一回顾山长却言语推脱:“我这里午饭已经摆好了,就不去叨扰娘娘了。” 玉乔陪笑道:“娘娘特意吩咐奴婢前来相请。山长若不去,只怕娘娘心中不快,会发落奴婢。恳请山长怜惜奴婢一回。” 这是笃定了她心软。 顾山长嗔怪地瞥了玉乔一眼,叹了口气,到底还是应了。 …… 御膳房里送来的午膳,共有八道菜肴,色香味俱全,远非莲池书院里的饭食可比。只其中一味葱烧海参,已是难得的珍馐美味。 做了多年的中宫皇后,再如何简朴低调,衣食也比常人讲究得多。 顾山长既来了,也不客套,在俞皇后的对面坐了下来。 俞皇后亲自为顾山长盛了一碗粳米饭,亲昵地笑道:“我特意吩咐御膳房在米饭放了些红豆。” 她自小就爱吃红豆米饭。顾家厨房里常年备着煮熟的红豆,厨子总会单独蒸上一碗掺了红豆的米饭。自离开顾家住进书院后,这份特殊待遇自然就没了。 俞皇后每次来,总不忘带红豆米饭。 顾山长目中闪过一丝复杂,默默接过碗。 菜肴美味,红豆米饭软而香甜。连着吃了两碗,顾山长才放了筷子。一抬头,就见俞皇后笑吟吟地看着自己。 仿佛椒房殿里的争执从未有过。仿佛她们之间从无隔阂。 就像昔日坐在闺房里闲话一般。 …… “娴之,今日我问了学生,女子为何读书。”俞皇后兴致勃勃地说起了今日上课的情形,谢明曦的一席话,被一字未露的学了一遍。 上了一上午的课,亏得俞皇后半字不漏,记得这般清楚。 顾山长听了之后,也颇为动容:“这个谢明曦,确实机智多才,胸有沟壑。胆子也大得出奇。” “是啊!我已多年没见过敢在我面前畅所欲言的人了。” 俞皇后一语双关,别有所指。 然后喟然轻叹,目中闪过怅然:“人得到一些东西的时候,总会失去另外一些。谁也不能例外。我虽为皇后,也未能事事顺心。” 顾山长抬眼,直截了当地问道:“你这算是向我解释为何压下替考之事?” 俞皇后哑然片刻,无奈一笑:“娴之,我知道你还在生我的气。只是,我也有我的苦衷。这些年,我这皇后之位看似安稳,实则波涛暗涌。” “李太后对我挑剔之极,处处以孝道相逼。” “我身为儿媳,天生便矮了一头。有时不得不忍气吞声,稍稍退让。此事不大不小,若闹腾开来,皇上自会站在我这一边。” “只是,李太后折了颜面,必会记恨于心。日后不知要寻我多少麻烦。” “我退让一步,她便要在其他事上稍稍退让。也算是变相地还了这个人情。” “宫中行事,便是如此。你在书院多年,心性依旧正直单纯,看不惯我这般行事。只是,我也有我的苦衷。” 她和李太后之间的角力,时有输赢。说到底,还是要看建文帝向着谁。 夫妻之情,日渐稀薄。要细心维护建文帝对她的感情,要巩固自己的皇后之位,这其中所消耗的心力之多,无法用言语细述。 谢家替考的丑事,对莲池书院来说是令人憎恶的丑闻。对一个皇后而言,却已不算什么大事。 至少,不值得她这个皇后为此和李太后翻脸,不值得去考验建文帝对她还剩多少感情。 …… 看着俞皇后眼中露出的落寞,顾山长心中微微一痛。 “莲娘,”顾山长低声喊着好友的闺名,声音中流露出些许愤慨:“他怎么能这样对你?当年,他是那样喜欢你。为了你,和李太后闹翻,坚持要迎娶你为妻。成亲时,立誓要一心待你。” “为什么现在变成了这样?” 是啊!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起,那个深爱她的男子就悄然变了模样? 俞皇后目中迅疾闪过一丝水光,将头转头一旁。 顾山长鼻间微酸,伸出手,轻轻放在俞皇后的手上。 默默无言的安慰,令俞皇后心情好了许多。她很快转过头来,展颜一笑:“罢了!不说这些。” “娴之,我很喜欢谢明曦。看着她,就像看着年少时的我一般。这个门生,我定要好好栽培。” 顾山长故意笑道:“这可不行。我也颇喜爱她,打算让她继承我衣钵呢!” 两人相视一笑。 因分歧而起的不快,就此散去。 顾山长笑着说起了昨日趣事:“……昨日董翰林上课时,六公主睡着了。董翰林被气得不轻,一散学便跑到我面前来告状。今日六公主在课上表现如何?有没有偷偷打瞌睡?” 俞皇后挑了挑眉,淡淡道:“非但没打瞌睡,还听得颇为认真。”然后,不无揶揄地补充一句:“只不知听懂了多少。” 顾山长哑然失笑:“六公主倒是心思通透。” 董翰林的课上打瞌睡无妨,俞皇后亲自授课,自然要端正态度。 俞皇后并未多说六公主,反而意味深长地看了顾山长一眼:“些许小事,董翰林也要跑你面前告状吗?” …… 正文 第九十二章 莲池 董翰林那点不足为人道的心思,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们无人不知。又岂能瞒得过心思敏锐的俞皇后? 只是,俞皇后从未说破这一层。 顾山长也就权当没这回事。 此时,俞皇后明明白白地点破,顾山长也不好再装傻,无奈地轻叹一声:“董夫子才学颇佳,做夫子尽心尽力,我对他颇为敬重。委实不愿因一己私心令他离开书院。” 不过,董翰林明里暗里地献殷勤套近乎,也着实令她不胜其扰。 “你真的半点不喜董翰林?”俞皇后笑着相询。 顾山长白了俞皇后一眼:“我早已立志终身不嫁,别说董翰林,便是天底下再好的男子站在我面前,我也不会动容。” 俞皇后沉默片刻,低声道:“娴之,你这样又是何苦。” “昌平已成亲生女,锦儿今年三岁,我已做了祖母。你却孑然一人,冷清孤苦。每每想及这些,我心中便难受之极。” “娴之,你看不中董翰林,我替你另择一门亲事吧!虽说你年龄已不小,做不了原配,嫁一个好男子为续弦也无妨……” 顾山长笑容一敛,干脆利落地拒绝:“不必了。” “娴之……” “你什么都不用说了。”顾山长神色暗了一暗,声音异常坚决:“这一生,我谁都不嫁。” 俞皇后目中露出浓浓的愧疚和自责:“若不是因我之故,大哥不会早早亡故。若大哥在世,你早已是我大嫂了。” 短短两句话,如尖锐的针,狠狠刺中顾山长心底最脆弱之处。 顾山长面色微微泛白,目中露出无尽的痛苦。 …… 俞莲池! 这个名字,早已成了两人之间的禁忌。谁也不愿主动提及。 这道陈年伤疤,从未愈合。稍微碰触,便痛不可当。 她曾无数次后悔自己年少时的迟钝。 如果察觉到那个内向腼腆少年的心意……她一定会倾力回应。令他在有生之年尝到两情相悦的美好。 可惜,时光不能重来。 逝去的永远逝去。 俞莲池死了。 在十五岁那一年,喝下俞大人亲自送去的“清茶”,然后永远地合上了眼。 孤僻羞涩的少年,自十岁起便戴起面纱,住进了内宅。五年间,除了家人之外,只有她一个好友。 临死前,他留下了一封信给她。 看完信后,她泪流满面泣不成声,一颗心似被掏空。直至那一刻,她才惊觉自己也是喜欢他的。 只是,一切都迟了。 从那一日起,她便对父母表明心意,终身不嫁。 期间历经多少波折心酸,不提也罢。她到底如了愿,一直未曾出嫁。这些年,她再也没回过顾府,一直以莲池书院为家。 莲池书院,对俞皇后来说,是一手创立的女子书院,象征着她的理想和抱负。 于她而言,莲池书院是俞莲池以年轻的性命换来,也是她的一切。 她的心早已随俞莲池而逝,再也容不下任何男子。又怎么可能嫁人? …… 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水光,低低地说道:“是我对不住大哥,也对不住你。这些年来,你执意不嫁,如今已年过四旬。难道真要一个人过一辈子不成?” 顾山长深深呼出一口气:“正有此意。” 俞皇后哑然。 “独身一人,其实很好。” 顾山长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我无需操心内宅琐事,不必陷入妻妾之斗,不用伺候夫婿公婆教养儿女。我什么烦心事都没有,每日与书为伴,教导学生,打理书院。闲来赏花烹茶,练字作画,或抚琴自娱,逍遥自在。” “这样的生活,哪里不好?” 俞皇后被戳中痛处,久久不语。 如此想来,独身一人确实没什么不好。 她当年嫁给了心爱的男子,如今满心苍凉疲惫。曾经激烈炽热的感情,早已被无情的岁月消磨得面目全非。其中的苦涩滋味,只有她自己明白。 这样的她,有什么资格来干涉好友的生活? “罢了,是我多嘴多事了。” 过了许久,俞皇后才轻叹一声:“以后,我再不会提起嫁人之事。待日后老了,让阿清和昌平奉养你也是一样。” 顾山长和家中闹翻多年,极少来往。对嫡亲的侄儿顾清却极为疼爱。 俞皇后当年挑中顾清为驸马,至少有一半是因好友之故。否则,天底下优秀杰出的少年郎多的是,驸马之位未必轮得到顾家。 顾山长却笑道:“待我老了,找两个丫鬟伺候我衣食起居便是。我在书院任副山长多年,积蓄也有不少,足够养老。不必劳烦公主和驸马。” 还是这般清高固执! 俞皇后无奈地看了顾山长一眼:“你啊,总是这般倔强固执。这么多年都没变过。” 顾山长深深地看了回来:“是啊,我从未变过。” 变的人是你。 俞皇后呼吸微微一顿,略略转头。 顾山长心里暗叹一声,扯开话题:“下午还要上足半日课。如今可比不得年轻时候精力旺盛,休息半个时辰吧!” 俞皇后定定神笑道:“岁月不饶人,半点不假。换在十年前,我连着上几日课也不觉累。现在站上半天,便腰酸背痛,确实得好生歇上一歇。” …… “皇后娘娘今日授课内容,你可都听懂了?” 另一间寝室里,谢明曦和六公主这对好友也在随意闲谈。 六公主在人前不张口,到了私下和谢明曦独处之际,倒是肯说话了:“听懂十之三四。” 十之三四。 谢明曦微微抽了抽嘴角,颇为厚道地不予置评。 俞皇后授课和董翰林风格截然不同。董翰林一板一眼,授课不免有些枯燥乏味。六公主听不懂,又不耐烦装懂,直接在课上睡觉。 俞皇后授课便丰富精彩多了。引经据典,口才犀利,精彩纷呈。谢明曦早已精通四书五经,无需再学,听着也觉有所受益。 六公主听懂的竟然还未及一半…… 六公主似察觉到了谢明曦心里的嫌弃,抬起头,深幽的眼眸中露出一丝自嘲:“明曦,我是不是很笨?” 正文 第九十三章 失言 换了别人,谢明曦早已不动声色地冷嘲热讽。 对着昔日好友,谢明曦自然舍不得令她难堪,笑着说道:“你在算学上的天赋,更胜于我。便连季夫子,也惊叹连连。” “你这样都算笨,那我岂不是更笨?我们海棠学舍里的所有学生,又该如何形容?蠢钝不堪吗?” 风趣诙谐的话语,令六公主稍稍展颜,冲谢明曦笑了一笑。 这一笑,如冰雪消融,又如阳光乍现。 美得令人惊艳。 美色人人都爱。谢明曦欣赏着六公主过人的美丽容颜,随口笑道:“公主殿下笑起来真美。应该常笑才是。” 六公主笑容一敛,又露出了往日的阴郁:“有什么事值得我展颜?” 看来,她随口的一句话,刺中了六公主心里的隐痛。 想想也是。胞弟溺水身亡,生母久病不起,这等重击,一个八岁女童如何能经受得起。性情变成这般孤僻忧郁,也是难免。 …… 谢明曦心中生出怜惜之意,声音愈发柔和:“已发生过的事,永难更改,就让它永远成为过去。自苦自怜,毫无益处。活着的人,总要坚强地活下去。” “梅妃娘娘病重不起,如今所能依靠的,只有公主殿下了。” “公主殿下一定要振作起来,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保护梅妃娘娘。” 保护自己,保护梅妃…… 六公主眸光倏忽一闪,露出一丝警惕戒备:“你为何这么说?” 她在宫中的处境,梅妃的窘迫无奈,谢明曦怎么会知晓? 此话若出自盛锦月之口,也就罢了。谢明曦不过是四品官的女儿,为何会知悉宫中之事? 谢明曦也有些后悔。 交浅言深,堪称大忌。 她因前世的情谊知悉六公主的一切。可对六公主来说,她只是一个才相识两天的朋友。虽然投缘,却远未至交心的地步。刚才那两句话,着实欠妥。 由此也可见六公主之敏锐犀利。 “请公主殿下勿恼。” 谢明曦忙歉然道:“我也是偶尔听母亲提起宫中事,才得知梅妃娘娘因病失宠。刚才我见殿下蹙眉,鼓起勇气安慰开解。若有冒失莽撞之处,还请殿下多多见谅。” 一边说,一边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 以后一定要谨言慎行!万万不可仗着前世情谊太过肆意。 六公主定定地看了谢明曦片刻,未再出言,然后在床榻上躺了下来。 谢明曦也躺下午睡。 寝室里彻底安静下来,只有平静柔缓的呼吸声。 到底是真睡还是假睡,只有天知地知她们两人才知了。 …… 下午上课时,众少女被领到了另一间学舍。 众少女一踏进学舍,情难自禁地惊叹一声。 这一间学舍里,竟然放了七张棋桌。这七张棋桌,俱以天然玉石打制而成。黑白棋子,同样是玉石打磨而成。 只这些棋桌棋子,便价值千金。 俞皇后悠然而立,凤目含笑:“莲池书院里,开设了数门课程。棋艺也在其中。不过,棋艺并非必学课程,而是选学的科目。” “今日,我先来看看尔等棋艺如何。” “你们十二人,过来抽签分组,抽中同签的则为同组。小半个时辰后,再次抽签分组。今日下午共比三轮。最后以获胜次数排名!” “三轮皆胜出者,俞夫子有赏!” 一席话,听得众人热血激昂,摩拳擦掌。 琴棋书画,是名门闺秀必学之艺。能考进莲池书院的少女,俱是聪慧之辈。争强好胜,是人的天性。抚琴书法作画,评判起来总有些主观。 下棋就不同了。 赢就是赢,输就是输,半点含糊不得。 输的人不免难看些,赢的人也是真的骄傲风光。 便连性子最温柔的秦思荨和最胆怯的方若梦,目中也露出跃跃欲试的光芒。 林微微双目发亮,凑到谢明曦耳边兴奋低语:“哇!好刺激!” 这突如其来的棋艺比拼,确实很刺激。 谢明曦莞尔一笑,意外地发现自己也有些热血奔涌蠢蠢欲动。大概是重生有一段时日了,她渐渐寻回了年少时的感觉。 前世未曾体验过的荣耀,今生她要一一领略。 “希望我们两人别被抽到一组。”林微微又低声嘟哝:“不然,我可不好意思赢你。” 嚯!好大的口气! 谢明曦瞥了林微微一眼:“你确定你能赢我?而不是求我手下留情?” 林微微挑眉一笑:“那就手底下见个真章!” 两人耍嘴皮子耍得饶有趣味,不由得相视一笑,默契十足。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笑颜如花的谢明曦一眼,心中有些泛酸。 谢明曦只顾着和林微微说话,连看都没看她一眼。 …… 当然,也有不擅棋艺的,正愁眉苦脸。譬如尹潇潇。 “完了完了,我今日定要出丑丢人了。”尹潇潇垮着脸,小声嘀咕:“为什么要比棋艺!比比骑马射箭多有趣。” 她书画还能勉强入眼,音律平平,棋艺嘛……和人下棋几乎从未赢过。 今日偏偏上棋艺课,还要比棋艺,还不知会输得多惨。 萧语晗自然清楚尹潇潇的“棋艺”,只得宽慰道:“你也别太担心。说不定还有人不如你。” 尹潇潇一脸哀怨:“还有谁会不如我!” 萧语晗:“……” 这倒也是。 “三轮都输,大家伙儿还不知要怎么取笑我。”尹潇潇想想那样的情形,都觉得可怕,一张俏丽的脸孔几乎皱成了苦瓜。 萧语晗倒是很讲义气:“只要抽到我们两人同组,我就故意输给你。三轮中好赖让你赢上一轮。” 尹潇潇感动得泪眼汪汪,双手合十:“老天保佑,我们两个千万要抽到一组。” 少女们满面兴奋,交头接耳,窃窃私语,颇为热闹。 俞皇后目中满是笑意,转头对顾山长笑道:“每次给学生们上课,我总觉得心情愉悦,自己也年轻了许多。” 顾山长也笑了起来:“既是如此,娘娘不妨每月多来几日。” 这也是说笑罢了。 身为中宫皇后,每月出宫三日,已是难得。哪有整日待在书院的道理。 …… 正文 第九十四章 棋艺(一) 俞皇后笑了一笑,转头问了一声:“舍长何在?” 谢明曦当仁不让地上前两步:“学生在。” 李湘如:“……” 收作业跑腿的事丢给她,出风头的好事就自己上。 天底下为何有这等厚颜无耻之人? 李湘如暗暗咬牙一回,到底没敢造次,默默站在原地。 谢明曦倒没忘了李湘如,恭敬地对俞皇后说道:“学生有幸,被选为舍长。副舍长为李湘如。” 俞皇后饶有兴味地哦了一声:“今年海棠学舍竟还有副舍长,倒是有趣。” 所以,她现在到底是该站出来,还是在原地不动? 副舍长李湘如有些头痛。略一犹豫,到底还是上前两步,和谢明曦并肩而立。谢明曦转头,冲她笑了一笑。 李湘如忍住瞪眼的冲动,回以清浅的微笑。 这画面,看着真是和谐友爱。 俞皇后吩咐一声:“抽签分组之事,便由你们两人来做。每一轮的比赛结果,也要记下。到最后将三轮输赢汇总,将结果告知我便可。” 谢明曦李湘如一起应是。 俞皇后洒脱地挥挥手,便和顾山长坐到上首的棋桌,一个执白子,一个执黑子,你来我往地摆开棋局。 众少女:“……” 分明是俞皇后自己想下棋了吧! …… “大家伙儿来抽签!” 签筒早已备好,谢明曦捧了签筒,招呼一众同窗:“待第一轮结束,再来抽第二轮。”然后,又笑着对李湘如道:“烦请李姐姐执笔,记下分组的名单。” 早就该料到,动笔劳累的事情也是她的。 李湘如忍着闷气,嗯了一声。 众少女可顾不上这些,一个个高高兴兴地来抽签。抽中同样花色的,便去棋桌前坐下。 尹潇潇一边抽签一边默念:“老天保佑!我和萧姐姐抽中一组。” 可惜,老天没保佑她! 她和萧语晗抽中的花色截然不同。 尹潇潇扁扁嘴,到一旁等候。 林微微和六公主抽中了同一组。林微微面上浅笑盈盈,心里却不怀好意地凶狠一笑。今日定要在棋桌上赢了六公主,稍稍出心头这口闷气不可。 最后只剩两支签。 谢明曦冲李湘如一笑:“李姐姐先抽签,最后一支签留给我。” 李湘如也不客气,应了一声,便抽了签。她和萧语晗是一组。最后一支签,不用抽也知晓,定是和尹潇潇同组了。 谢明曦冲尹潇潇挑眉一笑:“尹姐姐,我们一组。” 尹潇潇哪里笑得出来,满含希冀地问道:“你棋艺如何?” 谢明曦颇为中肯地答道:“不及书画,和算学差不多。” 尹潇潇:“……” 尹潇潇愁眉苦脸的样子,可爱又可笑。 谢明曦忍俊不禁地弯了弯嘴角,也不多言。和尹潇潇坐到了棋桌前,然后压低声音道:“别担心,我让你三子。” 尹潇潇眼睛一亮,悄声道:“谢妹妹,你真是太好了。不过,能不能再多让三子?” 谢明曦:“……” 谢明曦哭笑不得地点点头。一边在心中思忖,尹潇潇该不是扮猪吃老虎吧! 便是棋艺再佳,让了六子,也是不小的劣势。 …… 一炷香后。 扮猪吃老虎?不存在的。 尹潇潇灰头土脸地认输:“我输了。” 谢明曦让了六子,也只是让她输得不太难看而已。 谢明曦也有些无奈:“你是真的不会下棋。” 尹潇潇倒也光棍,坦坦荡荡地说道:“别的也就罢了。下棋我是真的不行。用我爹的话来说,我天生直率没城府,根本不是学棋的料。” 这倒也是。下棋讲究的是布局和谋略,以尹潇潇的性子,让她下棋实在是为难她了。 谢明曦抿唇一笑:“以后你不选棋艺这门课程便是。我们输赢已定,不如去观战。” 尹潇潇欣然点头,东张西望片刻:“我们去看哪一组?” 谢明曦已站起身来,走到了林微微和六公主的棋桌边。尹潇潇立刻随之起身,快步走了过来。 林微微紧紧绷着俏脸,一脸严肃,将黑子落在棋桌上。六公主动作极快,紧跟着落了一子。如此迅疾的落子,显然给林微微造成了颇大的压力。 林微微皱着眉头,思忖片刻,又落一子。黑色的棋子刚落在棋桌上,白子便落了下来,发出清脆的声响。 尹潇潇用崇拜的目光看着六公主:“哇!落子真快!”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谢明曦笑容微敛,不动声色地扫了六公主一眼。 落子如此之快,且棋局已快布好。林微微全然不是对手! 六公主棋艺竟这般厉害! 前世她从来都不知道……是六公主隐藏得太深,还是前世的她太过疏忽大意,竟然从未听闻? …… 转眼间,小半个时辰便过去了。 其余四组,皆已分出胜负。 林微微额上满是汗珠,苦苦支撑了这么久,终于还是撑不住了,无奈认输:“是我输了。公主殿下棋艺精湛,令人佩服。” 一直纹丝未动神色平静的六公主,扬了扬嘴角,瞥了谢明曦一眼。 便如孩童一般,获胜了难免要炫耀一二。 谢明曦将心里的疑惑按捺下去,冲六公主笑了一笑:“公主殿下棋艺确实高超!不知我今日是否有幸领教!” 六公主没吭声,目光却明明白白地露出拒绝之意。 她不愿和自己下棋? 为什么? 是不愿赢,还是不想输? 谢明曦目光一闪,不露声色地笑道:“第二轮抽签该开始了,我们现在便过去。” 片刻后,第二轮抽签结束。 这一轮,六公主和尹潇潇抽到了一组。尹潇潇直接举手投降:“不用比了,我现在就认输。” 顿时惹来笑声一片。 尹潇潇自我解嘲:“我还是别在大家伙儿面前献丑了。今日我来垫底,大家只管放心下棋。” 这个爽朗率直的少女,犹如一张白纸,心思通透,毫无遮掩。 而谢明曦,看似温和可亲,真正靠近了,却又似隔着重重迷雾。根本窥不清她的模样。 六公主目光微闪,谢明曦正好也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触。 …… 正文 第九十五章 棋艺(二) 一个目光深幽,一个目中含笑。 一个以阴郁的脸孔遮掩真实面目,一个以嫣然浅笑的模样为面具。分明能一眼看到彼此,却又似相隔遥远,心房重重。 李湘如的声音打断了谢明曦和六公主的对视:“谢明曦,我们两人抽中了一组。” 谢明曦率先转头,迎上李湘如挑衅的目光。 李湘如憋足了一肚子的闷气,暗暗打定主意要趁着此次棋局对弈赢回一筹,故作淡然地笑道:“你我现在便开始如何?” 谢明曦悠然道:“也好。” 两人各自入座。 李湘如执白子,谢明曦执黑子。 两人各自不疾不徐地落子布局,表面看来,一派和睦。实则暗藏锋芒,话里藏刀,你来我往。 “我六岁起随莫大师学棋艺,”李湘如不动声色地探询:“不知谢妹妹师从何人?” 棋艺一道,若无名师教导,极难有进益。李府花重金聘请了京城最有名的棋师教导儿女,李湘如棋艺精湛,理所当然。 此时探询谢明曦师承,既有显摆之意,也是有意给对方造成强大的心里压力。 谢明曦随意地笑道:“自幼随父亲学了两年,之后便自己钻研棋谱,并未正式拜师。让李姐姐见笑了。” 李湘如:“……” 师承再厉害,也不及“自行钻研棋谱”! 显摆不成的李湘如,恨恨地住了嘴,全神贯注地摆开棋局。 谢明曦瞥了如临大敌的李湘如一眼,嘴角露出一丝不怀好意的笑容。 前世她曾“追随”李湘如两年,为了投其所好,她时常陪着李湘如下棋。李湘如棋艺确实颇佳,只是,被名师教导过的痕迹也很明显。譬如说,李湘如最喜摆棋局。 呵呵,她正好记得李湘如最擅长的几种棋局。 只要观察片刻,便能窥破李湘如的布局!想破局,自然不是难事。 …… 一炷香后。 尹潇潇棋艺粗浅,压根看不出其中的门道。一个劲儿地为谢明曦担忧:“诶呀,白子已经占了许多地方,黑子要输。” 李湘如自矜地弯了弯嘴角,心中颇为畅快。 六公主却意味难明地扯了扯嘴角。 白子看似占尽优势,实则已被黑子引入局中,输是迟早的事!谢明曦分明是窥破了李湘如的布局,来了个将计就计,请君入瓮。 看着“皱眉苦思”的谢明曦,六公主心湖微微荡漾。 这只狡猾的小狐狸! 过了盏茶时分,信心满满的李湘如笑不出来了,额上隐隐冒汗。 又过了片刻,李湘如右手紧捏着白子,迟迟未能落下来。美丽的脸孔上一片晦暗,脑海一片混乱。 怎么可能?她怎么会输?这是莫大师私下传授她的棋局,便是兄长李默也曾输在她手中。这个谢明曦,怎么可能破掉她的棋局? 这世上,竟然真的有无师自通的天才? 不可能! 李湘如的额上不知何时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明知败局已定,犹自不甘心认输,那一颗白子从指尖滑入湿漉漉的掌心,犹如落入网中的鱼,绝望而不甘。 谢明曦也不催促,好整以暇地等着李湘如认输。 尹潇潇一双眼睛瞪得老大,脱口而出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分明是李姐姐占先,为何忽然就输了?” 无心之言,生生地刺痛了李湘如。 “我输了!”李湘如用力咬着嘴唇,心不甘情不愿地认了输。 谢明曦眉眼弯弯:“承让承让!” 此时,其余几组也各自分了胜负,一起围拢过来。待看清棋局,众人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顿时微妙起来。 四书五经学的好,算学出众,擅长书法,就连棋艺也这般精湛! 简直不是人…… 这一刻,便连盛锦月,也不得不承认,有些人生来就得苍天青睐。 聪慧至极,样样皆通……啊啊啊啊!羡慕嫉妒恨啊! …… 李湘如不愿在众人前露出沮丧颓唐的样子,勉力打起精神笑道:“我们开始第三轮抽签。” “等等!”萧语晗出人意料地张口道:“前两轮我们抽签,不如第三轮自行找对手如何?” 这也有趣! 众人皆无异议。 至于俞皇后和顾山长,正聚精会神地对弈,哪里还顾得上她们这些学生。 萧语晗冲尹潇潇眨眨眼,尹潇潇心中大喜,立刻冲了过来,握住萧语晗的手,大声道:“我和萧姐姐一组。” 盛锦月扫了一圈,张口道:“我和李妹妹一组吧!”李湘如输的灰头土脸,哪里还有下棋的兴致,挤出笑容点点头。 秦思荨和颜蓁蓁一组,沐婉婷和佟悦一组。 林微微想也不想地说道:“谢妹妹,我们两人一组。” 谢明曦正要点头,六公主已默默地站到了她身侧。 林微微:“……” 喂!六公主你不要太过分了啊!明明是我先张口的啊! 再说了,你之前还不愿和谢明曦对弈?怎么又改主意了? 林微微满腹闷气,忍住了没吭声。俞皇后也在,她一个御史之女,总不能和天家公主较劲。算了,就和方若梦一组好了。 方若梦对林微微也生出同情,主动走了过来。 谁也没料到,谢明曦会在此时张口:“公主殿下,林姐姐张口在前,今日,我便和林姐姐对弈一局。” 六公主:“……” 众少女:“……” 一众少女动作一致地先看六公主。被谢明曦当面拒绝,面冷心不知冷不冷的六公主会不会当场翻脸? 哇!好期待啊! 六公主显然也未料到自己会被拒绝,平静无波的脸庞瞬间有了裂痕,目中露出一丝错愕。 昨日初见,谢明曦便主动示好,之后时时照拂。不知是因为自己的公主身份,还是有什么别的原因,谢明曦对自己格外的好。 万万没想到,翻起脸来,也是这般迅捷。 众目睽睽之下,自己该作何反应? 或者说,身为六公主的自己,如何反应才合理?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盯着六公主,不放过她脸上半丝变化。 过了片刻,六公主终于有了反应。她直接走过来,拉起谢明曦的手,走到棋桌前。 谢明曦:“……” 众少女:“……” 正文 第九十六章 对弈 同窗之间,握着手并肩同行的举动不算稀奇。 可不知为何,这等举动发生在六公主的身上,总有些违和。 谢明曦下意识地看了六公主一眼。六公主神色漠然,看不出半点情绪。紧紧握着她的手,丝毫没有松开的意思。 六公主阴郁冷漠,手心却出乎意料的温热。 谢明曦微凉的手指也悄然温热起来。 身为天家公主,确实有任性的资格。如此行事,倒也不算出格。只是,谢明曦心中总有一丝奇异的感觉挥之不去。 六公主终于松了手,率先坐下。 谢明曦歉然地看了林微微一眼,只得随之坐了下来。 林微微无奈一笑,和方若梦坐了另一桌的棋桌前。 …… 白子为先。 六公主主动执了黑子,显有相让一步之意。 谢明曦抬头看了六公主一眼,取过一颗白子,随意地落在边角之处。 这是表明自己不愿占先行落子的便宜。 狡猾如狐的小小少女,其实骄傲的很啊! 六公主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速度极快地落了黑子。如此快的落子速度,之前给林微微造成了极大的心里压力。 谢明曦又要如何应对? 谢明曦神色自若,跟着落了白子。 六公主再落黑子,谢明曦再落白子。 玉石打磨而成的棋子落在棋桌上,发出清脆的声响。然而,对弈之际,声响如此密集,着实少见。 林微微曾和六公主对弈,自然清楚其中的压力和可怕,下意识地抬头看了过来。 谢明曦运子如风,速度竟丝毫不亚于六公主。一时间,既钦佩又忧心。棋子落得这般快,意味着脑筋动得飞快。一子不慎,满盘皆输,要布局要破对方的棋局要走一步看三步想十步…… 谢明曦,加油!绝不能输给六公主! 谢明曦似察觉到林微微心中无声的呐喊,抬头冲林微微笑了一笑。 从容自信,一如往常。 林微微心里莫名地安定下来。 六公主看在眼中,眸光一闪。 …… 坐在上首棋桌沉浸在对弈中的顾山长,忽地轻声笑道:“六公主来书院读书,确实是一桩好事。” 再内向孤僻的少女,也需要朋友同伴。 六公主只来了两日,便已对谢明曦另眼相看,颇为亲近。 俞皇后淡淡一笑,头也未回,又落一子:“和我对弈,你竟还敢分心去看学生的动静。今日你是非输不可了。” 六公主学业如何,她并不关心。是否和人来往交好,她也无所谓。 若不是建文帝张口,她不会主动让六公主到莲池书院来读书。 顾山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她棋艺本就略逊俞皇后一筹,赢面少输的多。今日确实时常分心,哪有不输之理。 过了片刻,顾山长索性直接认输:“罢了,今日是我输了。” 俞皇后赢了这一局,也没多少欢喜,有些不满地瞪了顾山长一眼:“你故意敷衍。”不然,哪会输这么快。 顾山长挑眉,一副“随你怎么说”的表情。 俞皇后也拿好友没法子,索性起身,四处踱步观棋。 俞皇后一言未发,学生们却紧张拘谨起来,捏着棋子思虑再三,落子慎之又慎。顾山长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好笑。索性也起身,巡视观战。 转了一圈,两人不约而同地站到了六公主谢明曦的身侧。 然后,俱是一惊。 …… 第三轮对弈,此时只过了盏茶功夫。其余对弈的几组,棋桌上稀稀疏疏地落着黑白棋子。而这个棋桌上,黑白棋子已布满大半。 六公主和谢明曦落子俱是飞快,没有片刻停顿,没有皱眉苦思,你来我往,如针尖麦芒,毫不相让。 再看棋势,咬合得极紧,谁也无法布成完整的棋局。 俞皇后和顾山长都是棋艺高手,只看了片刻,便知结果。 照此下去,谁也赢不了谁。 只能平局。 果然,不到片刻,棋桌上已布满棋子,再无可落棋子之处。 “这一局算平局如何?”谢明曦抬眼看向六公主。 六公主干脆利落地点点头。伸手迅疾将黑子全数捡起,放进黑色的玉盘中。 谢明曦目光一闪,竟也捡起白子。两人的手同样灵巧,几乎不分先后,将棋桌收拾一空。然后,重新对弈一局。 两人对彼此的棋艺有了初步的判断,不再一味求快。不过,落子的速度依旧比别组的少女快了两倍。 顾山长看了片刻,忽地笑着叹道:“江山代有才人出,此话果然不假。”她棋艺也算精湛,只是,习惯了三思而落子。像六公主谢明曦这般迅速万万做不到。 精于棋艺心高气傲的俞皇后,也不得不暗暗惊叹。 落子快还不算什么。难的是在如此快速的落子中,要窥破对方的布局,要拦杀堵截,要不动声色地引对方入局…… 这绝不是易事! 棋局对弈比试,是俞皇后一时兴起所为。委实没料到,今日竟能看到如此精彩的对弈! 对弈中的六公主和谢明曦,此时全神贯注于棋局,谁也无暇抬头。 一炷香后。 谢明曦停了手,略有些无奈地笑道:“看来,这一局还是平局。” 六公主嗯了一声,继续捡棋子。 六公主既有意再比,谢明曦自不会退却。很快,第三局对弈开始。 林微微和方若梦频频分神张望,也没心思再对弈。索性算作平手,然后迫不及待地来观战。紧接着,萧语晗和尹潇潇也来了。再然后,李湘如盛锦月…… 不知何时,所有的棋局都已停下,众少女皆围拢过来。 观棋不语真君子。 众人强忍住张口的冲动,探头张望。 对弈时,人坐着不动,只要动手,看似轻松。实则极耗费脑力。众人俱是连着对弈三局,俱觉疲累。 六公主身体坐得笔直,似永远不会疲倦。一双深幽的眼眸,此时格外专注。也散发出异样的魅力。 谢明曦也收敛了惯有的浅笑,嘴角微微抿着,全神贯注地对弈。眼中除了对手六公主之外,再无旁人。 这一局,到底谁输谁赢? …… 正文 第九十七章 陆迟(一) 申时正,莲池书院里响起了编钟声。 浑厚的编钟声,悠扬古远。 散学的时间到了。 每日到了此时,是莲池书院最喧嚣热闹的时候。上完一整日课程的少女们,迈着轻快的步伐,携着三两好友,有说有笑地走出莲池书院。 林微微照例挽着谢明曦的手,口中连连惊叹:“谢妹妹,我真没想到,你的棋艺竟和六公主平分秋色不相上下。” 连着对弈三局,俱以平局而告终,委实罕见。 谢明曦目光一闪,随意地笑了一笑,并未多言。 林微微没留意到谢明曦的沉默,兀自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今日对弈三局,只输给了六公主殿下。其余两局,倒是都赢了。” “说来也是可惜。第三轮若是抽签,你未必会抽中和六公主一组。任意换一个同组,都能三轮全胜。可惜可惜!” 棋艺颇佳的李湘如,输给谢明曦一轮,只赢了两轮。 谁也没料到,不显山不露水的秦思荨,三轮对弈俱获胜。俞皇后对她大为褒奖,赏了一副上佳的玉质棋子棋盘。 “真是人不可貌相。秦思荨平日看着温柔和善,下起棋来却是异常犀利。三轮都只用了一炷香左右的时间便赢了。可见棋艺高妙!” “我真是好奇。若是你遇上秦思荨,不知是输是赢?” 面对林微微好奇的目光,谢明曦淡淡一笑:“确实不能小觑任何人。当日考试,考的是四书五经诗词歌赋算学策论。棋艺音律射御之类,一律都未考。说不定,类似这样的‘惊喜’,日后还多的很。” 这倒也是。 林微微深以为然:“说的有理。”又凑到谢明曦耳边,低声问道:“你和六公主今日是不是怄气吵架了?” 不然,怎么会对弈个没完? 谢明曦一口否认:“当然不是。” …… 怄气吵架怎么可能。 前世十四岁便离世的好友,在她的记忆中一直是个阴郁沉默外冷内热的少女。她一直以为自己很熟悉六公主。 昨日重逢,她是那样的欢欣喜悦。 待那份快慰欣喜褪去,她也真正冷静下来。再看六公主,总有一丝奇异又陌生的感觉。 是因为分别太久了吗? 还是因为前世她并未真正走近六公主身边,所以,她其实并不了解真正的六公主是何模样? 谢明曦心念电闪,面上却未流露。 今日早上乘了林府的马车来,晚上散学再乘林府马车回去,倒也顺理成章。 今日来接林微微的不是林夫人,而是林家五少爷。 “这是我五弟,单名一个钰字,比我小了一岁。”林微微笑着说道:“他在去岁考入松竹书院。” “这是我的好友,今年莲池书院的头名,姓谢,闺名明曦。” 十二岁的少年林钰,生得眉清目秀,和林微微面容颇有几分肖似。满面含笑,语气轻快活泼:“久闻谢三小姐大名,今日终于得以一睹真容,我不甚荣幸。” 谢明曦浅浅一笑:“林公子谬赞了。” 林钰咧嘴笑道:“不是谬赞,是发自肺腑的钦佩。能考中莲池书院头名,可见谢三小姐才学过人。日后若有机会,还请多多指教。” 半年后便是一年一度的书院大比,只要被选入比试名单,“指教”的机会肯定有。 谢明曦从不自谦,随口笑道:“既是如此,半年以后的书院大比会面如何?” 林钰:“……” 林微微看着林钰吃瘪的样子,半点不心疼,反而掩嘴笑了起来:“谢妹妹,你这可是戳中五弟痛处了。他去年便未入选大比名单。今年还不知能不能入选呢!” 半大的少年郎,正是争强好胜之龄,也最要颜面。 林钰闻言立刻道“去年我是新生,比不过学长们也是理所当然。今年我定会入选。” 林微微揶揄地笑道:“是是是,我就等着五弟扬名京城了。” 林钰有些不满:“我好心好意来接你一起回府,你半句感激的话没有,一张口就戳我痛处。还是不是亲姐弟了!” 姐弟两个显然感情极好,见面便斗嘴个没完。 谢明曦看在眼中,颇觉有趣,心中也生出淡淡的遗憾。 她的兄长……不提也罢! 人生在世,总不能十全十美事事顺心如意。缺失的亲情,便是此生也无法弥补。 …… 更令人意外的还在后面。 谢明曦和林微微坐在马车里,林钰骑着骏马相随。刚拐了个弯,便遇到了“熟人”。 “陆大哥!”林钰略带惊喜的声音响起:“你怎么会在这儿?” 哪一个陆大哥? 谢明曦目光一闪,撩起车帘,骑着白色骏马的俊美少年顿时映入眼帘。少年身着宝蓝锦袍,鲜衣怒马,夺人心神。 果然是陆迟! “你不是说要接林妹妹一起回府吗?我今晚无事,索性来等你们一起回去。”陆迟声音清朗悦耳。 陆家和林家隔邻,是通家之好。陆迟和林微微姐弟一起长大,彼此颇为熟稔。 林微微听到陆迟的声音,颇为欢喜,立刻将头探到车窗外,冲陆迟甜甜一笑:“陆大哥,多日未见你了。” 林微微生得娇美,笑起来更是甜美。 陆迟笑道:“书院课业繁忙,无暇分身。”顿了顿又笑道:“你今年考中了莲池书院,实在可喜可贺。” 林微微俏皮地眨眨眼:“你就别夸我了。我连着三年在考场外晕厥,已经成了众人皆知的笑话。幸好今年谢妹妹及时施以援手。不然,我又要被人耻笑了。” 陆迟此时才留意到马车里还有一个少女。 当日在淮南王府碰过一面。陆迟对清丽秀美的谢明曦颇有几分印象,一个照面,便认了出来:“原来是谢三小姐。”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陆公子。” 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此时天色尚未晚,马车里光线有几分暗淡。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可林微微敏感地察觉到了谢明曦对陆迟的冷淡…… 他们两人何时有过交集? 为何谢明曦似对陆迟颇为厌恶? …… 正文 第九十八章 陆迟(二) 林微微将疑惑压进心底,对陆迟歉然一笑:“陆大哥,我要送谢妹妹回府。不便和你一路同行。你先回去吧!” 陆迟却笑道:“我和你们一起送谢三小姐便是。” 林微微略一迟疑。 陆迟凝望着林微微,目中含笑:“我们之间,何须如此见外。我还想今晚去林家蹭一顿晚饭,林妹妹莫非舍不得?” 陆迟生得极为俊美,此时目光专注,嘴角微扬。 没有少女能拒绝这样的温柔。 林微微脸颊悄然泛红,俏皮地笑了起来:“罢了,你想送便随你。” 也未放下车帘。 陆迟和林钰骑着郡马,不疾不徐地和马车同行。 林微微不时瞥陆迟一眼,心里甜丝丝的。 自小一起长大的青梅竹马,情分不同旁人。陆林两家早有结亲之意,只碍着他们两人尚且年少,未曾挑破这一层罢了。 只是,他们两人何等聪慧,早已各自窥出了家中长辈的心意…… 林微微转过头来,迎上谢明曦平静了然的目光,脸颊顿时一片嫣红。压低声音道:“你别胡思乱想,陆府和林府隔邻,陆大哥比我年长一岁。我们自小一起长大,和亲兄妹无异。所以,他今日才会顺路来等我一起回去。”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既是如此,你何必向我解释?” 林微微:“……” 林微微难得羞窘,不轻不重地拧了谢明曦的胳膊一把:“我只是告诉你,哪里是解释。总之,你别多心就行了。” 谢明曦很配合地点头:“是是是,我绝不多心多想。也不会告诉任何同窗,陆公子来等你散学之事。” 林微微笑着啐了她一口。 谢明曦面上笑着,心中却有些唏嘘。 …… 林微微显然是喜欢陆迟的。 陆迟对林微微,又有几分真情? 当年,陆府嫡长孙风光迎娶林家嫡女过门,家世相当,一双青梅竹马的少年男女结为夫妻,着实是一段京城佳话。 可惜,林微微过门未满一年,便生了一场重病,很快香消玉殒。 痛失爱妻的陆迟,伤心欲绝,也随之大病一场。之后二十年,孑然一人,再未续弦娶妻。也成了众人口中深情不渝的痴情男子,令世间所有女子向往。 真相永远比人想象中的更残酷。 林微微的“病逝”,是出自四皇子手笔。 陆迟一直未曾续弦,也是因为四皇子。 “君臣相得”,不过是一场荒唐的笑话。 为了陆迟,四皇子不肯亲近正妻,召侍妾伺寝,更是少之又少。 众臣纷纷赞许被立为东宫储君的四皇子不沉溺于女色勤于听政,便连建文帝也为之欣慰不已。真不知他们得知真相后,会是何等骇然! 她重生了,自不会再踏进这一潭泥沼中。 林微微的命运轨迹,又当如何? 她能做到狠下心肠,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吗? 可一旦插了手,便意味着许许多多的麻烦…… “谢妹妹,你怎么忽然不说话了?还皱着眉头?是不是有什么烦心事,不妨说给我听听。便是我帮不了你什么,总能听你吐吐苦水,为你排解苦闷!” 林微微凑了过来,清澈的眼眸里满是关切。 谢明曦冰冷的心田骤然一暖。 重生而回,她要掌控自己的命运,绝不匍匐在任何人脚下。 真正关心她的朋友,也绝不该稀里糊涂地赴死。 “林姐姐,”谢明曦主动握住林微微的手,目中光芒闪动:“你若不嫌麻烦,以后每日我都和你同行吧!” 林微微有些诧异谢明曦突如其来的请求,更多的却是欢喜,连连笑道:“当然不嫌麻烦。我们离的又不算远,我每日早一盏茶时分出府去接你便是。” 谢明曦抿唇一笑:“那就劳烦林姐姐了。” 既然下了决定,她便要和林微微多多亲近。林微微今年十三岁,离出嫁还有三年。这三年中,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了。 只要林微微不嫁给陆迟,四皇子便不会对她下毒手,她也不会落得“病逝”的结局。 陆迟去祸害别的姑娘吧! 林微微,已被我谢明曦置于身后。无人能伤她半分。 …… 谢府到了。 陆迟林钰一起下马。 林钰上前来开了车门,却未做伸手相扶这等热情却失礼的举动。可见林家的家教极好。 谢明曦笑着道谢,由扶玉扶着下了马车。然后,和林微微挥手作别。 林微微甜甜一笑,扬声道:“我明早来接你。” 谢明曦含笑应了, 林钰心中诧异,面上却未流露。待谢明曦主仆进了谢府大门,才凑到马车边,低声问道:“你真打算每日都来接谢三小姐啊!” 一天两天也就罢了,每日都来,意味着每日都要早起片刻。这可不是容易坚持的事! 林微微瞥了林钰一眼:“我高兴我乐意,怎么了?” 姐弟两个斗嘴惯了,林钰也不恼,飞快地做了个鬼脸:“你不嫌累就好。” 林家儿子有五个,只有林微微一个女儿。林御史夫妇对女儿疼爱之极。林家兄弟们,也自觉地让着林微微几分。 林钰和林微微年龄最接近,感情也最好。 姐弟两个说笑打趣,也是常事。陆迟看在眼中,不由得会心一笑,张口道:“林妹妹和谢三小姐倒是投缘。” 林微微笑着嗯了一声:“一开始,我是因她在考场外救我一回,对她心存感激,有意亲近。这两日相处,更是投契。” 人与人之间,确实有缘分这回事。 便是林微微自己,也没想到和谢明曦这般性情相投。短短两日间,便已结下情谊。 陆迟温和一笑:“既是如此,时常来往也无妨。以后散学,我若得了闲空,便和你一起送谢三小姐回府。” 林微微下意识地推辞:“怎么好这般麻烦你。” 陆迟低声笑道:“一点都不麻烦。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林微微心中又是一甜,抬头和陆迟对视一眼。 煞风景的林钰嚷了起来:“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回府吧!有什么话,等到了府中再说不迟。” …… 正文 第九十九章 家人(一) “我们一起去饮宴,谢大人同去如何?” 面对同僚的热情邀约,喜好饮宴作乐的谢钧却未应下,歉然笑道:“对不住诸位。我得回府,酒宴便不去了。” 脸上的伤,用上好的药膏涂抹几日,已好了大半。 谢钧硬着头皮到鸿卢寺点卯当差。 好在混迹官场的都是圆滑之辈,谁也不会不识趣地问谢钧脸上的伤从何而来。谢钧一反常态地不肯赴宴,众人心照不宣地以为谢钧是急着回郡主府哄永宁郡主。 待谢钧走后,几个官员凑在一起说闲话。 “以前我一直羡慕谢郡马,现在才知,郡马的日子也不好过。” “可不是么?一张俊脸被揍得不轻,定是言行不慎,触怒了郡主。” “软饭哪里是这么好吃的。” 都言女子喜欢闲谈,其实,男子们凑在一起,八卦碎嘴的程度丝毫不弱于女子。几个官员各自挤眉弄眼,心中涌起“看别人不好过我心里就好过了”的满足。 “不过,谢郡马的女儿着实争气。”其中一个官员张口称赞:“一举考中莲池书院头名,成了皇后娘娘的高徒门生。连李阁老府上的孙女也被压了一头。” 可不是么? 谢钧的好运道,着实令人羡慕。娶了才貌双全的永宁郡主,生的女儿也这般争脸。 谢三小姐日后前途不可限量。说不得,谢钧日后靠着女儿也能升官加爵。 众官员唏嘘感慨一回,便去了酒楼。 …… 谢钧回到府中,已是酉时。 此时天色已暗,谢府门外悬挂起了风灯。门房管事殷勤地开了门:“老爷,姨娘早就在这儿候着了。” 话音刚落,丁姨娘便出现在谢钧眼前,盈盈一礼:“见过老爷。” 丁姨娘本就是美人,着意装扮过了,愈发显得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此时弯腰躬身,满身风情。 比起冷若冰雪的永宁郡主,丁姨娘显得柔情似水。在丁姨娘身上,谢钧才有了身为堂堂七尺大丈夫的尊严。 “一家人,总这般多礼做什么。”谢钧伸手扶起丁姨娘,手掌顺势落在丁姨娘的胳膊上。 丁姨娘娇嗔地白了一眼过来,却未闪开,反而依偎了过来,轻声慢语道:“老爷忙了一整日,一定饿了。我早已吩咐厨房备好饭菜。老爷去兰香院用饭如何?” 谢钧十分受用,笑着点了点头。 回了谢府,永宁郡主又不在,他便是说一不二的家主。这种高高在上以一己喜怒影响他人的感觉,实在是很美好。 丁姨娘满心欢喜,唇角含笑。 往日谢钧一个月总会回府几日。像此次这般连着住上多日的,却从未有过。牢牢压着她一头的永宁郡主不在,儿子谢元亭每日回谢府,晚上也会来兰香院用晚饭…… 对丁姨娘来说,这简直是她生命中最美好的时光。 唯一堵心的,便是谢明曦了。 偏偏谢钧张口便提:“明娘也早该散学回府了。派人去春锦阁一趟,叫她一起来用晚饭。” 丁姨娘笑不出来了,闷闷地应道:“你当我没派人去请吗?她就是不肯来,我有什么办法。” 打发文绮去春锦阁,连院门都没进,便被打发回来了。 谢钧皱了皱眉:“明娘这丫头,气性实在太大了。你也是,前几日说话行事不妥,伤了女儿的心。这几日就该放低身段,好好哄一哄明娘。怎么还和孩子怄气上了?” 丁姨娘一脸幽怨:“老爷说的轻巧。我哪里没低头了?三番五次去春锦阁,可她连见都不见我。难道还要我这个亲娘对她下跪求饶不成?” 往日温顺听话的女儿,像是变了个人。尖锐冷漠,翻脸无情。 一切,都因替考之事而起。 可她又有什么错?在那样的情形下,她只能求女儿委屈退让。不然,元亭该怎么办? 现在闹至这个地步,也不知永宁郡主会有什么后招……她整日提心吊胆,惶惶难安。哪里还有心情去哄谢明曦? 谢钧也有些头痛:“罢了,我亲自去一趟。” …… 一盏茶后,春锦阁。 “……明娘,她到底是你亲娘,你还要和她怄气到何时?”谢钧温和劝慰:“今晚随我一起去兰香院,我们一家四口坐在一起,和和美美地吃上一顿晚饭。” 一家四口,和和美美。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削,声音淡淡:“不必了。”又笑道:“厨娘已将晚饭备好,父亲若心疼女儿,便留下陪女儿一起用饭吧!” 谢钧:“……” “今日皇后娘娘为我们授课一日,有诸多趣事,我正想说给父亲听一听呢!”谢明曦笑着扔出诱饵。 谢钧果然立刻应了:“也好。” 谢明曦弯起嘴角,笑的十分愉快。 …… 丁姨娘和谢元亭可就没那么愉快了。 谢元亭板着脸孔,不快地冷哼一声:“父亲真是偏心,说是要亲自叫三妹来,结果倒留在春锦阁了。” 丁姨娘气闷不已,还得挤出笑容来哄谢元亭:“想来你父亲有事要问明娘,这才留下用饭。他们不来正好,我们母子两人乐得清静。这一桌子都是你爱吃的菜肴,我来替你布菜。” 谢元亭沉了脸,声音中有几分愠怒:“什么母子!我和你说过几回了,我是谢家唯一的儿子,我的嫡母是郡主。你身为妾室,岂能自称母亲。若传了出去,我这张脸要往哪儿放?还怎么和同窗好友来往?” 丁姨娘:“……” 丁姨娘目中泛起水光,满面委屈难堪。 可惜,谢元亭并无怜惜之心。看着丁姨娘泫然欲泣的样子,心中只有不耐和鄙夷。 妾室就是妾室,上不得台面。遇到任何事,只会哭哭啼啼。和深沉厉害的永宁郡主一比,立刻就被比进了尘埃。 “我不饿,今晚不吃了。” 谢元亭起身便走。 丁姨娘一惊,不敢再哭啼抹泪,一把拉住谢元亭的衣襟:“元亭,你别生气,你别走。我什么都不说了。你吃了晚饭再走!” 可惜,谢元亭根本不愿理会,硬是抽身走了。 留下丁姨娘,空对着满桌的佳肴垂泪。 …… 正文 第一百章 家人(二) 小巧的圆桌上摆了八道菜肴,香气四溢。 谢钧尝上一口,顿时赞不绝口:“你请来的厨娘,果然不同凡响!厨艺极佳!” 便连永宁郡主府里的厨子,也要稍逊一筹。 谢明曦挑眉一笑:“那是当然。” 什么都能将就一二,唯有吃万万委屈不得。事实证明,聘请叶秋娘进府是一个再正确不过的决定。 一日三餐,花样翻新,十日之内都不带重样的。饭菜美味可口,令人心情愉悦。 谢钧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这个厨娘每个月多少工钱?” 谢明曦随口笑道:“每个月十两银子,也不算太多。” 谢钧抽了抽嘴角,一阵肉痛。 谢府得力的管事,一个月五两银子的月例。他的长随谢青山,每个月也只拿八两银子。区区一个厨娘,倒成了谢家工钱最多的下人。 只是,对着女儿明媚的笑颜,谢钧这个“慈父”不便嫌弃厨娘工钱太高,清了清嗓子道:“这个厨娘厨艺颇佳,以后我和元亭回府,也让她掌厨。” 谢明曦歉然道:“当日我在鼎香楼请她来做厨娘便已说定,她只做我一个人的饭食。” 谢钧:“……” 一个厨娘,谱倒是摆的不小。以为自己是御厨不成! 好在贴心的女儿很快又说道:“父亲觉得饭菜入口,以后回府便来春锦阁一同用饭。” 至于谢元亭,还是哪儿凉快哪儿待着去吧!就别来碍她的眼了。 谢钧一时未留心这句话中暗藏之意,笑着点了点头。 刚动了两筷子,从玉便面色古怪地来禀报:“启禀三小姐,大少爷来了。” 谢元亭不是在兰香院吗?怎么跑到春锦阁来了? 谢钧有些诧异,张口便道:“让他进来。” 从玉没敢应下,迅速瞥了谢明曦一眼。小姐曾经吩咐过,没她的首肯,任何人不得擅进春锦阁。 谢明曦并未当众拂谢钧的颜面,略略点头。 从玉这才领命退下。 …… 过了片刻,谢元亭走了进来。 谢元亭生了一张好皮囊。可惜,相由心生。那张英俊的脸孔,总浮着几分令人憎厌的高傲。 谢元亭不自觉地模仿永宁郡主的骄傲冷漠,可惜形似神不似。昂头挺胸,目中无人,一副欠抽的德行。 便连谢钧,看在眼中也有些不快,沉着脸训斥:“你那是什么表情?一副谁都对不住你的模样!不想待在谢府,你便去郡主府,到你嫡母身边去。” 谢元亭:“……” 连着数日挨骂的谢元亭,心中憋了一肚子闷气。不过,给他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随意顶嘴。 数日前挨的那几巴掌,历历在目记忆犹新。一想到那日情形便觉得脸孔抽痛。 谢元亭低下头:“父亲息怒。” 谢钧轻哼一声,张口问道:“你不在兰香院待着,跑到这儿来做什么?” 谢元亭当然不会说自己嫌弃丁姨娘动辄哭哭啼啼,闻到饭菜香气,灵机一动:“我想来陪父亲和三妹一起吃晚饭。” 其实,他是气不过父亲偏心,走到一半又折了回头,来了春锦阁。可惜还没闹腾,就被谢钧压下了气焰。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哦?大哥当真是想来吃饭么?该不是气父亲偏心,想到春锦阁来闹腾吧!” 谢元亭:“……” “牙尖嘴利,当心日后遭夫婿嫌弃,被休回府。”谢元亭心中愤愤,恶意地回击。 对一个少女来说,“嫁不出去”和“日后被夫婿休弃”是最恶毒的言语攻击。相当于少年被骂“以后娶不到媳妇”和“被戴绿帽子”。 谢明曦呵呵一笑:“这就不劳大哥费心了。大哥还是将所有心思都放在课业上,争取考一个甲等回来,也能让父亲面上有光。” 每月考试都是乙等偶尔丙等的谢元亭:“……” 谢元亭瞪着谢明曦,目中似要喷出火星。 谢明曦忽地扁扁嘴,扯着谢钧的衣袖告状:“父亲,大哥瞪我,我心里害怕。” 谢钧皱眉,瞪向谢元亭:“你身为兄长,理当爱护幼妹。瞧瞧你这副刻薄的嘴脸,哪里还有兄长的样子。” 谢元亭自小到大都是被器重偏爱的那一个。如今风水轮流转,眼睁睁地看着父亲偏袒谢明曦,心里别替多怄了。忍气吞声地认错:“父亲说的是。儿子确实不该和三妹生口角。” 这还差不多。 谢钧神色稍缓,转头哄谢明曦:“明娘,你别怕。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你。” 谢明曦一脸感动:“父亲,你对女儿真好。日后,女儿定要好好读书,为父亲增光添彩,为谢家光耀门庭。” 是啊! 女儿优秀出众,同样能为他争脸。 莲池书院头名,新生舍长,皇后门生。如此聪慧伶俐的女儿,日后前途不可限量。比谢元亭要有出息多了。 想及此,谢钧面色愈发慈爱:“你聪慧又勤奋,想考甲等,不是难事。不过,若想维持头名,却要多下苦功。” 谢明曦乖乖应是。 …… 父慈女孝的一幕,刺痛了谢元亭的眼,更刺痛了他的心。 谁不想考甲等?谁不想做头名? 他也想啊! 奈何他天资有限,再如何努力,也考不中甲等。在六大书院排名居末的新儒书院里,也只能勉强维持中等而已。 为何谢明曦就这般聪明? 为何父亲将读书天资都遗传给了谢明曦? 大概是谢元亭心底的怨念太过深重,谢明曦忽地抬头看了过来,冲他鼓励地一笑:“大哥,我刚才说那些话,都是真心的,不是有意气你。” “考不中甲等,可见大哥还不够努力。从今日起,大哥每日回府之后,别再四处转悠了。温习,勤练策论。所谓勤能补拙,多多用功总是好的。” 谢钧深以为然,一拍桌子:“明娘言之有理。元亭,以后你每日读书到子时再睡。” 谢元亭:“……” 他刚才为什么要到春锦阁来?回院子歇下不是挺好? 在书院读了一天书,回来还要学到子时!简直是要命! 可恶的谢明曦!一张口就坑他! 正文 第一百零一章 传承(一) 谢元亭瞪着谢明曦,双目冒着火星。 可惜,目光再凶,也造不成半点实质伤害。 谢明曦坑了谢元亭一回,心情颇佳,愉快地低头吃饭。 “明娘,你多吃些,吃饱了早些歇下。”谢钧温柔慈爱地为谢明曦夹菜,转头时陡然换了严厉的表情:“元亭,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吃饭,吃完了去读书。” 谢元亭:“……” 谢元亭满心酸苦,忽然觉得自己就是无人心疼的一颗小白菜。有泪也得往心里流。 谢钧发了话,谢元亭便是再不甘愿,也只能老老实实低头吃饭。泄愤一般地连吃三碗,才搁了筷子。 此时,谢明曦也已吃完了,正和谢钧说着俞皇后授课时的趣事。 谢元亭本想走,听到“俞皇后”三个字,顿时又改了主意,竖长了耳朵聆听。 “皇后娘娘学识渊博,更胜曾为翰林的董夫子。”谢明曦由衷感叹:“授课时言语轻松诙谐,妙趣横生。我们坐了半日,半点不觉枯燥乏味。” 谢钧笑道:“皇后娘娘年少便以才名着著,自然有真才实学。” 然后,又惋惜地叹了一声:“若为男子,皇后娘娘定能以一身所学傲立朝堂。可惜可惜!” …… 女子才学出众,被人赞叹之余,紧接而来的必是“可惜可惜”。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参加科举,入仕为官。 可惜不是男子,不能撑门立户,光耀门庭。 可惜不是男子,日后总要嫁人生子,身居内宅。 便连中宫皇后,也要被冠以“可惜”二字。 年少时的俞皇后,女扮男装也要去松竹书院读书。在松竹书院里独占鳌头傲视众人。 顾山长终身未嫁,将所有的精力都投注于莲池书院。为莲池书院请来一个又一个满腹才学的女夫子,教导出一批又一批的优秀少女。 这一切,都因不甘。 身为女子,为何天生便低男子一等? 身为女子,为何便要处处隐忍退让? 身为女子,为何要被囿于内宅? 谢明曦笑容微敛,淡淡说道:“皇后娘娘满腹经纶,精于六艺,更胜世间男子。如今身为中宫,为天下女子表率。可惜二字,从何而来?” “父亲当慎言!若今日之言传了出去,定会被御史言官们上折,弹劾父亲不敬皇后娘娘。” 谢钧也觉自己失言,咳嗽一声道:“我们父女随口闲聊,又岂会传出去。” 谢明曦瞥了谢元亭一眼。 谢钧顿时惊觉,立刻目光沉沉地看向谢元亭。 ……又被亲妹妹坑了一回的谢元亭,浑身一个激灵,毫不犹豫地立誓:“父亲今日所言,我绝不告诉任何人。” 谢明曦不怀好意地插嘴:“郡主问你,你也不说吗?” 谢元亭咬牙:“一个字都不说。” 谢明曦挑眉:“你口口声声都是郡主,将她看得比父亲还要重。你说的话,我可不信。”谢元亭:“……” 他今晚到底为什么要来春锦阁?! 谢明曦又满面忧色地对谢钧说道:“父亲和郡主闹翻了脸,以郡主为人,定然记恨于心。便是大哥不说,只怕这谢府里处处耳目,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也瞒不过郡主。” …… 谢钧眉头动了一动。 永宁郡主手腕凌厉,他这个“丈夫”当然清楚。谢府里的下人,不知有多少是永宁郡主的人。 往日也就罢了。他折眉弯腰,不得不忍。如今已和永宁郡主闹到这等地步,总得提防一二。 只是,要清理内宅不是小事。 丁姨娘到底是妾室,名不正言不顺,也不是永宁郡主对手。若是他亲自动手,无异于和永宁郡主彻底撕破脸,更是不妥。 谢钧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幼女倒是格外聪慧伶俐,只是…… “父亲,我每日要去书院读书,早出晚归,无暇过问内宅之事。再者,我身为晚辈,执掌内宅于理不合。所以,清理内宅之事,我不宜插手。” 谢明曦似是窥出了谢钧的思虑,很快提出了解决之道:“不如请祖父祖母和二叔一家进京如何?” 谢钧:“……” 差点忘了,他也是有亲爹的。 …… 说起谢老太爷,不得不感慨一句,子肖其父,半点不假。 谢老太爷出身小富之家,自幼聪慧,十二岁考中童生,十三便成了秀才。被誉为神童。可惜,小时了了,大未必佳。谢老太爷便是明证。 考中秀才后,谢老太爷的功名之路也到了头。之后数年,一直未曾考中举子。为了赴考筹措路费,家中的几百亩良田,被陆续卖了个干净。 幸好谢钧的亲娘善于女红,没日没夜的刺绣赚些微薄的银子贴补家用。因操劳用眼过度,三十岁时便目盲不能视物。出门时一脚踏空,摔破了头,当夜便咽了气。 那一年,谢钧十岁。 四肢不勤五谷不分只会读书作诗的谢老太爷,对着家徒四壁的空屋和空空的米缸一筹莫展。 家中倒是还剩几亩薄田。可谢老太爷读了半辈子书,一双手从未握过锄头。根本就不会种田。 再者,谢钧自小便展露过人的读书天分,聪慧无双。谢老太爷满心指望儿子考中科举做官。可读书所需的束脩买纸笔的银子又要从何而来? 人被逼到绝境,也顾不得再要脸。 谢老太爷一咬牙一狠心,索性和一个从了良的暗娼做了夫妻。 这个暗娼姓徐,比谢老太爷大了五岁,徐娘半老,颇有些风韵。早年也生过一个儿子,比谢钧只小了一岁。 徐氏做了数年暗娼,积攒了不少银子。眼看着儿子渐渐长大,不愿再做这等不光彩不体面的“营生”。便想着找个男子嫁了,改头换面的过日子。 谢老太爷虽穷的叮当响,还有个十岁的儿子,却是正经的秀才,又生得好皮囊。徐氏早就对谢老太爷有意。 两人一拍即合,摆了几桌酒席,做了半路夫妻。徐氏的儿子,也改了姓氏,叫做谢铭。 风言风语当然少不了。 谢钧想读书,想出人头地,不得不咬牙默默忍了。 正文 第一百零二章 传承(二) 谢钧天赋出众,在十四岁时中了秀才。之后,拜了临安城里最有名的大儒为师。 读书是天底下最耗银子的事。徐氏的家底,被谢钧几年间的读书耗了不少。拜师大儒,束脩更是令人咋舌。 徐氏身为后娘,对谢钧也算仁至义尽。一咬牙,将全部家底都拿了出来,供谢钧继续读书。 事实证明,徐氏的选择没有错。 谢钧十七岁时考中举子,十八岁时考中探花。一路青云直上,光耀谢氏门庭。四品的鸿卢寺卿,在京官中并不惹眼。放在临安,却是了不得的高官。 再者,谢钧还是淮南王府的女婿。这名头,可比四品官光鲜多了。 谢钧人在京城,好在谢老太爷还在临安。巴结不到小的,巴结老的也是一样。临安大小官员,争相和谢老太爷来往。 谢老太爷扬眉吐气,活得十分舒畅。 当年不光彩的旧事,没人再提起。 谢老太爷心安理得地拿着长子每年送回去的孝敬养老银,闲来无事喝喝酒听听曲捧捧戏子,不知多愉快! 这十余年来,谢老太爷从未来过京城。 以谢钧本心来说,自愿意接亲爹来京城享福。可一想到徐氏母子两个,便满心膈应。索性将谢老太爷留在临安。 徐氏倒是想来京城开开眼界。奈何谢钧不张口,徐氏也无可奈何。私下里少不得要骂几句白眼狼。 到底不是亲生的儿子,便是再掏心掏肺也没用。 谢钧一有了出息,便将继母和没血缘的二弟抛到了脑后。每年送回去的银子倒是不少,不过,都是送给谢老太爷的。 徐氏母子,只能紧紧巴着谢老太爷过活。 …… 提起亲爹,谢钧面色复杂:“你祖父在临安过得逍遥自在,未必肯到京城来。” 可不逍遥自在么? 长子有出息,考中探花又做了官,还是淮南王府的女婿。在临安城里,谁不高看谢老太爷一眼? 到了京城,未必如临安舒心自在。这一点,谢老太爷也心知肚明。因此从未提过到京城养老。 谢元亭在一旁忍不住插嘴:“祖父留在临安养老便是,何苦奔波到京城来。” 对了,谢元亭也深恨谢家不光彩的过往,巴不得谢老太爷永不露面。 谢明曦看也没看谢元亭,对谢钧轻声道:“其实,我早在半个多月前便私下写信送至临安。算一算时日,祖父已经接了我的信,打点行装来京城了。” 谢钧:“……” 谢元亭:“……” 谢家男子一脉传承的凉薄无情,在谢钧父子的脸上毕露无疑。 “谢明曦!”谢元亭咬牙怒道:“这等大事,你怎么能擅自做主。便是要请祖父来京城,也该和父亲商议,待父亲首肯亲自写信才对!你竟敢私下写信,将父亲置于何处?” 接连被坑的谢元亭,智商有了飞跃式的进步。竟也会扯着谢钧的颜面做大旗了。 谢钧心中也颇为恼怒,定定地看着谢明曦:“明娘,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谢明曦露出一个略显无奈的笑容:“父亲息怒,待我慢慢道来。” “半个多月前,我被逼应下替考之事。不瞒父亲,我又气愤又难过。更为嫡母的心狠无情心寒不已。” “郡主仗势欺人,连父亲也未放在眼底。只因父亲无长辈撑腰。我思来想去,决意请祖父进京。” “有祖父祖母在,谢家便轮不到郡主来做主。以后,父亲也能过些安逸清闲的日子。” 谢钧眉头稍稍舒展。 谢元亭冷哼一声:“说的倒是好听。你若真为父亲着想,怎么会将此等大事瞒下。早就该告诉父亲了。” 此话也有道理。谢钧舒展的眉头重新拧起。 谢明曦瞥了煽风点火的谢元亭一眼:“大哥反对得如此激烈,莫非是不愿见祖父祖母?” 谢元亭被噎得哑然无语。 这种事怎么能直接说出口……心领神会不就行了。他就不信,谢明曦愿认一个曾为暗娼的女子为祖母,愿喊一个没血缘关系的男子为二叔! 收拾了谢元亭,谢明曦再次看向谢钧,目光诚恳:“我所作所为,俱是为了父亲考虑着想。当日没敢告诉父亲,是怕被郡主知晓,从中阻拦。” “父亲最重孝道,这么多年无暇回临安,心中一定十分思念祖父。再过些时日,我们便能一家团聚。父亲心中不高兴吗?” 高兴……个屁! 谢钧嘴角微微抽了一抽。 信写都写了,亲爹和继母继弟已经启程动身了,现在便是想拦也来不及了。 罢了!来就来吧! 亲爹一把年纪了,还没来过京城。连亲孙子亲孙女也没见过一面。 谢钧定定神道:“以后遇事,不可擅自枉为。一定要向我禀明,由我定夺。” 谢明曦又恢复了温顺乖巧的模样:“是,父亲。” …… 满腹心事的谢钧走了,满心忿忿的谢元亭回了院子挑灯苦读。 谢明曦沐浴更衣,心情颇佳地上了床榻。 前世谢老太爷活到七十多岁,堪称长寿。只是,一直未曾来京城。这一世,便让谢老太爷领着续弦和继子一家到京城来吧! 人多水浑,给永宁郡主添添堵,让谢钧烦心头痛去吧!丁姨娘休想再执掌谢家内宅。谢元亭谢云曦,面对临安来的祖父祖母,也一定滋味深刻。 想想还真是期待啊! 好吃好睡的谢明曦,隔日一早精神奕奕地起了床。用完早膳,便去了谢府门房处等候。 熬至半夜才睡的谢元亭,眼下满是青影,一路走一路打呵欠。 “大哥真是用功!”令人讨厌的少女声音笑吟吟地响起。 相比起他的精神不济,谢明曦神清气爽地令人嫉恨。 谢元亭狠狠地瞪了谢明曦一眼,阴着脸迈步出府,坐上马车匆匆去了书院。 看见你过得不好,我真是好过得不得了! 谢明曦弯起嘴角,笑得十分愉快。 等了片刻,林府的马车便到了。谢明曦笑着踏出谢府大门,待看见马车旁骑着骏马的蓝衫少年,笑容微微一顿。 …… 正文 第一百零三章 厌恶(一) 又是陆迟! 一看到这张俊脸,谢明曦的脑海中反射性地浮现出四皇子的脸孔。 她对四皇子只有敬畏惧怕,并无男女之情。 四皇子喜欢谁宠爱谁,她其实都不在意。 后宫诸妃眼巴巴地盼着天子踏足后宫,奈何天子根本未将任何女子放在心上。真正喜欢的,是一起长大的同窗好友陆迟! 这一桩隐秘,无人知晓。便连当年的皇后李湘如也被蒙在鼓里。一心以为丈夫天生寡情,对女色淡漠。 她得知这桩隐秘,也是在做了贵妃执掌六宫之后。 擅饮的四皇子难得醉酒一回,她亲自伺候更衣入眠。醉酒后的四皇子,竟喃喃低语,吐出了陆迟的名字。 微弱的声音一入耳,她如遭雷击,震惊不已,久久无法回神。 一直深藏在心底的疑惑,在那一刻,霍然有了答案。 她心思纷乱,睁着眼,一夜未眠。 隔日,她用精致无暇的妆容遮掩住彻夜难眠的憔悴和知晓天子隐秘后的惊惶,不露半点痕迹。 这份如常的从容镇定,骗过了多疑的四皇子。她也侥幸躲过了一劫。 这一忍,便是八年。 李皇后“病逝”,李家败落。她的儿子被立为太子。她这个贵妃,本该被册立为后。四皇子却无立后之意。朝中有官员上了立后的奏折,四皇子一概置之不理。 对四皇子来说,娶李湘如为妻是不得已而为之。为了争夺皇位,他必须要拉拢李太后和李阁老。而今,他已坐稳龙椅,再无需任何助力。 他心目中的皇后,应该是陆迟。其余任何人都不配为他的皇后。 她窥出四皇子的真正心意,以贵妃身份,“声泪俱下”地禀明心意,绝不觊觎皇后之位。 按着大齐律例,未曾被立为后的嫔妃,便是儿子被立为太子登基为帝,日后也不得被封生母为太后。 可于她而言,安然活着,比太后的名头更重要。她宁愿以贵妃之名,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若四皇子不甘愿地册封了她为皇后,只怕她的死期也不远了。 李湘如便是前车之鉴。 直至天子驾崩,她才长长地松了心头这口气。 她尚未来得及出手对付陆迟,陆迟便死了。 陆迟自寻短见,服毒身亡。临死前,留下了一封信。信上写了什么,只有陆家人知晓。陆家对外宣称,陆迟忠心耿耿,甘心追随天子于地下。 此话一传开,陆迟死后亦落下忠心的美名。 …… 她对陆迟,说不上怨恨,却也绝不可能有半丝好感,只有憎厌。 每次看见他,那些尘封在心底的往昔岁月,便会蜂拥而至心头。提醒着她,为了活下去她曾如何的卑微和殚精竭虑。 偏偏越是厌恶的人,越容易出现在眼前。 谢明曦并未遮掩,目中的冷淡不喜,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 陆迟心中暗暗奇怪,面含微笑风度翩翩:“谢三小姐。” 谢明曦略一点头:“陆公子今日又‘顺路’送林姐姐去莲池书院吗?” 陆迟笑着应是。 林微微撩起车帘,俏皮笑道:“谢妹妹,快些上马车。今日我带了好吃的点心,现在还热着呢,快些来尝尝。”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很快上了马车。 “林五公子人呢?”谢明曦随口笑问。 林微微无奈地叹了口气:“别提了。昨日晚上回府,他走路淘气扭了脚,得歇上几日再去书院。为了此事,父亲大发雷霆,狠狠训了五弟一顿。若不是陆大哥为五弟求情,五弟少不得要挨一顿揍。” 顿了顿,又解释道:“陆大哥说了,这几日五弟告假,他顺路送我去莲池书院。反正莲池书院和松竹书院就在隔邻。” 一脸“此地无银三百两”的坦荡! 谢明曦心里暗叹一声,面上不露声色,随口扯开话题:“你带了什么点心?” 谢明曦转移话题,林微微求之不得,立刻笑眯眯地捧了食盒出来。打开食盒,里面放着精致小巧的六块点心。 谢明曦拈起一块,轻咬一口。 甜而不腻,入口绵软。虽不及叶秋娘的厨艺,也算不错了。 林微微满面期待地问道:“怎么样?好不好吃?” 谢明曦笑着点评:“勉强入口。若少放一些糖,蒸的时间略长一些,滋味更加。” 林微微:“……” 谢明曦一看林微微的神色,便会意过来:“这是你亲手做的?” “嗯,”林微微扁扁嘴:“父亲母亲都夸味道好,哥哥们也说好吃。原来都是哄我的。” 谢明曦立刻笑道:“确实很好。让我做,我可做不出来。刚才你问我如何,我是故意挑刺罢了。你如此心灵手巧,以后大可选学厨艺。” 一席话,哄得林微微眉开眼笑:“那是当然。等我日后厨艺精进了,再做点心给你吃。” …… 有说有笑,坐在马车上半点不觉气闷。 很快便到了莲池书院外。 谢明曦和林微微一前一后下了马车。林微微冲陆迟甜甜一笑:“多谢陆大哥。” 陆迟舒展眉头,俊美的脸孔在晨曦中熠熠生辉:“你我之间,何须言谢。你先进去吧,我也该去松竹书院了。” 林微微笑着嗯了一声。 谢明曦对着陆迟,照例冷冷淡淡,一言未发。 就在此时,淮南王府的马车来了。骑马同行的英俊少年,不是盛渲还能有谁? “好巧,竟在这儿遇见你们。”盛渲利落地翻身下马,露出自以为最有吸引力的笑容,像开屏的孔雀一般过来了。 今天是什么日子? 令人憎厌的脸孔,怎么一个接着一个出现? 比起盛渲,陆迟倒不算那么碍眼了。 “明曦表妹,”盛渲热络地寒暄:“数日不见,别来无恙?” 谢明曦淡淡一笑:“有劳盛公子关心,我过得尚可。” 如果你们一个个地离我远一点,我就更舒心了。 “陆兄,盛兄,今日真是巧啊,我们竟在这儿碰面了。”又一张熟悉的讨厌的脸孔出现在眼前,大摇大摆地过来了。 谢明曦暗暗翻了个白眼。 …… 正文 第一百零四章 厌恶(二) 手摇纸扇一派浊世佳公子风范的李默翩然而来。 紧随在李默身后的,正是李湘如。 松竹四公子,除了四皇子之外,竟齐聚莲池书院门外。 乘坐马车前来书院的少女们,悄悄掀起车帘张望,一个个面颊通红心头小鹿乱撞。 说起来,这三个少年,确实都生的好皮囊。盛渲温文俊美,陆迟剑眉朗目,李默意态风流,一笑起来满眼桃花。 可惜,这三人,和谢明曦或多或少俱有仇怨。 谢明曦见了他们三个,只觉厌恶。 “反正顺路,以后我每日便送妹妹来书院。”盛渲含笑说道:“李兄也打算每日送令妹来书院吗?” 李默挑眉一笑:“正是。” 然后,两人一同看向陆迟,目中露出戏谑之意。 他们送的是亲妹妹。陆迟送的可是“情妹妹”。 陆迟脸孔微红,故作镇定地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去松竹书院了。” 李默促狭地笑道:“你不和林小姐道个别吗?” 陆迟瞪了李默一眼。 拿他打趣几句无妨,林微微是姑娘家,脸皮薄,岂能随意说笑? 李默闷笑一声,摸了摸鼻子,目光一扫,落在谢明曦秀美的脸庞上。 连着两日,李湘如回府都悄悄哭了一场。他张口相询,高傲好强的妹妹却不肯说。想来,和眼前的谢明曦脱不了关系! 护妹成性的李默,看谢明曦自然不太顺眼,故意说道:“谢三小姐为何一直不说话?莫非是不屑和我等寒暄?” 便是考中头名,也改变不了她的谢家庶女出身。有何资格“不屑”和盛渲李默等人寒暄? 半开玩笑的话语中,满满的都是恶意! 谢明曦神色淡淡:“李公子言重了。不屑二字谈不上,只是话不投机罢了。” 李默:“……” 李默被噎得一口气卡在嗓子眼。 …… 谢明曦却未再多看他一眼,扯着林微微的衣袖笑道:“林姐姐,我们进书院去。” 林微微对言语肆意的李默也生出怒意,点点头,和谢明曦一起进了书院。因为迁怒之故,甚至没和陆迟说话。 陆迟:“……” 陆迟目送林微微窈窕的身影远去,直至消失不见。然后,转头瞪了李默一眼,目中满是不善。 李默一脸无辜:“你瞪我做什么?我就是随口开个玩笑罢了。谁知道她们就恼上了!啧啧,姑娘家就是麻烦,小鸡肚肠,半句玩笑都听不得。” 这等欠抽的话,便连李湘如也听不下去了,绷着脸问道:“大哥,姑娘家哪里麻烦了?” 李默对着李湘如倒是脾气好的很,被嗔怪了也不恼,讨好地笑道:“是是是,都是大哥口无遮拦,说错了话。大哥这就给你陪个不是。” 李湘如被逗笑了,娇嗔地啐了一口:“我不理你了。” 然后,拉起盛锦月:“盛姐姐,我们也进书院去。” 盛锦月悄然看了陆迟一眼,不怎么情愿地应了一声。 …… 待少女们一一进了书院,几个少年一起骑上骏马,去了松竹书院。 松竹书院和莲池书院隔邻,只是,门开的方向不同。如此一来,便要绕上几条街道,才能至松竹书院正门。 说来是真的巧,刚至书院门口,便遇到了四皇子。 高傲冷峻的四皇子,此时也露出了浅浅的笑意。一双冰冷的黑眸染上一抹淡淡的暖意:“你们几个今日怎么凑在一起?” 李默抢着笑道:“今日确实巧的很。我们各自送妹妹去莲池书院,没曾想,竟在莲池书院外遇了个正着。” 四皇子略一挑眉,看向陆迟:“你送谁?” 陆迟的妹妹今年当然也来考了莲池书院,可惜没考中,最后只得去了白鹭书院。陆迟为何会在莲池书院外? 陆迟难得有丝赧然,却未隐瞒:“林钰昨晚扭伤了脚,要告假几日。我代他送林妹妹去莲池书院。” 李默和盛渲心照不宣地笑了起来。 四皇子眼中的笑意却尽数褪去。 林妹妹…… 叫的好生亲热! 这个名字,在陆迟口中出现的频率着实不低。 或三五天,或十天八日,总会出现一回。众少年都是半大不小情窦初开的年纪,窥出陆迟对林微微的心意,俱觉有趣。明里暗里地打趣陆迟。 陆迟被取笑了也不恼,特意叮嘱李默盛渲:“林妹妹脸皮薄,你们日后在她面前别乱说话。今日李兄多嘴一句,她心中一定恼了。” 李默挤眉弄眼地怪笑:“哟!我们的陆公子如此细心体贴,以后不知哪家的姑娘有这等福气,能成为陆少奶奶。” 陆迟俊脸泛红,笑着踹了李默一脚:“你这张嘴,生为男子也太可惜了。真该做女子才对。可以整日长舌闲话。” 李默利落地闪开,咧嘴一笑:“恼羞成怒了啊!我要是女子,定要嫁给你为妻。让你的林妹妹退位让贤。” 盛渲闷笑不已。 四皇子毫无说笑的兴致,一张俊脸又恢复了冷漠——甚至比往日更冷厉三分。 可惜,他平日就是这副冷冰冰的样子。再冷一些也不惹眼。三人说笑嬉闹,压根就没留意到四皇子殿下心情恶劣面色不愉。 …… 四皇子深深地看了神采飞扬俊脸似能放出光的陆迟一眼,淡淡张口:“走吧!” 陆迟笑着应了一声。进书院时,并未和四皇子并肩同行,而是稍稍慢了两步。 同窗之谊,确实深厚。不过,他从不肆意逾越。便如李默盛渲,心中也都清楚这一点。平日说话行事,不动声色地让着四皇子几分。 天家皇子,还是颇得圣心立储呼声颇高的一个。日后一旦被立为储君,身份更是贵不可言。岂能随意唐突! 四皇子也习惯了众少年随在自己身后,眼角余光一扫,便能将陆迟的脸孔尽收眼底,心底浮起淡淡的愉悦。 “四皇弟,稍等一等。” 一个熟悉之极的少年声音在背后响起。 四皇子神色未变,目中迅疾闪过一丝冷意,转身的刹那,这一丝冷意已隐没眼底:“三皇兄。” 正文 第一百零五章 兄弟 来人正是三皇子。 三皇子比四皇子早出生两个月,两人年龄相同,今年俱是十三岁。 四皇子容貌肖似建文帝,生得英俊冷漠。 而三皇子的容貌,却更多的承袭了生母淑妃的温雅柔和,谦逊有礼。一眼看去,比四皇子平易近人得多。 三皇子笑着走上前来,拍了拍四皇子的肩膀:“我今日出宫之前,还特意去寻了你一回,没想到,你比我早出宫一步。不然,我们便能结伴同行了。” 四皇子淡淡应道:“三皇兄既想同行,明日早晨我等你。” 三皇子欣然笑道:“好。明日我们一起去给椒房殿请安,然后一起来书院。” 提起椒房殿的语气,十分亲昵随意。 四皇子目光微闪,心中暗暗冷笑一声。 论天资,三皇子根本不及自己。父皇也更喜欢自己。 只是,三皇子生母淑妃是俞氏女,是俞皇后的同族堂妹。俞皇后主动让淑妃进宫,分明有让淑妃代自己生子之意。 淑妃也知母子两人命运皆系于俞皇后,平日伏小做低,时常领着三皇子待在椒房殿。 相比起其余庶出皇子,三皇子算是在俞皇后面前养大,俞皇后对三皇子的偏爱,人尽皆知。 建文帝对俞皇后情深意重,对三皇子自也另眼相看。 幼时也就罢了,如今皇子们年岁渐长,立储之事也被朝臣们一再提及。 二皇子虽占了长,可惜天资平庸,又有口疾。与储君之位无缘。 八皇子九皇子还小,七皇子这个短命鬼也不必在提。五皇子也是聪慧机灵之辈。不过,有三皇子四皇子在前,这储君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五皇子身上。 如此一来,三皇子四皇子就成了最大的竞争对手。 兄弟情深? 呵呵! 在皇家,根本不存在。 …… “也好。”四皇子神色冷漠,看不出任何情绪波动。 三皇子早已习惯了四皇子的漠然,丝毫不以为意,又主动转头和盛渲等人打招呼。 淮南王府和四皇子过往甚密,算是提前站了队。盛渲和三皇子自不会亲近,寒暄过后,便住了口。 倒是李默和陆迟,都和三皇子颇为熟稔,说笑闲谈数句。 四皇子看在眼中,目光微微一暗。 陆迟是当朝首辅陆阁老嫡长孙,李默的祖父则是次辅李阁老。 建文帝正当盛年,首辅次辅俱是大齐重臣,自不肯轻易站队。两人和他私交好虽好,却影响不了两位阁老。 想来,两人私下也被叮嘱过,绝不可因私交之故,和三皇子疏远交恶。免得日后三皇子被立为储君,心中记恨他们两人…… “三皇兄,四皇兄。” 又一个熟悉的少年声音响起。 四皇子目光一扫。 身着杏色锦袍的十二岁少年笑嘻嘻地走了过来。 这个少年,正是五皇子。 盛家儿郎,个个生得好相貌。五皇子脸孔略圆,一双爱笑的眼,一张爱笑的嘴,皮肤白净,眉清目秀,看着便讨人喜欢。 “今日实在是巧啊!”五皇子扬着笑脸,快步走了过来,声音清亮:“没想到在书院外遇到两位兄长。” 三皇子亲热地搂住五皇子的肩膀:“我正和四皇弟商议,明日一起请安,一起来书院。结伴同行,一路也热闹些。你明日要不要一起?” 五皇子立刻笑道:“那当然好。” 四皇子心中再次冷笑一声。 罢了!他们想要扮演“兄弟和睦”,他也奉陪就是。 五皇子笑着眨眨眼:“四皇兄,你整日绷着脸,也不肯笑一笑。若不是熟悉你的脾气,便是我也不敢和你说话了。” 四皇子瞥了活泼爱笑的五皇子一眼:“我天生不爱笑。” 五皇子:“……” 天都被聊死了! 好在四皇子素来冷漠少言,五皇子早已习惯,也未放在心上,又转过头和三皇子闲话:“三皇兄,大皇姐的生辰就快到了。你准备好生辰礼了吗?” 三皇子笑道:“早就准备好了。” 五皇子再追根问底,三皇子却不肯再说。 五皇子无奈地抱怨几句:“三皇兄,你也太小气了。说来给我参详一二便是。我又不会和你准备的一模一样。” 三皇子笑而不语。 …… 生在皇家,自然是天底下最幸运的事。 美中不足的是,他们几个俱是庶出。按着大齐立嫡为储的惯例,他们离着储君之位都差了一大截。 只要俞皇后肚子一有动静,生下儿子,储君之位便不是他们所能肖想。也因此,前些年,宫中有子的嫔妃俱都提心吊胆。 好在俞皇后一直没有身孕。 如今俞皇后已年过四旬,老蚌生珠之事,显然更不可能。嫔妃们这才松了口气,便是几个皇子,心中也暗自庆幸不已。 储君一日未立,他们就都还有机会。 昌平公主是建文帝的嫡长女,深得建文帝宠爱。一众庶出皇子也多有不及。 昌平公主八岁时便有了封号和封地,权同诸侯,封地的税赋金银尽归于昌平公主。昌平可以挑选合意的官员治理封地,甚至可以正大光明的养兵。昌平公主府也有属官幕僚。 昌平公主承袭了父母的优良基因,十分聪慧,过目不忘。对于政事也十分敏锐。虽不能上朝听政,对建文帝却极有影响力。 身为公主有此等权柄,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一众庶出的皇子,争相和昌平公主交好。昌平公主不止是建文帝最喜欢的女儿,更是手握权势的实权公主,她偏向哪一个弟弟,自然能影响到建文帝和一众朝臣的态度。 说到这些,三皇子的优势再次彰显。由母族遗传的血缘关系在,昌平公主对三皇子最是喜爱,处处照拂。 昌平公主十六岁成亲后,便住在自己的公主府。每次进宫请安,时常召三皇子闲话。昌平公主府,三皇子去的次数也最多。 三皇子也颇引以为傲,此时看着五皇子羡慕的眼神,心中自得快意。再瞥神色淡淡的四皇子一眼,心中哂然。 装模作样给谁看? 就不信他不眼热嫉妒! …… 正文 第一百零六章 疑心 谢明曦和林微微有说有笑地进了海棠学舍。 此时,同窗已来了大半。 尹潇潇正兴奋地说着什么,一抬头,见了她们两人,立刻扬声招呼:“谢妹妹,林姐姐,你们怎么又一起来了?” 谢明曦还没吭声,林微微已经抢先笑道:“以后我每日都和谢妹妹一同来去。” 尹潇潇羡慕不已:“真的么?结伴同行,既热闹又有趣。” 萧语晗立刻笑道:“想结伴同行还不简单。我们两家隔的也不算远。以后你就在家中等着我去接你,一同来书院如何?” 尹潇潇想也不想地笑着应了。 谢明曦抿唇,扬了扬唇角。 有人的地方,就有争斗,有同党敌对。一群半大少女,也未能例外。开学才短短三日,十二人已悄然分作两派。这两派中,又有几对关系亲密的好友。 譬如李湘如和盛锦月。 譬如尹潇潇和萧语晗。 譬如她和林微微……至于六公主,身份地位特殊,便是她有意亲近示好,也远没到交心的地步。 而且,六公主的些许异样,也令她心中生出了微妙的警惕。 当年她和六公主虽是好友,来往却不频繁。每次相处,大多安静相对,说话少之又少。六公主离世那一年,她还是个十三岁的少女。 数十年之前的记忆,本就容易有偏差。更何况,她所看到所认定的,也未必是真实。 从今日开始,她也该抛开前世的记忆,重新认识六公主了。 …… 想曹操,曹操就到。 六公主悄然迈步而入。 六公主不喜说话,性情又阴郁,每次都是悄无声息地出现。可说来也奇怪,每次她一出现,谢明曦总会在第一时间察觉。 很快,众少女也都看到了六公主。 同窗之间,互相寒暄招呼是礼数。不过,对着阴郁冷漠的六公主,有勇气主动招呼的实在不多。 盛锦月仗着自己是六公主的堂姐,率先笑道:“公主殿下今日来的倒是早。” 六公主面无表情,毫无反应。 盛锦月:“……” 算了,也没什么可尴尬的。反正六公主一直都是这副死了亲爹……啊呸呸呸!是快死了亲娘的模样才对。 盛锦月竭力掩饰自己的尴尬,转头对李湘如低声道:“公主殿下总是这般不喜说话。” 李湘如点点头。 就在此刻,谢明曦也主动张了口:“公主殿下早!” 六公主简短地应道:“早!” 盛锦月:“……” 众少女齐刷刷地看向盛锦月。 盛锦月羞恼不已,一张脸气得通红。恨恨地在心里又记了谢明曦一笔。 都是谢明曦爱出风头,故意在她说话之后和六公主打招呼,有意令她难堪! …… 盛锦月在想什么,谢明曦自然不在意。她的目光落在六公主的脸上,似第一次见到六公主一般,认真又仔细地打量了一回。 相貌和前世一模一样,还是那么美丽。 言谈举止,也和前世无异。 便连眼底的阴郁,也全然相同。 到底是哪里不一样了? 六公主敏锐地察觉到谢明曦探询的目光,心中暗暗一凛。这一个多月来,自己处处谨慎小心,便连梅妃也未察觉到“六公主”和以前有什么不同。 这个谢明曦,为何对自己生出疑心? 自己哪儿露了马脚? 六公主心念电转,面上丝毫不露,很快入座。 林微微不甘被撇在一旁,很快张口喊了谢明曦:“谢妹妹,你可知今日上午上的是什么课程?” 谢明曦定定神笑道:“今日上午是音律课,由杨夫子来授课。下午则是射御两门课程。由廉夫子授课。” 音律课也就罢了,众少女或多或少都学过。李湘如更是其中翘楚,琴艺出众。射御两门课程,对少女们来说却十分新鲜。 “我长这么大,还从没骑过马,更别提射箭了。”方若梦皱眉发愁:“今日上课,我定是要出丑了。” 和她一同发愁的,还有林微微。 “我自小体弱,骑马射箭都未学过。便是走得多了,身子都吃不消。”林微微怏怏不乐:“母亲今早还叮嘱过我,说是射御两门课程我主动退出,不上也罢。” 不上课怎么可能? 来的第一日,顾山长便说过,每个月都有考核,六艺样样皆要过关才行。 谢明曦略一皱眉:“想退出课程,怕是不易。不过,得和廉夫子说一声你的身体情形。吃不消的时候,便休息片刻。” 也只能如此了。 林微微一脸苦逼地点头。 唯一高兴的,便是尹潇潇了。 “我特意将穿惯的武服带了来,”尹潇潇眉飞色舞地笑道:“不知能不能自备弓箭。我爹特意为我定制了上好的弓箭,比男子用的小了两号。我用的十分顺手。” “还有,我府中有一匹好马。也是我爹特意命人寻来给我的。比寻常的马匹矮了一截,耐力脚程极佳。” 众少女一起用羡慕的眼光看了过去。 在棋艺课上垫底的尹潇潇,此时终于找到了久违的自信和骄傲,笑容灿烂夺目。 “杨夫子来了,快别说话了。”萧语晗扯了扯尹潇潇的衣袖,小声提醒。 尹潇潇:“……” 好吧!暂且忍一忍,等到下午上课的时候再出风头也不迟。 …… 莲池书院里有三十余名女夫子,这些女夫子大多出身名门。 譬如其貌不扬的季夫子,其父曾是户部侍郎。如今的夫婿,又做了户部郎中。 再譬如廉夫子,出身将门,其先祖曾追随高祖皇帝打下大齐江山。如今廉家没落了,也无人敢小觑。 杨夫子却是例外。 她的父亲是宫中乐师。杨夫子耳濡目染,自少时便展露出了惊人的天分。擅琴擅箫擅笛擅鼓…… 只要是乐器,没有她不擅长的。 除了音律之外,杨夫子在诗书上也极有造诣。只是,莲池书院里不缺教导四书五经的夫子,不然,杨夫子亦能胜任。 肤白貌美身段窈窕的杨夫子,走路时腰肢款款,风情万千,冲着众少女一笑:“你们随我去乐室。” 正文 第一百零七章 绿绮(一) 棋艺课有专门的棋室,音律课,自也有专门的乐室。 乐室里,摆放着各式各样的乐器。诸如古琴箫笛琵琶编钟等等,应有尽有。而且,件件乐器都是珍品。 众少女一踏进乐室,便被震住了。 她们在家中都曾学过音律。只是,最多学一至两样。何曾见过如此多的乐器? 李湘如眼中闪出前所未有的光彩,目光紧紧地落在一张古琴上。 这张古琴通体乌黑,琴身隐隐泛着幽绿,犹如绿色的藤蔓缠绕于古木之上。在喜爱古琴的人眼中,这张古琴价值千金。 显然,识货的绝不止李湘如一人。 “绿绮!”林微微眼睛一亮,脱口而出:“这竟是被誉为四大名琴之一的绿绮!” 林微微激动之余,反射性地抓住谢明曦的手:“谢妹妹,快看,竟然是绿绮!没想到,这张名琴竟在莲池书院里。” 谢明曦也露出讶然欢喜的样子来:“是啊,真没想到。” 其余少女们,也按捺不住心里的激动欣喜,一阵骚动。 唯有六公主,继续面无表情。 绿绮? 这是什么? …… “号钟绕梁绿绮焦尾,并列四大名琴。是汉朝文人司马相如曾用过的琴。司马湘如琴艺精湛,绿绮音色绝妙,正是相得益彰。” 杨夫子的声音如琴声般悠扬,十分悦耳,不疾不徐地传入众人耳中:“其余三张古琴俱被爱秦之人收藏,极少显露于人前。” “绿绮是皇后娘娘年少时所得,是娘娘私藏。” “皇后娘娘创设莲池书院,你们眼前所见的乐器,俱出自娘娘私库。望尔等珍惜感恩娘娘的心意,绝不可随意损坏。” 众少女敛容应是,一边忍不住,依然频频看向绿绮。 杨夫子见此情形,非但不恼,反而笑了起来:“当年我初次见到这张琴的时候,也如你们一般激动雀跃。” “今日是第一次音律课。我便破例一回,让你们每人抚上一曲。” 此言一出,众少女再也按捺不住,小声欢呼一声。 杨夫子笑吟吟地看着激动振奋的学生们:“好了,你们自行商议顺序,谁先来?” 当然应该是舍长先来。 众少女刷地看向谢明曦。 李湘如生平第一次低头相求:“谢妹妹,让我先抚上一曲可好?” 她实在太喜欢这张绿绮了!她一定要第一个抚琴!哪怕是为此向谢明曦低头示弱,她也心甘情愿。 谢明曦轻笑一声:“李姐姐善于琴艺,第一个抚琴,也是理所当然。” 李湘如:“……” 已做好被刁难准备的李湘如,显然没料到谢明曦这般轻易地退让,楞了一愣,才反应过来:“多谢。” 谢明曦目光掠过跃跃欲试的众少女,笑着建议:“善于抚琴的排在前面,不善抚琴的排在后面,如何?” 这个提议十分合理。 善于琴艺的都是自幼时起练琴,对名琴绿绮的向往喜爱也更胜旁人。譬如李湘如盛锦月等人。 至于擅长箫笛等其他乐器的少女,对绿绮的好奇多过喜爱,往后排一排也无妨。 在谢明曦的提议下,众少女很快排出了顺序。 唯有六公主,至始至终一言未发。 谢明曦略一思忖,便猜出了几分,含笑相询:“公主殿下可愿当众抚琴?” 果然,六公主果断地摇了摇头。 想想也是难免。不喜当众说话的人,又怎么会喜欢当众抚琴? 六公主既不愿意,也无人勉强。便连杨夫子也主动笑道:“公主殿下既不愿抚琴,便随殿下心意。” 比起古板的董翰林严肃的季夫子,笑颜如花的杨夫子就善解人意多了。 六公主心里略略一松,冲杨夫子略一点头:“多谢夫子体恤。” 哟!不爱说话的六公主今日主动张口了! 杨夫子心里自得又快意。 散学之后,定要去季夫子面前炫耀一番…… 不对,应该先去董翰林面前才是。满口之乎者也,半点趣味都无。怪不得公主殿下会在课上睡着。还是她的音律课最受学生欢迎啊! …… 李湘如琴艺高妙,众人皆知。今日抚着向往已久的名琴绿绮,李湘如全神贯注,发挥出了比平日更佳的水平。 杨夫子满目赞许。 众少女听得心醉神迷。 一曲结束后,众少女一起鼓掌道好。李湘如脸颊一片愉悦的潮红,在众人羡慕的目光中起身。 盛锦月迫不及待地走了过去。她在琴艺上也下过数年苦功,虽不及李湘如天赋出众,琴艺也颇佳。 绿绮被誉为四大名琴,确有独到之处。琴音淙淙,十分悦耳。 六公主却有些心不在焉,瞟了神色平静的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似有所察,迅速转过头来,和六公主对视片刻。然后轻声问道:“殿下不喜抚琴?” 六公主点了点头。 谢明曦神色未变,心里却悄然浮起一丝疑虑。 前世的六公主,最喜抚琴。只是,六公主确实不喜在人前展露琴艺。知道此事的人,少之又少。她也是偶尔听六公主提及才知晓。 六公主曾在竹林里抚琴一回,琴艺之高妙,犹胜李湘如。她聆听过后,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为何现在的六公主,竟变得不喜抚琴? 似有一团迷雾,遮住了六公主的真实脸孔,令她难以窥破。 “既然不喜欢,便选别的乐器。”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将心头疑惑按捺下去,凑到六公主耳边,低声说道:“殿下喜欢什么乐器?” 靠得太近了,少女清甜的体香钻入鼻息,口中呼出的气息,吹拂在敏感的耳际。 六公主身子微不可见地颤栗了一下,好在脸上绷得住,没露半分破绽。 要选什么乐器? 六公主目光扫了一圈,最后落在半人高的鼓上。 就是它了! 谢明曦也随之看了过去,不由得失笑:“殿下竟喜欢击鼓么?” 鼓多用于军中。练鼓之人并不多见。女子练鼓的,更是少之又少。怎么也没料到,六公主竟选了这么一样特别的乐器! 六公主却似很中意这面鼓,嘴角微微扬起。 …… 正文 第一百零八章 绿绮(二) 琴为乐器之首。 众少女俱是从幼时起学音律,俱学过琴艺。只是水平不一罢了。 便连音律平平的尹潇潇,坐在绿绮前,也能流畅地抚出一曲。 方若梦排在了倒数第二个,一出手,便令人惊艳。一曲汉宫秋月,熟稔流畅,悦耳之极。可见在琴艺上下过苦功。 自负琴艺无双的李湘如,紧紧地盯着方若梦,心中冒出两个字。 劲敌! 便连谢明曦,也对方若梦刮目相看。 方若梦平日总有些拘谨局促,话语也不多。没想到,琴艺这般高超。由此也可见,方若梦委实天赋出众。只是因庶出之故,在方家内宅处处被压制,声名不显罢了。 杨夫子目中闪过喜色。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已抚过琴的十个少女,资质都是上佳。尤其是李湘如和方若梦,更为其中翘楚。 身为夫子,谁能不偏爱天赋出众的学生? 六公主不愿当众抚琴,那么,便只剩下新生头名谢明曦了。不知这个谢明曦,在音律上造诣又是如何? 杨夫子满心期待,李湘如也在心中暗暗揣度。谢明曦四书五经算学棋艺都已胜过自己,琴艺总该不及自己了吧! …… 方若梦抚完一曲后,在众人钦佩赞许的目光中,俏脸红扑扑地起身回位。 往日她和嫡出的姐妹一起练琴,为了不惹人嫉恨,故意装得笨拙弹错琴音。直至今日,才得以一展所长。 积压了多年的闷气和委屈,在这一刻消散殆尽。 胸膛中有一股激越的情绪来回激荡。 方若梦下意识地搜寻着同窗们的目光,有羡慕有嫉妒有不甘有冷淡。唯有谢明曦,在微笑地看着她,目中满是欣赏和鼓励。 方若梦,相信自己,你比谁都出众! 方若梦鼻子微微一酸,冲谢明曦回了个粲然的笑容。 六公主闷闷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一会儿看这个一会儿看那个,自己就在她身侧,也没见她多看几眼。 “谢明曦,”杨夫子点了名:“轮到你了。” 众少女一起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从容应下,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到了名琴绿绮前坐下,双手轻按琴弦。 这一刻,李湘如的心提到了嗓子眼。 谢明曦琴艺到底如何?该不会也如算学棋艺一般出众吧!不可能!一个人怎么可能样样都擅长?一定不可能! 她的琴艺一定平平,远不及自己! 琴音一响,李湘如心都沉了下去,痛苦又绝望地闭上眼。 …… 十面埋伏! 谢明曦弹奏的,赫然是十大名曲之一的十面埋伏。这首琴曲,因曲速极快琴音变换颇多闻名。极其考验弹琴者的操琴之技。 谢明曦竟选了这么难的一首琴曲,琴艺如何,可想而知! 风雨骤来,竹叶飒飒,风声雨声交织中,无数利箭被搭上了弓弦,潜藏着无限杀机。一个身影骤然出现,利箭嗖嗖,划破长空。 幕后主谋阴险地扯起嘴角,露出狰狞的微笑。等待着鲜血飞溅的一刻。 然而,风雨中的纤弱身影,却出乎寻常的灵活。手执长剑,将飞来的箭雨全部挡在身外。嗖嗖嗖!第二轮利箭又至。 身影骤然飞跃而起,躲过所有利箭,然后闪身飞跃。将手中宝剑飞掷而出。 亮光一闪,幕后主谋嘴角的笑容尚未展开,便已被飞来的利剑刺中胸膛。 鲜血自胸膛飞溅而出!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主谋身亡,埋伏在暗处的刺客心神震动,竟四散而逃。 飞跃而起的身影,在风雨中渐渐明晰,傲然一笑,迅疾取下背上长弓。箭不虚发!将刺客一一屠戮于箭下。 …… 铮铮琴音,慷慨激昂,令人血脉喷张,激越难捺! 杨夫子的眼眸越来越亮! 琴曲已结束,琴音却绕梁不绝,在众人耳边和心头回响。 “好!好!好!”杨夫子激动不已,一连道了三声好:“好一曲十面埋伏!弹得好!实在是太好了!” “我在莲池书院几年,教导过许多学生。有如此天赋的,尚是第一人!好!太好了!” 杨夫子太过激动,夸赞的话语竟十分贫乏,来来去去都是一个好字。 一众少女,面色各异。 有敬佩,如林微微尹潇潇。有羡慕,如方若梦等人。有嫉恨不已的,自然是李湘如盛锦月等人。 还有一个目中闪着骄傲光芒的,是六公主。 林微微默默看了六公主一眼,心里腹诽不已。谢明曦琴艺高妙,和六公主有什么关系啊! 六公主骄傲个什么劲? 六公主似察觉到林微微的注目,瞥了一眼过来。 就骄傲怎么了? 两人对视短短刹那,然后各自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心里不约而同地轻哼一声。 谢明曦借着琴音一抒胸中之志,只觉畅快淋漓,素来冷静的眼眸,此时也闪出了熠熠的光芒:“多谢夫子夸赞。” 杨夫子眉飞色舞,满面含笑,竟主动握住谢明曦的手:“你琴艺如此出众,以后的音律课,这把绿绮,便留给你练琴之用。” 李湘如:“……” 凭什么! 凭什么绿绮就归谢明曦了! 凭什么啊啊啊啊! 李湘如一口老血憋在嗓子眼,几乎喷涌而出。 盛锦月已按捺不住,抢先一步张口抗议:“杨夫子,这也太不公平了。如此名琴,应该给我们轮流练琴使用才对。怎么能只给谢明曦一个人?不公平!” 杨夫子看着满脸不忿不平的盛锦月,和颜悦色地解释:“这张绿绮,只有天资格外出众的学生才可以练习使用。从未给学生轮流使用过。” 盛锦月:“……” 好扎心! 太扎心了啊啊啊啊! 李湘如实在不甘就此退让,咬咬牙鼓起勇气张口道:“杨夫子,我可否借用这张绿绮练琴?” 杨夫子对精擅琴艺的李湘如倒是客气许多:“当然可以。” 李湘如精神一振,连连道谢。 杨夫子又笑着看向方若梦:“方若梦,你也一并用绿绮练琴。” 方若梦受宠若惊,连说话都不利索了:“我、我真的可以吗?” 正文 第一百零九章 击鼓 “当然可以。” 杨夫子笑了一笑,然后收敛笑意,正色说道:“其余学生,也不必觉得心中不甘。绿绮是何等珍贵难得的古琴,若无相匹配的琴艺,如何有资格碰触绿绮?” “不止是绿绮,这里的所有的乐器俱是皇后娘娘精心收藏的珍品。因你们考进莲池书院,成了皇后娘娘门生,才有资格进这间乐室。”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乐排在了第二位。因为音律能陶冶情操,开阔心胸,令人身心愉悦,令人体会到生命的美好。” “希望尔等戒骄戒躁,沉下心来学习音律。我这个夫子,也一定竭尽全力,倾囊相授,不负夫子之名。” 一席话,听得众少女心潮澎湃,齐声应是。 盛锦月也对杨夫子心悦诚服,心中的些许怨怼不翼而飞。 六公主也暗暗点头。 莲池书院名动天下,确实名不虚传。 俞皇后满腹经纶,精通六艺。顾山长刚正不阿,才学满腹。接触到的几位夫子也各有各的风采…… 当然了,那个上课枯燥无味让人一听就昏昏欲睡的董翰林除外。那种古板的人,根本不适合做莲池书院的夫子。 …… 上午时间已过半。 杨夫子又一一询问众少女擅长的乐器,然后命各人自行挑选乐器练习。 最后,便只剩一直未出声的六公主了。 杨夫子也有些头痛。 在董翰林课上一睡就是半日,在季夫子的算学课上大放光彩,俞皇后授课时一知半解,棋艺课上运子如飞独占鳌头…… 这位六公主,到底是天才还是蠢才? 杨夫子定定神,走上前来,温和地笑问:“殿下可有擅长或是想学的乐器?” 六公主面无表情,伸手指向半人高的鼓。 杨夫子:“……” 杨夫子被口水呛到了,连着咳了几声。 六公主张口问道:“不行吗?” 杨夫子终于顺利将口水咽下,清了清嗓子应道:“当然行。” 杨夫子该不是不会击鼓吧!六公主默默地看了杨夫子一眼。 在看到六公主怀疑的目光后,杨夫子顿觉受辱,傲然张口:“莫非你疑心我不擅击鼓,不配为夫子?” “我自四岁起学音律,迄今已有二十六年。这里所有的乐器,我无一不精通。公主殿下想学击鼓,我定会让公主殿下如愿以偿!” 一番铿锵有力的话语,在乐室里回荡。 然后,少女们悄声议论起来。 “杨夫子看着只有二十余岁的模样,原来已经三旬了啊!” “是啊,完全看不出来呢!杨夫子保养得真好!” “天生丽质难自弃!我看,莲池书院里就属杨夫子最美貌了。” 杨夫子:“……” 这些丫头!看她脾气好,竟敢当着她的面议论她的年轻美貌! 杨夫子心中窃喜,却故意板起脸孔:“不得窃窃私语!更不得枉议夫子的年龄相貌!” 众少女不敢再随意嬉笑,一起敛容应了。 杨夫子继续教导众少女:“一个人的容貌美丑,皆是从娘胎带来,上天注定,后天无可更改。世人皆好美色,也令女子越来越重视自己的容貌。” “当然,不是说不应该重视。好的相貌,确实令人看着顺心舒畅。不过,一个人生得再美,看得久了便习以为常。再美的容貌,也有衰败之日。拥有过人的才学胸襟,却能令人终生受益。” “你们最小的只有十岁,最大的也不过十三岁。切记珍惜在莲池书院里读书的机会。认真读书,学习六艺。如此,便是鸡皮鹤发之际,也依然美丽。” 这一番话,出自美貌动人的杨夫子之口,分外令人震撼。 谢明曦心潮澎湃,忍不住鼓掌。 啪啪啪! 身边竟也响起了鼓掌声。 谢明曦下意识地转头,却见六公主也在认真鼓掌。绷着俏脸鼓掌的样子,分外可爱。六公主似察觉到谢明曦的目光,飞快转过头来,冲谢明曦眨眨眼。 谢明曦露出会心的笑意。 …… 很快,众少女各自挑选了自己的喜欢或擅长的乐器。 众少女皆有良好的基础,杨夫子巡视一圈,略作指点。到了谢明曦身边,索性什么也不说了,只道:“绿绮音色绝妙,你可多练习一些曲目。” 谢明曦笑着应是。 李湘如方若梦也各挑了一张琴在练习。杨夫子说的没错,这里所有的乐器都是上品。她们手中的琴虽不及绿绮,却都胜过自己家中惯用的琴。 尤其是方若梦,往日在方家用的是最普通的琴。今日用的是上好的古琴,心中十分欢喜。小心翼翼地拨弄琴弦。 杨夫子哑然失笑:“不必这般谨慎。便是琴弦坏了,也不要紧,换一根就是了。” 方若梦这才放了心,手指的动作顿时流畅多了。 杨夫子看在眼中,心里暗暗点头。 谢明曦已深悉抚琴的最高境界,琴音的感染力极强。李湘如亦是操琴高手,稍加指点,他日便能大放光彩。 眼前的方若梦,论指法其实不及她们两个。可见往日并无名师指点。能练至这等地步,全凭天赋和勤奋。亦是可造之材啊! 杨夫子好生表扬了方若梦一通,又细细地指点了指法。 方若梦似打了鸡血一般,满脸振奋,练得极其认真。 杨夫子又走到了尹潇潇身后。 尹潇潇选的是长笛。虽然她不善音律,气息却悠长,练长笛倒是相宜。杨夫子听了一会儿,指点了一番。 最后,杨夫子来到了六公主身旁。 六公主站在半人高的鼓前,双手各执一根鼓杵,却迟迟未落在鼓上。 杨夫子耐心地指点:“击鼓最重气势,也重节奏。公主殿下往日没练习过击鼓,今日且不必心急,先练节奏。” 六公主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杨夫子满目鼓励:“咚咚!咚咚!殿下先试一试这个节奏如何?” 六公主再次点头,鼓杵重重落在鼓面。 咚咚!咚咚! 震耳欲聋! 猝不及防差点被震得耳聋的杨夫子:“……” 被骤然响起的鼓声打断的众少女:“……” 正文 第一百一十章 天才? 咚咚! 咚咚! 六公主继续用力击鼓! 鼓声浑厚激昂,十分提神…… 杨夫子退后几步,深呼吸一口气,挤出和善亲切的笑容:“公主殿下稍停!” 六公主停了手中的动作,一脸无辜地看了过来。 又怎么了? 杨夫子斟酌片刻,竭力委婉地提醒:“初学击鼓,力道要适中。否则,半日下来,定会胳膊酸痛。再者,所有人都在此练习音律,鼓声过响,对他人也有影响。” 就差没直接说是噪音了。 谢明曦暗暗失笑,又担心六公主脸皮薄受不住,关切地看了过去。 事实证明,她实在小觑了六公主的脸皮厚度。 就见六公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夫子提醒的是。”然后,拿起鼓杵再击打鼓面,声音已小了许多。 咚咚!咚咚! 总算没那么刺耳了。不过,其余少女在如此鼓声的“影响”下,想专心练习音律,显然不是易事。 杨夫子微微抽了抽嘴角,心里暗自后悔。 早知如此,她刚才真不该将话说得太满。直接说自己不擅击鼓,改做抚琴吹箫之类的乐器不也挺好么? 六公主击鼓击出了乐趣,从咚咚的节奏,变为咚咚咚,再变为咚咚咚咚。很快变换自如,堪称“击鼓天才”。 众少女:“……” …… 音律课结束后,一脸颓然的杨夫子去见顾山长。 顾山长正提笔蘸墨,听到脚步声抬起头来,然后失笑不已:“怎么了?你为何这般颓唐不振?莫非是新生们太过淘气?还是没有天赋出众的学生?” 素来自信昂扬的杨夫子,长叹一声:“今年的新生们资质上佳,更胜往年。尤其是谢明曦和李湘如,天赋之高,令人惊叹。假以时日,琴艺必能大成,惊艳众人。还有一个方若梦,也极有潜质。” 顾山长放下笔,笑着问道:“既是如此,你还这副长吁短叹的样子做什么?” “是六公主。” 杨夫子苦着脸,将六公主在音律课上的表现一一道来:“……鼓声一响,犹如噪音穿耳。学生们或多或少都受了影响,时常分神。便是我,听着也觉得头痛。” 又是六公主! 顾山长不知该气还是该笑:“这个六公主,算学棋艺堪称天才,四书五经和音律却是一窍不通。真不知该如何形容她了。” “可不是么?”杨夫子一肚子苦水:“偏偏她身份矜贵,性情又孤僻古怪,我这个做夫子的,也不便数落呵斥。” 所以说,做夫子的最头痛的就是这类“免试就读”的学生了。 便是李阁老的孙女李湘如,在海棠学舍里也只是一个普通学生。夫子们无需顾虑重重,该怎么教导就怎么教导。 对着六公主,却要诸多顾虑。 顾山长略略皱眉,正要说什么,忽地想起俞皇后略有些无奈的脸孔,心中暗暗叹了一声。到了嘴边的话又改了:“她既是对击鼓感兴趣,你便好好教导她。待过些时日,再看她表现如何。” 相信过上一段时日,六公主便能清楚自己在击鼓上并无天分,知难而退,改学别的乐器了。 杨夫子听出顾山长的话中之意,点点头应了下来。 …… 说完了学生,顾山长又低声说道:“你也有些日子没去江家看望凝雪了吧!” 杨夫子病逝的夫婿姓江,女儿叫做江凝雪。 五年前,夫婿死后,杨夫子应顾山长所请,到了莲池书院做夫子。本想带着女儿一同到莲池书院,奈何江家不肯点头,硬是将江凝雪留下。 杨夫子无奈之下,忍痛将女儿留在江家,每隔五日便回江家探望一回。 提起江家,杨夫子满目痛苦无奈:“江家人时常在凝雪面前说我的不是。这一两年来,凝雪已不大肯见我了。” 杨夫子离开江家时,江凝雪只有九岁。九岁的女童,正是半大不小对什么事都一知半解的年纪。便是心中再念着亲娘,也禁不住江家人整日在耳边说亲娘的不是。 什么“不肯在江家为夫婿守节竟跑去书院抛头露面”,什么“根本捺不住寂寞在书院里早已和男夫子勾搭上了”,还有“你娘根本不是真心疼你迟早要改嫁”,诸如此类,用心十分恶毒。 江凝雪对亲娘也渐渐生出了怨怼仇恨,随着年岁渐长,再不愿和杨夫子亲近。 顾山长看着伤心难过的杨夫子,心里沉甸甸的,颇不是滋味。 半晌,才叹道:“早知如此,当年我真不该劝你到莲池书院来做夫子。” 谁又能想到,江家人竟如此刻薄恶毒? 杨夫子在莲池书院里做夫子,束脩颇为丰厚。每个月除了留下生活所需,其余大半尽数送回江家。 江家人犹不知足,恨不得割肉吸血。牢牢将江凝雪扣在江家,自不用愁杨夫子翻脸。 江家人心安理得地用着杨夫子辛苦赚来的束脩,还到处编排,说杨夫子的不是。将杨夫子说成了水性杨花的浪荡妇人。 顾山长曾数次要为杨夫子出了这口恶气,都被杨夫子拦了下来。 女儿还在江家,若真撕破了脸,江家还不知要怎么苛待女儿。至于她,一个死了丈夫的寡妇,便是受些委屈闲气,也只得默默咽下。 想及这些,杨夫子微微红了眼圈,低声道:“山长待我有知遇之恩,到莲池书院里做夫子,更是我一生之幸。” “我得以跳出江家,得以恢复自由身。我用自己赚来的束脩养活自己和女儿,堂堂正正立于世间。这份尊严和骄傲,于我而言,比什么都重要。” “山长张口自责,才真令我汗颜羞愧,无地自容。请山长万万不可这么说。” 杨夫子深呼吸口气,抬起头来,目光已恢复清明,声音坚定:“清者自清,别人怎么说,都与我无关。我清清白白,从未和任何男子生过私情。也从无改嫁的打算。” “凝雪还小,不懂我的苦心,对我生了误解。我也不怪她。” “以后,待她长大了,自会以我为傲。” ……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一章 射御(一) “我耳边直到现在还是咚咚的击鼓声。” “可不是么?以后要是一上音律课就这样,该怎么办?我根本没法子专心练琴。” “我的笛声也被打断了好多回。” “干脆去劝一劝六公主殿下,让她别练击鼓了吧!” “就是就是。” “那谁去?” 这个问题一出,原本低声议论的少女们都住了口。 很显然,谁也不想去。谁也不愿正面开罪六公主。 颜蓁蓁眼珠骨碌一转,扯了扯李湘如的衣袖:“李姐姐,你是舍长,你去和公主殿下说一声可好?” 李湘如皮笑肉不笑地扯了扯嘴角:“我是副舍长,要去也该谢明曦去。” 这种时候,谁出头谁就是傻瓜。她才不去! “李妹妹言之有理。”盛锦月很乐意坑谢明曦一回,立刻张口赞成:“身为舍长,本就应该尽心尽责。这等事,就该让谢明曦出马!” “我这就去和她说。” 盛锦月主动请缨,谁也不会反对,众少女一起用“钦佩”的目光送走了雄赳赳气昂昂的盛锦月。 然后,压低了声音窃窃私语:“你们猜,这次盛锦月会不会铩羽而归?” “这问题还用多问多想吗?肯定的啊!” “等着吧!不出片刻,盛锦月就要被气回来了!” …… 片刻后。 盛锦月涨红着脸,怒气重重地回来了。 众少女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颜蓁蓁故作关切地问道:“如何?谢明曦应下盛姐姐的请求了吗?” 盛锦月愤愤不已:“她哪里会应。还说六公主击鼓颇有天分,一开始有些刺耳,练上一段时日就会悦耳了。” “呸!马屁精!” 果然是铩羽而归了啊! 李湘如略略蹙眉,然后轻叹一声:“罢了!我们暂且忍耐一二吧!” 谁让人家是公主呢?她们根本惹不起啊! 若不是趁着六公主一个人去方便,她们哪里敢在这儿嘀咕这些。 “不说了不说了,来了。”颜蓁蓁急急地低声提醒。 众少女立刻若无其事地各自坐直身子。 六公主瞥了众少女一眼,心中有些奇怪。她们凑在一起是在说自己的不是吗?自己今日表现颇佳,也没欺负谁啊! …… 一盏茶后,寝室。 两人独处之际,六公主没那么阴郁沉闷了,张口问道:“明曦,你觉得我今日击鼓如何?是不是颇有天分?” 谢明曦:“……” 谢明曦很快下定决心,将刚才糊弄盛锦月的话再拿出来忽悠一遍,抿唇笑道:“确实颇有天分。初学击鼓之人,往往掌握不住节奏和鼓点。殿下进步神速,可见天赋出众。” 六公主舒展眉头,目中露出一丝欣然:“我也是这么想的。” 谢明曦:“……” 自信又骄傲的六公主,真可爱! 算了!就让她继续自信骄傲下去吧!反正,没人敢到六公主面前捅破这层窗户纸。 于是,谢明曦微笑应道:“殿下继续勤学苦练吧!” 六公主点点头,认真说道:“待我练好击鼓,便和你合奏十面埋伏。” 那双黑幽幽的眼眸,绽放着璀璨夺目的光芒,瞬间点亮了阴沉的容颜。 谢明曦下意识地点头应了。 然后,才惊觉自己给自己挖了个大坑。 万一六公主当真,以后真要和她合奏怎么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琴声要怎么应和? 看着六公主目中漾起愉悦的笑意,谢明曦所有的后悔懊恼便不翼而飞。罢了,只要能令六公主开心展颜,合奏就合奏吧! “公主殿下休息吧!下午要上射御两门课程,都颇耗体力。” “嗯,你也睡。” “好的,一起睡。” 谢明曦心无旁骛,很快入眠。 六公主默默品味着“一起睡”,心神荡漾片刻,才心满意足地闭上眼睛。 …… 午睡过后,众少女俱都恢复元气,精神奕奕。 一身武服的廉夫子出现在众少女面前。 身高腿长英姿勃勃的廉夫子,虽不及杨夫子美貌,却别有一番动人的魅力。众少女看在眼中,顿觉心神向往。 尤其是尹潇潇,看向廉夫子的眼眸几乎快放出光来。 廉夫子目光一扫,落在尹潇潇的俏脸上:“你可是尹大将军的独女尹潇潇?” 尹潇潇激动不已,立刻挺直胸膛,朗声应道:“正是。” 尹大将军骁勇善战,是当朝第一猛将。谁人提起都要竖起大拇指。尹潇潇身为尹家唯一的女儿,自然也备受人瞩目。尹潇潇也颇以父亲为傲。 廉夫子淡淡说道:“你可知道,尹大将军曾是我祖父身边的亲兵?” 尹潇潇:“……” 众少女:“……” 廉夫子出身将门,祖父廉老将军当年威名赫赫。可惜,子孙不肖,一辈不如一辈。 到了廉夫子这一辈,廉家的几个儿郎都不算出众。靠着祖辈积攒的军功,或在御林军中当职,或是去了兵部,真正能领军出征的,却没一个。 没落的廉家渐渐无人提起。尹大将军的名声却越来越响,如今俨然是武将之首。谁还记得尹大将军曾是廉家先祖身边不起眼的亲兵? 别说一众少女,就是尹潇潇也不知晓,此时骤然听闻,惊讶不已。 倒也不是被触怒冒犯,就是觉得震惊意外。 尹潇潇怔怔地看着廉夫子,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廉夫子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却不再多言,略略扬声吩咐:“书院里备有武服和布靴,舍长统计每个人的尺寸,去领武服,分发至每个人手中。待换上衣物,随我去练武场骑马练箭。” “以两炷香时间为限,若延误时间,一同挨罚!延误一刻,罚跑练武场一圈。以此类推计算。” 众少女:“……” 季夫子是外冷内热,这位廉夫子却是一副军中练兵的做派。神色冷然,令人敬畏。 谢明曦当机立断,立刻对李湘如说道:“时间紧急,我们两人分工,各统计六人的尺寸,领六套衣物来,如此也能节约时间。” 关键时候,什么较劲争锋暂且放一旁,先将眼前应付过去要紧! 李湘如立刻点头应下。 ……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二章 射御(二) 莲池书院里的武服共有五等大小不一的尺寸。 谢明曦记忆极佳,根本无需动笔,问了尺寸便记在脑海中。 轮到六公主时,六公主没吭声,只看了谢明曦一眼。一副“我的尺寸你还用问吗”的表情。 谢明曦暗暗失笑,略一打量,轻声道:“公主殿下比我略高一些,衣服尺寸比我大一号吧!” 六公主点点头。 李湘如也已问明尺寸,和谢明曦迅疾去了库房领武服。 看守库房的是一个四十岁的女子。 这个年龄,却未梳妇人发髻,而是未嫁女子的装扮。面容秀气,细心沉稳。这个女子叫若瑶,是顾山长的贴身丫鬟。 顾山长当年离开顾家,来了莲池书院。若瑶也坚持跟随,同样数年未嫁。顾山长对她十分信任,将管理库房的重任交予她手中。 谢明曦李湘如各自报上所需的尺寸。 若瑶一听便知,十分利索地找齐衣物布靴,分作两摞,搬了过来。 “多谢若瑶姑娘。”谢明曦一边抱起衣服,一边不忘道谢。 若瑶温和一笑:“廉夫子不喜人拖沓懒散,你们快些回去吧!迟到挨罚总是不美。” 廉夫子去年才进了莲池书院做夫子。不过,雷厉风行的性情脾气却是人尽皆知。便连看守库房的若瑶也十分清楚。 谢明曦不再多言,抱起衣服转身,快步向前。 李湘如也顾不得名门闺秀莲步轻移的风范了,一边追一边喊:“谢明曦,等等我!” 若瑶看着两个少女疾步而行的身影,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年轻鲜活可爱的少女们,给莲池书院带来了活力,令人心情愉悦美好。顾山长一生未嫁,为莲池书院付出了所有的精力心血,甘之如饴。 她也愿和山长一样,长留书院。 …… 接下来,众少女各自领武服布靴。 红白相间的武服,和廉夫子身上穿的武服一般无二。少女没有不爱美的,一看之下便心生欢喜。叽叽喳喳,交头接耳,兴奋不已。 直至廉夫子平板的声音想起:“时间已过半!” 众少女:“……” 没人敢再嬉笑,立刻抱起衣服鞋子冲回自己的寝室。这等时候,也顾不得别的,反正都是少女,一起换衣也无妨。 谢明曦也笑着催促:“公主殿下,别磨蹭,我们也快些换衣。” 六公主:“……” 六公主清了清嗓子:“你先换,等你换过了,我再换。” 谢明曦略一挑眉,正要委婉地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一起换衣,六公主已经快步出了寝室。 怎么看都有点落荒而逃的意味。 没想到,六公主竟这般羞涩。 谢明曦哑然失笑,飞速换了武服布靴。无暇揽镜自照,立刻去开门:“我已换好了,公主殿下快些进去换衣服。” 穿着红白武服的美丽少女,添了三分英气利落,格外动人。 六公主忍不住多看一眼,才进了寝室。不忘细心地拴好门闩,然后长长松了一口气。 十一岁的少年身形单薄,除了身量略高之外,和尚未发育的少女也没太大区别。穿上罗裙,装扮做少女模样,根本无人起疑。 换上武服后,六公主站到明亮的梳妆铜镜前,冲着铜镜中的美丽少女挑眉一笑,低声自语:“什么时候能换回男装?” “不过,换了男装,就不能和明曦每日在一起了。” 男女大妨,真是令人讨厌。 扣扣! “殿下,时间来不及了,换好衣物快些出来。”谢明曦轻声催促。 六公主定定神,嗯了一声,前去开门。 谢明曦只觉眼前一亮。 鲜亮的武服遮掩住了六公主常年未曾展颜的阴郁,美丽的脸孔变得明亮,也终于有了这个年龄的少女应有的活力。 犹如积雪消融,又如鲜花初绽,美不胜收。 “公主殿下生得真美。”谢明曦由衷赞叹:“若能时常笑一笑,便更美了。” 谁愿意整天绷着脸装哑巴! 奈何原主就是这副性情脾气,自己不能不扮成这样。便是想“改”,也得有合适的契机,才能不惹人怀疑。 六公主冲谢明曦笑了一笑,示意“我只对着你笑”。 谢明曦下意识地回了个笑容。 “喂喂,我们已经迟了,肯定要挨罚了。”林微微哀哀呼喊:“大家都快些啊!” 谢明曦和六公主对视一眼,立刻迈步向前。 …… 身着红白相间武服黑色布靴的少女们神色匆匆而来。 比她想象中的快了许多。 廉夫子不动声色地赞叹一声,面上却沉了下来:“拖拖拉拉,磨磨蹭蹭,迟了一刻。随我去练武场,先跑一圈。” 女子天生体弱,不及男子。射御两门课程,在女子书院里也大多成了虚设。便是莲池书院,这两门课程也未得到学生们的青睐。 众少女心里齐齐哀嚎一声,可廉夫子冷肃威严,娇滴滴的名门闺秀们没一个敢出言抗议。 没见六公主都乖乖挨罚吗? 算了!跑就跑吧!不就是跑一圈嘛! 谢明曦却略略皱了眉头。 在练武场里跑上一圈绝不是易事。众少女现在满面自信,是因为根本不清楚练武场有多大…… 众少女很快就知道了! 在看到占地约有十亩的练武场时,众少女差点傻了眼! 这练武场也太大了吧! 要跑一圈,得跑多久啊!跑完之后,哪里还有力气练什么骑马射箭! “愣着干什么?”廉夫子皱眉,冷然训斥:“排成一列,跑一圈。以一炷香为限,若一炷香之内没跑完一圈,再罚一圈。” 众少女:“……” 这位铁面无情的廉夫子,要求真是严苛!和她一比,便连古板乏味的董夫子也可爱讨喜多了。 众少女心中默默腹诽,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更不敢耽搁,迅速排好一列。 尹潇潇体力佳耐力好,自告奋勇站在第一个领跑,萧语晗等人紧随其后。 谢明曦原本站在中间,待看到站在末尾的六公主,很快改了主意,快步走了过来,轻声道:“殿下,我和你一起跑。” 六公主心里甜丝丝的,嗯了一声。 ……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三章 射御(三) 众少女各自收拾起心里的牢骚抱怨,老老实实地向前跑。 廉夫子一声不吭地陪跑。 腿长之人的优势毕露无疑。廉夫子跑一步,及得上别人跑两步。脸不红气不喘,目光如电般掠过众少女因用力涨红的脸孔,眉头拧得更紧了些。 如此体力,能练什么骑射? 必须要好生锻炼才行! 十二个少女中,也有体力耐力格外出众的。 譬如领头的尹潇潇,小半圈跑过来,依旧轻松自若毫不费力,堪称可造之材。其余的少女,却已渐渐跟不上尹潇潇的步伐,队形也渐渐散乱。 廉夫子颇有些恨铁不成钢的瞪着腿软无力的学生,尤其是中间那个纤弱貌美的少女,一张俏脸苍白如纸,眼看已经支撑不住了…… 这个少女,当然非林微微莫属。 林微微咬牙坚持了半圈,呼吸急促,越跑越慢。额上的汗珠不停滑落,后背已被汗水浸湿。 还剩半圈路程,看来是如此漫长。她真的能坚持跑完吗? 不,她一定要跑完,不能让同窗们小瞧,不能让廉夫子失望。 一只手忽地拉住了她。 林微微一惊,倏忽转头。一张秀美的脸庞映入眼帘:“林姐姐,我拉着你一起跑。” 是谢明曦! 林微微又是感动又是羞愧:“不用了,你自己跑吧,不用管我。”一个人跑完一圈已经够累了,再带着她往前跑,谢明曦哪里受得了? 谢明曦笑了一笑,用力握紧了林微微的手向前跑。 有了谢明曦的助力,林微微呼吸顿时顺畅了不少,跑起来也轻松了几分。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紧随其后,不时瞥谢明曦和林微微交握的手一眼。 廉夫子很快发现了谢明曦和林微微“携手同跑”的行径,凌厉地瞥了一眼过来,却未说什么。 林微微有些不安,急促地低语:“谢妹妹,你快些放开我。廉夫子已经看到了,心中定然不喜。我不想连累了你。” 谢明曦却道:“跑完再说。快些住口,省点力气。” …… 一炷香后。 众少女跑完了一圈,一个个汗流浃背,满面潮红。 谢明曦前世练过数年武艺,体力耐力上佳,便是“带着”林微微跑了一圈,此时也不见疲惫,只脸颊微微泛红。 尹潇潇精神奕奕,半点不见疲累。 最令人诧异的,是阴郁孤僻的六公主。一圈跑下来,连面色都未变过,一副游刃有余的模样。 廉夫子面上还能稳得住,心里已经乐开了花。 太好了! 今年的新生果然是好样的! 礼乐书三艺,一直是莲池书院的长项。弱项则是算射御三门。如今,算学有天赋出众的学生,射御两门也出现了好苗子,有望崛起! 实在是太好了! 当然了,心里再高兴,廉夫子也未流露半分,先沉着脸呵斥:“只跑一圈,你们便累成这样。接下来还有何体力练习射御?” “这等体力耐力,实在令人失望。” 少女们被数落得没脸抬头。 唯三的例外,便是谢明曦尹潇潇和六公主了。 廉夫子目光一扫,落在了谢明曦身上:“谢明曦,你为何要带同窗一起跑?你可知道,这么做不是在帮她,而是害了她?她会因为有人相助,生出怠懒之心。你若真心帮助同窗好友,绝不该伸手相助!” 厉声疾色的训斥,犹如惊雷,听得众人心惊肉跳。 …… 林微微苍白着一张俏脸,正要抢着张口,就听谢明曦平静应道:“廉夫子言之有理。只是,林微微自幼体弱,不宜运动过度,否则便易昏厥。” “恳请廉夫子对她的要求稍低一些,譬如我们跑一圈,她只跑半圈。以后射御的练习量,也要比我们少一些。不然,她的身体根本无法支撑。” 廉夫子皱着眉头,扫了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一脸羞愧,低声道:“对不起,廉夫子。我确实自幼体弱。平日在家中,便连走路都是慢悠悠的。一旦走得过快,便会疲惫无力。” “父亲母亲原本想让我退出射御两门课程,我花了好大力气才说服他们。” “我不想退出,我想和同窗们一起上课。只是,我身体天生不及别人,还请夫子见谅。” 林微微泛红的眼眶里,闪出晶莹的水光,声音哽咽。 少女们听在耳中,顿生同情。 廉夫子沉默片刻,才淡淡道:“你有向学之心,已值得嘉许。以后射御课上,你尽力而为便是。若承受不住,便休息片刻。” 廉夫子竟真的答应了! 林微微激动得手足无措,连连应是。 谢明曦也舒展眉头。 这位廉夫子,确实严格。不过,也不是一味严厉,颇有通人情之处。是个好夫子。 …… 谢明曦张口道:“廉夫子对我们要求严格,皆因对我们期许极高!我们也一定不负夫子厚望,一定好好练习射御。” “半年后的书院大比,我们一定会竭尽全力,为莲池书院一扫前耻!” 众少女下意识地齐声接了一句:“我们一定不负廉夫子期望!” 整齐洪亮的声音响起,便连她们自己也被吓了一跳。 刚才那句话,真的是她们说的吗? 可是,跑一圈已经这么累,骑马练箭,岂不是更累?她们都是娇生惯养的名门闺秀,哪里吃得了这等苦? 一定是被谢明曦的一番话蛊惑住了,所以才会不自量力地脱口而出!呜呜呜!她们现在改口还来不来得及? 很显然,来不及了! 面容冷肃的廉夫子,终于绽出了今日的第一个笑容。如阳光透过乌云,明媚无比。 直至此刻,众少女才惊觉,原来廉夫子这般年轻美丽! 很快,年轻美丽的廉夫子又恢复了令众少女敬畏的严厉脸孔:“好,为了锻炼体力,散学后我便去和顾山长商议。以后每日上下午上课之前,都要到练武场来跑一圈。风雨无阻,任何人不得告假!” 众少女:“……” 谢明曦,都怪你! 谢明曦:“……” 我喊几句口号鼓舞人心有什么错? …… 正文 第一百一十四章 操练 难得看到从容自信的谢明曦吃瘪的样子,六公主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笑意。 风头太过会惹人疑心,跑这一圈,自己只用了五分力气。别说一圈,便是三圈五圈也不在话下。 廉夫子要求严格也是桩好事。以后,自己便能“逐渐”展露过人的体力耐力,射御练得好理所当然。想练武也就顺理成章。 廉夫子冷肃的声音打断六公主的遐想:“今日先练队列,待到下一次射御课,开始练拉弓。” 六公主收敛心神,和众少女一起应是。 尹潇潇大着胆子问道:“廉夫子,我们什么时候能学骑马?” 廉夫子淡淡瞥了过来:“待你们练至连跑三圈面不改色时,再练骑马。” 尹潇潇:“……” 众少女:“……” 她们都是娇弱的纤纤少女,为什么要吃这等苦头?以后她们又不必骑马奔逃或射箭杀敌,随便练一练不就行了? 众少女面上流露的不以为然太过明显。 廉夫子的心骤然被刺痛,一股怒气涌了上来,声音愈发严厉:“射御乃君子六艺中的两门课程,和礼乐书数一般无二。” “你们既是来了莲池书院,便得下苦功勤练,每一门课程都要练至最佳。如此,才不会辜负皇后娘娘和顾山长的苦心,更不会愧对自己。” “谁若是存了怠懒之心,我绝不轻饶!” 目光扫过众少女凛然的脸孔,廉夫子语气加重:“偷懒躲滑或不听夫子之言,我自会禀明山长,重重责罚。若还不悔改,便将其逐出莲池书院!” ……廉夫子,算你狠! 众少女一起应是。 廉夫子沉声吩咐:“从矮到高站成一列!” …… 一个时辰后。 被操练得奄奄一息的少女们强打精神,听从号令,向左转,向右转,抬脚向前,一起后退数步…… 终于,如天籁般动听的编钟声音响起。 终于熬到散学了! 众少女激动得几乎热泪盈眶。 廉夫子冷酷地扯了扯嘴角:“今日的射御课到此为止。明日早晨,舍长谢明曦集结队列,到练武场来等我。” 全身酸软的谢明曦打起精神应了。 前世她做了贵妃之后,特意挑了一个会武的宫女到身边。她的拳脚功夫便是跟着宫女学的。等闲一两个成年男子也不是她对手,她一直引以为傲,自觉体力耐力远胜常人。 今日才知道,当日学的是花拳绣腿,练武时根本没吃过真正的苦头。 这一个下午,过的真是水深火热。 反复地集队,训练队列队形,动作要求整齐划一,一人错了,所有人都要重来。不停地抬腿,一个下午过来,双腿酸痛不已。 天生体弱的林微微,中途歇了三回,才勉强撑到了最后。此时满脸萎靡,像被霜打过的茄子,彻底蔫了。 廉夫子一走,众少女也顾不得形象体面了,东倒西歪地坐到绿茵茵的草地上,哀嚎声不绝于耳。 “累死我了!呜呜!” “我手软腿软,根本没力气走路了。” “我也是。我的头发都乱了。” “明日还要跑,一想到这个,我恨不得明日告假。” 牢骚声诉苦声不绝于耳。 尤其是娇生惯养的盛锦月,今日吃足了苦头,叫苦不迭,口不择言,说起廉夫子十分刻薄:“廉夫子这般严苛不近人情,怪不得一直嫁不出去,成了老姑娘……” “闭嘴!” 谢明曦冷声打断盛锦月:“廉夫子用心良苦,要求严格也是为了我们好。你背地恶言中伤夫子,是何道理?” “尊师重道,所有学生都应遵循。你刚才这几句话,若传到山长耳中,这莲池书院你也别想再待了。” …… 当着众人的面被谢明曦毫不留情地叱责,盛锦月的脸孔忽红忽白,难堪又愤怒地回击:“谢明曦!你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了!这半日练习,大家伙个个累得筋疲力尽。我就不信,你心里没有怨言。” 谢明曦神色淡淡:“我确实疲累。不过,你以一己之心,揣度他人,未免太过自以为是。” “考进莲池书院,成为皇后娘娘门生,大齐最优秀出色的夫子们为我们授课。这是何等幸运!” “若连这点苦都受不了,何必再来书院。直接回家去,在闺阁里赏花扑蝶便是。” 是啊!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能在大齐最顶尖的女子书院就读,是何等荣幸骄傲。她们怎么能因这点苦头就心生怨怼? 众少女默默对视一眼,各自相扶着站起身来。 便连李湘如,也未曾出言帮腔。 盛锦月忍无可忍,哇地一声哭了起来:“谢明曦!你仗着一张利舌,整日欺负我!我这便回去告诉姑母,告诉祖父,告诉父亲。” 一边哭一边勉力站起身来往外跑。 然后,双腿酸软,一不小心跌了一跤。盛锦月又疼又觉得丢脸,挣扎着爬起来,跌跌撞撞地继续跑。 然后,又摔一跤。 众少女:“……” 李湘如实在看不下去了,走过去扶起盛锦月,低声安抚几句。盛锦月也不知有没有听进去,甩开李湘如的手,头也不回地跑了。 李湘如:“……” 好心被当驴肝肺! 李湘如心里也不痛快,绷着一张俏脸,气呼呼地走了。 众少女面面相觑。 尹潇潇清了清嗓子:“我们先回寝室换了衣裙再回去吧!” 这个提议,得到了众人的响应。各自相扶回了寝室。 林微微愁眉苦脸地坐在地上,可怜兮兮地说道:“怎么办?我是真的起不来了。” 谢明曦只得走上前,扶起林微微:“我扶着你回寝室。” 方若梦竟也撑着走了过来,扶住林微微另一边胳膊:“我也一同扶着你。” 除了尹潇潇三人,就属方若梦体力最佳。练了半日过来,还有力气扶着林微微一同向前走。 六公主慢悠悠地跟在三个少女身后。 谢明曦回头瞥了六公主一眼,心里有些意外。 这半日下来,便是她也满额汗珠疲累不已。六公主却面不改色,只额上微微冒汗。 …… 正文 第一百一十五章 雄心(一) 廉夫子快步进了顾山长的屋子。 顾山长晚上住在寝室,白日待在此处,处理莲池书院里的事务。莲池书院学生共有六十个,夫子有五十个,零零总总的琐事着实不少。 顾山长一日到晚,几乎没个消停的时候。 廉夫子来的时候,顾山长正在为两个丁香学舍的学生调解矛盾。 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女,不知因何事而起了争执,各自红着眼圈,纷纷指责对方。顾山长略一皱眉,缓声道:“你们两人不得再争吵,将今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 廉夫子耐着性子听了片刻,待听明白是怎么回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不就是鸡毛蒜皮的口角么? 这点小事,竟也敢闹到顾山长面前!亏得顾山长这般有耐心,将两个少女各自开解一番,哄得两人和好如初。 待两个少女走了,廉夫子忍不住说道:“顾山长,你的脾气也太好了。两个学生闹些口角罢了,何必管她们。” 又撇撇嘴道:“让她们去练武场跑几圈,保管她们没人敢再闹腾。” 顾山长哭笑不得,白了廉夫子一眼:“我脾气不好,如何容得你在我面前肆意说话?” 廉夫子:“……” 廉夫子脸孔微红,连连道歉赔礼:“我出言莽撞,请山长不要见怪。” 顾山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我随口说笑,你不必放在心上。” …… 看着笑容温和的顾山长,廉夫子心中涌起阵阵暖意。 莲池书院是俞皇后创立,所需的金银都出自俞皇后私房。真正撑起莲池书院的人,却是顾山长。 从无到有,再到名扬天下。优秀出众的夫子,顶尖优良的教导,细致严格的管理,无一不令人称赞。 而这一切,都浸透着顾山长的心血。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几乎都是顾山长亲自登门相请。便是廉夫子自己也不例外。 廉夫子年少武艺超群,善于骑***通兵法。祖父一直最疼爱她这个孙女。临终前,将亲自撰写的兵书都留给了她。 因着此事,堂兄堂弟们都对她颇为不满,时常冷嘲热讽。 “你是姑娘家,便是身手再好,再精于兵法,也没机会领兵上阵。” “祖父竟将兵书留给你,真是糊涂。待你长大以后嫁了人,廉家兵书便要成为你的嫁妆,带到别人家了。” “是啊,以后廉家兵书不知要成为谁家的私藏。只冲着这本兵书,你也不愁找不到好人家。大齐将门,怕是会排着队来求娶。” 她满心怒火,面无表情地将出言挑衅的堂兄堂弟们踹翻了一片。在他们愤怒不甘的目光中,冷冷地丢下一番话。 “我廉姝媛此生不嫁。你们大可以放心,祖父留给我的兵书,永远都是廉家的。不过,你们这群窝囊废不配拥有这本兵书。待日后家中有了争气的儿郎,我自会传给他。” 回了闺房之后,她狠狠痛哭一场。 哭完之后,她擦了眼泪,之后再未哭过。 女子又如何?她廉姝媛比他们都优秀出众!以后,她定要扬名天下,令廉家儿郎望尘莫及羞愧不如! …… 及笄之后,登门求亲的将门儿郎颇多。其中不乏优秀出众的少年。 父亲颇为心动,有意为她结一门好亲事。一来她终生有了依靠,二来,也能为廉家添一门得力的姻亲。 原本对她怨怼不满的堂兄弟们,也争相来游说她点头同意。 “堂妹,楚家如今声势正盛,是大齐顶尖将门。你不如应下楚家的亲事!”说这话的堂兄,在禁军马军里任职,他口中的楚将军,正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 “堂妹,我觉得还是王家好。王侍郎在兵部任左侍郎,王侍郎家中的长子也十分出众。” 前来相劝的堂兄,在兵部里任职。 就连家中的叔伯,也厚着脸皮来相劝。 她一律回绝:“我不嫁人。谁若逼我,我先拿刀砍了他,再自尽!” 这等狠话一出,再无人敢多嘴多舌。 她虽是女子,习武的天赋却极高,十四岁时便已胜过廉家所有儿郎。便是廉家长辈,也无人是她对手。 再者,她固执倔强,天生便是一副牛脾气。谁也不敢冒同归于尽的风险劝她出嫁。 亲娘早亡,亲爹又娶了续弦。她不肯嫁,亲爹没办法,后娘懒得管。于是,她便一直留在廉家到十九岁,成了京城颇有名气的老姑娘。 去年,顾山长亲自去了廉家,请她到莲池书院来做夫子,教导学生射御两门课程。 “廉姑娘骑射出众,善于兵法,身手无人能及。” 顾山长言语诚恳,盛情相邀:“若廉姑娘愿到莲池书院来,教导学生们射御两门课程,正是学以致用,也不至于年华虚度,一身所学也不会被埋没。” 她未曾犹豫,立刻便应了下来。 莲池书院名动天下,能为莲池书院的夫子,无疑是一桩荣耀体面又风光的事。廉家上下意见出奇的一致,齐齐点头。 她想做的事,何须他们同意? 呵,一个个自以为是! …… 她怀着一腔热血,严格教导学生,奈何少女天生体弱,耐力体力不佳,肯下苦功练习骑射的少之又少。 去年书院大比,莲池书院的射御两门惨不忍睹,连算学也不及,尽皆垫底。 她心中羞愤又不甘,在顾山长面前哭了一回。 顾山长却笑着安慰她:“莲池书院的礼乐书三门都是顶尖,便连松竹书院博裕书院也未能压过我们一头。射御一直都是弱项,每年都垫底。” “你有雄心壮志是好事,可做什么事都不能操之过急。” “慢慢来,不必心急。” 她怎么能不心急? 她是如此渴切地盼望一展所长!如此渴切地希望回报慧眼识英才的顾山长!如此渴切地想证明女子样样不输男子,便是射御也不例外! 好在今年的新生资质极佳! 她的愿望,或许今年便能实现! “顾山长,”廉夫子的眼眸亮的惊人:“我有一桩要紧的事和你商议!” ……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六章 雄心(二) 顾山长来了兴致,笑着哦了一声:“是什么事?说来听听!” 廉夫子一改在学生面前的冷硬严厉,满面笑容地说道:“今日下午是海棠学舍新生们的射御课,虽说大部分学生都废物无用,倒也有几个不错的苗子,好生训练调教半年,定然胜过去年参加书院大比的那三个废物。” 顾山长:“……” 顾山长咳嗽一声,委婉地纠正:“学什么都讲究天分。体力耐力不佳的,天生不适合学射御罢了。身为夫子,当尽力而为。万万不可心生歧视,更不可随口羞辱。” 廉夫子倒是颇肯听顾山长的话,立刻点点头:“山长说的是,以后我不叫她们废物便是。” 顾山长:“……” 出身将门的女子,性情脾气也如寻常闺秀不同。 罢了罢了!忍一忍! “你说的不错的苗子,是哪几个?”顾山长果断转移话题。 廉夫子笑道:“尹潇潇,谢明曦,还有六公主。” 顾山长略略一怔。 尹潇潇是尹大将军之女,自小便习骑射,脱颖而出很正常。谢明曦看着温柔纤弱的样子,体力耐力竟也出众,这就令人称奇了。 更令人意外的是六公主…… “你没记错吧!”顾山长忍不住追问:“六公主的体力耐力也很好吗?” 廉夫子点点头,正色道:“我观察了一个下午,绝不会有错。尹潇潇自小便练骑射,身体素质好。谢明曦心性坚韧,耐力佳。而六公主,更胜她们两人。反应灵敏,体力耐力极佳。” “今日只训练了队列走路,各人天赋如何,尚且看不出来。不过,她们三个,一定没问题!” 廉夫子的自信昂扬,感染了顾山长。 顾山长目中泛起笑意:“好!我也盼着你能一展所长,将我们莲池书院的弱势扭转过来。” 廉夫子重重点头:“我一定不负山长期望!” 顿了顿又道:“学生们除了必学课程,还有两门选学课程,要占去半日功夫。这样一来,所有课程都是三日上一回。骑马射箭对体力耐力要求颇高,不能疏于练习。” “所以,我打算从明日起,早场中午上课之前,领着学生们跑上一圈。这样既不耽搁学生们的学业进度,又能锻炼她们的体质。” “请山长首肯!” …… 看着满脸自信满腹雄心的廉夫子,顾山长淡淡问道:“你已经和学生说过了吧!我若不答应,你这个夫子还怎么下台?” 廉夫子倒也光棍,挑眉笑道:“山长岂能不维护我身为夫子的尊严体面!” 这个廉夫子,是料定了她一定会答应。 顾山长哑然失笑:“罢了!此次我便应了你,以后若有重要举措,需得和我商议。不然,休怪我不讲情面。” 廉夫子连连应下。 廉夫子在莲池书院时日尚短,不过,仅仅这一年,也足以令她熟悉顾山长的性情为人。 行事公正,不偏不倚,爱护学生,爱惜夫子,珍惜书院。举凡是为学生着想为书院着想的提议,顾山长定能欣然接受。 反之,便是有再多的私利好处,顾山长也不会动容。 顾山长看着容光焕发愈发显得明媚的廉夫子,轻声说道:“你的雄心壮志,我都清楚。你想振新莲池书院的射御课程,我也明白。所以,我准了你此次的请求。” “只是,你也当谨记,对待所有学生需一视同仁,不得因资质高低有所偏颇。” “夫子二字,重逾千斤。你的一言一行,俱会影响到学生。切记不可失之功利,更不可失了夫子的本分。” 语重心长的警告,如重鼓落在廉夫子的心头。 廉夫子心中一凛,正色应道:“我一定谨记山长教诲!” 说完正事,少不得要说几句闲话。 顾山长神色缓和,随口笑问:“听闻去廉家提亲者,络绎不绝。你就不想回廉家一趟?” 廉夫子目中闪过一丝憎恶,声音格外冷淡:“我已立意终身不嫁。便是有再多登门提亲的,也与我无关!” 她桀骜不驯的脾气早已传了出去。登门提亲的人也越来越少。不过,自去年她被聘为莲池书院夫子,动了求娶之意的人家又多了起来。 每次回府,廉家总有人轮番在她耳边劝说。她不胜其扰,索性住在莲池书院,不再回去。 顾山长温和说道:“你还年轻,今年只二十岁。此时说终身不嫁,为时过早。若有合适或合了眼缘的,结为夫妻也是幸事。” 廉夫子脱口而出:“山长一直独身未嫁,为何又要劝我成亲?” 话一出口,顿知失言,懊恼不已地低头道歉:“对不起!我一时出言无状,请山长不要放在心上。” 顾山长不以为意,淡淡一笑:“正因我一直未嫁,才知这世道女子想独身一人是何等艰难。” 这不是仅凭一时冲动热血便能坚持的事。 便是撑过最初的几年,之后漫长孤寂的岁月,也需坚韧的意志和强大的内心才能熬得住。 廉夫子目中闪过决绝,坚定地说道:“我能撑得住。” 顾山长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 “林妹妹,你的脸色为何这般苍白难看?” 莲池书院外,等候了多时的陆迟在见到林微微的刹那,神色骤然一变,不顾仪态地箭步上前。 陆迟强忍住伸手扶住林微微的冲动,目光急切地落在林微微几乎没了血色的俏脸上:“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林微微无力地一笑:“没人欺负我。今日下午上了射御课,又跑又练队列,我累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多亏谢妹妹和方妹妹扶着我出来。” 原来是运动过度所致! 陆迟松了口气,一颗心落回原位。终于记起了自己身为松竹四公子的翩翩风度,冲谢明曦方若梦笑道:“多谢你们照顾林妹妹。” 方若梦显然从这一声林妹妹中已会意了什么,抿唇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 谢明曦看着如释重负的陆迟,暗暗拧眉。 正文 第一百一十七章 可惜 一个人的真正心意,于细节处最易流露。 陆迟对林微微的在意,清楚地写在了脸上。 陆迟竟是真的喜欢林微微。 那么,他和四皇子之间到底又是怎么回事? 莫非他像四皇子一样,既喜男子又不拒绝和女子亲近? 抑或是她一直都误会了陆迟。其实,陆迟对四皇子并无逾越的情意,只有同窗之谊?一切只是四皇子一厢情愿? 似有一团迷雾,挡住了她的视线。 她以为的事实,都是真的吗? 谢明曦直直地盯视,令陆迟心里有些发毛。不知为何,他对这个年仅十岁的秀美少女,总有些莫名的发憷。 “谢三小姐,我是否有言行不当之处?” 其实,陆迟真正想问的是,他是不是在什么时候开罪过她?不然,为何每次见面,她总是这般冷漠不善? 谢明曦收敛心神,淡淡一笑:“陆公子何出此言?莫非是我言行不妥,令陆公子心生芥蒂?” 轻飘飘地将棘手的问题又抛了回去。 陆迟只得呵呵一笑:“谢三小姐此言从何说起,我只是随口说笑罢了。” 谢明曦也呵呵一声:“我也说笑而已。” 林微微:“……” 陆大哥是温文尔雅的谦谦君子,谢妹妹聪慧伶俐善解人意人见人爱,为何他们两个竟互看不顺眼? 真是头痛! …… 小半个时辰后。 林府。 林夫人一见林微微疲累不堪恹恹无力的样子,顿时心疼不已:“微微,你怎么累成这样?我之前便和你说过,到了射御课,你便和夫子告假。你天生体弱,体力耐力都差,根本禁不起折腾。” “你怎么不听我的话,偏要去上射御课?” 一边扶着林微微坐下,一边红了眼圈。 林微微只得打起精神宽慰林夫人:“我今日在课上休息了三回。夫子对我已经极好了。我只是脱力而已,待休息一晚,明日就好了。” 绝口不提明日还要去练武场跑上两圈之事。 站在一旁的陆迟,也张口道:“林妹妹体弱,稍加锻炼,也是好事。若林妹妹撑不住,自不会逞强。伯母就放心好了。” 陆府就在林家隔壁,陆迟自幼时起便出入林府,和在自家一样舒适自在。 林夫人看陆迟,也如看自己的子侄一般。闻言擦了擦眼角,挤出笑容道:“罢了,我不说就是了。子毓,你今晚留下一同用了晚饭再回去。” “这几日阿钰告假留在府中,倒是劳烦你每日接送微微。” 陆迟不假思索地笑道:“顺路为之,半点都不麻烦。伯母这般郑重地道谢,倒令我愧不敢受了。” 陆迟相貌生得好,好学上进,温和谦逊。此时俊脸含笑,言语彬彬,实在讨人喜欢。 林夫人笑眯眯地看着陆迟,不动声色地瞄了纤弱娇美的林微微一眼。 这等优秀出众的少年郎,才配得上林家的宝贝女儿。 女儿今年十三,再过两年便及笄了。到那时候,陆迟十六岁,也到了说亲之龄。以陆林两家的亲密关系,一双小儿女的亲事正是水到渠成! 林微微浑然不知林夫人心里在盘算什么,笑着对陆迟说道:“陆大哥,你今晚若有空闲,便去陪一陪五弟吧!他素来淘气好动,这一整日都被闷在家中,不知怎生憋闷。” 陆迟笑着应了下来。 …… 尹府。 “娘,爹呢?”尹潇潇一进府便迫不及待地追问。 尹夫人笑道:“你爹去了军营,尚未回来。” 尹大将军身为镇远将军,每日除了上朝之外,还要领兵练兵。大齐京城兵力充足,禁军便有五万。这五万禁军又分步军马军殿前侍卫,负责守卫宫廷。 京城里有五城兵马司,京城外有神卫军和镇远军两大军营。 临江王统领三万神卫军,直接听令于天子。镇远军则有六万之众。驻扎在京城外,闲时练兵,若大齐生出战事,尹大将军便要领兵出征。 尹大将军和尹夫人夫妻恩爱,对唯一的掌上明珠更是疼之入骨。平日有了空闲,便会回府陪伴妻女。 尹潇潇哦了一声,便去了练武场。 尹家的练武场,自然比不得莲池书院的练武场,只有三分之一大小。 尹潇潇站在百步之外,熟稔地拉弓射箭。十箭为一组,每日要练习十组。一百箭里,只有两三箭射偏,其余皆射中靶心。 练完箭后,尹潇潇又骑上心爱的棕红小马,在练武场里跑了几圈。 想到廉夫子的飒爽英姿,尹潇潇心中一阵火热,跳下马后,又从架上取下长刀,刷刷刷练了起来。 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忽地闪至身前,轻轻松松地夺了她手中的长刀:“花拳绣腿!若真遇上用刀的高手,连两个回合都撑不了!” “爹,你总算回来了!”尹潇潇也不恼,笑嘻嘻地凑上前:“我有一桩事想问你。” 尹大将军对女儿十分纵容宠爱,挑眉笑道:“什么事?” 尹潇潇立刻将廉夫子今日所言道来:“……廉夫子说你曾是廉老将军身边的亲兵!这可是真的?” 尹大将军并未否认:“是。当年我才十六岁,初入军营,被廉老将军挑中做了亲兵。可惜没到两年,廉老将军便因伤病离世了。” “后来,我们这些亲兵各自散入军营。我从最低等的伍长做起,凭借军功一点点升做了将军。” 说着,尹大将军感慨地叹了一声:“廉老将军精于兵法,善于领兵,一手刀法出神入化。可惜子孙不争气,没一个能继承廉老将军的衣钵。” “你口中的廉夫子,倒是天赋过人。听闻她十四岁之际通读兵书,刀法大成,廉家上下男丁无人是她对手。只可惜……” 可惜,她是个女子。 不然,便能继承廉老将军衣钵,撑起廉家门庭,将廉家发扬光大。 可惜!可惜! 尹潇潇从尹大将军的话中听出无尽的遗憾,不知为何,心里忽地涌起奇异又陌生的情绪。 父亲素来疼爱她。 在父亲心里,也会为了没有子嗣而遗憾吗? …… 正文 第一百一十八章 呸呸! 隔日清晨。 莲池书院,海棠学舍。 谢明曦休息了一整晚,精神恢复如常,双腿却有些酸痛。走路时双腿更是酸疼不已,个中滋味,不提也罢。 其余少女,一个个俱是愁眉苦脸唉声叹气。 “待会儿还要去练武场跑一圈!” “我腿疼了一夜。到现在还酸痛的很,实在跑不动了。” “我也是。能不能求一求廉夫子,别让我们跑了。” 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廉夫子很快出现在众人面前,精神奕奕地吩咐:“不必换武服,排成一列,随我去练武场。” 众少女没精打采地应了声是。 廉夫子立刻板起脸孔:“打起精神来,否则便多跑一圈。” 众少女:“……” 廉夫子算你狠! 众少女各自打起精神,朗声应是。 廉夫子这才满意地点点头。 六公主默默看了过来,以目光相询。 谢明曦低声笑道:“公主殿下不必为我忧心,我能撑得住。” 六公主略一点头,收回目光。 其实,每日跑上两圈,于学生们来说确实是好事。既锻炼身体,又增强体质。只可惜,这一群娇滴滴的小姑娘,显然从未吃过苦头,一个个苦着脸耷拉着脑袋。 …… 众少女心不甘情不愿地走出海棠学舍,结队行往练武场。 走至半路,遇到了董翰林。 众少女一起停下,拱手行礼:“学生见过董夫子。” 大清早的,一个个不老老实实待在学舍,跑出来做什么? 董翰林略略皱眉,目光一扫,落在廉夫子的脸上:“廉夫子带学生们去何处?” 廉夫子面无表情地应道:“去练武场跑步。” 董翰林嗤笑一声:“女子天生体弱,是不争的事实。便是练得再多,射御也不及男子。我奉劝廉夫子一句,还是消停些吧!” “反正这么多年来,莲池书院的射御一直垫底。便是今年书院大比排行还是居末尾,也是理所应当。” “廉夫子又何苦折腾这些学生。” 众少女:“……” 为什么忽然觉得董翰林轻蔑的嘴脸如此可恶? 好想抽他一巴掌! 好想啐他一脸! …… 廉夫子面色一沉,目光如利箭一般射了过去。不过,还没来得及张口,一个清冷的少女声音已经响起。 “董夫子此言差矣!” 廉夫子一惊,看了过去。一看之下,更是惊愕不已。 张口之人,竟然是六公主! 素来阴郁少言的六公主,竟在众少女面前张了口,话语简洁有力:“今年书院大比,莲池书院射御必是头名!” 头名! 短短两个字,听得众少女热血沸腾。听得廉夫子心潮澎湃。 谢明曦深深地凝望着锋芒尽露的六公主。 六公主似有所察,转过头,冲谢明曦弯了弯嘴角。 董翰林可以毫无顾忌地讥讽廉夫子,对着身份矜贵的六公主,却不敢随意造次。一张老脸憋成了暗红色,半晌,才挤出几句:“公主殿下有此雄心壮志,令人佩服。希望能如殿下所愿。” 呸!呸呸! 见风使舵不要脸的老东西! 众少女心中齐齐呸了几声。 廉夫子瞥了口不对心言不由衷的董翰林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麻烦董夫子让一让,别耽搁了我们去练武场跑步。” 董翰林悻悻地让开几步,眼睁睁地看着娇弱的名门闺秀们抬头挺胸地走过自己身前,然后不屑地撇撇嘴。 不知天高地厚的廉夫子!不知天高地厚的众学生!不知天高地厚的六…… 咳咳,六公主殿下常年住在宫中,对书院的情形一无所知也是难免。待日后碰了壁,自然就不会这般年少轻狂了。 …… 到了练武场后,廉夫子什么也没多说,只吩咐一声:“跑一圈,以一炷香为限!” 谢明曦朗声应是。 一众少女同样朗声应下。 排成一队跑步,不得掉队,队形不能乱。昨日练了一个下午,今日已初见成效。队形明显整齐多了。 众少女显然是被董翰林不屑又轻蔑的嘴脸刺激到了,一个个尽力向前跑,竟无一人喊累抱怨。也无一人掉队。 便连速度最慢的林微微,也默默咬紧牙关向前。 廉夫子在一旁陪跑,眼看着林微微面色泛白身子发晃,默默地靠近,伸手扶住林微微的胳膊。 “廉夫子,”林微微愧疚又感动:“对不起,我……” “住口!向前跑!”廉夫子声音还是那般严厉。 林微微心里涌动着热流,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竟支撑着跑完了一圈。 其实,今日用的时间,还是比一炷香稍稍久了一些。 严厉的廉夫子却只字未提,而是放缓声音道:“大家走着回学舍,待午休醒了之后,再来练武场。” 众少女一起应是。 廉夫子目光游移,最终落在六公主的脸上。 少女们跑完一圈后,大多气喘吁吁满额汗珠。谢明曦和尹潇潇已算是其中佼佼者,此时也免不了脸颊泛红。六公主却神色未变气定神闲。 由此可见,六公主体力耐力之佳,远胜众人。 六公主刚才对董翰林所说之言,现在想来,依然令人振奋。 六公主会是莲池书院射御课程振兴的希望吗? 面对廉夫子省视的目光,六公主却没有什么反应,还是那副面无表情的模样。 廉夫子暗叹一声,收回目光。 …… 众少女相扶着回了学舍。 方若梦主动扶着林微微向前走,谢明曦放慢脚步,和六公主坠后并行。 “公主殿下,你今日说的那几句话,我很喜欢。”谢明曦声音压得很低,悄然钻入六公主耳中。 六公主飞速地转头看了谢明曦一眼,目中露出一丝笑意。 我也喜欢这样的自己。 谢明曦抿唇,轻声笑了一笑:“礼乐书俱是莲池书院的长项。今年,我们既来了书院,便让算射御也一并振兴。让其余五家男子书院的学生们也睁眼看看,这世上胜过他们的女子比比皆是。” 此话有理! 六公主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 要比试就要拿第一! 谢明曦的声音适时响起:“既要比试,自要拿头名!” …… 正文 第一百一十九章 温柔? 一盏茶后。 温柔端庄的苏夫子不疾不徐地进了学舍。 谢明曦扬声道:“一起恭迎夫子。” 一众少女起身,拱手行礼:“学生恭迎夫子。” 林微微四肢无力,骤然起身,竟有些头晕目眩,身子晃了一晃。 谢明曦一惊,迅疾扶住林微微。林微微站稳了身体,忙向苏夫子请罪:“学生无状,请苏夫子见谅!” 垂着头的林微微满心不安。 教导礼仪这门课程的苏夫子,定然看重礼数二字。她今日这般失态失礼,苏夫子心中一定十分不喜吧! 没想到,苏夫子竟半分未恼,声音温和如春风:“廉夫子昨日向顾山长进言,从今日起课前要领着你们去练武场跑步。此事我已知晓。” “你也是疲累所致,才会失仪,不必忧心,我不会责备于你。快些坐下吧!” 和严厉的廉夫子一比,苏夫子简直温柔得令人想哭。 林微微满心感激地道谢,坐了下来。 谢明曦却知这位苏夫子绝不似表面这般温柔。 教导礼仪课程的夫子,要求才最是严格! 前世她便时常从谢云曦口中听闻这位苏夫子的赫赫大名。谢云曦在苏夫子手中吃足了苦头,常骂苏夫子是“笑面虎”。 …… 半个时辰后。 “……要学礼,首先得明白什么是礼。坐立行卧,言谈举止,皆要有礼。拜见师长,和平辈来往,亦要有礼。便是喝茶饮酒进食,其中讲究之处也极多。” “知礼懂礼者,令人心仪。” “不懂礼仪者,不登大雅之堂,可卑可鄙!” “这是个人的礼仪,大至国朝,亦有要遵循的礼仪。” “便是当今皇上和皇后娘娘,也要谨守一定的礼仪,不能擅自逾越。否则,礼仪崩坏,则国朝无度,人心散乱。” “你们各自在家中,也都学过礼仪。今日行礼便能看得出来。不过,还远远不够标准。从今日起,我便要教导你们何谓真正的礼。” “今日先练最简单的坐。” “身体端正,双目平视,双手置于双膝之上,面含微笑。一炷香之内,不得乱动。” 简单的要诀讲完后,苏夫子便拿起了戒尺,温柔笑道:“若有人动作不够标准,我便替她纠正一二。” 众少女:“……” 原来真正厉害的夫子在这儿! 廉夫子也就脸孔凶一点语气凶一点,这位苏夫子看着笑颜如花,实则心狠手辣!拿着戒尺四处转悠,谁动作不对,便是一戒尺扬过去,啪地一声响。 …… 一众少女,几乎都被挑剔之极的苏夫子动了戒尺。便连李湘如也未能例外,因双手姿势未摆正,挨了一下戒尺。 嘶! 真疼! 苏夫子看着温温柔柔,动起手来毫不含糊。李湘如胳膊一阵火辣辣地疼痛。敢怒不敢言,忙将手放正。 盛锦月就更可怜了。苏夫子走至她身前,略略蹙眉,连连数落: “腰未挺直!” 啪地一戒尺! “双目需平视,为何抬高?如此显得不够端庄!” 啪地又一戒尺! “面含微笑,为何嘴角抽搐?” 又挨了一戒尺! 盛锦月满心冤屈。连着挨戒尺,她哪里还能笑得出来?嘴角抽搐一下,也不行吗?还有没有天理了?呜呜呜…… 盛锦月有泪也只敢往心里流。 这位苏夫子,曾是宫中的教养姑姑,也是俞皇后的心腹。被俞皇后特意派到莲池书院来做夫子,教导学生礼仪课程。 苏夫子有皇后娘娘撑腰,谁也招惹不起啊! 方若梦听着耳边的戒尺声,心中紧张不已。暗暗祈祷,苏夫子千万别转悠到她身边来……怕什么来什么,苏夫子很快便走了过来。 苏夫子略一打量,便蹙了眉头,什么也未说,先用戒尺抽了方若梦的后背:“挺直胸膛,不得畏缩。双目平视,目光平稳,不得游移不定。” 方若梦羞愧不已地挺直胸膛,抬起眼。 多年以来的垂头畏缩,早已深入骨髓。便是她再仔细留心,也会在不经意间流露出来。 …… 谢明曦曾在规矩最为严苛的宫中生活数十载,所谓礼仪,早已渗透进她的血液中。闭着眼也不会出错。 苏夫子的戒尺自不会落在谢明曦身上。 苏夫子走到最后一排,目光掠过平稳如初的谢明曦,心中十分满意,徐徐说道:“风雨扑面,我亦岿然不动。这才是大家风范!” 然后,又落在六公主身上。 苏夫子眉头微微一皱。 六公主的礼仪乍看没什么错处,仔细一看,却有些生硬,失之自然。常年生活在宫中的六公主,为何礼仪却不及谢明曦? 转念再一想,六公主平日阴郁孤僻,极少在人前露面。只怕并未有人专门教导过这些。 “公主殿下稍稍放轻松,不必如此紧绷。”思虑再三,苏夫子手中的戒尺并未落下,不过,该指点的话语一字未少:“将肩膀略略放平。还有,唇角微弯,露出浅笑。” 六公主飞快地瞥了苏夫子一眼,放平肩膀。然后,敷衍地扯扯嘴角。 苏夫子反射性地一戒尺落在了六公主的手背上。 啪! 六公主:“……” 众少女:“……” 苏夫子:“……” 学舍里本就安静,此时更是寂静无声。一双双黑溜溜的眼睛都在看着亲手打了六公主戒尺的苏夫子。 哇!连六公主也打啊! 苏夫子心里也颇为后悔。 怎么动作就这么快? 六公主阴郁少言,连话都不爱说,更别说笑了。进莲池书院第四天了,谁也没见六公主笑过。刚才肯扯动嘴角,已算难得。何必计较笑得是否生硬难看? 只是,打都打了,后悔也迟了! 苏夫子定定神,继续说道:“面含微笑,是基本的礼节。不过,怎么笑也又颇多讲究。若是皮笑肉不笑,或是笑得僵硬难看,倒不如不笑。” “公主殿下若实在不习惯以笑迎人,不笑也罢。” 六公主应了一声,恢复了原本的面无表情。 苏夫子:“……” 算了,她还是去前排好好指导盛锦月和方若梦吧! 正文 第一百二十章 选课 往日,午休是学生们最轻松愉悦的时候。 可今日,少女们腰酸背痛,满面苦楚,说话有气无力。 “累死我了。” “可不是么?竟比昨日下午射御课还要累。整整坐了半日,肩不能动手不能抬,连眼都不能眨。” “最惨的是要一直保持微笑。我的脸都快笑抽筋了。” 尹潇潇此言一出,立刻得到了众少女的附和。 笑一会儿无所谓,一直维持同一个笑容同一个表情,实在太可怕了! 谢明曦的声音淡淡响起:“今日练坐,实在不算什么。等到练习跪拜之礼,才是真的累。” 可不是么? 照着今日的样子,岂不是要跪上半日? 一众少女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长叹一声。便连眼前家中厨子精心准备的美食,也无法令众人开怀展颜。 林微微胳膊酸痛,没力气拿筷子,只得用勺子吃了几口。看起来最凄惨可怜。 方若梦也没好到哪儿去。今日她挨的戒尺最多,只要一缩肩膀一低头,就会被眼尖的苏夫子察觉…… 说起这个,不得不佩服苏夫子。一双眼睛实在锐利,谁做小动作或偶尔恍神,都躲不过苏夫子的利眼。 今日挨戒尺最少的,是六公主和谢明曦。 六公主只挨了一下戒尺,后来苏夫子便没动过手。谢明曦就更厉害了,从头至尾都未挨过戒尺。得到了苏夫子的倾力赞许。 用完饭后,谢明曦说道:“以后午休的时间得略略缩短一些。睡醒后,我们便去练武场。” 众少女没精打采地应了一声。 …… 待到下午选课程的时候,众少女才又重新有了活力。 除了六门必学课程之外,还有两门选学课程。 众少女每人领了一张纸筏,上面列满了选学课程。 莲池书院的选学课程,颇为丰富,共有十门课程可供选择。常见的有丹青棋艺厨艺女红茶艺园艺等等,竟然还有武艺。 少女们三三两两地凑在一起嘀嘀咕咕,选好课程便用笔做记录,一一去李湘如处记录。 谢明曦悠哉地等着“汇总”。 不出意料,选择丹青课程的人最多,棋艺次之,茶艺再次之。选女红厨艺的人,却是少之又少。 身为名门闺秀,十指不沾阳春,下棋作画喝茶便是。谁乐意去学刺绣学下厨? 当然也有例外。 林微微便满心欢喜地选了厨艺,自信昂扬地对谢明曦说道:“我要学几味精致的点心,以后做给你吃。” 谢明曦欣然点头。 林微微又好奇地凑过头来问道:“谢妹妹,你选的是什么?” 谢明曦抿唇一笑,也未卖关子,将手中的纸送到了林微微面前。 林微微定睛一看,顿时一惊:“你竟然选的是棋艺和武艺?” 棋艺也就罢了!为什么要选武艺? 林微微惊讶之余,声音略略大了一些,众人被她的惊呼声吸引得纷纷侧目。身为闺秀,学习六艺也就罢了,舞刀弄枪的实在不合宜! 当然了,也不是没人选武艺这门课程。譬如尹潇潇! 不过,尹潇潇到底是出身将门,家学渊源。谢明曦的亲爹,却是出名的吃软饭……呃,总之,肩不能挑手不能抗。 在众人疑惑的目光中,谢明曦从容一笑:“公主殿下选了武艺,我担心殿下一个人学着无趣,索性也选了这门课程。” 众少女:“……” 为什么不早说? 她们现在改课程,还来得及吗? …… 尹潇潇倒是颇为高兴,立刻笑道:“我也选了武艺,这门课程是廉夫子亲自教导。我们一起向廉夫子学刀法。” 谢明曦笑着应是。 六公主照例没吭声,心里暗自疑惑。 谢明曦分明先选了课程,然后才和自己“不谋而合”。现在这么说,显然是意图掩饰。自己本就会武,选武艺理所当然。 谢明曦选武艺,又是为何? 谁也没料到,方若梦竟也怯生生地张口道:“其实,我也选了武艺。” 众少女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方若梦不习惯成为众人瞩目的焦点,有些不自在地垂了头。这一垂头,上午挨了数记戒尺的肩膀又痛了起来。 方若梦只得抬起头,羞赧地解释:“我是想着,学些武艺防身。万一日后被人欺负了,不必一味隐忍,可以自保。” 顿了顿,又补充一句:“还可以还手!” 对啊! 众少女霍然开朗! 学了武艺之后,不就能动手揍那些不顺眼的人了吗? 李湘如已重新换过一张纸,扬声说道:“刚才记录的不算,想改课程的,立刻过来,我重新记录。” 众少女:“……” 谢明曦哑然一笑。 方若梦话糙理不造。她选武艺,也是为了自保。哪怕是陷入困境,亦有一拼之力。 不过,眼前的少女们显然没想得那么深远,一个个打着“看谁不顺眼就能揍她一顿”的美妙主意,兴致勃勃地要改课程。 …… 一盏茶后。 谢明曦将选学课程的名单送至顾山长面前。 顾山长正悠闲品茗,随手用左手接了名单,目光一扫。 然后,噗地一声,顾山长口中的茶水喷了出来。 这等失仪的举动,顾山长自做了书院山长之后,几乎从未有过。今日实在是太过惊讶,喷茶之后,连连咳了数声。 谢明曦早有准备,立刻将干净的丝帕奉上:“这是未用过的干净丝帕,请山长擦拭茶水。” 顾山长又咳了几声,接过丝帕,迅速将嘴角擦拭干净。然后,仔仔细细地将手中的选学课程名单又看了一遍。 然后,用微妙难言的目光看了过来:“谢明曦,为何你们全班都选了武艺这门课程?” 往年武艺这门课程,几乎无人选,形同虚设。 去年廉夫子来了之后,倒是有心大展手脚。奈何去年的新生们只有两人选了武艺。有胜于无罢了。 可今年的海棠学舍,十二人齐整整地全部选了武艺。 实在太令人震惊了! 谢明曦委婉地解释:“一开始只有四人选武艺,六公主,尹潇潇,方若梦和我。后来,大家也觉得这门课程极好,执意要改课程。” 顾山长:“……”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一章 武艺(一) 顾山长何等敏锐,立刻便会意过来。 这些学生,怕是把武艺这一门课程视为逞勇斗狠之处了。 “方若梦无心之言,被同窗们曲解了意思。” 说及此,谢明曦也觉无奈好笑:“她们大约是觉得,别人选了武艺,以后若有争执冲突,自己便会吃亏。于是一窝蜂地都选了这门课程。” 顾山长哑然片刻,才笑道:“罢了!不管是为了什么缘故,既是选了武艺这门课程,便好生学上一学。廉夫子家学渊源,廉家刀法更是名扬天下。你们能随廉夫子学武,也是幸事。” 可不是么? 换在平日,便是捧着再多金银去廉家,廉家人也不会传授武艺。如今廉夫子进了莲池书院,做了武艺课程的夫子,传授所学却是理所应当。 由此也可见顾山长用心良苦。当日聘请廉夫子来莲池书院,怕是已经打好了这等主意。 谢明曦想通了其中奥妙,目中露出敬佩之意。 顾山长看在眼中,心里颇为愉悦。 连池书院从不缺聪慧敏锐的学生。不过,谢明曦天赋之高思绪之敏捷,依旧令人惊叹。 …… 选学课程,也由几位夫子兼任。 譬如董翰林,兼任的是丹青。季夫子兼任棋艺,苏夫子兼任茶艺,杨夫子兼任舞艺。而廉夫子,兼任的正是武艺。 几位夫子俱被了顾山长面前。 看了学生的选学课程名单后,夫子们面色各异。 董翰林忿忿地哼了一声,瞥了双目放光的廉夫子一眼,吐出四个字:“世道日下。” 一群出身名门的闺秀,学诗作画才是正理。现在竟一股脑地选了武艺……也不知廉夫子给她们灌了什么迷魂汤! 廉夫子素来不喜董翰林,硬邦邦地应了回去:“武艺同样是选学课程,又不低人一等。” 董翰林:“……” 董翰林气呼呼地住了嘴,心里不停默念。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董翰林那点心思,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几个女夫子俱都不喜董翰林,既没人帮腔也没人搭理。倒是不约而同地打趣起廉夫子来:“今年的选学课程,武艺这一门独占鳌头,恭喜恭喜!” “只上了半日课,便能博得学生们的爱戴,实在令人羡慕。” “可不是么?以后廉夫子可得好生教导学生,也让那些瞧不起女子的男子们看看,女子体力虽不及男子,勤奋认真却可以补足不齐和遗憾。” “正是!” 一句句分明都是冲着董翰林来的。 董翰林面色愈发不好看。 顾山长暗暗皱了皱眉。 莲池书院是女子书院,学生全是少女,夫子也多以女子为主。男夫子倒成了少数。识趣的男夫子将男尊女卑之类的话藏在心底。 董翰林却时不时地露于脸上,说话时有刻薄。 久而久之,女夫子们对董翰林都生了厌恶之心。举凡董翰林张口,不管有理无理,都会被群起而攻之。 这等情形,实在不利于夫子们内部和谐。 “你们根据名单,各自领着学生去上课。”顾山长一发话,众夫子立刻安静下来:“两门选学的课程,上课时间各一个时辰。” 众夫子应是,然后退了出去。 一离开顾山长的视线,众女夫子更无人理睬董翰林,故意将他一个人晾在一旁。 董翰林瞥了美貌过人的杨夫子一眼,心中一阵荡漾。 杨夫子夫婿几年前就死了……只是,杨夫子再美貌,也不及顾山长性情高洁身份贵重。他要续弦,便该娶顾山长。 …… 众少女俱选了武艺,另一门选学课程各自不一。 廉夫子和众夫子略一商议,便决定将武艺课程留至最后。 待众夫子一一离去,廉夫子终于绷不住了,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用力握紧右拳,轻轻欢呼一声。 实在是太好了!太令人开心了! 欢喜之极的廉夫子忍不住在原地翻了两个跟头。 动作利落,潇洒帅气。 被站在窗前的顾山长看了个正着。 顾山长抿唇一笑。 廉夫子站定之后,才惊觉自己的一举一动都落在了顾山长眼中,陡然红了俏脸。一溜烟地跑了。 顾山长目送廉夫子身影远去,目中笑意更深。 女子地位卑下,压迫欺凌轻蔑无处不在。便是出身高贵的闺秀们,也或多或少地尝过其中的酸涩滋味。 幸好有莲池书院。 这里便如一方净土,少女们恣意鲜活,身为夫子的女子们,也能无所顾忌一展所长。 如此,甚好! …… 一个时辰后。 已换好武服的少女们,眼尖地瞄到同样穿着红白武服的高挑身影,立刻噤若寒蝉。 鲜嫩活泼的少女们穿起鲜亮的武服自然好看。不过,和廉夫子一比,统统逊色。 廉夫子身量颇高,比普通女子高了半个头,双腿又直又长。满目英气,举止利落。合身的武服勾勒出窈窕优美的身形。瞬间夺人心神。 廉夫子还是那副严肃冷厉的模样,沉声道:“随我去练武室。” 众少女齐声应是。 莲池书院的练武室,十分宽敞。木质的地板光洁可人,两旁的武器架上摆满了各式兵器,寒光闪闪。 一进练武室,林微微便有些后悔,悄声对谢明曦说道:“我连跑步都吃力,只怕学武艺更吃不消。” 当时大家都改选武艺课程,林微微一时冲动,也跟着改了。 现在才后悔,却又迟了。 谢明曦没有转头,压低了声音应道:“嘘!别说话!夫子正在看我们。” 林微微忙站直身子,不敢再吭声。 廉夫子明亮如刀锋一般的视线在林微微身上掠过,平平板板地说道:“你们俱选了武艺,我自会用心教导你们。不过,学武十分辛苦,比起射御更耗体力。若有人承受不住,便张口和我说,退出即可。可以改选别门课程。” 众少女下意识地看向林微微。 廉夫子这番话,分明就是冲着林微微说的。 林微微:“……” 明明是她最想听到的话,可此时为何她心中满是羞愧,还有淡淡的不甘?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二章 武艺(二) 谢明曦瞥了神色复杂的林微微一眼。 以林微微的体质,确实不宜练武。不止是她,还有因一时冲动改选课程的少女们,一旦“领略”到学武的辛苦,能坚持得下去的,只怕也没几个…… 廉夫子的声音再次响起:“武艺课只有一个时辰,你们在课上所学,回家之后需每日勤练。” “拳不离手,曲不离口。便是这个道理。若学一日丢三日,只会一无所成!” “今日,我先教你们最基本的拳法步法。” 心直口快的尹潇潇脱口而出道:“廉夫子为何不教我们刀法?” 莫非是廉夫子敝帚自珍,舍不得将绝艺传授给她们? 廉夫子面无表情地瞥了过来:“练武需脚踏实地,循序渐进。你们大多毫无基础,一上来便学刀法,只会伤了自己。” 尹潇潇:“……” 别人没基础,可她有啊! 尹潇潇憋了半天,总算将这句话憋了回去。 廉夫子显然看出了尹潇潇心底的不服,也不多言,从架子上取了两把木刀,自己握住其中一把,另一把凌空扔了过来。 少女们轻呼一声,花容失色地避让。 尹潇潇眼疾手快地接住木刀,耳边只听冷冷一声:“我先看看你底子如何。” 尹潇潇定定神,朗声道:“学生请夫子多多指点。”然后便持刀攻上前去。 少女们这才回过神来,各自站定看热闹…… 呃,是看两人持刀过招。 六公主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场中两人的动作,目中闪出热切明亮的光芒。 谢明曦练过拳脚,目光精准,只看一眼,便知尹潇潇今日定会被教训的很惨! 廉夫子被誉为廉家这一辈的练武天才,胜过廉家诸多男子。这是因为廉夫子天赋极高,绝不是说廉家儿郎个个都没用。 而尹潇潇,虽然自小便练习骑射武艺,资质也算不错,却算不得“天赋极高”的那一拨。 …… 果然,只短短几个回合,尹潇潇的手腕被廉夫子手中的木刀击中。尹潇潇痛呼一声,右手一颤,木刀掉落在地。 廉夫子面无表情地吩咐:“拿起木刀。” 尹潇潇也是倔强好强的性子,不顾手腕疼痛,低头捡起木刀,再次出招攻击。 片刻后,木刀又被击飞。 “再来!” 短短的盏茶之内,尹潇潇手中木刀被击落四回。最后一回,木刀被廉夫子夺走,胳膊被刀尖不轻不重地划了一下。 幸好用的是木刀,不然,此时尹潇潇的胳膊便已受伤,鲜血飞溅了。 饶是如此,尹潇潇也觉被木刀击中之处火辣辣地,疼痛不已。 “你现在可服气了?”廉夫子冷冷问道。 尹潇潇闷闷地应道:“学生心服口服。” 廉夫子目光一扫:“还有谁不服?” 不服就动手,揍到你服为止! 少女们无人吭声,默默地表示自己心服口服哪儿都服气! 谢明曦也知自己绝不是廉夫子对手,绝不会自讨没趣自找难看。前世她找了个擅武艺的宫女学武,今生有廉夫子亲自传授武艺,自然远胜前世。 谁也没料到,六公主忽地站了出来:“请夫子指点。” 谢明曦一惊,霍然转头看了过去。 从她的角度,只能看到六公主的侧脸。阴郁的少女,似渐渐褪去了原来的清冷,多了一丝以前没有的鲜活。 廉夫子显然也有些意外。不过,身为夫子,断然没有拒绝“指点学生”的道理。更何况,她好为人师,也颇喜欢“指点学生”。 呵呵! …… 廉夫子依旧手执木刀,用目光示意六公主去挑一把木刀。 六公主却再一次出人意料:“我不用木刀!” 廉夫子:“……” 空手对本夫子的木刀,是谁给你的勇气? 众少女:“……” 六公主也要挨揍了吗?呵呵,还真是期待呢! 谢明曦紧紧地盯着六公主笔直的身影,眼眸微微眯起。奇异又古怪的感觉再次从心底涌起。 六公主也学过武吗? 几位皇子俱是文武兼修,昌平公主自小习武。这样想来,六公主习过武也不算突兀。只是,以六公主的性子,竟主动张口求廉夫子“指点”,委实令人惊诧。 六公主没有回头,依然能察觉到谢明曦探询的视线。 每次她稍微做出“出格”的举动,谢明曦总是第一个察觉…… 谢明曦是天生聪慧敏锐?抑或是熟悉原来的“六公主”? …… 六公主未用木刀,廉夫子自不肯占学生的便宜,也扔了长刀,一手背于身后,淡淡道:“公主殿下千金之躯,不宜有半点损伤。我让殿下一只手。” 让一只手? 还从未有人这般傲然地对自己说过这样的话! 六公主目中精光一闪,先以双手抱拳,然后起势出拳。 身形迅疾,出拳更是极快。只眨眼功夫,已如鬼魅般闪至廉夫子身前。 廉夫子目中闪过赞许之色,伸出右手格挡。 双拳相触,廉夫子心中微微一震。这个六公主,拳力着实不弱。比廉家那群不中用的堂兄堂弟强得多。 殊不知,六公主心中惊叹更胜于她! 廉夫子虽是女子,力气却十分惊人。拳中蕴含的力量令人心惊。分明已手下留情,否则,自己刚才便要出丑了。 六公主不但没有退却,反而被激起了心中的好强好胜。再次握拳攻上前。 出拳速度被刚才更快三分。 廉夫子目光连连闪动,格挡的速度也随之加快。 拳脚相交声响不绝,却无人痛呼,也无人吭声。原本抱着玩笑之心的少女们瞪圆了眼睛,一张嘴悄然张成了圆形。 老天! 六公主竟会武! 而且拳脚这般厉害! 更厉害的是廉夫子,左手竟一直负在身后,只以右拳,便格挡住了六公主如雷霆闪电一般的迅猛攻击。 精彩! 实在是太精彩了! 尹潇潇不自觉地握紧拳头,全身血液加剧奔涌,恨不得冲上去再战一场……她肯定打不过廉夫子,不知道对上六公主,能抵挡多久! 谢明曦默默地注视着六公主动如脱兔的身影,久久无言。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三章 高手(一) 六公主出招极快。 原本还有几分收敛之心,可动手兴起之时,哪里还顾得了韬光养晦。拳拳生风,招招犀利! 廉夫子目中异彩连连,逼不得已之下,只得用了左手,这才将六公主犀利的拳脚攻击拦下。 一炷香后,廉夫子终于在六公主迅疾的攻击中找到了破绽,一脚踹中六公主的膝盖。 六公主被逼后退数步。 此时的六公主,因剧烈的运动呼吸比往日快得多,清冷阴郁的脸孔也泛起了平日难寻的红潮,一双眼眸如星辰般熠熠生辉。 “我输了!”六公主定定神,张口认输。 廉夫子却道:“是我输了!我之前说让你一只手,到后来,却是双手俱用才赢。胜之不武,输的是我!” 廉夫子并未因认输而羞愧,看向六公主的目光中满是赞许:“公主殿下拳脚功夫极佳,反应敏捷。假日时日,定能胜过我。” 六公主没吭声,心里却暗暗叹口气。 这具身体实在太弱了! 如果是原来的自己,或许能和廉夫子斗个不相上下! 众少女再也按捺不住,激动不已地窃窃私语起来。 “廉夫子刀法厉害,原来拳脚功夫也这般凌厉。” “公主殿下也很厉害啊!竟能逼得廉夫子用双手对敌。” “你说,我要是勤学苦练,能不能像六公主一样?” “大白天的,还是别做梦了!” …… 一只手忽地扶住六公主的胳膊。 六公主完全出自本能反应,一个闪身让开,然后飞踢出一脚……等等!怎么是谢明曦?要命了!伤到她怎么办? 奈何身体的反应比思绪更快一步。 六公主飞踢的一脚,根本来不及收回。 众少女眼睁睁地看着六公主即将踢中谢明曦,齐齐惊呼起来。 廉夫子面色也是一变,一个飞身闪了过来,却同样救之不及。 电光火石之间,只见谢明曦跃身而起,在毫厘之间闪过。右脚踩着六公主的腿,轻巧地翻了个身,然后稳稳落地。 众人:“……” 时间似停止流动,在这一刻定格。 谢明曦神色如常,嫣然一笑:“其实,我也学过武,只是身手不佳,实在不好意思提及。” 众人再次:“……” 敢问一声,你的标准到底是有多高?这样还叫身手不佳?还不让别人活了? 尹潇潇第一个反应过来,一个箭步冲上前,猛地握紧谢明曦的手,满面兴奋:“哇!谢妹妹原来是深藏不露的高手啊!” 谢明曦淡淡一笑:“不及公主殿下多矣!” 六公主一颗心才落回原位,定定神上前,低声道歉:“对不起,差点伤到你。” 万幸谢明曦反应敏锐,及时躲开。否则,若正踢中了她,自己还有何颜面见她? 谢明曦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甚至因六公主激烈的反应生出怜惜。 后宫之中争斗不休,可怜的七皇子不知死在谁的手里。梅妃软弱无用,六公主活得战战兢兢,为了自保只能苦练武艺。 “又没真得伤到我,公主殿下不必介怀。”谢明曦笑着安慰六公主。然后,又看向廉夫子:“夫子要教我们拳脚功夫,不如现在便开始吧!今日上课的时间,已经过了一半了。” 可不是么? 沙漏里的沙子已经漏了一半。 廉夫子定定心神,说道:“好,现在便开始。”顿了片刻又道:“六公主尹潇潇谢明曦,你们三人单独随我练习刀法。” 实在是意外之喜! 谢明曦和六公主尹潇潇对视一眼,目中闪出喜悦的光芒。 至于其他的少女,虽然艳羡,却也没脸出言抗议或反对。 谁让人家天赋高天资出众身手好?廉夫子高看一眼倾囊相授也是应该的。 …… 立正,站直,出拳! 收拳,再出拳! 如此单调枯燥的动作,不停重复,实在乏味。 盛锦月耐心不足,练了片刻,出拳速度便慢了下来,频频向廉夫子处张望。 不止是她,便是李湘如也按捺不住不时瞥上一眼。 六公主谢明曦尹潇潇三人,各拿了一把木刀。廉夫子正指点三人执刀要诀,然后是如何出刀。 左手紧握刀鞘,右手拔出长刀,平举向前,然后还刀于刀鞘。反复练习,令出刀速度变得极快。 动作简单又流畅,透着杀气腾腾凌厉无双的美感。 她们也很想学啊啊啊啊! 廉夫子似听到了少女们的心声,指点完三人后,便走了过来:“你们毫无基础,所以从拳脚练起。半年后,我再教导你们学刀法。” 还要等半年! 盛锦月扁扁嘴,又看了谢明曦的方向一眼。 廉夫子目光如电,踹了盛锦月一脚:“练拳时需专心致志,不得东张西望!” 廉夫子已是脚下留情,不过,盛锦月还是被踹得踉跄一步。顿时惹来一阵窃笑声。盛锦月又羞臊又窘迫,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 碍于廉夫子的威势,盛锦月根本没敢辩驳顶嘴,很快站好,继续练习出拳。 很快,一众少女便笑不出来了。 廉夫子沉着脸孔走了一圈,毫不留情地一一叱责:“李湘如,你出拳无力。颜蓁蓁,你身体站直……方若梦,你动作迟疑,不够凶狠。” “每个人都在脑海中设想一个最讨厌的人,每次出拳,便如击中对方的脸孔。” 谢明曦! 李湘如在心中默念这个名字,用力出拳,狠狠击中那张无时无刻都自信从容的脸孔。心里忽地涌起异样的满足。 哪怕是幻想中的一幕,也令人心中快慰。 一拳揍得你满脸开花! 方若梦奋力出拳,似乎看到了刻薄无情的嫡母在自己拳下哭泣求饶的情形,由衷地露出畅快的笑意。 廉夫子看着骤然像打了鸡血一般激动的学生们,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要诀,还是祖父生前教给她的。 当年她练拳练刀时,俱以堂兄弟们为假想敌,在幻想中将他们打成猪头。这都是幼时的事了。过了十岁之后,她就无需再以幻想来麻痹自己。 因为,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有了随时将他们揍成猪头的身手。 正文 第一百二十四章 高手(二) 廉夫子转了一圈后,又走到谢明曦三人身边,目光一扫。 一看之下,便是廉夫子也暗暗惊叹。 尹潇潇本就练过刀法,驾轻就熟,不必细说。 谢明曦显然没练过刀法,不过,她极为聪慧,每次拔刀,总会微妙地变换角度。很快,找到了最佳角度。出刀的速度竟比尹潇潇还要快一些。 六公主的表现,就更令人惊艳了。 出刀还鞘,动作迅捷,犹如一个琴师抚琴,透着流畅优雅的美感。速度远胜尹潇潇谢明曦! 这个六公主,是真正的练武天才! 廉夫子的目中闪出灼热的光芒。 这三个学生俱都出众之极。任意一个,都足以令她生出收为门徒的心思。偏偏一来就是三个,倒让她犹豫不决了。 廉家刀法,素不外传。 当日她接受顾山长的聘请时,便曾对顾山长明言:“我兼任武艺课程的夫子,不过,只能教导学生普通的拳脚刀法。真正的廉家刀法,除非拜我为师,否则,我绝不传授。” 她一直打着收一个徒弟的心思。现在有三个摆在面前,她要怎么选? 六公主练武天赋最佳,身份却是个不小的麻烦。 谢明曦头脑最聪慧,韧性也最佳。 尹潇潇性情率直没有心机,最合她的脾胃。 到底要选谁? 要不然,还是再观察几日再做决定吧! 廉夫子打定主意,张口说道:“出刀要诀你们都已掌握,余下的自己回去练习便可。趁着还未散学,我再教你们几招刀法。” “我练两遍给你们看。” 说完,握住长刀,刷刷出招。 …… 谢明曦几乎立刻猜出廉夫子的心意,凝神看了过去。 五招刀法,刀刀凶狠迅捷。廉夫子手中握着的是木刀,已有这等威势,若换成锋利的宝刀,真不知会是何等凌厉! 如此良师,绝不能错过! 不管如何,她一定要成为廉夫子选中的徒弟! 不过片刻,廉夫子已气定神闲地收了刀:“你们三个,现在一一练习。我看你们到底记住了多少。” 果然如此! 谢明曦目中闪过笑意,率先张口道:“廉夫子,我全记下了。” 这可不是谦虚的时候,该高调就高调。也是时候露一露过目不忘的天赋了。 谢明曦上前一步,将廉夫子刚才演练的刀法练了一遍。动作比廉夫子慢得多,却一招未错,便连出刀收刀的姿势,也和廉夫子一般无二。 六公主凝望着光华毕露的谢明曦,目中闪出笑意。 廉夫子目中异彩连连,却未多说,只点了点头。 尹潇潇倒是没生出嫉妒之心,由衷地赞叹:“谢妹妹的记性太好了。我实在不及,只记住了其中三招,还有一招记得不甚清楚。我练给廉夫子看一看。” 果然只练对了三招,第四招记错了,第五招根本没记住。 论记忆,尹潇潇不及谢明曦。可这份磊落坦荡的胸襟,却最适合练武。 到底要选谁啊! 廉夫子的烦恼既幸福又忧伤:“公主殿下记住了多少?” …… 六公主挑了挑眉,一言未发,刷地出刀。接连五招,一刀比一刀凶狠犀利。 谢明曦震惊不已。 六公主这几招刀法,分明都是廉夫子刚才演示过的,每一招却又有极细微的变化。若不是她记住了每一招,此时根本察觉不到其中微妙的改变。 最令谢明曦震惊的,也正是这一点。 微妙的改变,竟令刀法更凌厉,杀意更盛。 此时的六公主,嘴角紧抿,目光冷凝,散发着令人屏息的寒意。 尹潇潇显然也看出了些蹊跷,悄声呢喃:“我怎么觉得六公主这几招刀法更凌厉霸气!” 而此时的廉夫子,右手正用力地紧紧地握着刀柄。面上满是激动振奋。 不管了! 不管六公主的身份有多麻烦,以后会有多少麻烦。这个徒弟,她廉姝媛收定了! 六公主收刀还鞘,面上的寒意和杀气也就此隐没,恢复成了往日的面无表情:“请夫子指教!” 廉夫子毫不吝啬夸赞之词:“这几招刀法,你不但一一记下,还略有改动,刀势更凌厉。由此可见,你天赋极佳!更胜我年少之时!” 廉夫子本身就是赫赫有名的练武天才,此时满口盛赞六公主,可见对六公主何等满意。 一众少女都被这边的动静吸引过来,无人再有心思练拳。 廉夫子竟也没生气,难得地笑道:“你们今日表现都很好。回去之后,记住每日练上半个时辰。今日便散学吧!” …… 廉夫子步履轻快地走了。 少女们照例抱怨诉苦几句,三三两两地离开练武室。 谢明曦却站在原地,动也未动。一双明亮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六公主的脸上。 六公主也没动,任由谢明曦打量。 “谢妹妹,怎么还不走?”尹潇潇的大嗓门打破了两人之间微妙又紧绷的气氛。 尹潇潇随手拍了拍谢明曦的肩膀,笑嘻嘻地打趣:“你在这儿盯着六公主殿下做什么?该不是今日武艺这门课程输了公主殿下一筹,心中不忿不平吧!” 谢明曦:“……” 谢明曦绝不会承认,自己的心里真的有些许吃味。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廉夫子对六公主是何等青睐。只怕廉夫子已经打定主意要收六公主为徒了。 一腔盘算落了空,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 人外有人,天外有天。道理谁都懂,可这等事发生在自己身上,就没那么愉快了。 谢明曦故作轻松地笑着反击:“你呢?心中就没生出点不服气不甘心?” 尹潇潇大大咧咧地笑道:“不甘心嘛,肯定有那么一点点。我本来想好好表现,令廉夫子收我为徒。不过,公主殿下比我强得多。廉夫子又不是没长眼睛,怎么可能选我!” “只可惜谢妹妹了。你过目不忘,这等天赋用来习武,再合适不过。可惜有六公主珠玉在前,可惜可惜!” 谢明曦:“……” 六公主:“……” 能毫不避讳地将这些话都说出口,其实也很厉害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五 高手(三) 看着沉默不语的六公主和谢明曦,尹潇潇终于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刚才说的话似乎太直接了。 尹潇潇清了清嗓子,试图补救:“我刚才是随口说笑,绝无挑拨之意,公主殿下和谢妹妹可千万别误会啊!” 六公主继续默默无声。 为了防止尹潇潇越描越黑,谢明曦果断转移话题:“时候不早了,我们快些去换武服。” 六公主嗯了一声。 尹潇潇偷偷打量六公主一眼,确定六公主并未动气,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各自换了衣服后,谢明曦和六公主道别。 六公主忽地冒出一句:“你很好!” 呵,并没有被安慰到。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转身离去。 …… 当晚,寒香宫。 “启禀娘娘,公主殿下今晚胃口颇佳,比平日多用了一碗。”湘蕙满心欢喜地来禀报:“可见公主殿下去莲池书院,确实是个好主意。” 琴瑟笑吟吟地接了话茬:“是啊!公主殿下这几日回来,眉宇间舒朗了许多。” 梅妃舒展眉头:“如此便好,也不枉我厚颜相求一回。” 明明是男儿身,却要装扮成女子,和一群少女在一起读书求学,其中委屈可想而知。不过,总比整日闷在宫中强的多。 梅妃娘娘终于有了笑颜。 湘蕙和琴瑟对视一眼,心中唏嘘不已。 如今,也只有六公主才能令梅妃娘娘展颜了。 皇上倒是也有这份能耐。奈何梅妃娘娘早已失宠,皇上偶尔来寒香宫,也是来看望六公主。 过了片刻,六公主来了。 梅妃坐直身子,笑着看向六公主:“安平,你今日在书院上了什么课?胃口竟这般好!莫非又是射御课?” 昨日六公主上的是射御课,颇耗费体力,晚饭比平日多吃了一倍。 六公主坐到床榻边,吐出两个字:“武艺!” 梅妃:“……” 六公主难得肯张口解释几句:“廉夫子身手极高,我欲拜她为师,勤练武艺。日后也有自保之力。” 这倒也是。 几位年长一些的皇子,个个文武兼修。尤其是四皇子,身手更为众皇子之冠。也因此,得了同样好武的建文帝的喜爱。 六公主学好武艺,不但能自保,还能借此邀宠。 梅妃想了想说道:“你既有意学武,我也不拦着你。只是,你也别练得太勤了,免得伤及自己的身体。” 六公主随口应了一声。 想学武,怎么可能半点不吃苦头? 梅妃确实很疼爱自己的儿子,可惜,这样无微不至小心翼翼近乎卑微的疼爱,对原来的盛鸿来说,只是另一道枷锁罢了。 梅妃的凄惶无助和软弱卑微,对原主极有影响。所以,原来的盛鸿,阴郁内向,近乎自闭。 如今他接管了这具身体,盛鸿就是他,他就是盛鸿。 他不会像原主那样,谨慎憋屈地活在宫中。他要默默积蓄力量,等待展翅高飞那一日的到来。 …… 梅妃习惯了六公主的少言,也未留意到六公主渐渐展露出的自信坚定:“对了,安平,你这两日和那个谢明曦相处得如何?” 六公主简短地应道:“甚好。” 当然,得撇开彼此间似有若无的怀疑探询省视…… 今日谢明曦输了一筹,心中分明颇为气闷,面上却装得淡定冷静。那副口不对心的小模样,还真是可爱啊! 想及此,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梅妃见六公主心情愉悦,也随之笑了起来:“以后有机会,你将谢三小姐带进宫来给我瞧瞧。” 已经和儿子同宿一个寝室了,这个儿媳妇总得认下。 谢明曦既能考中莲池书院头名,可见聪慧。能入儿子的眼,相貌定然不俗。唯一的遗憾便是出身低了一些。 一个谢家庶女,没资格做皇子正妃,做侧妃倒是无妨。 梅妃心中暗暗盘算,自然不会将这些话宣之于口。 六公主随口应道:“她爹只有四品官职,嫡母倒是时常进宫给皇祖母请安。只是,她从未随嫡母进过宫。” 梅妃轻叹一声:“人心隔着一层肚皮,便是天差地别。做嫡母的,哪有真心对庶出子女上心的?” 便如俞皇后,人人称道她贤良大度。其实,她根本没将任何庶出的皇子公主放在眼里。处处抬举三皇子,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若俞皇后有嫡子,三皇子哪有今日这等光景! 想及此,梅妃心中又是一阵酸苦,少不得长吁短叹:“都是我没用,连累得你也处处受委屈……” “都是我没用”这句话一出现,接下来必是一连串的自怨自艾。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岔开话题:“廉夫子今日夸我,很有习武天分。” 梅妃的注意力果然被转移过来,惊喜不已地追问:“真的么?” 六公主点点头:“廉夫子亲口夸赞我天赋胜过一众同窗。” 对自己来说,这样的夸赞实在没什么可值得骄傲的。若连一群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都比不过,他也枉为众人赞誉的天才少年了…… 过去种种,不想也罢。 六公主定定神,继续哄梅妃:“廉夫子对我十分青睐,不出数日,定会收我为徒。以后我每晚回宫,得在练武房里练一个时辰,无暇多陪母妃了。” 梅妃立刻道:“有琴瑟湘蕙陪着我便是,你只管去练武。” …… 建文帝对皇子公主们的教导十分上心,俱是从五岁起开蒙读书习武。所有寝宫里都设了书房和练武房。 拂月宫也不例外。 往日六公主喜独自抚琴,很少进练武房。 这两日,六公主一反常态,每晚都要在练武房里独自待上许久。 染墨有心进去伺候,被六公主冷淡地瞥了一眼,只得委屈地守在门外。隔着厚实的门板,什么也听不见。 练武房里,六公主悄然呼出一口气,表情生动鲜活起来。 不能被窥出一丝异样,整日扮阴郁装沉默,还要时时紧绷着脸……换了别人,怕是早就露马脚了。 好在自己擅长扮演他人。 此时身畔无人,总算能卸下面具,轻松片刻。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六章 肉痛 谢府,春锦阁。 谢明曦白日去莲池书院读书,傍晚才回来。闲闲无事一整日的丫鬟们,到此刻也忙碌起来。 从玉端来叶秋娘静心准备的菜肴,殷勤地笑道:“小姐读书一整日,一定饿了吧!奴婢这便伺候小姐用饭。” 谢明曦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草草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从玉不敢张口多问,悄悄看了扶玉一眼。 小姐这是怎么了? 扶玉回了个无奈的表情。 别问我,我也不清楚。 从玉不满地瞪了扶玉一眼。 你日日随着小姐去书院,怎么会不清楚? 扶玉一脸委屈。 我去是去了,可每天都是在学舍外等着。小姐读书如何和谁交好和谁闹矛盾,我是一概不知啊! 不中用的蠢蛋!从玉用目光谴责。偏偏让你跟着去书院! 扶玉一脸无辜。我笨也不是第一天了啊!我哪知道小姐会指名让我随行伺候! 说起这个,从玉心里颇有些郁闷。 谢明曦去莲池书院读书,只能带一个丫鬟。扶玉力气大,拎着三层食盒轻轻松松毫不费力。于是,谢明曦便挑了扶玉随行。 谢明曦瞥了一眼过来,随口笑问:“你们两个挤眉弄眼的做什么?” 从玉不敢不答:“小姐今晚胃口不佳,吃的还不及平日一半。奴婢心中忧虑,便想问问扶玉。” 扶玉更老实:“奴婢什么也不清楚。从玉不高兴,正瞪奴婢呢!” 从玉:“……” 谢明曦被逗乐了,原有的些许闷气一扫而空。 谁也不能十全十美样样顶尖。六公主诗书礼乐是弱项,算学棋艺射御却又展露出惊人的天赋。习武天分更是出众。 她想拜廉夫子为师一事,想来是要泡汤了。不过,廉夫子身手过人,能跟着学些刀法防身也是好事。 “从玉,将春锦阁里的大小丫鬟都召来。”谢明曦很快下了决定:“今晚便收拾一间屋子,用来做练武房。” …… 练武房? 谢钧一回府,便听闻此事,不由得一愣:“为何要设练武房?” 姑娘家,学些射御也就罢了,舞刀弄枪稍嫌粗鲁,有失斯文。 谢明曦笑着解释:“廉夫子兼任武艺课程。海棠学舍的所有新生,都选了这门课。我身为舍长,自不能落于人后,争不了头名,至少也该位列前三!给父亲挣脸添彩!” 最后一句话,简直说进了谢钧的心坎。 谢钧立刻更改心意,十分赞成:“说的没错。我谢钧的女儿,就该样样出众。便是习武也一样。” “你想设练武房,只管动手。对了,是不是还要添置些兵器?只管告诉我,我明日便替你搜罗一些适用趁手的兵器来。” 难得谢钧如此主动慷慨,谢明曦当然不会客气:“长枪弓箭,宝刀利剑。常见的兵器都要有。” “还有,再定制几把木质长刀,留作我平日练习之用。” “对了,我如今学习射御,总得有一匹马。烦请父亲为我买一匹脚程佳耐力足的好马。” 谢钧:“……” 上好的兵器和良马,都十分昂贵。谢明曦口中说得轻松,这么一算,至少也得花费数百两银子! 谢明曦清亮的眼眸中满是孺慕和信赖:“父亲这般疼爱我,一定不会心疼区区金银吧!” 谢钧清了清嗓子:“当然不会。” “父亲对女儿真好。”谢明曦甜甜一笑。 自己挖的坑,含泪也要跳下。 谢钧挤出笑容:“那是当然。” 看着谢钧肉痛又不得不佯装慷慨的神情,谢明曦暗笑不已。 谢钧少年时着实过得窘迫,少时的清苦,在谢钧的身上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记。哪怕如今已官至四品颇有家资,也改不了能省则省的小气。 能从谢钧的腰包里掏些银子出来,比用自己赚来的银子愉快多了。 …… 一炷香后,谢钧步履沉重地去了兰香院。 精心装扮过的丁姨娘,满面含笑的迎了上来。在看到谢钧凝重的面色后,不由得一怔:“老爷这是怎么了?莫非是明娘惹老爷生气了?” 如今,谢明曦就是谢钧的眼中宝心头肉。 每晚回府,谢钧必要先去春锦阁一趟。丁姨娘心胸再狭隘,也不能和自己的女儿吃干醋。几日下来,便也渐渐习惯了。 在自小一起长大知根知底的丁姨娘面前,谢钧也不必遮遮掩掩装模作样,一脸肉痛地叹道:“莲池书院倒是不用交束脩,可明娘一张口就要设个练武房,既要弓箭宝刀,又要良马名驹。” “这么一算,至少也得几百两银子。” 丁姨娘一听,也是一阵肉疼:“怎么要这么多银子?” 谢钧没好气地哼了一声:“读来就是天底下最耗费银子的事。想儿女争气挣脸,不花银子怎么行。” “元亭往日住在郡主府,书房练武房都是现成的。一应花销都由永宁郡主供着。不然,你以为元亭为什么肯听嫡母的话?” 说来说去,还是肉痛。 每年送往临安的养老银子,也不过五百两。算来还不够给谢明曦设一个练武房。 丁姨娘忍不住低声抱怨:“明娘主意越发大了。也不和人商量,竟私自写信送去临安。老太爷他们一来,日后哪里还有消停安稳的日子。” 谢老太爷也就罢了,关键是徐氏母子。 提起此事,谢钧更觉烦心,俊脸沉了一沉:“行了,事已至此,还说这些做什么。我身为人子,奉养父母也是应该的。” 得了!就继续装吧! 丁姨娘暗暗撇嘴。 她是谢钧亲娘的姨侄女,对谢家那一团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知道的一清二楚,对谢钧凉薄无情的性子更是了然于心。 谢钧若真孝顺,早在十余年前中了探花的时候,就该将亲爹继母继弟接到京城来了。 说到底,还是嫌弃继母徐氏身份低贱。 徐氏远在临安,底细无人知晓。便连永宁郡主,也被蒙在鼓里。只以为谢钧和继母不和,才不愿徐氏进京。 现在,谢老太爷领着徐氏和继子一家子启程动身,算一算路程,不出几日就要到京城了。 正文 第一百二十七章 做戏(一) 三日后,谢明曦的练武房便布置妥当。 正逢旬末休沐,谢钧叫来一双儿女,正色说道:“你们今日随我一起去郡主府,给你们母亲请安。” 夫妻吵架怄气,总没有一直冷战的道理。谢钧自诩为男子汉大丈夫,绝不和女子斤斤计较,该低头便低头,一点都不含糊。 谢元亭早就惦记着回郡主府了,一听此言,立刻应道:“多日不见母亲,我心中惦记的很。” 谢钧:“……” 要拍嫡母马屁,等回郡主府再拍!现在说得这么肉麻是膈应谁……总之,谢钧是被膈应到了。 丁姨娘心中一阵酸苦,默默垂头不语。 谢明曦忽地问道:“父亲,万一母亲怒气未消,不让我们进府怎么办?” 谢钧:“……” 谢钧咳嗽一声,挺直胸膛,口是心非的说道:“郡主宽厚大度,岂是这等小鸡肚肠之人。你们兄妹不必担心,随我去郡主府便是。” 谢明曦看穿了谢钧的外强中干,却未说破,顺着谢钧的话音笑道:“父亲说的是。我们这便随父亲去郡主府。” 眼巴巴等在一旁的丁姨娘,终于有了插嘴的机会:“明娘,你如今已是莲池书院的学生,出尽风头占足好处。见了二小姐,你便稍稍忍让一二。” 出尽风头占足好处? 谢明曦看向丁姨娘,目中满是讥讽的冷意:“能考进莲池书院得中头名,全凭我自己。我既未偷抢也未让人替考,出自己的风头,占自己的好处。没有半分对不住他人。为何要对谢云曦忍让一二?” 丁姨娘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很快,便掩着脸哭了起来:“我一心一意都是为了你着想。你这丫头,如今倒将亲娘当成了仇敌一般。” “我的命怎么就那么苦……” 谢明曦神色淡淡,毫无反应。 谢元亭紧皱眉头,一脸嫌弃。 就连谢钧都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呵斥:“行了,一大早就哭哭啼啼地,成何体统!回你的兰香院去!” 丁姨娘掩着脸走了。 谢钧看向谢明曦,斟酌言辞委婉提醒:“明娘,丁姨娘刚才提醒之言,也有些道理。你今日去郡主府,言辞谨慎些为好。” 别一张口就刺永宁郡主母女的痛处,好歹低调一点。 谢明曦乖巧地应了:“女儿谨遵父亲的教诲。” 谢元亭看不下去了,翻了个大大的白眼。 明明是脸厚心黑阴险狡诈的狐狸,装什么乖巧温顺! …… 谢钧提心吊胆表面镇定地领着一双儿女回了永宁郡主府。 门房管事亲自去通传,很快笑着回转:“郡主正在内堂,请郡马领着大公子三小姐去内堂相聚。” 肯让他进门就好。 谢钧暗暗松了口气。 谢明曦瞄了软骨头的亲爹一眼,嘴角扯起意味深长的笑意。 其实,谢钧根本不必担心。永宁郡主的把柄落在她手中,为她所制。以永宁郡主的为人心性,除非将“二十份密报”尽数找出来,否则,绝不敢和她翻脸。 呵! 永宁郡主就是再厉害,也绝不可能找到。 原因很简单。根本就没有二十份密报。什么分别藏在二十个隐秘之处收买乞丐混混看守都是假的。 虚则实之,实则虚之。真真假假,真假难辨。 永宁郡主疑心极重。越是查不清楚,越不敢轻举妄动。 片刻后,父子三人一起进了内堂。 永宁郡主神色冷然地坐着,谢云曦站在永宁郡主身侧,狠狠地盯着谢明曦,宛如仇敌一般。 谢明曦视若未见,遥遥地看向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也看了过来。 自那一日撕破脸皮,两人还是第一次相见。 一个冰冷中含着惊疑不定的省视,一个平静中带着泰然自若的冷静。 短短片刻的目光交汇,谢明曦显然占了上风。 …… 永宁郡主咽下只有自己知道的狼狈,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谢元亭上前行礼:“儿子给母亲请安。一别多日,儿子心中一直记挂母亲的身体。” 到底是在自己面前养大的,话语中的关心显得颇为真诚。 永宁郡主神色微微一缓:“我没什么大碍,你且放心。” 谢元亭心神稍定。 嫡母语气还算温和,显然并未迁怒到自己身上。想想也是,嫡母膝下无子,将他养在名下。以后还不是要靠他养老送终? 满面关切的谢钧走上前说道:“多日不见,郡主似清减了几分。” 永宁郡主听得想作呕。 这个男人! 这个虚情假意的男人! 这个折眉低腰毫无风骨的男人! 不过,也只有这等男子,才能甘愿匍匐在她脚下。这么多年来,任由她摆布。当年她相中他为“丈夫”,不就是因为他的“男儿膝下无黄金”? 假凤虚凰,还得继续。 “郡马看来倒是好吃好睡,气色比往日犹胜三分。”永宁郡主到底心意难平,一张口便是讥讽。 谢钧悬在半空的心也彻底落回原位。 冷嘲热讽,总比不理不睬强得多。 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屈! “其实,我无一日不惦记郡主。”谢钧摆出深情款款的脸孔:“只怕郡主心有余怒,这才特意等了几日才回来。” 永宁郡主一直清楚谢钧是个什么样的男人,此时此刻,还是被恶心到了。 谢元亭对亲爹却多了一份敬佩。 忍常人之不能忍,方为大丈夫! 谢云曦憋了一肚子闷气委屈,终于忍不住张了口:“父亲几日都没见我了,就不惦记我么?” 当着永宁郡主的面,谢钧十足十是个慈父,立刻笑道:“当然惦记的很。快些说来给我听听,这些时日在白鹭书院如何?” 谢云曦显然早有准备,立刻骄傲地昂起头:“我在白鹭书院里交了几个好友,她们俱都是出身名门的闺秀。和我性情相投。” 知道结交名门闺秀,还不算笨。 谢钧满意地点点头。 谢明曦的声音冷不丁地响了起来:“二姐,你误会父亲的意思了。父亲是问你在白鹭书院学习如何?夫子授课你能听懂吗?” 谢云曦:“……” 正文 第一百二十八章 做戏(二) 谢云曦涨红着俏脸,色厉内荏地回道:“当然听得懂,我学业好的很。不劳你操心!” 谢明曦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如此就好。我还担心以后每次月末考核都拿甲等第一,会令大哥和二姐难堪呢!” 谢云曦:“……” 无辜被波及的谢元亭:“……” 兄妹两个动作一致地瞪向谢明曦。 谢钧忍住扶额的冲动,用目光示意谢明曦收敛一二。 最令人惊讶的,是永宁郡主一直未曾出言。 谢云曦不知就里,满腹委屈地告状:“母亲,三妹一直欺辱我!”一双大眼里满是“母亲快替我做主臭骂谢明曦一顿”的急切! 永宁郡主面无表情地看了谢云曦一眼:“明娘天资聪颖,读书远胜过你。你这个做姐姐的,有闲心和明娘斗嘴怄气,倒不如多花些时间读书。月末考核未得甲等,你也不必回来见我了。” 谢云曦:“……” 谢钧父子:“……” 谢明曦微微一笑,上前两步说道:“爱之深责之切!母亲一片拳拳‘爱女之心’,想来二姐绝不会辜负。” “爱女之心”四个字,有意无意地加重了一些。 永宁郡主神色一僵,迅疾恢复如常,淡淡说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有自信是好事,自信过头,就是狂妄了。” “莲池书院里俱是天赋出众的学生,你想保持头名,绝不是易事。” “谨记戒骄戒躁,勤奋苦读。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学业上,方为正途。” 最后一句,分明是别有所指。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接了话茬:“母亲说的是。我也盼着无人相欺无人招惹,心无旁骛,专心读书。” 如果有人主动来招惹我,那就怪不得我“不将心思放在学业上”了。 永宁郡主抿紧嘴角,深深看了谢明曦一眼:“放心,有我在,定会令你一心向学。” …… 谢云曦懵了! 谢元亭懵了! 谢钧也懵了! 眼前这“母女情深”的一幕是怎么回事? 今天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可惜,永宁郡主和谢明曦看起来俱是情真意切,半点不像做戏。 令人一头雾水。 谢钧很快反应过来。不管如何,总归是好事一桩。他以后也不必忧心永宁郡主暗地里给谢明曦使绊子了。 “郡主,从今日起,我便领着元亭和明娘在郡主府里住下如何?”谢钧一脸喜气地提议:“一家人分住两处,总是不美。” 呸!厚颜无耻! 谁和他是一家人! 往日也就罢了!如今让她日日对着谢钧的脸,实在难以容忍! 不过,若能顺理成章将谢明曦留下,也是好事一桩。在自己眼皮子底下,谢明曦定难翻出风浪…… 永宁郡主心念电闪,权衡利弊,正要勉强应下。就听谢明曦说道:“父亲怎么忘了,祖父祖母和二叔一家子就要到京城了。我们都住在这儿,祖父他们怎么办?” 永宁郡主皱起眉头,一脸不善地看向谢钧:“明娘说的可是真的?你父亲他们真的要来京城?” 公婆二字,根本不屑出口。 谢钧这才想起自己的来意,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是。不出几日,父亲便要到了。” 永宁郡主眉头拧得更深。 谢钧家境贫寒,谢老太爷是个穷秀才,和续弦继子住在一起。这么多年来,谢钧每年只送些银子回去,绝口不提将谢老太爷一家子接到京城来。 她这个“儿媳”,几乎忘了还有“公婆”的存在。 谢钧冷不丁地将人接到京城来,打的是什么主意? …… 永宁郡主当然不会料到,这是谢明曦一手主导的好戏。 谢钧也不会在此时提起这些,一味陪着笑脸:“此事没和郡主商议,是我的不是。还请郡主不要见怪。” 永宁郡主身份再矜贵,也没有撵走公婆的道理。 罢了!一群乡下土包子,来就来吧!反正都住在谢府,和她没什么相干! 永宁郡主没好气地说道:“等他们来了,安顿在谢府便是。”顿了顿,又加了一句:“到时候我带云娘回谢府,给长辈请安。” 肯回去请安就好! 日后便是徐氏之事曝露,永宁郡主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下。 谢钧心神大定,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说得果然没错。永宁郡主并没有撕破脸的打算。既是要继续做夫妻,对公婆该有的礼数便不能少。 以后,有谢老太爷坐镇谢府,永宁郡主嚣张的气焰便要大大收敛。 实在是一招妙棋! …… 谢钧父子三人在永宁郡主府待了一日,堪称“和谐友爱”。 傍晚时分,谢钧才心满意足地领着儿女回了谢府。 对丁姨娘来说,无疑是意外之喜:“老爷没留在郡主府吗?以后是不是要长住在谢府了?” 谢钧点点头。 丁姨娘心花怒放,一把攥紧了谢钧的胳膊,柔情无限地说道:“妾身今后便能和老爷朝夕相对了。” 谢钧显然很吃这一套,握住丁姨娘的手,轻声道:“我知道这些年委屈你了。以后,我定会好好补偿你。” 一句委屈,勾起了丁姨娘的伤心事。 丁姨娘目中泛着水光,哽咽着低语:“我们两个自小青梅竹马,一起长大。姨母去世前,为你我立下口头婚约。只恨没有正式定亲。害得我名不正言不顺,白白让出了正妻之位。” 当年谢家穷得家徒四壁,哪里还有银子过定。 再者,乡下也没那么多讲究。立了口头婚约,便算是未婚夫妻。来往走动频繁些,也无人多舌。 谁能想到,谢钧一飞冲天之后,竟然背信弃义,要娶别的女子为正妻? 珠胎暗结的丁姨娘,早就没了清白名节,不得不委屈退让。以妾室之礼进门。生了儿子也不能养,眼睁睁地看着儿子被抱到永宁郡主面前。 想起这些,丁姨娘泪雨纷纷。 谢钧纵然有些愧疚之心,也架不住丁姨娘时常念叨。如今早已听得习惯了,随口哄上几句罢了。 丁姨娘动辄哭泣抹泪,毫无主母风范,根本不是永宁郡主对手。希望亲爹后母厉害些,能一举压制住永宁郡主的气焰! 正文 第一百二十九章 抵京 五日后。 谢老太爷一行人终于坐船抵达京城。 在码头连着等了三日的谢青山,忙扬起笑脸上前行礼:“奴才见过老太爷。” 每年谢青山都要代主子回临安送养老银子,谢老太爷对谢青山自是十分熟悉——比对儿子谢钧还要熟悉。 谢钧自进了京城后,就没回过临安。这十余年来,除了按时送银子回来,便只有半年一封的家书了。 谢老太爷一路舟车劳顿,精神倒是颇佳,冲谢青山笑了一笑:“辛苦你了。” 谢老太爷四十多岁,委实不算老。年少时生得一张好皮囊,这些年来日子过得舒心,看着精神又体面。眼角额头有几丝浅浅皱纹。 相较之下,紧随其后的徐氏就苍老多了。 徐氏本就比谢老太爷大了五岁,年轻时“操劳过度”,年迈时苍老衰败的速度也令人咋舌。一张暗黄的脸上,布满了皱纹,腰身微弯。 站在养尊处优风度翩翩的谢老太爷身边,便如粗野的乡下婆子一般。 谢青山对着徐氏,便没谢老太爷这般殷勤周到了,略一躬身抱拳:“奴才给老太太请安。” 狗眼看人低的混账! 当年还是她亲自买下送到谢钧身边的书童。如今主子飞黄腾达了,谢青山狗仗人势,竟也在她面前摆起谱来了。 和谢钧一样都是白眼狼! 徐氏照例在心中狠狠骂上几句,面上却露出温和的笑容:“青山快些起身。” 徐氏的身后是一个年近三旬的男子。男子身量中等,神色间带着几分初进京城的兴奋和紧张。 这个男子,正是徐氏的儿子谢铭。 谢铭和谢老太爷毫无血缘关系,相貌没半点肖似之处,五官倒也算端正。 谢铭的妻子阙氏是商户出身,肤色白净,颇有几分姿色。一双眼格外灵活,透着精明干练。 谢青山一一笑着行礼:“二老爷,二太太。” 然后,便是谢铭和阙氏的两子一女:“大小姐,二少爷,三少爷。” 年龄最大的谢兰曦,今年十二岁,生的秀丽窈窕。谢元舟今年九岁,正是精力旺盛活泼好动之龄。 年龄最小的谢元尉只有四岁,生得白白胖胖,像个小肉包子一般,颇为可爱。 谢老太爷早已不将徐氏放在眼里,对继子谢铭冷冷淡淡。不过,这三个孩子俱在他眼前长大,谢老太爷待他们总有几分疼爱、 “兰娘,舟哥儿,尉哥儿,祖父带你们去谢府。”谢老太爷笑眯眯地招呼孙子孙女们。 三个孩子一起应下,簇拥着谢老太爷上了马车。 …… 谢铭夫妻一左一右扶着徐氏。 谢铭压低了声音说道:“娘,以后我们真的要在京城住下吗?” 声音里透着几分惶惑不安。 徐氏哼了一声,咬牙低语:“当然要住!当年若不是我掏空了家底供着,他谢钧哪来今日的风光。后娘也是娘!他孝敬奉养我天经地义!” 一想起当年,徐氏便满心悔恨。 年少时的谢钧生得格外俊俏,嘴甜又讨喜,一口一个娘,叫得比亲娘还亲热。她明知谢钧是有意讨好自己,为的是哄她掏银子,还是心软了。 她熬得几夜都没睡好,最终还是下定决心,将多年的积蓄拿出来,供谢钧读书科考。 谢钧本就天资聪颖,有了大儒指点,更是突飞猛进。果然一举考中乡试,之后高中探花。娶了貌美如花的永宁郡主,做了淮南王府的女婿,又做了四品的鸿卢寺卿。 谢家至此改换门庭,人人艳羡。 可恨的是,谢钧翻脸无情,对她这个后娘凉薄之极。 每年的几百两银子,全数送到谢老太爷手中。她想要银子家用,便得好生伺候谢老太爷的起居,受足闲气。连带着儿子谢铭也直不起腰杆来,性子越来越温吞。 徐氏目光一扫,恨铁不成钢地低语:“给我抬头挺胸!我们既未偷又未抢,接了信才到京城来。又没对不住谁!你这副畏畏缩缩的样子做什么?” 谢铭讷讷地嗯了一声,听话地挺直腰。 徐氏又转头叮嘱儿媳阙氏:“你给我放机灵点。郡主住在郡主府,谢家内宅如今连个主事的人都没有,以后少不得你我多操心。” 丁姨娘只是个妾室。有头脸的人家,断然没有让小妾执掌内宅的道理。 她既是来了京城,谢家内宅理所应当地由她接掌。怎么也得从谢家刮一层油水做私房才是! 一路上,类似的叮嘱阙氏早已听了不下数回,闻言立刻低声应道:“娘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儿子懦弱不中用,好在儿媳精明又听话。 徐氏满意地嗯了一声。 …… 一个时辰后。 谢钧匆匆赶回谢府。 分别多年的父子两人,重逢的场景激动感人。 “父亲,儿子不孝,多年来未曾奉养在身边。”谢钧跪在谢老太爷面前,痛哭不已:“儿子不孝啊!” 谢老太爷老泪纵横,颤巍巍地伸手抚着谢钧的头。 一番感人肺腑的话还未出口,徐氏的声音已经响起:“你身为长子,这么多年来都没回临安探望过爹娘,确实不孝。好在有你二弟一直在你爹身边尽孝!” 谢钧:“……” 谢钧脸皮再厚,也哭不出来了。 谢老太爷含愠带怒地瞪了徐氏一眼:“闭嘴!我们父子说话,哪有你插嘴的余地!” 徐氏悻悻地住了口,心里狠狠地呸了一声。 当年穷得快揭不开锅的时候,谢老太爷恨不得日日贴在她身上,心肝宝贝肉地从不嫌肉麻。她也是真心喜欢谢老太爷的,心甘情愿地嫁了他,为他操劳辛苦。 可恨男人都是没良心的东西!翻脸比翻书还快! 什么苟富贵,勿相忘! 什么同甘共苦,我的便是你的! 统统都是狗屁! 一朝富贵得势,凉薄的嘴脸很快便显露出来。开始嫌弃她人老珠黄,嫌弃她不光彩的过往,买了年轻漂亮的丫鬟在身边“伺候”,还拿着大把银子去捧戏子…… 呸!不要脸的老东西! 生的混账儿子,和老子一般不要脸! 正文 第一百三十章 徐氏(一) 编钟声悠悠响起。 谢明曦和林微微有说有笑地出了学舍。 守在学舍外的扶玉立刻凑了过来,小声禀报道:“小姐,府中送了信来,老太爷老太太和二老爷一家子已经到京城了。” “大老爷特意早早回了谢府,郡主也会领二小姐回来,只等大少爷和三小姐回府团聚。” 团聚? 谢明曦略一挑眉,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好,我这便回去。” 一旁的林微微心中有些好奇,却未多问。 谢明曦显然也无多说之意,上了马车后,随口打趣林微微:“奇怪,今日陆公子为何没来‘顺路’接你回府?” 林微微略红了脸:“陆大哥今日应四皇子之邀,一起去赴宴了。” 听到四皇子的名讳,谢明曦眼底的笑意陡然隐没。 林微微并未察觉,低声笑道:“陆大哥和四皇子殿下同窗已有三年,情谊甚笃。四皇子殿下赴宴,时常会邀陆大哥一同前往。” 谢明曦嗯了一声。 “松竹书院里的学生,大多文武兼修。听闻四皇子殿下文武全才,尤其是射御两项,在松竹书院里皆是佼佼者,无人能及。” “陆大哥射御也颇为不弱,只是不及四皇子殿下罢了。不过,陆大哥擅长诗书,在松竹书院里赫赫有名。” 句句不离陆大哥,满心的欢喜满腔的骄傲,清清楚楚地流露出林微微娇美的脸孔上。 林微微对陆迟的心意,毕露无疑。 陆迟也是喜欢林微微的。 这分明是一对情投意合的青梅竹马。门户相当,性情相投,彼此喜欢。前世结为夫妻,水到渠成,顺理成章。 四皇子,你怎么忍心对这么一个可爱的女子下毒手? 只为了满足自己不可告人的一腔私欲,只为了独占陆迟…… 陆迟,前世的你,到底知不知道林微微是为你而死? 谢明曦的目光复杂而深幽。 林微微被看不太自在,半开玩笑地问道:“喂,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生了三头六臂!” 谢明曦收回目光,随意地扯开话题:“明日你早些来接我。” 林微微也未多想,笑着应了下来。 …… 小半个时辰后。 谢明曦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内堂。 平日冷清的谢府,今日显得格外热闹。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将众人尽收眼底。 往日高高在上的永宁郡主,今日却无资格坐在上首,脸上挂着敷衍的浅笑,目中隐隐透出几分不耐。 谢云曦谢元亭并肩站在一起,正低声耳语。 一个略显苍老又格外亢奋的声音率先传入耳中:“哟!这就是明娘吧!竟生得这般花容月貌。快些过来,给祖母仔细瞧瞧!” 张口之人,非徐氏莫属。 谢钧听到祖母两个字,心里便觉膈应。只是,当着众人的面不便显露,咳嗽一声道:“明娘,过来见过祖父祖母,还有你二叔二婶。” 谢明曦应了一声,笑着走上前来,行了晚辈礼:“明娘见过祖父,见过祖母,见过二叔和二婶。” 没等谢老太爷吭声,徐氏又笑道:“快些起身。都是自家人,哪来那么多虚礼。” 谢老太爷不快地扫了徐氏一眼。 这个徐氏,平日还算老实。今日进了谢府之后,却处处抢着说话出风头。他又不能句句呵斥阻止,眼睁睁看着徐氏上蹿下跳,心里别提多搓火了。 徐氏只当没看见谢老太爷抽筋的眼角,径自热络地笑道:“谢家儿郎,个个生得俊。元亭是不用说了,元舟元蔚也都生得俊俏。你们姐妹三个,更是个个生得花容月貌。” 众人:“……” 亏徐氏夸得出口! 谢老太爷只有谢钧一个亲生儿子,谢铭只是继子,所出的两子一女跟着姓了谢。较真起来,实在算不得谢家儿郎! ……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一丝轻蔑,根本不屑张口。 谢老太爷目光一暗,心里愈发不快。 可恨当年为生活所迫,竟娶了这等上不得台面的女子做了续弦。如今甩也甩不脱,看着又膈应。 徐氏却唯恐膈应得不够一般,又笑着对谢钧叹道:“看到元亭,我便想起你年少时的光景。当年我嫁给你爹的时候,你只有十岁,生得清瘦,身量不高,看着便如八九岁的孩童一般。” “我看在眼里,着实心疼。连着做了半个月的红烧肉,你每天都要吃上一碗。诶哟,吃得那个香甜哟……” 谢钧听得脸都快黑了,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打断徐氏的追忆:“都是过去的事了,没想到母亲还记得这般清楚。” 这一声母亲,叫得并不甘愿。 不过,当着一众晚辈的面,总不能失了礼数。 徐氏看着谢钧眼中流露出的嫌弃,心中冷哼一声,面上笑得愈发亲热:“怎么记不清!你一口一个娘地叫着,我也当你是亲生的儿子一般疼爱。别说隔十几年,便是隔上二十年三十年,我也不会忘。” “明日我便亲自下厨,再给你做一碗红烧肉。” 谢钧:“……” 能不能别再提什么红烧肉? 谢老太爷忍无可忍,瞪了徐氏一眼:“别聒噪个不停!” 徐氏适时地露出委屈隐忍的神色:“阿钧特意将我们接到京城来养老,我心中感动,只想对他好一点罢了。如果阿钧不想吃红烧肉,想吃红烧鸡也行。” 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再一次被成功地膈应到了。 谢钧脸更黑了! 谢云曦和谢元亭满目嫌弃之色。永宁郡主此生从未见过如此厚颜的老妇人,一时也有些错愕。 谢明曦无声地扬了扬嘴角。 徐氏果然是个妙人。 看来,这一步闲棋倒成了妙着。谢家内宅,很快就要热闹起来了。 徐氏看着谢老太爷父子两人如同吃了苍蝇一般的面色,心中颇为畅快。 憋了十几年。今日终于得以稍稍出了一口闷气! 不过,徐氏也不敢太过分。初来乍到,一时还摸不清永宁郡主的性情脾气,还是小心一些才是。 反正,她已经到了京城,住进了谢府。以后绝不会再回临安了!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一章 徐氏(二) 徐氏的“妙招”还在后面! “元亭,云娘,明娘,”徐氏一一喊过兄妹三人,满脸慈爱地说道:“这些年,祖母一直在临安,连你们的面都没见过。今儿个是第一遭见面,祖母总得给些见面礼。” “不过,祖母手中实在没什么拿得出手的好东西。这是祖母多年积攒下来的碎银子,你们三个拿着分了,买些好玩的好吃的。” 一边说着,一边掏出一个旧荷包,小心翼翼地取出荷包里的散碎银子,分作三份,塞到谢元亭兄妹三人手中。 众人:“……” 脸厚心黑的谢明曦,也不由得暗叹一声。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谢老太爷已经气得七窍生烟,狠狠瞪向徐氏:“丢人现眼的东西!还不快点把你的碎银子收起来。见面礼我早就备好了!” 徐氏委屈不已,目中闪出水光:“我一片心意,怎么就成丢人现眼了!我手中不宽裕,见面礼微薄了些,孩子们总不会嫌弃见怪。” 谢元亭谢云曦:“……” 其实,我们很嫌弃很见怪! 谢明曦:“……” 呵呵,不要停!继续! …… 永宁郡主也被徐氏那副穷酸样子逗乐了,故意瞥了脸孔忽红忽白的谢钧一眼:“郡马,我记得你每年都会送银子回临安。为何老太太手中竟只有这么一点银子?” 谢钧僵着脸答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谢老太爷不欲让儿子难堪,只得主动顶了黑锅:“银子都由我收着。不过,平日从未少了家用。” 又倏忽沉着脸训斥徐氏:“当着孩子们的面,把你那副穷酸样子收敛起来。再这般丢人出丑,我立刻让人送你回临安去。” 谢老太爷一沉下脸,谢铭反射性地低头不吭声。 谢兰曦姐弟三个,也有些畏惧,齐齐低下头。 换做平日,徐氏早就老实消停了。今日却哭着抹起了眼泪:“人老人丑遭人嫌。我知道自己是比不得年轻时候貌美了。你整日花钱听戏,给身边的通房丫鬟买胭脂水粉,也舍不得给银子给我花用。” “你想撵我回临安,那是万万不可能。我辛苦操劳半辈子,总算有机会进京享福。谁要是送我走,我就一头撞死在谢家大门前!” 谢老太爷再也坐不住了,霍然站起身来,恼怒地拉拽着徐氏的胳膊:“去去去!你现在便去撞!撞死了我替你收尸!以为几句话就能吓到我不成!” 徐氏是市井出身,性子泼辣难缠。这些年被银子逼得忍气吞声,如今哪里还肯忍。 徐氏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起来:“老天爷怎么也不睁睁眼!将这没良心的东西收了去!当年若不是我,你们父子两个都得饿死。若不是我掏了银子出来,阿钧连束脩也交不起。便是赶考的路费,也都是我老婆子的棺材本。” “现在谢家飞黄腾达了,就不顾我的死活,想将我逼死!” “老天爷!你快些睁开眼看看。直接降几道雷,劈死这个老不死的吧……” 谢铭急得满头大汗,偏偏天生口拙,不知该怎么劝亲娘。 阙氏可就比谢铭机灵得多了,拿出帕子捂着脸,也呜呜地哭了起来。 谢兰曦已到了知事的年龄,被徐氏这等做派羞臊地抬不起头来。谢元舟倒是光棍,拉着谢元蔚站到徐氏面前。一副“冲着我来”的架势! 谢老太爷面色铁青,太阳穴突突直跳。 谢钧暗暗咬牙切齿,忍不住迁怒于谢明曦。 都怪谢明曦!自作主张地写信让他们来京城!刚来第一日,就闹得鸡犬不宁。 谢明曦一脸恰到好处的茫然无辜。 说实话,她是真的没料到徐氏有这等手段……若早知道,重生的第一日她便写信送去临安了! …… 谢钧再懊恼再后悔也没用。 人来都来了!想撵回临安,显然目前不可能,只能先安抚再说。 成大事者,需忍常人之不能忍! 谢钧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硬生生挤出一个愧疚的神情,走上前亲自扶起徐氏:“都是儿子不孝,竟令母亲无端受了这么多委屈。以后儿子定会好生孝敬母亲!” 几句好听话就想哄得她起来?不可能! 徐氏硬是赖在地上,继续哭:“我这一把年纪,到哪儿都是一副寒酸模样。别说别人,便是我自己也瞧不起自己……” 谢钧咬牙承诺:“我待会儿便让人取一百两银子,送到母亲手中。” 一百两银子,打发叫花子吗? 徐氏对着谢钧哭道:“阿钧,当年你要读书,哭着跪下来求我,我可是连棺材本都拿了出来啊!” 永宁郡主的耐心显然已快用尽了,阴沉着脸瞥了谢钧一眼:“内宅库房没银子了吗?送五百两给老太太安顿。” 再不让徐氏“消停”,别怪她翻脸走人。 谢钧肉痛不已地改口:“既是郡主发了话,那就五百两好了。” 五百两! 这个永宁郡主,比抠门的谢钧大方多了! 徐氏心花怒放,麻溜地抹了眼泪,站起身来,连连说道:“阿钧一番心意,我若不收,反倒不美。如此便先谢过了。” 脸面算什么? 一闹腾,便闹出了五百两银子。实在太划算了! 谢老太爷一张脸快黑成了锅底。当着永宁郡主的面,不便发作,硬生生忍了下来:“阿钧,时候也不早了,让厨房上菜开席吧!” 谢钧迅速张口应下。 一场闹剧,总算告一段落。 …… 家宴共开了两席。 男子一席,女子一席。 少了闹腾不休的徐氏,席上安静了许多。谢铭生性木讷温吞,并不善言。坐下之后,便一声未吭。 谢钧对这个没血缘的弟弟没有好感,也没太多厌恶,随意招呼一声,便陪着谢老太爷说话。 谢元舟倒是胆大,坐在谢元亭身边问东问西:“大哥,你在哪家书院里读书?” 谢元亭略略昂头,语中露出一丝傲然:“新儒学院。”然后,又骄傲地添了一句:“京城六大书院之一。” 谢元舟眼睛闪闪发亮,兴致勃勃地追问:“哪六大书院?新儒书院排在第几?” 谢元亭:“……”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二章 父子(一) 谢元亭被刺中痛处,绷着俊脸,不理谢元舟了。 谢元舟压根不知自己问错了话,见谢元亭瞬间撂了脸色,也有些委屈。好在美味菜肴很快被端了上来。 谢元舟早就饿了,立刻高高兴兴地大快朵颐,将之前的些许委屈尽数抛在脑后。 谢元亭看在眼里,心里不由得暗暗鄙夷。 果然是乡下来的土包子!吃相如此粗鄙! 另一边的女眷一席,便热闹多了。 徐氏忙着大吃大喝,一张嘴还不忘时时奉承永宁郡主夸赞谢云曦谢明曦姐妹。嘴太过忙碌,口沫横飞,偶尔还喷出一点菜肴碎末。 永宁郡主嫌恶又膈应,半点胃口都无,很快搁了筷子。 永宁郡主一脸冷凝,看不出太多情绪。 谢云曦却没什么城府,对徐氏的嫌弃和轻蔑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就差没直说一句“离我远点”了。 徐氏似没看出来一般,亲热地用自己的筷子夹了一块肉放进谢云曦的碗里:“云娘,你别光顾着听祖母说话,也多吃些。别听什么以瘦为美之类的话,姑娘家还是白白胖胖地招人喜欢。” 谢云曦满目嫌弃,硬邦邦地应了句:“我已经饱了。” “长者赐,不敢辞。”耳边响起一个熟悉得令人厌憎的少女声音:“祖母亲自夹菜,二姐怎么能不吃?” 谢云曦原有的三分闷气,立刻蹿成了七分,霍然瞪向谢明曦:“我就是不吃!你爱吃你吃去!” 谢明曦竟未和她争执,轻叹一声,歉然地看向徐氏:“请祖母勿恼。二姐大约是真的吃饱了,绝没有嫌弃祖母之意。” 徐氏对善解人意为她解围的谢明曦,顿生好感,立刻笑道:“是我老婆子多事。怎么能怪云娘!” 一口一个云娘!一个乡下来的老婆子,有何资格叫她的闺名? 谢老太爷也就罢了,到底是正经的嫡亲祖父!这个徐氏,不过是谢老太爷的续弦,这般恬不知耻地巴上门来,实在可厌可鄙! 谢云曦撇撇嘴,将头转了过去。 …… 永宁郡主高高在上惯了,今日回谢府,只是全了“夫妻”颜面而已。对粗鄙贪婪的徐氏觉无半分好感。 晚饭后,永宁郡主便领着谢云曦和谢老太爷辞别。 谢钧立刻柔声道:“天色已晚,郡主不如在府中住上一晚,待明日再回郡主府也不迟。” 永宁郡主神色冷淡:“不必了。” 谢钧碰了个硬钉子,脸上也不见尴尬,又笑道:“那我送你们母女出府。” 永宁郡主依旧神色漠然:“不必了。” 谢钧:“……” 待永宁郡主母女离开,谢老太爷皱起眉头,深深看了谢钧一眼:“阿钧,我人老眼花,你送我一程。” 送一程显然只是托辞。谢老太爷这是看出了夫妻间的不对劲,要仔细问上一问。 谢钧心知逃不过这一遭,无奈地应了。 徐氏和谢老太爷分房已有多年,此时厚着脸皮道:“我也一同回去。” 谢老太爷忍了一肚子闷气,此时自然没有半点好脸色,冷哼一声道:“不用了。你和老二夫妻两个住在一个院子,我耳根也能清静些。” 徐氏今日占足了好处,不想和谢老太爷闹得翻脸决裂,故作委屈地点了点头。 …… 谢老太爷谢钧父子走后,谢元亭也一言不发地走了。 谢元亭态度如此倨傲,便如一巴掌,狠狠扇在了谢家二房众人脸上。 谢铭脸上火辣辣地,难堪之极,压低了声音道:“娘,我看,我们还是回临安去吧!”反正也得了五百两银子,足够他们安家养家了。 徐氏瞪了儿子一眼:“说什么屁话!这里是谢府,我们本就该住在这儿。还回什么临安?” 谢铭自来懦弱听话,被徐氏一瞪,立刻三缄其口,不敢再吭声。 阙氏立刻凑上前,殷勤地扶住徐氏的胳膊:“娘消消气,别和这个木头置气。我们一切都听娘的。” 站在一旁的谢元舟麻溜地凑了过来,扶住徐氏的另一边胳膊:“祖母,住在谢府是不是每日都有这么多肉吃?” 徐氏被谢元舟那副馋嘴样子逗乐了,不轻不重地拍了谢元舟一巴掌:“吃吃吃,就知道吃!要是把这份心思都用来读书,早该将四书五经都读完了。” 谢元舟咧嘴一笑,正要说话,一个悦耳的少女声音忽地响起:“祖母和二叔二婶一路劳顿,也该早些歇下安置才是。我送祖母二叔二婶回去。” 张口的,正是谢明曦。 相比起满目鄙夷的谢云曦满脸不屑的谢元亭,谢明曦温柔含笑的模样,犹如一阵和煦的春风,拂过徐氏等人的心头。 徐氏冲谢明曦笑道:“我们初来乍到,对谢府还不熟悉,有劳明娘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浅浅的笑意从眼中漾开,清丽秀美的脸庞如明珠般熠熠生辉:“孝敬长辈,理所应当。祖母这么说,倒让孙女羞愧汗颜。” 短短两句话,听得徐氏心怀舒畅,眉开眼笑。 谢家二房穷得叮当响,既无财也无势,无半点可图谋之处。谢明曦主动示好,比狗眼看人低的谢元亭谢云曦可要强多了。 谢明曦深谙做戏做全套的道理,亲自上前,扶着徐氏的胳膊。 徐氏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一张老脸像菊花一般舒展。倒是比之前那副贪得无厌的嘴脸顺眼多了。 …… 半个时辰后。 书房内。 谢钧硬着头皮将“夫妻”之间的一切道来。 谢老太爷面沉如水,直直地盯着谢钧:“你刚才说的一切都是真的?” 谢钧满面羞愧,低声应道:“是!” 谢老太爷铁青着脸,随手拿起一方纸镇便扔了过来。 万幸谢钧反应还算灵活,险之又险地避过。那方纸镇重重地跌落在地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然后,四分五裂。 谢钧瞬间一身冷汗:“父亲……” “不中用的东西!”谢老太爷咬牙怒骂:“十几年了,竟连一个女子都没能降服。到今日还是假凤虚凰的夫妻!” “我怎么就生了你这么一个没用的儿子!”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三章 父子(二) 被自家亲爹骂得狗血淋头,谢钧满腹委屈。 “这怎么能全怪我。” 谢钧无奈辩解:“当年淮南王世子邀我进府做客,我和永宁郡主偶遇,惊为天人。后来,淮南王愿招我为婿,我心中自然愿意。” “万万没想到,永宁郡主竟天生喜欢女子,选中我为郡马,便是因为谢家无权无势好拿捏。” “淮南王府势大,我想借势,不得不隐忍。否则,真的闹翻了脸,我半分好处都没有。” “这些年来,我能稳居鸿卢寺卿之位,能在京中百官里有一席之地,能得上司看重,和同僚谈笑来往,有大半都因为我背后的岳父舅兄。” “我不忍着,还能怎么办?休妻我是不敢也不情愿!假夫妻也是夫妻,反正外人又不知情!” 当着亲爹的面,谢钧将自己那点私心说的明明白白,毫无遮掩。 谢老太爷呸了他一口:“谁让你休妻了!堂堂王府郡主嫁了给你,这是谢家祖上积德!休妻一事,万万不可!更不能和郡主闹翻!” “不过,你也太没用了!便是郡主喜欢女子,凭着你的才貌和殷勤,也该打动郡主,令她倾心才是。” 谢老太爷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恼怒:“这么多年,你为何一直将此事隐瞒不提?在老子面前还要什么颜面?若早点说,我总能为你想些主意。也不至于闹到今天这等地步。” 谢钧一脸“我没用”的羞愧:“儿子实在没脸说。” 好不容易娶了个身份高贵的媳妇,偏偏媳妇喜欢女子,不和自己同床共枕。如此丢人的事,便是对着自己的亲爹,也实在难以出口啊! …… 书房里沉默了片刻。 谢老太爷皱着眉打破沉默:“明娘和云娘又是怎么回事?” 谢钧只得又将替考之事从头至尾说了一遍。 谢老太爷又怒了,狠狠地“呸”了一声:“这个永宁郡主,真是心肠歹毒!好在老天有眼,没让她的计谋得逞。” 谢钧也是一脸庆幸:“是啊!好在明娘有老天庇佑!” 谢老太爷活了大半辈子,对“苍天有眼”这等说法颇不能苟同。 秉持着“凡事看结果不必细究过程”的原则,谢老太爷果断地和谢钧一样,选择了站在谢明曦这一边:“明娘遗传了你读书的天分,以头名的身份考中莲池书院,成了皇后娘娘门生。日后前程不可限量!” “以后凡事都先紧着明娘!” “至于云娘,就扔给永宁郡主。她既是认下这个女儿,总不会撒手不管。” 谢钧连连点头:“儿子也是这么想的。父亲这一席话,算是说进我心坎里了。明娘又聪明又孝顺,以后有了出息,我这个亲爹定能跟着沾光。说不定,谢家光耀门庭的希望,就都落在明娘身上了。” 谢老太爷一脸赞同:“此话有理。” “明娘相貌生得出众,又聪慧无双,以后若能进宫,或是嫁给皇子,便能给谢家带来数不尽的好处。” 要不怎么说是嫡亲父子? 谢老太爷的想法和谢钧简直如出一辙。 …… 谢钧继续点头,一不小心,就漏了句实话:“其实,让你们来京城,也是明娘的主意。” 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黑着脸扔了砚台过来。 砸死你这个没良心的东西!自己在京城过着荣华富贵的好日子,竟也没想着将亲爹接到京城来! 谢钧自知理亏,生生受了这一砚台,忍着疼痛上前陪不是:“父亲息怒。不是儿子不孝,只是父亲一来,母亲和二弟他们便要一起跟着来京城……” 谢老太爷余怒未消,冷冷地瞪了谢钧一眼:“既是如此,送我们回临安便是。” “这怎么行。”谢钧立刻道:“父亲安心在京城住下。” 谢老太爷神色一缓,长叹一声:“徐氏确实上不得台面。当年若不是为了生计,我断然不会娶这等女子过门。现在这把年纪再休妻,会惹来风言风语。连带着当年旧事都会被人重提。” “不然,我如何会忍她这么多年!” “等过上一段时日,我找个由头打发她领着儿孙回临安去,免得在这儿碍眼。” 没想到,谢钧却道:“郡主一直住在郡主府,谢府内宅也没个真正能主事的,实在不妥。还是让母亲留下吧!” 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只楞了片刻,很快便反应过来,眯着眼低声道:“你打算让徐氏做什么?” 父子两个说话,无需遮遮掩掩。 谢钧坦坦荡荡地说出自己的谋算:“郡主在谢府遍布耳目,为了以防万一,还是肃清谢府内宅为好。含香到底是妾室,名不正言不顺。母亲是长辈,掌管内宅顺理成章。便是岳父舅兄知道了,也不便多言。” 这倒是个好主意! 谢老太爷略一思忖,便道:“此事你不必插手。我自会和徐氏说。徐氏粗野泼辣,做这等事正合适。” 谢钧犹豫片刻,低声说道:“我只担心她借机狮子大张口,贪婪无度。”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放心,有我在,她翻不出风浪来!给她些蝇头小利无妨,她若是太过贪心,我便给她一纸休书,送她回临安去!” …… 隔日,凌晨。 “孙女见过祖父,见过祖母。” 谢明曦裣衽行礼,风姿优美。 谢元亭则躬身一礼。 新儒书院的礼仪课程同样要求严格,谢元亭学了两年,行礼毫无差错。只是,少了一点晚辈对长辈应有的恭敬,看着便不那么顺眼了。 谢老太爷心中十分不悦,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谢钧怒气沉沉地扫了谢元亭一眼。 谢元亭顿觉头皮发紧,不敢再出幺蛾子,老老实实地行了礼站到一旁。 丁姨娘今日终于得以露了脸,站在谢钧身后,满目关切地看着谢元亭。然后,又满是怨怼地看向谢明曦。 都怪谢明曦自作主张! 谢老太爷一来,徐氏也来了! 往日内宅琐事由她掌管。如今有徐氏在,是万万轮不到自己了! 都说女儿是亲娘的贴心小棉袄。往日听话乖巧的女儿,现在却成了一根刺,生生地扎在她心里。 …… 正文 第一百三十四章 闹剧(一) 丁姨娘目露哀怨。 谢明曦心中哂然冷笑。 丁姨娘那点心思,几乎都摆在了脸上。 不过,丁姨娘除了怨怼不快之外,根本无法可想。谢钧已被她说服,谢老太爷也一定会和谢钧站在同一阵线。徐氏有好处可沾,绝不会放过。 如此,便能肃清内宅,膈应永宁郡主,又彻底架空了丁姨娘。而谢钧,和永宁郡主再难维持“恩爱夫妻”的假象,只能坚定不移地站在她这一边。 一石数鸟! 谢明曦含笑张口,打破沉默:“我和大哥每日要去书院读书。不能时时陪伴,还望祖父祖母见谅!” 天资聪颖为谢家增光添彩的谢明曦,从昨日起就成了谢老太爷的心头好。 谢老太爷和颜悦色地笑道:“读书要紧。以后每日回府后,来陪祖父说说话便是。临安也有女子书院,不过,比之皇后娘娘的莲池书院肯定差了许多。你得了空闲,便将莲池书院的情形说给祖父听一听,也让祖父开开眼界。” 谢明曦抿唇一笑:“祖父想听,孙女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被晾在一旁的谢元亭:“……” 明明他才是谢家唯一的子嗣! 明明他才是日后撑起谢家门庭的男丁! 父亲却日渐偏向谢明曦。就连刚到京城的祖父,也不知被灌了什么迷魂汤,竟对他这个孙子视若无睹,反而对谢明曦这般偏爱! 可恶的谢明曦! …… 谢元亭满肚子闷气,拜别长辈后,便快步往外走。压根不想和谢明曦并行。 谢明曦笑眯眯地提醒:“大哥走慢些,注意脚下……” 话未说完,谢元亭便被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树枝绊了一下,狼狈地稳住身形,转头狠狠瞪了谢明曦一眼:“你怎么也不早点提醒我!” 谢明曦无辜地眨眨眼:“我提醒了,是你走得太急了。” 谢元亭冷哼一声,俊脸一片阴沉:“谢明曦!你打着什么主意,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仗着自己读书有天分,考进了莲池书院,便想处处压我一头。” “我告诉你!你这是痴心妄想!” “我是谢家唯一的子嗣,以后谢家一切都是我的。你若想我这个兄长为你撑腰,以后对我这个兄长就得毕恭毕敬,什么都听我的。” 呵! 真是大言不惭! 谢明曦并未动气。对谢元亭这等凉薄之人动怒,委实不值得! “我不听你的,你又待如何?” 谢明曦轻飘飘的一句话,轻易地挑起了谢元亭的怒火。谢元亭狠狠地盯着谢明曦,满是戾气地放了一句狠话:“走着瞧!” 然后,神色阴沉地转过身,快步离开。 谢明曦还是那副慢悠悠的样子,不疾不徐地往外走。 跟在谢明曦身后的扶玉,有些紧张地低声道:“大公子似乎真的生气了!小姐,现在该怎么办?”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不必理会。” 谢元亭遗传了谢家男子的贪婪凉薄,偏偏又遗漏了最重要的天赋。自视甚高,却无匹配的才华胸襟,更欠缺了不顾一切的凶狠。 就是个有心无胆只会放狠话的蠢货!实在不足为虑! …… “谢妹妹,你今日心情似乎颇佳,脸上的笑意一路都未停过。”马车上,林微微随口笑问。 谢明曦不欲多说家事,随口笑答:“昨日祖父祖母来了京城,家人团聚,总是令人欢喜。” 闲话数句,林微微叹了口气,一脸愁容:“我真是没用。同窗们一起练跑步,如今人人都能跑上一圈,唯有我还是跑半圈就上气不接下气。” “再这么下去,我真是没脸见廉夫子了。” 谢明曦只得笑着安慰:“人各有长。你体力不佳是天生的,慢慢练习,徐徐进步,廉夫子也不会怪你的。” “你的厨艺进步神速。昨日在厨艺课上做的糕点,十分美味。” 林微微果然被哄得笑了起来:“我昨日回府之后,又做了一回。特意让人送了一些到陆府。陆大哥晚上回府尝了,也满口称赞呢!” 林微微每日总要提起陆迟几回。 谢明曦也已习惯,神色自若,不再动辄露出厌恶之色。 林微微瞥了谢明曦一眼,忽地低声问道:“谢妹妹,陆大哥是不是曾开罪过你?”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和陆公子从无交集,他也未曾开罪过我。” “那你为何一直不待见陆大哥?”这个问题,显然已困扰林微微许久了。林微微终于忍不住问出了口。 谢明曦认真思索片刻:“大概是他相貌不佳,不合我眼缘。” 林微微:“……” 麻烦编一个听起来靠谱一些的理由行不行? 马车在莲池书院外停了下来。 谢明曦耳力灵敏,眉头微微一皱:“何人在书院外喧哗?” 莲池书院是清静的读书之地。平日学生们进出之际,便是说话也会压低声音。今日却传出一阵不合时宜的吵闹声。 林微微也皱起眉头,和谢明曦对视一眼,很快下了马车。 …… 莲池书院外,站着一个年约五旬的老妇人。这个老妇人又矮又胖,一双不大的三角眼,被满脸的肉堆挤着,闪着精明刻薄的光芒。 老妇人的身侧,站着两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还有一个十四五岁的美丽少女。 谢明曦目光掠过少女的俏脸,心里悄然一动。 林微微的低语声响起:“这个少女,长得和杨夫子真肖似。” 可不是么? 容貌足有八分肖似。根本不用细想,必是杨夫子的女儿。只是,这个少女满脸不耐,拧着眉头,和亲切和善风趣的杨夫子气质迥异。 “快些叫杨巧娘出来!”老妇人中气十足地嚷道,一边要往莲池书院里闯。 巧娘,正是杨夫子的闺名! 这个老妇人,想来便是杨夫子的婆婆江老太太了。 莲池书院的门房管事沉着脸拦住江老太太:“任何人不得在莲池书院外吵闹喧哗,更不得擅闯莲池书院。” 江老太太声音半点未小,高声嚷道:“我是杨巧娘的婆婆!我现在便要见她!让她立刻滚出来!” 正文 第一百三十五章 闹剧(二) 世上总有这样一些人,面目可憎,令人望而生厌。 江老太太显然是其中翘楚。 站在一旁的少女们,个个面露不屑鄙夷。 杨夫子身为莲池书院里音律最佳的夫子,声名颇佳,受人敬重。这个江老太太,一张口便喊杨夫子的闺名,不见亲昵只有趾高气昂,嘴脸委实可恶。 谢明曦神色冷了一冷。 林微微也恼了,轻哼一声,忿忿低语:“杨夫子守寡几年,如今又做了莲池书院的夫子。这个江老太太,亏得她有脸摆出婆婆的谱!” 谢明曦淡淡道:“世间恬不知耻之人比比皆是,不足为奇。” 可不是么? 这位江老太太见众少女围观,非但没生出怯意,反而扯高了嗓子喊了起来:“杨巧娘!你再不出来!休怪我不客气!以后你别想再进江家的门!” 扶着江老太太的两个儿媳,各自一脸自得冷笑。 杨夫子的女儿江凝雪,神色间的不耐之色愈发明显。 就在此时,杨夫子匆匆出来了。 …… 肤白貌美风度极佳的杨夫子,此时顾不得仪态,在众少女或同情或惊愕或不以为然的目光下匆忙走到江老太太面前,低声下气地喊了一声“婆婆”。 江老太太得意地瞥了门房管事一眼,气焰愈发嚣张:“杨巧娘,你上个月为何不回江家?连自己的亲闺女也不管不问!你这个当娘的,未免太狠心了!” 江凝雪抿紧嘴角,将头转到一旁。 杨夫子心中一阵抽痛,无奈地低声解释:“我虽未回去,却让人替我送了银子回去。” “那点银子哪里够凝雪花用!” 江老太太声音陡然拔高,眼中闪出咄~咄逼人的凶光:“凝雪这么大了,每一季都要做新衣打首饰,吃喝穿用胭脂水粉,哪一样都要花银子。你送回来的银子哪里够!” “我今日来便是告诉你,以后每个月送二十两银子回来!” 杨夫子每个月十两银子,只留二两,其余八两都送回江家。这八两银子,用在江凝雪身上的不足四分之一,都被江老太太贴补给了其余两个儿子。 杨夫子心中清楚,却不得不隐忍。 没想到,江老太太愈发贪婪,一张口就索要二十两银子。 “我没有这么多银子!”杨夫子素来轻声慢语,此时便是满心怒意,声音依旧柔和:“我每个月只有十两银子。如何能筹措得出二十两来?” 江老太太撇撇嘴,冷笑一声:“你在莲池书院里不是有姘头吗?难道没赚些银子回来?” …… 如此刻薄恶毒的话语,令杨夫子脸上顿时没了血色,嘴唇不停颤抖,被羞辱轻贱的愤怒,化为晶莹的泪珠在目中滚动。 一旁围观的少女们不知就里,低声窃窃私语。 “杨夫子平日很少和男夫子们来往,品性端正。” “这个老虔婆分明是胡言乱语,故意羞辱杨夫子。” “杨夫子为何不骂回去?何必这般隐忍!这可是莲池书院,顾山长定会给杨夫子撑腰的!” “嘘!别出声!你没见杨夫子的女儿都没吭声吗?” 这倒也是。 江老太太这般轻贱羞辱杨夫子,江凝雪竟没什么反应,既未挺身相护,也未吭声。冷漠的令人心寒。 林微微忍无可忍,快步上前,挤进人群:“杨夫子品性端方,人人敬重。你再敢出言羞辱杨夫子,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江老太太敢辱骂杨夫子,是窥准了杨夫子不敢反抗。眼前的粉衣少女一看就知出身高贵,平民百姓根本招惹不起。 不过,江老太太也有办法应付。 她理也不理林微微,径自对杨夫子说道:“我不管你用什么法子,总之,从这个月起,必须送二十两银子回江家。” “否则,以后你休想再见凝雪。” 杨夫子将泪水逼了回去,声音略有几分低哑:“便是杀了我,我也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最多将十两都给你。” 林微微听得火冒三丈,霍地看向杨夫子:“夫子,你为何这般隐忍退让?你为何不禀明山长,让山长将她们撵走?夫子你……” “林姐姐!”谢明曦忽地张口打断林微微:“这是杨夫子的家事!你休要多言!” 林微微:“……” 林微微一怔,下意识地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声音扬高:“快到上课的时间了,请所有同窗速速散去,各自去自己的学舍上课。” 众少女面面相觑,很快散去。 …… 杨夫子感激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这等丢人出丑的场景,她根本不愿被任何人窥见!也无需任何人为她出头!她只想快速让江家人离开! 林微微看在眼中,心中涌起奇异的滋味。 原来,她的一腔好意,只令杨夫子更加难堪吗? 谢明曦似窥出了林微微的茫然难过,伸手握住了林微微的手,迅速给她一个安抚的眼神。然后对杨夫子说道:“上课的时间快到了。请夫子尽快去学舍上课,勿让我们等候。” 这便给了杨夫子一个正大光明的理由,躲开江家人。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入微,令杨夫子心中感动不已,立刻点头。 江老太太不肯就此消停,狠狠瞪向杨夫子,叫嚷道:“你不答应我的要求,今日休想回书院!” “你是江家的儿媳,本不该抛头露面。是你坚持要来书院做夫子,偏偏举止轻浮品性不端。我们江家有你这样的儿媳,简直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所有的叫嚣声,都被突如其来的一只手打断了! 面无表情的美丽少女,不知何时出现在江老太太身侧,猛地伸手拎起江老太太脑后的衣服。 江老太太猝不及防之下,被拎得双脚离地,陡然发出一声尖锐的惊呼。 美丽少女松了手。 江老太太双脚一软,扑通一声坐到了地上,疼得龇牙咧嘴眼泪横飞:“你是谁?竟这般对我一个老人家!简直是无法无天!” 美丽清冷的少女漠然不语。 谢明曦微笑着介绍:“这是六公主!” 江老太太:“……”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六章 闹剧(三) 六、六公主? 江老太太嘴巴张得老大,一副生吞鸡蛋的表情。 江家不过是平民百姓,平日来往的也多是市井之人。何曾见过天家公主? 这位六公主神色冷冽,满目厌恶…… 该不是要杀了她吧!完了完了!这下可彻底完了! 江老太太吓得全身直哆嗦,挣扎着想爬起来跪下,偏偏全身已吓得软成了一团烂泥。原本站在一旁的两个儿媳,此时也被吓得面无人色,哆嗦着跪下求饶。 “公主殿下饶命!” “我们身为儿媳,不得不听婆婆的吩咐。其实,我们一直敬重大嫂。” 江凝雪不敢不跪,跪下之后低着头,一言未发。 真是大快人心! 林微微看着眼前这一幕,心情颇为畅快,冲六公主笑道:“公主殿下打算如何处置她们?” 六公主简洁地吐出一个字:“滚!” 短短一个字,却令江家人如释重负,连连磕头谢恩,然后相扶着站起身来。两个儿媳步伐飞快,仿佛身后有吃人的老虎一般。 江老太太气得咬牙切齿,抓紧江凝雪的胳膊。人在愤怒的时候,手劲总比平日大得多。江凝雪忍不住诶哟一声。 杨夫子心疼不已,快步上前,急急问道:“凝雪,你怎么样?胳膊是不是很疼?” 江凝雪却半点都不领情,怒气冲冲地看了杨夫子一眼:“不要你管!” 然后,便扶着江老太太走了。 留下心如针扎的杨夫子,愣愣地站在原地,看着江凝雪的身影消逝在眼前,许久都没动弹。 两行清泪,不知何时溢出眼角。 …… 杨夫子真可怜! 林微微暗暗叹了一声,悄然转头看向谢明曦。 现在该怎么办?总不能一直站在这儿吧! 谢明曦回了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先张口对六公主说道:“公主殿下是不是早就来了?” 六公主嗯了一声。 自己从不出手打女子。不过,像江老太太这等毫无廉耻的人,实在该受点教训。 谢明曦那双明亮的眼眸,似乎总能洞悉六公主心里的想法,轻声笑道:“殿下刚才做得好!” 六公主弯了弯嘴角。 此时,杨夫子终于回过神来,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轻轻说道:“今日之事,多谢你们几个。” 六公主照例不出声。 林微微有些羞愧:“杨夫子千万别这么说。我思虑不周,说话行事冲动冒失。杨夫子别见怪才是。” 她怎么可能见怪? “总之,要多谢你挺身而出。”杨夫子又看向谢明曦:“多谢你替我解围。” 谢明曦抬起头,凝望着眼角犹有泪痕的杨夫子:“我们只能为杨夫子解一时之围。要挣脱枷锁,到底还要靠夫子自己。” 杨夫子全身颤了一颤,白皙美丽的脸孔涌起浓浓的自惭和无奈。 然而,心中纵有千言万语,此时也难以出口。 过了片刻杨夫子才道:“时候不早了,你们先去学舍。我去重新梳洗,今日上课怕是要迟上片刻。你先领着众人去乐室,自行练习。” 然后,杨夫子先转身进了书院。 纤弱的背影似背负着千斤重担,步履迟缓而沉重。 谢明曦默默地注视着杨夫子的身影,心中暗暗轻叹。 …… 这一幕闹剧,被众多学生看在眼中,很快就传了开来。 其余学舍的学生们最多唏嘘一回,海棠学舍的少女们,却义愤填膺愤怒不已。 “呸!世上还有这等廉寡鲜耻之人!”尹潇潇忿忿难平:“可恨我当时没在场,不然,我定要出手揍那个江老太太一顿,为杨夫子好生出一口闷气!” 颜蓁蓁立刻点头附和:“说的对!这种人,就该用拳头好好教训一顿。” 李湘如的声音里也满是怒气:“杨夫子夫婿已亡故几年,如今到书院做夫子,已是自由之身。每个月出银子养活女儿,为何还要受江家人的闲气?” 就连盛锦月,也握了握拳头,杀气腾腾地说道:“以后再遇到此类事情,招呼一声,我们一起去揍人!” 虽然习武还没几日,不过,众少女颇有“我一出手众人退散”的自信。七嘴八舌说得煞是热闹痛快! 谢明曦淡淡张口道:“今日之事,你们权当不知。若要谈论,也只私下说说,万万不可在杨夫子面前提起。” 众少女:“……” 这番话,犹如一盆冷水,生生地浇在群情激昂的少女头顶! 盛锦月第一个按捺不住,猛地站直身子瞪了过来:“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们是一番好意,为何不能说?” 众少女下意识地附和:“是啊!我们是想帮杨夫子。难道这也有错?” “这等事,我们都看不过去。为何不能张口?” “江家不过是平民百姓,我们想帮杨夫子,轻而易举,根本不是难事。” “说的对。” 面对少女们不悦的目光,谢明曦镇定如常:“你们太过一厢情愿了。如果杨夫子有意撇开江家,只要向顾山长张口便是,何苦等到今日?” “杨夫子既不愿撕破脸,自然有她的思虑和苦衷。” “我们当做不知,也算给杨夫子留了尊严和体面。若直言不讳,和揭人伤疤又有何异?” 众少女不约而同地安静下来,默默地回味谢明曦这一番话。 越想越觉得有道理。 诶,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她们怎么就没想到这些? 李湘如看着从容不迫侃侃而谈的谢明曦,心里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没有什么比“我不如她”的领悟更令人痛彻心扉。 然而,此时此刻,除了这四个字,她心中竟再生不出其他念头。 这种被碾压的不甘,迅速转化为嫉恨的怒焰,汹汹燃烧。似要冲破胸膛,冲至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忽地看了过来。 明亮的眼眸,仿若烛火,清晰地照见她心底的阴暗。 李湘如心跳如擂鼓,狼狈地转过头。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杨夫子今日来得稍迟片刻,我们自行去乐室练习。” 众少女皆无异议,一同应下。 …… 正文 第一百三十七章 两难(一) 一炷香后,杨夫子出现在乐室。 杨夫子换了一身干净的绿色罗裙,脸上敷了脂粉,唇畔含笑,温柔亲切。和平日一般无二。 之前的狼狈不堪,消失无踪。 “谢明曦,你继续练习琴曲。” “李湘如,你今日为何心神不定,竟连连弹错三个琴音。抚琴时最忌分神!” “尹潇潇,你为何东张西望?如此心浮气躁,焉能练好手中长笛?” “……还有六公主,你击鼓声音稍小一些,不要惊扰同窗们练习。” 杨夫子今日比平日要求更严格。转了一圈,几乎人人都被数落一通,又指点技法指法。 众少女无暇再多想,立刻将心中杂念全部收起,认真练习。 时间一晃而逝。 编钟声响起,杨夫子宣布一声:“今日音律课结束,你们稍事休息片刻,便可以去饭堂了。” 众少女一起应是。 然后,杨夫子迈着轻盈的步伐走了。 众少女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或许,谢明曦说的才是对的。 这半日,杨夫子认真上课一如往常。散学后却立刻离去,不像往日那般会多逗留片刻,对音律不佳的学生进行指点。 可见,杨夫子根本不愿任何人提及此事。 …… “谢明曦!”李湘如忽地喊了一声。 谢明曦略略转头:“什么事?”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嘴唇:“你留下,我有话要单独和你说。” 林微微皱了皱眉,站在谢明曦身侧不肯离开。六公主静默不语,站到了谢明曦的另一侧。 谢明曦安抚地看了看一双好友,轻声笑道:“李姐姐有话和我说,你们先去饭堂等上片刻。” 林微微略一迟疑,还是走了。 六公主却动也未动。 谢明曦笑着说道:“我口舌身手都胜过李姐姐,不管吵架动手她都不是我对手。殿下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李湘如:“……” 喂,我还好端端地在这儿呢,别太过分了啊! 六公主听闻此言,却放了心,终于转身走了。 众少女一一离去,乐室里很快安静下来。 “你有什么话要说?”谢明曦直截了当地问道。 李湘如深深呼出一口气,定定地看着谢明曦:“谢明曦!我一时不及你,不代表永远不及你!你休想时时处处都压我一头!” “我李湘如,正式向你发出战书!从今日起,我会加倍努力,不管哪门课程,都要超越你!” 字字斩钉截铁!句句铿锵有力! 谢明曦挑眉:“你确定要堂堂正正地赢过我?该不是打算用什么阴损的招数来算计我吧!” 李湘如的脸孔泛起被羞辱的愤怒红潮,怒火几乎喷薄而出:“当然不会!” “不会就好。”谢明曦松口气,笑眯眯地说道:“你的挑战我应下了。对了,你打算输什么给我?” 李湘如:“……” …… “谢妹妹,李湘如一直在瞪你。”林微微凑到谢明曦耳边,小声提醒:“眼睛都快喷出火星来了。” “你们刚才到底说什么了?为什么她看你就像仇人一般?”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她大概以为我是成心羞辱她,其实,我说的都是实话嘛!” 林微微略一思忖,便也猜出了几分,揶揄地笑道:“是是是,你说的都是实话。” 只不过,谢明曦的“实话”,可不是谁都承受得起的。 尤其是心高气傲的李湘如,不知被气成了什么样子!啧啧! 六公主瞥了窃窃私语相谈甚欢的谢明曦李湘如一眼,默默地继续吃饭。 “阴郁孤僻不喜说话”的人设……实在有些头痛! 鲜嫩的牛肉丝忽地出现在碗里。 六公主略一抬头,谢明曦秀美的笑靥映入眼帘:“公主殿下最喜吃牛肉,昨日我特意吩咐厨娘做了这道清炒牛肉丝,殿下多吃一些。” 六公主心里一暖。 前日吃饭的时候,自己多吃了两口牛肉。没想到,细心的谢明曦竟留意到了。还特意让厨娘做了清炒牛肉丝带来。 果然还是对自己最好! 六公主津津有味地吃着牛肉丝。 林微微扁扁嘴,忿忿不平地低语:“谢妹妹,你只记得公主殿下爱吃牛肉丝。怎么不记得我也爱吃?” 谢明曦哑然失笑,立刻夹起一筷子牛肉丝放进林微微碗中:“怎么不记得。只是动作稍迟一步罢了。” 林微微喜滋滋地吃起了牛肉丝,果然鲜嫩美味啊! 六公主瞥了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心情愈发愉快,吃完之后,故意让谢明曦再夹一筷子牛肉丝。在六公主不快的目光下,吃得愈发香甜。 谢明曦:“……” 算了!就当没看见好了! …… 此时的杨夫子,正独自待在寝室里。 夫子们的寝室颇为宽敞,床榻桌椅屏风等样样齐全。杨夫子颇有雅趣,每日都会摘几朵鲜花放置在花瓶里,一室清香。 今日,杨夫子却无此心情,呆呆地坐在桌子边,目光茫然地落在空荡荡的花瓶上。 这个花瓶不是什么名贵之物,是当年她出嫁时的陪嫁。成亲后,夫妻恩爱,擅长丹青的丈夫特意在花瓶上描绘了一幅美人图。 花瓶上拈花微笑的女子俏生生地立在树下,双眸中闪着幸福的光芒。 那时,丈夫还未病故,刁蛮的婆婆看在长子的颜面上,对她这个长媳也未过分刻薄。女儿江凝雪天真可爱…… 为何,现在就变成了这样? 压抑了半日的泪水,串串滑落。 杨夫子纤弱的肩膀不停耸动,哭声压抑而痛苦。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忍让至此,江家人还是不满足?为什么她百般委屈,女儿却冷眼相待? 她只是想离开江家,想在莲池书院做夫子,想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从无改嫁的打算。为何江家人不肯放过她? 扣扣扣! 沉浸在恸哭中的杨夫子,没有听到敲门声。 扣扣扣! 站在门外的人,显然很有耐心,并未出言催促,只轻轻地又敲了门。 反复数次后,杨夫子终于听到了敲门声,擦了眼泪,红着眼圈去开了门。 正文 第一百三十八章 两难(二) 不出所料,站在门外的,果然是顾山长。 顾山长目光掠过眼圈通红的杨夫子,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你中午可曾吃饭?” 杨夫子摇摇头。 她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 顾山长将右手中的食盒略略拎高:“我料到你没吃午饭。所以特意去饭堂领了一个食盒来。” 杨夫子哑然片刻,默默让了开来。 顾山长神色平静地进了寝室,亲自打开食盒,将饭菜一一端出来。 出身名门的娇贵少女们,大多让府中的厨子做了饭菜送来。其实,莲池书院提供的午饭,着实很不错。四菜一汤,两荤两素。 普通百姓之家,只有过年过节时才能吃得上。 杨夫子在江家做儿媳的时候,吃的大多是残羹冷饭。进了莲池书院后,饭食远胜从前。 热腾腾的饭菜香气钻入鼻间。 杨夫子这才惊觉自己饿了。 “快些吃饭。”顾山长微微笑道:“有什么话,等吃完饭再说。” 天大的事,也不及吃饭重要!杨夫子忽地想起顾山长曾说过的“至理名言”,不由得笑了起来。 是啊!世间所有的难题,总要等填饱了肚子再去应对。 …… 吃完饭后,杨夫子收拾了食盒,然后低声道:“早上的事情,山长应该都知道了吧!” 顾山长略一点头:“早已知晓。你未曾向我求救,想来不愿我出面。因此,我便当做不知。” 在知悉江家一切的顾山长面前,实在没什么可遮掩的。 杨夫子苦笑一声:“我实在无颜向山长求救。” 这般不堪的婆家,这等羞辱的场面,令人尊严全无颜面扫地。她有什么脸求顾山长出面? “莲池书院是何等清静高贵的地方?因我之故,江家人竟到书院外喧闹。我……我真不知该以何颜面面对山长!” 看着杨夫子目中泛起的水光,顾山长心中涌起怜惜:“非你之过,你何苦将此事背负在自己身上?” “世道不易,对女子犹为苛刻。你夫婿病故,初嫁由父母,再嫁由自身。你想再嫁或是为夫守贞,都由你自己。是你自己放不下,才由得江家这般作践羞辱!” 短短几句话,犹如利剑,深深地刺进胸膛。 杨夫子全身一颤,泪水簌簌落下。 是啊!她想改嫁并不难。她生得貌美,精通音律,才学颇佳,又是莲池书院的夫子。她想嫁个男子做续弦不是难事。 可是,她心中从未忘却过亡夫!更舍不下年少的女儿! “江家不肯将女儿给我。我若改嫁,便得舍下凝雪。”杨夫子哭道:“我实在舍不得她……” “可你现在这样,也太过委屈了。”顾山长叹了口气:“江家人刻薄寡恩暂且不提,便是凝雪,也对你满心怨怼。” 半大的孩子,常年被江家人教唆怂恿,早已和亲娘离心。便是杨夫子再隐忍委屈再满心疼爱,江凝雪也如被遮了双眼一般,根本看不见。 想到江凝雪临走前含恨的目光,杨夫子心如刀割,泪如泉涌。 …… 顾山长沉默下来。 一边是脱离江家的自由快意,一边是唯一的女儿,如此两难的抉择,也怪不得杨夫子这般痛苦。 便如她当年一般。 家中长辈执意为她定下一门所谓的好亲事,她拒不肯嫁,准备了一丈白绫以示决心。谁若逼她嫁人,她便用白绫了结性命。 气急败坏的父亲红着眼睛怒骂:“顾娴之!你简直是冥顽不灵!俞莲池早就死了,俞家为了皇后之位,生生逼死了他!他便是在世,也不是什么良配!更何况,他早就死了。” “你为了一个死人不嫁,说出去简直荒唐可笑!” “俞家当然高兴的很。巴不得你为了俞莲池一辈子不嫁人。俞莲娘待你是好,可她将来便是做了皇后,也给不了你什么。你不是俞家儿媳,独身不嫁也不算是守节的节妇。这般作态又是何苦来哉!” “我是你亲爹,一切都是为了你着想。替你挑的亲事,也是千挑万选。你嫁过去,便是当家主母,有何不好?” “你怎么就不开窍!怎么就想不明白……” 亲爹为她挑的好亲事,是给陆阁老的幼弟做续弦。 其中所存的私心,她不愿深想,只简短地重复:“我不嫁人!逼我嫁人,我宁可死!” 父亲忍无可忍,怒骂道:“你若不嫁,就给我滚出顾家。我顾怀远没有你这个不孝的女儿!” 她定定地看着父亲,缓缓说道:“我今日便走。” 从那一日起,她便离开顾家。之后二十年,再未踏进过顾家门槛一步。 哪怕数年后父亲心生悔意,三番五次地让侄儿顾清来找她,她也从未松过口,更未回过顾家。 斩断亲情羁绊,坚持本心。两难抉择,于她而言,亦是彻骨之痛。只是,她心性坚韧,到底撑了过来。 而杨夫子,要想抛开一切,面临的痛苦犹胜过她。 女人做了母亲,总是更易心软。 …… 敲门声忽地响起。 杨夫子还在哭泣,顾山长亲自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赫然是季夫子苏夫子和廉夫子。 三人显然是听闻早上江家人来闹腾的事,特意联袂而来安慰杨夫子。没想到顾山长也在,三位夫子齐齐一愣。 “你们先进来。”顾山长低声道:“杨夫子情绪激动,一直在哭,你们暂且什么都别说。” 夫子们对视一眼,各自点头。 季夫子和杨夫子平日时常较劲争锋,互看不顺眼。不过,都是些口角罢了,并无真正隔阂。 此时看着杨夫子满面垂泪伤心自苦的样子,季夫子心中沉甸甸的。 苏夫子和杨夫子私交甚好,坐到杨夫子身边,用干净的丝帕为杨夫子擦拭眼泪。 杨夫子哭了许久,情绪已渐渐平静。见众人一起来探望自己,心中更是感动,低声道:“我没事……哭了一场已经好多了。多谢你们来看我,我真的没事了。” 廉夫子直截了当地说道:“告诉我江家在哪儿,我今日便去一趟。保准以后没人敢再来烦你!” 正文 第一百三十九章 抉择 廉夫子一脸杀气腾腾,右拳紧握,摆明了是想去江家揍人。 杨夫子感动又感激地抬头,一双眼眸已哭得又红又肿:“不必了。过几日,我自会回江家一趟,和她们分说清楚。” 廉夫子素来信奉“能动手就绝不多嘴”的原则。 杨夫子这般软弱可欺,廉夫子十分不以为然:“和江家人说得再多也没用,根本就说不清楚。听我的准没错,他们就是见你软弱可欺,有意欺辱于你。将他们揍上一顿,他们就老实消停了。” 杨夫子面上露出一抹苦涩:“图一时之快,以后凝雪在江家要怎么办?” 廉夫子哑然无语。 苏夫子接了话茬:“去江家揍人,确实痛快,不过,却不能解决根本问题。还是由杨夫子自行定夺吧!” 廉夫子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一直闷不吭声的季夫子忽地张口问道:“杨夫子,若你好说歹说,江家人就是执意要银子,你又要如何?” 杨夫子默然不语。 季夫子眉头一皱:“你该不是打着出去兼差赚银子的主意吧!” 被说破了心意的杨夫子,脸孔陡然掠过羞愧的暗红。 莲池书院里的夫子,大多家境颇佳。十两银子的束脩对平民百姓来说是个大数字,对出身名门的季夫子廉夫子来说,只够一身新衣罢了。 众夫子中,真正依靠束脩度日的,不过寥寥几人。 杨夫子便是其中一个。 家境贫寒的夫子,便打起了出去兼差的主意。只要不影响正常的授课,顾山长一般不会过问。 不过,这到底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杨夫子羞愧地低下头,不敢看顾山长。 顾山长用目光阻止一脸不赞同的季夫子,然后淡淡说道:“杨夫子也乏了,让她好生歇着吧!” …… 三位夫子随着顾山长一起离开。 季夫子心有不平,忍不住低声道:“杨夫子这么做,只会助长江家人的气焰,以后定会越发贪婪无度!难道她就甘愿长此下去不成?” 廉夫子冷哼一声:“以我看,还是去揍江家人一顿才对!” 苏夫子眉头微蹙,轻叹一声:“杨夫子也实在可怜。舍不下女儿,便只能忍气吞声。不然,江家人不准她登门,她连女儿的面也见不着了。” 季夫子也有儿子,自能体会其中的辛酸,长叹一声,不再多说。 廉夫子剑眉微挑,又是一声冷哼:“要我说,这个江凝雪也是个白眼狼。杨夫子为她受尽委屈,她对杨夫子却毫无感恩之心。这般下去,杨夫子一腔慈母之心,也不过是付诸流水罢了。” 顾山长略有些嗔怪地看了过来:“怎么能如此刻薄!” “我实话实说而已。”廉夫子淡淡道:“不信你们等着瞧,以后杨夫子迟早会有后悔的一日。” 顾山长目光一闪,缓缓道:“以后的事,谁也不清楚。眼下她做了决定,你们也不必多劝多说了。” 杨夫子看似柔弱,实则颇有主见。决定了的事,别人劝说也无用。 退一步说,这是杨夫子自己的事。她愿受这份委屈,别人也管不着。 季夫子和苏夫子点点头应下。 廉夫子到底年轻气盛,这口闷气难以下咽,闷闷地将头转到了一旁。 …… 寝室里,应该午休的谢明曦今日却没什么睡意,躺在床榻上,明亮的眼眸定定地落在帐顶上。 一直压在心底的烦心事,此时骤然浮上心头。 她今生绝不可能再嫁四皇子! 离的越远越好,再无半点瓜葛才好! 只是,这么一来,她的儿子也再没有出世的机会了……如此一来,励精图治勤政爱民的建平帝,也再无出现的可能! 她对四皇子敬畏厌恶,对自己的儿孙感情却是有的。或许远不及表面流露的慈爱,可到底是她的骨肉血脉,岂有不疼之理? 然而,让她为了孩子再次嫁给四皇子,她万万不肯!别说侍妾,便是正妃,她也不愿意! 尔虞我诈阴暗冰冷的后宫,容不下真情,容不下柔软,容不下善良。便是对着自己的儿孙,也得戴上面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那样的生活,她前世足足过了几十年。这一生,她绝不会再踏进后宫半步! 对不起! 她心中暗暗叹息一声。 别怪母亲心狠,别怪祖母凉薄!重活一世,我只想顺心畅意,逍遥自在。如此一来,只能对不住你们了。 …… “明曦,你在想什么?” 略显清冷低沉的少女声音传入耳中。 谢明曦定定神,略略侧过身子:“殿下也没睡吗?” 六公主嗯了一声,也侧过身来。 窗帘遮住了阳光,寝室里光线暗淡。两张床榻相隔六尺有余,又隔了双重纱帐。彼此的面容隐隐绰绰,并不清晰。 六公主的眼眸却格外明亮。 平日六公主阴冷沉郁,不喜说话,一天不张口也是常有的事。在寝室里和谢明曦独自相对之时,六公主倒是活泼许多,时常张口。 谢明曦守口如瓶,从不对任何人提及此事,便连好友林微微也被蒙在鼓里。 “我刚才在想,如果换了我是杨夫子,我该如何选择。”大概是此时的六公主卸下了防备,谢明曦也难得说了回心里话。 “杨夫子心疼女儿,为了女儿,宁肯委屈自己,处处退让。” “这等慈母心肠,委实令人钦佩。” “只是,我大概是做不到的。” 这显然是委婉的说辞。谢明曦的语气中,透露出的分明是坚决不可能。 六公主竟也张口附和:“一个人,本就不该为了他人这般委屈自己。哪怕那个人是自己的血脉骨肉,也不应失去自我。” “若连自己都不爱,世上还有谁会珍惜你!” 这么浅显的道理,偏偏杨夫子想不明白。 六公主的声音里透出一丝惋惜,更多的却是恨铁不成钢的遗憾。 谢明曦顿有知音之感:“是啊!人若不自爱,只会被人轻贱羞辱。” 六公主嗯了一声,然后低声道:“明曦,这世间可有谁爱你珍惜你?” 正文 第一百四十章 面具 猝不及防的提问,如尖锐的细针深深刺进谢明曦无人窥见的痛处。 这世间,有谁真心爱她珍惜她? 不,从来都没有! 她的亲爹眼中只有荣华富贵,她的亲娘眼中只有儿子,她的兄长愚蠢凉薄。她前世的丈夫残忍无情,心里只有陆迟。 她的儿子对她倒是有几分真情。可惜死得太早。 她的孙子对她十分敬重依赖,皆因她表现得毫无私心。若她有染指朝堂权倾朝野之意,建平帝又岂能容她? 没有人真心爱她,所以,她要加倍地爱惜自己,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 谢明曦面色未改,淡淡反问:“这世上可有人真心爱殿下珍惜殿下?” 六公主沉默下来,半晌才低声答道:“母妃真心待我。只是,她的心意于我而言,太过沉重。我每次见她,只觉压抑沉重,无法顺畅呼吸。” 过度的爱和呵护,竟也成了困扰。 谢明曦哑然失笑,半开玩笑地打趣:“殿下这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六皇子殿下早逝,梅妃娘娘只有殿下了。一颗心自然都放在殿下身上。” “如果六皇子殿下还在,梅妃娘娘定会更看重他几分。公主殿下便是想有这等烦恼,也不可能。” 六公主:“……” 这个话题太危险了。还是就此打住吧! 六公主果断决定转移话题:“明曦,你似乎很喜欢林微微。” 说起这个,又是一个令人忧伤的话题。 谢明曦明明应该最喜欢自己才对。 可现在和林微微同出共进同食,就差一个同寝了…… 六公主犹如心爱之物被人抢走一般的忧伤语气,逗乐了谢明曦。谢明曦随口笑着哄道:“我更喜欢公主殿下。” 甜言蜜语,一点都不走心。 被哄得美滋滋的六公主终于心满意足。 …… 谢明曦悦耳甜美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公主殿下练武天赋之高,实在令我敬佩。而且进步神速,一日千里。莫非殿下曾苦练过武艺?” 六公主顺嘴应了声是。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一眼过来:“哦?不知殿下在宫中向谁学武?宫中竟有身手这等厉害的宫女吗?” 六公主:“……” 撒一个谎不难,难的是为了让人相信这个谎言,要撒更多的谎。 这个谢明曦,实在是敏锐之极。和她说话,根本不能有半分恍神。冷不丁地就来刺探一句。若不是自己反应敏捷,只怕早就露馅了。 六公主自然也有应付的办法,闭嘴不吭声就行了。 反正,六公主不喜说话嘛! 果然,谢明曦颇有分寸,六公主不张口,便不再追问。改而笑道:“公主殿下礼乐书三门俱是弱项,算学射御又极佳,如此偏差,也算绝无仅有了。” 可不是么? 四书五经课上睡觉是常事,音律课上击鼓渐渐有了节奏,不过,远远谈不上悦耳。礼仪课程,也无太多长进。 至于算学和射御,颇有一骑绝尘的意味。精于算学的谢明曦也要甘拜下风。善于骑射的尹潇潇也远远不及。 又是一道挖坑送命题。 六公主继续保持沉默。 谢明曦轻声笑道:“我骑射不佳,每日回府勤练不辍,可惜还是及不上公主殿下。” 听到这儿,六公主终于忍不住张口了:“你的骑射仅次于尹潇潇,已算很好了。” 射御课上,六公主独占鳌头,尹潇潇紧随其后。谢明曦毫无疑问稳居第三。在一众娇贵的少女中,已是佼佼者。礼乐书数四门更是远胜众人。 简直是学霸中的学霸,到底还有什么可不满的? 谢明曦淡淡道:“不是头名,哪里算得上很好。” 六公主:“……” 被学霸无情打击碾压的痛苦,实在难以用言语表达。 六公主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聪慧敏锐,天资无双,夫子们争相称赞,没一个不喜欢你。就连董夫子如今也赞你诗书无人能及。” “到底要怎么样,你才能满意?” 谢明曦真诚地答道:“每一门都是头名就行了。”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翻了个身,对着墙郁闷去了。 …… 看着六公主苗条的背影,谢明曦无声地弯了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光芒。 不知是何缘故,眼前的六公主和她记忆中的好友有许多微妙的不同之处。 哪怕六公主装得再高明,也瞒不过她。 她前世戴着温和慈爱的伪善面具,一戴便是几十年。从无人察觉她的真面目,便连精明睿智的建平帝也被瞒在鼓里。 六公主演技确实精湛,不过,想在她面前装模作样,还是差了一点点。 前世年少的她,一直将六公主视为好友。现在想来,其实她根本没有真正看清过六公主吧! 所以,现在的六公主,和记忆中的有诸多偏差…… 她并未急着揭开六公主的面具。 看六公主整日装腔作势,倒也别有趣味。 谢明曦心中闷气尽去,合上眼很快入睡。 …… 午休结束后,众少女照例要集队,然后去练武场跑步。 刚一进练武场,便见到另一群少女来了。 这些少女年龄都在十二三岁左右,满面不情愿,队列不齐,步伐不一。 “是丁香学舍的学姐们。”尹潇潇压低声音说道:“奇怪,她们今日怎么也来了?” 丁香学舍只比海棠学舍高了一级。射御课程也是由廉夫子教导。 颜蓁蓁眼珠转了转,幸灾乐祸地笑道:“依我看,这一定是廉夫子的主意。” “我们每日上下午都要跑步,凭什么她们不跑?”盛锦月扁扁嘴道:“不止是丁香学舍,应该所有学舍的学生都来跑步才对。” 这便是典型的损人不利己了! 偏偏盛锦月的话得到了众人附和。 “对对对!我们今日就向廉夫子提议,要跑一起跑!” “就是嘛!要锻炼也该一起锻炼!不能只折腾……不对,是不能只偏心我们!” 众少女说得振振有词,谢明曦听得好笑不已,慢悠悠地张口道:“你们既有此提议,便一起和廉夫子说吧!” 众少女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异口同声地说道:“你是舍长,当然由你来说。”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一章 射箭 哟!这是打算将她这个舍长架到火上啊! 谢明曦挑了挑眉,很顺手地祸水东引:“还是由李姐姐代表我们张口吧!” 又坑她! 李湘如睁着一双明眸,瞪了过来。 谢明曦无辜地回视。 难道你不想做海棠学生的领头人吗? 当然想。可这么一来,岂不是又跳进了谢明曦的坑里。李湘如权衡片刻,默默地咽下这口闷气。 有出头露脸的机会,绝不能错过! 于是,在廉夫子出现时,李湘如上前两步,将众少女的“提议”委婉说了出来:“学生适才见丁香学舍的学生们一起出来跑步,锻炼身体增强体力耐力,是莫大的好事。不如以后,让所有学舍的学生一起到练武场来。” 廉夫子瞥了李湘如一眼,声音淡淡:“我只负责教导丁香学舍海棠学舍的射御课程。其余学舍的学生,不归我管。要不要跑步,我说了不算。” 李湘如碰了一鼻子灰,颇有些尴尬。 偏偏廉夫子又加了一句:“不过,你这个提议确实不错。不如你直接去顾山长那儿说上一说。” 李湘如:“……” 顾山长不怒自威,在学生心中威望极高。李湘如到底还是个十一岁的小姑娘,哪有这个胆子! 都怪谢明曦!原本出丑的人应该是她才对! 李湘如恨得牙痒,迅疾扭头瞪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竟主动站了出来,微笑说道:“廉夫子所言甚是。待散学后,我陪李姐姐一起去见顾山长。” 李湘如一听急了,顾不得再装鹌鹑:“谢明曦!要去你去,别想再坑我!” 谢明曦略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罢了!既是李姐姐不愿去,我自己去便是了。” 谢明曦今日怎么这么好说话了? 被坑过数回的李湘如,惊疑不定地看着谢明曦。可惜,上看下看左看右看,也看不出半点不妥。 廉夫子对“勇于担当”的谢明曦颇有好感,赞许地点了点头:“散学之后你去见顾山长便是。” 然后,转头吩咐一声:“先跑一圈,然后每人练习射一百箭。今日要站在五十步之外射箭,不得射中箭靶之外。每人记下自己射中靶心的箭数,然后记于纸上。” 众少女齐声应下。 …… 廉夫子从兵书里学过练兵之道。不过,她身为女子,并无机会进军营,自然也无机会实践。如今做了夫子,便将廉家兵书里的练兵之法用了出来。 行令禁止,赏罚分明。 最要命的是,每次射御课程练习结果,都要一一记录公布。 廉夫子不知从哪儿弄了个高大的木牌,以白纸蒙之。海棠学舍十二个学生的姓名被写在顶端,然后,下面记录着几个数字。 开学已有半个多月,射御课上了四回。 六公主的名字下,记录着九十,九十二,九十三,九十五。 六公主箭术超群,第一次射箭便有九成命中靶心。之后几次课程距离渐渐拉大,射中靶心的次数却越来越多。 尹潇潇的记录则集中于八十到九十之间。 而谢明曦,一开始只有六十几,然后进步飞速,很快便涨到了八十几。 再接下来,便是李湘如和方若梦,稳稳地在七十以上。其余少女,五六十不等。 最凄惨的,莫过于林微微。记录大多是十几,最高的也只有二十五。也就意味着,一百箭之内,射中靶心地极少,时常脱靶! 林微微一看到木牌,就觉羞愧。 谢明曦笑着安慰道:“其实,你也颇有进步了。一开始大多脱靶,如今已能射中二十几箭。你力气太小,射了三十箭之后,便没了力气,时常脱靶。前面三十箭,大多都能命中靶心。可见准头颇足!” 并没有被安慰到。 林微微叹了口气,闷闷说道:“这个月的月末考核,我射御必是丙等了。” 这么明显的事实,谢明曦也无法昧着良心说不是,想了想说道:“月末考核看的是综合成绩。你射御偏弱,一时也追不上来。倒不如在礼乐书数上多下功夫。” 综合起来,能考个乙等也就行了。 林微微很快释然,笑着嗯了一声。 …… 耳边响起一声嗤笑。 林微微一转头,就见盛锦月满目奚落地看了过来:“射御这么差,其余几门学得再好也没用。综合起来还不是丙等!” 林微微也不是好惹的,毫不客气地回击:“不管如何,我的礼乐书数总能拿得出手。倒是某些人,每一门都垫底。亏得有脸取笑别人。有这时间,不如多担心自己吧!要是每门都考丙等,也没脸留在莲池书院了,麻溜地将免试就读的名额留给别人算了。” 盛锦月是个炮仗脾气,一点就着,立刻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地怒道:“林微微!你别太过分了!” “过分的是你!” 谢明曦上前一步,将林微微护在身后:“林姐姐天生体弱,射御不及同窗。便是廉夫子也体谅包容,从未责怪过。你口口声声嘲笑林姐姐,可见毫无同情怜悯之心。” 盛锦月和谢明曦素来不对盘,哪里听得见这等话,硬邦邦地应了回去:“我说的都是实话!难道我同情她,她的射御就能好起来不成?” 尹潇潇也看不惯盛锦月这等脾气,插嘴道:“你在林姐姐面前逞威风,算什么本事!有能耐,今日就和我比一比!” 盛锦月哪里禁得起激将,涨红着脸道:“比就比!我才不怕你!” 尹潇潇撇撇嘴,二话不说,抽出一只箭,拉弓射箭,嗖地一声,箭中靶心! “一!” 谢明曦慢条斯理地数了一声。 尹潇潇大展神威,继续拉弓,又是一箭中靶心! “二!”谢明曦再数,然后不停歇地数下去:“三!四……” 尹潇潇射箭本就厉害,今日全神贯注之下,箭法更是超群。射了十箭,竟是十箭全中靶心! 尹潇潇睥睨目瞪口呆的盛锦月一眼:“别说我欺负你啊!你也射上十箭,要是十箭全中,便算你赢!” 盛锦月:“……”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二章 口角 众目睽睽之下,盛锦月骑虎难下,咬牙道:“我赢了如何?输了又如何?” 尹潇潇挑了挑眉:“你若赢了,以后我尹潇潇处处让你三分,绝不和你生口角。你输了,立刻向林姐姐道歉!” 林微微万万没料到尹潇潇会为自己出头,心中十分感动。低声道:“多谢尹妹妹!” 尹潇潇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然后又看向盛锦月:“你来射箭,我替你数!” 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 盛锦月深深呼出一口浊气,定心凝神,拉弓射箭。 第一箭中了靶心! 尹潇潇爽朗的声音响起:“一!” 第二箭也中了! “二!”尹潇潇继续数了下去:“三……可惜,这一箭没中。诶呀,又一箭射偏了!” 一共中了八箭!对盛锦月来说,这已是她射御课上的最佳记录。换在平日,盛锦月一定雀跃不已。 今日,却成了一个耻辱的数字。 盛锦月万般不甘愿地认了输:“是我输了!林微微,对不起,我不该取笑你。” 林微微出了心头闷气,倒也未得理不饶人,应了一声之后,又认真说道:“盛锦月,我知道你心里不服气。今日是尹姐姐替我和你比试,赢了你!总有一日,我林微微会亲自赢你一回!” 盛锦月习惯性地撇撇嘴:“白日做梦!” 林微微什么也没说,只握紧了手里的长弓,目中满是坚定。 …… 这一个小小的插曲过后,众少女各自散去,站在箭靶外五十步之处,各自拉弓练习。 廉夫子目光如炬,挑剔之极,要求严苛。脸皮薄的,被数落几句,便红着脸要哭。譬如方若梦林微微。 也有脸厚胆大的,被廉夫子训斥,还要张口辩驳几句。譬如尹潇潇谢明曦! 唯有一个人,从未被廉夫子数落过半个字。 这个人,正是默默拉弓练箭的六公主。 稍一点拨,便能融会贯通。人稳如山,箭法精准,且速度极快。别人射一箭,六公主至少已射出两箭。 也因此,每个人练完一百箭,六公主已练了两百箭! 练完箭后,少女们一个个胳膊酸痛,轻声抱怨。坐到一旁休息不肯起身。六公主却退至八十步的位置,继续拉弓练箭。 谢明曦默默相陪……到底是为了陪伴好友还是争强好胜,就不必计较了。 尹潇潇也尚有余力,索性也一并练习。 射御课和武艺课上,这样的情形经常出现。众少女从一开始的惊讶羡慕,到现在的习以为常。悄悄凑到一起低语。 “人不可貌相,半点不假。真没想到,六公主殿下竟这般厉害!” “可不是么?我原以为尹妹妹身手最佳,必能大放光彩。万万没想到,六公主竟比尹妹妹更胜一筹!”张口的是和尹潇潇最要好的萧语晗。 颜蓁蓁小声咕哝:“谢明曦射御出众,才最令人意外。” 李湘如默然不语。 是啊! 六公主弱项极其明显,尹潇潇其余课程平平,唯有射御出众。而谢明曦,却是礼乐射御数书皆佳…… 世上怎么会有这等全才? 她真的能胜过谢明曦吗? …… 练完箭后,便要练骑马。 莲池书院里有马厩,里面养了十余匹温顺的母马。学生们上射御课时,便由丫鬟们去马厩里领一匹,上完课后再送回去。 说到这个,就不得不夸一夸扶玉了。 这十几匹马都称得上良驹。不过,良马也有高下之别。想领到好马,全靠丫鬟的眼力和速度。 在一众娇滴滴的美貌丫鬟里,又黑又壮力气又大的扶玉占据压倒性的优势。 也因此,扶玉每次都能“抢”来脚程最佳耐力最足的好马! 这匹马通体雪白,只有尾巴尖是棕色,好看又神气! 染墨连着几回都抢输了,心中颇为不忿。这一日,特意挤到了最靠前的位置。奈何马厩门一开,扶玉便如闪电一般冲了进去,迅疾将白马的缰绳抢至手中。 染墨心里那个气就别提了,忿忿不平地挑了另一匹脚程不错的黑马,一边轻哼不已:“骑的马再好也没用,反正骑马根本比不过公主殿下。” 扶玉一听不乐意了,也冷哼一声:“我家小姐样样出众。礼乐书每门都是头名,射御数也能排在前三!” 染墨:“……” 主子口齿伶俐,这个黑丑的丫鬟也这般惹人讨厌! 染墨瞪了扶玉一眼。 扶玉毫不示弱地回瞪一眼。 …… 扶玉素来藏不住半点心思,将白马缰绳交到谢明曦手中之极,忍不住告了染墨一状:“小姐,刚才奴婢抢了这匹好马。染墨竟取笑小姐骑术不及六公主。” 谢明曦:“……” 谢明曦难得也有被噎着的时候,过了片刻才淡然道:“染墨说得没错,我骑术确实不及公主殿下。” 六公主就在谢明曦身侧。 扶玉虽压低了声音,耳力灵敏的六公主依旧听得清清楚楚。 六公主皱了皱眉,扫了染墨一眼。 染墨被六公主目中的凉意惊到了,满腹委屈地辩解:“奴婢不是有意取笑谢小姐。公主殿下骑术精湛,是有目共睹的事。奴婢只是不忿扶玉每次都抢那匹白马……” 六公主冷然打断染墨:“明日起,让湘蕙随行伺候。” 染墨俏脸一白,双膝一软,跪下请罪:“奴婢出言无状,行事鲁莽,殿下责罚,奴婢并无怨言!只是,奴婢一直贴身伺候殿下……没人比奴婢更熟悉殿下的性情脾气。恳请殿下收回成命!” 染墨确实是一个忠心耿耿的奴婢! 可这份忠心,是对以前的六公主……八岁时落水而亡的六公主!后来七皇子盛鸿顶替六公主身份活了下来,染墨无可奈何地认了新主子。 原来的盛鸿,从不让任何宫女近身伺候,除了知悉秘密的染墨和湘蕙。 而今,自己已是这具身体的新主人,自然不愿有这么一个熟知盛鸿性情脾气的人在身边。 正好趁着此次机会,换了染墨。 六公主打定主意,不再多言,骑着骏马离开。 跪在原地的染墨,目中闪出委屈的水光。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三章 兄妹(一) 散学后,六公主像往常一般坐马车回宫。 皇子公主们每日出宫读书,为了进出方便,走的是东华门。这一处宫门离后宫颇近,看守东华门的内侍老远便开了门,满脸堆笑地行礼相迎:“奴才见过公主殿下。” 马车里照例毫无回应。 六公主便是见了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不爱说话,区区一个内侍,自然没有计较的资格。内侍又冲着坐在车辕上的染墨殷勤笑道:“染墨姑娘。” 染墨勉强挤出一个笑容,一双微红的眼眶遮也遮不住。 内侍忍不住多看了一眼。 莫非染墨今日挨骂了? 其实,六公主是一众主子里最好伺候的。只是孤僻阴郁不喜说话罢了,从未听闻过六公主责罚下人。拂月宫里的宫女们,也最清静悠闲。 几位皇子,可就没那么好伺候了。 二皇子一动怒,便会杖责内侍。看似温和的三皇子,生气时喜欢用鞭子抽打内侍。四皇子的寝宫,每年总要抬出一两个犯了过错的内侍尸首…… 为奴为婢的,最盼望的莫过于遇到好伺候的主子。相较之下,能伺候六公主真的是幸事了。 染墨略一低头,避开内侍好奇的目光。 宫中长日漫漫,内侍宫女都爱嚼舌头。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便会传得人尽皆知。 就在此时,嘚嘚马蹄声响起。 三个英俊少年在侍卫们的簇拥下,骑着骏马翩然而来。待到宫门外,各自下马。 染墨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待看清几个少年脸孔,心里陡然抽紧,忙下了车辕行礼:“奴婢染墨,见过三皇子殿下四皇子殿下五皇子殿下。” …… 这三个华服英俊少年,赫然是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四皇子神色冷凝如冰,自不会理睬一个宫女。 三皇子目光一扫,认出了染墨的脸孔,立刻笑道:“原来是六皇妹。” 然后,转头对四皇子笑道:“六皇妹今年去了莲池书院,每日和我们一般出宫读书。这倒是第一次遇上。” 四皇子嗯了一声。 活泼爱笑的五皇子已凑到了马车边,欢快地喊了一声:“六皇妹,你也下马车吧,我们几个做兄长的,今日送你回寒香宫。” 马车里的六公主心念电转,张口应了一声。 跪在马车外的染墨神色一僵,万幸她此时垂着头,无人窥见她的异样。 六公主开了车门。 五皇子笑嘻嘻地站在马车外,伸手欲扶:“六皇妹,我扶你下马车。”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瞥了五皇子一眼,然后避开五皇子的手,自行下了马车。 五皇子:“……” 碰了个软钉子的五皇子,无趣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子。 别人家的妹妹娇软可爱。眼前的少女却孤僻阴沉,让他这个做哥哥的满腔爱妹之心无处可放! 六公主冲三位兄长点点头,便算是打了招呼。 几个皇子熟知六公主的脾气,自不会见怪。 三皇子亲热地笑道:“六皇妹是要去寒香宫吧!我们送你一程。” “是啊,我们一同送六皇妹。”五皇子迅速接了话茬。 四皇子没吭声,算是同意了。 六公主忽地察觉到来自身体内的抗拒排斥之意,不由得暗暗挑眉。 原来的盛鸿已经死了,只有一缕残魂留在体内,平日从无动静。今日却有了异样的波动…… 到底是因为谁? 表面风光霁月的三皇子?还是冷面冷心的四皇子?抑或是看似活泼爱笑的五皇子? 这几位同父异母的兄长,谁曾加害过盛鸿? …… 六公主站在原地,动也没动。 几位皇子俱都惊讶地看了过来。 “六皇妹,”五皇子抢着张口问道:“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不肯迈步?该不是嫌弃我们几个兄长吧!” 说完,便自得其乐地哈哈笑了起来。 很好笑吗? 众人默默瞥了五皇子一眼。 六公主定定心神,终于张了口:“几位兄长一起送我,我心里十分高兴。一时反应不及,兄长们切勿见怪!” 姑娘家说话,总是娇滴滴的。六公主的声音十分悦耳,却略显清冷低沉。 好在众皇子都听惯了,也未听出什么异样。 五皇子故作夸张地叹道:“我已经许多日子没听过六皇妹说话了。今日六皇妹竟张口说了这么多,实在令我等荣幸之至。” “就你油嘴滑舌!”三皇子哑然失笑:“行了,别在这儿愣着了,我们快些进宫去。” 几人中,三皇子年龄最长,此时摆出兄长的架势,倒也有模有样。 四皇子不动声色地瞥了过来。 三皇子也正好看了过去,和四皇子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心中冷哼一声。 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间的波涛暗涌,六公主一点不漏地尽收眼底。 …… “兄妹”四人各怀心思,一起迈步进了宫门。 只盏茶时分,便到了寒香宫外。 守在寝宫外的宫女见了众皇子,俱是一惊,忙上前行礼。 三皇子温和笑道:“都起身。”想了想又道:“四皇弟五皇弟,我们兄弟三人既是到了寒香宫外,总该进去给梅妃娘娘请个安。” 三皇子素有“温和恭谨”的名声,行事周全,人人称颂。 装模作样! 四皇子心中冷笑不已,却未反对,点点头道:“也好。” 三皇子既想做戏,他便奉陪一回。 五皇子的意见照例又被忽略。 五皇子显然也习惯两位兄长未将自己放在眼底了,张口笑道:“三皇兄说的是,我们便一起进去。说起来,我也有几个月没见梅妃娘娘了。” 守门的宫女立刻进去通传。 片刻后,梅妃便得知几位皇子联袂来了寒香宫的事。 梅妃心里倏忽一沉。 他们为何送六公主回来? 莫非他们中有谁生出了疑心? 不,不可能!绝不可能!知晓这个隐秘的只有主仆几个,绝无他人知晓……他们不过是顺路罢了,绝不是有意来刺探。 她不能慌了手脚! 梅妃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头的惊惶不安按捺下去,张口道:“请几位皇子到殿内稍候片刻。我稍后便来。” …… 正文 第一百四十四章 兄妹(二) 未成年的皇子们,俱都住在宫中。 如今只有即将成亲的二皇子,有了自己的府邸。待成亲后,便要搬出皇宫,住进二皇子府。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府邸都已选好,正在建造,待到成亲之际才会出宫居住。 寒香宫这几年来愈发冷清,天子极少踏足,几位皇子齐聚于此,更是前所未有。也怪不得梅妃心中惴惴不安。 当年瞒天过海,让七皇子顶替六公主的身份活下来。为的便是躲过幕后主谋的谋害。 如今的梅妃,便如惊弓之鸟。 “见过梅妃娘娘!”几位皇子一起拱手行礼。 满面病容楚楚可怜的梅妃忙笑道:“不必多礼,快些起身。”又吩咐宫女们看座上茶。 皇子们各自坐下。 四皇子的目光掠过梅妃暗淡无光的脸孔,心中冷冷一笑。 梅妃当年得宠风光之际,他已是记事之龄。 他清楚地记得父皇对梅妃的宠爱,记得梅妃容光焕发唇畔含笑的美丽,记得如金童玉女一般的双生姐弟是何等可爱讨喜,记得生母丽妃因嫉恨扭曲的脸孔,记得贤妃淑妃静妃艳羡的目光,甚至记得嫡母俞皇后看似从容实则黯然的眼眸…… 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 转眼间,梅妃这朵鲜花便已败落。 七皇弟死了,梅妃失了宠,只余一个阴郁沉默的六公主。 如今的寒香宫,已和冷宫无异! 再无翻身的可能! …… 四皇子冷峻少言,相较之下,三皇子便温和讨喜多了。 梅妃很自然地略过四皇子,和三皇子寒暄起来。 “多谢你们今日送安平来寒香宫。”梅妃声音柔缓,十分悦耳:“说起来,我也有许久没见你们了。今日乍然得见,只觉你们长高了许多。” 三皇子笑道:“我们身为男子,确实长得快些。” 梅妃下意识地看了沉默不语的六公主一眼,心里一阵惶然。 六公主今年十一岁,比普通少女高了一些,显得清瘦苗条,在少女中倒不算太惹眼。再过几年……男女之别便会日趋明显。 到那个时候,又该如何遮掩? 六公主察觉到梅妃的惶惑,抬起头来,目光平静:“母妃不必忧心,我现在不及兄长。待以后,我也会长得和他们一般高。” 在三皇子等人听来,这只是六公主随口的安抚。 只有梅妃听出了其中的深意。 是啊!她的鸿儿也会长高长大。终有一日,能护住自己和她这个母妃,能为死去的女儿报仇…… 梅妃心中稍安,笑着嗯了一声。 五皇子欢快的声音响起:“六皇妹,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姑娘家就该娇柔可爱一些,长得像我们一般高,以后想招驸马都不易了。”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白了五皇子一眼。 谁爱招驸马了?自己是要娶媳妇的人! 五皇子不知就里,被六公主瞪了一眼也不恼,嘻嘻笑道:“对了,还没来得及问你。你在莲池书院读书,感觉如何?” 六公主简短答道:“很好!” 环境清幽,夫子们尽心尽责,同窗们好学上进!真的很好! 唯一的遗憾是同窗都是少女。 一个少年,在这样的环境里读书,其实不是什么好事,心性极易扭曲。原来的盛鸿,曾在这样的环境里长大。心中的无奈苦楚,可想而知。 万幸自己来自另一个时空。 那里男女可以坐同桌,可以自由来往。自己曾见识过许多优秀出色的少女,也习惯了周围有众多出众的女性。绝不会小觑如今的同窗。 …… 五皇子兴致勃勃地追问:“听闻莲池书院今年的新生资质十分出众。尤其是新生的前三名,个个俱是出色之极。可是真的?” 三皇子四皇子此时也不过是十三岁的少年,对莲池书院其实也颇感兴趣。只是,他们两人各自装模作样,不肯表露出来而已。 此时五皇子张口询问,三皇子四皇子不由得竖长了耳朵。 可惜,六公主显然没有一一细述的兴致,简短地应道:“是。” 众皇子:“……” 这样说话很欠抽知道吗? 五皇子不屈不挠地继续追问:“听闻新生头名是谢家庶出的三小姐,是不是叫谢明曦?” 打听这么多做什么? 六公主略有些不善地眯起双眼,凉凉地瞥了五皇子一眼:“是又如何?” 五皇子显然颇有长舌男的天分,饶有兴致地说了下去:“这位谢三小姐,可谓是一朝成名。李阁老的嫡孙女李湘如颇有才名,大家都以为李湘如必能考中头名。没想到,竟输给了谢三小姐。” “听闻谢三小姐才貌皆十分出众,生得秀美无伦。比起李湘如更胜一筹!可惜无缘得见!” 五皇子一脸惋惜。 三皇子也笑着插嘴道:“你想见她,其实也不算难。从明日起,你便送六皇妹去莲池书院。总有机会在书院外偶遇谢三小姐!” 五皇子眼睛一亮:“这倒是个好主意。我明日便送六皇妹去莲池书院。” 六公主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不必了。” “就这么说定了!”五皇子压根没理会六公主的拒绝,径自笑道:“就是见不到谢三小姐,能见一见李小姐和林小姐也行。” 十二岁的五皇子,显然还没到方慕少艾之龄。不过是好奇心作怪而已。 越是阻挠,越是要去。 六公主索性闭上嘴,不吭声了。 谁也没想到,四皇子竟在此时插言:“左右顺路,明日我也一同送六皇妹。” 众人:“……” 今日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一向冷漠少言的四皇子竟也要去莲池书院? 五皇子惊愕不已,三皇子也是一愣,心念电转,很快也道:“那好,我们一起送六皇妹一回。” 不管四皇子想去做什么,他一同去便能窥出究竟。 四皇子似是察觉到了三皇子的用意,扯了个讥讽的冷笑。 六公主目光扫过皇子们的脸孔,心中冷哼一声。 梅妃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孔微微泛白,双手无意识地拧紧了手中的丝帕。 …… 正文 第一百四十五章 缘由 几位皇子一走,梅妃迫不及待地领着六公主进了寝室。 “安平,他们到底要做什么?” 梅妃佯装的镇定彻底散去,一脸惊惶,握着六公主的手不停颤抖:“他们……他们是不是对你生了疑心。送你去莲池书院只是个幌子,其实,他们是对你起疑,想要查探你的隐秘……” “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 “母妃稍安勿躁!”六公主见不得梅妃这副被吓得仓惶的可怜模样,张口安慰: “他们只是对莲池书院好奇,对新生前三名好奇,想去见识一番而已。并无他意!对我也未生出疑心!” 六公主顿了顿,加重语气:“便是他们生了疑心,母妃也不必这般惊惶害怕。我自有办法应对!” 沉着冷静的声音,有极强的感染力。 惊惶不已的梅妃终于稍稍平静下来,自惭又落寞地苦笑一声:“都是我没用……” 六公主一听到这五个字,就觉头痛,毫不犹豫地打断梅妃的自怨自艾:“母妃,从明日起,我想带湘蕙去莲池书院。” 梅妃一怔,反射性地皱起眉头:“怎么了?是不是染墨伺候得不够周全?还是她犯了错?” 六公主淡淡道:“这倒不是。染墨颇为忠心,只是,有时候忠心太过了些。” 梅妃听得一头雾水:“忠心不是好事么?忠心太过,又是何意?” 六公主简单地将今日染墨和扶玉闹口角之事道来:“……染墨确实忠心,只是,有时行事不免偏颇。我和谢明曦交好,她忧心谢明曦察觉到我的隐秘,时有敌意。殊不知,越是如此,越惹人生疑。” “湘蕙比她年长几岁,是母妃心腹。说话行事也更温和周全。所以,我想带湘蕙一同前往。” 如果可以,自己谁都不想带。 不过,这显然是不可能的事。退而求其次,便只能带湘蕙随行伺候。不管如何,湘蕙总比一直伺候六公主的染墨好应付一些。 六公主如此坚持,梅妃自不会为了这点小事令六公主不喜,很快应了下来。 之后,梅妃亲自叫来染墨和湘蕙,交代一番,各自敲打数句。 梅妃一张口,此事便定了下来。 …… 回了拂月宫后,满腹委屈的染墨眼中尽是水光。 六公主淡淡地扫了染墨一眼:“今日由湘蕙在这儿伺候,你先退下。” 染墨不敢不从,回了自己的屋子后,终于忍不住哭了起来。 宫女们的住处紧挨在一起。染墨平日大多贴身伺候六公主,晚上也要值夜,这间屋子很少回来。 染墨不敢放声恸哭,默默无声垂泪。 她一进宫,便被挑到了拂月宫。那时,六公主只是个四岁幼童。她比六公主年长六岁,其实也只是个十岁的孩童而已。 六公主淘气可爱,对身边人极好,从不乱发脾气。有好吃的好玩的,时常赏给身边人。有一回,她不慎打碎了皇上赏赐给六公主的花瓶。按着宫中规矩,至少也得挨一百板子。 她身形单薄,根本挨不住这一顿板子。便是侥幸留住性命,也没资格留在拂月宫了。 她吓得魂飞魄散,哭着跪倒在地。 年幼的六公主笑嘻嘻地起来扶起她:“别怕。不过是一个花瓶,就说是我打碎的。反正也没别人看见。” 没人怀疑六公主的话。 她得以逃过一劫。 至此之后,她心中便认了这个主子。 三年前,当她惊觉溺水身亡的孩童不是七皇子,而是六公主时,伤心痛苦更胜梅妃。然而,主子的命令不能违抗。她身为六公主的贴身宫女,是为七皇子遮掩身份的最佳人选。 这三年来,她忠心沉默地跟在主子身侧。心中却时常想起昔日的六公主。 “公主殿下,除了奴婢,这宫中再无人惦记你了……”染墨哽咽着呢喃:“奴婢已经尽力伺候,可主子却不喜奴婢,不肯要奴婢随行伺候了。奴婢真不知该怎么办……” 泪水纷纷涌出眼眶。 染墨用帕子捂住脸,很快,帕子被泪水浸湿。 …… 第二日清晨。 哭了半夜神色憔悴的染墨如常来伺候。 六公主瞥了染墨一眼,并未吭声。 湘蕙倒是好言劝了染墨几句:“公主殿下为你留足颜面,既未在人前责罚你,也未训斥数落你。你这副样子做什么?让人瞧见了,岂不是要暗中闲话?” 染墨被湘蕙点醒,顿时满面羞惭,跪下请罪:“奴婢思虑不周,请公主殿下责罚。” 六公主淡淡道:“行了,你起身吧!” 自己实在不习惯动辄下跪请罪的举动! 不过,入乡随俗。再不习惯,也得适应。 譬如每日穿着少女罗裙,梳着少女发式…… 六公主阻止了湘蕙为自己簪玉簪的举动:“这样便行了。” 一袭碧色罗裙,长发梳着最简单的发式,发上只有一支简单的金钗。对一个十一岁的少女来说,如此穿戴委实太过素净。 可对一个十一岁的少年来说,扮成少女穿着女装已十分委屈。哪里还有精心装扮的心情? 湘蕙讪讪地放下玉簪。 出了拂月宫,便遇到了正在相候的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六皇妹,”五皇子笑嘻嘻地挥手:“几位兄长一起送你去书院,是不是很感动?” 感动个屁! 六公主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 莲池书院离皇宫颇近,坐马车不到两炷香的时间,便到了。 六公主在莲池书院外下了马车。 此时,已有少女们陆续来了书院。几位皇子一露面,立刻便引来了众少女的侧目。 “那几个少年长得好生俊俏,不知是哪一个府上的公子。” “你眼瞎吗?没见他们是送六公主殿下来的吗?” 然后,便是齐齐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 “莫非他们便是几位皇子殿下?” “应该就是了!那个满面微笑温润春风的,定是三皇子殿下。” “那位活泼爽朗爱笑的少年,肯定是五皇子殿下。” “最英俊最冷漠的,便是四皇子殿下了。” 就在此时,林家的马车缓缓而至。 ……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六章 相逢(一) 陆迟骑着骏马随行,俊脸含笑。 林微微的笑声不时传进耳中。 虽然听不清她在说什么,陆迟心情依旧十分愉悦。每日的同路随行,也成了陆迟最期待的事。 众皇子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 陆迟先是一楞,旋即反应过来,立刻下马上前行礼:“陆迟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三皇子笑道:“快些起身。我们今日是送六皇妹来书院,不宜高调宣扬。” 这还不叫高调宣扬? 没见众多少女聚在书院门外,一个个不肯进书院,只为了多看皇子们一眼? 陆迟默默腹诽,俊脸上半分不露,微笑着谢恩,然后站直身体。一抬头,便迎上四皇子冷漠深沉的目光。 陆迟又是一楞。 今日的四皇子,似乎心情不太美妙啊! 是谁惹他了? 四皇子目光越过陆迟,落在林家的马车上,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每日都送林小姐来书院?” 大庭广众之下,脸嫩皮薄的陆迟俊脸微红,有些窘迫地答道:“陆家和林家就在隔壁,是世交。我平日视林妹妹如自己的亲妹妹一般。顺路为之罢了。” 四皇子神色漠然地提醒:“你的亲妹妹今年进了白鹭书院,你要送也该送她才是。” 陆迟:“……” 陆迟现在才会意过来。 感情四皇子的闷气就是冲着自己来的! 他送林微微来莲池书院,四皇子有什么可生气的? 陆迟心中疑惑不解。 不过,他和四皇子相交三年,对四皇子的性情脾气颇为熟悉,此时万万不能拂逆辩驳,只笑着应道:“殿下说的是。我这个做兄长的,确实有些疏忽了。明日我便送二妹去白鹭书院。” 四皇子眉头微不可见地舒展了一些。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扫了四皇子一眼。 …… 林微微和谢明曦一前一后下了马车。 见到眼前这等阵仗,林微微被吓了一跳,迅速扯了扯谢明曦的衣袖:“谢妹妹,今儿个是什么大日子?” 为何几位皇子齐聚莲池书院门外? 谢明曦心情复杂地看了冷漠英俊的四皇子一眼,低声叮嘱:“林姐姐,待会儿你别和陆大哥说话,连看也别看他一眼。” 林微微:“……” 谢明曦没有再解释,和一头雾水的林微微携手上前,一起向诸位皇子行礼:“谢氏明曦,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林微微也迅速反应过来,一同行礼:“林氏微微,见过诸位皇子殿下。” 林微微生的纤弱窈窕娇美动人,谢明曦容貌清丽秀美夺人心魄。莲池书院新生前三名中的两个,一同出现在眼前。 见面更胜闻名。 三皇子只觉眼前一亮,露出最佳的风仪,温和笑道:“两位姑娘免礼。” 谢明曦林微微一起谢恩,站起身来。 五皇子也觉不虚此行。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免得唐突了两位少女。 相较之下,四皇子的目光便显得有些肆意,定定地落在林微微的脸上。 林微微察觉到两道锐利的视线,心中有些奇怪,下意识地抬起眼,正好和四皇子看了个正着。 温暖明媚的春日,林微微硬是感受到了冬日的寒意。 谢明曦心中也一阵冰冷。 四皇子今日特意到莲池书院,显然是为了林微微而来。陆迟茫然不知四皇子心意,林微微更是懵懂无知。 世间诸事,从来没有公平可言。 四皇子做了储君坐上龙椅,便会君临天下。这是皇权至上的大齐朝,身为天子,有“为所欲为”的资格。 想来,前世的四皇子便是早早对林微微动了杀心。一忍再忍,一直忍至林微微嫁给陆迟后才下了毒手。 可怜林微微年少殒命,死在了四皇子不可告人的阴暗心思之下。 这一世,林微微想安然无恙,最佳的办法,便是远离陆迟。 然而,照目前情形看来,这只是她一厢情愿的想法而已。林微微喜欢陆迟,陆迟也喜欢林微微,一双少年男女心心相映,又岂是容易分开的? 她总不能告诉林微微,你以后会死在四皇子手中赶快离陆迟远远的吧! …… 短短瞬间,谢明曦心中掠过一连串的念头。 然后,谢明曦张口打破沉默:“四皇子殿下似对林姐姐格外关注,莫非以前见过林姐姐?” 四皇子的注意力被吸引过来,冷然的目光落在谢明曦的俏脸上:“没有。” 如泰山压顶一般的无形压力一挪走,林微微陡然轻松了许多。这种微妙的错觉,实在很难形容。 除了身在其中的林微微,根本无人察觉。 林微微也是细心敏锐之人,此时默默回味着谢明曦之前那句莫名其妙的叮嘱,不知为何,心中似被蒙上了一层浓厚的阴影。 四皇子不喜多言,说完两个字之后,便住了口。 倒是三皇子,察觉到气氛有些怪异,咳嗽一声打起了圆场:“我们已将六皇妹送到,也该去松竹书院了。陆迟也和我们同行如何?” 陆迟笑着应下。 然后,便像往日一般,张口和林微微道别:“林妹妹,我去松竹书院了。” 林微微却未像平日一般笑着回应,随意嗯了一声,便垂下头。 陆迟:“……” 怎么今日一个个都变得这般奇怪? 当着众人的面,陆迟只得咽下心中的疑惑,冲四皇子笑道:“请殿下先上马。” 四皇子的神色倒是柔和了一些,嗯了一声,然后利落地上了骏马。 三皇子五皇子一起和六公主道别,然后各自上马。 一众少年骑着骏马,很快离开。 谢明曦默默地注视着四皇子的身影远去。一转眼,却见六公主正定定地看着她,目光有些奇异。 谢明曦心中微凛,莫名地生出了警惕戒备。 就在此时,四皇子一行人离去的方向,忽地传来一阵异样的喧闹声响。 然后,尹潇潇愤怒的声音响了起来:“……喂,你的骑术也太差劲了吧!你的马差点就撞上了我的骏马!” 谢明曦和林微微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拎起裙摆,跑了过去。 六公主目光一闪,也迅速跟了上去。 …… 正文 第一百四十七章 相逢(二) 说起来,这真是一个意外。 诸皇子中,五皇子年龄稍小,性子也最跳脱。骑马时一马当先,转弯时也未减速。没想到迎面遇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万幸五皇子反应迅捷,及时勒紧缰绳,骑着枣红骏马的俏丽少女反应也极快,紧急之下策马相让。这才避免了两匹马相撞的惊险一幕。 五皇子尚未来得及张口,骑着枣红马的少女便怒叱出声。 “幸好我反应快,及时闪开了。否则,今日我便会被你的马冲撞受伤。换了别的少女,此时怕是已掉落马下了!骑术不精,就该老实安分些,别出来祸害人……” 五皇子自知理亏,被这么一通抢白,虽然颜面无光,也未曾动气,挤出笑容陪不是:“姑娘说的是,今日确实是我疏忽大意。” 尹潇潇余怒未消,重重哼了一声。 察觉到胯下骏马情绪浮躁不安,心疼爱马的尹潇潇立刻下了马,双手不停轻抚马背,小声哄道:“别怕别怕,我已经将这个冒失鬼痛骂一顿了!” 五皇子:“……” 长这么大,他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姑娘家这般无视。 先不说他生得俊俏过人活泼讨喜,便是冲着他贵为皇子的身份,也无人敢这般当面呵斥他。 眼前这个俏丽明媚的小姑娘,理直气壮地骂了他,为了一匹马连正眼都不看他一眼。 五皇子自尊受挫之余,又觉得新奇有趣。忍不住仔细打量一眼。 少女肤色不算特别白皙,呈现出淡淡的蜜色,浓眉大眼,十分俏丽。脸颊上两个浅浅的笑涡,不笑时也带着三分爽朗的笑意,令人望之便生出好感。 这个少女显然也是莲池书院的学生。只不知姓甚名谁…… 三皇子四皇子等人皆落后数步,此时终于赶上前来。 三皇子身为兄长,自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五皇子吃亏,立刻下马问道:“你怎么样?有没有受伤?” 五皇子瞟了专注安抚骏马的俏丽少女一眼,然后摇头:“我没受伤。只是,令这位姑娘的马受惊了。” 三皇子一颗心落回原位,目光一扫,看了过去:“这位姑娘,舍弟不是有意唐突冒失。我代舍弟向姑娘陪个不是。” 身为皇子,便该有皇子气度。仗着身份欺负小姑娘这种事,万万做不得。 再者,能在莲池书院读书的少女,都是京城名门千斤。眼前这个姑娘,显然出身良好。只不知是哪一家的闺秀。 俏丽少女心痛爱马,根本没心情理会三皇子,头也不抬地应道:“道歉就不必了。请好好管教令弟,以后骑马出行谨慎些,别再这般冒失。” 三皇子:“……” 三皇子也被噎得哑口无言。 这个少女,真是直言无忌!也不抬头仔细看看他们几个……仔细留心,总能察觉到他们异于常人之处。 就在此刻,谢明曦等人终于赶来了。 …… “尹姐姐!”谢明曦快步走到尹潇潇身边,低声相询:“你没事吧!” 听到熟悉的声音,尹潇潇终于抬起头来,一脸心疼地叹道:“我没什么。只是,我的慢慢被惊到了。” 慢慢,就是这匹枣红马的名字。 五皇子听着有趣,忍不住哈哈一笑:“骏马良驹大多叫疾风追月之类,叫慢慢这样的名字,我生平第一回听见。哈哈哈!” 真是讨厌! 尹潇潇一双明媚的大眼瞪了过去:“慢慢怎么了?我就喜欢叫它慢慢!” 五皇子越想越觉得有趣,哈哈笑个不停。 尹潇潇气得红了脸,握了握右拳,强忍住一拳打中那张可恶的脸孔的冲动。 谢明曦正要委婉提醒尹潇潇这个笑得可恶的少年其实是五皇子时,六公主忽然张口道:“我替五皇兄陪个不是。” 六公主的面子不能不给。 尹潇潇很自然地点了点头:“既是六公主殿下张口,我便不和他计较了……等等!六公主殿下,你叫他什么?” 尹潇潇双眸倏忽睁大,一脸震惊。 眼前这个冒失鬼,竟然是六公主的兄长?也就是说,他竟是身份尊贵的皇子? 五皇子忽然觉得这个小姑娘十分有趣,冲尹潇潇咧嘴一笑:“我叫盛泽,排行第五。这是我三哥盛澈,那个是我四哥盛灏。敢问尹姑娘芳名?” 此时的尹潇潇,终于留意到曾有过一面之缘的四皇子就站在不远处。 这个冒失鬼是五皇子! 刚才被她噎得哑口无言的少年是三皇子! 今日出门的时候,听到了乌鸦叫,她心里还嘀咕着千万别走霉运……没想到这么快就应验了! …… 尹潇潇暗叹一声倒霉,不怎么情愿地向众皇子赔礼:“诸位皇子殿下,适才我出言莽撞,多有失礼之处。还请诸位殿下见谅!” 五皇子生出捉弄尹潇潇的心思,故意问道:“我不见谅,你又待如何?” 尹潇潇:“……” 三皇子自恃风度,立刻笑道:“不知者不怪!再者,刚才确实是五皇弟冒失,差点冲撞到尹姑娘。尹姑娘说上几句,也是应该的。” 同是皇子,差距真大! 尹潇潇口中没说,目光却将心意表露无疑。 五皇子看出尹潇潇目光中的腹诽,心里当然不痛快。 这个年龄的少年,总是迫不及待地显示自己已长大成人。实则性情脾气都还没定型,说话行事常有出人意料的时候。 譬如五皇子,平日自诩活泼讨喜人见人爱,今日被尹潇潇臭骂一顿不说,还被尹潇潇用这等眼光看着,心里腾地燃起了火苗。 “你这样看我是什么意思?” 五皇子心里不痛快,也笑不出来了,一副无理取闹的口吻:“我刚才又不是成心要冲撞你,我道了谦,也被你臭骂过了。你的马除了受点惊吓,半点毛病没有。你还想如何?莫非要我这个堂堂皇子,向你折眉弯腰不成!” 尹潇潇的火气也上来了。浓眉一挑,轻哼一声:“不必了!” 然后,对着三皇子四皇子道别,牵着马走人,理也不理五皇子。 五皇子:“……” 正文 第一百四十八章 好运! 这个梁子算是结下了! 五皇子差点没被气出个好歹,瞪着尹潇潇苗条的身影,高声嚷道:“以后别让我再碰见你!” 尹潇潇头也不回:“彼此彼此!” 五皇子:“……” 五皇子俊脸扭曲,头顶快冒烟了。 谢明曦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好笑。前世的恩爱夫妻,这一世的初次见面,竟是这等情景,实在是有趣。 不知今世两人是否能再续前缘。 六公主瞥了满目兴味的谢明曦一眼,被压在心底的疑问,再一次浮上心头。 谢明曦今日的反应,颇有些微妙。 她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 “气死我了!” 进了海棠学舍的尹潇潇,还是一肚子闷气,鼓着红润的脸蛋生气:“我长这么大,还从未受过这等闷气!” 萧语晗等人立刻围拢过来,七嘴八舌地追问是怎么回事。 尹潇潇定定神,将刚才发生的事情一一道来。末了气呼呼地说道:“你说这个五皇子是不是特别可恨可恼?” 众少女却没出言附和,用微妙难言的眼神看了过来。 尹潇潇被看得一头雾水:“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长了花不成?” 颜蓁蓁心直口快地说出了众少女心里的感叹:“你真是好运道!竟然一次就遇到了几位皇子殿下。” 可不是么? 三皇子四皇子今年十三岁,五皇子今年十二岁。和她们的年龄相若。待过上几年,到了婚嫁之龄,她们若有幸能被天家选中为儿媳,能嫁给其中一个,便能一步登天。也是此生最大的幸事了。 若能早些结识皇子们,给他们留下印象,自是好事一桩。 一次就全遇上,更是幸运之极! 别人求都求不来的好事,偏偏被尹潇潇遇上了,怎么能不让人艳羡? 尹潇潇在众少女羡慕的目光中,翻了个大大的白眼:“你们谁想要这等运道,只管拿去。我可半点都不高兴!” 众少女各自撇嘴。 李湘如更是咬牙暗恨。 她今日特意第一个来。没想到,来得太早,反而错过了和四皇子在书院外相遇。想想便心痛! 不行,明日定要稍稍来迟一些,“不期而遇”的画面,想想都很美好啊! 便连萧语晗,也凑到尹潇潇耳边小声道:“尹妹妹,你可别再说了。没见大家伙儿羡慕得眼珠子都快红了么?” 尹潇潇听得满心烦闷,索性拿起,转过身来,和谢明曦相对:“谢妹妹,我和你一起读书。” 谢明曦微微一笑,应了声好。 尹潇潇闷气陡然散了大半。 还是谢明曦最好! 见了皇子又怎么样?难道见一面就能嫁给他们其中一个不成?这可就真成了笑话了!退一步说,便是以后有这等机缘,她也绝不嫁给那个讨厌的五皇子! 哼! …… 这一个上午,尹潇潇不时走神,林微微心神恍惚。 董夫子见她们两个心不在焉,心中十分不快,沉着脸将两人训斥一顿。连带着课余作业也比平日多了一倍。 散学后,李湘如盛锦月等人一起出言抱怨。 “都怪你们两个,董夫子的课上哪里能走神。现在倒好,连累得我们也要多写一篇策论。” “可不是么?你们也是的,有什么心事,课后再想不成吗?偏要在课上分神!” “就是……”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听得尹潇潇满肚子闷气,偏又不好反驳。吃午饭的时候,拎着食盒便挤到了谢明曦林微微中间:“今日我和你们坐一起。” 谢明曦失笑不已,将椅子挪向六公主身侧,让出位置给尹潇潇。 六公主默默瞥了近在身侧的谢明曦一眼,心情颇为愉悦。 众少女大多从府中带饭菜,方若梦却是例外。莲池书院提供的食盒里有四菜一汤,其实也算不错。和同桌的一比,便差远了。 宫中特意给六公主送来了八道菜肴,精致味美。林微微是林家的掌上明珠,每日送来的饭菜也十分精美。谢明曦的菜肴每日都是六道,论美味,更胜宫中送来的菜肴。 同坐一起吃午饭,少不了互相品尝。 每到这时候,都是方若梦最羞惭之时。 “方姐姐,这是我府上厨娘做的清蒸鲈鱼,鲜嫩可口,你尝一尝。”谢明曦笑盈盈地夹了一块最嫩的鱼肉放入她碗中。 紧接着,林微微也会夹一些菜肴放在她碗里。 六公主阴郁少言,从不和她说话,也不为她夹菜。不过,谢明曦代为夹菜的时候,六公主从不反对。 今日又多了热情大方的尹潇潇。 尹潇潇也知方若梦在方府处境艰难,方家从不让人给方若梦送饭菜,便可见一斑。尹潇潇打开食盒后,便运筷如飞,迅速将方若梦的碗里堆满。 方若梦心中感激又感动,一时不知说什么是好。 “方姐姐,快些动筷子,不然,菜肴可就凉了。”谢明曦笑着提醒。 方若梦嗯了一声,低头吃饭。垂下的眼睑,遮住了一闪而逝的水光。 谢明曦看在眼里,却体贴地没有说穿。 便是有心照顾她几分,说话行事也得注意分寸,免得伤了方若梦的颜面和自尊。 …… 午饭后,照例是午休。 少女们一开始不适应两人同寝,如今渐渐习惯,倒觉得同寝也有诸多好处。每日的午休时间,有大半都用来闲话私语了。 林微微和方若梦同寝一段时日,彼此熟悉了许多,也时常说话。 只是,今日林微微一直似有心事,吃饭时没吭声,到了寝室,也沉默不语。 方若梦试探性地问了一回:“林姐姐,你是不是有心事?” 满腹心事的林微微摇摇头。 方若梦只得识趣地住了嘴,侧过身,很快入眠。 林微微平躺在床榻上,双目茫然。似在看着帐顶,又似落在更远的地方。脑海中,不断地浮现出早上的一幕。 四皇子冷厉阴鸷的眼神,也深深地烙印在心头。 林姐姐,待会儿你别和陆大哥说话,连看也别看他一眼。 谢明曦,你为何会这么说?你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 正文 第一百四十九章 是谁(一) 谢明曦,你到底隐藏了什么秘密? 隔着两层纱帐,六公主的目光依旧精准无误地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六公主侧身而卧,谢明曦此时却是平躺。也因此,六公主看到的是谢明曦的侧脸。 谢明曦已闭上眼,呼吸绵长,似乎已经睡着了。长而浓密的眼睫毛,静静地覆在眼上。画面静谧而美好。 六公主静静地看了片刻,忽地张了口:“明曦,你没睡,为何要装睡?” 装睡的谢明曦只得睁开眼,声音依旧平静自若:“我在假寐,不是装睡。公主殿下今日为何不睡?” 六公主实话实说:“今天早上是董夫子的课,我听不懂也不耐烦听,睡了半日。现在半点都不困。” 谢明曦哑然失笑,侧过身,和六公主遥遥相对:“董夫子授课确实乏味了些。不过,他确实有真才实学。” 董翰林是正经的两榜进士,人品如何不好说,学问却是实打实的,半点不掺假。 再者,董翰林是科举出身,对四书五经理解深刻,擅长策论。做了十几年的官,见识颇多。这些优势,都是身为女夫子无法比拟的。 顾山长一直隐忍不发,也正是因为这一点。 否则,只凭着董翰林三不五时的骚扰行径,顾山长便有足够的理由将他开革。 “反正,我不想听。”六公主难得露出任性的一面。 谢明曦随口笑道:“女子学习四书五经,是为了明理。本来也无需参加科举。公主殿下既不想学,也无需勉强。” 六公主看着谢明曦,低声问道:“你为何这般勤学苦读?” 谢明曦淡淡道:“我和殿下怎么能相同。” “殿下生来是天家公主,便是一字不识不学无术,照样无人敢欺。我却不同!我是谢家庶女,有嫡母嫡姐,还有长兄。” “我只有展露过人的天分,让所有人都看到我的优秀出众,让自己变得强大,才有资格掌控自己的命运。” “否则,我便要任人摆布。纵使受了再多的委屈,也无人会为我撑腰。受再多的苦,也无人相怜。” 所以,我只能自强自立,也必须自强不息。 …… 六公主默默地回味着这一番话中的沧桑和微不可见的辛酸。 到底是什么样的经历,才会使得谢明曦有如此感悟?一个十岁少女,真能有这般近乎妖孽般的早慧吗? 想起自己骇人听闻的奇异经历,六公主心中忽地闪过一个惊人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旦涌上心头,便如一滴水掉落沸腾的油锅中。瞬间炸开。 谢明曦对自己的亲近示好,对四皇子的提防戒备…… 一切的疑惑,都有了答案! 六公主紧紧地盯着谢明曦,冷不丁地张口问道:“谢明曦,你和四皇兄曾经有何瓜葛?” 谢明曦的神色有刹那的僵硬。 六公主目光骤然锐利,犹如利剑出鞘,锋芒毕露:“谢明曦,你到底是何身份来历?你到底藏着什么秘密?” “你多智近乎妖,你能窥破人心,你操控他人于掌心,你有超越常人的自信淡然,仿佛曾经历过世间一切!” “你到底是谁?” …… 你到底是谁? 谢明曦脸上惯常的笑容褪去,终于露出了冷凝的真容。目中的冷芒,亮得令人心惊。面上的无情,显得那样冰冷。 这才是真正的谢明曦! 平日那个言笑晏晏善解人意的少女,不过是她刻意表露的假象。 她戴着面具,以慧黠的脸孔示人。一众夫子便蒙在鼓里,一众同窗无人窥见她的真面目。 直至此刻,她终于露出了尖锐的利刺。 “殿下问我是谁?”谢明曦嘴角浮起一丝讥讽:“我倒想问问,殿下又是谁?” 短短两句话,令六公主面色骤变,霍然起身下榻。 纱帐被用力拂起,又轻轻落下。 六公主美丽阴郁的脸孔,迸射出令人心惊的寒光:“我是盛安平!是大齐的六公主!”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不疾不徐地起身下榻,不忘穿好鞋子:“我当然知道殿下是六公主。殿下何必这般惊惶?再三强调自己的身份?” “莫非,殿下其实藏了什么惊天的秘密,不愿让任何人惊觉?” 六公主心中掀起惊涛骇浪,一张美丽的脸孔绷得极紧,将复杂混乱的心绪遮掩得严严实实:“谢明曦!你这么说是何意?” 谢明曦略一挑眉,似笑非笑地说道:“我的意思,殿下应该再清楚不过。这儿只我们两人,殿下何必装傻?” …… 两人四目对望。 仿佛这一刻,才真正看清彼此的模样。 心冷如铁的谢明曦! 满腹秘密的盛安平! 两人默默对视,仿佛一场无形的较量,端看谁先撑不住,先露出怯意。 对峙良久。 谢明曦神色岿然不动,连眼睛都未眨过。 六公主亦神色冰冷,目光锐利如剑。 又过许久,六公主终于率先张口,打破令人窒息的沉默:“谢明曦,你可知道,前世的我是因何而死?” 这一句,可谓十分高明。 既承认了自己来历不同寻常,又直指谢明曦重回一世的身份。最妙的是,还能解开心底的疑惑,及早防备应对。 六公主思绪确实缜密。 然而,谢明曦听了此话之后,神色却骤然变了,迈步上前,逼近六公主:“你不是六公主。你到底是谁?” 如果六公主同样重生而回,一定知道前世的她根本未以头名的成绩考入莲池书院。也一定不会问出这个问题。 因为,前世六公主死的那一年,她不过是个十三岁的软弱少女,被嫡母嫡姐牢牢压制,活得卑微又无助。绝无可能知道六公主在宫中的死因。 怪不得六公主总给自己奇异陌生的感觉! 因为这根本不是六公主! 不知哪来的一抹幽魂,占据了六公主的躯体! 霍然想通真相的谢明曦,心中涌起汹涌的怒火,明亮锐利的目光紧紧盯着六公主陡然色变的脸,继续逼近:“你到底是谁?为何会出现在六公主体内?真正的六公主去了哪儿?” …… 正文 第一百五十章 是谁(二) 步步逼近的少女,脸颊染上夺人的红晕,目中光芒锐利犹如刀锋。 一寸寸地逼近。 仿佛要刺穿这副皮囊,将真正的灵魂剥离而出。 这一刻,六公主忽地羡慕起原主来。 盛鸿,你可知道,谢明曦是真心将你当成好友。所以,此时才会这般愤怒地对我。 可惜,你太过怯弱。 前世,你不敢向她表白,不敢让她知晓你真实的身份,带着满腹遗憾死去。 这一生,你的灵魂太过脆弱,经不起重生的痛苦,竟在一场高烧后离世。若不是我这抹游魂穿越而来,世间再无盛鸿! 这一切,能告诉谢明曦吗? 她值得自己的全盘信任吗? 在得知自己的真正身份后,她肯全心相助吗? 若她一意揭破自己的身份,自己又要如何应对?难道要杀人灭口? 弹指刹那,六公主脑海中掠过各种念头。一时决定不下,却下意识地排除了最后一个也是最稳妥的做法。 不,杀人灭口万万不可! 盛鸿的残魂散去之前,只留下两个执念。一个是查明死因报仇雪恨,另一个就是谢明曦。 自己既已应下,便要信守承诺,绝不能伤害谢明曦半分。 …… “你是谁?” 转眼间,谢明曦便已近在咫尺。倏忽伸手,目标正是六公主的脸孔。仿佛要揭开六公主的面具伪装一般。 六公主全凭本能反应,如闪电般避让。 谢明曦面无表情地继续出手。 六公主继续闪躲。 谢明曦动作迅捷,六公主闪避的动作更快。身影如鬼魅一般,无法捕捉。 谢明曦目中冷意更盛。 看来,这个“六公主”在武艺课上犹有保留。自己身手已算不错,却连对方的衣角都沾不到…… 寝室虽然不小,两张床榻已占去大半地方,剩余的空间已不多。两人都不愿发出动静惹人疑心,一个默默出手,一个安静闪躲。 只是,这样的情形并未一直延续下去。 敲门声忽地响起。 谢明曦动作一顿,六公主趁机闪退几步,压低了声音道:“谢明曦,我以后自会给你个交代!但不是在此时此刻此地!” 谢明曦冷冷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你给我等着! 饶是六公主心志坚韧,也不由得暗暗苦笑一声。 原本谢明曦待自己百般谦让,全是看在前世好友的颜面上。以后,肯定是没这等优待了…… 想想真是头痛! 谁能想到,这世上除了穿越而来的自己之外,竟还有一个重生而回的谢明曦?自己便是伪装得再好,也架不住谢明曦知晓前世今生啊! …… 谢明曦站在门边,深呼吸一口气,伸手开了门。 门开的瞬间,谢明曦所有的冰冷怒意俱都消失不见,眉眼含笑一如平时。前后反差,犹如变脸一般。 六公主看在眼中,心中既觉惊叹,又有些难耐的骚动,涌起“棋逢对手”的兴奋。 门外站着的,是蹙着眉头的林微微。 “谢妹妹,我有些话想单独和你说。”林微微低声道:“不知可否请六公主殿下暂时去我的寝室待上片刻?” 谢明曦想也不想地应道:“不妥!” 六公主竟也同时道:“不妥!” 两人异口同声地说完后,神色复杂地对视一眼。 对谢明曦而言,如今的六公主不知被哪一路孤魂野鬼占据躯体,根本不值得信任。在没查清对方的一切之前,她绝不会容六公主接近身边的好友。 而六公主…… 和谢明曦同一个寝室也就罢了,别的少女寝室,自己是万万不会去的。 林微微也是一怔,一时不知该说什么。目光迅速在谢明曦和六公主之间飘了一回。 谢明曦和六公主来往密切,人人看在眼底。阴郁少言的六公主,除了谢明曦之外,几乎从不和任何人说话。 不过,今日的谢明曦和六公主之间,气氛似有些奇怪。 林微微没来得及细细琢磨,谢明曦已张口笑道:“林姐姐,我和你去竹林里转上片刻如何?” 林微微定定神,笑着应下。 谢明曦看也没看六公主,迈步走出了寝室。 转身关门的瞬间,两人的目光有刹那的交汇。 谢明曦目光冰冷,六公主静默不语。 门关上,隔断了彼此的目光。 六公主默默地长叹一口气,回到自己的床榻上,平躺下来。双眼直直地看着帐顶。过了片刻,转向内侧。又过片刻,转向外侧。 往日安宁的寝室,今日格外的安静冰冷。 …… 莲池书院除了学舍寝室外,还设有棋室乐室画室茶室等等,走过宽敞的练武场,很快便到竹林。 这一处竹林,也是莲池书院里最雅致幽静之处。 谢明曦踏进竹林后,有刹那的恍惚。 时光回溯,光阴悠悠。 前世年少的她,悄然走进竹林,想找个清静之地悄悄哭上一回。却无意中遇上了六公主,至此,结下一段纯洁而美好的友情。 她们相聚在竹林,分别也在这里。 今生她回来了。 六公主的魂魄却不知去了何方,被来历成谜的幽魂占据了躯体……一想及此,她便满心怒火,恨不得立刻回转,将那个鸠占鹊巢的幽魂揪出来…… “谢妹妹,你在想什么?”林微微的声音打断了谢明曦的思绪:“你的脸色看起来有些奇怪!” 有些阴沉冰冷,仿佛在咬牙切齿一般。 谢明曦微笑着看了过来:“我只是惊叹眼前风景之佳罢了。脸色哪里奇怪了?” 眼前的谢明曦,温柔含笑,和平日一般模样。 林微微也怀疑自己刚才是看错了,眨眨眼,定定神笑道:“我刚才定是恍神看错了。几乎以为你想起了仇敌,所以面色有些阴沉。” 用仇敌来形容,确实不够准确。 谢明曦一时也难以形容自己对六公主的复杂感情,在林微微面前更是不宜提起半个字。索性扯开话题:“竹林里有一处凉亭,景致更佳。我们一起过去吧!” 心事重重的林微微也迫切想找一个清静之地,点点头应了下来。 相携至凉亭处,各自坐下。林微微无心欣赏此地的景色,低声张口问道:“谢妹妹,今日早上,你为何那般提醒我?”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一章 真假 出言提醒过林微微之后,谢明曦便料到林微微必会追根问底,早已想好应对之策。 此时,谢明曦故意露出一个为难之极欲言又止的表情。 林微微心中一紧:“谢妹妹,你是不是知道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秘?” 谢明曦幽幽叹了一声,目光复杂地看着林微微:“我告诉你,你一定要保守秘密,绝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只字片语。否则,你我都有性命之忧。” 到底是什么隐秘,竟令谢明曦如此紧张惊惧? 林微微心中涌起不妙的预感,郑重低语道:“好,我答应你。今日你所说的话,我一定守口如瓶,绝不向任何人提及半个字。哪怕是爹娘兄长胞弟问起,我也绝不透露。”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林微微一眼:“陆迟问你,你也绝不能说。” 林微微心中愈发惊疑不定,迅速点头应下:“是,陆大哥问我,我也只字不说。” “谢妹妹,你这般慎重,到底是为了何故?” 谢明曦露出一个无奈又后悔的神情,低声娓娓道来:“此事还要从一个月前说起。当日在淮南王府偶遇四皇子殿下,回郡主府后,二姐便对母亲说起了四皇子。母亲却叮嘱二姐,以后不得随意接近四皇子殿下。” “二姐不解其意,百般不愿。母亲逼不得已,只得透了一丝口风。说是四皇子殿下……自小便喜和内侍厮混。” “他身份再尊贵,也绝不是良配。” “这等隐秘,便是在宫中,知晓的人也极少。母亲身为郡主,时常进宫给太后娘娘请安。也是听太后娘娘偶尔提及,才知此事。” “母亲曾严厉警告过我,绝不能将此事告诉任何人。若不是你百般追问,我绝不会吐露半个字!” …… 谢明曦神色复杂,说得十分隐晦。 十三岁的林微微,显然该懂的都懂了,听了此话,双眸倏忽睁大,一脸震惊,半晌说不出话来。 四皇子…… 竟然喜好男色?! 那她的陆大哥,整日和四皇子在一起,岂不是十分危险……等等!今日四皇子对她异常的敌意,莫非就因陆大哥而起? 彻骨的寒意从她心底涌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后背渗出丝丝冷汗。 谢明曦的声音在她的耳畔响起:“此事我也只听母亲提起过一回。是否属实,委实不知。只是,今日四皇子突然出现,我心中惶惑难安。一时没忍住,才冒然出言提醒你。” “你若信我的话,以后便离四皇子远远的,最好是离你的陆大哥也远一些。免得因他之故,惹怒了四皇子。” “四皇子最是心冷无情,一旦日后做了储君,权势在握,谁也开罪不起。” 林微微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抬眼看着神色认真的谢明曦,下意识地说道:“你也只见过四皇子殿下一面,加上今日也才第二回。为何似对他的性情脾气颇为了解?” 谢明曦神色坦然地应道:“这些我也是听母亲说的。” 一切都推到了永宁郡主身上。 永宁郡主在慈宁宫长大,知道些宫中密辛也不稀奇。 林微微果然没生疑心,只紧紧地拧起眉头,半晌,才低声道:“谢妹妹,你对四皇子殿下敬畏惊惧也就罢了。为何一开始便对陆大哥心存偏见?” 林微微细心聪慧,心思敏锐,显然不好糊弄。 谢明曦面不改色地胡扯:“不瞒你说。我在淮南王府那一日,不仅见到了四皇子殿下,也见到了陆迟。当时便觉得两人格外亲近。之后知晓四皇子异于常人的癖好,我便觉得他们两人的关系不同寻常。” “所以,我对陆迟一直没什么好感。” 九句真话里掺一句假话。 如此,谎话听着也如真话无异! 林微微心思纷乱,头脑混沌一片,呆呆地坐了许久。 谢明曦也未再出声,就这么默默地陪在林微微身边。 良久,林微微才颤抖着低语道:“谢妹妹,如果你说的都是真的。那陆大哥,岂不是……身在虎狼之侧?” “我岂能坐视不理?” 撇开两人之间的情愫和心照不宣的婚约不提,心地善良柔软的林微微,岂能眼睁睁地看着陆迟滑入深渊? 可惜,谢明曦心冷如铁,对陆迟毫不怜悯。淡淡说道:“林姐姐别忘了对我的承诺。此事绝不能透露给陆迟知晓。否则,你我友谊便到此为止!” 林微微:“……” 林微微仿佛第一次认识谢明曦一般,愣愣地看着她。 眼前这个漠然冰冷的少女,和当日救她时温柔亲切的谢明曦,宛若两人。 …… 编钟声悠然响起,打断了两人之间的沉默。 这是提醒所有的学生夫子,午休已结束。一炷香后,下午的课程便正式开始。 谢明曦站起身来:“林姐姐,我们该去练武场了,别迟到,免得廉夫子不喜。” 林微微心乱如麻,胡乱嗯了一声。 谢明曦神色如常,看不出半点异样,笑着握住林微微冰凉的手去了练武场。林微微悄悄瞥了谢明曦一眼,看着谢明曦含笑的侧脸,心中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 不管如何,谢明曦冒着风险出言提醒,都是为了她的安危着想。设身处地想一想,她未必有这个勇气。 她怎能因为陆迟之事心生埋怨? 陆迟是她的青梅竹马,是她认定的未婚夫婿。她在意紧张是应该的。可对谢明曦而言,陆迟不过是见过几面的陌生人罢了。 她凭什么要求谢明曦在意陆迟的命运? “对不起,谢妹妹。”林微微低声道歉:“我一时糊涂,钻了牛角尖,竟对你心生怨气。委实是我不该!对不起!” 谢明曦脚步一顿,转头看了过来:“所以,你不会将此事告诉陆迟吧!” 林微微郑重地点头:“放心,我一定严守秘密!” 不过,她也绝不会因此放弃她的陆大哥! 谢明曦从林微微坚定的神色中窥出了她的心意,却未出言相劝。 她已做到了自己应该做的。 一个人无法替别人做出选择。 林微微既已有了决定,她只能尊重林微微的选择。 ……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二章 冷战(一) 每日到练武场跑步成了惯例,众少女也无人再抱怨,很快站成一列。 只是,今日有一个小小的插曲。 六公主像往常一样,默默地站到谢明曦身后。 谢明曦却对尹潇潇笑道:“我身为舍长,本该站在第一个领跑才是。这些日子一直偷懒,让尹姐姐代劳,委实不该。今日我便站在第一个。” 粗枝大叶的尹潇潇压根没察觉出什么不对,笑嘻嘻地应道:“好好好,快些站我前面来。” 谢明曦迈着轻快的步伐站到了第一个。 六公主:“……”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抿了抿嘴角,站在原地并未动弹。 六公主本就站在最后一个,前面忽然空出一人的距离,看着颇有几分被遗弃的可怜。 盛锦月终于逮到机会献殷勤,立刻热情地走了过来:“六堂妹,我站在你前面,陪你一起跑。” 六公主凉凉地瞥了盛锦月一眼:“不用了。” 盛锦月:“……” 盛锦月碰了一鼻子灰,又是尴尬又是难堪,一时下不来台。换了别人,盛锦月早就横眉竖眼地发脾气了,偏偏眼前的六公主,她根本开罪不起。 盛锦月恨恨地将这一笔账记到了谢明曦的头上,忿忿地回了原位。 于是,六公主就这么孤零零地落在最后,默默跑完了一圈。 谢明曦偶尔回头,瞥到六公主落寞的身影,心中冷笑一声。 想装可怜博同情? 呵! 胆敢顶着好友的脸来骗她!如今被她识破,少不得要慢慢收拾料理这位“六公主”! …… 下午是苏夫子的礼仪课。 苏夫子看似温柔,实则要求最为严苛。每一回的礼仪课,学生们根本无人敢分神。饶是如此,挨戒尺的人不减反增。 今日练习行礼。 “重要场合,拜见身份贵重之人,要行跪礼。”苏夫子声音温柔,不疾不徐,十分悦耳:“平日见了自己的长辈,行裣衽礼。在书院里,行的是学生礼。” “跪礼已练过,今日我们练习裣衽礼。” “行礼时最忌东张西望态度不恭,心诚则恭敬,姿势要准确……” 苏夫子优雅地示范了一回标准的裣衽礼,然后吩咐所有学生照着这个姿势行礼,时常不长,一炷香而已。 裣衽礼最是寻常,不过,要行得标准,维持一炷香时间,绝不是易事。 谢明曦李湘如表现最佳,其次是林微微颜蓁蓁。 苏夫子不吝表扬,一一称赞过后,便到了盛锦月面前。 盛锦月反射性地瑟缩了一下。 实在怪不得她心生畏惧。每次的礼仪课,她总要挨戒尺。多则十几戒尺,少也得挨上六七个。 果然,怕什么来什么。 苏夫子的戒尺毫不客气地落了下来:“若在宫中,如此失仪,变回贻笑大方,成为众人笑柄。行礼之际,火烧眉毛亦要稳如泰山。” 盛锦月憋屈地应了:“我一定谨记夫子教诲。” 苏夫子这才满意了,又到了方若梦面前,然后拧起眉头。 方若梦和盛锦月一样,最怕礼仪课。 盛锦月性情浮躁,毛毛糙糙。而她的问题要更严重一些。常年低头怯弱的习惯,一时半会儿根本改不过来。便是行礼,也带着几分畏缩。 苏夫子收敛笑意,声音严厉了起来:“方若梦!我已说过你数回!男子立于天地,不能轻易折腰。女子亦当如是。” “不管身处何时何地,都要有风骨有傲骨,便是有人故意折辱你,你也要抬头挺胸。不能畏怯不前,更不能就此弯腰。” 然后,戒尺用力抽了方若梦一记:“你可记下了?” 方若梦羞愧地含泪道:“记下了!” 苏夫子淡淡说道:“皇后娘娘耗费金银心血无数,创设莲池书院。将女子书院推行至大齐各地,令天底下的女子有了读书识字的机会,也有了走出内宅的权利。你们有幸成为莲池书院的学生,以后不管行至何处,都要谨记自己是娘娘门生。说话行事绝不可丢了娘娘的颜面。” 众学生齐声应是。 …… 类似的话,苏夫子说过不止一回。 谢明曦心中泛起一丝奇异的感觉。 和其余几位夫子不同,这位苏夫子出于宫廷,是俞皇后的心腹,提起俞皇后时格外虔诚恭敬。 学生们都是半大不小的年纪,常年听着类似的话,对俞皇后的崇敬之心也愈发坚定炽烈。便如信仰一般。 待日后,这些学生长大成人,一个个嫁入高门……其中特别出色的,嫁入公侯王府或被选为皇子妃,也不稀奇。 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每一年毕业的学生便有十二人。如此算来,迄今也有一百余个。她们是莲池书院的学生,身上便有了俞皇后的印记。 俞皇后当年设立莲池书院,或许并无结党之意。可经营至今,这股潜在各府内宅的势力,又有谁敢忽视? 苏夫子走到了六公主面前。 六公主在礼仪课上表现平平,说起来比盛锦月方若梦也没强到哪儿去。苏夫子若不是顾忌六公主的身份,不知要打多少戒尺。 “女子行礼不仅要标准,更要优雅好看。”苏夫子强忍着用戒尺抽人的冲动,和颜悦色地教导:“公主殿下要注意风姿。” 六公主微微抽了抽嘴角。 这张脸生得美丽之极,穿着罗裙扮成少女半点不违和。可到底是男儿身,行礼哪有姑娘家的婀娜风姿? 苏夫子戒尺忍无可忍地落了下来:“殿下这是什么表情?女子抽嘴角,实在不雅观!” 嘶! 苦逼的六公主殿下恢复了面无表情。 苏夫子眼角抽搐了一下,在怒火冲冠之前,叫了谢明曦过来:“谢明曦,这把戒尺给你,你站在公主殿下身边,为殿下纠正行礼姿势。” 谢明曦礼仪学的最佳,又是舍长,为夫子代劳理所应当。 谢明曦立刻含笑应下,迈步走了过来,从苏夫子手中接了戒尺,然后冲六公主微微一笑:“我是听夫子之令,为公主殿下纠正行礼姿势。便是动了戒尺,想来公主殿下也不会见怪。” 六公主:“……”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三章 冷战(二) 看着谢明曦温柔可亲的笑容,六公主心里暗暗发毛,口中发苦。 完了! 自己是彻底开罪谢明曦了! 想到谢明曦翻脸时的冰冷无情,再看谢明曦此时如花的笑颜,不知为何,忽然觉得自己未来的日子会很凄惨…… 啪! 戒尺落到了六公主的肩上。 “公主殿下的肩要平,不得晃动。”谢明曦甜美柔和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不知谢明曦从哪学来的手段,戒尺落下的动静不大,实则劲头十足。比装模作样的苏夫子可要厉害多了! 六公主暗叹一声,默默忍了。 过了片刻,又是一戒尺。这一戒尺,落在了手腕处:“公主殿下,苏夫子刚才说了,行礼不但姿势要标准,还要优雅好看。殿下的手指有些僵硬,要如兰花一般舒展。” 兰花是什么? 要翘兰花指吗? 六公主忍住打寒颤的冲动,继续默默忍。 谢明曦细细打量片刻,又轻蹙眉头道:“公主殿下天生不喜笑,不过,总这般阴沉着脸,总令人难生亲近之意。” “微笑也是礼仪的一部分。还请公主殿下笑上一笑。” “若笑得不美不自然,我只得轻轻打公主殿下一戒尺,提醒公主殿下。殿下不会见怪吧!” 六公主:“……” 不见怪,你说什么都对! …… 一炷香后,苏夫子才张口道:“时间到,大家可以休息片刻。” 这个时候,千万别以为可以伸腰跺脚尽情肆意。 苏夫子那一双利眼正“温柔”地注视众少女的一举一动。谁要是太过肆意,苏夫子立刻便会“亲切”地来到面前,继续“指点”如何起身。 众少女都已领教过苏夫子的厉害,自然谨慎几分。 六公主也暗暗松了口气。 刚才一共挨了五戒尺! 往日苏夫子最多打上一两戒尺。谢明曦下手可比苏夫子狠多了!如果周围没有别人,只怕下手更狠! 如果谢明曦知道这具身体其实是男儿身…… 六公主头更痛了! 原主留了这么一堆烂摊子,简直就是个巨坑! “公主殿下,你的手腕痛不痛?”谢明曦歉然又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六公主回过神来,默默地看向谢明曦。谢明曦演技精湛无双,毫无做戏的痕迹,一副“我虽是为了你好不得不打你戒尺实则心中十分愧疚”的神色。 也因此,一众少女竟无人生疑。最多是钦佩谢明曦胆大罢了! 六公主心塞片刻,然后低声道:“无妨。” 谢明曦松了口气,释然一笑:“公主殿下果然胸襟宽广。我就知道,公主殿下绝不会为这点小事生我的气。” 然后,转向苏夫子,自动请缨:“苏夫子,我想继续陪在公主殿下身侧。随时提点公主殿下。不知夫子可否应允?” 苏夫子略一思忖,便笑着应了:“也好。” 身为夫子,自然乐见学业优秀的学生主动帮扶学业不佳的学生。 六公主身份尊贵,整日阴沉着脸一声不吭,交流起来实在吃力,唯一肯交流理睬的人正是谢明曦。如此一来,让谢明曦待在六公主身侧,倒是个好主意。 谢明曦恭敬地行了一礼:“多谢苏夫子。” 六公主:“……” 往日看谢明曦给别人挖坑,颇觉有趣。 没想到,自己竟也有无奈跳坑的这一天! 谢明曦对着六公主关怀备至,不时低声轻语。除了偶尔动戒尺之外,和往日一般无二。一个下午过来,愣是没人察觉到异样。 六公主凭着过人的毅力,默默隐忍。 散学的编钟声响起。 六公主生平第一次觉得编钟的声音如此悦耳,目中闪过“终于逃过此劫”的幸运。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将六公主眼中的释然欣喜尽收眼底。 呵! 这只是个开始而已! …… 一直守在学舍外的湘蕙,根本不知学舍里发生的事。听到编钟声,便到门口相迎:“公主殿下,马车就在门外,奴婢伺候殿下回宫。” 六公主闷闷地嗯了一声。 六公主整日都是这副阴郁的样子。湘蕙随行伺候三年,早已习惯了六公主的少言。此时也没察觉出六公主和平日有什么不同。 刚走出没几步,就听一个悦耳含笑的少女声音响起:“公主殿下,等一等我。” 六公主身子微不可见地僵了一僵。 湘蕙迅速看了过去,眼前顿觉一亮。 这个秀美无伦温柔含笑的少女,一定就是六公主在书院里结交的好友谢明曦了吧!生的好看不说,脾气也格外温柔亲切。走过来之际,竟不忘冲她这个宫女微笑点头。 湘蕙立刻对谢明曦生出了好感,主动行礼:“奴婢湘蕙,见过谢三小姐。” 谢明曦故作讶然:“公主殿下每日带染墨随行伺候,你还是第一回来。为何能认出我是谢明曦?” 湘蕙笑着应道:“公主殿下回宫,时常提起谢三小姐。奴婢早已仰慕谢三小姐风姿,便是初次得见,也能一眼便认出来。” 谢明曦抿唇一笑:“湘蕙姑娘真是机敏善言。性子也比染墨姑娘活泼亲切得多,令人望之便生出好感。” 又笑着说道:“公主殿下对我确实格外青睐,时常和我说话。得以和公主殿下结为好友,定是我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说到最后一句,意味深长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 六公主也有应对之策。 反正自己是“孤僻少女”的身份,听到明讽暗讽什么的,一律当做没听懂!什么都不用说,木着一张脸就行了。 于是,六公主静静听着谢明曦和湘蕙寒暄说话,短短片刻,谢明曦凭借着一张甜甜的笑靥和讨喜的话语和湘蕙迅速拉近距离。 谢明曦主动送了六公主上马车,然后含笑挥手作别:“公主殿下,明日见。” 短短三个字,寓意无限。可以理解成“今日没算完的帐明日接着算”,也可以理解成“你休想逃出我的手心”! 六公主只得摆摆手,然后逃也似地上了马车。 谢明曦目送马车走远,目中闪过一丝冷笑。 …… 正文 第一百五十四章 心塞 心塞了一路的六公主,进了寒香宫后,耳根也不得清静。 湘蕙在梅妃面前狠狠夸赞谢明曦一通。 “见面更胜闻名。奴婢今日总算得见这位谢三小姐,容貌生得美,性子也极温柔。对公主殿下更是关心备至……” 梅妃失笑:“我倒从未听过你这般夸赞过谁。” 湘蕙最知梅妃心思,低声笑道:“这位谢三小姐才貌出众,品性俱佳。此时虽年少,已见风姿。想来再过几年,一定会出落得倾国倾城。” 如此出众的少女,也勉强配得上长大后的七皇子了。 梅妃听着这话,果然笑了起来。 六公主看到梅妃的笑容,愈发头痛! 自己原本也打着这个主意。先来个近水楼台,培养感情,等自己恢复男儿身份,顺理成章地迎娶谢明曦过门…… 现在看来,自己委实将此事想得太过简单容易了。 麻烦梅妃娘娘,快点收起“相看儿媳”的嘴脸吧!你的儿子还不知明日要怎么熬! 梅妃笑着看向一直沉默不语的六公主:“安平,你今日为何一直不说话?” 便是再少言,进了寒香宫见了亲娘,也不至于一言不发。 六公主定定神,张口道:“今日董夫子布置了不少课业,其中有一篇策论。我正在想要怎么做这篇策论。” 天底下的家长都一样。事关课业,梅妃立刻道:“你快些回拂月宫,早些完成课业。” …… 回了拂月宫,六公主先去了练功房。 整整练了一个时辰,心里的郁闷烦躁,尽数化为汗水。这具孱弱的身体,经过这段时日的练习,终于有了起色。便是再疲累,也能撑得下来。 满身汗水,自要沐浴。 染墨和湘蕙备好了热水后,便退至门外守着。 “自公主殿下发烧醒来后,再也不肯让我们两个贴身伺候了。”染墨低声轻叹,目中满是唏嘘怅然。 七皇子顶替六公主的身份之后,她这个宫女一直继续贴身伺候。举凡沐浴更衣梳洗之类的事,都由她动手。 可现在,六公主根本不让她近身。 湘蕙倒没那么多伤怀:“公主殿下渐渐长大,不愿让你我接近,也是难免。” 到底是少年郎,由内侍伺候才是正理。她们毕竟是宫女,六公主心里别扭,不肯让她们近身,也只得由着六公主。 染墨不吭声了,垂着头,不知在想什么。 湘蕙瞥了染墨一眼,淡淡提醒:“主仆有别。我们只要尽心尽力伺候主子便是。至于主子心里在想什么,我们没资格过问,也不必过问。” 过了片刻,染墨才低低地嗯了一声。 湘蕙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这个染墨,对原来的六公主确实忠心不二。这三年来,对七皇子也算尽心。只是,态度显然有微妙的差别。 染墨知悉一切隐秘,要么重用,要么就得杀了灭口……梅妃可用可信之人不多,这才留下了染墨。 只希望染墨头脑清醒,认清自己的身份,不要做出任何糊涂的举动来。 …… 沐浴后的六公主,犹如带着露珠的花苞一般,比往日更美了三分。长而浓密的眼睫毛下,一双明眸灿若星辰。 湘蕙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唏嘘。 若是恢复男儿身,不知七皇子会是何等俊美! 宫中诸位皇子,个个生得好相貌。三皇子清俊,五皇子俊俏,便是生了口疾不为皇上所喜的二皇子,也生得俊朗。年幼的八皇子九皇子,都生得俊俏讨喜。 四皇子更是肖似皇上少年时的英姿,俊美不凡。 不过,和七皇子一比,顿时逊色三分。 美到了极致,已超越了男女的界限。 “公主殿下一定饿了吧!”湘蕙笑着说道:“饭菜已经摆好了,请殿下去用晚饭。” 两个宫女里,二十余岁的湘蕙更细心沉稳。 六公主点点头。 剧烈的运动,耗尽了体内所有的力气。嗅到热腾腾的饭菜香气,六公主顿觉饥肠辘辘。中午吃饭的时候,总要收敛几分,免得饭量过大,惊到了一众少女同窗。 此时无人在一旁,六公主放开饭量,吃了个饱。 八道菜肴,如被风席卷过一般,很快便去了大半。 湘蕙和染墨对视一眼,然后一起默默移开目光。 万幸没人看见,不然,任谁都要生出疑心。谁家的娇弱少女,也吃不下这么多…… “殿下还有课业没完成。”湘蕙尽心尽责地提醒:“现在该去书房了吧!” 吃饱喝足了,不是应该睡觉吗?为什么还要去书房写策论? 六公主万般不情愿地点了点头。 …… 进了书房后,染墨点起宫灯,湘蕙燃香磨墨。 六公主定定心神,先照着董翰林的吩咐练字。一篇劝学,要用馆阁体和行书楷书各写一遍。外加一篇策论。 至少也得一个多时辰,才能完成课业。 湘蕙瞄了六公主的字迹一眼,嘴角微微抽搐。 往日六公主很少提笔写字,她也未曾见过六公主往日的字迹。今日一看,实在是一言难尽…… 只怕是她写的都比六公主强一些。 这样的字交上去,莲池书院的夫子岂有不训斥之理! 湘蕙委婉地提醒一句:“公主殿下不如多花些时间练字。” 六公主抬起头,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我已经花许多时间了。” 湘蕙:“……” 六公主继续低头,奋笔疾书。 湘蕙默默将头扭到一旁。 至少,态度还是端正的。总比前些日子不肯完成课业强多了。 半个时辰后,三篇劝学总算写好了。姑且不论写得如何,到底完成了一半。六公主舒出一口气。 染墨端了宵夜进来:“殿下先用些宵夜再写策论吧!” 六公主嗯了一声,很快吃了宵夜。 然后,坐到书桌前对着空空如也的纸发愣。 湘蕙看在眼里,急在心里,忍不住催促:“殿下为何还不写?” 自己倒是想写,也得写得出来啊! 六公主终于痛下决心,将笔搁下:“我困了,先去睡觉,明日早起再写。” 湘蕙:“……” 染墨:“……” 正文 第一百五十五章 督促(一) 隔日清晨。 林家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外。 今日送林微微的,是脚伤已痊愈的林钰,却不见陆迟身影。 谢明曦微笑着和林钰招呼寒暄,然后上了马车。林微微显然昨夜没睡好,神色有些恹恹,脸颊略略泛红。 谢明曦一看便知不对劲,伸手一探林微微额头,皱眉道:“林姐姐,你额头发烫,面色暗红,定是病了。快些回府歇着,我替你向山长告假一日。” 林微微却道:“我早上已喝了药,撑上一日无妨。” 谢明曦一脸不赞同:“你本来就体弱,生了病就该好生歇着,何必再去书院?” 林微微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我不想一个人在闺阁里待着。” 到底还是个十三岁的小姑娘,陡然知悉四皇子的惊天隐秘,便如一块千斤巨石沉沉地压在心头。林微微昨夜辗转难眠,夜里便发起烧来。 今日早上,林夫人有意让她留在家中休息,她却坚持要去书院。 她不愿一个人待着胡思乱想。见了谢明曦,心中才稍稍安宁。 谢明曦很快便猜出了林微微的心思,不由得叹了一声:“罢了!你想去书院便去。不过,今日的跑步你就不要去了。下午的武艺课,你也别上了,向廉夫子告一回假。” 林微微乖乖应下。 谢明曦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陆公子今日为何没送你?” 提起陆迟,林微微目光暗了一暗:“昨日回府之后,我特意和他说了,以后有五弟送我就行了。他送了陆二妹妹去白鹭书院。” 不管日后如何,此时,她确实不宜和陆迟太过亲近。 马车外有车夫,有丫鬟,还有林钰。两人说话多有不便,只能隐晦地点到即止。 谢明曦点点头,不再多言。 …… 廉夫子虽然严肃,却不是不近人情之人。谢明曦主动替林微微告假,廉夫子二话没说便应允。 谢明曦理所当然地继续站在排头第一的位置领跑。 六公主继续默默地在最后一个。 两人之间,隔着的不仅是众多少女同窗…… 想起昨日翻脸反目的一幕,六公主心中一阵忧郁烦闷。 更令人忧郁烦闷的事,很快就来了。 “麻烦公主殿下,将课业交来。”身为副舍长的李湘如,确实尽心尽责。每日早上准时来收课业。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将昨晚写的三篇劝学拿了出来。 李湘如略一翻看,然后为难地说道:“公主殿下为何少了策论?” 因为昨晚很困不想写,今天早起迟了没时间写。 六公主一声不吭,谁也拿她没办法。 李湘如颇觉头痛。董翰林要是见到课业不齐,定会出言训斥。首当其冲的,便是她这个递送课业的副舍长…… “李姐姐,”谢明曦不知何时走了过来:“今日的课业便由我去送给董夫子吧!” 李湘如:“……” 谢明曦绝不可能这般好心!一定是又憋什么坏招了! 李湘如反射性地紧绷起来,用戒备提防的目光看着谢明曦:“你又想干什么?” 谢明曦一脸无辜地应道:“身为舍长,递送课业给夫子是分内之事。往日总由李姐姐操心,今日也该轮到我了。” 真的这么简单? 李湘如满目怀疑。 谢明曦一脸淡定。 当然另有原因,不过,和李湘如却没什么干系。 僵持片刻,李湘如终于退让:“好,今日便由你去。如果董夫子问起公主殿下的课业,你别忘了替公主殿下解释一二。” 譬如“公主殿下昨日晚上精神不佳所以没完成课业”之类。反正,只要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董翰林也就不会追根究底了。 如此特殊待遇,只限六公主而已。 从开学至现在,六公主的课业就从未交齐过。 谢明曦不置可否,迅速瞥了面无表情的六公主一眼。 这一眼,莫名让六公主心里发凉。总有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 事实证明,六公主的直觉十分灵验。 谢明曦去了盏茶功夫,便回来了,一脸欣然地对六公主说道:“公主殿下课业未能及时完成,董夫子十分不悦,要将公主殿下叫去训话。” “我心中不忍,便对董夫子提议,我来督促殿下补写策论。董夫子已经应下了。” “公主殿下是不是很高兴?” 六公主:“……” 六公主无言地和谢明曦对视。 这一手太狠了吧! 谢明曦背对众少女,无需遮掩眼中的冷意,就这么定定地看着六公主。 你若不愿意,大可以和我当场翻脸!反正,你顶着六公主的身份,可以肆意妄为! 六公主无奈又痛苦地点点头。 自己理亏在先,既无底气也舍不得和未来的媳妇翻脸啊! 万幸谢明曦没窥出六公主心里的念头,不然一定一脚踹飞自以为是的某人。 谢明曦见六公主点头应下,心中怒气稍平。对方还算识趣,如果胆敢翻脸,她使出的手段可就不止眼前这么一点了。 趴在桌上假寐休息的林微微,悄然睁开眼。 一双乌溜溜的眼睛,在六公主和谢明曦之间来回打了个转。 奇怪,为何她们两人之间气氛有些怪异? …… 谢明曦“认真负责”“言出必行”。 课间休息之际,少女们大多凑在一起闲话说笑,或是到学舍外转悠片刻。 谢明曦却立刻到了六公主身侧,仔细讲解写策论的要诀。又特意将昨日董夫子布置的策论题细细讲了一遍。 六公主不敢分神,逼着自己睁大眼睛,听得异常专注。然后,在谢明曦的“提醒”下,万分痛苦地铺纸提笔,补写一篇策论。 期间,谢明曦少不得要提点几回:“公主殿下执笔姿势不错,力度却掌握得不好,下笔不分轻重。” “这一张写废了,还是重写吧!” “怎么又写得这般难看?重写吧!” 这一幕,落在众少女眼中,便成了谢明曦细心讲解督促六公主完成课业。 李湘如照例羡慕嫉妒恨一回。 盛锦月照例要冷哼不屑一回。 林微微照例要暗暗泛酸一回。 ……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六章 督促(二) 午时,饭堂。 林微微今日身体欠佳,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 谢明曦的胃口倒是出奇得好,比往日多吃了一碗。不时为六公主夹菜,热情地让六公主多吃一些。 六公主看着碗里堆得冒了尖的豆芽芹菜,口中有些发苦。 自己最不喜吃这两种蔬菜!细心敏锐的谢明曦一定早就留意到了。所以今日带来的菜肴,俱以这两样蔬菜为辅料。 嫩嫩的牛肉丝和香喷喷的红烧肉近在眼前。 然而,自己的碗里只有豆芽和芹菜! 和以前的待遇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谢明曦温柔关切地看了过来:“公主殿下怎么不吃?莫非今日胃口不佳?” 六公主只得默默低头,将最厌恶的豆芽芹菜一一吃进口中。 希望谢明曦早点消气。 此时自己实在不愿和谢明曦独处……倒不是怕她。以自己的身手,便是对上廉夫子,也有一拼之力。谢明曦虽然勤练不辍,也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只是,自己理亏在先,对上谢明曦便心虚。既不愿曝露自己真正的身份来历,又不愿和谢明曦再像昨日那般争锋相对。 思来想去,也只能躲了。 …… 到了午休时间的时候,独来独往不喜人伺候的六公主,竟叫了湘蕙进寝室伺候。 湘蕙有些讶然。不过,身为奴婢,最要紧的便是听主子的吩咐。不该多嘴的时候,绝不能张口。 湘蕙依令进了寝室伺候。 所谓伺候,不过是放下被褥,掸一掸根本不存在的灰尘而已。 不过,有了湘蕙在,谢明曦便不能再随意张口询问,更不会翻脸动手了。 六公主美滋滋地想着,不无自得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谢明曦似早已料到六公主的手段,早有了应对之策。笑吟吟地说道:“公主殿下的策论只写了个开头,今日中午的午休时间,便用来写策论吧!” 六公主:“……” 要不要这么狠? 六公主忍无可忍,终于奋起反抗:“我困了,想睡一会儿。” 谢明曦笑容不减,目中却闪出只有六公主窥出的凉意:“是我思虑不周,一心想督促公主殿下完成昨日的课业,竟忘了公主殿下疲累困倦,需要休息。” “既是如此,殿下便先休息吧!” 然后,起身便往外走。 六公主一惊,反射性地闪身拦住谢明曦:“你要去哪儿?” 谢明曦淡淡应道:“林姐姐今日身子不适,我去她的寝室陪一陪她。正好也能让公主殿下安心午睡。” 六公主:“……” 对视片刻,六公主委屈地退让:“我刚才是在说笑,其实,我半点都不困,精神好得很。还是来写策论吧!”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公主殿下万万不可委屈自己,来迁就我。我虽是一心为了公主殿下着想,却不应该逼迫殿下努力用功。” 六公主立刻道:“我半点都不委屈。你肯指点我写策论,我心中十分高兴!” 谢明曦这才“勉强”应下:“公主殿下一心向学,我便留下吧!” 站在一旁的湘蕙,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暗暗惊讶。 六公主在外人面前就是个闷葫芦,根本不乐意张口。没想到,在谢三小姐面前竟这般“活泼”,脸上的表情也鲜活生动了许多。 看来,六公主对谢三小姐是真的“非同一般”啊! 湘蕙不知想到了什么,眼中满是笑意。 …… 六公主万分痛苦地坐到了桌子前。 湘蕙利落地铺纸研磨,顺便将六公主早上写的策论开篇拿了过来:“公主殿下,以后还是晚上便完成课业吧!也免得今日要补,还劳烦谢三小姐。” 六公主神情坚定地点了点头。 有了今日的惨痛经历,自己哪里还敢不完成课业。 不管如何,以后一定要写完,绝不再给谢明曦“督促”自己的机会。 谢明曦瞥了六公主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以为写完课业就能躲得过?怎么可能!先让六公主自我陶醉片刻好了! 有湘蕙在一旁,谢明曦并未说半句出格的话。相反,她颇有耐心,反复提点。 笔墨落成字迹,无法随意涂改。六公主不得不一再重写。在聚精会神专注之极的练习之下,进步神速。 湘蕙听在耳中,看在眼底,心里颇为动容。打定主意今日回宫之后,一定要将此事细细禀报给梅妃娘娘知晓。 有谢三小姐在,不必再担心六公主的课业了。 …… 经过一个中午的不懈努力,六公主终于写完了策论。 字迹工整,语句通顺,通篇策论言之有物。 就连六公主自己都不敢置信,这篇策论竟是出自自己之手!一时间,右手的酸软疼痛俱被抛到脑后,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满足和骄傲。 “明曦,”兴奋的六公主浑然忘了自己和谢明曦正在冷战,高兴地说道:“我这篇策论写得如何?” 那双灿若星辰的眼眸,闪着亮光。 美丽的脸孔,也被点亮。 谢明曦看在眼中,心里却如针刺一般。 前世的六公主,常年阴郁,便是偶尔心情愉悦的时候,也是面容平静,目中有些笑意罢了。何曾像此时这般笑得灿烂如烈日过? 她竟被重逢的喜悦蒙骗了这么多时日,直至昨日才惊觉真相! 汹涌的怒火,再次席卷上心头。 不好意思,谢贵妃天生心胸狭窄,特别记仇!招惹到她的人,没一个不痛不欲生悔不当初! 谢明曦对着六公主扯了扯嘴角:“我知道公主殿下已经尽力了。不过,这篇策论和一众同窗相比,还是稍显拙劣,只能排在最末。” 六公主:“……” 六公主努力挣扎:“总比之前有些进步。” 这倒也是。 “确实有些进步。” 谢明曦点头赞许,然后,话锋一转:“只是,这样的进步还远远不够。六公主殿下在射御数三门课上皆表现优秀出色。四书五经理当学得好。以后,公主殿下应该多下苦功。” 六公主:“……” 正文 第一百五十七章 督促(三) 让一个自小就偏科的语文渣学好四书五经,是不是太残忍了一些? 六公主垂死挣扎:“反正,我又不必参加科举,学的好坏都无妨。” 这句话,六公主以前也说过。 那个时候,谢明曦温柔又怜惜地附和好友,不忍令六公主颜面难堪。 此时的回应却是句句扎心:“照公主殿下这般说来,我们身为女子,都不必参加科举,又为何要勤学苦读?” “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公主殿下尚未努力,便言退却,毫无毅力。实在令人失望!” “读书是为了明理,不出闺阁,依旧能知天下事。未出家门,依然通晓古今。所谓腹有诗书气自华,一个人才学出众满腹诗书,一生受用不尽。反之,便是生得一张好皮囊,也如绣花枕头一般。” “公主殿下身份尊贵,更应用功读书。不然,岂不是辜负了皇上皇后娘娘和梅妃娘娘的厚望?” 湘蕙在一旁听着,竟也深觉有理,大着胆子张口附和:“谢三小姐言之有理。公主殿下确实该用功读书。梅妃娘娘日日都盼着公主殿下有出息。” 如果是真正的六公主,读书好坏都无妨。 可如今,顶着六公主身份的是七皇子。 迟早有一日,七皇子要恢复自己的本来身份。连四书五经都学不好,还有何颜面面对帝后和一众皇子? 梅妃鼓起勇气央求天子,将七皇子送到莲池书院读书。自也盼着七皇子课业有所进益。 六公主节节败退,苦着脸点头:“明曦说的确实有理。我以后用功读书便是。” 谢明曦又道:“此时尚未到上课时间,我陪公主殿下一起去董夫子处,将这篇策论交给董夫子。” 六公主只得继续点头。 …… 从寝室到董夫子的屋子,只有短短一段路。 六公主脸皮再厚,也不好将湘蕙喊上。默默和谢明曦一前一后地出了寝室。 谢明曦停下脚步,待六公主磨磨蹭蹭地走上前来,才压低了声音,淡淡道:“你打算每日都让湘蕙进寝室?” 言下之意便是,难道你想一直躲着不和我独处? 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 这么简单的道理,六公主焉能不懂。 不过,好赖躲一时是一时! 六公主睁着眼装无辜:“是,莫非你习惯午睡的时候有人在一旁?” 谢明曦呵呵一声:“公主殿下随意便可。” 明明笑颜如花,看着又温柔又可爱。为什么自己心里阵阵发凉? 六公主下意识地挺直胸膛。 谢明曦将六公主的小动作收入眼底,微微一笑,未置一词。很快,两人便到了董翰林的屋外。 谢明曦正要上前敲门,六公主忽地抢上前一步,抢先敲了门。 谢明曦难得怔了一怔,迅速看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自然不会解释。 后世年少美貌的女学生被道貌岸然实则衣冠禽兽的老教授猥亵的新闻着实不少。以后谢明曦来交课业,自己定要陪着一同前来。 …… 接连敲了数声,董翰林才来开了门。 董翰林原本在练书法,听到敲门声颇为不耐,皱着眉头正要训斥。待看清敲门之人的脸孔,皱着的眉头立刻舒展,乐呵呵地笑道:“原来是公主殿下,快些进来。” 六公主暗暗撇嘴,走了进去。 谢明曦紧随其后。 生性严厉不苟言笑的董翰林,对着六公主颇为亲切,老脸上满是笑容:“公主殿下特意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六公主没吭声,将手中的策论放到书桌上。 谢明曦的声音适时响起:“公主殿下今日利用午休时间,写好了这篇策论,特意交来给董夫子。还请董夫子仔细看上一看。” 董翰林一听,立刻夸赞不已:“公主殿下如此好学,竟连午休时间也用来写策论,此等勤勉,令人激赏。我定要将此事禀明山长。” 拿起策论,尚未细看,又夸赞六公主字迹端正。 六公主正要自得,谢明曦忽地看了桌子上摞起的纸张一眼。六公主很自然地顺着谢明曦的目光看了过去。 放在第一张的,赫然便是谢明曦昨日的课业。 一手漂亮圆润的馆阁体,赫然映入眼帘。 和谢明曦的字一比,自己写的就如一坨坨牛粪…… 再听董翰林的夸赞,六公主顿觉脸上发热,忽然没了勇气和谢明曦对视。 心中暗暗发狠,从今日起,一定要好好练字。不然,便是日后想写封情书给谢明曦,都没脸落笔。 董翰林夸完了字,又开始夸策论写的好。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起唇角。 六公主便是脸皮再厚,也按捺不住了,张口打断董翰林:“董夫子这般夸赞,我实在愧不敢当。我自知水平不佳,远不及一众同窗,以后一定好生听课学习,认真练字。” 六公主竟一口气说了这么一长串话! 而且,还说要认真听课! 董翰林颇觉受宠若惊,连连笑道:“公主殿下有这份心极好。若是课上困乏,偶尔想假寐,其实也无妨。” 六公主:“……” 六公主被噎了一回,很快面无表情地应道:“我决意好好读书,不会在课上睡觉了。” 董翰林有些惊喜:“公主殿下说的是真的?那可真是太好了!不瞒殿下,我一直为殿下遮掩。每次山长问起课上情形,我从未提起过公主殿下上课睡觉之事。” 面对一脸邀功的董翰林,六公主已经无力吐槽了。 身为夫子,上课时学生睡觉,难道不该好好反省自身上课乏味无趣吗?竟然还有脸说替学生遮掩,明明是替自己遮丑才对。 谢明曦轻笑出声,对董翰林说道:“董夫子,公主殿下虚心向学,我身为殿下好友,心中亦十分庆幸。” “从今日起,我定会时时提醒督促公主殿下练字读书,恳请夫子首肯。” 董翰林欣然点头。 六公主暗暗泪流满面。 自己这是义无反顾地跳进了谢明曦挖的坑里!也不知什么时候才能从这巨坑里爬出来……想想便觉得心酸。 …… 正文 第一百五十八章 过招 下午的武艺课,换了一身黑色武服的廉夫子准时出现在学生们眼前。 莲池书院的武服共有两种,一种是红白相间,射御课上穿的便是红白相间的武服。另一种,是纯黑色镶着红边的武服。 穿着黑色武服的廉夫子,愈发高挑俏丽,英姿飒爽。 只可惜,廉夫子在学生面前从未笑过,一直绷着年轻美丽的脸孔,严肃凌厉,令人心生敬畏。 同样穿着黑色武服的谢明曦上前两步:“廉夫子,林微微今日身体欠佳,不宜上武艺课,只能留在学舍里休息。还望夫子首肯。” 廉夫子略略皱眉问道:“林微微病得可严重?” 谢明曦答道:“她昨夜发了烧,今日出府前喝了药,中午林府又送了药来,喝过之后已好多了。只是全身乏力,无力到练功房来。” 廉夫子嗯了一声,不再多问。 武艺课三天一回,且只有一个时辰。每次上课,廉夫子都恨不得时间能延长几倍,根本不容学生懈怠分神。 李湘如等人已开始练习出拳。 至于谢明曦尹潇潇六公主三人,自是随着廉夫子练习刀法。 廉夫子教了几式刀法,吩咐三人练习。然后去指点另外几个学生练拳。尹潇潇专注练刀,压根没留意谢明曦和六公主的距离越来越近。 六公主警觉地瞥了借着练刀靠近的谢明曦一眼。 她想干什么? 谢明曦挑了挑眉,手中的木刀冷不丁地攻向六公主。 六公主一个闪身避让,右手执刀还击。 谢明曦竟不闪躲,手中木刀直直地横扫过来。 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 六公主暗暗心惊,自不肯伤了谢明曦,只得匆忙退让。这一让,便露了一丝破绽。 谢明曦本就身手不俗,近来日日苦练,进步神速。立刻窥准破绽,手中的木刀犀利地攻了过来。 饶是六公主反应敏捷,也有些手忙脚乱。 …… “廉夫子,谢明曦和六公主打起来了。” 盛锦月第一个抢着张口告状。 廉夫子冷冷地瞪了盛锦月一眼:“我还用你提醒不成?你专心练拳,不得东张西望分神!” 盛锦月:“……” 盛锦月满心委屈,闷闷地继续练拳。 原本在家中受尽宠爱,众人对她百依百顺。如今进了莲池书院,却处处不受夫子待见。时常遭训斥,盛锦月心里别提多郁闷了。 可惜,有再多的闷气,也得憋着。 天地君亲师,学生在夫子面前,只有乖乖挨训的份。 廉夫子眼力耳力俱十分灵敏,比盛锦月更早一步察觉到谢明曦和六公主的交手过招。若换了别人,廉夫子早已喝令停下。 不过,谢明曦和六公主嘛,又另当别论。学有余力,过一过招也无妨。 优秀出众的学生,夫子们难免要偏心一二。 廉夫子看了片刻,忽地出言道:“谢明曦,停下!” 没等谢明曦停下,六公主竟先停了下来。谢明曦手中的木刀去势未尽,在众少女的惊呼声中,抵住了六公主的喉咙之处。 木刀无刃,不会伤人。 谢明曦眼中的锋芒,却比刀锋更凌厉。 此时的谢明曦,背对着众人,无人窥见她眼底的寒意。六公主默默回视。 你还不肯消气吗? 谢明曦抿紧嘴角,握着木刀柄的手骤然用力,收回了木刀。 此时,廉夫子已快步走了过来,看着谢明曦,目中露出嗔责之意:“练武过招是常有之事,六公主处处相让,一直防守闪躲。你为何咄~咄相逼,出招如此凌厉?” 万一真的伤到六公主,怎么办? 便是换了别的同窗,也不宜动手伤人! 谢明曦尚未出言辩驳,六公主竟主动张口道:“夫子误会了。是我请明曦出手,我今日练习闪避。” 廉夫子半信半疑,看向谢明曦:“公主殿下说的可是真的?” 谢明曦迅速瞥了六公主一眼,六公主目中露出恳切之色。似在说“千万别拆穿我”。 谢明曦心情有些复杂微妙,低声应了一句:“是,我和殿下是特意如此练习。” 廉夫子这才释然:“如此也就罢了。不过,你们刀法尚属入门,还未练至收放自如的地步。冒然出手过招,着实欠妥。以后若想练招喂招,便和我说一声。我亲自陪你们练习。你们可记下了?” 最后一句,是冲着所有学生说的。 众学生一起应下。 …… 之后,谢明曦和六公主各自练习,未再过招,便连眼神交汇也没一个。 准确的说,谢明曦专注练习,压根没再看六公主。 至于六公主,倒是不时瞥谢明曦一眼。奈何谢明曦似未察觉,抑或是察觉了也不愿搭理…… 六公主忽地想起了两日前对自己温柔亲切关怀备至的谢明曦。 心里就像打翻了五味瓶,着实不是滋味。 只是,自己的来历实在骇人听闻,绝不能透露给任何人知晓。便如谢明曦,也绝不肯让任何人察觉她重生一回的秘密。 六公主暗叹一声,收敛纷乱的思绪,专注练习手中的木刀。 只有迅速强大起来,才能保护自己,保护梅妃。才有可能查明原主前世的死因,然后报仇雪恨。 全神贯注的时光,一闪而逝。 散学的编钟声响起。 众少女一一离开。 六公主却似未听见编钟声一般,依旧聚精会神地练习刀法。 时间到底过去了多久? 一盏茶,一炷香,还是一刻或半个时辰? 六公主浑然不知。 挥舞的长刀,满额的汗水,越来越急促的呼吸,越来越酸软的胳膊……一切的一切,六公主似都无所觉,心中似有一团火焰在燃烧。 这团火焰,支撑着六公主继续奋力挥刀。 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不知何时,练功房里竟燃起了烛火,驱走了室内的晦暗。 六公主终于惊觉有异,停了下来。 此时,黑色的练武服已被汗水浸透,手心一片湿热。 廉夫子冷肃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廉夫子注视着筋疲力尽满额汗珠的六公主,然后张口问道:“公主殿下可愿正式拜我为师?” …… 正文 第一百五十九章 拜师 明亮的烛火下,廉夫子神色平静从容,仿佛问的只是“你累了没有”之类的闲话。 廉家刀法,素不外传。 收为徒弟,又另当别论。 廉夫子默默观察六公主数日,在今日的武艺课后,终于下定了决心,收六公主为徒。 谢明曦和尹潇潇也都是天赋出众的少女。只是,收徒弟是极慎重的事,没有一收就是三个的道理。先将六公主收归门下,谢明曦和尹潇潇暂且做不记名的弟子,多多指点便是。 廉夫子表面镇定,实则问出此言的时候,心里也有些紧张。 六公主身份不同寻常,平日又不喜说话。是否愿拜师,她也没十足把握。 六公主的眼中闪出前所未有的光芒,快步走上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徒弟盛安平,见过师傅。” 这一声师傅一出口,两人的关系陡然不同。 此时的师徒,关系紧密,甚至比血脉之亲更密切! 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廉夫子心里的巨石悄然落了地,面上却半分不露,口中故作淡然地说道:“起身吧!你既心甘情愿地拜我为师,我以后自会将一身武学倾囊相授。” “廉家虽已式微,廉家刀法依然名震大齐。皆因廉家刀法自先祖传承而来,历经数代融汇贯通改进,毫无花俏之处,讲究的是快很准,气势凌厉,一刀毙命。” 简而言之,廉家刀法不是好看的花架子,而是沙场上取人性命的利器。 廉夫子定定地看着六公主,一字一顿地问道:“盛安平,你可愿学廉家刀法!” 六公主肃容应道:“请师傅教导!” …… 天色已晚。 暮色笼罩着冷清的寒香宫,更添几分寂寥。 梅妃满面焦虑,翘首期盼:“安平今日为何迟迟没回宫?莫非是在书院里惹了祸?还是路上出了什么意外?” 三年前的那一场意外过后,梅妃胆战心惊,颇有些杯弓蛇影。稍微有个风吹草动,便会惊惶难安。 对六公主的行踪安危,更是格外在意。 琴瑟婉言相劝:“公主殿下定是有什么事耽搁了。若有任何意外,湘蕙早已打发人回宫传信了。请娘娘稍安勿躁,再耐心等上一等。” 稍安勿躁?怎么可能? 梅妃越想越担心,眉头几乎快拧成了结:“快让人去东华门候着,安平一回宫,立刻打发人给我送信。” 琴瑟笑道:“奴婢早已打发人去等着了。” 梅妃如热锅上的蚂蚁,坐立难安。 半个时辰后,六公主的身影出现在眼前,梅妃才长舒一口气,一把握住六公主的手:“安平,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迟?还有,你为何满面疲倦?出什么事了?” 面对紧张过度的梅妃,六公主着实无奈,不着痕迹地抽回手:“我没事,只是今日练武时间稍长了些,有些疲累。” 顿了顿,又将自己拜廉夫子为师之事说了出来。 梅妃喜出望外,连连追问:“廉夫子真的主动收你为徒?还说要将廉家刀法倾囊相授?此事还有何人知晓?” 六公主一一作答:“是,以后每日我要在莲池书院多留一个时辰,学习廉家刀法。廉夫子叮嘱我,此事暂且不能告诉任何人。” 梅妃舒展眉头,笑着说道:“好好好!母妃不会告诉任何人。” 然后,低声叮嘱道:“一日为师,终身为师。你既拜在廉夫子门下,以后便要尊重敬爱廉夫子,便如对你父皇……”想起廉夫子是女子,立刻又改口:“就像对母妃一般。” 好好的拜师,怎么说得像找个后娘似的。 六公主默默腹诽,点点头应下。 梅妃想了想又道:“廉家自廉老将军去世后,便大不如前。不过,廉家儿郎大多在兵部或军中任职,日后总归能派上用场。你可得好好收拢住廉夫子,以后才能将廉家人拉拢过来。” 六公主:“……” 六公主复杂难言地看了梅妃一眼:“母妃想得颇为深远。” 前脚刚拜师,后脚就想着利用廉夫子。 这等做法,实在不算厚道! 梅妃未听出六公主的话中之意,愉悦地笑道:“总之,这实在是好事一桩。你一定要好生学武,最好是压过你四皇兄一头。日后也能令你父皇另眼相看。” 皇权至上,建文帝是大齐天子,后宫诸妃只能匍匐仰视,祈求垂怜宠爱。宫中所有的皇子公主,想博得建文帝的青睐宠爱,也要各用手段。 如此畸形的环境下,注定了没有纯粹的亲情,父子之间,也充斥着算计。 六公主暗暗叹了口气,没有吭声。 梅妃便以为这是应下了,笑着说道:“这么晚了,你尚未用晚饭,定然饥肠辘辘。我已命人备好晚膳,你在寒香宫里用过晚膳再回拂月宫。” 六公主确实饿了,点点头,便去了饭堂。 …… 六公主胃口大口,吃得十分香甜。 梅妃笑吟吟地坐在一旁,目中满是欢喜。 湘蕙凑趣地将白日发生的事一一道来:“……谢三小姐对公主殿下的课业十分上心,主动请缨要陪殿下练字读书呢!” “谢三小姐课业优秀,书法出众。有谢三小姐相陪督促,公主殿下的课业一定进步神速。” 梅妃饶有兴致地哦了一声,然后看向六公主:“果真如此?” 六公主:“……” 提起谢明曦,六公主忽然觉得美味的菜肴失了几分滋味,在梅妃期待的目光下,硬着头皮应道:“是。” 梅妃露出“这位谢三小姐勉强堪为儿媳”的笑容:“谢三小姐待你这般上心,你不妨和她多多来往。” 又含蓄地暗示:“不过,也别太过亲近,免得落人口舌。” 虽然年岁还小,又顶着六公主的身份,却是男儿身。同食同寝已是逾越,万万不可再有什么亲密的举动。 六公主:“……” 梅妃娘娘,你真的想多了。 谢明曦现在只想揭了我的皮!如果过不了这一关,别说娶媳妇过门,想安稳地继续做六公主都不可能。 …… 正文 第一百六十章 水深 夜幕低垂,月色如水。 春锦阁的丫鬟们皆已入眠,一片安宁。 谢明曦平躺在床榻上,毫无睡意。 她的脑海中,不断闪现出六公主的脸孔……阴郁的,沉默的,愉悦的,微笑的,惊愕的,戒备的,锐利的…… 最终,定格成了委屈隐忍的模样。 论身手,她根本不及六公主。 这一点,她和六公主都是心知肚明。 她在武艺课上猝然出手,一来是想出心头恶气,更重要的是想借机试探六公主是否心存歹念。一个人最本能直接的反应,是骗不了人的。 显然,这个来历不明的“六公主”,对她并无杀意,甚至处处相让……其中,到底是何缘故? 一个人为何会对另一个人如此隐忍退让? 这位“六公主”,到底隐藏了多少秘密? 种种猜测纷至沓来,如一团乱麻,无法理开。 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闭上眼睛。 总会有水落石出的一天!这些秘密,她定要一一解开。 …… 至此,六公主便过上了水深火热的生活。 四书五经课上不能再睡觉,不管能不能听懂,逼着自己听下去。每日的课业要全部完成……否则,第二日谢明曦便会“热情”地督促她补齐课业。 礼仪课上时常挨戒尺就不提了,便是音律课上,也不若往日悠闲自在。也不知谢明曦跑到杨夫子面前嘀咕了什么,总之,杨夫子开始教自己击鼓,要求颇为严格。 往日最令自己期待的午休时间,也成了另一项酷刑。 谢明曦每日“指点”练字!从馆阁体,到楷书行书隶书行草行楷……练得每日胳膊酸痛,其中种种心酸,不提也罢。 唯一值得高兴的,便是散学后的那一个时辰,廉夫子会特意在练功房等着,将刀法传授给自己。 可惜,这个秘密没能维持多久。 短短几日,谢明曦便窥破了此事。 “每日散学,公主殿下都迟迟未走。听闻是去了练功房?”谢明曦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 此时,湘蕙也在一旁。 自那一日揭破彼此隐秘后,两人再也没有独处过一室。 六公主嗯了一声,不欲多说。 谢明曦顿了片刻,又道:“廉夫子是否已正式收你为徒?” 六公主没有吭声,算是默认。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失望和不甘。她早已料到会是这个结果。可这一日真的来了,心里依旧百般不是滋味。 往日,是别人羡慕她天赋出众得夫子青睐偏心。没想到,今日轮到她眼睁睁地看着别人抢走了她相中的师傅。 这就是所谓的风水轮流转了。 六公主清了清嗓子,轻声道:“你不必沮丧颓唐。你若想学廉家刀法,我悄悄传授给你便是了。” 谢明曦看了过来,唇角似笑非笑:“公主殿下这么做,不怕被廉夫子责怪?” 私下传授武艺,可不是等闲小事。廉夫子便是心胸再宽广,知晓此事也一定心中不快。 六公主总算等到了“冰释前嫌”的良机,当然不愿错过。立刻道:“我自会找机会禀明师傅,你不必担心。” 一边说,一边用期盼的目光看过去,心里默默想着。 快点答应了吧! 之前的那点“误会”,也就此翻篇,不要再追究了吧! 在六公主殷切期待的目光下,谢明曦点了点头。 六公主心花怒放,双眼闪出光彩:“我每晚都要多留一个时辰,师傅亲自教导我刀法。你不宜一并留下。不如趁着中午午休之际,我们一起悄悄去练功房如何?” 午休时间用来练刀,正好可以省去练字,一举两得! 六公主美滋滋地暗暗盘算着。 谢明曦淡淡瞥了六公主一眼:“公主殿下不想练书法了?” 六公主:“……” 六公主当然不能承认,立刻道:“当然不是。只是,除了中午之外,似乎再无合适的时间。” 书院里的课程排的满满当当,上下午各有一次休息的时间,只有一炷香时辰而已。倒是中午,除去吃饭之外,还能有半个多时辰。 谢明曦却道:“练武之事,不必急在一时,以后再找时间也无妨。公主殿下还是好好操心即将到来的月考吧!” 六公主:“……” 六公主果然笑不出来了。 …… 是啊!莲池书院每个月一次惯例的月考核就要到了。 六门课程每一门十分,总计六十分。总分五十四以上,算作甲等。总分四十八以上,算作乙等。四十八以下,便是丙等了。 也就是说,想得甲等,每门最多被扣一分。想得乙等,每门最多被扣两分! 六公主初次听到这等评判标准,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在确定了无误之后,顿时便生出了“我一定会考丙等”的凄凉! 站在一旁的湘蕙,看着满面悲戚的主子,心中颇为不忍,轻声张口安慰道:“公主殿下便是考丙等,梅妃娘娘也不会生气。” 并没有被安慰到! 六公主默默地瞥了补了一刀的湘蕙。 湘蕙显然也觉自己的话听着不大顺耳,立刻改口道:“这些日子公主殿下颇为勤奋,或许能考乙等!”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 六公主总算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罢了!考丙等我也不会沮丧。低,以后进步的余地更大。” 谢明曦点头赞成:“公主殿下言之有理。像我这样一考便是甲等的,实在没什么进步的余地。” 六公主:“……” 六公主挣扎着应道:“我射御数三门争取考满分。” 谢明曦继续点头:“公主殿下这三门确实学得极好,或能考满分。如此一来,礼乐书三门考得差些,总分也不会太低。不然,别人都考五十几,只殿下一人未及四十,未免难看了些。” 六公主:“……” 湘蕙垂下头,掩住嘴角的笑意。 这位谢三小姐说话倒是直接有趣。 七皇子殿下沉默少言,性情阴沉。和谢三小姐在一起,倒是活泼了许多。也有了这个年龄的少年郎应有的朝气蓬勃。 回宫之后,一定要禀报给梅妃娘娘知晓才是。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一章 挑衅 随着月考临近,一众少女的精神也随之紧绷起来。 这是进莲池书院后的第一次月考,众少女都铆足了劲。 每次月考,顾山长都会亲自书写榜单,将每个学舍的前三名学生姓名写在上面,然后张榜公布在书院门外。还有额外的奖赏! 奖赏算不得什么,张榜公布的荣耀却令人神往。 少女们平日嘻嘻哈哈有说有笑颇为和睦,到了这两日,气氛已经有了微妙的改变。便连闲谈的内容也变成了: “完了,我此次一定考不好。” “秦姐姐何必这般自谦。依我看,秦姐姐定能考取甲等!” “颜妹妹近来读书刻苦,想来此次必能考取前三!” “哪里哪里,我比李姐姐可要差远了。李姐姐此次定要夺取头名,也让某些自以为是的人看看,谁才是当之无愧的新生第一!” ……谁在大放厥词? 谢明曦抬头,慢悠悠地看了过去。 颜蓁蓁目露挑衅地看了过来。一旁的李湘如,倒是安稳端坐,唇畔含笑,一派落落大方的风范。 “就算李妹妹考第一,和你又有什么关系?”谢明曦尚未张口,林微微已经毫不客气地应了回去。 颜蓁蓁撇撇嘴,指桑骂槐:“有些人,便是出身名门,也没半点风骨。整日围着一个庶女打转,甘当马前卒,真是丢人现眼不自知!” 林微微气得红了脸。 同是庶出的方若梦,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谢明曦淡淡说道:“嫡出庶出,皆为天定,无可更改。在莲池书院,以才学排先后,不以出身论高低。只有对自己欠缺自信之人,才会以嫡庶之别来强调自己胜人一筹。” 颜蓁蓁霍地起身,一张俏脸气得通红,右手食指直直地指着谢明曦:“谢明曦!你欺人太甚!” “你别以为自己能稳占第一!这一次,李姐姐必能胜过你!” 谢明曦挑眉一笑:“我还以为,你要‘亲自’考第一。” 颜蓁蓁:“……” 心高气傲的颜蓁蓁,哪里禁得起这般激将,脱口而出道:“你给我等着!我这次便考个第一个给你看。” 谢明曦很顺溜地接口:“你若考了第一,我这舍长之位就让给你。反之,若我考了第一,接下来的一个月之内,你每日替我铺纸磨墨!” 颜蓁蓁冷哼一声:“一言为定!” 李湘如:“……” 看着抬头挺胸骄傲无比的颜蓁蓁,李湘如忍不住抽了抽嘴角。便是谢明曦考不了第一,还有她在。颜蓁蓁哪来的自信能考头名? …… 李湘如和盛锦月同一个寝室。两人本就熟络,在李湘如的刻意示好拉拢下,盛锦月已将李湘如视为知己。 今日,回了寝室之后,盛锦月忿忿地哼了一声:“谢明曦那副趾高气昂稳考第一的样子,实在可恨可恼。” 好在盛锦月还有几分自知之明,知道自己不是谢明曦对手,转而将希望都放在了李湘如身上:“李妹妹,你此次一定要考一回第一,压一压谢明曦的气焰!” 李湘如眸光一闪,淡淡说道:“盛姐姐说的对。谢明曦不过是一介庶女出身,竟堂而皇之地压了我等一头,我们心中如何能服气?” 这话可算是说到盛锦月的心坎里了。 盛锦月连连点头:“对对对,就是这个理。嫡庶有别,一个妾室生的庶女,就该安分守己,甘于卑微。谢明曦这般嚣张,我早就看她不顺眼了……” 慷慨激昂滔滔不绝。 李湘如耐着性子听完,故意轻叹一声:“我有心给谢明曦一个教训。只是,谢明曦的课业确实优秀出众。礼乐书我丝毫不惧,倒是射御数三门,我略逊一筹。” 平日众人一起上课,各人的课业如何,大家都心知肚明。 便是盛锦月,也没法昧着良心贬低谢明曦。 李湘如似自言自语:“明日上午考礼乐书三门,下午考射御数。若‘无意’中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拉得手软脚软,任谁再厉害只怕也考不好了。” 对啊! 她怎么没想到这般绝妙的主意! 盛锦月越想越觉得这个主意好,眉飞色舞地笑道:“李妹妹,你就等着看热闹好了!” 李湘如故作为难,蹙起眉头:“盛姐姐,我只是随口说笑。这么做万万不妥。万一被夫子们察觉是你所为,定会严惩于你。这如何是好!” 盛锦月挑眉冷笑:“放心,我既要动手,又岂会这般轻易被察觉。” 李湘如一脸忧虑:“可是……” “没什么可是。”盛锦月颇为义气地挺起胸膛:“总之,此事是我的主意,也由我来动手。成与不成,都是我的事,和你无关。” “放心,便是不成。我也一力承担!绝不会将你牵连其中!” 李湘如一脸动容,看着盛锦月的目光里满是钦佩:“盛姐姐侠肝义胆,胸襟更胜男子,我自愧不如!” 盛锦月被李湘如钦佩的目光看得飘飘然,哈哈笑了起来。 李湘如也抿唇一笑。 盛锦月出身淮南王府,身份尊贵,仅次于六公主。盛锦月和谢明曦积怨颇深,由她出手对付谢明曦,再妙不过。 成了当然很好。自己能轻松考得头名,狠狠地将谢明曦压下一头,出了心头闷气。 便是算计不成,倒霉的人也是盛锦月,和自己没半点关系! …… 盛锦月怀揣着绝妙的“好主意”,心情十分愉快。 下午见了谢明曦时,竟难得张口打了招呼:“明曦表妹,明日考试,你准备得如何了?” 平日直呼其名,叫明曦表妹还是第一回。 这个盛锦月,在打什么主意? 谢明曦目光微微一闪,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考试便考试,没什么可准备的。” 盛锦月:“……” 盛锦月差点没被噎出个好歹来。正要动怒,忽地想起明日“大计”,此时不宜翻脸。硬生生地挤出一个笑容:“明曦表妹课业出众,不必准备,也能考得好。” 谢明曦毫不谦虚地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盛锦月:“……”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二章 家宅(一) 盛锦月忍了又忍,竟又露出一个笑容来:“那我便预祝明曦表妹旗开得胜,一举考中头名!”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 谢明曦瞄了笑容僵硬努力表现出亲近之意的盛锦月一眼,随口笑道:“我也预祝锦月表姐事事顺遂,明日能考中乙等。” 盛锦月:“……” 盛锦月差点没被气出个好歹来,脸上的笑容怎么也挤不出来了。 好在谢明曦似未留意她僵硬的神情,转过头和林微微说话。 盛锦月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心中狞笑一声。 谢明曦,你给我等着! …… 傍晚,谢明曦回了谢府。 如今多了谢老太爷徐氏等人,谢府内宅比原来热闹多了。 谢明曦和谢元亭回府之后,先来给谢老太爷徐氏请安。 虽然这么多年一直未在眼前,不过,到底是嫡亲的孙子孙女。谢老太爷心里的天平迅速倾斜,和颜悦色地问道:“元亭,明娘,你们两人明日就要月考了。课业温习得如何了?” 谢元亭抢着答道:“祖父,孙儿这些时日一直温习到子时,想来此次定能考得甲等!” 谢老太爷满意地点点头,又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随口笑道:“论勤奋,我远不及大哥。每日晚上,我会在练功房里练上一个时辰,然后便睡下。” “此次月考,甲等没问题。我争取考第一回来,给祖父增光添彩!” 谢元亭:“……” 他最恨的就是谢明曦这等满腹自信的模样! 自己埋头苦读,恨不得悬梁刺股,最大的愿望是考一回甲等!而谢明曦,一张口便是第一…… “好好好!”天赋出众的谢明曦自然更讨人喜欢。谢老太爷哈哈笑了起来:“明娘这般有志气,不愧是我们谢家的血脉!” 徐氏笑着插嘴道:“我老婆子活了一把年纪,还从未见过像明娘这般聪慧的少女。想来定是谢家先祖保佑。以后明娘有了大出息,定能振兴谢家门庭。” 在谢府安顿已有数日。永宁郡主除了第一日之外,再未露面。谢钧对徐氏等人不冷不热。谢元亭更是嫌弃徐氏粗鄙,等闲并不搭理。 唯有谢明曦,对徐氏亲近尊敬,便如对真正的祖母一般。对二房众人也很友善。时常送些吃喝穿用之物给谢兰曦姐弟三个。 徐氏接管谢家内宅,时日尚短,丁姨娘又不时使绊子,并不顺遂。好在谢明曦私下提点了几回,又推荐了一些可用可靠的下人。为徐氏免去了不少麻烦。 徐氏的心,理所当然地偏向谢明曦! 这话听着顺耳。 谢老太爷难得冲徐氏笑了一笑:“说的在理。” 徐氏当年对谢老太爷死心塌地,一来是因为谢老太爷擅长哄人,二来,便是冲着谢老太爷这张俊脸了。如今谢老太爷上了年纪,不及年轻时俊俏。不过,在同龄人中,依然称得上英俊。 这一笑,令徐氏五味杂陈,唏嘘不已。 她已经很久没见谢老太爷冲自己笑了。 谢明曦含笑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承祖母吉言。我也盼着日后有出人头地的一日,惠泽家人。” 徐氏笑道:“那我们可就等着沾光了。” 徐氏满脸皱纹,一笑起来,皱纹不停跟着抖动,实在好看不到哪儿去。 谢元亭看着碍眼刺目,听到徐氏口口声声夸赞谢明曦,更是刺耳,忍不住冷笑一声:“祖母说这话未免可笑。” “明娘是女子,便是读书再好,也不能科举做官,谈什么振兴门庭,岂不可笑?祖母这等话,在家中说说无妨,若有外人在,还是注意些为好,免得为人耻笑。” 要振兴谢家门庭,也应该是他谢元亭才对! …… 谢元亭眼中的鄙夷明明白白地流露出来。 便是年龄最小的谢元蔚,也清楚地知道这位大堂兄瞧不起徐氏,瞧不起谢家二房。 徐氏听了更是恼怒不已。 这个兔崽子!毛还没长齐,就充大尾巴狼!比当年的谢钧差远了! 谢钧在飞黄腾达之前,会伏小做低,装也装得孝顺。谢元亭半点本事没有,一双眼却长在了头顶上!呸!狗眼看人低! 徐氏可不是好惹的,立刻转向谢老太爷,满面羞愧地叹道:“我这个老婆子没什么见识,不会说话,怪不得元亭嫌弃。” 徐氏再不堪,也是谢老太爷的续弦。谢元亭身为晚辈,不敬徐氏,便是没将谢老太爷放在眼底。 谢老太爷果然面色一沉,瞪了谢元亭一眼:“混账东西!竟敢这般和你祖母说话!这么多年的书都白读了不成?连孝悌友爱也不懂吗?” 谢元亭被骂得灰头土脸,只得低头认错:“孙儿知错了!”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面色沉得像锅底。 善解人意的谢明曦说道:“祖父不必动怒。大哥有振兴门庭的念头,总是好事。虽说大哥读书天赋平平,远不及我,却胜在用功。想考取功名,也未必不可能。十年八年,或是二十年,总能考中。” 谢元亭:“……” 迟早一天,非被谢明曦气得呕血不可! 谢元亭怒瞪谢明曦,咬牙切齿地说道:“谢明曦,你别欺人太甚!”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什么时候欺负你了?我刚才分明是在鼓励你!科举之路,本就艰难。便如祖父,年少便考中秀才,之后却因时运不济,止步于科举。可惜了一身所学,未能入仕一展所长。” “由此可见,想考科举,不仅要有才学,还要有运道。” 一席话,听得谢老太爷舒展眉头。 科举不顺遂的人,绝不肯承认自己才学不够。时运不济这四个字,听着就格外顺耳了。 谢老太爷看谢明曦,也越发顺眼。 如此聪慧伶俐,如此善解人意,不愧是他的孙女! 至于谢元亭,眼高手低,好高骛远,目中无人,心胸浅薄。对自己的亲妹妹尚且心怀嫉恨怨怼。 就凭谢元亭,想振兴谢家门庭,简直是痴人说梦。 还不如巴望着谢明曦嫁一门好亲事,将来提携娘家人! ……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三章 家宅(二) 谢钧很快回来了。 自谢老太爷来了之后,谢钧出去赴宴应酬便少了许多。永宁郡主不屑在公婆面前露面,丁姨娘理所当然地陪在谢钧身侧,看着倒像是一对恩爱夫妻。 丁姨娘自少时便和谢钧时常来往,和徐氏也算熟悉。可惜,两人一直互看不顺眼。这些年来没什么接触,也就罢了。 如今同处一个屋檐下,为了内宅大小诸事闹腾不休,如仇敌一般。 丁姨娘莲步轻移,娉婷行礼:“含香给姨夫姨母请安。” 丁姨娘的生母和谢钧的亲娘是亲姐妹。丁姨娘叫谢老太爷一声姨夫,倒也不算失礼。 谢老太爷被这一声姨夫,勾起了对原配的思念追忆,微不可见地叹了口气:“快些起身,不必多礼。” 谢钧的亲娘王氏,生得秀雅端庄,颇懂诗词,和谢老太爷少年夫妻,堪称恩爱。可惜,王氏死得太早。他一个男子,独自带着儿子,实在艰难。只得续娶了徐氏过门…… 丁姨娘见自己短短一句话,便勾起了谢老太爷的心事,心中暗暗自得。不动声色地瞟了徐氏一眼。 徐氏心中大怒,故意踩丁姨娘的痛处:“你如今是阿钧的妾室,叫姨夫姨母可就不合适了。没资格称呼公婆,叫一声老太爷老太太便是。” 丁姨娘被戳中痛处,心中大恨。 她挤出两滴眼泪,泫然欲泣地看向谢钧:“老爷……” 谢钧也觉头痛,敷衍地哄道:“母亲说的不无道理,你叫老太爷老太太吧!” 丁姨娘咬牙暗恨,重新行礼:“含香见过老太爷,见过老太太。” 谢老太爷嗯了一声,顺便警告地瞥了徐氏一眼。 徐氏视若未见,亲热地招呼谢钧:“阿钧,快些坐下说话。” “丁氏,你还愣着做什么,快些伺候阿钧入座。郡主平日住在郡主府,倒惯得你这个妾室在内宅独大,不知尊卑了。” 姜还是老的辣!徐氏对付丁姨娘,多的是戳心戳肺的手段。 丁姨娘又想哭哭啼啼,没等挤出眼泪,徐氏又一脸嫌弃地说道:“瞧瞧你,我不过是随口说了两句,你动辄就要哭鼻子抹眼泪,倒像是我整日欺凌你一般。” 谢钧不待见刻薄的继母,却也不便当着众人的面向着丁姨娘,左右是些口角是非,索性当做没听见。 无人撑腰的丁姨娘,委委屈屈地伺候谢钧入座,然后站到谢钧身后。 …… 谢明曦悠哉地看了一场好戏。 不必自己出手动口,只徐氏一人,便足以压制住丁姨娘。 永宁郡主安插在内宅的人手,也被清除了小半。照此下去,不出两个月,谢府内宅便能彻底清洗一遍。 徐氏此人,确实粗鄙了一些,有着市井出身的妇人的精明泼辣,舍得下脸,也敢闹腾。对银子的贪婪执着,也异乎常人。 或许是因为这十余年来过得太憋屈。如今终于有了正大光明的机会,徐氏迫不及待地伸手捞银子。 丁姨娘如何能忍? 短短数日,丁姨娘和徐氏已明里暗里地交锋数回。丁姨娘有谢钧撑腰,徐氏占着身份便利,又有谢明曦暗中“推波助澜”,很快占了上风。 众人闲谈数句,然后一同去饭堂用饭。 晚饭后,谢钧惯例先送谢老太爷回院子。 谢元亭不知吃错了什么药,竟也主动说道:“姨娘,我送你回兰香院。” 丁姨娘感动得泪眼汪汪,只觉自己一片慈母之心终于得到了回报。 谢明曦眸光微闪,若有所思地看着难得殷勤的谢元亭。 谢元亭有刹那的心虚,很快挺直腰杆,和丁姨娘一起走了。 …… 谢兰曦怯生生的声音响起:“明曦妹妹,你前两日问我的事,我已经想过了。我想学抚琴。” 谢兰曦容貌肖似其母,生得颇为秀丽。性子又随了亲爹,温软少言。到了谢府之后,整日待在内宅,规矩老实。 谢明曦对这位没有血缘关系的堂姐颇为和善,提议她学习音律。谢兰曦心中感激,想了两日,才做了决定。 谢明曦转过头来,笑着应道:“好。我明日和杨夫子说一声便是。” 杨夫子在外租了个院子,悄悄收了几个学生,教导音律。此事显然不合书院规矩。只是,顾山长并未过问。 学生们不好明着相助,索性帮着宣传一二。 谢明曦便想到了谢兰曦姐弟。 谢元舟也凑了过来,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大而灵活:“明曦堂姐,我想学击鼓。可以吗?” 击鼓…… 谢明曦的脑海中瞬间闪过六公主的身影,随口笑道:“当然可以。杨夫子精通音律,你们好生学习,定能有所进益。” 谢兰曦只是个十二岁少女,没什么心机,谢元舟只有九岁,有什么心思都在脸上。姐弟两个都十分高兴。 谢铭木讷不善言,阙氏上前来,郑重地道谢:“明娘,多谢你为兰娘和元舟费心着想。” 他们初到京城,两眼一抹黑。若没有谢明曦引荐,哪里能寻到这样的好夫子! 谢明曦笑道:“二婶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谢家人丁单薄,我只一个堂姐两个堂弟,为他们着想也是应该的。” “杨夫子不但精通音律,四书五经也颇佳。我想着,让兰曦堂姐和元舟堂弟学音律之余,再随杨夫子读书。” “到时候,额外给杨夫子一份束脩便是。想来杨夫子不会拒绝。” “元蔚还小,待到明年开蒙读书也不迟。” 阙氏喜出望外,连连道谢。 谢铭也感激地看了过来:“明娘,多谢你了。” 谢老太爷口中说疼爱谢兰曦姐弟三个,却从未考虑过姐弟三人读书之事。可见“疼爱”有限。 谢钧更是漠不关心只字不提。 谢铭阙氏身为父母,岂有不为儿女着想之理。便是考不了科举,多读些书总是好事。 徐氏走上前来,握住谢明曦的手,低声说道:“好明娘,你是个好孩子。不像元亭云娘,瞧不起我们。你待兰娘姐弟的好,我都记下了。以后但凡需要我帮忙的,只要你张口,我老婆子一定尽力而为绝不推辞。” …… 正文 第一百六十四章 算计(一) 徐氏这番话,发自肺腑。 那张有几分粗鄙精明的老脸,也显得格外真诚。 谢明曦微微一笑:“好,我若有求于祖母,一定张口。” 徐氏绝不是蠢人。相反,在得知请众人来京的那封信是出自谢明曦之手时,徐氏便隐约有了几分猜测。 这些时日,谢明曦刻意的笼络示好,徐氏更是心知肚明。直至此刻,徐氏已能肯定,谢明曦对她和二房众人确有所图。 不过,这又有何妨呢? 彼此没有真正的血缘关系,说什么祖孙亲情,只是笑谈。她和儿孙需要的是切切实实的利益好处。而谢明曦,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不动声色地助她在内宅站稳脚跟,又为谢兰曦姐弟找来优秀的夫子。 这样的好处,清晰可见,触手可及。比当年谢钧随口许下的诺言要可靠多了! 所以,徐氏毫不犹豫地选择站在谢明曦身边。 虽然谢明曦年少,可徐氏却无半点小觑之心,甚至有着莫名强烈的信心。 谢明曦,日后绝非池中物! 谢家振兴门庭的希望,或许真的会落在谢明曦的身上。 至少,比谢元亭那个蠢货要强得多! 于情于理,徐氏都会选择谢明曦! 谢明曦也未令徐氏失望,并未装傻充愣,就这么干脆利落地应了下来。 徐氏看着神色安然的谢明曦,欣然笑了起来:“你明日要月考,今晚早些歇着吧!等你考了头名回来,我让厨房做一席好菜,替你庆贺。” …… 隔日清晨。 谢明曦和平日一样,早早起身,更衣梳洗。然后去给谢老太爷徐氏请安。 谢钧和丁姨娘也在。 丁姨娘手中捧了两盒点心,一盒给了谢元亭,另一盒给了谢明曦,一脸慈爱地笑道:“元亭,明娘,你们两人今日都要考试。我特意早起,为你们做了些糕点。饿的时候可以垫饥。” 谢元亭接了食盒,道了声谢。 谢明曦却未伸手,淡淡说道:“不必了。叶秋娘已特意做好点心,让扶玉带上了。” 丁姨娘神色一僵,然后苦笑着叹了一声:“明娘,往日是我不对,伤了你的心。这两个月来,你对我不理不睬,我心中不知何等难受。” “只是,我到底是你亲娘。你难道要为此事记恨我一辈子不成?” 一边说一边红了眼圈,声音微微哽咽:“明娘,我亲手给你做的点心,你就收下吧!就当是我向你道歉陪不是了。” 丁姨娘生得纤弱貌美,此时低声下气好言好语,看着着实可怜。 谢钧看在眼里,也有些不是滋味,张口道:“明娘,你把点心收下。” 谢老太爷也道:“家业和睦,方能万事兴旺!明娘,祖父知道你受过莫大的委屈。不过,如今你才是莲池书院的学生。过去的事,就不必计较了。以后祖父也会多疼你几分,弥补你受的委屈。” 徐氏却未吭声。 丁姨娘双目含泪,眼巴巴地看着谢明曦。 谢元亭握着食盒的手,不自觉的用力,看似镇定实则紧张地看了过来。 …… 谢明曦依旧动也未动,目光掠过众人,最后落在丁姨娘的脸上,目光明亮锐利:“姨娘,这盒点心真是你亲手做的?” 丁姨娘连连点头:“正是。我未曾假手旁人,确实是我亲手做的。”又放柔了声音道:“我做了你最喜欢吃的核桃酥。” 谢明曦淡淡说道:“最喜吃核桃酥的是大哥。” 丁姨娘:“……” “以前大哥长住郡主府,一个月只回来两回。我知道姨娘心疼大哥,便说喜欢吃核桃酥。这样,姨娘做好点心后,我便拿去送一份给大哥。” “我体谅姨娘,所以,从未告诉过姨娘,其实,我根本不爱吃核桃酥。” 丁姨娘满面羞惭,尴尬不已:“对不起,明娘。我太粗心了,竟从未察觉到此事。对不起!只是,今日已来不及再重做了,这盒核桃酥,你先带上,勉强吃一回。以后我再做你爱吃的。”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丁姨娘:“这盒核桃酥,也给大哥吧!” 丁姨娘面色微微一变,下意识地看了谢元亭一眼。 谢元亭神色也有些不自然,故作不快地说道:“你往日也常吃核桃酥。便是不算爱吃,又不是不能入口。我已有一盒了,这一盒你拿着便是。”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大哥今日对我倒是格外关心。” 这个死丫头,怎么还不接下食盒! 谢元亭暗暗心急,面上故作镇定从容:“我们是亲兄妹,关心你也是理所当然。” “哦?”谢明曦尾音上扬,目中露出洞悉一切的冰冷讥削:“大哥的关心,我实在难以消受。” “我若真的吃了盒子里的核桃酥,只怕今日无力再考试。” …… 最后一句话,如惊雷一般,在谢元亭和丁姨娘的耳际炸响。 炸得母子两个面色霍然泛白! 谢钧也陡然色变,目光迅疾扫过谢元亭丁姨娘的脸。在见到两人异样的神色时,还有什么不明白的? 怒火腾地燃起! “丁含香!谢元亭!”谢钧满面阴沉,怒不可遏:“明娘说的可是真的?你们在点心里到底做了什么手脚?” 丁姨娘头脑一片空白,本能地否认:“没、没有!明娘是在胡言乱语,这点心干干净净的,什么问题都没有。” 谢元亭也急急否认:“父亲,你别被三妹骗了。这核桃酥是姨娘亲手做的,怎么会有问题?” 谢老太爷拧紧眉头,目光沉沉。 徐氏已猜出是怎么回事了,忍不住哼了一声:“元亭啊,不是祖母说你。你身为兄长,有明娘这等优秀出众的妹妹,应该引以为傲才是。你可倒好,竟因嫉生恨,想出这等下作的法子来陷害明娘!” 呸! 狠心无情的混账东西!比起混账老子还要混账! 谢元亭面色忽青忽红,却抵死不认:“无凭无据,祖母怎么可以肆意污蔑我。” 谢明曦冷冷一笑:“是不是污蔑,一试便知。你现在便将姨娘手中的核桃酥全部吃了!” 谢元亭:“……” 正文 第一百六十五章 算计(二) 谢元亭身体紧绷,神色僵硬。 谢明曦冷笑着逼近:“大哥刚才言之凿凿,说这核桃酥绝无问题。为何不肯当众吃下核桃酥?” ……核桃酥里放了巴豆,吃了之后,便会腹泻不止,根本不能再考试。这是他央求丁姨娘“精心”为谢明曦准备的,他怎么能吃? 谢元亭心如乱麻,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目光飘逸不定,根本没有和谢明曦对视的勇气。 谢明曦又冷冷地看向面色惨然的丁姨娘:“姨娘,你现在便打开食盒,将核桃酥给大哥!” 丁姨娘面色惨白,紧紧攥着食盒的手不停颤抖。没看谢明曦,而是转头看向神色阴沉的谢钧,结结巴巴地解释:“老爷,你听我解释……” 啪! 一记响亮的耳光,重重地落在丁姨娘的脸上。 丁姨娘被猝不及防的一巴掌打得踉跄后退,手中的锦盒也咚地一声跌落在地。锦盒的盖子跌落至一旁,四块精致小巧的核桃酥也掉到了地上,沾了灰尘。 “贱人!毒妇!” 谢钧咬牙切齿地怒骂:“你是明娘的亲娘!竟在点心里动手脚,意图谋害明娘!虎毒不食子,你如何能做出这等令人不齿的事情来!” “我谢钧真是瞎了眼!这么多年,竟一直被你哄骗,以为你温柔善良!明娘和你离心,我还时常劝明娘原谅你……呸!你这等心思歹毒的恶妇,根本不值得原谅!” 谢钧目中的嫌恶和愤怒,深深地刺痛了丁姨娘。 丁姨娘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捂着左脸哭道:“老爷,我不是有意要害明娘。” “我只是想给她个教训,挫一挫她的锐气。免得她整日骄纵狂妄,为谢家树敌惹祸!这核桃酥里,只放了一点巴豆,便是全部吃了,不过腹泻一两日便会好了。” “明娘是我亲生女儿,我如何舍得害她。都是我一时糊涂,做了错事……” 谢明曦冷冷地打断丁姨娘的哭诉:“姨娘确实想不出这等阴损的招数。这是昨晚大哥送姨娘回兰香院之后,给姨娘出的主意吧!” 丁姨娘全身簌簌发抖,却一口否认:“此事从头至尾和元亭都无半点关系。是我一个人的主意,和他无关。” …… 这当然是谢元亭的主意。 昨日晚上,谢元亭亲自送她回兰香院。一路上殷勤地搀扶,嘘寒问暖。她高兴得不知该如何是好。 之后,谢元亭便满面悲戚地说道:“姨娘,我身为男儿,读书天赋却远不及三妹,心中实在有愧。” “此次我想争取考一回甲等,让祖父和父亲高兴,也能令姨娘面上有光。可若是三妹考了第一,我这个兄长的脸还要往何处放?” 她看着儿子满面忧色,心中自然心疼之极,立刻出言安抚一番:“明娘再聪慧,也是女子。你是明娘的兄长,是谢家唯一的子嗣,谁也越不过你去。” “话是这么说,可我实在不想令祖父父亲失望。” 谢元亭一脸黯然,然后,张口恳求:“姨娘,你帮我一回。在点心里掺些巴豆,三妹吃了点心,便会腹泻一日,错过这一回月考。这样,既不会伤了她的身体,又能助我争一回颜面。” “我知道姨娘素来最疼我,一定会答应我,是也不是?” 面对着满脸央求的谢元亭,她哪里还说得出拒绝的话来? 只是错过一回考试而已。吃些巴豆,对身体也无实质的损伤。明娘委屈退让一回,让兄长出一出风头。 她左思右想,终于应了下来。 万万没料到,这个计谋竟被谢明曦当场识破,闹至现在的地步。 她一定要护住谢元亭!绝不能让此事牵连到他身上。 丁姨娘扑通一声跪下,满面泪水地认错:“老爷,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是我这个亲娘犯糊涂。和元亭真的没有半点关系啊!” …… 面色惨然的谢元亭,陡然一个激灵,清醒过来:“对,此事我根本不知情。都是姨娘一个人的主意!” “父亲,祖父,此事真的和我无关。” 谢钧满目冰冷的怒气,冷笑一声:“谢元亭!如果此事真的和你无关,你刚才为何不肯吃核桃酥?” 谢老太爷也是满目怒气满心失望:“元亭,你当我们都眼瞎心盲不成!今日之事,分明是你给丁姨娘出的馊主意!计谋不成,你便将所有事都推给丁姨娘!” 连敢作敢当的勇气都没有,实在太令人失望了! 谢元亭看着祖父和父亲眼中流露出的愤怒和冰冷,无法言喻的惊惶和恐惧忽地从心底涌起。 他们这是对他彻底失望寒心了吗? 他们是想要放弃他吗? 不,这绝不可能!他是谢家唯一的子嗣,日后要娶妻生子传承香火,要继承谢家撑起门庭…… 啪! 谢钧重重的一巴掌落下! 这一巴掌,比刚才打丁姨娘那一巴掌更重! 谢元亭白皙的俊脸,瞬间多了鲜红的五指印!口中阵阵腥甜,一张口,竟吐出一口鲜血来。 丁姨娘倒抽一口凉气,差点当场晕厥过去。 眼看着谢钧还要动手,丁姨娘急地跪着爬过去,一把抱住谢钧双腿:“老爷,老爷,你要打就打我,别打元亭。他今日还要去考试,他近来刻苦读书,为的就是此次考一回甲等,给老爷增光添彩。老爷,你别打他了……” 话还没说完,便化为一声惨呼,被谢钧一脚踹中胸口,仰面倒在地上。 丁姨娘的后脑勺重重磕中地面,当场便昏了过去。 没了丁姨娘的哭喊声,内堂里顿时清静下来。 徐氏冲着丁姨娘“呸”了一声:“对自己的亲闺女也下得了这等狠手,老天爷真该降一道雷,劈死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又狠狠地“呸”了谢元亭一口:“猪狗不如的东西!做兄长的,不疼惜自己的妹妹也就罢了,竟想着法的糟践明娘。若你是我嫡亲的孙子,我今日就打断你的狗腿,让你在府里养个一年半载。什么时候知错改过了,再放你出去。” ……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六章 算计(三) 徐氏指桑骂槐地一通怒骂,令谢老太爷面色铁青,谢钧更是面色难看。 奈何谢家就这么一个子嗣,总不能真地打断谢元亭的腿! 谢老太爷愤怒地瞪了谢钧一眼:“还不快些将这一摊子烂事处理好!林家马车来了,明娘迟迟不出府,岂不惹人疑心?” 谢钧自然听出了谢老太爷的话中之意。 家丑不可外扬! 今日之事,绝不能传出去。 谢钧定定神,先哄谢明曦:“明娘,此事是你受了委屈。你放心,父亲一定会给你个交代!你先安心去莲池书院考试。今晚回来,便知究竟!” 论做戏,谢明曦从不输任何人。 谢明曦不知何时红了眼眶:“父亲,我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何大哥恨我入骨,挑唆姨娘动手害我?” “我虽是女子,却一心向学,一心为谢家争脸。也盼着日后有出息的那一日,能惠泽谢家所有人,令父亲和祖父以我为荣。” “我自问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谢家的事,大哥却这般容不下我。现在父亲正值盛年,自能护得我平安。若日后父亲年迈,由大哥接掌谢家,我哪里还有活路?” “大哥今日这般待我,待姨娘更是凉薄。焉知他日后会如何对待父亲,对待祖父?一想到这些,我便惶惶难安,心如针扎一般。” 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却未掉落。 看着倔强又脆弱。 …… 谢钧又是心疼又是羞愧,看着谢元亭的目光里,满是森森寒意。 谢元亭打了个冷颤,暗道不妙,立刻嚷了起来:“父亲,你别听她胡言乱语。她根本是故意挑唆。我日后定会好生孝敬父亲,孝敬祖父。她不过是个女子,迟早要嫁到别人家中。父亲总不能为了她严惩我……” 话没说完,谢钧便伸腿,狠狠踹中谢元亭的心窝。 谢元亭一声惨呼,被踹倒在地,不偏不巧地和丁姨娘并排躺在一起。 谢钧余怒未消,面无表情地上前,又踹了谢元亭两脚。 谢元亭只恨自己年轻力盛,比不得丁姨娘随时晕厥。被踹得惨呼连连。 一旁的徐氏,看在眼中颇觉快意。故意长叹一声:“明娘说的没错。有些人,天生狼心狗肺。” “对他再好,也没什么用处。” “十几岁的少年郎,心思便这般歹毒。日后等他继承家业,定会翻脸无情。到那个时候,我们都没好日子过。” 谢钧神色阴沉地又踹了几脚。 谢元亭惨呼连连,看着徐氏和谢明曦的目光里满是怨毒。 经过今日之事,谢明曦和谢元亭已彻底撕破脸。 徐氏既已选定立场,此时也没什么可后悔的,继续说道:“诶哟!阿钧,快些看看,他正瞪着我们。怕是心里已经记下仇怨了。以后我们可得都小心点,保不准什么时候,吃的饭菜喝的茶水里就多了巴豆!” 谢元亭简直要疯了。 这个徐氏,分明和谢明曦是一伙的,一直不遗余力地煽风点火! 谢元亭忍无可忍,张口骂起了徐氏:“你算什么东西!不过是个乡野粗妇,嫁给祖父做了续弦,竟厚着脸皮跟到了京城来。谢家的家事,和你有什么干系!我日后奉养父亲祖父,可不会奉养你这个粗鄙的老婆子。赶快带着你的儿孙,滚出谢府……” 谢老太爷大怒,扔出了手中的茶碗。 亏得谢老太爷一把年纪,准头倒是很足。茶碗砸中了谢元亭的鼻子。滚烫的茶水溅了谢元亭一脸。 谢元亭鼻血长流,脸上被烫得通红,惨呼声便成了痛哭。 谢老太爷铁青着脸怒道:“不成器的东西!眼里哪里还有我这个祖父!” 当着祖父的面骂续弦的祖母,和打祖父的脸有什么两样? 谢钧见谢老太爷动了怒气,只得上前来赔礼:“父亲息怒!儿子今日定会好生教训元亭!绝不容他有半点不孝不敬的念头!” 谢老太爷冷哼一声,起身便走了。 徐氏略一权衡,立刻追了上去。二房众人看了一通热闹,此时也闷不吭声地走了。 …… 内堂里,只剩下昏迷的丁姨娘,满身是伤的谢元亭,还有满面怒容的谢钧和红着眼眶的谢明曦。 谢元亭呼痛声不绝于耳。 谢明曦抬起眼,定定地看着谢钧:“父亲真的会为我做主吗?” 谢钧有些心虚,底气不足:“这是当然。” 教训谢元亭是免不了的。 可是,他就这么一个儿子,再不成器,也不能真的打断腿。 谢明曦洞悉了谢钧心中的盘算,却未说破,露出一脸感激动容之色:“多谢父亲。我这便去门房,等林姐姐的马车。” 谢钧点点头,又叮嘱道:“家事不可外传。林家小姐若是问起,你万万不能说!” 谢明曦点点头。 转身的刹那,谢明曦的目光和谢元亭有刹那的交汇。 谢元亭满目怨毒憎恨。 谢明曦目中露出嘲弄,很快掠过谢元亭,转身离开。 …… 谢明曦一走,谢元亭再顾不得半点颜面,跪着爬到谢钧身前,一边哭一边磕头:“父亲,儿子知错了!儿子知错了!” “求父亲饶过儿子这一回。儿子以后再也不敢了!” “今日是新儒书院的月考之日,儿子绝不能缺席。否则,定会被同窗耻笑,也会惹怒夫子。求求父亲,让我去书院考试吧!” 谢钧冷冷道:“你现在这副样子,还考什么试?你这么要脸面,为何还要做这等不要脸的事?” “我立刻命人去书院替你告假,便说你昨夜发了风寒,接下来一段时日都要留在府中休息静养,不能去书院。” 谢元亭如遭雷劈,惊惶地抬起头来。 映入眼帘的,是谢钧冷厉的俊脸,看着他的目光,便如看着厌恶至极又甩不掉的膏药一般:“谢元亭,你是我谢钧唯一的儿子。不过,你若依仗着这一点便为所欲为,就想错了。” “我谢钧还不算老,想生儿子,便再纳妾进府,总有生出来的一日。” “你给我听好了!以后不准再打明娘的主意,更不得对你祖父祖母不敬。否则,休怪我这个父亲心狠无情!” …… 正文 第一百六十七章 不约 “谢妹妹,你眼眶怎么有些红?” 谢明曦一上马车,林微微便窥出一丝异样,忍不住张口追问。 谢明曦确实没有细述家丑之意,淡淡一笑:“被风沙迷了眼,一会儿就好了。” 林微微略一思忖,便猜度出了几分。 谢明曦是庶女,上有兄长嫡姐,亲娘是妾室,少不得会有受委屈的时候。既不愿说,自己还是少问为妙。 林微微立刻换了话题:“今日第一场是考四书五经,这可是你最拿手的一门。” 谢明曦挑眉一笑:“我有不擅长的课程吗?” 林微微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是是是,是我说错了。我的谢妹妹,天赋惊人,每一门课程都学得好。今日月考,必然大放光彩!” “彼此彼此!”谢明曦笑着回敬:“若你射御课也学得好,我们两个占了学舍的前两名,就更美妙了。” 林微微被戳中痛处,一脸惨烈的表情:“能不能不要提射御?” 谢明曦抿唇笑了起来。 林微微想起昨日的赌约,又挤眉弄眼地笑道:“喂,你若是考了第一,该不会真的让颜蓁蓁给你铺纸磨墨吧!” “有何不可?”谢明曦慢悠悠地一笑:“是她心甘情愿立下的赌约,愿赌服输!我若输了,自然会将头名拱手相让!” 林微微白了她一眼:“颜蓁蓁连我都不及,又岂能考得过你?我看,她是被你的激将法激中了!一时冲动才立下赌约,说不定一觉睡醒便后悔了呢!” …… 林微微随口说笑,却未想到,自己居然说中了。 颜蓁蓁确实后悔了。 谢明曦各门课业学的如何,众人都看在眼底。也就只有李湘如有一拼之力而已。她想压过谢明曦,除非谢明曦今日少考一门…… 颜蓁蓁憋了一晚上,想好了今日早上要厚着脸皮解除赌约。待谢明曦迈步进了学舍,卡在喉咙里的话却又吐不出来了。 谢明曦笑盈盈地看了过来:“颜姐姐为何一直看着我?莫非是想提醒我不要忘了赌约的事?放心,我一直记着呢!” 颜蓁蓁:“……” 颜蓁蓁全身的血液全冲往脑海,霍然起身,怒气冲冲地说道:“我当然没忘!你给我等着,明日我就是新的舍长了!” 话一说完,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明明是想取消赌约! 为什么一张口就变成了挑衅! 谢明曦正色应道:“古语有云,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分明是对女子的污蔑。我们虽是女子,亦和男子一样,一言九鼎,绝不反悔!颜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颜蓁蓁的嘴又比脑子快了一步:“是!我当然不会反悔!” 众人:“……” 众人默默地看着跳进坑里不愿跳出来的颜蓁蓁,心中涌起怜悯同情。 六公主看着这一幕,心中倒是有些愉快。 只要谢明曦坑的不是自己,看她挖坑给别人跳,总是件愉快的事。 …… 大约是初次考试的缘故,众学生都有些紧张,早早都来了。 盛锦月今日是来的最迟的一个。她进来的时候,手中拎着一个颇大的食盒。 刚一进学舍,盛锦月便笑着嚷嚷:“男子参加科举,为了讨个好彩头,早上总要吃个粽子。有高中之意。我昨日晚上特意吩咐厨娘,做了小巧的粽子,今日早上带了来。大家每人分一个!” 说完,笑着打开食盒,将串成一长串的小巧粽子拿了出来。 这一串粽子每个都很精巧,两三口便能吃下一个。便是众人早饭吃得再饱,吃一个粽子也无问题。 李湘如将盛锦月的一举一动看在眼底,目中闪过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意。很快恢复如常,含笑说道:“盛姐姐这般盛情,我等却之不恭,只能谢过了。” 盛锦月笑道:“些许小事,不算什么。” 谢明曦眼眸微微眯起,嘴角露出一个似有若无的冷笑。 盛锦月热情地给众人分了粽子。 这些粽子都是甜糯的豆沙馅,全部以红绳捆扎。从外表看来,一般无二。 盛锦月走到谢明曦面前,随手将尾端的粽子拿下,放到谢明曦面前:“明曦表妹,粽子趁热吃最是甜香。” 谢明曦抬了抬眼,唇角似笑非笑:“多谢锦月表姐。” 盛锦月一改往日的横眉冷对,笑眯眯地说道:“学舍里人人有份,也不是单独为你。”一边说着,一边利索地拆开粽子,当着谢明曦的面,吃了起来。 吃的津津有味,分外香甜。 淮南王府厨娘的手艺确实绝妙,混合着粽叶清香的香甜气息,令人食指大动。 李湘如紧跟着剥了粽叶,尝了一口,然后赞叹不已:“果然味道甚佳!” 李湘如这一吃,立刻勾出了众少女的馋虫,一个个都剥开粽子,笑嘻嘻地吃了起来。 唯有谢明曦和六公主一动未动。 …… 盛锦月看在眼里,暗暗心急。 不过,催促过度,只会惹谢明曦疑心。 盛锦月先看向六公主,和颜悦色地笑道:“六堂姐,这粽子十分味美,你为何不吃?莫非是嫌剥粽叶麻烦?不如我来替你剥了粽叶!” 说着,伸出手便要拿起六公主眼前的粽子。 六公主出手迅捷,快一步将粽子拿到手中,冷然道:“不用了。” 盛锦月讪讪地缩回手,又笑眯眯地看向谢明曦:“明曦妹妹,你为何不吃?大家伙可都吃了!” 谢明曦尚未说话,六公主已伸手,将她面前的粽子一并拿到手中:“这个粽子一并给我。” 谢明曦:“……” 盛锦月:“……” 六公主的神来之举,完全打乱了盛锦月的计划。 盛锦月又急又怕。万一六公主将谢明曦的粽子吃进肚中…… 到时候上吐下泻,误了考试不说,定会激怒宫中的梅妃和皇上。梅妃失宠已久,在宫中内外没什么势力,不足为惧。 皇上对六公主却颇为疼爱,到时候一怒之下追查到她头上来,可就遭了! 可此时此刻,张口将粽子要回来,岂不明白白地告诉众人,自己在粽子里做了手脚? 正文 第一百六十八章 而同 盛锦月急得满头是汗。 李湘如的面色也不太好看。 本来她觉得盛锦月这一招颇为高妙。反正粽子大家都吃了,如果别人都无问题,只谢明曦腹泻,大可以推托不认。 如果中了招的人是六公主,可就不妙了。 皇家公主,身份矜贵,哪里容得人随意捉弄?一旦闹腾起来,盛锦月便无所遁形……盛锦月倒霉也就罢了,可别牵扯上她才是!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六公主,目光有些复杂微妙。 很显然,六公主也窥出了这个粽子有蹊跷……拿走粽子,是为了替她挡下这一阴谋算计。 她当然早有对策。 六公主这一插手,倒使得事情复杂起来。 “六堂姐若是喜欢粽子,明日我再让府中的厨娘做些带来。”盛锦月努力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这个粽子,还是还给明曦表妹吧!今日我带了十二个粽子来,一人一个!总不能厚此薄彼!” 六公主理也不理盛锦月,默默静坐不语。 盛锦月:“……” 换了别人,她索性伸手抢回来。 对方是六公主,她根本无法可想! 李湘如见势不妙,咳嗽一声,打起圆场:“盛姐姐,考试时间快到了,夫子很快便回来。盛姐姐还是快些坐下吧!也免得夫子见你站着心中不喜。” 可是,粽子怎么办? 盛锦月无奈又焦灼地看了过来。 这个时候,先坐下再说,别管粽子了。李湘如冲盛锦月使了个眼色。 盛锦月只得回了位置坐下,忍不住悄然回头看了一眼。 那两个粽子安然地摆在桌子上,六公主显然没有吃的意思。 盛锦月暗暗松了口气。今日想算计谢明曦,看来是不成了。只希望六公主将粽子都扔了,千万可别吃进肚中。 …… 怎么看着有些不对劲? 林微微后知后觉地察觉到了一丝异样,转头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神色淡淡,窥不出半点情绪。竟也未再看六公主,倒些清水,拿起墨锭,缓缓研墨。 不知从何时起,谢明曦不再为六公主研墨。 六公主看了专注磨墨的谢明曦一眼,默默地倒水,一同磨墨。 ……她也一并磨墨算了!林微微将心里的疑惑按捺下去,也磨起墨来。 学舍里迅速安静下来。 粽子的清香味尚未散去,空气中犹有甜香。 董翰林抱着一摞试卷进了学舍,嗅到空气中的香气,不由得皱了皱眉,沉声道:“进了学舍之后,不得进食。这是莲池书院的规矩。今日是谁带了食物来?” 倒霉的盛锦月,只得起身认错:“董夫子,是我带了些粽子来。只想讨个口彩,并无他意。请夫子见谅!” “胡闹!”董翰林不快地呵斥几句:“学舍是学习之处,岂能随意进食?今日念在你是首次犯错,我便饶你一回。再有下一次,我定去禀报山长,严惩不待!” 盛锦月被训得灰头土脸,唯唯诺诺地应是,神色怏怏地坐下。 董翰林目光一扫:“四书五经的考试时间,是半个时辰!尔等需仔细看题,认真考试,争取考得高分。” 然后,又张口吩咐:“谢明曦,你和李湘如两人分发试卷。” 谢明曦李湘如一起应下,一起上前领了试卷。两人并肩同行,免不了目光相触。李湘如颇为城府,看不出半点不妥,甚至冲谢明曦笑了一笑。 谢明曦心中哂然。 盛锦月这一阴谋,李湘如定然知情。说不定,便是李湘如怂恿之下,盛锦月才会生出算计她的念头。 可惜六公主多事,拿走了粽子。不然,她今日定要让盛锦月和李湘如“好看”不可! 谢明曦将试卷分发至各人桌上。 最后一张,放在了六公主面前。 六公主迅速抬头,和谢明曦对视一眼。 谢明曦的真实情绪,总被遮掩在厚实的面具之下,无人能窥破。六公主暗叹一声,低下头看试卷。 一看之下,更想叹息了。 六公主苦中作乐地想着,幸好这一段时日每日背书练字写策论,怎么着也能将试卷写满。 …… 盛锦月满腹心事,总惦记着六公主吃了粽子没有,不时回头瞥上一眼。 董翰林目光如炬,厉声呵斥:“盛锦月!你时时回头,莫非有抄袭之意?再被我察觉一回,此次便算你零分。” 盛锦月被骂得快哭出来了,不敢再动弹。 只是,她心绪紊乱,哪里还有心情仔细看题?甚至不知自己动笔写了什么,试卷上的字迹时远时近,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不停在眼前晃动。头脑一片空白。 完了! 盛锦月紧紧握着笔,愣是写不出半个字。 李湘如同样心事重重。不过,她比盛锦月要强的多,至少此时还算清明,逼着自己全神贯注地看试卷。 至于其他少女,此时也无暇打量她们两个了,一个个埋头苦思,神色凝重。学舍里除了笔墨落于纸上的沙沙声,再无别的声响。 这才是考试应该有的模样! 董翰林这才算满意,端坐在前方,目光锐利地落在众少女身上。 等等,六公主的桌上是什么? 董翰林皱了皱眉,起身走到六公主桌边。目光瞥了两个小巧的粽子一眼。若换了别的少女,董翰林定要严厉训斥几句,或是直接将粽子没收。 不过,对着六公主,态度自然不能这般粗暴直接。 董翰林颇为委婉地提醒:“请公主殿下将粽子收起,待到中午再食用也不迟。” 六公主的反应出人意料,竟站起身来。 董翰林:“……” 他只说了一句而已,六公主该不是要翻脸打夫子吧! 就在董翰林忐忑之际,六公主竟拿起两个粽子,送至董翰林手边。董翰林下意识地伸手接了。 “送给夫子!”六公主难得主动张口,还冲董翰林扬了扬嘴角。 董翰林不由得生出受宠若惊之感,乐呵呵地笑道:“好好好!公主殿下一片心意,我却之不恭,便收下了。” 谢明曦:“……” 六公主迅速冲谢明曦眨眨眼,然后神色泰然地坐了下来。 正文 第一百六十九章 事发(一) 前排的盛锦月蓦然转头。 看到董翰林满面笑容地拿着粽子时,盛锦月只觉得脑海中嗡地一声! 完了! 那个“精心”为谢明曦准备的粽子……竟到了董翰林手中! 盛锦月手心不停渗出冷汗,俏脸惨白,微不可见地哆嗦起来。她下意识地看向身侧的李湘如。 李湘如最是聪慧,一定能想出办法应对! 可惜,李湘如看都没看她一眼,专注地低头写试卷。 盛锦月心乱如麻,不知该如何是好。董翰林很快走了过来,盛锦月心跳如擂鼓,立刻低下头。 董翰林刚才训斥过学生不得在学舍里进食,自己倒是没那么多讲究,坐到了上首,将两个粽子俱剥开,然后一口一个,全部吃了下肚。 嗯,又甜又糯,十分美味可口。 唯一的遗憾便是太过小巧,没怎么尝出味道,就没了。 董翰林舔舔嘴唇,端起茶杯,悠然地喝了一口。 盛锦月几乎将手中的笔杆都捏断了! 李湘如神色如常,心中却懊恼不已。一个不慎,竟写错了一个字。如此一来,便要重新写一份试卷。 看着已经完成了一半的试卷,李湘如怄得想吐血。却是半点时间不敢耽搁,立刻起身到董翰林处,低声道:“对不起,夫子,我试卷写错了。需重写一份。” 董翰林平日颇为偏爱李湘如,此时也忍不住皱了皱眉头:“怎么如此粗心大意?时间只余一半,你速速取一份新的试卷去写。” 李湘如低声应下,取了干净的试卷,重回自己的位置。 李湘如眼角余光早已瞄到盛锦月惨无人色的脸孔,还有一字未落的空白试卷。只是,李湘如此时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顾得上盛锦月。 …… 一众学生低头奋笔疾书,时间匆匆而逝。 谢明曦第一个完成试卷,检查无误后,才抬起头来。 左侧的林微微一脸从容,正在检查试卷。 右边的六公主竟然也是一副从容不迫的样子。 谢明曦目力敏锐,瞥了六公主面前的试卷一眼,还剩小半没写……照这等速度,肯定写不完试卷了。 若是原来的六公主,谢明曦少不得要将试卷往右挪一挪,或是悄悄将答案写在纸上扔过去。 现在嘛,谢明曦稳稳端坐,岿然不动。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心冷如铁的谢明曦一眼,暗暗叹了口气,继续埋头苦思。 就在此时,坐在上首的董翰林面色忽然变了。 先是发白,然后涨起了暗红色,神情也变得奇怪,不时地挪动臀部,仿佛在痛苦地隐忍着什么…… 噗! 一声奇异的声响从董翰林处传了出来。伴随着这声异响的,是一阵浓烈的臭气。 众少女:“……” 她们是笑是笑,还是笑呢? 不能笑!董翰林心眼小爱记仇,今日哄堂大笑,令董翰林当众难堪,日后定会想什么法子折腾她们。 忍住忍住! 众少女将扬起的嘴角按捺下去,各自装着什么也没听见什么也没闻见,继续低头写试卷。 噗!又是一声! 臭气迅速弥散。 好在谢明曦六公主林微微都坐在最后一排,没闻到这股臭气。坐在前两排的少女可就遭罪了,一个个面色奇异,想笑不敢笑,忍得十分辛苦。 董翰林实在坐不住了。 肚子里阵阵绞痛,呈波涛奔涌之势。再这般下去,怕是真要出丑了! 董翰林故作镇定地吩咐:“谢明曦,你已完成试卷,代我巡视片刻。我有些紧急之事,去片刻便来。” 谢明曦神色自若地起身应下。 董翰林宛如逃命一般,飞快地奔出了学舍。 众少女再也忍不住,低声窃笑起来。 谢明曦出言提醒:“时间已过大半,大家别懈怠,抓紧时间写完试卷。” 学舍里很快又恢复了安静。 ……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巡视一圈,待走到盛锦月的面前时停了下来。盛锦月苍白着脸,呆愣楞地坐着动也没动。面前的试卷,竟是一字未写。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露出讥讽的冷笑:“锦月表姐,你为何一字未写?” 盛锦月像是被针扎了一般,身体瞬间绷紧,色厉内荏地嚷道:“我还在静坐思索,关你何事?” 谢明曦挑眉,慢悠悠地一笑:“和我确实没什么关系。我只是提醒锦月表姐,时间无多。再不动笔,你今日怕是要交白卷了。” 盛锦月此时才惊醒过来。忙提笔落墨,可惜一脑袋的浆糊,根本不知自己写的是什么东西。 更可恶的是,谢明曦竟未动弹,就这么站在她面前。她一抬头,看见的便是谢明曦唇畔洞悉了然的冷笑…… 盛锦月手下一颤,一滴黑墨落在了试卷上。 谢明曦颇为善解人意地重新取了一份试卷来:“董夫子最不喜落墨涂改,锦月表姐还是重写一份试卷为好。” 盛锦月咬咬牙,重新提笔。 没写两个字,又写错了。 谢明曦一脸同情,又重新取了一份新的试卷来,体贴地放在盛锦月面前,关切地询问:“锦月表姐怎么又写错了?莫非有什么心事不成?” 盛锦月:“……” 盛锦月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谢明曦是在故意坑自己了。 再这样下去,她是真的要交白卷了! 盛锦月目中射出愤怒的火焰,咬牙切齿地低语:“谢明曦,学舍大的很,你站别的地方去。别在我面前碍我的眼。” 谢明曦竟未动气,微笑着应了声好。然后站到了李湘如面前。 李湘如:“……” 李湘如的右手一颤,手下的一捺被拖长。字虽未写错,却是标准的败笔!只是,时间无多,根本不可能再重新誊写了。 李湘如暗暗咬牙,抬起头,狠狠瞪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目中满是惋惜:“李姐姐最后一笔没写好,成了败笔。可惜时间不够,不然,倒可以重新誊写一份。” 李湘如从牙缝里挤出一句:“多谢谢妹妹提醒。” 谢明曦呵呵一笑:“我们是同窗,互相提点也是应该的。” 李湘如:“……” 就在此时,面色发白双腿虚软无力的董翰林回来了。 …… 正文 第一百七十章 事发(二) 董翰林坐下片刻,又白着脸跑出去了。 如此往返四次。 董翰林一副虚脱的模样,坐在椅子上没力气动弹。谢明曦主动收齐试卷,送至董翰林面前:“夫子,试卷已都收齐了。” 放在第一份的试卷,赫然便是盛锦月的。 一张试卷,竟有大半都是空白。 虚弱无力的董翰林,目光一扫,立刻怒上心头。不知哪来的力气,重重拍了一下桌子,怒喊一声:“盛锦月,你给我过来!” 做贼心虚惶惶难安的盛锦月,头脑里紧绷的弦瞬间绷紧,不假思索地喊道:“我带来的粽子绝无问题。夫子闹肚子,和我半点关系都没有!” 董翰林:“……” 众少女:“……”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此地无银三百两”的盛锦月身上。 盛锦月此时也知自己反应过度,恨不得一口咬掉自己的舌头。面色忽红忽青,目光飘忽不定:“不知夫子有何吩咐?” 董翰林也不是蠢人,见盛锦月这等反应,哪里还猜不出是怎么回事。 粽子里必被做了手脚。 只是,这个盛锦月为何要对付六公主? 两人是堂姐妹,平日并无恩怨。再者,对堂堂公主下黑手,后果可不是一般的严重。盛锦月是脑袋被驴踢了不成? 可恨可恼的是,六公主浑然不知,将粽子转赠给了他。他成了中了黑手的倒霉鬼…… 董翰林面色扭曲而狰狞,正要怒骂盛锦月,肚子又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只得捧起肚子又去了净房。 众人:“……” 学舍里陡然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在看着盛锦月,目中有鄙夷有轻蔑有不屑。 董翰林不知是怎么回事,她们可都看在眼底。那个被做了手脚的粽子,本是送给谢明曦的……盛锦月要谋害的人,是谢明曦! 盛锦月涨红着脸嚷道:“你们看我做什么!我的粽子根本没有半点问题!今日早上,大家伙儿都吃了,谁也没闹肚子。董夫子这样……定是因为他吃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怎么能怪到我身上来!” 不管如何,此事万万不能承认! 谢明曦目光一扫,掠过盛锦月看似镇定实则仓惶的脸孔,淡淡说道:“是非曲直,你自己去顾山长面前说个明白。” 顾山长行事方正,一丝不苟,在学生中颇为威望。 盛锦月听到顾山长的名讳,脸更白了,抵死不从:“我行事坦荡,并无错处。为何要去见山长?” “你既然心胸坦荡,为何不敢去?” 谢明曦犀利的反问,堵得盛锦月哑口无言。半晌,才勉强找出一个理由:“下一场考试很快就开始了。我现在去顾山长那里分说,便会耽搁了下一场考试。等午休的时候再去不迟。” 话音刚落,学舍门口便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已来了。” …… 竟是顾山长! 众少女一惊,忙转身拱手行礼。 今日的顾山长,面容格外冷肃,站在门口,明亮的目光扫了过来。 盛锦月首当其冲,根本不敢看顾山长,迅速垂下头。 李湘如也不动声色地垂了眼。 “董夫子打发人给我送了口信,让我到学舍来。”顾山长冷然问道:“到底出了何事?” 无人敢吭声。 谢明曦主动上前一步,朗声说道:“请山长息怒,容我将此事道来。事情要从今日早上说起,盛锦月特意带了粽子,给诸位同窗分食……” 谢明曦深谙告黑状之道,并未强调是盛锦月所为,字字句句却又直指盛锦月:“……董夫子吃了粽子后,一直闹肚子。显然是所进食之物,出了差错。到底如何,学生不敢下定论,还请山长定夺!” 顾山长目中怒气聚集,定定地看着面色惨然的盛锦月:“盛锦月,你老实交代,那个粽子里到底放了什么?” 盛锦月抵死不认:“什么都没有,就是一个普通的豆沙馅的粽子罢了!山长不能只听信谢明曦一面之词,便冤枉于我!” 然后,一脸愤怒地看向谢明曦:“谢明曦,一切分明是你杜撰出来的。你这是有意陷害我!早知如此,我真不该好心给你带粽子来!”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淡淡说道:“你的‘好心’,我实在承受不起。”又看向顾山长,自责不已地叹道:“可恨我不知粽子被做了手脚,不然,绝不敢将粽子送给公主殿下。” 一直没出声的六公主,也张了口:“我不该将粽子送给董夫子。” 顾山长皱着眉头,沉声道:“此事焉能怪你们两人。”目光如电般扫过盛锦月:“你不必再考了,立刻随我来。” 盛锦月头脑又一嗡,脱口而出道:“为什么不让我考试?我什么也没做,就这般惩罚我,我不服!” 顾山长掌管莲池书院十余年,什么样的学生没见过?盛锦月这般闹腾,顾山长根本没放在眼底,淡淡道:“我自会让你心服口服。” …… 盛锦月万般无奈地随着顾山长离开。 临走前,盛锦月狠狠地看了谢明曦一眼,目中满是怨毒。 林微微在一旁看得心中一跳,忿忿地哼了一声:“明明就是她心怀不轨,在粽子里下药害你。如今事发了,她竟没半分愧疚之意,反倒记恨到你头上。真是可恨可恼!” 林微微的话,顿时得到了众人有志一同的附和。 “就是!这个盛锦月,心思实在恶毒!” “我们有这等同窗,以后可得注意些才是。” “是啊,以后她带来的饭食,我可是半口都不敢吃了。”说这话的,是心直口快的尹潇潇:“李姐姐和她同寝,应该加倍留心才是。” 李湘如竟也是一脸愤恨:“知人知面不知心!枉我平日将她视为好友!没想到,她竟是这等阴暗之人!” 谢明曦瞄了义愤填膺的李湘如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就在此时,季夫子抱着一摞试卷迈步而入。 董翰林闹出的动静着实不小,夫子们都有所耳闻。 季夫子绝口未提,目光一扫:“各自坐下,开始考算学。”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一章 事发(三) 众少女各怀心思地回了各自的位置。 算学试卷,同样是一大张。上面共有十题。每题各计一分,总分十分。 除了试卷之外,季夫子颇为体贴地为众少女准备了一张白纸,留着验算之用。 算学素来是众人头痛的课程,无人敢疏忽大意。立刻聚精会神地看题验算。盛锦月被顾山长带走之事,也被暂时抛诸脑后。 考四书五经时佯装镇定的六公主,此时才是真的从容不迫,略一扫视,提笔如有神,落笔似游龙。 时间未过一半,六公主便已写完试卷,随意地搁了笔。 然后,无事可做的六公主,侧过头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精于算学,速度远胜一众同窗,已做到了第八题。 她凝神端坐,身姿挺直,尚未完全发育的身体有些纤瘦单薄,侧脸秀美柔和。 只是,六公主曾窥见过这张柔和面具下的锐利冰冷。当时的心惊,此时细细想来,却又有着惊人的无情的美丽。 那才是真正的谢明曦! 只有自己曾见过的谢明曦! 六公主心头涌起一股异样的热流。 一开始,自己是因对原主的承诺,对谢明曦亲近示好。谢明曦的温柔慧黠,令人惊喜。也令自己没什么抗拒排斥,很快便接受了日后娶她为妻的念头。 然而,真相出人意料。 万万没想到,自己这么快便露了马脚,也窥破了谢明曦的秘密。那种争锋相对的敌意,和棋逢对手的紧张,混合着一丝难以言喻令人颤栗的亢奋和喜悦…… 六公主的目光太过专注。 谢明曦想忽略也不可能。不过,她并未转头,而是专注地完成所有算学试题,仔细检查,确认无误后,才搁了笔。 然后,谢明曦转过头,看了过来。 六公主:“……” 六公主默默认怂,将目光收了回来。 耳边似响起谢明曦呵一声轻笑。 …… 算学考试结束后,众人休息一炷香时间。期间不免又激烈地讨论了盛锦月一番。 之后,是礼仪课程的考试。 苏夫子考试的方式别具一格。将这一个月来教导过的所有礼仪皆考了一遍。众少女或坐或立,或跪或行礼,被折腾得手软脚软。 苏夫子目光如炬,将众人的一举一动皆收入眼底,然后提笔便写下各人的分数。 便连六公主,也忍不住探头张望,试图以锐利的目光提前窥到分数。 苏夫子抬起头,冲众学生微微一笑:“不必心急。明日一早来,书院外便会张榜公布所有学生的成绩。” 什么? 不是只公布前三名吗? 颜蓁蓁脱口而出问道:“夫子,以前只张榜公布前三名。为何现在所有人的成绩都要公布?” 苏夫子慢条斯理地应道:“此事是我和季夫子一起提议,经所有夫子讨论,最后由山长拍板定下。如此张榜,能激励所有学生。” 众少女:“……” 苏夫子季夫子,你们实在太狠了! 考了高分,当然不介意被人看到,恨不得在皇城门上张榜公布才好。对自己成绩没信心没把握的,立刻便紧张起来。 苏夫子拿着记录下的成绩,翩然走了。 留下一堆神情或振奋或颓唐的可怜学生。 “我这次大概又要垫底了!”第一个出声的,是满脸愁容的尹潇潇:“排在最末,我自己倒无所谓。只怕给我爹丢脸!” 谢明曦笑着安慰:“放心吧!你此次不会垫底!盛锦月只考了第一场,这两场都没考,垫底的必然是她。便是撇去盛锦月,也还有六公主殿下呢!” 六公主:“……” 尹潇潇:“……” 尹潇潇唯恐六公主动气翻脸,紧张地看了过去。 没想到,六公主只默默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并未出言反驳,更未生气。 尹潇潇一颗心落回原处。六公主平日看着孤僻阴沉,其实,性情脾气倒是不错。除了不时让盛锦月碰碰钉子之外,和其余同窗都相安无事。对谢明曦更是处处相让。 林微微笑着打圆场:“我们一起去饭堂,便吃饭边闲谈。” 众人欣然应下。 谢明曦和往日一样,和六公主一起同行。 两人演技精湛,当着众人的面和往常一般无二。谁也没察觉出两人之间的微妙。 …… 吃完午饭,众少女都未回寝室,低声议论起来。 “盛锦月为什么一直没回来?” “莫非是被顾山长留下了?” “若是盛锦月拒不承认在粽子里做了手脚,顾山长也没办法惩处盛锦月吧!” 李湘如也和众人讨论不休,一会儿皱眉一会儿叹气。愣是没人疑心到她身上。 谢明曦也未多言,只似笑非笑地瞥了李湘如一眼。 李湘如被看得心中发凉,旋即默默安慰自己。不用担心!无凭无据,便连盛锦月,最多也是不了了之。更不会牵连到她身上来…… 耳边忽地响起一声低呼:“山长来了!” 李湘如一凛,立刻回过神来,和众人一起起身:“学生见过山长。” 顾山长嗯了一声,神色依旧淡然,说出口的话,却令众人一惊。 “我亲自将盛锦月送回淮南王府,将此事原委告知。又当着其母的面,将做粽子的厨娘叫了出来对质。那厨娘一五一十地交代,今日早起做的十二个粽子里,有一个掺了巴豆粉。” “那个粽子,原本盛锦月是用来谋害谢明曦,没想到,被六公主索要了去,然后又送给了董夫子。” “董夫子吃了掺着巴豆粉末的粽子,今日腹泻不止,此时已无力下榻。我已命人请了大夫来,为董夫子诊治。诊金由淮南王府来出!另外,董夫子因此事身心受损,要静养数日,接下来一段时日,四书五经课由我暂代。” “盛锦月因嫉妒之心,用此等卑劣的手段加害谢明曦,最终祸害到了董夫子。此等行径,已犯了莲池书院的院规。” “盛锦月此次考试计为零分,张白榜公告,需当众检讨自省。另计警告一次。再有下次,立刻开革出莲池书院!” ……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二章 严惩(一) 一席话,听得众少女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顾山长雷厉风行,短短两个时辰内,已将此事查的清清楚楚。对盛锦月惩罚之重,更令人心惊。 月考计为零分也就罢了。张榜公告,当众检讨自省,却实在丢人现眼。更不用说,还要计警告一回,如有再犯就要被开革出书院! “你们心中是不是在想,我对盛锦月的处分太严厉了?” 顾山长目光骤亮,明如火烛,声音稍稍抬高:“莲池书院开设十余年来,一直提倡同窗友爱和睦。这等加害同窗的行径,是为大忌!” “你们从几百名报考的学生中脱颖而出,成为海棠学舍的学生,有幸同窗共读。这是何等的幸运,又是何等缘分。谁若像盛锦月这般,心怀嫉恨,谋害他人,我绝不相容!” “盛锦月出身淮南王府,素来骄傲自矜。以为便是犯了错,我这个山长也得看在淮南王府的颜面上容忍几分。” “可惜,她想错了!我绝不会姑息,更不会包庇!只会严惩!” “她想继续留在莲池书院,便要遵守书院的规矩,接受惩罚。否则,便立刻开革!” “你们也需谨记这个教训,绝不可犯类似的错误!” 众少女心中凛然,齐声应是。 李湘如心跳骤乱,呼吸有些急促,没勇气和顾山长对视,低低地应了一声是。 顾山长说完这番话后,又点了谢明曦的名:“谢明曦,你随我来。” …… 林微微一惊,迅速看向谢明曦。 顾山长已经责罚过盛锦月,为何还要将谢明曦叫走?该不是因此事迁怒于谢明曦吧! 谢明曦神色倒是颇为镇定,应了一声,迈步上前。 六公主也出人意料地一并上前:“山长,此事和我也有关联,我也一并前去。” 谢明曦:“……” 谢明曦迅速扫了身侧的六公主一眼,心情有些复杂。 六公主这是在担心顾山长意欲刁难她,所以坚持同往…… 面对挺身而出的六公主,顾山长并未放软态度,淡淡说道:“我要问谢明曦之事,和公主殿下无关。公主殿下暂且留步。” 六公主还待张口,谢明曦忽地说道:“我去去就来,公主殿下不必忧心。” 六公主这才闭上嘴。 待谢明曦随顾山长离开,众少女又是一阵窃窃私语。这一回,众少女议论的重点变成了:“老天!顾山长发起脾气来真吓人!” “是啊,我刚才被吓得根本不敢动弹!” “盛锦月也是活该!谁让她存了坏心,竟想用这等下作手段来陷害谢妹妹。万幸今日谢妹妹没中招!” “我们都要引以为戒。以后万万不能生出类似的心思。不然,要被张榜公告,要当着所有学生夫子的面检讨自省,实在太丢人了。” “说不定盛锦月丢不起这个脸,根本不愿再来莲池书院了。” “这倒也有可能……” …… 李湘如独自回了寝室。 门一关上,李湘如镇定自若的面具顿时卸下,取而代之的是惊惶难安。 盛锦月到底有没有将她供出来? 应该没有!不然,顾山长刚才一定会点她的名。顾山长连淮南王府都未买账,想来也不会看在她祖父李阁老的面上放过她。 所以,她不会有事的。不会牵连到她身上。 退一步说,便是盛锦月将她供出来,她当时也没说什么过火的话。是盛锦月“积极”“主动”要动手害人。她顶多是知情未报…… 扣扣! 敲门声忽然响起。 李湘如一惊,声音尖锐高亢:“是谁?” 门外的人也被吓了一跳:“李姐姐,是我。” 李湘如剧烈跳动的心稍稍平静,定定神,上前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颜蓁蓁。 颜蓁蓁睁着一对圆溜溜的大眼,一副惊魂未定的表情:“李姐姐,你刚才是怎么了?我只敲了敲门,你怎么像见了鬼似的喊了起来?” 李湘如敷衍地笑了笑:“我正想着盛锦月的事,一时失了神,被敲门声惊到了。” 颜蓁蓁半信半疑地看了李湘如一眼。 这么容易就被惊到?这可不是李湘如的风格。她素来以落落大方镇定从容闻名。 李湘如不愿被窥出异样,很快挤出笑容,拉着颜蓁蓁进了寝室:“颜妹妹忽然来找我,不知是为了何事?” 颜蓁蓁闷闷地叹了口气:“也没什么事。只是,今日盛锦月闹出这么大的动静,我心里也有些惊慌。” “不瞒你说。我和谢明曦立了赌约之后,也生过动些手脚的念头……好在我胆子不够大,没敢动手。不然,现在倒霉的人就是我了!” 李湘如:“……” 李湘如心情复杂,表情一言难尽。 “经过此事,我也算想明白了。勤学苦读才是正途,想什么歪门邪道的手段,便是侥幸胜过谢明曦一回,也没什么意思。” “算了,我接下来一个月替她铺纸研墨便是,就当是吸取个教训。” 颜蓁蓁吐过苦水之后,很快走了。 留下李湘如继续独自在寝室里纠结。 …… 林微微也是满面忧色,睁着眼睛躺在床榻上,半点睡意都没有。 方若梦轻声道:“你也别太忧心了。此事都是盛锦月的错,总怪不得谢妹妹。顾山长叫谢妹妹过去,应该是询问前因后果。谢妹妹不会有事的。” 林微微叹了口气:“话是这么说,可我总是有些担心。” 方若梦对谢明曦却有着近乎盲目的信心:“便是有什么事,谢妹妹也能安然化解。” 林微微哑然失笑,看向方若梦:“你对她倒是有信心。” 方若梦一脸认真:“我不是在说笑。你想想看,我们进莲池书院,也有月余了。你何曾见过谢妹妹吃过亏?” 这倒也是。 不管谁对上谢明曦,从来都只有别人吃亏受气的份。便连六公主,也被谢明曦收拾得服服帖帖。 顾山长虽然严厉些,想来谢明曦也能应付。 林微微想通了之后,笑道:“罢了,我们先睡会儿。等她回来再细问不迟。” ……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三章 良师 此时的谢明曦,正安静地立在顾山长面前。 顾山长品性方正,行事从不偏颇。盛锦月是淮南王府嫡女,顾山长依旧严惩不待,由此可见顾山长为人风骨。 因此,谢明曦此时半点不惊惶。因为她很清楚,顾山长绝不会为了此事迁怒到“无辜”的她身上。 果然,顾山长进了屋子后,神色便柔和了许多,徐徐说道:“谢明曦,你可知我为何特意叫你过来?” 谢明曦面容平静,神色从容:“我想,山长定是想询问我和盛锦月之间到底有何纠葛,为何她要这般处心积虑地加害于我。” 果然是个聪慧敏锐的孩子! 顾山长神色愈发和缓:“你想的没错。我今日听了盛锦月的一面之词,她言辞激烈,处处贬低你。我心中却是不信,所以想听一听你的说辞。” 顾山长说的已经很委婉。 盛锦月当时何止是激烈,根本是哭喊交加彻底失态,不停辱骂谢明曦:“……她出身卑贱,她娘只是个卑贱的妾室,她是个卑贱的庶女。她这等人,凭什么凌驾我之上。我心中不服,所以才会想法子对付她。我只是想给她个教训。谁知道,她竟这般狡诈,将粽子给了六公主……” 顾山长当时满面怒容,冷冷呵斥:“盛锦月,今日之事,皆因你心生嫉恨而起。你不思反省,反倒辱骂不休。是何道理?” 盛锦月自觉满腹委屈,哭着嚷道:“顾山长,你被谢明曦骗了!她惯会装模作样来骗人!其实,她根本就是个阴险狡诈的小人……” 顾山长不愿再听下去,冷然看向淮南王世子妃:“请世子妃好好教导令千金,若她执迷不悟,不肯反省,也不用再去书院了。告辞!” 说完,看也不看尴尬难堪的淮南王世子妃,便拂袖而回。 …… 这些事,顾山长不必细说,谢明曦猜也能猜得出来。 盛锦月就是一个被骄纵惯坏的蠢货!没什么能耐,却自视甚高,自高自傲。此次一头栽进坑里,又惊又惧,哪有不恼羞成怒的道理! 殊不知,辱骂得越凶,顾山长越是向着她。回了书院,特意将她叫来安抚,便是明证。 谢明曦抬起眼看着顾山长,嘴角露出一丝无奈的苦笑:“我的身世,山长早已清楚,不必赘述。盛锦月是我嫡母的侄女,看我这个谢家庶女自是百般不顺眼。便是我什么都不做,她也不待见我。” “自我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莲池书院后,更是成了她的眼中钉。这一个月来,她对我横眉冷眼,时常无故挑衅。” 当然,盛锦月从未成功过一回。每次都是挑衅不成,反被气得食不下咽。 不过,这种小细节,就不必告诉顾山长了。 顾山长闻言眉头皱紧,目中闪过怒意:“知道自己不及你,便该勤学苦读才是。竟想出这等旁门左道的下作手段,委实令人不齿。” “我既为莲池书院的山长,绝不会容这等事继续。” “你放心,此次我定要令盛锦月知错便改,再不容她欺辱你半分!” …… 看着满目怒容全心相护的顾山长,谢明曦冷硬如磐石的心,悄然融化了一角。 如此关爱,便连亲爹亲娘也未曾给过她。 谢明曦冰冷的心田,此时微微发烫。此时此刻,所有的言语都显得乏力。千言万语,俱化成了一句:“多谢山长。” 多谢你,令我知道这世上还有人真心地关心我爱护我! 多谢你,令我知道这世上还有坦荡磊落之人! 多谢你,令我知道这世上不仅只有嫉妒阴暗怀疑,还有无私光明美好! 顾山长收敛了眉宇间的怒意,轻声道:“谢明曦,你身为庶女,必定受过许多委屈。只是,你也需谨记。这世上,光明美好总胜过阴暗扭曲。” “你的人生刚刚起步,岁月漫漫,纵有再多人轻蔑你嘲笑你羞辱你,你也无需自怜自苦自卑怯懦,更无需低头退缩让步。” “我由衷地希望,你能保持本心。不要因别人的羞辱歧视低头,更不要因此心生阴暗怨怼。” “一个人,只有心怀光明磊落,才能胸襟坦荡,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缓缓道:“谢明曦,希望你不会令我失望!” 这一刻,谢明曦心底涌起莫名的激流,陌生又激烈的情绪,在心头涌动不休。 她前世虽历经磨难,到后来却是有仇报仇,活得风光从容。老天令她重生而回,她自不会再走一次前世的旧路。 她不愿也不会再嫁人生子,更不愿和宫中有牵扯。 她只想过得自由自在,惬意一生。 只是,人活着,总得有所为。否则,一生庸庸碌碌,毫无作为,重生又有何意义? 曾经偶尔生过的念头,此时似一粒种子,悄然落入心田,迅速生根发芽。 一条路,已出现在眼前。 眼前的顾山长,便是她的良师。她要抓住顾山长的手,踏上这条路。 …… 在顾山长殷殷期盼的目光下,谢明曦点点头,慢慢地说道:“山长的话,我都记下了。” 顾山长舒展眉头,脸上有了笑意:“好!我知道你是个聪慧机灵的孩子!盛锦月便是想加害于你,你也有法子躲过。此次的法子便很好。” “六公主拿了你的粽子,你便能顺理成章地躲过这一回算计。” “只是,你们不该将粽子送给董夫子。害得董夫子遭受无妄之灾!” 谢明曦:“……” 其实,这回的坑,还真不是她挖的。 没想到,六公主也这般腹黑蔫坏! 不过,这等事实在无法解释。谢明曦只能默默认下:“对不起,给山长惹麻烦了。” 没有辩解,乖乖认错,态度端正得不能更端正。 顾山长颇为满意,略一点头:“六公主身份不同,我不便过多训斥教导。你回去之后,代为传话。” “以后再有类似之事,万万不可祸水东引转嫁他人。” 谢明曦还能说什么? 只能继续乖乖点头应下。 正文 第一百七十四章 交代? 一番恳切的长谈后,谢明曦张口告退,出了屋舍。 耀目得近乎炽烈的阳光洒落下来,干净的地面也似闪出耀目的光泽。所有的阴暗被热烈的阳光扫之一空。整个人,前所未有的轻松明快。 谢明曦深深地呼吸一口气。 干净清冽的空气中,夹杂着淡淡的花草香气, 谢明曦在原地站了片刻,然后迈步回了寝室。 奇怪的是,这一日湘蕙竟未在,只有六公主一个人待在寝室里。 六公主静静地坐在窗前,听到推门声,转过头来。 阳光透过窗棂,洒在六公主美丽的脸上。常年堆积的阴郁,悄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坚定和平静。 明明还是那张熟悉的脸孔,可感觉已全然不同。 没有一刻,比此刻更令谢明曦有如此清晰痛楚的了悟。 她熟悉的那个好友,已经彻底消逝。 在她眼前的,已是另一个崭新的盛安平! 谢明曦反手关上门,将明亮的阳光关在身后。寝室里,只剩她和六公主,四目对视,面面相对。 …… “你为何没叫湘蕙进寝室‘伺候’?”谢明曦声音淡淡,听不出半点讥讽。 六公主站起身来,面向谢明曦,坦然说道:“我躲得过一时,又躲不过一世。总得给你一个交代。” 谢明曦挑了挑眉,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哦?那我便洗耳恭听。” 六公主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身怀秘密的,可不止我一个。你是不是也该给我一个交代?” 谢明曦淡然道:“我对你毫无亏欠,为何要给你交代?” 六公主:“……” 所以说,所谓的坦诚相待,原来只是自己单方面的? 六公主没有生气,反而笑了起来:“我现在才知道,在没察觉到我的异样之前,你对我是真的好。” 容貌生得好的人,总要占些便宜。如此美丽灿烂的笑靥,如百花盛放,美得令人屏息。足以令任何人心软。 谢明曦便是铁石心肠,也不得不稍稍恍神。不过,该说的话,一个字都不会少就是了:“你说的没错。” “我原以为你是我前世好友,自要护着你待你好。现在既知你是个鸠占鹊巢的孤魂,为何还要处处照拂你?” “没当众揭了你的皮,已算是十分客气了。还想我待你像以前一样,简直是痴心妄想。” 句句如刀,刺人心窝。 六公主无奈地笑了一笑:“明曦,你先别动怒。我不是有意要哄骗你!只是,我一睁眼,便已是如今的模样。我又能如何?” “你以为我乐意顶着别人的脸孔身份活下去吗?其实,我半分都不情愿。老天爷这般安排,我也无可奈何。” “再者,我从这具身体里醒来的时候,原来的灵魂已离世。我并未鸠占鹊巢,而是成了身体的新主人。如果我没来,六公主便彻底没了。连这具身体,也会长埋地下,化为白骨。” “从这一点来说,是我延续了六公主的性命。你大可以将我继续当成前世的好友,我们还像往日一样……” 谢明曦冷哼一声,打断了六公主:“不必做梦了。我认定的好友,只有一个。既已知你不是六公主,我绝不会再视你为好友。” 这般冷硬无情,实在很难打动啊! 六公主无奈退让:“你现在听不进我的解释,只得随你。只是,我对你……总是和以前一样的。” 什么叫和以前一样? 谢明曦何等敏锐,立刻听出了些许端倪,眸光一闪:“莫非六公主离世前,曾给你留下了记忆?” 六公主没有否认:“确实留下一些,不过,都是残缺不全的记忆。一个是报仇,一个便是你。” “不过,别的我便一概不知了。” 如此巨坑,说来都是血泪。 万幸自己精于演技,在梅妃染墨等人面前未露破绽。若不是谢明曦重生而回,只怕也窥不出自己的异样来。 很显然,谢明曦也想到了这一点,看着六公主的目光里,顿时多了几分省视:“你到底是何身份来历?为何演技如此高超?” …… 六公主诚恳地说道:“对不起,此事我真的不能说。至少,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明曦,你给我一些时间,总有一天,我会一一都告诉你。” 谢明曦呵呵一声:“你这就是你给我的交代?” 说来说去,根本没半句实在的。 身份来历,一句不提。一张口就想和她恢复如初,让她像待昔日好友一般对现在的六公主……多大的脸! 六公主脸皮厚度,显然更胜谢明曦预料,继续诚恳地说道:“目前,我只能说这么多。明曦,我的秘密,只有你知晓。正如这世上也只有我知晓你重生的秘密一样。” “我们两人,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不管谁露在人前露出马脚,都会牵连到另一个。” “所以,你一定要为我保守秘密。我也会守口如瓶。这世间,无人能窥破你我的隐秘!” 口口声声将两人捆绑在一起,真是厚颜之极! 谢明曦冷笑一声:“你放心,便是你被人识破是孤魂野鬼占了六公主的身躯,我也会安然无恙。” 六公主:“……” 六公主被噎了一回,依旧没动气,反而笑了一笑:“好好好,你安然无恙,倒霉的是我。所以,我现在求你,千万别将这个秘密透露给任何人。不然,我就死定了。” “只是,我一死,这具身体也就跟着死了。” “这样算来,你便害死了自己的好友!” 谢明曦:“……” 这么说,其实也有道理! 她自然不会冲着好友痛下杀手!她所想的,是将好友的灵魂换回来,将这个孤魂赶走而已。 六公主显然窥出了谢明曦的盘算,立刻道:“这等想法绝不能有。原来六公主的魂魄已经彻底消散,我也不是什么孤魂野鬼,而是现在的六公主。我一死,六公主也就死了!” 谢明曦挑眉,杀气腾腾地冷笑:“总得试上一试,才能知晓。” 说完,猝然出手! 正文 第一百七十五章 唐突 六公主显然早有防备,迅疾闪身避让。 谢明曦暗无声息地踢出一脚。 六公主不及闪躲,原地后翻,轻飘落地。 谢明曦已箭步冲了过来,一拳直直地飞向六公主的脸。六公主不假思索地出手格挡,一个反手,紧紧握住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毫不迟疑,左手也攻了过来。 六公主再出右手,巧妙地将谢明曦的左手握住。 六公主看似纤瘦,实则力气极大,用力紧握之下,谢明曦想用力抽回手也不可能。不过,这也难不倒谢明曦。 不能动手,动脚踹人也是一样。 六公主窥破谢明曦的心意,既不愿伤了她,又不能眼睁睁挨打,索性以身高力大的优势欺压过去,顺势压住谢明曦。 谢明曦万万没料到六公主竟使出如此无赖的招数,一不提防,竟被压在了床榻上。 …… 隔着薄薄的几层衣衫,算不得肌肤相贴。再者,都是女子,便是有些肢体相触也无妨。 谢明曦并未急着推开六公主。 反倒是六公主,竟倏忽涌起暗红,如弹簧一般跳了起来,连连后退数步:“对不起,我不是有意唐突你。” 谢明曦也随之起身,讥讽地扯起嘴角:“你我都是女子,有什么可唐突的!除非你有磨镜之癖,天生喜欢女子!” 六公主:“……” 满腹苦逼,无言以对! 谢明曦见六公主没吭声,不由得挑眉:“为何不出言反驳?该不是被我说中了吧!” 六公主忍不住说道:“谢明曦!你真是见闻广博!” 什么磨镜之癖,轻飘飘地便出了口! 谢明曦不以为意,淡淡说道:“这算什么见闻广博。换了你在宫中生活数十年,便是再荒唐的事,也会司空见惯,没什么稀奇。” 皇宫,是天底下最富贵尊荣之处,也是世间最畸形最可怕的地方。 整座皇宫,除了守卫宫廷不得擅入后宫的御林军外,只有一个男子。就是身为九五之尊的天子。 宫中所有嫔妃,包括皇后在内,都是天子的女人。为了争宠,为了天子一夕临幸,众嫔妃彼此为敌,勾心斗角。 可天子只有一个,且总有宠爱的嫔妃。那些不得宠的嫔妃,等闲几个月都见不到天子的面,更遑论伺候枕席。 久旷的嫔妃们,为了排解心中苦闷空虚,不免要想些别的法子。和身边内侍假凤虚凰者有之,和宫女厮混者有之。 谢明曦身在后宫数十年,早已见惯不怪了。 便如当今的李太后,也未必天生喜欢女子。只是,已故先帝另有宠妃,对李太后颇为冷淡。李太后时常折腾自己身边的宫女。时日久了,便有了许多扭曲阴暗的“癖好”。 …… 六公主听了这几句话,目光却骤然一亮:“你前世的丈夫是谁?” 既在宫中生活数十年,定是天子嫔妃。也就是说,谢明曦前世的丈夫,便是皇子中的一个,也是未来的储君。 也最有可能是原主的仇人! 不等谢明曦回答,六公主若有所思地说了下去:“二皇兄婚期将近,三皇兄四皇兄五皇兄的年龄和你都算合适。我记得,那一日你见了四皇兄,格外警戒提防。对三皇兄五皇兄倒是还算和善。” “看来,你前世必是嫁给四皇兄无疑。” 竟如此敏锐犀利!从短短的一句话中,便推断出了她前世和四皇子的牵扯。 由此也可见,眼前的“六公主,”来历绝对不同寻常。 算学过人,射御出众,兼有极出色的身手和练武天赋。还有如抽丝剥茧一般精准的观察力判断力…… 谢明曦无意中失言,被六公主窥破,也未懊恼动气,淡淡应了回去:“我前世嫁给谁,和你有何关系?” 当然有关系,关系大的很!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问道:“你该不会有再续前缘的打算吧!” 谢明曦扬起嘴角,似笑非笑:“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六公主听闻此言,一颗心稍稍落回原位:“在我面前,你何必嘴硬。若他待你好,你也不会是这等反应了。” 谢明曦冷笑不语。 六公主仔细观察谢明曦的神色变化,继续说道:“你非但不愿再亲近四皇兄,反而避之不及,对他也格外戒备畏惧。” “如此看来,你并无再嫁他一回的打算。” “四皇兄确实不是良配,你今生还是另嫁良人才是。” 快些睁眼看看,良人就站在你面前。 …… 谢明曦冷冷地瞥了六公主一眼:“你今日话太多了。” 六公主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整日阴沉着脸不说话,你以为这等滋味好受吗?” “以前在寝室里,还能和你说说话。这些日子你成日折腾我,我一见你笑就觉得头皮发麻,连独处都不敢。实在是太憋闷了。” “今日难得你肯心平气和地和我说会儿话,我自然要多说几句。” 大概是真的太过憋闷的缘故,六公主今日格外话多。 或许这才是六公主的真性情。往日那副阴郁少言的样子,本来就是装出来骗她的。 一想到这些,谢明曦稍稍平息的怒焰,又窜上了心头:“呵呵!我这个人,心胸狭窄,十分记仇。谁惹了我,我一定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还有,我最恨人骗我。” “你现在不愿吐露身份来历,我暂且不再追问。不过,你以后和我说话,不得有半句假话。否则,我绝不饶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平平淡淡。 六公主却觉得心底阵阵发凉。 自己骗她的事,可不止一桩…… 此时要是全部“交代”出来,只怕自己见不到第二天的太阳…… 谢明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为何不说话?莫非是做贼心虚,有重要的秘密瞒着我?” 六公主瞬间回过神来,在谢明曦明**~人的锐利目光下,硬着头皮应道:“当然没有!” 谢明曦冷冷道:“最好没有!不然,我定让你尝到什么叫后悔莫及!敢骗我谢明曦的人,从来没好下场!” 六公主:“……”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六章 弦断(一) 扣扣扣! 敲门声解救了六公主。 六公主暗暗松口气,亲自去开了门。 林微微和方若梦携手而来。两人俱是特意来找谢明曦:“谢妹妹,你没事吧!” “顾山长特意喊你过去,和你说了什么?有没有嗔责呵斥你?” 面对两双蕴含关切的眼眸,谢明曦心中涌起丝丝暖意。 一个人再坚强再强大,也无法拒绝这样的温暖关怀。 “我没事,”谢明曦眉眼舒展,微笑说道:“顾山长叫我过去,是特意安抚我,让我不必担忧。山长还说,若盛锦月执迷不悟,不肯认错,便直接将她开革。” 林微微长舒一口气,笑着说道:“太好了!有这等公正的山长,实在是你我的福气。” 是啊! 顾山长是一个值得敬重钦佩的人!得遇良师,实乃人生一大幸事。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方若梦也欣然笑道:“我就知道,谢妹妹一定平安无事。”又愁眉叹道:“下午要考乐射御,音律也就罢了,这射御两门,我都不算出众。也不知会考得如何。” 林微微立刻出言抗议:“别在我伤口上撒盐!” 论射御,谁能惨得过她? 方若梦看了林微微一眼,信心顿时回来不少:“我确实比你强一些,怎么着丙等也轮不到我。” 林微微:“……” 林微微挤出狰狞的表情,扑了过去:“方若梦,你太过分了!” 方若梦咯咯笑着躲开。 两人笑闹成一团。 谢明曦莞尔一笑。 秀美的脸孔,此时如鲜花般绽放,如晨曦般和煦。 六公主看在眼里,心里默默唏嘘。 往日,这样的笑容都是给自己的。现在嘛,只有横眉冷对。谢明曦便是冲着自己笑,也是做给别人看的,笑意不及眼底。 “行了,你们两个别闹了。”谢明曦笑道:“时候不早了,我们早些去乐室,准备音律考试。” 林微微方若梦一起应下,笑嘻嘻地一起出了寝室。 六公主照例默默紧随其后。 …… 众人齐聚乐室,准备音律考试。 这个午休,真正睡着的,显然没几个。一个个都打着哈欠,蔫蔫地没什么精神。 李湘如面色也一片暗淡。好在众人都精神不济,她夹在其中,也不算惹眼。 众少女围在谢明曦身侧,问长问短。便连颜蓁蓁,也忍不住凑了过去问道:“谢明曦,顾山长真得未迁怒于你吗?”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从头至尾都没做错事,今日之事,都是盛锦月之错。山长岂会迁怒于我。” 然后,瞥了故作镇定低头练琴的李湘如一眼:“不过,山长倒是说起,盛锦月承认,此事有人煽风点火,故意在背后怂恿她为之。” 铮! 刺耳的声音骤然响起! 众少女皆是一惊,齐齐看了过去。 只见李湘如面色泛白,右手食指被断了的琴弦割破,溢出鲜血。 当下,和李湘如交好的颜蓁蓁萧语晗等人立刻围拢过去:“李姐姐,你这是怎么了?好端端地,怎么拨断了琴弦?” “你的手指在流血!快些去清洗,找个帕子包裹起来。” “待会儿便是音律考试,你手指受伤了怎么办?” 七嘴八舌中,谢明曦的声音格外冷静刺耳:“我说起有人煽风点火怂恿之事,为何李姐姐这般紧张,竟拨断了琴弦?莫非李姐姐知道这个人是谁?” 众少女面面相觑,神色各异。 李湘如苍白着脸,声音倒还算平静:“我和盛锦月同寝,却从未听她提起过此事,委实不知这个人是谁。” 谢明曦目光微闪,意味深长地说道:“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总有水落石出的一日!李姐姐,你说是也不是?” 李湘如手心渗出冷汗,被琴弦割破的食指疼得钻心:“我要去包扎手指,有什么话待会儿再说。” 然后,在颜蓁蓁等人的陪伴下离开。 …… 林微微瞪了李湘如的背影一眼,忿忿低语:“做贼心虚,一定是她!” 方若梦也点头附和:“若不是她,她怎么会紧张之下拨断琴弦?” 谢明曦却已收回目光,随口道:“是与不是,都无妨。”她和李湘如注定了是仇敌,绝不可能相安无事。 过了片刻,李湘如回来了,食指被干净的丝帕包裹着,看来颇有几分可怜。 杨夫子进了乐室,得知李湘如拨断琴弦手指流血,微微蹙了眉头:“李湘如,今日的音律考试,你是否还能参加?若手指疼痛不宜抚琴,可以改做明日。” 李湘如立刻问道:“那明日张榜公布成绩,我少一门成绩怎么办?” 杨夫子应道:“往日也有过类似的例子,因病缺考的课程,可以依据平日成绩打分。不过,最高也只能打八分。” 八分! 也就意味着这一门课程只有乙等! 好强好胜的李湘如,如何能甘心? 音律是她最擅长的课程,她绝不容自己考乙等! 李湘如咬咬牙:“我今日便考。” 李湘如百般坚持,杨夫子也不再多说,只道:“你排在最后一个考试。”休息半个多时辰,手指应该不会再流血。 李湘如起身道谢,坐下之际,遥遥看了谢明曦一眼。 那一眼里,满含怨恨。 谢明曦心中哂然。 胆敢来招惹她,总要付出些代价! …… 众少女各自选择自己擅长的乐器,各自演奏一曲。杨夫子仔细聆听,一一打分。谢明曦抚琴如流水,杨夫子理所当然地打了十分。 其余少女,也多在八分九分。 很快,便轮到了六公主。 六公主信心十足地握住鼓杵,咚咚咚咚地击起鼓来。 六公主颇为自信地想着,此次至少也能得个八分吧! 杨夫子抽了抽嘴角,忍过了一曲,在纸上写下了六分。 最后,轮到了李湘如。 李湘如扯掉了丝帕,被琴弦割破的伤口又细又长,不算深,已经不再流血了。只手指隐隐有些疼痛。 杨夫子皱眉问道:“李湘如,你真的能抚琴吗?” 李湘如深呼吸一口气:“杨夫子不必忧心,我能坚持抚完一曲。” 正文 第一百七十七章 弦断(二) 李湘如在几日前便挑好了琴曲。 这首琴曲,指法繁复,难度极高。她每晚都要练上一个时辰,只为了今日技惊四座一鸣惊人。 便是手指伤口隐隐疼痛,随时有重新迸裂之忧,她也不会退却。 李湘如收敛心神,不看任何人,双手迅速拨动琴弦,发出悦耳的铮铮琴音。 杨夫子心里暗暗点头。 论琴艺,谢明曦略胜李湘如。不过,李湘如亦天赋出众,且肯下苦功。尤其是今日这一首琴曲,难度颇高,平日从未听李湘如在课上练过。可见全是课余苦练。 琴音越来越快,越来越激昂。 李湘如纤长的十指在琴弦间跳跃,不知何时,伤口已重新裂开,鲜红的血液流了出来,滴落在琴身上。 颜蓁蓁萧语晗等人低声惊呼。 “李姐姐的手指又流血了!” “这样抚琴,伤口会越来越深!手指一定很痛。” “快些让她停下,不能再继续抚琴了。” 杨夫子也拧起眉头,张口制止:“李湘如,你的手指流血了,快些停下。” 全神贯注浑然忘我沉浸于琴音的李湘如,似未听见一般,依旧运指如飞,琴音激昂。指尖鲜血不停滴落,很快汇聚成了一摊惊心刺目的血迹。 林微微倒抽一口凉气,凑到谢明曦耳边低声道:“李湘如是不是疯了!手指不停流血,为何还不停下?” 十指连心! 此时的李湘如,手指会有多痛,可想而知。 可李湘如,脸上竟看不出半丝痛楚和勉强,仿佛入了迷,又似着了魔怔一般,整个人都沉浸在了琴音之中。 谢明曦注视着李湘如,淡淡低语:“她不会停。” 李湘如看似宽和大度行事圆融,实则骄傲又固执。对别人狠辣,对自己也同样狠得下心肠。 这样的对手,才最是可怕! …… 琴音终于戛然而止。 李湘如的右手已染满血迹,原本浅浅的伤口,因不停拨动琴弦,已变得深了许多,阵阵刺痛。 李湘如忍着疼痛,抬起头冲杨夫子歉然一笑:“让夫子担心了。” 杨夫子沉着脸快步上前,来不及训斥,立刻取出干净的帕子按住李湘如的伤处。又转头吩咐:“你们立刻去顾山长那儿,要些止血的药膏来。” 颜蓁蓁秦思荨抢着应下,起身跑了出去。 杨夫子又转头,又气又急又怒地说道:“李湘如!你手指受伤,为何还要坚持抚完琴曲?你可知道,这样极易伤到手指!若彻底伤了手指,以后你便是想抚琴也不可能了。” 李湘如苍白着俏脸,低声认错:“对不起,学生不该如此固执,令夫子忧心。” 直到此刻,李湘如才阵阵后怕,只觉得手指上的伤口疼得钻心。一时间,阵阵惊恐涌上心头。 若真的彻底弄伤了手指,以后再不能抚琴,该怎么办? 很快,顾山长亲自来了。 顾山长一见李湘如此时的模样,神色也沉了下来,亲自为李湘如清洗敷药,命人去请大夫,又沉着脸说道:“接下来的射御课程,你不必再考了。” 李湘如一惊,脱口而出道:“山长,我能坚持……” 顾山长冷然地打断李湘如:“拉弓射箭勒缰绳御马,俱都耗费力气。你手指伤口颇深,绝不宜再用半点力气。否则,过了今日,你这手指便废了。” “到底是一次考试成绩重要,还是你的手指重要?” 顾山长严厉的警告,振聋发聩! 李湘如脸上的血色退得干干净净,嘴唇不停轻颤,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 就在此时,谢明曦走了过来,先对顾山长行了一礼,才张口道:“山长,李姐姐手指受伤,不能再考射御课程,也不宜再去练武场。免得触景生情,心中难过。我愿留下相陪。” 李湘如:“……” 李湘如狠狠瞪了过来,正要说话,顾山长已经一口应下:“也好。你先陪一陪李湘如。等其余学生考完射御,再来换你去练武场。” 顾山长一锤定音,李湘如无奈地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 一炷香后。 所有学生都去了练功场。 李湘如回了学舍后,木然地坐在位置上。谢明曦十分“尽心尽责”,特意坐在李湘如的身侧,也就是盛锦月的位置上。 李湘如腰杆挺得笔直,目光直视前方,仿佛身边空无一人。 谢明曦也不急着张口说话,悠然地坐在椅子上,笑眯眯地看着李湘如。 过了片刻,李湘如终于忍无可忍,愤而转头:“谢明曦!你别假惺惺地说什么相陪,你根本是有意看我笑话!” 因愤怒涌起的潮红,布满了李湘如白皙的脸孔,一双水盈盈的美丽双眸,此时燃着怒焰。 谢明曦好整以暇地笑了也笑:“李姐姐此话从何而来!我好心留下陪你,怎么倒成了看你笑话了?你有何笑话,让我来看?” 李湘如:“……” 装模作样!故意往她的伤处捅刀子! 李湘如狠狠地瞪着谢明曦:“谢明曦!此次是我失策,输了你一筹。不过,好运不会永远站在你身边。总有一日,我会令你尝到悔恨莫及的滋味!”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哦?那我就等着好了!” 李湘如:“……” 没等李湘如继续发怒,谢明曦已沉了脸,冷笑一声:“你暗中怂恿盛锦月出手对付我,自己袖手一旁,等着看我出丑。” “现在,盛锦月事发,会被严惩。你这个始作俑者,莫非以为自己能置身事外?” “李湘如,这只是开始!你处心积虑地要对付我,压我一筹!那就该做好随时被我反击的准备!” “赢者无愧于心,输者也只能甘心认输!” 话已说到这一步,脸已彻底撕开。 李湘如也不再遮遮掩掩,目中满是恨意,冷冷说道:“你说的没错。此次是我输了!我甘心认输!不过,你也别太过得意了。我迟早会扳回一城!” 谢明曦挑眉,懒懒一笑:“别让我等得太久!人生短短数十载,我总等着可是会累的。” 李湘如:“……” 正文 第一百七十八章 余波(一) 傍晚,李府。 “湘如,你的手怎么了?” 满心欢喜期待的李夫人,一肚子的问题尚未问出口,便被面色苍白右手裹着层层纱布的李湘如惊到了:“莫非手受伤了?” 李湘如满心烦闷,没心情说话,胡乱点了点头:“今日考音律的时候,一时用力不慎,手指被割伤了。歇上几日便好了。” 李夫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我前几日便劝过你,不能整晚练琴,免得伤了手指。你偏偏不肯听我的话。如今倒好,竟被琴弦割破了手指。也不知要养上几日才能好。” “对了,你手指受伤,是不是耽搁了其余课程的考试?” 说起这个,李湘如心里更怄了:“射御课程未考,廉夫子依据我平日课上表现打分。最高也只有八分!” 射御两门课程,每门各扣除两分,一共便要扣去四分。 要考甲等,一共只能扣六分而已。也就是说,其余四门加起来,也只能被扣两分……谈何容易? 难道,此次她只能屈居乙等不成? 李夫人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又是懊恼又是愠怒:“如此一来,你此次便是甲等也难考中。之前还说什么要考头名,都成了空话笑话!” “今日我受邀去了萧府做客,和萧夫人秦夫人她们闲话时,还有意无意地夸耀显摆了一回。待明日成绩公布出来,我岂不是要跟着你一起丢人现眼?” 对于贵妇们来说,颜面重于一切! 往日因女儿出色耀眼,李夫人不知收获了多少羡慕称赞。 可这一个多月来,每次出府做客,众贵妇口中频频提起的却不是李湘如,而是谢家庶女谢明曦! 李夫人心里一直憋着一股闷气,此时此刻,尽数发了出来:“从你幼时起,我遍请名师,精心教导于你。可你瞧瞧自己,竟还不及一个谢家庶女。” “现在我一出府做客,一个个就故意在我面前夸赞谢三小姐。说什么谢三小姐惊才绝艳,在莲池书院稳居头名!分明是故意让我难堪!” 谢明曦! 又是谢明曦! 李湘如积压在心底的愤怒不甘,骤然冲破胸膛,怒喊一声:“别再说了!” 李夫人:“……” 李夫人不敢置信又愤怒至极地看着李湘如:“你竟敢冲着我怒喊!李湘如!你的闺仪闺训都学哪儿去了?亏你还是莲池书院的学生,竟连简单的孝道二字都忘了!你给我回闺房好好自省去!今日的晚饭,你也别吃了!” 李湘如泪水涟涟,哭着跑了。 李夫人依旧满心怒气,用力地一拍桌子!然后将桌上的茶碗全数扔了出去! …… 淮南王府。 “你说什么?” 淮南王一回府,淮南王世子夫妇便一脸惴惴不安地来了。 待淮南王世子说完盛锦月惹祸的始末,素来精明狠辣城府极深的淮南王,霍然变色,破口怒骂:“混账!蠢货!竟做出这等蠢事来!” “立刻将她叫来!” 淮南王世子畏父如虎,不敢反驳,唯唯诺诺的应下。 过了片刻,眼睛哭得快肿成桃子一般的盛锦月来了。 “快跪下,”淮南王世子怒瞪过去。 盛锦月委委屈屈地跪下,尚未张口说话,便被淮南王一顿臭骂:“我拉下一张老脸,亲自去求俞皇后,这才将你送进了莲池书院。你不好好读书给我争脸也就罢了!现在竟做出这等事情,惹得顾山长亲自登门!” “明日莲池书院外一张榜公布,你做的蠢事就人尽皆知。” “我这张老脸,都被你丢尽了!淮南王府也会成为笑柄!” 盛锦月被骂得又哭了起来。 “现在知道悔恨痛哭,当初做什么去了?”淮南王越想越怒,随手拿起一个茶碗扔了过去。 练武之人准头十足,茶碗直直地砸中盛锦月的胳膊,茶水溅落,尽数落在盛锦月的衣裙上。 盛锦月痛呼一声,半身茶水,狼狈不堪。 淮南王世子妃看着心疼,鼓起勇气为盛锦月求情:“请父王息怒!锦月还小,一时糊涂,做了错事。今日顾山长亲自登门,儿媳也觉面上无关。” “只是,错事已经犯下,便是再责骂她也无济于事。倒不如想想法子,将此事遮掩过去。或是请人去顾山长那儿说情,惩罚稍轻一些……” 淮南王冷哼一声:“要去你们去!本王可丢不起这个人!” 他们倒是想去,也得顾山长买账才行! 顾山长刚正不阿软硬不吃的脾气赫赫有名!这十余年来,在莲池书院就读的学生着实不少。和顾山长打过交道的贵妇们,提起顾山长都觉头痛。 淮南王世子妃今日也领教了顾山长的厉害,哪里敢去碰这个硬钉子。所以才和淮南王世子腆着脸来相求。 淮南王身为宗室亲王,若肯亲自出面,顾山长总要退让一回。 可惜,淮南王不愿舍下自己的脸面,连带着将淮南王世子夫妇也臭骂了一通。 夫妻两人被骂得灰头土脸,领着哭哭啼啼的盛锦月退下。回了院子后,淮南王世子也动了肝火,扬手打了盛锦月一巴掌。 “都是你这个不中用不成器的东西!连累得你老子也挨骂!” 盛锦月自觉满腹委屈,挨了一记巴掌,更是委屈,立刻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你们都怪我!我在书院受委屈被欺负,你们怎么也不问一问?都嫌我丢人,那我以后就不去书院了!反正我读书读不好,也没人疼我!” 淮南王世子气得脸都黑了,张口便骂:“你说得倒是轻巧!免试就读的名额何等稀少珍贵,你祖父舍了脸进宫相求,才为你求来了名额。你说不去就不去,将你祖父置于何处!” “你给我立刻滚回屋子里,安分待着,明天老老实实地给我去书院。再丢人出丑,也得撑着!” 盛锦月还嚷着“我就是不去”,被气急的淮南王世子踹了一脚,咚地一声倒在地上。脸色惨白,全身抽搐个不停。 淮南王世子妃吓得魂飞魄散,扑了上去,大哭不已。 …… 正文 第一百七十九章 余波(二) 淮南王世子也没料到自己踢一脚,盛锦月竟会成了这般模样,心中懊悔不已,立刻喊人去宫中请太医。 淮南王世子妃哭道:“世子爷,一请太医,宫中上下便都知道了。父王正在气头上,我们万万不可再惹父王动怒!请位京城名医来便是。” 淮南王世子也觉焦头烂额,立刻点头,改而让人去请京城名医。 盛锦月还在抽搐,整个人一抖一抖,呼吸不畅。一张脸孔通红,宛如被开水煮过一般,看着十分吓人。 淮南王世子妃抱着盛锦月,不敢挪步,泪水不停滑落。 匆匆赶回府中的盛渲,也被眼前这一幕惊到了。此时来不及仔细询问,立刻亲自骑马去请大夫。 鸡飞狗跳,乱成了一团。 万幸大夫来的及时,很快施针,止住了盛锦月的抽搐。之后,又开方抓药,熬药喂药。 盛锦月喝了药后,终于平静下来,沉沉睡去。 盛渲奉上厚厚的诊金,含蓄地暗示大夫不得将此时宣扬出去:“舍妹突发恶疾,委实出人意料。她年岁还小,禁不起半点风言风语。还请大夫多多担当。” 一个十二岁的闺阁少女,莫名地犯了抽搐之症,说起来确实不太好听。 这位大夫心领神会,拿着沉甸甸的诊金,拱手道谢:“多谢小世子,老朽时常出诊,从不和人提起病患病症。请小世子放心!” 盛渲稍稍放了心,送大夫出府。 …… 送走大夫后,已是戊时。 天早已黑了,淮南王世子等人都未进食,也实在没心情吃饭。 盛渲终于从淮南王世子妃的口中得知了事情始末,不由得哑然无语。 在粽子里做手脚……害谢明曦不成,反倒害了董翰林,然后事发被察觉,最后还被顾山长亲自送了回来对质。 虽然是自己的亲妹妹,盛渲也得说上一句公道话。 可真够蠢的! “接下来要怎么办?”恼火归恼火,该解决的事还得解决。盛渲皱着眉头问道:“难道任由妹妹出丑丢人不成?” 这当然不行! 淮南王府丢不起这个人! 淮南王世子略一思忖道:“趁着夜色,立刻去一趟莲池书院,去找顾山长!给她送份厚礼,不管花多少银子,都要令顾山长改变心意,从轻处罚!” 淮南王世子妃满面愁容地提醒:“我听说过,以前也有人曾试图给顾山长送礼。顾山长不但不收,还将送礼之人怒骂一顿,再不允进书院半步。我们这么做,万一惹得顾山长翻脸动怒……” 淮南王世子不以为然地哼了一声:“那是因为送的礼不够。本世子倒是不信,这世上还有不爱金银之人!” 盛渲在松竹书院就读,每年私下送给夫子的银子便是一笔惊人的数字。世情如此,再清高的夫子也未能免俗。 那个顾娴之,又不是圣人! 淮南王世子妃还想再说什么,此时也只得怏怏地住了嘴。 “顾山长到底是女子,本世子前去,总有不便。”淮南王世子吩咐盛渲:“你尚未成年,去莲池书院也不算惹眼。此次便由你陪着你母亲前去。” 盛渲张口应下。 淮南王世子妃低声问道:“送多少合适?” 淮南王世子咬牙道:“只要压下此事,送多少银子都行。你先带上三千两,若顾山长不满意,事后再补送便是。” 淮南王世子妃无奈点头,匆匆找来锦盒,放了一套名贵茶具。在茶具里塞上三千里银票。然后,趁着夜色出了王府。 盛渲骑着骏马,马蹄声嘚嘚作响,踏破夜晚的宁静。 …… 莲池书院。 这一天里,发生了许多事。顾山长忙碌了一整日,待到晚上,满面倦容,颇为疲惫。 丫鬟若瑶伺候主子沐浴更衣,一边心疼地低语:“小姐每日奔波劳碌,也太辛苦了。” 顾山长一直未嫁,若瑶也习惯了在私下延用昔日称呼。 顾山长不无自嘲地笑了一笑:“我确实老了,比不得年少时精力旺盛。今日不过是跑了一趟淮南王府,下午又因李湘如之事烦心,没想到,身子便撑不住了。” 若瑶听不得这等话,轻声道:“在奴婢眼里,小姐永远年轻。” 顾山长哑然失笑:“哪有永远年轻之人。我今年已四十有一,别人在我这个年龄,都已做祖母了。” 顿了片刻,又叹道:“我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只后悔,当日不该将你带出顾家。连累得你也一直未曾嫁人。” 若瑶为顾山长擦拭头发,随口笑道:“奴婢这些年伴在小姐身边,过得充实又安乐。从未想过要嫁人。小姐就别惦记奴婢了。” 主仆说笑片刻,顾山长忽地问道:“对了,董夫子现在如何了?” 若瑶答道:“请了大夫来,抓方开药,好好静养歇上几日便无大碍了。” 然后,又撇撇嘴道:“董夫子躺在床榻上,还念叨着山长怎么没去探望他。这等人,就该多吃几个加料的粽子,躺上十天半个月。” 提起董翰林,若瑶语气中满是厌憎。 顾山长淡淡说道:“不得无礼。董夫子是书院夫子,在书院里遇到这等事,于情于理,我这个山长都不该袖手不管。今日我无暇探望,明日早上再去。” “小姐,”若瑶满心不忿:“董夫子对你痴心妄想,书院里人尽皆知。对这等人,何须这般忍让客气。依奴婢看,正好趁着此次机会,请他离开书院……” 顾山长略略皱眉,打断若瑶:“行了!此事容后再说!” 若瑶只得住了嘴。 就在此时,敲门声响起。 若瑶忙去开了门,待听到门房的禀报后,若瑶皱了皱眉,转身回禀:“小姐,淮南王世子妃携小世子前来赔礼致歉,此时正在莲池书院外。不知小姐可要见上一见?” 赔礼? 是来送礼吧! 顾山长哂然一笑,淡淡道:“不见。你去书院门口一趟,代几句话给他们。就说惩罚盛锦月之事已定,无可更改!” “不管谁来,都一样。” …… 正文 第一百八十章 余波(三) 这一晚,谢府也同样“热闹”。 谢明曦一回府,徐氏便得了消息,亲自来了春锦阁:“明娘,你走了之后,丁姨娘便醒了。她哭着向你父亲求情,想担下所有错事,求你父亲饶过元亭。” “可你父亲此次却是铁了心肠,打定主意要给元亭一个教训。已经替元亭告假数日,责令他在府中反省。” “丁姨娘也被关进兰香院,半年之内不得出院子半步。” 谢钧大发雷霆,惩罚丁姨娘谢元亭母子,徐氏心中颇觉畅快。 不过,徐氏在谢明曦面前,还是遮掩一二。 不管如何,丁姨娘是谢明曦的亲娘,谢元亭是谢明曦嫡亲的兄长。便是谢明曦再恼再恨,见亲娘兄长被这般严惩,只怕也会心软。 可惜,徐氏这回确实料错了。 谢明曦听闻这番话后,毫无错愕,更无伤心难过之色,只淡淡地哦了一声。 这个十岁少女,城府之深,令人难以窥透。 徐氏心里暗暗嘀咕,试探着问道:“明娘,你心里若觉得难受,不妨说出来。若有用得着祖母的地方,只管张口,祖母绝不推辞。” 谢明曦看着徐氏,微微一笑:“我确实有一事拜托祖母。” 徐氏老脸舒展,笑着问道:“什么事?” 谢明曦淡淡道:“姨娘被罚禁足,想来父亲一定颇为孤寂。我这个做女儿的,有些事虽能想到,却不便替父亲操心,免得落人话柄。少不得劳烦祖母做主一回,替父亲买两个丫鬟。如此,父亲衣食起居,也有人伺候。” 徐氏:“……” 饶是徐氏饱经世故,也被这番话惊住了。 谢明曦没有丝毫为亲娘求情之意,反而要给亲爹买通房丫鬟? 这也太令人意外震惊了! …… 谢明曦也未出言催促,待徐氏震惊片刻回过神来,才又笑道:“祖母可是觉得此事为难?” 徐氏定定神:“买丫鬟倒不为难。横竖你那个老不修的祖父,隔上几个月就要买一回丫鬟。我常和牙婆子打交道,买卖丫鬟都是常事。” “不过,往日是在临安,如今到了京城,我还是第一回操办这等事。是不是该送个信给永宁郡主?” 说到底,忌惮的是永宁郡主。 在徐氏看来,永宁郡主身为正室,定然不愿意自己的丈夫身边有通房丫鬟。她这个婆婆越俎代庖,若是触怒了永宁郡主,总不太美妙。 伸手从内宅里捞捞银子无妨,和永宁郡主正面对上,可就太为难她一个老婆子了!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徐氏,明亮的眼眸似能窥破徐氏心底所有的盘算:“祖母是想先请示郡主是否首肯?免得惹怒郡主?” 徐氏脸皮又厚又老,被说破了心思也不见脸红:“是,我确有此打算。” “谢家有今日光景,有大半都靠着永宁郡主。便是永宁郡主不住谢府,谢家内宅大事小事也不能饶过郡主不是?” 谢明曦轻笑一声:“祖母一进谢府便接管内宅,伸手捞银子半点没手软。大事小事都想做主,现在怎么又想起郡主来了?” “莫非祖母不想正面开罪郡主,想用此借口来敷衍我?” 徐氏:“……” 就是脸皮再厚,被当面说穿,徐氏也觉得脸上火辣辣的。 谢明曦收敛笑意,淡淡说了下去:“世上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祖母既已选定了立场,便该站稳。” “做墙头草,可不是易事。随时都可能滑落墙下。” “有舍才有得,做人切记贪婪无度,什么都想要,最终只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徐氏脸上忽红忽白。 “请祖母回去,好好想一想,再做决定。”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半点喜怒:“从玉,你代我送祖母回去。” …… 徐氏一路心神不定,一路打了两回趔趄。 幸好身边的丫鬟眼明手快,及时扶住徐氏。 从玉看在眼里,一声未吭,送徐氏回了院子后,匆匆回转,低声禀报:“……老太太似是被小姐的话吓到了,一路上差点摔倒两回。” “小姐,奴婢看着,老太太怕是不太靠得住。说不定,明日就会悄悄去郡主府示好。” 然后,主动请缨:“明日奴婢在府中,一定紧盯老太太和她身边丫鬟的动静。一旦有人去了郡主府,奴婢立刻打发人去书院,给小姐送信。” 徐氏来谢府时日尚短,还没来得及采买丫鬟仆妇。重用的都是谢府内宅的旧人。 一举一动,根本瞒不过春锦阁。 谢明曦随意嗯了一声。 从玉一愣:“小姐,你半点都不担心吗?” “有什么可担心的?” 谢明曦神色淡然,声音平静从容:“人心莫测,她要如何选择,都是她的事。我无需揣摩她在想什么,只看她接下来的举动就行了。” “她选择站在我这边,我便扶持她掌管谢家内宅,好生安置谢家二房众人。” “她若投向郡主,谢府内宅再容不下她,我将她和二房众人全数送进郡主府便是。” 从玉:“……” 小姐一如既往的自信强大! 徐氏,希望你能做出正确的选择。不然,到时候连哭都哭不出来! …… “娘,你这是怎么了?” 徐氏和儿子儿媳同住一起。 看着徐氏失魂落魄的样子,谢铭既心急又紧张,忙扶住徐氏坐下。儿媳阙氏端来茶水,伺候着徐氏喝了两口。 温热的茶水缓缓滑过喉咙,滑入腹中。徐氏紊乱的心跳,终于稍稍平息。 谢铭忍不住又追问道:“娘,到底出什么事了?你不是去了春锦阁吗?去的时候还高高兴兴的,怎么回来的时候这般颓唐?” 阙氏也是满面紧张:“明娘最是亲切和善,总不会和娘生出争执吧!” 亲切和善? 不,他们都看错了! 谢明曦的亲切和善,只是示人的面具。揭下面具后的冷漠尖锐,便连她这个年过半百的老婆子也心惊不已。 想到谢明曦的那番话,徐氏心有余悸。却不愿和懦弱的儿子多说,更不想透露给儿媳,胡乱挥挥手:“你们都回去歇着,我要一个人静静。”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一章 选择 心事重重的徐氏一夜辗转难眠。 隔日凌晨,徐氏被镜子里顶着黑眼圈满面颓唐的自己吓了一跳。这等模样,如何能出去见人? 徐氏一狠心,在脸上敷了一层厚厚的脂粉,又特意穿了颜色鲜亮的衣裙,遮掩彻夜难眠的憔悴。 谢铭夫妇见了徐氏,俱是一惊。不过,夫妻两个并未吭声。 淘气的谢元舟,笑嘻嘻地凑过头来:“祖母今日收拾得真是鲜亮又精神!” 徐氏平日最疼爱这个淘气活泼的孙子,闻言拍了谢元舟的后脑勺一巴掌,笑骂道:“和祖母也敢这般淘气!” 谢元舟皮实惯了,挨了一巴掌也没放在心上,眉飞色舞地说道:“祖母,今日我便要和姐姐去杨夫子处学音律了。一大早,明曦堂姐便打发人来给我们送口信,说已和杨夫子说好,今日便让人送我们过去。” 温柔少言的谢兰曦,双眸中也闪出喜悦的光芒:“杨夫子是莲池书院里音律最佳的夫子,又通四书五经,能拜在杨夫子门下,多亏得明曦堂妹。” 年龄最小的谢元蔚只有四岁,眼巴巴地看着姐姐和兄长,满是羡慕地说道:“我也想去。” 阙氏立刻笑着哄道:“你还小,到了五岁再开蒙读书也不迟。” “等明年再送你去读书。”谢铭笑着接过话茬:“爹今日给你做木马,你可以在院子里骑着玩。” 谢元蔚欢喜地点点头。 …… 一家人有说有笑,脸上闪着对此时生活的满足和对美好未来的憧憬向往。 往日在临安时,何曾有过这样的光景? 这里是京城谢府,是谢老太爷父子的家。她领着儿孙厚着脸皮跟了来,可离站稳脚跟还远的很。 谢老太爷不待见她,对继子一家冷冷淡淡。谢钧只会做些表面功夫,实则不闻不问。谢元亭谢云曦,眼高于顶,满心轻蔑。 永宁郡主只露了一回面,便再也没来过。对正经的公公尚且不闻不问,她这个名不正言不顺的婆婆,便是腆着脸皮凑上去,只怕也难讨好。 谢家上下,根本没有人在意他们。也没人将他们放在心上。 唯有谢明曦,从一开始便对他们示好,处处照拂…… 徐氏心里五味杂陈,久久无言。 “娘,你怎么一直不说话?” 谢铭懦弱老实,既无才学也不精明,却最是孝顺。见自家亲娘一大早便失魂落魄,顿时一阵紧张:“莫非是身子不舒服?” 阙氏也是满面关切:“若是娘身子不适,可得立刻请一个大夫来。” 谢元舟立刻道:“祖母,我不去读书了,今日我在府里陪你。” 徐氏眼角泛酸,心头涌起阵阵暖意,摇摆的心意此时终于定了下来:“我好的很。你们不必担心。快些随我去内堂吧!” …… 谢老太爷自打进了京城住进谢府后,便觉心意顺畅,颇为愉快。 可惜,昨日丁姨娘谢元亭闹的一出实在可恼,气得谢老太爷直至现在都没缓过劲来。待徐氏等人进来后,谢老太爷就更憋闷堵心了。 “一把年纪了,还涂脂抹粉的,成何体统!” 谢老太爷毫不留情地当众儿孙的面数落徐氏:“还有这亮紫色的衣裙!你年轻二十岁穿着还差不多。现在这等年纪,穿着像什么样子?快回去换身素净的。” 徐氏憋了一肚子闷气,正无处可泄,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去:“我人老珠黄年老色衰,穿什么也入不了你的眼。你不乐意看,不看就是了。” 谢老太爷被噎得火冒三丈。 正要发怒,谢明曦和谢钧一前一后进了内堂。 谢老太爷在自己的儿子孙女面前还是要些脸面的,立刻收敛情绪,摆出一副威严的表情来。 谢明曦笑着一一行礼,对着徐氏,也一如往常,亲切地问询:“祖母今日似面色不佳,莫非是身子不适,还是昨夜没睡好?” 徐氏定定神笑道:“还是明娘细心,一眼便看出我昨夜没睡好。我不想你祖父担心,这才穿得鲜亮,又涂脂抹粉。” 可惜,谢老太爷压根没察觉。 谢老太爷被挤兑得面色难看,轻哼一声。 徐氏打起精神,看向谢钧:“阿钧,你罚丁姨娘禁足半年。可你身边总得有人伺候衣食起居。我想着,今日叫牙婆子来,为你挑两个美貌温柔的丫鬟,你看如何?” 谢钧:“……” 众人:“……” 谢明曦略一挑眉,嘴角微微扬起。 看来,徐氏已经想明白了。 …… 只听徐氏又笑道:“按理来说,这等琐事本不该我管。只是,郡主未住在府里,丁姨娘又禁了足。我这个做母亲的,少不得要为你操心一二了。” “只是两个丫鬟,想来郡主不会见怪。” 通房丫鬟和妾室又自不同,无名无分,随时能发卖。 以永宁郡主的高傲,哪里会介意这点小事。事实上,若不是顾忌颜面,永宁郡主巴不得他纳妾睡丫鬟。只要别在她面前晃荡碍眼便成! 想到这些,谢钧心里颇不是滋味,又有种肆意的畅快,想了想说道:“有劳母亲费心了。” 这便是答应了。 徐氏一颗心放了下来,下意识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神色淡然,没半点异样。仿佛这一切,都和她无半点关系。 如此城府,如此手腕,将来定能成大器! 当年她狠下心掏出棺材本供谢钧读书,现在,为何不敢将赌注压在谢明曦身上?最坏的结果,便是回临安老宅罢了! 倒不如放手一搏,说不定能为儿孙搏来一个好前程! 徐氏心思霍然开朗,不再犹豫纠结,笑着说道:“我今日便叫牙婆子上门。挑两个识字能伺候笔墨的。” 谢钧从未看徐氏这般顺眼过,声音前所未有的温和:“一切都由母亲做主便是。” 徐氏笑呵呵地应下。 谢老太爷忽地咳嗽一声说道:“当日我们来的匆忙,我随身伺候的丫鬟未曾带来。正好趁着此次,再买两个丫鬟。” 徐氏:“……” 呸! 不要脸的老东西!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二章 张榜(一) 一炷香后。 林微微打量谢明曦一眼,一本正经地说道:“我观你今日面色红润,中堂发亮,可见今日必有喜事!” 谢明曦莞尔一笑,很配合地问道:“不知是何喜事?烦请林大师为我算上一算!” 林微微眼眸半闭,右手手指掐掐算算,然后睁开眼,正色道:“如我所料无误,今日书院外放榜,你必是海棠学舍头名!” “这等喜事,你可不能小气,得请我去鼎香楼吃饭才行!” 谢明曦悠然笑道:“没问题!” 说完,两人对视一笑。 说笑几句后,林微微压低了声音道:“今日书院真的会张榜公布盛锦月以加害董夫子之事吗?” 谢明曦淡淡道:“顾山长言出必行。” 林微微嗯了一声:“我知道顾山长刚正不阿。只是,淮南王府势大,不好招惹。只怕顾山长会因此事被淮南王府记恨。” 这倒也是。 这世上,多的是厚颜无耻之人。不思己过,只会怪罪迁怒旁人。 谢明曦略一思忖道:“今日得了空闲,我便去找顾山长,提醒她一二。” 林微微点点头,又皱眉道:“还有一桩事。昨日散学之际,李湘如看着你的目光格外阴冷怨毒。只怕是彻底记恨上了你。”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你以后也得处处留神小心才是。” 谢明曦目光微闪,淡淡一笑:“放心,我自会提防。”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李湘如的性情脾气! 李湘如之前一直端着名门闺秀的架子,说话行事颇有顾忌。如今和她已撕破脸,以后定会使出各种招数手段来对付她。 呵!只管放马过来! …… 今日的莲池书院门外,格外热闹。 五个学舍的所有学生成绩,都被张榜公布在书院外。往日只公布前三名,此次却是全部张榜公布,且以成绩一一排名。 昨天夜里忐忑紧张没睡好的学生,绝不止一个两个。今日大多眼下泛着青影,不时打一两个呵欠。此时也顾不得什么谦让了,一个个往前冲往里挤。 更有许多送女儿前来的女眷们,也抛开了平日的贵妇风范,一个个垫着脚尖张望。 你一言我一语,七嘴八舌,热闹之极。 不时能听到有人惊呼:“我考中了甲等!” “恭喜恭喜!咦?我居然也考中了甲等!” “诶呀,甲等算什么。我们学舍的学生大半都是甲等!快来看看此次前三名是谁?” 如此紧张热烈的气氛,几乎立刻刺激到了林微微脆弱的心灵。 “谢妹妹,我不敢看榜。” 林微微苦着脸,紧紧地攥着谢明曦的胳膊:“我此次定然考砸了。昨日射御考试的时候,十箭我只考中了刘箭。骑马我也是最慢的一个。只这两门,还不知要被扣多少分。” “呜呜!我不想考丙等!我不想看榜!” 谢明曦无奈地安慰情绪激动的林微微:“还没看榜,你怎么就知道是丙等!我看,至少也该是乙等。不过,前三名怕是不易了。” 入学的时候,林微微考了第三。如今多了射御,前三名必然无缘了。 林微微哭丧着脸:“我只盼着别考乙等,别考倒数第一。哪里还敢奢望前三名!” “你们两个在这儿做什么?怎么不挤上前看榜?”一个熟悉的明朗少女声音忽地在背后响起。 谢明曦林微微一起转头,冲尹潇潇笑了一笑。 “此时人多又拥挤,我们等上片刻再看也无妨。”谢明曦神态轻松。 尹潇潇忽地苦了脸,压低声音道:“其实,我半点都不想看榜。可我爹娘今日一起送我来书院,就在马车上等着呢!” 可怜天下父母心。 谢明曦笑着安抚:“别担心。你爹你娘都很疼你,不管你考得如何,都会高兴。你快些去看榜,将成绩告诉他们。免得他们一直心中牵挂。” 尹潇潇深呼吸一口气,一副壮士断腕的悲壮:“我这就去!”又颇讲义气地说道:“我替你们两人也看一看成绩。” “不用了……” 林微微话未说完,尹潇潇已经麻溜地跑了。 …… 尹潇潇身高力大,又十分灵活,很快便挤了进去。 林微微眼巴巴地看着尹潇潇的身影,既渴望她快点回来又不愿她早早回来,心情别提多矛盾纠结了。 谢明曦倒是一脸泰然自若,目光随意一瞟,李湘如的身影映入眼帘。 李湘如右手食指被纱布裹着,异常醒目。美丽自信的脸孔,今日有些苍白,紧紧地抿着嘴唇。 站在李湘如身侧的,是李夫人和李默母子两人。 李湘如似心有灵犀一般,也看了过来,在看清谢明曦脸庞的刹那,李湘如眼中迸射出愤怒憎恨的光芒。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 “湘如,你快去看看成绩。”李夫人张口催促。 李湘如闷闷地应了一声,正要上前,兄长李默皱着眉头阻止:“妹妹手指受了伤,万一被人挤压再次受伤,可就糟了。我替妹妹去看榜。” 李夫人立刻改口:“也好。” 反正,今日来看榜的不乏学生的家人。不过,多是妇人。李默这等俊美倜傥的少年郎,却是绝无仅有。 也因此,李默翩然上前时,众多拥挤的少女顿时面泛红霞,很自然地让了开来。 李默扬起嘴角,双桃花眼中满是笑意:“多谢诸位姑娘。” 少女们红着俏脸,一颗心扑腾扑腾乱跳。 李默目光一扫,走到海棠学舍的榜单处。 除了尹潇潇之外,颜蓁蓁萧语晗等人也都在。一个个或惊叹或兴奋或垂头丧气。李默从上至下看了一遍,眉头微微拧起,暗暗叹了口气。 李湘如素来心高气傲,入学考试考了第二,尚且耿耿于怀。知晓此次的成绩,不知要失落多久。 尹潇潇可不管别人,看了成绩后,十分开心,一溜烟跑到马车边:“爹,娘,我考了乙等,一共五十分,是第十名!” 尹夫人还没来得及说话,尹大将军已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乙等很好!第十名也不错,和入学时一样,没退步!” 众人:“……”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三章 张榜(二) 习武之人,中气十足。 尹大将军常年领兵,嗓门之大,更是令人咋舌。哈哈的朗笑声,力压一众少女贵妇,清晰地传进各人耳中。 众人一听这说话内容,不由得暗暗好笑。 总分六十,只考了五十分,有什么可高兴的? 一个学舍十二人,只考了第十名,又有什么可开心的? 偏偏尹大将军是真的高兴,喜气洋洋地夸了尹潇潇之后,又道:“你去书院上课吧!晚上回来,爹带你去鼎香楼庆贺一番。” 众人:“……” 尹潇潇高兴地应了下来。 待马车走后,尹潇潇笑嘻嘻地走了过来,拍了拍林微微的肩膀:“你总分五十一,比我还高了一分。排在第九位。” 林微微精神一振:“真的吗?” 尹潇潇笑道:“千真万确。我特意替你细细看了,你的礼乐书都是满分,算学扣了一分,分数极高。可惜射御被各扣了四分,所以共被扣了九分。” 如果不是射御拖了后退,只凭着前四门的成绩,林微微足以排进前三了。 饶是如此,林微微也已十分雀跃开心:“太好了!我还担心自己考了丙等,现在有乙等,实在是太好了!” 谢明曦被好友的高兴感染,也随之笑了起来。 …… 尹潇潇用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谢明曦:“谢妹妹,你为何不问我,你考了多少?” 谢明曦从善如流地张口问道:“我考了多少分?” 尹潇潇又用一言难尽的语气叹道:“我不想说。” 谢明曦:“……” 林微微瞬间紧张起来:“怎么了?莫非谢妹妹考得不好?” 谢明曦心中有数,倒是颇为镇定从容:“是不是分数很高,你故意捉弄我?” 尹潇潇有些泄气地看着谢明曦:“这都被你看出来了!对,你的分数很高很高,高居第一,无人能及。不仅是海棠学生,便是其余几个学舍,也无人能超越你高分。” “谢妹妹,你今日真的是一鸣惊人!以后,怕是无人能打破你的高分记录了。” 林微微被吊足了胃口,着急地连连顿足:“尹妹妹,你就别卖关子了。谢妹妹到底考了多少分?” 尹潇潇清了清嗓子:“六十分。” 林微微:“……” 老天! 谢明曦竟考了六十! 六门课程,每一门都是满分! 礼乐射御书数!一个人再勤勉,碍于天资,总会有一两门薄弱一些。想考甲等不难,想考高分,却不是易事。 谢明曦竟考了满分! 不用多想也知道,此事会在莲池书院造成多大的轰动! 待此事一传开,谢明曦又要再次名动京城! 林微微和尹潇潇一起用崇敬的目光看了过来,异口同声地说道:“谢妹妹,你真厉害!” 这种时候,实在没办法低调谦虚。 谢明曦扬起唇角,目中溢出愉悦的笑意,秀美清丽的脸庞似会闪光一般:“我也是这么想的。” 林微微:“……” 尹潇潇:“……” 两人对视一眼,然后理直气壮地一起说道:“你必须要请客!” 谢明曦嫣然一笑:“好,去鼎香楼!” …… 就在此时,李默迈着略显沉重的步伐到了李湘如身边。 李夫人迫不及待地追问:“湘如考了多少分?排在第几?” 李湘如明知自己射御未考要被扣分,还是不由自主地紧张期待,一脸希冀地看着李默:“大哥?” 李默于心不忍,却又无法隐瞒,低声道:“妹妹总分考了五十四分,正好是甲等!排在了第六!” “射御各扣两分,算学扣了一分,四书五经也被扣了一分!” 李湘如脸上血色褪去大半,眼中泪光隐现。 李夫人一听这成绩,脸顿时拉得老长,满心不快地数落:“射御被扣分也就罢了,你手指受伤,没能参加这两门考试。为何算学会被扣一分?还有,四书五经也是你擅长的课程,为何也被扣了分?” 她当时心绪不宁,考试时不时走神,发挥失常也是难免。 李湘如满心晦涩,紧紧地抿着嘴唇。 李夫人依旧满心懊恼,压低了声音说道:“接下来一个月,我可没脸再出门做客了。不然,别人一张口问起你的月考成绩,我哪有脸说得出口。” 李默听不下去了,皱着眉头说道:“母亲就别再数落妹妹了。她此次因手受伤,考试失了手,心里一定十分难过。母亲说这些,不是让妹妹心里更难受?” 李夫人心中不快,轻哼一声,竟然扔下兄妹两人,上了马车便走了。 李默忙低声安抚李湘如:“你别泄气。不过是一次月考罢了,你别放在心上。等手指养好了,下个月的月考再努力。” 李湘如低低地嗯了一声:“大哥,你可看到谢明曦的成绩了?” 李默有些迟疑,没出声。 李湘如抬起头:“大哥为何不出声?难道她没考第一?” “她确实考了第一。”李默有些无奈:“而且,考了满分。此次月考,她在海棠学舍独占鳌头。便是其余学舍的学生,也无人考如此高分。” 李湘如:“……” 比自己考砸了更痛苦的,莫过于对手考了满分! 李湘如用力地咬了咬嘴唇,俏脸愈发苍白。 此时看榜的学生已渐渐散去,书院外的人也少了许多。不过,身边还是不时有人经过,说话多有不便。 李默低声安抚几句,可惜,李湘如根本听不进去,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道:“大哥,你先去松竹书院吧!不必担心我,我没事。” 这副模样,哪里像没事了? 李默拧紧眉头,正要说什么。忽然,书院门口又有了动静。众学生发出一阵惊呼。 这是怎么回事? 兄妹两个一起转头看了过去。 只见书院外,不知何时又被贴了一张榜。书写成绩的榜用的是红纸,最后贴出来的这一张却是白色的纸,异常醒目。 上面的字迹清隽飘逸,显然是出自顾山长手笔。 “这上面写了什么?”李默好奇之心大起。 李湘如面色更白,嘴唇动了动,却说不出半个字。 …… 正文 第一百八十四章 白榜 “快看,又张榜了!”尹潇潇兴致勃勃地说道:“是白榜,不知上面写了什么。我们过去看看如何?”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好,我们一起过去。” 林微微显然也猜了出来,和谢明曦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这张白榜上所写的内容,定然和盛锦月有关。 围在白榜下的学生颇多,各个学舍的学生都有。其中,便有在莲池书院就读了几年的学生。在白榜下窃窃私语: “只有犯了大错的学生,顾山长才会动用白榜公布。” “说起来,我们书院已有半年多没动用过白榜了。” “快些瞧瞧,这个盛锦月到底犯了什么错!” “诶呀!竟是在粽子里加了巴豆,想谋害同窗。结果竟被董夫子误食……害得董夫子腹泻不止!老天!竟用这等手段害人!太可恨了!” “依我看,以后这个盛锦月,得夹起尾巴做人才是。不然,以顾山长的性子,绝不会相容!” 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看别人倒霉,更是乐事一桩。 一众少女围聚在白榜下,指指点点,说得十分热闹。 一时间,盛锦月这个名字,被众人口耳相传,风头之劲,甚至压过考了满分的谢明曦。 半晌,白榜下的学生才散去。 谢明曦上前几步,细细地看了起来。 林微微和尹潇潇看完之后,也热烈讨论了一番。从“顾山长竟然真的张榜公布”一直讨论到“盛锦月还会不会来书院”。 然后,林微微一转头,就见谢明曦还在认真地看榜,忍不住揶揄出声:“我们早就看过了,你怎么还在看?” 尹潇潇也笑道:“就是。寥寥几行,一目了然。哪里需要看这么久。” 谢明曦转头,冲两人笑道:“我是在欣赏顾山长的字,写得真好啊!” 林微微:“……” 尹潇潇:“……” 谢明曦淘气一回,咧嘴笑了起来。然后,慢悠悠地走到海棠学舍的红榜下。 …… 第一名,谢明曦,六十分。 第二名,秦思荨,五十七分。 第三第四名并列,是颜蓁蓁和方若梦,五十六分。 考了五十五分的是萧语晗,位列第五。 李湘如佟悦沐婉婷俱考了五十四分,分别位列六七八名。 也就是说,此次共有八个人考了甲等。 第九名是林微微,考了五十一。第十名的尹潇潇考了五十分。 第十一名,理所当然的是六公主盛安平。 谢明曦的目光落在四十七这个分数上。 林微微和尹潇潇一起凑了过来,惋惜不已地说道:“真是可惜,六公主只差一分便能考乙等了!” “是啊!好可惜!其实,六公主进步已经非常神速了。开学的时候,董夫子一上课,她便睡觉,课余作业也极少动笔。近来可是勤勉多了。” “书法也大有进步。这可都是谢妹妹的功劳。” “不过,四书五经只考五分,还是有点低了吧!” 没错,六公主的四书五经只考了五分。创下了莲池书院的最低记录! 礼乐两门,则各扣了四分。好在算学和射御俱考了满分,总分不至于太过难看,加起来也有四十七分。只差一分,便是乙等了。 可惜可惜!还是丙等! 考试,就是这么残酷!少一分也不行! “连着两次丙等,就要被开革出莲池书院了吧!”尹潇潇颇有侠义心肠,立刻为六公主担心起来:“万一六公主下次还是丙等怎么办?” 林微微立刻笑道:“这怎么会。谢妹妹每日督促提点六公主学习,必然飞速猛进。下一次定能考乙等!” 这倒也是。 尹潇潇同样对谢明曦信心十足,笑着点头附和:“对对对,有谢妹妹在,六公主以后定然越学越好。” 谢明曦神色淡淡,不置可否。 然后,身后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说得对!” …… 林微微和尹潇潇都被吓了一跳,齐刷刷地转身。 站在眼前的美丽清冷少女,不是六公主还有谁? 六公主不知何时到了红榜前,显然也听见了她们刚才所说的话。此时,神色颇有几分复杂微妙。 背后说人是非也就罢了,被逮了个正着,可就太尴尬了!林微微和尹潇潇俱是满面心虚,俏脸泛红,目光漂移不定。 “公主殿下什么时候来的?”林微微有些期期艾艾。 尹潇潇也结结巴巴地说道:“公主殿下忽然出声,倒是吓了我们一跳。” 六公主扯了扯嘴角,并未多言。 谢明曦依然镇定:“此次考试,公主殿下一分之差,只能列在丙等。接下来的一个月,公主殿下可得好好努力了。不然,连着两次丙等,就要被劝退出书院。” “虽说殿下身份不同寻常,顾山长未必真得这么做。不过,总是于颜面有损。公主殿下也不想总被人取笑吧!”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一眼红榜。 高居第一的谢明曦,六十分。 排在十一的盛安平,四十七分。 这么一比,差距确实很大! 六公主此时心里颇不是滋味。忽地生出自己不努力,就会被未来媳妇远远抛下的忧伤。 谢明曦最擅在别人伤口上撒盐,又淡淡说道:“此次盛锦月犯错未能考试,被计为零分,排在最末。公主殿下这个十一名,委实是运气。待到下个月的月考,盛锦月也参加考试,至少也有乙等。到时候,公主殿下怕是垫底排最末了。” 六公主:“……” 句句扎心啊! 六公主深呼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我下个月定要考乙等!” 谢明曦笑着赞许:“公主殿下有这等志气便好。” 六公主主动恳求:“我礼乐书三门太过薄弱,你有空,便多多指点督促我如何?” 六公主的眼睛生得极美,像两颗黑曜石,深幽而美丽。这双眼眸专注地看着一个人时,犹如两块磁石一般,牢牢地吸引住人的视线。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好。” 这可是你主动张口求我的。 以后学得再累再辛苦,也怪不得我。 …… 正文 第一百八十五章 嘉奖 谢明曦和六公主等人一起迈步进了海棠学舍。 原本窃窃私语议论纷纷的少女们不约而同地住了嘴,一起看了过来。 无人看六公主,无人看林微微,无人看尹潇潇。所有人的目光,全部集中在谢明曦的身上。 六十分!第一! 如此成绩,便如高山一般屹立在眼前! 往日的艳羡和未曾出口的嫉恨,此时尽数化作“我如何能及”的唏嘘感慨。不服气?当然不行!只能心服口服! 学舍里安静了片刻。 谢明曦还是平日的含笑模样,慢悠悠地走到位置上坐下。 六公主和林微微各自坐在她身侧,尹潇潇坐在谢明曦的前方。犹如众星捧月一般。 颜蓁蓁目中闪过一丝犹豫挣扎,咬咬牙起身:“谢明曦,你考了第一,我输了你一筹。从今日起,我替你铺纸磨墨!” 颇有壮士断腕忍辱负重的慨然! 谢明曦欣然一笑:“如此,就有劳了。” 颜蓁蓁:“……” 她早就该料到,谢明曦根本不会谦让客气。 颜蓁蓁憋着一肚子闷气走了过来,绷着一张俏脸铺纸,然后往砚台里倒了些清水,开始研墨。 事不关己,众少女乐得看热闹。 颜蓁蓁平日在家中颇受娇宠,性子难免有些任性,说话从无顾忌。时常得罪人而不自知。在同窗中,人缘不算好。平日和李湘如走的颇近。 平日不声不响的秦思荨此次竟考了第二名,颇有些出人意料。 方若梦和颜蓁蓁并列第三第四,也令人始料未及。 由此也可见,不能小觑了任何一个同窗。 …… 过了片刻,李湘如也进来了。 李湘如心情恶劣消沉,未理任何人,径自走到位置上坐下。身侧盛锦月的位置空荡荡的,仿佛在无声地讥笑着她“偷鸡不成蚀把米”! 如果不是因生出歹念,想算计谢明曦,她也不会因为之后种种心思纷乱,更不会伤了手指,耽搁了考试。 便是不及谢明曦,至少也能考第二名! 不必像此时这般,只有五十四分,只有第六名…… 李夫人恼怒不快的脸孔在眼前晃动,周围的同窗也一定在心里暗暗嘲笑她…… 李湘如用力咬着嘴唇,将眼角边的泪意逼退。 坐在李湘如身侧的方若梦,好意低声安慰:“李姐姐此次因手指受伤之故,错过了射御考试,分数稍低了一些。李姐姐心中也不要太难过了,待到下一次月考,定能考好……” 心高气傲的李湘如,如何能听得进这样的安慰,冷冷地瞥了平日从未放在眼底的方若梦一眼:“不必你假好心!你也就只比我高了两分而已,待到下次月考,我自会超过你!” 方若梦:“……” 真是好心被当成了驴肝肺! 方若梦也有些恼了。只是,她从不与人争执吵闹,心中再生气,也未反驳,默默地住了嘴。 …… 很快,顾山长迈步进了学舍。 季夫子苏夫子杨夫子廉夫子也一同随之而来。只有董翰林缺了席…… 昨日腹泻不止,伤了身体元气,董翰林到现在还没力气下榻。便是有力气下榻,今日也没脸出现在一众学生面前。昨日的事,实在是有辱斯文体面! 夫子们俱都满面含笑。 顾山长更是满目春风:“月考的成绩,已经张榜公布。你们应该都看到了吧!” 众学生应了声是。 顾山长笑着点了谢明曦的名:“谢明曦,你过来。” 谢明曦恭敬地应了声是,起身走到顾山长身前。 顾山长毫不吝啬夸赞之词:“我身为山长多年,见过许多优秀出众的学生。不过,能在月考中考满分的学生,你还是第一个。” “礼乐射御数书,每一门课程俱佳。如此天赋,实在令人惊叹。想来你也一定十分勤勉。” “希望你戒骄戒躁,继续努力,成为海棠学舍当之无愧的舍长。日后也能为莲池书院争光添彩。” 谢明曦十分谦逊:“学生不敢当山长如此盛赞!” “你当然当的起!”季夫子笑着张了口:“我在莲池书院数年,还从未见过哪个学生能考满分。” 杨夫子的眼中满是赞许:“能考得满分,不仅需要出众的天资,更需要坚持不懈的努力。” “谢明曦,山长今日已将此次所有人的成绩誊录在纸上,命人送进宫中。”苏夫子笑着接了话茬:“很快,皇后娘娘便会知道,定会嘉奖于你!” 廉夫子不喜多言,扯了扯嘴角,简短地说道:“不得懈怠!继续努力!” 谢明曦并未因众夫子的赞誉骄狂,甚至未露出过多的喜悦,微微笑道:“多谢夫子们夸赞鼓励,学生定会继续努力,不辜负夫子们的期待厚望!” 顾山长夸赞几句,又将第一名的嘉奖给了谢明曦。是一本前朝书法大家的真迹。 以这等真迹为字帖,实在太奢侈了一点。 她们也好想要啊啊啊啊! 谢明曦在众少女艳羡的目光中,接了过来。 …… 李湘如缩进袖袍中的右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心里的嫉恨不甘,如火焰一般汹汹燃烧。 可惜,她再恨再气,也无济于事。更改变不了谢明曦注定大出风头的事实。 接下来,便是考了第二名的秦思荨。 秦思荨平日不显山露水,此次却考了五十七的高分,位列第二。同样得到了夫子们的赞许和褒奖。 再后来,便是并列的颜蓁蓁和方若梦。 颜蓁蓁在接到奖赏后,磨了半天墨的气闷顿时一扫而空,喜滋滋地接了奖赏。 方若梦却激动得多,双手一直不停颤抖,目中闪出喜悦的水光。 此次月考,她考得这般好。待傍晚散学回府,便能挺直了胸膛回府,让娘亲也跟着荣耀体面一番了。 按着惯例,月考只奖励前三名。 此次顾山长却又点了林微微的名字:“林微微天生体弱,不宜练射御。这一个多月来,却一直坚持上课苦练。除去这两门被扣分之外,其余四门,林微微俱考得极佳,仅在谢明曦之下。”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六章 愧然 竟还表扬她了? 林微微颇有些惊喜,忙站起身来,恭敬应道:“多谢山长夸赞,学生愧不敢当。” 顾山长温和笑道:“世上没有十全十美之人。你受天资所限,射御课程远不及旁人,这也是无可奈何之事。” “你未灰心丧气,依然勤奋认真,如此精神,实属难得可贵。” 被表扬的林微微,心花怒放,十分欢喜。 过了片刻,顾山长又点了六公主的名讳:“盛安平!” 莲池书院上下,也只有顾山长会直呼六公主的姓名了。其余夫子,便是在课上也尊称一声六公主。 六公主站起身,在顾山长明亮的目光下,生出一丝羞愧:“对不起,山长。我此次考了丙等。” 除去盛锦月,自己考了海棠学舍唯一的丙等! 此时此刻,什么偏科什么学不来四书五经,都成了难以启齿的借口。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面有愧色的六公主,缓缓说道:“你在莲池书院就读,是皇上和皇后娘娘之意。便是每次都考丙等,我也不便令你退学。” “只是,你既已进了书院,便是莲池书院的学生。我身为山长,对所有的学生都会严格要求,一视同仁。你是公主,也不能例外。” “下个月的月考,希望你能考进乙等!” 六公主深呼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 顾山长又看向一直垂头不语的李湘如:“李湘如!” 李湘如全身微微一颤,低声应是,然后站了起来。 顾山长目光掠过李湘如的右手:“你的右手手指伤势可好些了?” “昨日回府,已重新上了药。”李湘如低声答道:“将养数日,便应无碍。” 顾山长嗯了一声,语气忽然严厉起来:“既伤了手指,音律考试为何坚持要考?你难道不知手指受伤后不能再抚琴?” 李湘如惶然抬头:“山长……” 顾山长神色冷然,目光如炬:“争强好胜,不是坏事。过度逞强,不顾身体,却实在不可取。” “若彻底伤了手指,以后不能再抚琴,你便是再后悔也迟了。杨夫子该如何自处?我这个山长又该如何向李府交代?” “此次之事,你要谨记教训,以后绝不可再如此!” 李湘如生平第一次被当众呵斥,脸上火辣辣的。泪珠在眼眶里不停滚动。 顾山长见李湘如泫然欲泣,语气又缓和几分:“罢了,你记下便是。” 然后,对着一众学生说道:“此次月考,有考得好的,也有不尽如意者。胜者不骄,败者不馁!学习之路漫长,不必在意一时得失。” “学业好坏固然重要,更要紧的是心性端正。” “盛锦月所犯之错,尔等皆需铭记于心引以为戒,绝不可犯类似的错误!否则,我必不轻饶!” 最后一句话,说得格外冷然。 众学生心中一凛,齐声应下。 谢明曦代众学生问出心底的疑问:“敢问山长,为何盛锦月今日没来书院?” 盛锦月该不会真的主动退学了吧! 顾山长淡淡道:“她急火攻心,病倒在塌。要在王府里将养数日再来书院。” 夫子们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昨日晚上淮南王世子妃亲自到莲池书院却被拒之门外一事,众人都隐约有所耳闻。盛锦月这一病,也不知是真是假。 …… 这一日,李湘如过的浑浑噩噩。 好不容易熬到了散学。 李湘如谁也没理会,第一个便出了学舍。 颜蓁蓁凑到秦思荨耳边嘀咕:“真看不出李姐姐心气这么高。其实,考了甲等也算不错了。” 秦思荨笑而不语。 颜蓁蓁絮叨几句,便也住了嘴。收拾桌子,和秦思荨结伴离开。 谢明曦也欲离开,六公主忽地低声道:“明曦,你随我去练功房。” 谢明曦讶然抬头。 六公主看着谢明曦,没再出声。 谢明曦瞬间领会了六公主之意。六公主是想让自己一起随廉夫子学武……她当然想学武。只是,廉夫子未曾主动张口,她如何能主动前去? 谢明曦淡淡拒绝:“多谢公主殿下好意,不必了。” 六公主却很坚持:“我自会向师父言明!” 谢明曦听着这一声称呼,心里难得泛了一回酸,口中说道:“我要坐林姐姐的马车回府。” 六公主不假思索地说道:“一个时辰后,我送你回去。” 收拾完桌子的林微微,耳尖地听到了最后一句,好奇地凑了过来:“怎么了?公主殿下为何要送谢妹妹?” 谢明曦心念电转,短短片刻内下了决心:“林姐姐,今日你先回去吧!我要多留一个时辰,陪公主殿下练武。练完之后,公主殿下自会送我回府。” 林微微下意识地说了句:“不如我也一起留下陪你们。待练武结束,我依旧顺路送你回去,也免得公主殿下来回奔波。” 可惜,六公主半点不领情:“不必了。” 谢明曦也委婉笑道:“林姐姐还是先回去吧!” 林微微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有点多余……算了,还是走吧! …… 一炷香后,练功房。 换了黑色武服的六公主,神色肃然,手中木刀挥舞时,竟隐有破风声,带着凌肃杀之气。 刀风扑面,凌厉无双! 这就是闻名天下的廉家刀法吗? 谢明曦下意识地屏住呼吸,目光定定地看着六公主,默默记下一招一式。 六公主演练完一遍后,刻意放慢速度,又练了一遍刀法。偌大的练功房里,没有说话声,只有霍霍地挥刀声和彼此的呼吸心跳声。 谢明曦过目不忘,看完两遍,便已记下所有的招式。握住手中木刀,依样施为! 此次,换成了六公主静立在一旁。 谢明曦练完收刀,看向六公主:“我练得可有错处?” 六公主眼中满是激赏:“没有。”顿了顿又道:“不过,只有形似而无神似,少了一往无前的气势,刀法的威力没有发挥出来。” 一针见血! 谢明曦难得有些无奈:“我也觉得不太对劲。” 就在此时,一个身影出现在门口。 …… 正文 第一百八十七章 同门 来人,当然非廉夫子莫属! 此时天色未暗,练功房里还算明亮。 谢明曦持刀而立,秀美微蹙,隐显无奈和难得的迷惑。美丽清冷的六公主,没了平日的阴郁,目中蕴着几分笑意,神色温柔而耐心地低语。 宛如一幅宁静柔和的画,令人不忍惊扰。 只是,谢明曦为何会忽然出现在这儿? 廉夫子心中闪过一个念头,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 廉夫子不但擅长刀法,轻身功夫同样极佳。脚步悄然,落地无声。谢明曦浑然未察,六公主却蓦然转过头来。 锐利戒备的目光,在看清廉夫子的脸孔后,立刻化为恭敬:“师父!” 廉夫子嗯了一声。 谢明曦也随之转身,恭敬地喊了一声:“见过廉夫子!” 廉夫子淡淡问道:“谢明曦,已经散学了,你为何不回府,却再次逗留?” “请师父不要动怒,是我张口让她留下,和我一同练武。”六公主立刻挺身而出。 廉夫子目光一冷,不快地扫了六公主一眼:“谁让你自作主张?”天底下哪有徒弟趱越,代师父收徒的道理。 六公主的脸皮颇禁得住考验,神色如常:“师傅本就有意收谢明曦为记名弟子,既是如此,早些又有何妨?” 廉夫子:“……” 她确有此意。只是,从未诉之于口。六公主是怎么猜出来的? 六公主见廉夫子神色已有松动,又接着说道:“谢明曦天资聪颖,举一反三,又肯下功苦练,实在是不可多得的练武之才。若不是我天资更胜一筹,师父定然早就收谢明曦为徒了。” 谢明曦:“……” 这欠扁的语气,莫名有些熟悉! 廉夫子哑然片刻,然后无奈一笑:“罢了罢了!我的心意都被你看透了!既是如此,谢明曦便一并留下,算作记名弟子。” 谢明曦精神一振,忙上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三个头,改口叫了师父。 六公主心中涌起阵阵喜悦。 以后,自己和谢明曦不仅是同窗,还是同门!谢明曦指点自己读书学习,自己指点谢明曦练武,多美好的画面…… 廉夫子又说道:“我打算将尹潇潇也一并收做记名弟子。明日,让尹潇潇也一并留下。” 六公主:“……” 谢明曦倒是毫不意外,笑着应了声是。 廉夫子目光一扫,沉声道:“短短一个时辰,转眼即过,你们两人不得分神。” 六公主也收敛笑闹之心,凝神专注起来。 …… 一个时辰后。 练功房里光线昏暗。 廉夫子教导完刀法后,便已离去。 六公主和谢明曦还在过招。两人手中的木刀不时相交,发出略显沉闷的声响。 接连不断地练习,几乎耗尽了谢明曦的体力。能支持到现在,全凭坚韧的毅力。额上的汗珠,顺着脸颊滴落,唇边尝到淡淡的咸涩味。 眼前的六公主,却似不知疲惫一般,木刀依旧来势汹汹。 谢明曦疲累之下,反应已远不及一开始灵敏。竟未能及时闪过。眼看木刀便要刺中她的胸膛。 沉浸于刀法中的六公主霍然警觉,收刀已然不及,硬生生地将刀挪开一尺,木刀刺了个空。 六公主出于惯性,身体一同闪了过来。和谢明曦碰了个正着。 谢明曦双腿一软,向后摔倒。 六公主不假思索地搂住谢明曦的纤腰,倒向自己这一边。 咚! 六公主的后背摔倒在地上,谢明曦整个人又压在六公主身上。 六公主闷哼一声,脸上闪过痛苦之色。 谢明曦一惊,不知哪来的力气,迅速翻身而起,然后急急拉住六公主的手:“公主殿下,你怎么样?” 六公主正要随之翻身跃起,见谢明曦满目焦急,心里一动,脸上痛苦之色愈发明显:“胸口疼。” …… 光线暗淡,六公主满面痛苦,半点不像作伪。 在危急时候,一个人的本能反应骗不了人。六公主这般在意她的安危,宁肯自己摔倒,也要护着她。 谢明曦便是再凉薄,此时心中也不免涌起一丝感动和愧疚。她蹲下身子,伸手轻轻抚上六公主的胸口:“是这里疼吗?我替你揉一揉。” 六公主皱着眉头,继续呼痛,嘴角却悄悄扬了一扬。 谢明曦替六公主揉了片刻,才收回手,将六公主扶了起来。 六公主深知过犹不及的道理,没敢装得太过分,免得被谢明曦窥出异样。 在谢明曦的搀扶下,六公主慢慢地起身,然后抬眼,冲谢明曦笑了笑:“我没事了,你不用担心。” 谢明曦没有出声,只静静地看着六公主。 难道自己还是露马脚了? 六公主力持镇定地回视:“明曦,你为何这样看着我?” 谢明曦张口,轻声问道:“我这般折腾你,你为何不怒?为何对我处处忍让?” 你明明已经不是原来的六公主,不是我记忆中的好友。 为何还会对我这么好? 六公主收敛了玩闹之心,认真地说道:“明曦,不管你信不信,我对你说的都是实话。我不是孤魂野鬼,自有来处。只是,现在时机不对,不能告诉你。” “我接掌了这具身体,如今,我就是盛安平。” “我出于不得已的原因,确实欺瞒了你,心中一直有些愧疚。你看穿了我的身份,心中有气,又为离世的好友忿忿不平,这才迁怒于现在的我。这些,我都能谅解,也从未怪过你。” “这些时日,你心中有气,也未揭穿我的身份,可见心里还是将我当成朋友。” “明曦,你我摒弃前嫌,做一对真正的朋友吧!” 六公主神色真挚,目光亮得惊人,似能蛊惑人心。 熟悉的脸孔,却已不再是她熟悉的六公主。 眼前这个崭新的“六公主”,也不是一无是处……其实也有些可爱讨喜。她再执着于过去的情谊不放,迁怒于眼前之人,也没什么意义。 逝去的人已永远地离开。 活着的人,总要向前看。 她永不会忘记昔日好友。只是,眼前的六公主,也确实值得结交。 正文 第一百八十八章 同行(一) 谢明曦没有及时回应,六公主也未催促,耐心地等待。 过了许久,谢明曦才淡淡道:“好。” 短短一个字,听在六公主耳中,却如天籁。 六公主心花怒放,不假思索地伸出右手:“我们两个重新认识一下。我是盛安平,初次见面,请多指教。” 谢明曦神色有些微妙:“你伸手做什么?” 六公主:“……” 人一得意,难免忘形。 六公主讪讪地缩回手:“没什么。” 谢明曦十分敏锐:“莫非这是你习惯的礼数?” 然后,略略皱眉:“据我所知,大齐各地的风俗里,从无见面伸手相握的礼数。莫非,你不是大齐人?” 六公主心里一凛。 谢明曦如此敏锐犀利,在她面前说话行事,一定要慎之又慎。一不小心,就会露出马脚。 “天色已晚,我送你回府。”六公主左顾言他,不肯正面作答。 谢明曦目光微闪。 六公主承诺不会再欺瞒她,遇到和来历有关的事,便避而不答。由此也可见,她刚才猜的没错。 眼前的六公主根本不是大齐人。 到底来自何处? …… 天边最后一抹昏黄散去,天色已暗淡下来。 全身酸软疲累的谢明曦,脚步比平日慢了许多。 六公主也有些疲倦,不过,比谢明曦显然强得多。此时神色还算轻松。 一直守在外面的湘蕙和扶玉,一起迎上前来,各自对自己的主子嘘寒问暖。 湘蕙低声道:“公主殿下还好吧!” 六公主嗯了一声。 “小姐,”扶玉已扶住了谢明曦,满目忧色:“你还能撑得住吧!” 谢明曦也未逞强,顺势靠在扶玉身上:“有些累。” 扶玉贴身伺候也有两个多月了,从未见过主子这般疲累,心中颇为心疼。小心翼翼地扶着谢明曦,慢慢往前走。 六公主不紧不慢地同行。 马车就停在书院门外。回宫只需一炷香时辰。今日既要送谢明曦回府,便要多花半个时辰的时间。 莲池书院外,不知何时停了另一辆马车。谢明曦的身影刚一出现,马车里的明艳少女便气势汹汹地跳了下来,高声嚷道:“谢明曦!” 这个少女是谁? 六公主略略皱眉,目光迅疾地在少女脸上打了个转。 谢明曦竟无半点惊愕之色,淡淡地喊了一声:“二姐怎么来了?” 原来是谢明曦的姐姐!奇怪,相貌竟无肖似之处。而且,这位谢二小姐满目不善,脸上露出“我今日就是来找茬”的神情。 “谢明曦!你为何一直躲在书院里不出来?”谢云曦满面怒容:“害得我和母亲在书院外等你一个时辰!” 谢明曦挑了挑眉,声音淡然:“我留在书院,自有我的理由。我又没做什么错事,为何要躲?再者,我又不知道你和母亲今晚会来!” 谢云曦冷哼一声:“我可不和你耍嘴皮子。你现在就给我上马车,随我们去淮南王府。外祖父要见你!” 呵!果然按捺不住,要和她“算账”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冷意,声音依旧淡淡:“父亲为何没一同前来?” 谢云曦扯起嘴角,目中露出“我就知道你要找父亲当靠山”的自得:“父亲早已到了王府。谢明曦,今晚这一趟你非去不可!” 马车里传来永宁郡主不耐的轻哼:“别磨蹭了,快些上马车!” …… 谢明曦丝毫未惧,先转头对六公主说道:“我要去淮南王府,不必公主殿下相送了。” 公主殿下? 谢云曦一惊,此时才惊觉谢明曦身侧站着的美丽少女。 原本只顾着冲谢明曦耀武扬威,光线又暗淡,竟未留意到谢明曦身侧的少女。原来,这个面无表情的少女竟是尊贵的六公主! 永宁郡主耳力灵敏,也听到了这一声六公主,立刻掀起车帘。 果然是六公主! 永宁郡主时常出入宫中,自然见过六公主。一见之下,也有些惊讶。虽说她是郡主,又占了长辈二字。可在天家,却是以出身血脉论高低。 她这个郡主,见了六公主也是要行礼的。 永宁郡主很快下了马车,正要张口说话,就听六公主清冷的声音响起:“我陪你去淮南王府。” 永宁郡主:“……” 谢云曦:“……” 谢明曦也有些意外,抬眼看了过去。 六公主眼眸深幽,看不出半点真实的情绪。仿佛只是随口一说。 “不必劳烦公主殿下了。”谢明曦淡淡一笑:“家事我自能应付。” 六公主没再出声,只用实际行动表露自己的决心。拉起谢明曦的衣袖往前走。 换在往日,谢明曦必会用力挣脱。可今日练武耗尽了所有力气,竟身不由己地随着上了马车。 永宁郡主看着这一幕,不由得皱了眉头。 谢云曦也不知该如何是好,压低了声音问道:“母亲,现在该怎么办?” 这个谢明曦,竟巴上了六公主!以后岂不是有机会随六公主初入宫廷?和几位皇子也有了见面的机会?来个近水楼台先得月…… 谢云曦心思混乱,满脑子乱七八糟。 永宁郡主也未想到会节外生枝,心中不快也无可奈何:“六公主要去,难道我能拦着不让去不成!罢了!先回去再说!” 谢云曦扁扁嘴,住了嘴。 …… 六公主乘坐的马车,十分宽敞华丽。 马车顶上悬挂着精致的琉璃宫灯,光芒柔和。 湘蕙和扶玉也在一旁,六公主得维持平日的沉默少言,满心疑问,却不便张口询问。只能用目光表示问询之意。 谢明曦淡淡说道:“我的嫡母永宁郡主,出身淮南王府。从礼法而言,淮南王是我的外祖父。盛锦月是我的表姐。” “公主殿下好意相送,我心中十分感激。” “不过,此事和公主殿下并无干系。待会儿到了淮南王府,就请公主殿下先行回宫吧!” 六公主同样神色淡淡:“怎么会没干系?盛锦月给你的粽子,被我拿走,又送给了董夫子。所以才会闹至这等地步。淮南王便是要算账,也该来找我!” 谢明曦:“……” 正文 第一百八十九章 同行(二) 谢明曦哑然片刻。 六公主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说到底,此事和六公主也脱不了干系。 不过,淮南王不会也不敢因此事去寻六公主的麻烦,只会将一腔怒火都迁怒于她……其实,自盛锦月事发,她便料到会有这一场硬仗要打,早有心理准备,并不畏惧。 只是没想到,六公主竟会坚持同行,和她一起去见淮南王! 过了许久,谢明曦才低声打破沉默:“公主殿下,你不必为我蹚这趟浑水。” 六公主在宫中处境并不如外人想得那般风光。为了此事开罪淮南王,并不值得,也会惹来许多后患。 六公主什么也没说,甚至闭上眼假寐。摆明了自有打算,谁也奈何不得! 谢明曦好气又好笑,心底涌起一丝奇异又陌生的情绪。 她早已习惯独自面对一切困境。 没想到,今日竟有人执意站在她身边,和她一同面对风雨。 …… 淮南王府。 “请岳父大人息怒!”谢钧站在正堂里,低声下气地陪不是:“此次之事,小婿委实没想到。明娘心地纯善,绝不会故意陷害锦月。” “事情闹到这一步,实在是始料未及。只是,事情已然至此,岳父大人再恼怒也无济于事。不如想开一些……” 淮南王神色阴沉,冷哼一声:“今日莲池书院外张了白榜,不知被多少人看进眼中。锦月名声尽毁,连带着淮南王府也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 “你说得倒是轻巧。本王如何能想得开?” 淮南王越说越怒,用力一拍桌子,发出沉闷的巨响。 谢钧全身一颤,身不由己地跪了下来。 一旁的淮南王世子也是满眼怒火:“谢钧!你生的好女儿!竟敢这般陷害锦月!” 颠倒黑白! 明明是盛锦月心存不轨,意图害人在先。 谢钧心里暗暗腹诽,口中不敢反驳,唯唯诺诺地陪笑:“大舅兄息怒。待会儿明娘来了,我这个做父亲的,一定数落训斥她!” 淮南王世子冷笑连连:“你这个做父亲的心慈手软,我今日便代你好好给她个教训。” 谢钧听得心惊肉跳,想张口求情,看到神色阴沉的淮南王父子,求情的话再也出不了口。 一旁的淮南王世子妃,红着眼眶,不时抹泪。 顾山长油盐不进软硬不吃,昨天晚上她和盛渲被拦在书院外,根本没见到顾山长的面。今日一大早,莲池书院果然张了白榜! 一日之内,已有几拨相熟的女眷登门“走动”。 她根本无颜见人,只得装病,谁也没见。 盛锦月才是真的病了。今日发了高烧,一张脸孔通红,不时呓语嘶喊“我不去书院”,神色凄惶惊恐。 淮南王便是恨盛锦月不争气,见了她这般模样也心疼不已,立刻命人叫了谢钧过来。又让人送信给永宁郡主,让永宁郡主将谢明曦带来。 今日晚上,定要给谢明曦一个永生难忘的教训。 淮南王世子妃恨恨不已地想着,用帕子将眼泪擦干净。 …… 就在此时,门房管事神色有异地来禀报:“启禀王爷,郡主领着谢三小姐来了。” 淮南王重重冷哼一声:“让她们速速进来见本王!” 门房管事神色愈发微妙:“一同来的,还有六公主。” 淮南王:“……” 众人:“……” 正堂里骤然安静下来。跪在地上的谢钧,震惊地抬头,脱口而出问道:“六公主殿下为何会和明娘一同前来?” 老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可惜,无人理睬谢钧。 淮南王世子压低声音问道:“父王,现在该怎么办?” 区区一个谢明曦,他们根本没放在眼底。现在多了六公主,可就麻烦棘手了。 论护短,谁都比不过当今天子建文帝! 淮南王面色也有些难看,瞪了淮南王世子一眼:“还能怎么办?先随我出去,将六公主迎进王府。” 然后,沉着脸走了出去。 淮南王世子不敢耽搁,紧随其后。 淮南王世子妃略一犹豫,也跟了上去。 跪在地上的谢钧:“……” 他现在要怎么办? 跪在这儿,显然没什么意义了。倒不如一同起身,去看看怎么回事。有六公主在,淮南王有再多的火气,也得隐忍一二。 谢钧很快站起身来,快步追了出去:“岳父,大舅兄,稍候片刻,我也随你们一起去迎六公主。” …… 淮南王府开了正门,悬挂着的风灯散发出明亮的光芒。 谢明曦从容而立,站在她身侧的六公主,面无表情,神色漠然。 一旁的永宁郡主,微微蹙眉,目中隐隐有些不安。 谢云曦标准的有恶心无恶胆。下了马车后,只恶狠狠地瞪了谢明曦一回。被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瞥了一眼之后,便不敢再乱瞪了。 嘈杂的脚步声由远至近,很快到了眼前。 淮南王阴沉的脸色,在见到六公主的刹那,陡然化为春风细雨般的柔和。满面笑容,俨然一个值得敬重慈爱的长辈,略一拱手:“本王不知公主驾临,有失远迎,还请六公主见谅!” 天家先论尊卑,再论长幼。 六公主毫不退让地受了这一礼,然后张口:“盛锦月之事,皆因我而起。谁心中不满,冲着我来,不得为难谢明曦。” 众人:“……” 淮南王万万没料到沉默少言的六公主,一张口就这般冷硬,丝毫不留情面。一时间,心中颇为恼怒。 只是,他人老成精,城府颇深,当着六公主的面并未流露,反而无奈一笑:“六公主误会了。本王今晚叫明娘前来,只是想问明前因后果,并无责怪迁怒之意。” “没料到,区区小事竟惊动了六公主。今日天色已晚,六公主还是早些回宫吧!免得皇上和梅妃娘娘忧心。” 六公主却道:“回宫迟些也无妨。我陪明曦一起进府。有什么话,问我便是。” 众人:“……” 众多震惊错愕的脸孔中,谢钧喜出望外的神情格外醒目。 没想到,六公主竟肯为明娘出头! 明娘果然有出息,竟和尊贵的六公主结交为好友! 正文 第一百九十章 相护 一盏茶后。 淮南王府正堂。 六公主进了正堂后,理所当然地坐了上首。 六公主出了名的“阴郁孤僻”,面无表情地坐着不吭声。 谢明曦站在六公主身侧。 淮南王不愧是老狐狸,已知今日寻不到谢明曦的麻烦,立刻换了一副嘴脸:“明娘,锦月此次确实做了错事。不过,她已受了严惩。昨日你大舅舅也动手揍了她一顿。” “她到底是你表姐。闹腾得过了,于你们彼此颜面都不好看。此事便到此为止如何?” 这话看似对谢明曦说的,实则是说给六公主听的。 盛锦月也姓盛,和六公主是堂姐妹。同宗同姓,怎么着也该包容一二。闹腾起来岂不难看? 谢明曦很配合地应道:“外祖父说的是。孝悌友爱,理当如此。” 没等淮南王点头,又叹了口气:“我从未做过半点对不住锦月表姐的事,锦月表姐却处处刁难我。此次若不是公主殿下拿走粽子送给董夫子,吃下粽子的人便是我了。” “我会腹泻不止,错过此次月考不说,也会成为同窗眼中的笑柄。” “敢问外祖父一声,如果今日躺在床榻上的人是我,外祖父可会为我主持公道?” 什么狗屁公道! 淮南王心中冷哼不已,当着六公主的面却不能不要脸,温和说道:“这是自然。” 谢明曦立刻露出一脸感动之色:“多谢外祖父!以后锦月表姐若再刁难于我,我定要来禀报外祖父,请外祖父给我做主。” 众人:“……” 难为淮南王还笑得出来:“好好好,以后外祖父一定给你撑腰。” 然后,淮南王看向六公主,笑着说道:“一场误会,说开便是。六公主现在总该放心了吧!” 六公主嗯了一声,然后站起身:“我也该回宫了。”又自言自语一句:“此事要告诉父皇。” 淮南王:“……” 淮南王世子忍不住了,抢着张口道:“皇上日理万机,每日操心忙碌。区区小事,何必惊动皇上。” 六公主抬起眼,声音平平:“我这个做女儿的,差点惹下祸事,牵连好友。当然要请父皇给我撑腰做主,免得有人见我年少,不将我放在眼底,连带着欺辱我的好友!” 淮南王世子:“……” 永宁郡主面色也十分难看。 这个谢明曦,也不知用了什么手段,竟哄得六公主一心护着她! 一个年少又无太多权势的六公主不足为惧。可六公主的亲爹是建文帝……这就没人招惹得起了。 谢明曦听到六公主这番话,暗暗失笑。 扯着老虎做大旗!这一招,六公主用来颇为顺手。 其实,她自己能应付眼前的一切!可有人挺身而出,站在她面前挡风遮雨,这种被护着的感觉陌生又美好。 …… 众人心情复杂不一,唯有谢钧是真的高兴。一张俊美过人的脸孔,几乎闪出光来,殷勤地说道:“公主殿下如此相互,我代小女谢过殿下。” 这就是谢明曦的亲爹? 六公主的目光落在谢钧的俊脸上,脑海中迅疾闪过几个关键词。 探花,鸿卢寺卿,郡马。 世人皆瞧不起男人吃软饭。却不知,想吃软饭,也得有旁人不及的本事。譬如生得一张好皮囊,譬如要舍得下脸。 眼前的谢钧,显然便是个中翘楚。 “我和明曦是好友,想扶相助也是应该的。”六公主语气和缓:“谢伯父不必如此客气。” 谢明曦:“……” 这一声谢伯父,听得谢明曦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没觉得感动,反而有种莫名的别扭。 谢钧却听得全身舒畅,连连笑道:“这一声伯父,我如何敢当。公主殿下和明娘投缘,是明娘的福分。日后得了空闲,公主殿下不妨到谢府做客。” 六公主竟点点头应了。 谢钧努力抑制住嘴角咧到耳根的冲动,和颜悦色地对谢明曦说道:“公主殿下要回宫,明娘,你随为父一起送公主殿下。”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应了一声。 …… 众人一起送走了六公主。 马车在黑暗中渐行渐远,直至消失不见。 淮南王世子一颗心落了地,迅速看了淮南王一眼。现在六公主已经走了,是不是该出手对付谢明曦了? 淮南王没好气地白了一眼。 没听六公主刚才语出威胁吗?此事很快会被捅到建文帝面前。明日他就得进宫,为盛锦月差点“误害”六公主一事请罪。这种时候,他哪里还有心情刁难谢明曦? 难道就这么算了? 淮南王世子憋了一肚子闷气,不愿就此罢手。 淮南王狠狠瞪了过来。 淮南王世子顿时泄了气,余怒未消,连带着对永宁郡主也没了好声气:“这么晚了,你也回府去吧!” 永宁郡主抿了抿嘴:“父王,我先回去了。” 淮南王随意嗯了一声,转身便进了王府。看也没看谢钧谢明曦父女。淮南王世子夫妇也一并走了。 谢家众人竟然就这么被晾在了门外。 谢钧咳嗽一声:“我先送郡主回府。” 永宁郡主丝毫不领情,冷冷道:“不用了。”然后,看向谢明曦,神色阴沉:“明娘,淮南王府是你外家,锦月是你表姐。亲疏远近,你心中应该明白。” 谢明曦目中露出淡淡嘲讽:“我当然明白。” 对淮南王府众人来说,她是谢家庶女,根本不配和谢云曦相提并论,更不配和盛锦月争锋较劲!盛锦月要害她,她也该乖乖犯才对。 呵! 永宁郡主听出谢明曦话中的讥讽,心中怒气更盛。奈何自己的把柄落在谢明曦手中,一时翻脸不得。 只听谢明曦又淡淡说道:“此次的事,是因锦月表姐心生恶念而起,之后事发,锦月表姐被山长严惩。” “我侥幸逃过一劫,反倒被外祖父迁怒,被母亲责怪。难道我应该吃了那个粽子,随了锦月表姐的心意才行?” “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 永宁郡主哑然片刻,悻悻离去。临走前,扔下一句:“总之,锦月有个好歹,我饶不了你!” ……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一章 告状(一) “明娘,你和六公主殿下何时结为好友?”上了马车后,谢钧迫不及待地追问:“为何你回来从未提过?” 谢明曦确实从未在谢钧面前提起六公主。 她对六公主好,只因为六公主是她昔日好友。便是后来,得知六公主皮囊未变内里却换了一个人,她心中既震惊又恼火,也未想过真的揭穿此事! 谢明曦随口应道:“区区小事,不值一提!” 澎! “这怎么能是小事!” 激动之下,谢钧用力过猛,大腿被拍中之处火辣辣的。不过,谢钧丝毫不觉疼痛,眉飞色舞地说道:“那可是尊贵的六公主殿下。你能和公主殿下结交,委实是天大的运气。” “瞧瞧今日,六公主殿下特意陪你来淮南王府,言词之间处处维护于你。可见六公主殿下是真心将你视为好友。” “好明娘,为父真是为你骄傲。” 谢钧满面愉悦,满眼骄傲。然后,又殷切叮嘱:“以后你要和六公主殿下多多来往。” 罢了!已经被谢钧知晓,也没了遮掩的必要。 谢明曦顺势道:“我正有件要紧事和父亲商议。六公主殿下随着廉夫子学武,我便也留下相陪,做了廉夫子的记名弟子。所以,散学迟了一个时辰。” “以后每日都要晚归,还望父亲应允。” 谢钧立刻将“女子学武失之贞静”之类的话扔到脑后,欣然笑道:“你这般好学上进,为父岂能不允?” “对了,你往日都坐林家马车回府。以后每日都迟一个时辰散学,多有不便。我今日回府,便吩咐一声,让府中马车去接你。” 谢明曦点点头。 六公主又不顺路,偶尔送一回也就罢了,总不可能日日送她回谢府。 谢钧高兴了一路,直至到了谢府外,才想起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没问:“对了,今日书院放榜,你考了多少分?是否头名?” 谢明曦用稀松平常的口吻答道:“考了满分,是头名。” 谢钧:“……” 谢明曦又补了两句:“顾山长和一众夫子今日点名表扬了我。说莲池书院开设十余年来,能考满分的学生绝无仅有,只我一个!” 谢钧自小天赋过人,于读书极有天分。十七岁便考中探花,绝非侥幸。他也一直引以为傲。 现在看来,谢明曦的天分犹在他这个亲爹之上。 谢钧看着谢明曦,目光灼热炽烈,仿佛在看稀世珍宝。 原本还有些摇摆不定的心,彻彻底底地偏向了谢明曦! 如此优秀出众的女儿,比不中用不成器的谢元亭强了十倍百倍!要怎么选,根本无需多想。 谢钧将咧到耳根的嘴按平,语重心长地叮嘱一番:“你此次考了满分,确实值得高兴。不过,学习之路漫长。你万万不可骄傲自满。要保持住头名!” 谢明曦笑着应下。 …… 谢老太爷等得心急如焚,不停来回踱步。 陪在一旁的徐氏也满心惴惴,低声嘀咕:“淮南王府为何忽然叫了阿钧过去?还让明娘也一并过去。莫非是书院里出了什么事?” 谢老太爷心火旺盛,听到徐氏叨叨个没完,心中愈发烦闷,不耐地瞪了徐氏一眼:“行了,你先回去。” 徐氏却不肯离开:“不弄清是怎么回事,我哪里睡得下。”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谢钧领着谢明曦回来了! 谢老太爷老当益壮,三步并作两步飞快走了过来:“阿钧,你没事吧!” 谢钧咧嘴笑道:“没事,有也是好事。” 谢老太爷心里一块巨石悄然落了地,迫不及待地追问事情的经过。谢钧憋了一肚子喜悦,此时哪里还能忍得住,立刻将今晚发生的事全数道来。 谢老太爷听得咧嘴直笑:“好好好!不愧是我孙女!明娘,以后你只管安心读书。祖父给你撑腰,保准谢府上下无人再敢欺辱你半分。” 考了满分头名,必能得顾山长和俞皇后青睐。又和尊贵的六公主交好,日后便有机会出入宫廷,说不定还有嫁为皇子妃的运道。 谢老太爷心里美滋滋地盘算着,看着谢明曦的目光,要多慈爱有多慈爱。 谢明曦适时地露出一脸感动:“多谢祖父。” 徐氏心里也暗暗庆幸。谢明曦果然非常人,她的选择没有错! …… 椒房殿。 俞皇后正看着顾山长送进宫的信,眉头紧紧皱起。 换下龙袍身着常服的建文帝,走至俞皇后的身后,笑着问道:“皇后在看什么?” 俞皇后没有出声,只将手中的信塞到建文帝手中。 建文帝目光一扫,匆匆看了一遍,面色也有几分不喜:“书院乃是静心学习之地。这个盛锦月,学业不如人,倒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 俞皇后叹了一声:“我当日设莲池书院,不肯广开免试就读之门,便是有这等顾虑。锦月出身淮南王府,不免自恃高人一等。学业不佳,不思己过也就罢了,竟生出这等害人的心思来。” “娴之也是个刚硬脾气。淮南王府前去送礼说情,被她毫不客气地拒之门外。今日又张了白榜,将盛锦月之事公之于众。” “淮南王府因此事大大丢了颜面,只怕会心生怨恨……” 建文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教女无方,有什么脸心生怨恨!”又道:“淮南王叔也是太过疏忽大意了,眼皮子底下发生这等事,竟被蒙在鼓里。” 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冷笑,口中却道:“这也怪不得他。他平日忙于宗人府里大小诸事,哪有闲心过问王府里的琐事。” 皇室宗亲的力量,从来不能等闲视之。 淮南王执掌宗人府,手握实权,深得建文帝器重信任。只是,淮南王已提前站队,选择了四皇子。 而俞皇后,则属意三皇子。 也因此,俞皇后和淮南王一直面和心不和。此次难得有机会踩一踩淮南王的颜面,俞皇后自不会放过。 正要继续再说什么,宫女玉乔快步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和娘娘,六公主殿下在外求见。”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二章 告状(二) 六公主? 建文帝一愣:“安平怎么忽然来了?” 俞皇后心念电转,徐徐说道:“大概也是因为盛锦月之事。” “安平拿了粽子,送给了董夫子。董夫子当场吃了粽子,然后腹泻不止。说到底,此事和安平也有些干系。想来,安平是特意来向我解释此事。” 然后吩咐一声:“玉乔,让六公主进来。” 按理来说,身为公主,不得随意进皇后寝室,理应去偏殿等着。 只是,此时天色已晚,这般折腾来去太过耗费时间。俞皇后也乐得表现出嫡母的贤惠大度,直接让玉乔将六公主领进了寝室。 明亮的烛火下,六公主满面委屈之色,张口喊了一声:“父皇,母后。” “安平,你这是怎么了?”建文帝见幼女这般模样,颇为心疼,立刻张口询问。 平日阴郁少言的六公主,今日显然是受足了委屈,迅速将去淮南王府之事道来。当然,主动前去淮南王府的事就不用细述了。 重点是淮南王包庇孙女,蛮不讲理。 “……父皇,我尊重董夫子,才将粽子相送。没想到,竟无意中害了董夫子。我心中愧疚又难受。没想到,又差点牵连到好友谢明曦……” 六公主目中水光,声音哽咽:“我受些委屈,忍就忍了。可我一想到父皇会被人小瞧三分,便实在忍不下。” 建文帝心疼爱女,目中闪出怒意,重重哼了一声:“好一个淮南王!真是欺人太甚!朕的六公主,他竟也敢兴师问罪!” 六公主红着眼眶:“请父皇为我做主!” 建文帝不假思索地应道:“放心,朕一定为你撑腰。” 俞皇后不失时机地煽风点火:“淮南王到底是长辈,安平年少,被叱责几句,也不必放在心上。” 长辈? 建文帝目中闪过冷意,淡淡说道:“别说安平无辜,便是安平犯了错,也轮不到淮南王多嘴多舌!” …… 世家望族,最重长幼。身为晚辈,不得和长辈顶撞,连辩驳也会被视为忤逆。 只是,在天家,谁敢在建文帝面前摆出长辈的架势? 看来,这两年,淮南王太过顺风顺水,颇有自得忘形之势…… 俞皇后深知建文帝的脾气,见他神色淡淡,便知是动了真怒,心里一阵畅快。连带看前来告状的六公主也顺眼了不少。 “安平,”俞皇后温声道:“此事你不必再管。放心,没人敢欺辱天家公主。也无人敢欺负我的门生。” 俞皇后口中的门生,非谢明曦莫属。 六公主低声道:“多谢父皇,多谢母后。天色已晚,安平这便告退,请父皇母后早些歇下。” 建文帝嗯了一声:“你回去之后,也早些歇下。听闻你近来练武十分勤勉,还要完成课业,每晚子时以后才睡。” “学业要紧,身子更要紧,万万不可伤了身体。” 六公主目中流露出感动,点点头应了,然后行礼退下。 待六公主离开,建文帝的面色彻底沉了下来。 俞皇后看在眼里,心里颇为愉悦。 建文帝一动怒,淮南王可就有的好受了。 …… 隔日是小朝会。 五位阁老,六部尚书及左右侍郎,外加御史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均有资格参加小朝会。另有几位位高权重的武将,诸如尹大将军临江王楚将军等等。执掌宗人府的淮南王也上了朝。 这三十余人,皆是三品以上的重臣。是大齐肱骨栋梁! 建文帝坐了十几年龙椅,天威日隆,喜怒不形于色。只是,今日淮南王张了两次口,俱被建文帝不咸不淡地打断。 一众官场老油子,心照不宣地呵呵一声。 看来,淮南王是惹得天子不快了! 有消息灵通的,不免联想到昨日轰动京城勋贵高官圈的新闻……听闻其中还牵扯到了六公主。 所以说,子孙不肖犯蠢,比什么都可怕。 淮南王心中更是懊恼,不过,面上却未显露。 早朝一结束,淮南王立刻没敢出宫,而是去了移清殿请罪。 “……老臣整日忙于宗人府之事,疏忽了对儿孙的教导。锦月这丫头,此次也得了教训,一直病倒在塌。” 淮南王唱念俱佳,一脸愧色:“昨晚之事,皆因误会而起。老臣未料到公主殿下会亲自前往淮南王府。还请皇上恕罪。” 说完,拱手躬身,大有建文帝不恕罪便一直不起身的架势。 建文帝并无反应。 淮南王心中一沉。 糟了! 也不知六公主说了什么,建文帝竟是动了真怒!不对,一个六公主,尚无这么大的影响力。一定是俞皇后,趁机煽风点火,吹了枕边风…… 淮南王心中大恨,此时却不宜辩驳自白,只能继续维持躬身的姿势。 过了片刻,建文帝才淡淡道:“平身!” 一把年纪的淮南王,身体大不如前,片刻功夫,便腰背酸软。谢恩后,淮南王站直身体,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天威慑人,圣心难测。 此时的建文帝,神色平平,看不出喜怒,说出口的话,却令淮南王又出了一声冷汗:“宗人府里的事务,尽数交于王叔。王叔整日忙碌,无暇分身,顾不上王府内宅之事,也是理所当然。” 淮南王只得再次请罪:“老臣无能,无颜面对皇上。” 建文帝瞥了淮南王一眼:“王叔能将宗人府打理得井井有条,若说无能,宗亲里再无能人了。” “修身齐家,而后方能治国平天下。王叔贵为亲王,执掌宗人府,更应谨慎。” “昨晚之事若传开,淮南王府颜面何存?王叔颜面何存?” 果然是成心找茬挑刺。 今日不给个交代,根本过不了这一关。 淮南王暗暗咬牙,继续卑躬屈膝:“老臣惶恐。以后,老臣定会严加教导儿孙,绝不容他们惹祸。” 更不能招惹难缠的六公主! 建文帝稍稍消了心头恶气,淡淡道:“朕今日说的话,王叔需谨记于心。朕不希望日后再有此类事情。” 忽地想起六公主昨晚说的话,又加了两句:“安平的好友,是王叔的外孙女吧!王叔看在安平面上,宽待一二。” ……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三章 怒骂 半个时辰后。 淮南王府。 淮南王面色难看地回来了。 等了一个上午的淮南王世子,一见亲爹这副脸色,心里顿时一个咯噔。忙迎了上去:“父王可向皇上请过罪了?” 淮南王憋了一肚子怒气闷气,见了淮南王世子那张脸,气不打一处来,伸腿便踹了过去:“老子这张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皇上今日动了真怒,出言警告。若不是我隐忍告罪,低声下气,只怕这宗人府的差事便要丢了。” 淮南王大发雷霆,淮南王世子根本不敢闪躲,站在原地挨了这一脚,疼得直吸气。 淮南王恨恨怒骂:“去告诉你那个不成器的闺女,病好了立刻就滚去书院。” “以后不得招惹六公主,便是谢明曦,也离得远一些。” “不争气的东西!挣不来颜面,整日只会惹祸!和你这个不争气的亲爹一样!” 淮南王越说越气,忍不住又踹了淮南王世子一脚:“立刻给我滚!” …… 淮南王世子被骂得灰头土脸,麻溜地“滚”去了盛锦月的雪香阁。 盛锦月连着两日未曾进食,神色恹恹,满面憔悴地躺在床榻上,双目无神。 淮南王世子妃坐在床榻边,不时以丝帕擦拭眼角:“锦月,你连着两日都没吃饭了。今日还不吃,怎么得了。难道你要生生饿死自己不成!” 盛锦月动了动干涩的嘴唇:“我没胃口!吃不下!” 一想到莲池书院外的白榜,盛锦月心里便凉嗖嗖的,悲从中来,泪水很快涌出眼眶。 淮南王世子妃又是心疼又是着急:“早知如此,何必当初。你做什么不好,为何偏要去招惹谢明曦?” 若只招惹谢明曦也就罢了,偏偏牵连到了六公主,最后落到了董夫子身上。 顾山长铁面无情,根本不买账。想送礼都送不出去。闹到现在这等地步,甚至惊动了宫中帝后…… 盛锦月委屈地哭了起来:“我哪里知道六公主会替谢明曦出头。” 若是早知道,给她十个胆子,她也不敢去惹谢明曦! 又急又重的脚步声骤然响起,淮南王世子妃一惊,一转头,就见淮南王世子怒气冲冲地冲了进来。 “世子爷,这是怎么了?”淮南王世子妃心里一紧,面上多了几分惊惶:“莫非六公主真的向皇上告状了?” 淮南王世子也是个暴脾气,被淮南王怒骂怒踹,一肚子闷气。扬手就打了淮南王世子妃一巴掌:“都是你生养教导出来的好闺女!” 淮南王世子妃右脸顿时多了鲜红的指印,敢怒不敢言,唯唯诺诺地应道:“都是妾身的错。妾身以后一定好好教导锦月。” 盛锦月也被亲爹的怒气吓了一跳,身子瑟缩了一下。 “等病好了立刻就去莲池书院!”淮南王世子阴着脸,将淮南王说过的话重复一遍:“不得再招惹六公主,离谢明曦也远一些。” 在淮南王世子的暴怒下,盛锦月根本不敢再闹腾,什么不去莲池书院之类的话,一个字都不敢出口。委委屈屈地点头应下。 …… 淮南王在移清殿里被天子训斥之事,根本瞒不了人。半日功夫,便在一众重臣里口耳相传,很快,传遍了文武百官耳中。 这些官员中,总有家中女儿或孙女在莲池书院就读。傍晚回府不免要问上一问。 谢明曦这个名字,被频频提起,彻底扬名京城。 平日颇为清闲的谢钧,今日走到哪儿,总能收获一堆艳羡的目光和惊叹:“谢大人教女有方,令人钦佩!” “谢大人惊才绝艳,俊美不凡,生的女儿也这般出众,令人羡慕。” “是啊!生女当如斯啊!” “今晚我做东,请谢大人务必赏光。正好在席上也仔细给我们说一说,平日是如何教导令千金的。” 女儿养好了,一样给亲爹争面子! 比那个不成器不中用的儿子强多了! 谢钧一脸自得喜气洋洋地说道:“该由我做东。今儿个都去鼎香楼。” …… 傍晚时分,学生俱已散去。莲池书院里格外宁静。 练功房的房门紧紧惯着,厚实的门板挡住了房内的木刀交击声。今日,站在门外候着的除了湘蕙扶玉,又多了尹潇潇的贴身丫鬟。 一个时辰后。 廉夫子率先走了出来,湘蕙等人立刻上前行礼。廉夫子不喜多言,略一点头,便先离去。 紧接着,六公主谢明曦尹潇潇出来了。 六公主额上冒汗,谢明曦满面红潮。 尹潇潇自小学习骑射,论体力比谢明曦稍强一些。此时也被累得够呛,惨呼连连:“累死了!我连走路的力气都没了!每日都这样练,回去哪里还有力气完成课业。” 谢明曦勉强打起精神,开起了玩笑:“董夫子在养病,明日由顾山长代董夫子上课。你敢不写课业吗?” 当然不敢!随口说说而已! 尹潇潇苦着脸叹气:“练武本就要吃得了苦才行。罢了罢了,忍一忍便是。”又问谢明曦:“今日夫子所授的刀法,你学会了几成?” 谢明曦难得有丝迟疑:“招式倒是都学会了。不过,总觉得差强人意,少了些什么。” 尹潇潇顿有知音之感:“对对对,我也觉得少了一点什么。” 六公主简短地插嘴:“形似神不似!” 是啊!就是这种感觉! 谢明曦和尹潇潇一头! 三人一起随廉夫子练武,一个正式弟子,两个记名弟子。关系自比其余同窗亲近。“不喜说话”的六公主,对性情爽朗明快的尹潇潇,也少了几分防备。 三人一起到了书院外。 马车俱已等在外面。 尹潇潇先上了马车,挥挥手第一个离去。 谢家马车上,下来的竟是一个面容俊朗的男子。 谢明曦有些讶然,上前喊了一声:“二叔,你怎么来了?” 来人,正是谢铭。 谢铭天生木讷,不善言辞,实话实说:“大哥今日早上吩咐车马,让管事来接你。娘放心不下,便让我来了。” 原来是徐氏的主意。 谢明曦笑了一笑,接受了徐氏母子的示好:“多谢二叔。” 正要上马车,身后忽地响起六公主的声音:“等一等!” 正文 第一百九十四章 送你 谢明曦略略侧身,看了过来:“公主殿下有何叮嘱?” 话语随意亲昵,带着一丝调侃。 经过昨天晚上,两人之间的芥蒂渐渐消融,说话相处有了新的默契。闭口不提彼此的身份和秘密,便如一对普通的好友。 六公主冲谢明曦弯了弯眼眸:“我送你。” 谢明曦哑然失笑:“不必了。二叔亲自来接我回去,公主殿下还是自行回宫吧!别在路上耽搁太久了,免得梅妃娘娘担心。” 六公主却十分坚持:“我送你回去。”顿了顿又道:“以后我每日晚上送你回府,不必让谢家来马车了。” 那种诡异的“对她太好了”的感觉又来了! 谢明曦将心头那一丝奇异的感觉按捺下去,冲六公主笑道:“我知道公主殿下是一片好意。不过,每晚相送太过麻烦,实在不必如此……” 六公主有些委屈地打断谢明曦:“你每日坐林微微的马车来书院,为何我不能每日送你回去?” 谢明曦:“……” 不等谢明曦说话,六公主便走上前,拉起谢明曦的手,走向自己的马车。 谢明曦只得扭头对谢铭说道:“二叔自行上马车回去便是。” 谢铭:“……” 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原来,六公主和谢明曦这般要好。 谢铭日日被徐氏耳提面命,虽不够机灵,此时也知道要顺着六公主的心意。顺便叫了扶玉和湘蕙:“你们两人坐这辆马车,免得扰了公主殿下和明娘说话。” 扶玉爽快地应了。 湘蕙略一迟疑,转念一想,已经同寝同食,再多一个同车共行也算不得什么。便也应了下来。 …… 少了扶玉和湘蕙,眼前顿时清静了不少。 六公主也比平日放松了许多,抽出隔层,取了两盒子零食出来:“湘蕙备了蜜饯肉脯点心,我们先吃些垫垫肚子。” 学习本就消耗精力,一个时辰的练武,更是消耗体力。 谢明曦饥肠辘辘,也未矫情推辞,笑着应了一声:“好。” 两个盒子,一个里面放满了蜜饯和各式肉脯,另一个里面整齐地放着四色点心。俱是宫中御厨精心制作而成,色香味上佳。 谢明曦拈起一块点心,尝了一口,甜软绵香,还算入口。 六公主对点心不感兴趣,专挑各式肉脯吃。 谢明曦一块点心下肚,一看六公主,已经吃了小半盒肉脯,不由得笑了起来:“没想到,你这么爱吃肉。点心你不吃吗?” 六公主很顺口地答道:“甜腻的点心,我哪里吃得下。” 话一说完,心里便一个咯噔。 果然,心思敏锐细腻的谢明曦,抬起明亮的眼眸看了过来:“原来公主殿下不喜吃甜食。” 十一二岁的姑娘家,大多爱吃甜腻之物。像六公主这般不喜甜食只爱吃肉的,却是少之又少。 六公主十分镇定地应了回去:“我天生不爱甜食。” 好在谢明曦未再起疑心,笑着又拿起一块点心:“既然公主殿下不喜吃甜的,我可就不客气了。” 谢明曦吃东西的样子很好看,又斯文又秀气,而且速度竟然不慢。吃完之后,唇边干干净净。 六公主特意挑了一块美味的牛肉脯,递到谢明曦手边:“牛肉脯滋味甚好,你尝一尝。” 谢明曦没有推拒,笑着接了过来,尝了一口,赞道:“咸香适口,确实美味。” 紧接着,一块蜜饯递到了她嘴边:“你尝尝蜜饯。” 这举动实在有些亲昵。 谢明曦下意识地抬头,六公主不知何时已凑了过来,目中噙着笑意。 谢明曦不忍推拒,只得“笑纳”六公主的好意,低头尝了一口。蜜饯酸中带着甜,回味悠长。 六公主似喂出了乐趣,又拿了一块肉脯,殷切地递到谢明曦嘴边。 谢明曦忍不住笑了:“我又不是三岁的孩童,有手有脚,不敢劳烦公主殿下伺候。” 六公主咧咧嘴:“不劳烦,我甘之如饴。” 她终于肯对自己笑了。 不是戴着面具时的微笑,不是令人心惊的冷笑,而是轻松惬意的笑容。看在眼里,心里便如一朵花悄然绽放。 不知从哪儿涌起一点甜意,悄然弥散。 愉悦的时光,总是快得令人惆怅。 似乎只一转眼的时间,便到了谢府门外。 “多谢殿下送我回来。”谢明曦笑着道谢,下了马车,冲六公主挥挥手:“殿下请回吧!明日再见!” 天色已暗了下来,谢府大门上悬挂着的风灯被微风吹拂,摇摆不定。 忽明忽暗的灯光下,谢明曦容颜似玉,唇角微扬。 六公主冲谢明曦弯了弯嘴角,心情愉悦地挥挥手,终于回转。 …… 谢铭憋了一路没说话,此时终于忍不住感叹一声:“六公主殿下对你真好。” 是啊! 六公主对她真的很好! 前世的六公主,沉默少言,便是有心照拂她,也不会表露得这般明显。她们之间的友情,也如溪水一般,温柔和缓。 现在的“六公主”,却活泼热烈许多,不容人忽视。 便如昨晚,执意陪她一起去淮南王府,挡在她身前。 这般坦然热忱的心意,便是心冷如铁的她,也无法拒绝。 谢明曦无声轻叹,打起精神道:“二叔,不管如何,今日多谢你去接我回府。” 谢铭是个木讷的老实人,徐氏的精明泼辣半点都没传给他。 老实人说话格外实在:“些许小事,你一再道谢,倒显得见外了。我是你二叔,接你回府算的了什么。” “再说了,我整日闲着无事,兰娘元舟上学散学,都是我接送。等接了他们姐弟回府,再去接你,时间正好。” 说完,又一拍脑门:“对了,今日公主殿下说过,每晚都要送你回府,可是真的?”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笑道:“我想推辞,公主殿下却不肯。这般劳烦公主殿下,我心中总觉不妥。” 谢铭想了想说道:“既是这样,我每天都去等你便是。公主殿下愿送便送,我跟在后面照应一二也是好的。” 也只能如此了。 谢明曦点点头应下。 正文 第一百九十五章 通房(一) 徐氏老远就迎了出来,亲热地握起谢明曦的手,一起进了内堂。 不知道的人,定会以为谢明曦才是徐氏嫡亲的孙女。 谢老太爷原本端坐在上首,动也未动。 谢铭说道:“今日晚上,六公主殿下坚持要送明娘回府,我只得坐着马车跟在后面回来了。” 什么? 谢老太爷坐不住了,既惊又喜地霍然起身:“你说什么?今晚是六公主送明娘回来?” 谢铭点点头。 谢老太爷又看向谢明曦,待看见谢明曦同样点头后,亢奋又激动:“既如此,你为何不请公主殿下进府小坐片刻?” 谢明曦微微一笑:“天色已晚,公主殿下还要回宫。我怎么好张口相邀。” 这倒也是。 谢老太爷满面笑容地接了话茬:“对对对,明娘心细如尘,考虑得比祖父周全。待日后公主殿下得了空闲,再邀公主殿下登门做客也不迟。” 他活了大半辈子,见过的最大的官便是自己的儿子谢钧。天家公主,对谢老太爷来说实在太遥远了。如天边明月一般,高不可攀。 没想到,谢明曦轻轻松松便攀上了明月。 谢老太爷此时再看谢明曦,只觉孙女犹如被镀上了一层耀目的光环。越看越爱,怎么看都好。 徐氏的夸赞声响起:“我们明娘又美丽又聪慧,得了公主殿下青睐,也是理所当然。” 平日听徐氏说话总觉刺耳看徐氏一眼都觉膈应的谢老太爷,对着徐氏笑道:“你说的有理。” 徐氏和谢老太爷做了二十年夫妻。上一回见谢老太爷这般高兴,还是十几年前得知谢钧考中探花的那一日。 父子两个贪慕虚荣,一般德行! 徐氏暗暗撇嘴,面上却笑容更盛,一张嘴滔滔不绝,几乎将谢明曦夸上了天。 谢明曦笑着听了片刻,才张口打断徐氏:“我还有课业未完成,得回春锦阁了。” 徐氏立刻道:“对对对,课业要紧。”然后,坚持要送谢明曦回春锦阁。谢明曦心中了然,自不会拒绝。 …… 徐氏自然是有话要单独和谢明曦说。 “明娘,兰娘和元舟已开始在杨夫子处上课。除了音律之外,还随杨夫子读书习字。”徐氏一脸感激地道谢:“这一切,多亏了你。” 谢明曦淡淡一笑:“举手之劳罢了。” 徐氏笑着叹了口气:“对你来说,只是举手之劳。对我们而言,却不是小事。我们初到京城,能这么快安顿下来,总要多谢你。” 顿了顿,又低声道:“今日我从牙婆子手中买了四个丫鬟,其中两个容貌娇俏些,又都识些字,都送到你爹的书房了。有知冷知热的人伺候着,丁姨娘也能‘安心’反省。” 这才是徐氏真正的来意。 之前的犹豫动摇,定然令谢明曦心中不快。趁着此次机会修复如初,最好是关系更紧密些才是。 谢明曦目光明亮,洞如火烛,早已窥破了徐氏的心思。闻言笑了一笑:“祖母如此关心父亲,便是亲娘也不过如此。” 徐氏心里一松。谢明曦这么说,显然是不再介怀了。 聪明人无需将话说透,点到即止。 徐氏满脸堆笑:“你还有课业要忙,得了空闲,我们祖孙两个再闲话。”然后起身离开。 确实是个识趣又精明的老婆子。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笑,迈步去了书房。 …… 到了子时,喝得晕乎乎走路轻飘飘的谢钧回了府。 一个晚上,一众同僚夸赞不绝,轮番来敬酒。万幸谢钧酒量颇佳,不然,只怕已醉得不省人事了。 谢钧习惯性地走到了兰香院。看到院门上的大铁锁,醉意朦胧的脑海陡然掠过一个念头。 丁姨娘被禁足了! 还是他亲自挂的铁锁! 他愤怒不已,言明要禁足半年。若丁姨娘不反省改过,便一直禁足下去! 如果此时开了铁锁,他这个亲爹还有什么脸见女儿?罢了!还是一个人去书房睡吧! 习惯了有人伺候枕席的谢钧,怏怏地进了书房。却没想到,书房里正有两个“惊喜”等着他。 “奴婢春桃,见过老爷。” “奴婢秋菊,见过老爷。” 两个十五六岁的俏丫鬟,一起裣衽行礼。 谢钧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没想到,徐氏掌家办事如此利落,才一两日的功夫,便已挑好了丫鬟,送到他身边来了。对继母嫌弃不喜的谢钧,难得对徐氏生出一丝赞许。 换做往日,谢钧难免要犹豫。 这些年来,为了维护永宁郡主的颜面,他这个郡马除了一个妾室之外,从未纳过通房。瑶碧是永宁郡主给他的,另当别论。 可现在,他和永宁郡主已闹到这等地步,出了维系一个夫妻名分外,他这个郡马根本见不着永宁郡主的面。更遑论什么同床共枕。 现在丁姨娘又被禁足,不便伺候枕席。 男子汉大丈夫,枕畔空虚怎么能行? 谢钧很快便想通了,满怀兴致地坐下,张口吩咐:“你们两个都抬起头来,给老爷瞧瞧。” 两个丫鬟怯生生羞答答地抬了头。 不得不说,徐氏颇懂男人的喜好。也可能是因时常替谢老太爷买人的缘故,挑的两个丫鬟确实都很出众。 当然比不得永宁郡主冷艳高贵,也不及丁姨娘纤柔貌美。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正是鲜嫩动人的时候,别有一番青春妩媚。 春桃身量略高,身段窈窕。 秋菊小巧玲珑,颇为俏丽。 两个丫鬟都被徐氏“教导”过,知道自己将要成为谢老爷的通房。原本心中惴惴不安,此时见到俊美儒雅的谢钧,两个丫鬟俱被这份俊美迷住了眼,竟生出了竞争之意。 “老爷似喝了不少酒,奴婢这便去厨房,为老爷煮一碗醒酒汤。”春桃微红着脸,鼓起勇气张口。 秋菊不甘示弱,立刻道:“奴婢去准备热水,伺候老爷沐浴。” 两个娇滴滴的俏丫鬟,目送秋波,争相献媚。 谢钧心中颇为自得快意,哈哈一笑:“好,好,老爷今晚便让你们好生伺候。”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六章 通房(二) 兰香院。 丁姨娘接连哭了三日,一双美丽的眼眸早已红肿。此时,又在烛火下默默垂泪:“……文绮,我的命怎么这么苦。” 又来了! 这三日,丁姨娘不停自怨自苦。只要一张口,便说个没完没了。 文绮忍住打呵欠的冲动,打起精神安慰:“姨娘也别太伤心了。” 丁姨娘恍若未闻,红着眼哭道:“我只元亭这么一个儿子,他张口求我,我总不能不应。我本想着,明娘天赋高学业出众,便是偶尔错过一回月考也算不得什么。没曾想,竟闹到这等地步。” “明娘太狠心了!竟半点都不谅解我这个亲娘的苦衷,对自己的兄长也这般心狠无情。我被禁足不说,元亭也被关在了院子里。这一耽搁,课业又要一落千丈。” “我真是命苦,生了这么一个不懂事不孝顺的女儿……” 哪怕文绮一心向着自己的主子,听到这等话也有些无语。 什么才叫懂事孝顺? 莫非任由亲娘算计,才是懂事孝顺? 天底下可没这样的道理!再无私,也不能牺牲自己成全别人。 不过,实话此时是万万不能说的。文绮违心地附和:“姨娘说的是。” 这些话,丁姨娘翻来覆去地说了数回,越说越顺溜。说到后来,便连丁姨娘自己也觉得是谢明曦对不住她这个亲娘。 至于在点心里放巴豆粉之事,丁姨娘却是一字不提。 丁姨娘哭着骂完谢明曦后,又哭起了谢钧:“……往日老爷最是疼我,从来舍不得和我置气。忍不了一两日,便要来兰香园。此次却连着三日都没来了。” 文绮无奈地提醒:“老爷亲口说过,让姨娘禁足半年。短短三日,怎么可能心软。姨娘便是再急,也得耐着性子等上一段时日。等老爷心软了,自然会来看姨娘。” 这倒也是。 谢钧正是盛年,身边离不得人伺候。忍不了多久,一定会来找她。 丁姨娘用袖子擦了眼泪:“左右他今晚是不会来了,我还是歇下吧!” …… 被禁足的丁姨娘,不能迈出兰香院半步。府里的丫鬟仆妇,也进不了兰香院。也因此,丁姨娘丝毫不知,体贴的徐氏已买了两个通房丫鬟送到了谢钧身边。 不过,丁姨娘很快就知道了。 隔日清早,丁姨娘刚梳洗完,还没来得及吃早饭,徐氏便来了。 兰香院院门上的铁锁,共有两把钥匙。原本都在谢钧手中,今日早上,睡得神清气爽的谢钧便将其中一把钥匙给了徐氏。 丁姨娘见了徐氏,心中恨得牙痒。反正谢钧也未来,丁姨娘索性连行礼也免了,冷笑道:“你来做什么?” 丁姨娘是谢老太爷原配的姨侄女,徐氏看她自然也不顺眼,故意笑道:“你被阿钧罚禁足,整日只能待在兰香院,我怕你太过憋闷,特意来陪你说说话。” 丁姨娘冷笑一声:“我就不劳你操心了。你有空,不如多教导你的儿孙,让他们安分在谢府里待着,别出去丢人现眼。” 论吵架,徐氏可从没怕过谁,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去:“我的儿孙虽不算聪明,不过,心地都好的很。绝不会做出陷害自己姐妹的事情来。” 丁姨娘像被细针戳中一般,眼中骤然冒出怒火:“你……” “也就你将谢元亭那个狼心狗肺的混账当成了宝。” 徐氏满目鄙夷:“有贼心没贼胆,一旦事发,便将所有事都推到你身上来。这等混账东西,给明娘提鞋都不配。你有明娘这样的好女儿,却不知珍惜,一味糟践她。迟早有你后悔的一日!” 丁姨娘却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张口说道:“总归是我女儿,她便是一时记恨,时日久了,便也忘了。总不能不要我这个亲娘!” 那可不好说! 谢明曦可不像是心慈手软的主! 连给亲爹安排通房丫鬟的事都做得出来。可见是对丁姨娘彻底凉了心。 徐氏又用凉凉的语气说道:“我等着看你悔不当初!” 丁姨娘怒目相视。 …… 徐氏眯了眯眼,忽地笑了起来:“对了,我特意来,还有一桩事要告诉你。你被禁足,阿钧身边没人伺候总不行。我特意叫了牙婆子登门,买了两个年轻水灵的丫鬟。阿钧也是个急性子,昨日晚上便收用了……” 什么? 丁姨娘头脑轰地一声,俏脸迅速失了血色:“你、你胡说!老爷说过,娶郡主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心里喜欢的是我,此生不会再纳妾,也不会收用通房丫鬟。” “他绝不会这般对我!” “你一定是在胡说!” 徐氏用怜悯的目光看着丁姨娘:“男人说的话,哪里能信。当年谢钧他爹,也说过这样的话。后来还不是睡了一个又一个丫鬟。” 丁姨娘面容惨白,全身颤抖,动了动嘴唇,却挤不出半个字来。 徐氏看在眼中,颇觉快意。故作好意安慰:“你也别难过了。男人嘛,贪念新鲜也是难免。你好生熬上半年,等解了禁足,再好好哄一哄,阿钧说不定还肯再来兰香院。” 丁姨娘蓦地尖叫一声,目中露出恨意,猛地扑上前来。 徐氏早有防备,以和年龄绝不相衬的灵活闪躲。然后冲着一旁的丫鬟怒吼一声:“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将她拖住。” 如今当家做主的是徐氏,丫鬟们不敢不听吩咐,对视一眼,麻溜地上前拉住状若癫狂的丁姨娘。 文绮低声急语:“姨娘,先冷静,别慌了神!” 丁姨娘如何能冷静? 当年忍辱退让,也就罢了。永宁郡主这些年牢牢压她一头,她也忍了。现在,谢钧竟不顾山盟海誓,开始收用通房丫鬟。她如何能忍? “我要出去!我要去见谢钧!我要当面问一问他,到底还有没有良心?”丁姨娘声音凄厉地嘶喊,泪水狂涌出眼角,滑落脸颊。 “这么多年,我为了他忍气吞声。他怎么能这样对我?” “谢钧,你到底还有没有良心?” …… 正文 第一百九十七章 通房(三) 事实证明,谢钧实在没什么良心。 第一晚收用通房丫鬟,还能说是醉后放纵。可接下来一连几晚,谢钧都没消停安分过。两个年轻貌美的丫鬟,已成了谢钧新宠。 对谢钧来说,这显然不算什么大事。 和永宁郡主成亲后,一直是永宁郡主身边的丫鬟伺候枕席。先是嫣然,嫣然死后,又陆续地换了两个,加上瑶碧,谢钧睡过的丫鬟着实不少。 只是,丁姨娘一直被瞒在鼓里。以为谢钧数年来“守身如玉”。 “奴婢不能出院子半步,打听不到府里动静。”文绮压低声音禀报:“今日我用银子买通了在门外洒扫的粗使丫鬟,总算得了些消息……” 说到这儿,文绮顿了一顿,满面为难。 短短几日,丁姨娘瘦了一圈,眼睛红肿不堪,也不知哭了多少回。她若是再将打听的消息告诉丁姨娘,也不知丁姨娘能否受得了。 “什么消息?”丁姨娘咬牙追问。 文绮无奈地吐露实情:“老爷颇为宠爱那两个通房丫鬟。每晚都让她们伺候枕席!” 她们? 丁姨娘如遭雷劈:“你是说,老爷竟让她们一起伺候?” 文绮只得点头。 丁姨娘脑海中闪过各种混乱不堪的画面,胃中不停翻腾作呕,最后哇地一声,张口吐了起来。 直吐得天昏地暗,连胆汁都快吐出来了。 文绮被阵阵的酸臭气熏得也想吐了,屏住呼吸叫来两个小丫鬟收拾。 丁姨娘吐得奄奄一息,被扶着躺到了床榻上。 文绮说得口干舌燥,口沫横飞,丁姨娘也没什么反应。闭上眼,眼泪不停滑落。 …… 徐氏掌家之后,将原本得用的管事换了不少。不过,永宁郡主的人手并未被拔除干净,谢钧收用通房之事,很快传到永宁郡主耳中。 永宁郡主面色有些难看。 她根本不在乎谢钧有几个通房丫鬟。事实上,她巴不得谢钧离自己远远的,别来烦她。 只是,此事已传到了淮南王府,她便是想装着不知道,也不可能了。 “……这个谢钧,真是太过可恨了!” 淮南王世子妃特意来了永宁郡主府,一脸同仇敌忾的神情:“能为郡马,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他不但不惜福,竟还敢收用通房丫鬟!简直没将你这个郡主放在眼底!也未将我们淮南王府放在眼底!” “世子爷特意让我来一趟,问一问你的心意。是要趁机打断谢钧的一条腿,还是两条腿都打断?” 永宁郡主:“……” 看着一脸杀气的嫂子,永宁郡主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总不能说“其实我根本不在意他爱睡几个睡几个”吧! 要是真为此事闹上门,打断谢钧的腿,便会将此事闹大。到时候谢钧一怒之下,彻底翻脸怎么办? 谢钧也就罢了,更令人头痛的,是藏在暗处的谢明曦! 被人拿捏住把柄的滋味,便如一把刀悬在上空,随时会落下。不知会被刺中何处,更不知会受多重的伤! …… 永宁郡主久久没吭声,淮南王世子妃也察觉出不对劲了,疑惑地看了过来:“永宁,你这是怎么了?” 莫非是恼恨过度,反应不过来了? 永宁郡主避重就轻地应道:“大嫂,多谢你和大哥为我撑腰。不过,这是谢家家事,不必为此大动干戈。” 这话是什么意思? 他们夫妻一番好意,倒成了多管闲事? 淮南王世子妃也有些不快,神色顿时淡了下来:“既是如此,你便自行处置。若需要世子爷出面,再张口也不迟。” 淮南王世子妃态度一变,永宁郡主焉能不察。只是,她实在不愿将此事闹大,只能视而未见。转而问道:“大嫂,锦月现在如何?是否已经好了?” 提起盛锦月,淮南王世子妃便觉头痛,忍不住叹了一声:“本来已经快好了。可她不愿去书院,前日晚上,竟故意站在窗边吹风,又染了风寒。少不得要再歇上几日。” 永宁郡主:“……” 侄女这么蠢,到底生得像谁? 永宁郡主抽了抽嘴角,干巴巴地安抚两句:“姑娘家脸皮薄,遇到这等糟心事,一时想不通也是有的。待日后去了书院,便会好了。” 淮南王世子妃苦笑一声:“不瞒你说,若不是父王坚持不允,我便随着锦月的性子,让她退学罢了。” “出了这等事,她以后在书院还怎么抬得起头来做人。那个谢明曦,狡诈阴险,锦月哪里是她对手。” 永宁郡主愈发尴尬。 名义上,谢明曦得叫她一声母亲!谢明曦惹祸,连带着自己在兄长嫂子面前也没了脸面。 淮南王世子妃借机发泄了一通郁气,终于起身离开。 …… 当日晚上,永宁郡主便领着谢云曦回了谢府。 永宁郡主憋了一肚子闷气,不冷不热地见了礼。 谢老太爷对这位身份尊贵的儿媳其实有颇多不满。不说别的,这些时日,连请安都没来过一回。便是郡主,这般高傲也太过分了。 再想到儿子这些年来受的委屈,谢老太爷心中愈发不快。不过,谢家势弱,攀附淮南王府,受些闲气也只能忍着。 谢老太爷不咸不淡地寒暄几句,便回了院子。 徐氏不敢做墙头草,便也领着儿孙走了。 内堂里,只剩永宁郡主领着谢云曦,和谢钧沉默相对。 “明娘为何迟迟没回来?”永宁郡主面无表情地张口询问。 谢钧习惯性地陪着笑脸:“她每日在书院多留一个时辰,六公主殿下会亲自送她回谢府。不必为她的安危忧心。” 永宁郡主:“……” 一旁的谢云曦听在耳中,嫉妒得眼都快红了。 永宁郡主深呼吸一口气,直截了当地说道:“谢钧!那两个通房丫鬟是怎么回事?你要纳通房,为何不和我商议?你别忘了,我才是谢家主母!” 谢钧竟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区区两个通房丫鬟而已!你是谢家主母,我还是谢家家主!莫非我连这点小事都做不得主?” 正文 第一百九十八章 鸡飞 好一个谢钧! 往日折眉低腰,毫无骨气! 今儿个倒是摆出男子汉大丈夫的样子来了! 永宁郡主心头火气,冷笑不已:“好威风的谢郡马!既是如此,什么也不必说了。你就等着我兄长来打断你的腿吧!” 一想到脾气躁怒的淮南王世子,谢钧神色一僵,男子汉大丈夫的气度顿时一扫而空,放软语气道:“郡主息怒。我刚才不过是随口说笑,当不得真。” 别说永宁郡主,便连一旁的谢云曦看着亲爹这般软骨头,也是一阵鄙夷厌恶。忍不住张口道:“父亲既知道母亲动怒,还不快些将那两个丫鬟打发走!” 谢钧奈何不得永宁郡主,心里这股闷气立刻发作到了谢云曦身上:“住嘴!哪有女儿管着老子的道理!再敢多舌,立刻给我掌嘴!” 谢云曦顿时委屈地红了眼圈。 往日父亲待她如珠似宝。可现在,要么不闻不问,一张口便是叱责。 永宁郡主神色一冷:“谢钧!在孩子面前耀武扬威,算什么本事!” 谢钧也怒了,冷笑一声:“郡主身份高贵,我得敬让三分。云娘是我女儿,莫非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数落不得了?既是如此,烦请郡主还是将她带回郡主府去!也免得我这个亲爹看着心烦气闷!” 谢云曦哇地一声,哭着跑了出去。 永宁郡主气得全身发抖,冷笑连连:“好你个谢钧!果真是不将我放在眼底了!我今日倒要看看,谢府到底谁说了算!” 然后怒喝一声:“来人,去书房,将春桃和秋菊带来!” 永宁郡主余威犹存,张口怒喝之下,内堂里的丫鬟婆子都是一惊。 只是,这些时日,徐氏已重新制定过内宅规矩。一众下人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面面相觑,竟无人动弹。 永宁郡主身后的赵嬷嬷,铁青着脸怒叱:“你们耳朵都聋了不成?没听见郡主的吩咐吗?去将那两个不要脸的小蹄子带过来!” 一个管事婆子仗着胆子应道:“赵嬷嬷消消气。奴婢们不是不听郡主吩咐,只是,春桃和秋菊都是老太太亲自买进府的,便是卖身契也在老太太手中。若想处置,总得过问老太太一声。” …… 原来是徐氏从中捣鬼! 赵嬷嬷皱起了眉头。 内宅自有内宅的规矩。徐氏是谢老太爷正经的续弦,永宁郡主再大,也大不过自己的婆婆。 做婆婆的,赏儿子两个通房丫鬟,于时下也是司空见惯的常事。 现在该怎么办? 赵嬷嬷看向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神色也十分难看。 做儿媳的,在婆婆面前天生便矮了一头。她身为郡主,自然不会将粗野的徐氏放在眼底。可为了区区两个丫鬟,和婆婆吵闹实在不体面。一旦传出去,她这张脸要往哪儿放? 谢钧将永宁郡主的反应看在眼底,心中也觉快意。 谢明曦这一招果然极妙。自从谢老太爷和徐氏进了谢府之后,永宁郡主嚣张的气焰大为收敛! 他实在舍不得两个鲜嫩貌美的丫鬟,索性厚着脸皮上前赔礼:“郡主何必和两个通房丫鬟置气。此事是我不对,总该和郡主商议一声,再让丫鬟们近身伺候。” “还请郡主看在夫妻情分上,饶过我这一回。” 永宁郡主听得简直要吐了。 夫妻情分? 亏谢钧说得出口! 这种男人,她多看一眼都觉得恶心。 只是,今日之事,她若退缩不管,以后这谢家内宅,便彻底成了徐氏的掌中物。她不稀罕谢家这点家资,却不能容任何人爬到自己的头上来! 永宁郡主深呼一口浊气,面无表情地说道:“谢钧,我给你一炷香的时间。将那两个丫鬟带来,另外,去请老太太到内堂来。我要问个究竟!” …… 一炷香后。 两个俏丽的通房丫鬟,瑟缩着跪在永宁郡主面前。 站在永宁郡主身侧的瑶碧,悄然抬头打量一眼,心中陡然涌起愤怒和不甘。这两个丫鬟,哪里及得上自己? 如果她也能留在谢府,现在受尽宠爱的人就是她了…… 点翠轻轻咳嗽一声。 瑶碧陡然一惊,迅速看了点翠一眼,然后垂下头。 永宁郡主不屑张口,赵嬷嬷上前一步,代主子发问:“你们两个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原本是什么地方的丫鬟?是何原因被卖到谢府来?” 两个丫鬟满脸惊惶,不敢不答。 “奴婢春桃,今年十六。原本是犯官罪奴,因识些字,被老太太看中买了进府。” “奴婢秋菊,今年十五。往日曾在画舫里待过几年。后来主子病逝,便被发卖了出来。” 俱都身份卑贱,不值一提。 赵默默轻蔑地冷笑一声,正要说什么,徐氏在儿媳阙氏的搀扶下来了。 徐氏年过五旬,年纪一把,身体倒是硬朗。平日说话中气十足,健步如飞。今晚让儿媳搀扶伺候,是有意让永宁郡主看看,身为儿媳的本分。 “老二媳妇,扶着我坐下。”徐氏颐指气使。 阙氏唯唯诺诺地应了一声,扶着徐氏坐下。 “老二媳妇,给我倒杯茶。”徐氏继续摆着婆婆的谱,折腾儿媳:“我不喜喝热茶,也不爱喝凉的,要不冷不热正好。” 阙氏低头应是。 倒了茶之后,徐氏又不快地数落:“没点眼力劲,怎么也不替老大媳妇倒上一杯?” 永宁郡主:“……” 这个徐氏,倒是比想象中的难缠。 赵嬷嬷也拧起眉头。 做婆婆的,占着身份之便,想为难儿媳,简直是轻而易举。便如俞皇后,再清高自傲,面对李太后的刁难也得退让三分。 永宁郡主身份确实尊贵,不过,也确实是谢家长媳。徐氏这一声“老大媳妇”,听着刺耳,却也没叫错…… 阙氏乖乖倒了一杯茶,捧至永宁郡主手边:“大嫂请喝茶。” 徐氏一张老脸这才稍稍舒展,冲永宁郡主一笑:“老二媳妇粗手粗脚的,说话做事不仔细,我这个做婆婆的只得指点一二。我绝没有别的意思,老大媳妇可别往心里去。” 正文 第一百九十九章 狗跳 老大媳妇? 如此粗鄙的称呼,成功地膈应到了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冷艳的脸孔隐隐聚集着怒意。 阙氏看在眼底,心里暗暗发怯,下意识地瞥了徐氏一眼。 徐氏心里也有些惴惴。不过,事情做都做了,此时不容她后悔迟疑。反正她是婆婆,永宁郡主身为儿媳,能拿她怎么样? “老大媳妇,你怎么不接茶?”徐氏故意沉了脸,冲阙氏瞪眼:“瞧瞧你,一脸苦闷,没半点笑容。怪不得老大媳妇不愿喝你倒的茶!还不冲你大嫂笑一笑?” 阙氏一副逆来顺受的模样,挤出笑容。 赵嬷嬷暗暗皱眉。 往日真是太小觑徐氏了。原以为徐氏只是个乡野村妇,不值一提。没想到,这个粗鄙的老婆子竟这般刁钻。 除非永宁郡主当场翻脸,否则,总得接了这杯茶。 永宁郡主动也没动。 阙氏不敢缩手,可怜巴巴地继续站着。 春桃秋菊瑟缩着跪在地上。 徐氏干巴巴的老脸强撑着镇定,心里却如十五个提桶打水,七上八下。一旦永宁郡主真的翻脸,她该怎么办? 内堂里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门口响起轻快的脚步声,然后,一个轻笑的少女声音打破了沉默:“今日家中这般热闹。原来是母亲回来了。” …… 听到这个声音,徐氏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强忍住擦拭额头汗珠的冲动,冲少女笑道:“明娘,你可算回来了。” 再不回来,她这把老骨头真快撑不住了! 谢明曦似窥出了徐氏的色厉内荏,冲徐氏安抚地笑了一笑:“劳祖母惦记了。” 徐氏顿时心中一定。 说来也奇怪。谢明曦不过是个十岁少女,身上却有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气质。仿佛她一露面,便能震慑住神色阴冷气势慑人的永宁郡主…… 这怎么可能? 偏偏,这等令人惊愕的事情,就在徐氏的眼前发生了。 眉宇间汇聚着阴冷怒气的永宁郡主,在见到谢明曦之后,竟缓和了一些。似乎对谢明曦颇为忌惮:“你每日都这般晚归?” 谢明曦淡淡笑道:“是。每日晚上二叔都去书院外等我,六公主殿下也会亲自送我回来。母亲不必担心我的安危。” 随着谢明曦一起进来的谢铭,被骤然点了名,不由得一阵紧张。被冷艳高贵的永宁郡主扫了一眼,就更紧张了,局促地笑了笑:“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谢钧也知晓谢铭每晚去书院外等候谢明曦之事,亲眼所见却是第一回。和颜悦色地笑道:“二弟,快些过来坐下。” 谢铭顿时受宠若惊,应了一声,便在谢钧身侧坐了下来。 谢明曦也走上前来,很自然地站到了徐氏身侧,目光一扫,故作讶然:“祖母,这不是春桃和秋菊么?她们两个为何会跪在这儿?” 徐氏装模作样地应道:“是你母亲召她们前来,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然后,故作不解地问永宁郡主:“老大媳妇,你是阿钧正室,总不会计较区区两个丫鬟吧!” “这两个丫鬟,是我这个老婆子做主买下,伺候阿钧衣食起居。你可别怪阿钧。” 谢明曦笑盈盈地接了话茬:“祖母放心,母亲素来宽容大度,绝不会为这等小事动气。” 徐氏又说道:“说起来,夫妻两个应该住在一处才是。老大媳妇住在郡主府,阿钧独自住在书房,身边没知冷知热的人哪里行。我也是心疼阿钧,才买了春桃秋菊来伺候。” “老大媳妇若是心中不高兴,便将这两个丫鬟打发走。只是,老大媳妇也该回来住下。夫妻两个,就该同床共枕朝夕相对才是。” 这番话,是几日前谢明曦叮嘱过的。只要永宁郡主回府问罪,这么应付便可。 徐氏心里暗暗犯过嘀咕。就这么短短几句话,能挡得住嫉火中烧的永宁郡主吗? 直至此刻,徐氏才敢相信。 原来,这些话真的管用。 …… 永宁郡主在听到“同床共枕朝夕相对”八个字时,冷艳的脸孔隐隐有些扭曲,几乎是反射性地回了一句:“不必了。” 她根本不愿再和谢钧同处一个屋檐下! 徐氏心里一松,立刻乘胜追击:“既是这样,那春桃秋菊就继续留下,伺候阿钧。老大媳妇你没意见吧!” 永宁郡主这才惊觉自己被绕了进去。 要么她回谢府,和谢钧“同床共枕”。要么,就得任由两个通房继续蹦跶。 任由谢钧独守空枕,既不现实也不可能。 等等! “丁姨娘呢?”永宁郡主皱眉问道:“往日都由她伺候。为何这几日被禁了足?” 丁姨娘被禁足之事,当然瞒不过永宁郡主。不过,亲娘兄长联手陷害谢明曦的事实在不光彩,被谢钧做主一力压了下来。 谢钧咳嗽一声:“丁姨娘伺候不力,被我禁了足。” 永宁郡主冷笑一声,目光扫了过去:“丁姨娘被禁足,元亭告假在府中养病。这其中,到底是什么缘故?” 当她是傻瓜不成! 谢钧不想说,正要支吾着敷衍过去。就听谢明曦淡淡说道:“大哥唆使丁姨娘在点心里放了巴豆粉,想令我错过当日月考。万幸被我识破,这才躲过一劫。” 永宁郡主:“……” 给奸诈似鬼的谢明曦下巴豆?亏这对母子想的出来! 怪不得盛锦月的计谋也被识破!便是傻瓜,也不会连上两次当。 一日之内连着被算计两回……可到最后,倒霉的全是别人。谢明曦心机手腕之厉害,可见一斑。 永宁郡主心绪复杂微妙,一时无语。 谢明曦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时候已经不早了,母亲不如就在府中住一晚。父亲和母亲近来聚少离多,想来定有许多话要说。” 永宁郡主反射性地说道:“我要回郡主府。” “我送你母亲回郡主府。”谢钧的声音竟同时响起。 夫妻两个难得心有灵犀,面无表情地对视一眼。心里同时想着,我现在过得逍遥自在,何苦和他(她)横眉冷对自找不痛快! …… 正文 第二百章 怀恨(一) 直至谢钧送了永宁郡主离开,徐氏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永宁郡主……竟然就这么走了? 既未大发雷霆,也未出手对付她这个婆婆,就这么走了? 谢明曦瞄了恍如梦中的徐氏一眼,微笑着提醒:“祖母,母亲已经走了。想来并不计较春桃秋菊之事了。” 徐氏霍然清醒,咧嘴笑了起来:“是是是,郡主贤良大度,岂会因两个丫鬟横吃飞醋!” 虽然她闹不清这其中的缘故,不过,有一点极明显的事实总能看得出来。 谢钧和永宁郡主这对夫妻,绝非外人想象中的恩爱和睦。这些年来谢钧信中所写的夫妻恩爱,大半都是假的。 所以,永宁郡主只是颜面受损,其实根本不在乎这两个丫鬟。此次雷声大雨点小,根本就没实质的举动! 这也意味着,以后谢家内宅彻底到了她手中。 想到这儿,徐氏简直心花怒放。再看微笑盈盈的谢明曦,更是说不出的顺眼。 碍着谢铭等人都在,不宜多说。徐氏亲热地拉起谢明曦的手:“明娘,幸好你回来的及时。不然,我对着郡主,还真有些发憷。”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祖母多虑了。母亲身为郡主,岂会做出忤逆不孝的举动来。” 永宁郡主由李太后抚养长大,心高气傲,极重颜面。宁可嫁一个软骨头好拿捏的丈夫,以遮掩自己特殊的癖好。 这样的永宁郡主,不被逼到极处,绝不肯放下自己的骄傲,撕破脸皮对付徐氏。 区区两个通房丫鬟,对永宁郡主来说,不痛不痒,根本无所谓。 来过一遭,算是对娘家兄嫂有了“交代”。 徐氏当然不知其中的奥妙。不过,对徐氏来说,结果重于一切!现在这样,便是徐氏最期待的结果。 …… 不出所料,永宁郡主回了谢府一回,就不再露面。 徐氏一颗心放回肚中,趁着丁姨娘被禁足,一点一点将内宅琐事都抓在手中。从中捞些私房银子的事就不必细述了。 总之,二房上下十分齐心,一致都愿和谢明曦来往交好。 谢老太爷也得了两个俏丫鬟,每日赏花读书喝酒睡丫鬟,颇为愉快。 一时间,谢府内宅竟前所未有的安宁下来。 春桃秋菊惊恐惶然数日,才渐渐放了心。 谢府内宅人口不多,衣食用度都远胜从前。 谢钧只有三旬。又生得俊美无双,温柔体贴。能伺候这样的主子,她们两人千肯万肯,不知多情愿。 谢钧走出去人人艳羡,回府便是说一不二的家主,心情也颇佳。 谢府里唯一不顺心的,便是丁姨娘和谢元亭母子了。 谢元亭被关了一个月,才被放了出来。人瘦了一圈,眼中多了阴郁和压抑的不甘。看着倒真像大病了一场。 …… “元亭,你反省了一个月,现在可知错了?”时隔一个月,谢钧的怒气也消退得差不多了,声音还算和缓。 谢元亭跪了下来,低声道:“父亲,儿子知错了。” 谢钧嗯了一声:“知错就好。你和明娘是亲兄妹,你身为兄长,理当爱护怜惜明娘。日后明娘有出息了,也不会忘了你这个兄长。” 顿了顿,又语重心长地叹了口气:“元亭,你是我唯一的儿子。我这个做父亲的,心里岂能不向着你?” “只是,明娘委实天赋惊人。确实远胜于你!” “你还不知道吧!第二次月考,她又考了满分,高居第一。莲池书院所有学生的成绩,都被张榜公布在书院门外。明娘的成绩遥遥领先,无人能及。李阁老的孙女才名着著,此次也只考了五十七分,比明娘差了一截。” “夫子们偏爱她不说,顾山长和俞皇后都对她青睐有加。她已名动京城,便是庶出,日后也能嫁一门极好的亲事。” “你这个做兄长的,以后有的是沾光的时候。你嫉恨她做什么?” 到底是唯一的儿子,谢钧恨不得将其中的道理掰开揉碎了,灌进谢元亭的耳中:“你别犯蠢。以后对着明娘放低身段,多多示好。你们是亲兄妹,她总不会一直记仇。” 只差没直说“想要好处就要低头哄着谢明曦”了! 奈何,谢元亭心胸狭窄,已经将自己所有的厄运都迁怒怪罪到了谢明曦身上。谢钧说得再多,他也听不进去。反而更生憎恨! 父亲已经彻底被谢明曦哄迷了心窍!一心向着谢明曦! “我说的话,你可记下了?”谢钧说得口干舌燥,顺手端起茶杯喝了一口。 谢元亭低声应是。 谢钧又道:“你今日便去书院吧!” 谢钧没提丁姨娘已经病了数日的事,谢元亭也没问,应了一声,便起身离开。 转身离开的刹那,谢元亭的俊脸上闪过浓浓的恨意。 …… 告假一个月,重回新儒书院,谢元亭比往日消沉了许多。 他再勤奋苦读,也不及谢明曦。 努力又有何益? 回府之后,他装模作样地温习,实则下悄悄压了一本闲书。小厮守在书房外,谢钧一来,小厮便扬声请安。谢元亭立刻将闲书收起。 待谢钧走了,谢元亭便又将闲书拿出来。 谢钧被蒙在鼓里,还以为谢元亭夜夜苦读,心中十分欣慰。在谢老太爷面前笑道:“吃一堑长一智!元亭虽犯过错,倒是知错能改,和明娘不再吵闹怄气,每晚熬夜苦读。” 谢老太爷自然也希望儿孙争气,闻言笑道:“如此就好。” 说了一回谢元亭,谢老太爷又提醒道:“含香是元亭明娘的亲娘,虽是妾室,也得给她几分颜面。她病倒在榻,你也别不管不问,凉了她的心。” 谢钧有些为难:“禁足半年,这才一个多月。我现在解了她的禁足令,对明娘又该如何交代?” 有了新欢,旧爱自然就被抛到脑后。谢钧近来过得惬意,根本就没想起丁姨娘来。 知子莫若父。 谢老太爷瞪了谢钧一眼:“我只让你去看看她,谁让你解她的禁足令了?” 谢钧这才应下。 正文 第二百零一章 怀恨(二) 丁姨娘一病不起。 一开始有大半都是装的。丁姨娘只想惊动谢钧,令他心软。没想到,谢钧狠心无情,竟一直未来兰香院。 丁姨娘从假病成了真病,时常捂着胸口喊痛。白日垂泪,晚上也时常哭哭啼啼地不肯睡。折腾得身边的丫鬟一个个神色萎靡。 尤其是文绮,每日熬药喂药,顺带安抚以泪度日的丁姨娘。被熬得瘦了一圈,面色黯淡。 谢钧进了兰香院,先见到了文绮,顿时嫌弃不已:“怎么变得这般丑陋?” 文绮又是委屈又是难堪,简直快哭起来了。 谢钧最重颜面,便连贴身伺候的小厮丫鬟,也要俊俏讨喜。 丁姨娘是美人,文绮也是个俏丫鬟。往日对谢钧存了几分心思。可惜丁姨娘嫉心颇重,文绮不敢流露出这份心思,最多背着丁姨娘对谢钧暗送秋波罢了。 现在被谢钧嫌弃成这样,文绮心中的绮念便如泡沫一般,尽数化为乌有。 …… 谢钧迈步进了丁姨娘的屋子,一股浓浓的苦涩药味扑面而来。 谢钧皱了皱眉,在见到消瘦憔悴姿容锐减的丁姨娘后,眉头皱得更紧了:“含香,你怎么将自己糟践成了这样?” 丁姨娘正欲起身扑进谢钧怀中恸哭一场,听到这等无情无义的话,气得心肺都要炸了,立刻捂着脸哭了起来:“是是是,我如今年老色衰人老珠黄,不堪入目。老爷还是去找什么春桃秋菊去吧!何苦对着我这张惹人厌憎的脸!” 丁姨娘一哭,谢钧立刻软了几分,上前坐到床榻边,搂住丁姨娘瘦弱的肩膀:“我是心疼你,哪里是嫌弃。” “你别哭了!病得这般重,可不能再这般折腾身子了。不然,何时才能好?” 丁姨娘越发哭得撕心裂肺,双手紧紧攥住谢钧的衣襟:“你这个没良心的。我病了这么久,你也不来看我。日日风流快活,宠着那两个贱婢,哪里还将我放在眼里……” 谢钧最擅哄人,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她们不过是解闷的玩意,哪里及得上你一根手指。” “待过上几个月,你养好病,解了禁足令。我便将她们两个都打发走。” 丁姨娘哭声一顿,抬起头来,一脸的不敢置信:“你还要继续关着我?” “你做了错事,不重罚如何对得起明娘!”谢钧这回却不心软了,沉声道:“禁足半年,一日都不能少。” 丁姨娘如遭雷击,纤弱的身子如风中梨花一般,簌簌发抖。 “谢钧!在你心里,我竟不及明娘重要吗?”丁姨娘颤抖着问出一句。 谢钧目中闪过一丝不耐:“明娘是我们的女儿,你这个做娘的,还要和自己女儿争锋较劲不成!” 丁姨娘一颗心如置冰窖,彻底凉了。 谢钧放开丁姨娘,站起身来,扔下一句“你好生养病我得了空再来看你”,便拂袖离去。 丁姨娘全身冰冷,下意识地用手臂环着自己,泪水如雨滴一般滚落。 原有的对谢明曦的一丝愧疚,被恨意取而代之。 一定是谢明曦在谢钧面前怂恿挑唆,所以,谢钧才会和自己离心!一定是这样!早知有这一日,当年她就不该生下这个忤逆不孝的女儿! …… “启禀小姐,老爷今日去了一趟兰香院。听闻和丁姨娘闹了口角,不欢而散。” 从玉每日收集府中消息,谢明曦一回府,立刻便上前禀报。 谢明曦随口嗯了一声。 从玉略一犹豫,才低声问道:“小姐,丁姨娘已经病了月余,一直没见好转。小姐不去兰香院探望一回么?” 丁姨娘生病,谢明曦一直未去探望,总不太好。 谢明曦抬起眼,淡淡问道:“怎么了?莫非府中有人闲话多舌?” 从玉不敢隐瞒,低声答道:“确实有些仆妇,无事生非,乱嚼舌头。” “无妨。嘴长在她们脸上,想说什么由得她们。”谢明曦显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随口道:“再者,我若去了,姨娘只会心堵病得更重。” 已经撕破脸,再假惺惺地去探望岂不可笑? 想来,病中的丁姨娘也不愿见她。 从玉只得不再相劝。 叶秋娘早已备好晚膳,此时捧了过来,一一将饭菜置于桌上。俯身时,左手手腕上滑落一抹银色。 谢明曦瞄了一眼。 是一个花色精巧的银镯。这种银镯,价格不算高,谢府的丫鬟们也时常佩戴。 身为厨娘,手上带着饰物多有不便。叶秋娘平日衣着简单,手上戴镯子还是第一回。 叶秋娘俏脸一红,很快缩回手。 谢明曦故作不经意地随口笑问:“这个银镯做工倒是精致。” 叶秋娘面颊微热,倒也没隐瞒:“今日表哥来看我,这个银镯是他送我的。我随手便戴上了。” 叶秋娘口中的表哥,便是前世将叶秋娘当做棋子的情郎赵杨。自叶秋娘在谢府做厨娘,赵杨一个月之中总要来找叶秋娘一两回。 谢明曦目光一闪,似随口问道:“你说的表哥,莫非便是那位在临江王府里做侍卫的赵杨?” 叶秋娘素来落落大方,提起赵杨时却流露出几分姑娘家的羞怯:“正是。我爹去世后,我娘一直生着病,多亏表哥时常照拂。” 顿了顿,又低声道:“不瞒小姐,我娘近来病情加重。请了大夫去看诊,也开了药方。只是,药方里需用参片……” 人参价格高昂,便是每日两片参片,一个月下来也是个惊人的数字。 叶家家底早已被掏空,如今全仗叶秋娘每个月十两银子的工钱撑着。叶母这一病重,便又重新捉襟见肘。 弟弟叶景知如今在博裕书院里读书,束脩也极高昂。 想起白日赵杨说过的话,叶秋娘心中一阵踌躇,对着谢明曦却又无颜出口。 谢明曦看着叶秋娘:“你有什么话,但说无妨。” 叶秋娘心里一颤,狠狠心跪了下来:“我娘治病需要银子。表哥说临江王府正高价聘请厨娘,他已和管事提过,让我去试一试。” 正文 第二百零二章 起疑 叶秋娘话一出口,从玉第一个变了脸色,怒气冲冲地说道:“叶秋娘!当日你到谢府做厨娘,可是签过工契的。岂能半途反悔要走?” 扶玉也是一脸忿忿:“小姐给你一个月十两银子。这么高的工钱,在谢府里也没第二份了。小姐待你这么好,你现在竟要抛下小姐,去什么临江王府!实在是过分!” 叶秋娘满目羞愧,俏脸通红,没有勇气抬头看谢明曦:“对不起。小姐待我这般宽厚,天下难寻。” “只是,我娘病重,我实在不能弃之不管。” “表哥告诉我,临江王最喜美食,王府里的厨子们工钱极高。厨艺最好的,能有三十两银子,除此之外,若做的菜肴入了临江王的眼,还另有重赏。” “我……除了这一身厨艺之外,一无所有。为了救我娘,我只能对不住小姐了。” 说完,用力地磕了三个响头。 从玉扶玉都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小姐对吃食十分挑剔,叶秋娘厨艺高妙,便是比起宫中御厨也绝不逊色。若叶秋娘走了,她们要去哪儿再找这么一个厨艺高超的厨娘来? 谢明曦倒是半点不恼,先安抚地看了从玉扶玉一眼:“你们两个都别生气。此事不难解决。” 然后,笑眯眯地问跪在地上的叶秋娘:“当日签的工契是三年。未满三年离开,需赔二百两银子。你拿二百两银子来,便可以走了。” 叶秋娘:“……” 叶秋娘的脸涨得更红了。 谢明曦故作讶然,略一挑眉:“怎么?莫非你打算一两银子都不给,拍拍屁股便想走人?天底下可没这样的好事!” …… 叶秋娘被臊得无地自容。 当日她工契未满离开鼎香楼,要赔付的银子是谢明曦出的。现在她想离开谢府,哪有不赔银子的道理? 只是……她若是有这么多银子,又何必去临江王府? 这一点,她也和表哥赵杨说过,是赵杨给她出的主意:“谢三小姐年少才高,出身富贵,必不会为区区银子为难你。你好生相求,她定会放你离开!” 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出人意料,和赵杨所说的半点都不一样。 谢明曦并未张口挽留,任由她离开,只是,这二百两银子却分文不能少。 “对不起,三小姐,”叶秋娘羞愧地请罪:“我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是我心生奢念,妄图就这么离开。请小姐就当我什么都没说过,以后,我一定尽心尽力做事。不敢有负小姐!” 总算敢做敢认! 从玉扶玉的脸色稍稍好看了些。 谢明曦淡淡一笑:“叶秋娘,你先起身。” 叶秋娘应了一声,站了起来。鼓起勇气看向谢明曦:“小姐是不是对我很生气很失望?” “这倒没有。”谢明曦神色如常:“你娘病重,你也是被逼无奈,才想出这等法子。你安心留在谢府,我让从玉去找祖母,到库房里取一盒参片来。” 叶秋娘不敢置信,目中闪过狂喜,扑通一声重新跪了下来,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小姐大恩大德,秋娘永远铭记于心!” 药方里最贵的便是参片。除此之外,别的药材倒是寻常。她的工钱便能应付。 谢明曦不计前嫌,竟愿这般相助。这一刻,叶秋娘简直感激涕零。别说磕三个头,便是磕十个百个也心甘情愿。 …… 一炷香后。 谢明曦用完了晚饭,从玉也从库房里取了一盒参片来。 上好的人参,被切成了整齐的参片,整整齐齐地放在盒子里。粗略一看,至少也有数百片。足够叶母吃上半年了。 这样的一大盒参片,放在药铺里,至少也得百两银子。 叶秋娘接了盒子,又红了眼眶,又跪下谢恩。 谢明曦半开玩笑地说道:“行了,这一晚上你跪了这么多回,膝盖怕是都要跪肿了。明日还得早起下厨,快些回去歇着吧!” 叶秋娘用袖子擦了眼泪,认真又诚恳地说道:“小姐待我恩深义重。大恩不言谢,以后,我一定尽心伺候小姐,绝不会再有二心。”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问道:“若你的表哥,坚持让你去临江王府做厨娘,你又待如何?” 叶秋娘听得一懵,下意识地应道:“有了这一大盒参片,我娘的病就有救了。表哥自会为我高兴,他为何还要我去临江王府做厨娘?” 话一出口,叶秋娘忽地惊醒。 赵杨今日来了之后,明里暗里一直游说她去临江王府。他明知她已签了谢府的工契,不能随意离开!为何还要劝她这么做? 只为了那三十两银子的高额工钱吗? …… 谢明曦的声音悠然响起:“叶秋娘,你的表哥在临江王府做侍卫,每个月的工钱有多少,你可知道?” 这个问题问得颇为奇怪。 叶秋娘不及细想,张口便答:“表哥身手颇佳,做了侍卫里的小头领,每个月有十二两银子。” 谢明曦目光微闪:“他每个月有这么高的工钱,为何不肯借出一些给你?便是借一半给你,待你娘病好了,你再慢慢还他就是。” 叶秋娘又被问住了。 她和赵杨是自小一起长大的表兄妹,彼此心悦。赵杨待她一片深情,曾说过日后要娶她为妻。她也打定主意非他不嫁。 她的亲娘,是赵杨的未来岳母,也是赵杨的亲姨母。 赵杨口口声声为她着急,却从头至尾都没提借银子给她…… 是舍不得银子吗? 这就是他的情深意长? 想起赵杨深情款款的俊脸,叶秋娘心绪陡然纷乱。攥着盒子的手骤然用力。 “你只知临江王喜美食,还不知他的另一个癖好吧!” 谢明曦淡淡说了下去:“临江王更喜美人,且有凌虐的恶习。听闻每年临江王府都有被凌虐致死的侍妾,被抬出王府。” 叶秋娘脸色悄然泛白。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你厨艺精湛,到了临江王府,不难展露头角。若临江王起意要见一见你,以你的容貌,何愁荣华富贵?” 叶秋娘:“……” 正文 第二百零三章 狼心(一) 叶秋娘面色霍然变了。 连红润的嘴唇也失了血色,不停轻颤。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来:“表哥不会这般对我。”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 “表哥绝不会这般对我。”叶秋娘声音略略扬高,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似在说服自己一般:“我和他自小一起长大,情意深厚。他昨日还和我说,等我娘病情有了好转,便登门提亲,娶我为妻。” “他怎么会将我送进火坑?这绝不可能!” 最后一句话,近乎嘶喊。 然而,心意是否坚定如磐石,只有叶秋娘自己心里清楚。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眼前失态的俏丽少女,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前世惊鸿一瞥所见的从容赴死的叶秋娘。 也怪不得叶秋娘这般震惊! 哪一个怀春少女,愿意相信自己的情郎是一匹狼心狗肺的恶狼? “叶秋娘,”谢明曦声音依旧不疾不徐:“我只告诉你,临江王喜好美人而已。并无贬低你表哥之意。” “你是我谢府厨娘,你表哥百般怂恿挑唆,让你去临江王府。我心中诧异,才提醒你一句罢了。” “信或不信,都由你。” 谢明曦的声音平静得近乎冷酷:“只是,我也要提醒你。人心叵测,别太过天真。真相到底是什么,你睁大了眼睛,自然能看得清楚明白。” “你娘的病急需参片,你明日就回家一趟。到时候,赵扬定会去找你。你可以出言试探一番,便知我今日之言是真是假。” …… 叶秋娘捧着一大盒参片,失魂落魄的回了屋子。 谢明曦确实是个宽厚的雇主。除了十两银子的工钱外,每季还为她准备三身崭新的衣裙。住的屋子不大,却干净雅洁,一应俱全。 叶秋娘将盒子藏好,然后木然地坐到了床榻边,思绪混沌,心乱如麻。 谢明曦不会骗她! 临江王喜好美色之事,必是真的。赵杨身为临江王府的侍卫,如何能不知这一点?为何还要怂恿她去临江王府做厨娘? 难道真的是别有所图?想借着“献美”讨好主子? 不,表哥这么喜欢她,绝不会这样对她! 或许,这其中另有缘故…… 叶秋娘用力咬了咬嘴唇,用袖子擦了眼角的泪痕。然后躺下,逼着自己入眠。 隔日,天还未亮,叶秋娘便起了身。 今日要告假回家一日,做完早饭后,再提前将午饭一并做出来,待到午时蒸热送到莲池书院便可。 忙完这一切,天色已微亮。 叶秋娘打好包裹,小心地将一大盒参片包裹得严严实实,然后出了春锦阁。 叶秋娘厨艺高超,容貌又生得好。谢府里有不少小厮对她动了心思。到后门一段路,至少有三个小厮凑过来搭话献殷勤。 叶秋娘今日心情不佳,根本不理人,低着头走得飞快。 到了后门外,一张青年男子脸孔映入眼帘:“叶姑娘!” 叶秋娘一惊,下意识地顿下脚步,抬头看了过去。 …… 这个青年男子,年约二十四五岁,穿着青色短打,和谢府里的小厮穿着一般无二。不过,他容貌生得俊朗,气质沉稳,看着格外踏实可靠。 叶秋娘一眼就认出了来人:“原来是余管事。”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余安。 余安一直在外跑动,每隔五日才会到谢府来一回。谢明曦召见余安的时候,连从玉扶玉都不在一旁。 春锦阁上下无人知晓余安平日到底做什么。 叶秋娘和余安有过几面之缘,不过,彼此并不熟悉。 余安怎么会在这儿?而且一副专程等她的架势…… 余安似看出叶秋娘的疑惑,主动笑着解释:“小姐昨晚命人给我送信,你娘病重,你今日一大早便要回家。路途遥远,步行浪费时间。小姐让我去租一辆马车来,送你回家一趟。” 叶秋娘又是一怔,一股难以言喻的感动和羞愧涌上心头。 她生出离心,谢明曦却未介怀,竟待她如此宽厚。 士为知己者死! 这话用在此处似乎不太合适,可叶秋娘再找不到第二句话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 从此以后,她一定会死心塌地地留在谢府,尽心尽力地做出珍馐美味。绝不会再辜负谢明曦! “如此,就多谢余管事了。”叶秋娘也不矫情推辞,很快道了谢。 余安笑了一笑,拉开车门,待叶秋娘上了马车后,自行坐到了车辕处。也免了孤男寡女独处马车瓜田李下之嫌。 如此不动声色的体贴,令叶秋娘心中涌起暖意,久久不散。 …… 半个时辰后。 马车在一条巷子外停了下来。 叶母病了几年,叶家家底早被掏空。以前住的地方更偏远。叶秋娘进谢府做了厨娘后,狠狠心租了这一处小院子。离谢府也近一些。 叶秋娘下了马车,礼貌地相邀:“余管事既是来了,不如进去小坐片刻。” 余安却道:“这就不必了。我还有事,待到申时正,我再来接你回谢府。” 叶秋娘满眼感激:“多谢余管事。” 俏丽的脸孔,散发着令人屏息的明媚美丽。 余安颇为守礼,只看一眼,便迅速移开目光:“叶姑娘不必这般客气。我也是奉小姐之命而行。叶姑娘要谢,也该回府谢小姐才是。” 叶秋娘重重点头:“你说的对,我回去之后,一定要给小姐磕头谢恩。” 余安不再多言,很快离开。 叶秋娘抱着包裹,上前敲门。 门咿呀一声开了,露出一张清秀的少年脸孔。 少年只有十二岁,比叶秋娘小了整整五岁。正是叶秋娘的胞弟叶景知。今年以新生第一的成绩考入博裕书院。 “姐姐,你终于回来了!” 满面愁容的叶景知,见到叶秋娘时分外欢喜。 叶秋娘打起精神,笑着摸了摸叶景知的头:“你怎么没去书院?” 叶景知苦笑一声:“娘病情加重,我放心不下,特意告了两日假。”顿了顿又道:“昨日晚上,赵表哥来了一回,说你将要去临江王府做厨娘。以后便有银子给娘治病了!” 正文 第二百零四章 狼心(二) 叶秋娘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无踪。 叶景知虽然年少,却聪慧敏锐,见叶秋娘神色不对劲,立刻追问:“姐姐怎么了?是不是此事有什么不妥?” 叶秋娘扯了扯嘴角,轻描淡写地应道:“三小姐赏了我一盒参片,足够娘吃上半年。我不必去临江王府了。” 叶景知眼睛一亮,清秀的小脸溢满了笑容:“这可真是太好了!我们快些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娘。” 叶秋娘嗯了一声,飞速地瞥了叶景知一眼:“景知,你似乎不愿见我离开谢家,去临江王府。” “是,我确实不愿你这般劳苦。”叶景知低声道:“三小姐为人宽厚,待你颇好。你在谢府做厨娘,比在鼎香楼时轻松许多。再到临江王府,谁知道又是什么样子?” “表哥将临江王府夸得世间无双。可这等好事,怎么会忽然就轮到姐姐身上了?” 说着,叶景知抬起头,黑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叶秋娘:“姐姐,我总觉得表哥对此事太过热络,不知存了什么心思。” 叶秋娘心里狠狠一颤。 连叶景知也觉得此事不太对劲……赵杨,你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姐姐,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叶景知焦虑急切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是不是近来太过疲累,身子不适?” 叶秋娘深呼吸口气,定定神笑道:“我没什么,你不必担心。” 不等叶景知追问,便率先进了屋子里。 叶秋娘脚步匆匆,背影也有些仓促。仿佛落荒而逃一般。 叶景知满心疑惑,却无暇追问,忙跟了上去。 …… 叶母今年三十余岁,因长期生病,身形消瘦,面色枯黄,原有的几分好颜色早已消逝不见。看着满面愁苦可怜。 看到一大盒参片,叶母先是吓了一跳,待听清原委后,立刻双掌合什:“三小姐真是菩萨转世,天生的好心肠。” 又语重心长地叮嘱叶秋娘:“秋娘,三小姐对我们有大恩,你万万不可再生离心。留在谢府,好好做事。” 叶秋娘一脸郑重地应下。 叶母又絮叨起来:“阿杨也是好意,特意替你寻了临江王府的差事。只是,那到底是王府,我们不过是平头百姓,万一出了什么差错,怕是小命难保。你又是个花容月貌的姑娘家,还是不去为好……” “阿杨说今日当差结束便过来。你见了他,可得好生和他说清楚。” 叶秋娘低低嗯了一声,垂下眼睑,掩去眼底的复杂情绪。 …… 时间匆匆而逝。 申时初,赵杨来了叶家。 赵杨今年二十岁。他自小习武,身材高壮,脸孔英俊,皮肤略黑。一笑起来,牙齿格外的白,有种洒脱不羁的魅力。 赵家家境本就胜过叶家,这几年,赵杨在临江王府做侍卫,赵家的家境愈发富裕,也不时接济叶家。 赵杨和叶秋娘是表兄妹,彼此有情。叶秋娘生得美貌,承袭了已故叶父高超的厨艺。虽然叶家穷了些,赵家对这门亲事也颇为乐意。 叶母对这个姨侄也十分满意,每次赵杨一来,便特意避开,让他们两人独处说话。此次也不例外。 叶景知扶着叶母出去“散心”,小小的院子里只剩赵杨和叶秋娘两人。 “秋娘,”赵杨俊脸上满是笑意,目中含情脉脉,凑上前来要握叶秋娘的手。 叶秋娘下意识地退后几步。 赵杨伸出的手落了个空。 赵杨有些惊愕:“秋娘,你这是怎么了?是不是生我的气了?” 叶秋娘抬起头,俏脸略有些苍白,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却格外沉静黑亮:“表哥,我不去临江王府了。” 赵杨的神色有刹那的僵硬,不过,他掩饰得飞快,很快便露出惊讶的神色:“为什么?莫非是谢三小姐故意刁难你?” 叶秋娘神色平静,看不出半点真实的情绪:“我签了工契,要离开谢家,就得赔二百两银子。我没有这么多银子。” “我有!”赵杨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 果然,叶秋娘立刻抬头看了过来:“表哥既有二百两银子,直接借给我不是更好?何必让我离开谢家,去临江王府做厨娘?” 赵杨暗暗恼恨自己失言。 不过,他也算有急智,立刻露出深情款款的表情,低声哄道:“我每日在临江王府当差,你却在谢家,一个月也只能回来一两回。我们两人,想见一面都不易。” “秋娘,不瞒你说。我劝你去临江王府,确实存了私心。我想着,以后你在临江王府做厨娘,我便能不时去见你了。以后我们两个成了亲,也能在王府里安家。” “秋娘,难道你不愿意时时和我相见朝夕相守吗?” …… 熟悉的俊脸上,露出熟悉的深情。 往日,叶秋娘时常沉醉在如此深情的凝望下。 此时,叶秋娘心中却阵阵发凉。 如果赵杨真有此意,为何昨日不说。到了此时才提?眼前的深情脸孔,到底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 谢明曦曾说过的话,纷纷涌过脑海。 你厨艺精湛,到了临江王府,不难展露头角。若临江王起意要见一见你,以你的容貌,何愁荣华富贵? 这份荣华富贵,到底是她的,还是赵杨的? 赵杨被叶秋娘锐利的目光看得暗暗凛然,脑海迅速转了起来。 明明昨日叶秋娘已经被他说动,应下去临江王府之事。为何今日便改了心意?莫非有人在叶秋娘面前说了什么? 临江王喜美食,人尽皆知,喜好美色之事,也不算大秘密。只是,这等皇室宗亲之事,不会传到普通百姓耳中。 也因此,他才生出将叶秋娘哄骗进临江王府的念头。 叶秋娘心性单纯,又十分信任他,到时候还不是任凭他唆使摆布…… 到底是谁,从中作梗? 叶秋娘的俏脸有些苍白,明亮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赵杨,直呼其名:“赵杨,你在临江王府做了三年侍卫,难道不知临江王喜好美色,且性喜凌虐女子?” …… 正文 第二百零五章 狗肺(一) 赵杨脑海中似有一根琴弦,骤然断裂,发出铮地一声巨响。 叶秋娘如何会知道这些? 怪不得她今日表现得这般奇怪! 赵杨僵硬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叶秋娘眼眶有些发热,声音颤抖而哽咽:“赵杨,便是没有夫妻缘分,我也是你嫡亲的表妹。你为何要这般算计我?” “将我献给临江王,以献美搏主子欢心。以后,你便会成为临江王府里的侍卫头领,飞黄腾达,是也不是?” “赵杨,荣华富贵就这么重要吗?比你我多年的情意还要重要?” 叶秋娘步步逼近,双眸中含着热泪,却倔强地不肯掉落。 心虚的赵杨下意识地退后两步,很快反应过来,故作镇定地说道:“秋娘,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你真的是误会我了。” “我喜欢你,以后要娶你为妻,如何舍得将你献给临江王?” “临江王确实喜好美色,王府里美妾娇婢多的是,何至于留意到你一个小小的厨娘。你千万别听信别人挑唆,伤了你我之间的情意?” “秋娘,我只是想你日久天长的相守,才想让你去临江王府……” 啪地一声脆响,打断了赵杨的辩白! …… 叶秋娘自小右手握刀掌勺,力气远胜普通女子。 这一巴掌,用尽全力。赵杨的左脸上顿时五指印记浮起,刺痛不已。 赵杨又惊又怒:“叶秋娘!你这是做什么?我已经向你解释过了,我一片好意,绝无送你进火坑之意。你为何不信我,反而听信外人挑唆?” “到底是谁在你耳边胡说八道?” “是谢三小姐!一定是她!” “她是不想放你走,故意说了这些话来抹黑我!你千万别听她胡言乱语。秋娘,我对你一心一意。你若不信,我现在就立下毒誓。” 往日,叶秋娘对他一片深情,别说扇耳光,便连重话也舍不得说上一句。 他此时要立毒誓,叶秋娘定会心软! 赵杨心里暗暗盘算,一边紧盯着叶秋娘的神色变化:“皇天在上,我赵杨对天立誓。此生一心待叶秋娘……” 奇怪,怎么还没拦下他? 罢了!反正动动嘴皮子,发个毒誓也算不得什么,世上狼心狗肺的人多的是,也没见谁真的被天打雷劈! “如违此誓,便让我赵杨天打雷劈,不得好死!”赵杨十分顺溜地发了毒誓,脸上的表情十分真挚诚恳。足以打动世间所有无知少女。 叶秋娘冷冷地看着赵杨:“你重发毒誓。你若骗我半个字,就让赵家满门被斩,断子绝孙!” 赵杨:“……” 如此毒誓,可比天打雷劈要毒辣多了! 赵杨听得心底直冒寒气。 如此狠辣的毒誓,该不会真的应验吧! 这一迟疑,叶秋娘看得明明白白,心中再无一丝希冀,只有无尽的冰冷。 叶秋娘眨眨眼,将眼中泪水逼退,高声怒叱:“滚!立刻滚出叶家!赵杨,从今日起,你我一刀两断!” …… 赵杨自然不肯就此离开。 这么多年的情意,并非作伪。他确实喜欢叶秋娘。 只是,他更喜欢功名利禄。 他自小习武,身手过人,十五岁时被挑中,进了四皇子的暗卫营。五年前的四皇子只有八岁,却已开始暗中筹谋。 两年后,他进了临江王府,成了一个普通侍卫。一开始,他只能每日轮值守着王府,根本靠近不了临江王,自然也送不出什么有用的消息。 他耐着性子,花了三年时间,才熬成了侍卫里的小首领,手下管着二十个侍卫。也有机会随着临江王出行。 只是,临江王的贴身侍卫俱是严格精心挑选出来的,至少也得做上十年侍卫,才有资格入选。 野心勃勃的他,根本不愿等十年之久。 再者,便是做了贴身侍卫,刺杀临江王成功,他也难逃一死。他要的是锦绣前程,绝不愿赔上自己这条性命。 这个“死士”,还是让别人来做好了。 他思来想去,终于将主意打到了叶秋娘的身上。 他其实有些不舍。 他是真心喜欢叶秋娘的,也一直认定了要娶她为自己的妻子。只是,他身为四皇子麾下的暗卫死士,被安插进临江王府做内应。稍有不慎,就会落得身首异处的下场。 他不想死,他想立下泼天功劳,想借此一跃而起。 送叶秋娘到临江王身边,绝对是一招妙棋。 美人多的是,擅长厨艺的美人却实在难得。叶秋娘人生得俏丽明媚,厨艺精妙,喜好美色又喜美食的临江王,绝不会“错过”。 只要叶秋娘成了临江王的侍妾,以她激烈不堪受辱的脾气,定会生出同归于尽的心思。到时候,他从中巧妙安排,便能坐享其成。 唯一可惜的是,如此一来,叶秋娘必然难逃一死。 叶秋娘对他一片深情,便是日后到了地下有知,也不会怪他恨他。 他甚至已经想过,此生只有侍妾,不再娶妻。正妻之位永远留给叶秋娘……他对她这般情深义重,她怎么能和他一刀两断? “秋娘,你别生气。”赵杨不但没滚,还厚颜靠上前来:“我现在就重发毒誓。如违誓言,就让赵家满门被斩,断子绝孙。” “秋娘,我的心里只有你,从未想过半点算计你的念头。你一定要相信我……你怎么又打人?” 叶秋娘用尽全身的力气,又挥出了一巴掌,撕心裂肺地喊了起来:“滚!” 赵杨连着挨两巴掌,心里的怒火蠢蠢欲动,眼中也冒出了火星。 如果不是想哄得她回心转意,他怕是早已按捺不住,要变脸相向了。 只是,他为了讨好上峰,几日前便将“计划”报了上去。如果叶秋娘不肯去临江王府,他要如何向上峰交代? 赵杨努力按捺住怒气,挤出笑容:“秋娘,你消消气,听我说……” 叶秋娘又扬起手。 赵杨用力抓紧叶秋娘的手腕。 拉扯之际,院门被澎地一声踹开。 一个俊朗的青年男子站在门口,目光锐利地扫了过来:“叶姑娘,你没事吧!” 正文 第二百零六章 狗肺(二) 竟是余安! 叶秋娘见自己的狼狈模样落入余安眼中,既羞惭又困窘。 只是,赵杨力气极大,她的右腕被牢牢抓在他的右手中,她用尽力气也无法挣脱。不得不向余安求救:“余管事,快些救我!” 话一入耳,赵杨原本还算镇定的俊脸霍然变了脸色。 这个余管事是谁? 叶秋娘竟然对着他呼救? “他是谁?”赵杨声音陡然阴沉:“莫非就是他在你面前挑唆怂恿,使得你我离心?你到谢府短短几个月,竟勾搭上了别的男子!” “叶秋娘,我一片真心待你。没想到,你竟是这么一个朝三暮四水性杨花的女子!” 无情的羞辱,比刀剑更伤人。 叶秋娘强忍着的泪水,终于涌出眼角。 这些年,她真是瞎了眼!将一片真心错付!赵杨根本不是什么情深义重的良人,而是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的混账! 余安上前几步,冷冷说道:“放开叶姑娘!” 赵杨狞笑一声,满目杀气:“我和秋娘是表兄妹,也是未婚夫妻。你算什么东西,竟敢多管闲事!你立刻给我滚!否则,我现在便拔刀杀了你!” 虚伪的面具彻底撕下,露出狰狞丑恶的真容! …… 叶秋娘全身一颤,声音凄厉:“赵杨!余管事只是奉小姐之命送我回家,再接我回谢府而已。” “我和他毫不相干,我们之间的恩怨,你别牵扯到余管事的身上!” 赵杨嫉火中烧,根本听不进去,放开叶秋娘,刷地拔出腰间长刀。 雪亮的刀锋,闪着嗜血阴冷的光芒。 身为暗卫,当然见过血。便是在临江王府这三年,赵杨也没少拔刀伤人。此时满面戾气,看着十分可怕。 叶秋娘心直直地往下沉。 余安是犯官奴仆,因读书识字被谢明曦看中买下。可余安从未练过武,今日又手无寸铁,绝无可能是赵杨对手! 她绝不能让赵杨伤了余安! 叶秋娘咬牙,迅速拦在余安身前:“赵杨,你有能耐,今日就一刀杀了我!别想伤害余管事!我叶秋娘瞎了眼,往日错信了你。从此刻起,你我便恩断义绝,再无相干!” 赵杨怒不可遏,双目通红:“叶秋娘,你让开!” 叶秋娘逼着自己咽下眼泪:“不,我不让!你杀了我吧!” 身后的余安,忽地轻声道:“叶姑娘,别担心,今日谁也伤不了你。”口中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竹哨,一声尖锐的哨音响起。 眨眼功夫,叶家的院门便涌进五个穿着武服的壮汉。壮汉们个个手持利刃,将赵杨团团围住。 赵杨:“……” 叶秋娘:“……” 竟是有备而来! 所谓双拳难敌四手!赵杨身手再高,也没把握胜过对方五个人。更何况,这五个壮汉身材壮实双目炯炯,一看就知不是等闲之辈。 …… 余安从叶秋娘的身后走了出来,在赵杨面前站定。 叶秋娘反被护在余安身后。 赵杨面色难看,手中长刀离余安不过三尺,一个爆起便能伤人。可是,伤了余安,今日他也休想安然脱身…… 余安目光如烛,将赵杨阴暗不定的面色尽收眼底,神色淡淡地说道:“我今日奉三小姐之命,送叶姑娘回来。叶姑娘端庄持重,在谢家从不和任何男子来往说话。你自己心虚有鬼,反过来倒打一耙,我委实为叶姑娘不平!” 赵杨哪里听得进去,狠狠地盯着面容俊朗的余安:“说的倒是好听!你心中没鬼,怎么会特意带人到叶家来?” 余安不屑再理会赵杨,转头对叶秋娘说道:“叶姑娘,三小姐忧心你今日有险,所以特意安排我带了几位侍卫来。” “我之前说出去有事,确实是骗你的。其实,我和他们一直隐藏在暗处。” “听到院子里有异样的动静,我才不请自来。其中有唐突之处,还请叶姑娘多多包涵!” 原来是谢明曦救了她! 叶秋娘用袖子擦了擦眼角,低声道:“我回去之后,定向小姐谢恩。” 就在此时,院门口又有了动静。 出去“散心”的叶母,在儿子的搀扶下回来了。母子两个一见院子里的动静,俱是一惊! “秋娘,这是怎么回事?” “姐姐,你怎么了?表哥,你为何拔刀相向?” 叶秋娘深呼吸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对赵杨说道:“赵杨,你走吧!你我今日彻底决裂,以后,你也不必再来了。” 当着众人的面,赵杨面色变了又变,最终什么也没说,阴沉着脸离开。 …… 半个时辰后。 叶秋娘母子三人终于出了屋子。 叶母面色灰败,年少的叶景知满目愤怒。叶秋娘眼眸红肿,显然狠狠哭了一场。 余安颇为体贴,一直在院子里等候,那五个侍卫,则警惕地守着叶家小院内外。免得赵杨随时返回。 “余管事,今日多谢你援手之恩。”叶秋娘裣衽行了一礼。 余安忙避让,温声道:“我听小姐之命行事,叶姑娘要谢,也该去谢小姐才是。”顿了顿又道:“我有一言,不吐不快,若有冒犯,还请叶姑娘见谅。” “叶姑娘的表哥,看来不是善茬。今日在我等胁迫之下忿忿离去,定会再来。” “叶姑娘住在谢府,叶公子每日要去书院读书。院子里只余令母,只怕不易应付。再者,病者需静心养病,不宜操劳烦心。” 这个小院子,不能再住了。 叶秋娘感激地看了余安一眼:“多谢余管事提醒。我刚才已和家人商议,快些找个别的安身之处。” 余安略一思忖道:“仓促之下,未必能寻到合意的居处。再者,赵杨寻到新的住处,再登门纠缠,搬家也是徒劳。” “不如直接去求三小姐,让令母令弟一起住进谢府。” 谢府下人房众多,腾出两间空屋绝不是难事。离书院也近得多。 叶秋娘听了怦然心动,口中却道:“我无颜去求小姐。” 实在没脸张这个口! 余安倒是很仗义,主动说道:“我替叶姑娘向小姐求情。” 正文 第二百零七章 闷棍 叶秋娘感动不已,忙躬身道谢。 要躲过赵杨的纠缠,只凭叶家母子三人,确实不易。便是另搬一处院子,赵杨也会很快找上门来。 眼下最佳的办法,莫过于厚颜相求谢明曦,暂住谢府。待过了这段时日,赵杨彻底死了心,再寻机会搬出谢府。 叶秋娘打定注意后,听从余安的吩咐,当即便收拾起了衣物行李。 叶家贫寒,可带走之物不过区区几个包裹。倒是叶景知的笔墨书籍颇多,耗费了一番功夫才收拾妥当。 叶家母子三人,上了马车,匆匆离开。 …… 余安所料没错。 天黑之后,赵杨果然又来了叶家。 叶家院门紧锁。 赵杨神色阴沉,一跃而起,轻巧无声地翻墙而入。屋门没上锁,推开一看,一片黑暗冷清,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 叶家母子三人,竟然就这么走了! 叶秋娘,竟然这般无情无义!避他如虎狼! 赵杨气得面色铁青,满肚子怒气无处可泄,不假思索地伸腿踹了桌子。桌子被踹飞了,重重砸到墙上,发出咚地一声巨响。 赵杨扭曲着脸孔站在原地,右脚的大脚趾传来一阵剧痛。 刚才用力过猛,大脚趾怕是扭伤了! 真他妈的太可气了! 赵杨忍着剧痛,慢慢转身,走到院子里。 脚趾受伤,想翻墙自然没那么容易。赵杨忍着疼痛,蹬墙而上,疼得龇牙咧嘴。眼看着已经跃上墙头,没曾想,迎头落下一张渔网,如捞鱼一般将他捞进网中。 然后,赵杨被如死鱼一般,直挺挺地被渔网裹住,啪地扔回院子里。 黑暗中,赵杨惊骇不已,顾不得背上疼痛,用力挣扎,右手摸向身后的长刀。 几个身着黑衣面上蒙着黑布的男子鬼魅一般出现。 其中一个出手迅疾,将一团臭烘烘的破布塞入赵杨口中。 赵杨眼中的怒气,几乎化成了实质。可惜,他的目光再凶残也没用。几个黑衣男子毫不客气的一阵拳打脚踢,而且,专朝头脸用力。 很快,赵杨便闷呼不绝,一张俊脸被揍得不成人形。 嘎巴一声! 不知是哪个黑衣男子用力,竟踹断了赵杨的右腿。赵杨的惨呼声,被布团堵住大半,依然凄厉无比。 黑衣男子们来去如风,很快扔下赵杨,各自跃出了墙头。借着夜色的遮掩,飞奔离开。 …… 半个时辰后。 谢府,春锦阁。 余安低声禀报:“……奴才按着小姐的吩咐,特意安排了几个身手好的在叶家外埋伏。那个赵杨果然趁夜又去了叶家。被堵了个正着,他们打断了赵杨一条腿,至少也得养上三个月。” “小姐放心,他们几个都未露头脸。便是赵杨生出疑心,也没半点证据。” 挨了一顿闷棍,这种事根本没地方说理。 再者,赵杨身为内应,身份敏感,绝不敢胡乱招惹是非,免得身份被人识破。今晚吃了闷亏,也绝不会声张。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略一点头。 余安行事,还是这般老练周全。 “小姐,叶家母子如今无处可去。不知小姐可否容他们暂住谢府?”余安信守承诺,果然张口说情。 谢明曦挑眉一笑:“叶秋娘刚才来谢恩的时候,为何不亲自张口求我?反倒让你出言来求情?” 余安应道:“叶姑娘脸皮薄,无颜张口。奴才见他们母子三人颇为可怜,便厚颜来替他们相求。希望小姐应允!” 谢明曦既肯伸手救叶秋娘,这等小事自然不会不应:“好,此事便由你安排。”顿了顿,又若有所指地说道:“经此一事,叶秋娘和赵杨彻底断了情分,以后绝不可能再嫁给赵杨了。” 余安下意识地接了口:“叶姑娘貌美善良,厨艺又好,以后定能遇到珍惜她的男子。”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余安原本心思坦荡,并未多想,此时见谢明曦笑得别有所指,俊脸顿时一阵发热,忙扯开话题:“小姐,奴才还有一事禀报。” “这几个月来,玉容膏和神仙丸都卖得极好。尤其是神仙丸,虽然价格高昂,客人们却趋之若鹜。赚的银子,奴才已全部存进钱庄,换成银票。连着账目,请小姐一并过目。” 说完,奉上账本和一摞银票。 银票俱是一百两一张,厚厚的一摞,至少也有上百张。 短短三个月,获利如此之丰,令人咋舌。 谢明曦随手收下银票,账本却动也未动:“我即将此事全部交给你,自然信任你。账本不必看了。” …… 小姐竟这般全心全意地信任他! 余安心中涌起一阵激动和感动。 身为一介奴才,能遇到这般全心信任自己的主子,更复何求? 余安深呼吸一口气,郑重地说道:“多谢小姐这般信任奴才。奴才定会尽心当差,绝不辜负小姐的信任厚望!”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然后低声吩咐:“两间铺子都赚了不少银子,你留下一成,给我四成。另外五成,用来招揽人手。” “人贵精不贵多。身手要好,口风要紧,且行事要低调,不得张扬招摇。” “记住,此事要暗中进行,绝不可让人察觉。” 余安敛容应是。 京城高门大户都有侍卫家丁,一来保家护院,二则随同主子出行。也免得被宵小之辈所乘。 谢明曦早就暗中下令,名他暗中招揽侍卫。今日动手的几个黑衣男子,便是他重金招揽来的高手。 事实证明,有自己的人手真的非常必要。 既能自保,更能趁人不备打闷棍。 如今谢明曦在莲池书院里声名鹊起,在京城也颇为名气。自然也有不少心生嫉恨看她不顺眼的人。每日早出晚归,也该有侍卫暗中随行保护才是。 余安低声将自己的想法说了出来:“小姐,奴才打算安排几个侍卫,每日暗中追随保护小姐。” 谢明曦赞许地点点头:“你想得周全,此事便由你安排吧!” 吃什么都不能吃亏!明亏不能吃,暗亏更吃不得! 正文 第二百零八章 私塾 如今徐氏掌家,叶景知母子要在谢府安顿下来,自要先知会徐氏一声。 谢明曦亲自去见徐氏。 事情原委只字未提,只说要安顿叶秋娘的家人。 这等小事,徐氏哪有不应的道理,立刻笑道:“下人房还有几间空着,挑两间清静些的,让他们住下便是。” “衣食用度,就比照府里的下人,照常发上一份。月例便不发了。升米恩斗米仇,别养出不知好歹的白眼狼来。” 说到白眼狼,徐氏感慨颇深。 转念一想,如今自己领着儿孙住进谢府,掌家理事,私房银子也攒了不少。也算老来有福。 谢明曦笑着道谢:“劳祖母费心了。” 徐氏对着谢明曦格外和颜悦色,便是嫡亲的孙子孙女也多有不及:“这点小事,算什么费心。你为兰娘和元舟读书之事,才是真的费了心。” 谢兰曦和谢元舟一边随杨夫子学音律,一边学起了四书五经。 杨夫子是莲池书院里的正经夫子,三日之中有一日要在莲池书院上课,另外两日则教导私下收的学生。 不过,杨夫子只应了谢明曦请托,另外教导谢兰曦姐弟读书。束脩也只象征性地收了一点。 这份人情,自要落在谢明曦的身上。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些许小事,祖母总是谢来谢去,可就见外了。”顿了顿又笑道:“说起来,我还从未去过兰曦堂姐元舟堂弟上课之处。明日我正好休沐无事,正好去看上一看。” 徐氏还未吭声,谢元舟已满脸欢喜地冲了过来,拉住谢明曦的衣袖:“明曦堂姐,你真的要陪我们去上课吗?” 谢明曦含笑应是。 谢元舟高兴地哟呼一声。 徐氏笑骂道:“没一刻消停,简直就是个活猴子!快些回去温习。” 口中虽是骂人,眼中却满是疼爱怜惜。 …… 谢明曦看在眼中,心底掠过一丝淡淡的遗憾和怅然。 重生之后,她处处压制着永宁郡主母女,丁姨娘母子也翻不起半点风浪来,在书院里大放光彩,无人能及。可谓顺风顺水,十分快意。 可是,有些遗憾却是永远也无法弥补的。 譬如眼前的温情亲情。 谢钧对她的“疼爱”,掺杂了太多的功利。一旦她跌入尘泥,谢钧怕是翻脸比翻书还快。谢老太爷也和谢钧一般无二,俱因她此时光华外露锐不可当,才会对她好。 这世上,有谁会用这般疼爱怜惜的目光看她? 这个念头一生,脑海中鬼使神差地闪过了六公主的脸孔。 这一个月来,她不再追根问底,和六公主也有了新的默契。白日她督促六公主读书练字,晚上两人一同练武,然后,六公主总会送她回府。 六公主的马车上,装满了宫中御厨精心制作的各式糕点,还有不同口味的蜜水花茶。六公主不喜吃甜食,这一切,自然都是为她准备的。 这份不动声色的体贴,六公主未曾说出口,她也从未说穿。 仿佛一张口,就会打破这份微妙的安宁平静。 林微微是她的好友,和她性情相投。尹潇潇性情明朗,方若梦胆怯了一些,对她满心钦佩。 六公主和她们三个却不一样……到底如何不同,她竟也形容不出来。 可她很清楚地知道,六公主是不同的。 “明曦堂妹,”谢兰曦温柔的声音,打断了谢明曦的片刻怔忪失神:“我今日新学了琴曲,指法倒是都记下了,只是练起来总有些晦涩。烦请堂妹指点一二。” 谢明曦很快回过神来,笑着应了一声。 …… 隔日,谢明曦陪着谢兰曦姐弟一起去了杨夫子的“小私塾”。 京城文风盛行,便是平头百姓,也愿让家中儿女识些字。束脩昂贵的书院去不起,便寻一处小私塾。 杨夫子租了一个两进的院子,教授的学生约有八九个,也算的上小私塾了。 杨夫子精于音律,教导用心,前来学习音律的学生们都喜欢杨夫子。便是束脩收得略贵些,也无学生家人口出怨言。 谢家姐弟来的颇早,恭敬地行礼:“见过夫子。” 谢明曦也含笑行礼。 杨夫子没料到谢明曦会出现在此处,既高兴,又有些许尴尬:“谢明曦,你今日怎么会来?” 谢明曦笑着说道:“今日书院休沐,我难得有空闲,便陪着兰曦堂姐和元舟堂弟来一趟。这些时日,有劳夫子细心教导,他们两个颇有进益。” 侃侃而谈之际,时常令人忘了她也只是个十岁的半大少女。 杨夫子暗暗失笑,些许尴尬也随之散去,笑道:“谢兰曦细心认真,谢元舟聪慧活泼,都是可造之材。” 比起谢明曦当然远远不及。 只是,世上有谢明曦这般天赋的,又有几个? 谢兰曦姐弟,资质都已属中上。只要用功苦读,有所进益也是理所当然。 …… 杨夫子随口吩咐,让谢兰曦姐弟各自去练琴练鼓。然后,对谢明曦低声说道:“我在此设小私塾之事,其实山长早已知晓。山长体谅我有苦衷,权当不知。” 然后,露出一抹苦笑:“其实,我也知这等行径不合宜。我已不配再留在莲池书院了。”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杨夫子:“所以,杨夫子打算请辞,离开莲池书院吗?” 杨夫子被说穿了心思,全身一颤,想点头,却无论如何点不下去。目中悄然闪出水光。 离开莲池书院? 她如何舍得? 当年她在江家守寡,婆婆刻薄,姑嫂苛待,度日艰难。是顾山长亲自登门,请她到莲池书院做夫子,解了她的困境。 她在莲池书院做了几年夫子,早已将莲池书院当成了自己的家。哪里舍得离开? 可是,江家人贪婪无耻,以女儿相逼。她被逼无奈之下,只能以这等方式赚取银子。上个月送了二十两银子回江家。 这样的她,哪里还配做莲池书院的夫子? 一想到要离开莲池书院,杨夫子心如刀割。 谢明曦的声音,在杨夫子耳畔响起:“夫子真的想一直这样下去吗?” 正文 第二百零九章 不甘 短短一句话,犹如一柄利刃,刺中杨夫子的胸膛。 杨夫子俏脸一白,全身微颤。右手下意识地扶住了桌子,仿佛借此才能稳住自己。 “这几年来,杨夫子在莲池书院里教导学生,人人尊敬。在莲池书院,杨夫子有了尊严和骄傲。” “可这份尊严骄傲,到了江家人面前,便立刻消散殆尽。” “在他们面前,夫子永远是饱受欺凌忍气吞声的江家儿媳。” 素来善解人意的谢明曦,今日却格外犀利尖锐,字字句句都说中了杨夫子的痛处:“杨夫子,你真的甘心吗?” 杨夫子全身又是一颤,鼻子泛酸,目中闪出水光。 脑海中忽地闪现出数日前回江家的一幕。 …… 她捧上辛苦积攒的二十两银子,轻声恳求:“二十两银子我送回来了,我想见凝雪一面。” 江老太太一把抢过银子,一张老脸上露出快意的冷笑:“呸!上回我去书院找你,你的学生羞辱我,你竟一声不吭。” “想见凝雪,你是做梦!” 江老太太掂了掂厚实的银子,又不屑地说道:“你在书院里果然有姘头,让你拿二十两银子,你便拿了出来。” 她又惊又怒:“这是我私下教导学生赚来的银子,干干净净。你休要这般羞辱我!” 江老太太没料到她会顶嘴,顿时恼怒不已:“好你个杨巧娘!现在真是翅膀硬了,竟敢和我顶嘴!我告诉你,下个月给我拿三十两银子回来。不然,你别想见凝雪。” 站在一旁的妯娌两个,一起用贪婪的目光看着银子,然后又用鄙夷的目光看着她。阴阳怪气地说着:“生的美貌,就是好啊!半老徐娘,也有人肯沾。” “可不是么?躺下便能赚银子!” 一句句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一团团汹涌的怒火,在胸膛里不停涌动,似要化为火焰,冲出胸膛。 她怎么能甘心任人羞辱? 怎么能甘心一直这样下去? 怎么能甘心和女儿离心,被女儿误解? 她不甘心! 她不甘心啊! …… “这世上,没有谁生来低人一等!也没有人愿意永远为人所逼迫!”谢明曦说了下去:“夫子疼惜女儿之心,令人动容。” “可惜,江小姐并不感念夫子的辛苦。” “再这样下去,夫子只会和江小姐渐行渐远。” “我想,夫子一定不愿这等情形发生。趁着江小姐尚未及笄,江家人还没来得及为江小姐定亲,杨夫子还是想法子将她带出江家才是。” “江小姐生得一副好相貌,江家人若贪图金银,说不定会为了索取高额金银,将她卖为妾室……” 杨夫子听得不寒而栗,脱口而出道:“凝雪是江家的血脉,他们岂能狠心至此!” 谢明曦神色淡淡:“财帛动人心。江家人何等贪婪,没人比夫子更清楚。区区一个孙女而已,谁会在意她嫁人后命运如何?” 是啊! 以江家人的贪婪无耻,什么事做不出来? 杨夫子越想越觉惊惧心冷,思绪纷乱如麻。 谢明曦却已不再多劝,只道:“这是夫子的家事,谁也无法替夫子做出决定。希望夫子好好想一想,到底该如何抉择。” “若夫子决意和江家划清界限,我一定会全力相助。” “如果夫子甘愿忍受屈辱,继续被江家人欺凌逼迫,便当我今日之言从未说过。” 说完这些,谢明曦住了口,不再多言。 …… 杨夫子在原地站了许久。 白皙美丽的脸孔,满是犹豫挣扎和痛苦。 挥刀斩断一切,说来容易,真正下定决心,何等艰难?她一直未曾痛下决心,不仅是因为女儿被留在江家,还因心中惦念亡夫…… 逝者已逝,她再执着过去,毫无益处,只会令自己和女儿受苦。 这几年,她已对江家仁至义尽。 以后,她也该为自己而活了。 杨夫子定定心神,对着谢明曦低声道:“今日,多谢你一棒敲醒我。你说的没错,我应该做出正确的选择了。” 然后,用复杂又感慨的语气叹道:“我活了三十年,却不及你一个十岁的少女想得明白。这些年,真是白活了!” 痛下挥刀断腕的决心后,杨夫子整个人都轻松了起来。 谢明曦看在眼中,也觉欣慰,低声道:“夫子何必这般自嘲。世事知易行难,道理谁都明白,真正能做到壮士断腕的又能有几人?” “夫子甘为女儿忍受屈辱,慈母心肠,才值得人敬重。” 提起江凝雪,杨夫子无奈苦笑:“我离开江家几年,凝雪整日听江家人挑唆,说我的不是,对我这个亲娘也心生怨怼。” “便是压制住江家众人,我也只怕她不肯随我离开江家。” 谢明曦挑了挑眉:“这就得看夫子能不能狠下心肠了。” 杨夫子一楞,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低语数句。 杨夫子面色变了又变,终于狠狠心点了点头:“好,我便依你的主意,试上一试。” …… 当日,学生散学后,杨夫子便又回了一趟江家。 江家原本有一间米粮铺子,也算小富之家。杨夫子的亡夫是家中长子,为人诚信,将米粮铺子打理得井井有条。 可惜,他死了之后,两个弟弟都是奸懒的性子,短短几年,生意便一落千丈。后来索性关了铺子。反正杨夫子每个月送回来的银子,也足够一家嚼用了。 江老太太对儿媳刻薄,对两个儿子和几个孙子却都娇惯纵容。儿孙不肖,江老太太也不管,只一味地从杨夫子身上榨银子。 等到江凝雪长大成人,索要一笔高额的聘礼,便够孙子们成家了。 不过,就算江凝雪以后出嫁了,她也要逼杨夫子拿银子回来。不然,她的儿孙们岂不是要挨饿? 江老太太打着如意算盘,听闻杨夫子回来,还以为杨夫子又主动送银子回来了,美滋滋地去了堂屋。 儿子孙子们照例不露面,免得落下逼迫嫂子伯母的恶名声。 江老太太瞥了杨夫子一眼,颐指气使地说道:“三十两银子呢?” …… 正文 第二百一十章 决裂 杨夫子定定地看着趾高气昂的江老太太,心里所有的犹豫彷徨俱都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荒谬可笑。 就是这么一个粗鄙又贪婪的妇人,一直逼迫压榨她! 不,不止是江老太太。还有那两个避不露面的小叔,几个大小不一的侄儿,眼前的妯娌…… 江家所有人,无人感念她的辛苦,一边心安理得地用着她赚来的银子。一边在她的女儿面前肆意诋毁她! 到底是凭什么? 她竟然傻得忍了这么多年! 江老太太见杨夫子像木雕一样不吭声,也没拿银子出来,心里十分不快,狠狠瞪了杨夫子一眼:“你耳朵是聋了不成?我说过的话你没听见吗?快些将三十两银子拿来!” 这个月杨夫子若真拿出三十两,下个月便再多要一些。 江老太太心里暗暗盘算着。 杨夫子形容平静地说道:“我没拿银子回来!” 什么? 江老太太顿时火冒三丈,张口便骂:“你竟空手就回来了?你这个贱妇,莫非想将银子都给你姘头花用不成?” 两个儿媳也满面鄙薄地张口:“真是不要脸!” “江家的脸,都被你丢尽了!” 恶言恶语如往日一般迎面扑来。 …… 杨夫子却未像往日那般目露痛苦忍耐,默默忍受,略略扬高声音道:“我以后不会再拿银子回来了!” 江老太太和两个儿媳先是一惊,旋即更加愤怒。 尤其是江老太太,简直怒不可遏:“反了天了!你是江家儿媳,我允你去莲池书院做夫子,已是格外开恩。你赚银子养活女儿,更是天经地义……” “我为丈夫守孝三年,”杨夫子平静地打断江老太太:“这几年赚来的束脩,也尽数给了江家。这是我性情宽厚,而不是天经地义。” “我拿回来的银子,足够养活凝雪至长大成人,便是给她备一份嫁妆,也已足够了。” “可你将我的银子,拿来养活江家老小。现在更是得寸进尺,找我要二十两三十两,逼得我不得不到外面租院子开小私塾,赚取束脩。” “便是如此,你还不知足,用着我的银子,还时常张口羞辱我。在凝雪的面前,时常张口挑唆,害得我们母女离心。” “我杨巧娘,问心无愧。你扪心自问,你这么做,对得起我,对得起你死去的儿子吗?” 杨夫子神色渐渐激动,声音也渐渐激昂。 压抑在心底数年的委屈不甘,终于冲破桎梏。 宛如挣脱枷锁,畅快淋漓! …… 提起死去的儿子,江老太太非但没半点愧疚,反而咬牙切齿:“你还有脸提凝雪他爹。如果不是你个克夫的丧门星,我儿怎么会早死。” “杨巧娘,我儿在世的时候,对你一心一意。你今日对我这个婆婆口出恶言,你对的起我儿吗?” 然后,似是了悟了什么,愤愤不已地怒目相视:“我明白了!你果然是有了改嫁的念头!你这个水性杨花的荡妇!说什么对得住我儿,你根本是想另嫁旁人。” 杨夫子目中露出一丝痛苦和决绝:“随你怎么说。总之,从今日起,我不会拿半分银子回江家,也不会再踏进江家门槛半步。” 说完,转身就走。 江老太太暴跳如雷,猛地冲上前,猛地抓住杨夫子的胳膊,一边招呼两个儿媳上前:“立刻抓住这个不要脸的东西,给我打!” 杨夫子忍耐多年,此时彻底决裂,自不会再忍,用力甩开江老太太。 江老太太猝不及防,被甩到一旁,重重跌在地上,诶哟一声喊了起来。 两个儿媳一惊,忙去搀扶起江老太太。 杨夫子趁着一团混乱之际,快步走出了江家。 江老太太冲着杨夫子的背影高声嘶喊:“杨巧娘,你不给银子,我便让凝雪饿肚子!一粒米也不过她吃!让她活活饿死!” 往日百试百灵的妙招,今日却不管用了。 杨夫子头也不回地走出了江家。 …… 一辆马车停在江家门外不远处。 马车外,站着几个身材壮实的男子,一个个目露精光,一看便知不是好惹之辈。 杨夫子快步上前,上了马车。不知是因疾步而行之故,抑或是之前的激烈争吵,杨夫子双颊绯红,双目异常明亮。 坐在马车上的少女轻声问道:“夫子可还好?” 这个少女,正是谢明曦。 谢明曦没问江家人是否刁难怒骂杨夫子——不必问也知道,江家人必然辱骂不休。 杨夫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我很好,不必担心。”顿了顿,又说了一遍:“我真的很好。” 原来,和江家人决裂没有她想象中的那么难! 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她说了所有想说的话,挺直腰杆走出了江家。此时透过车窗往回看,江家原来竟这般破败不堪。 这些年,是她自己画地为牢,自己困住了自己。 现在,她终于挣脱出了这摊泥泞! 杨夫子情不自禁地又用力呼出一口气,眉头舒展,目中闪出前所未有的光彩。 谢明曦也微微笑了起来。 往日的杨夫子,美则美矣,却有种被拘谨束缚的隐忍。此时的杨夫子,散发出肆意的美丽鲜活。 “我们现在就走吧!”杨夫子主动张口道:“不然,待会儿他们定会追出来,闹腾得四邻不得消停。” 谢明曦随口笑道:“他们敢出来,正好给他们一个教训。” 她特意带了侍卫过来,便是为了防止江家人闹腾不休。 杨夫子心中感激不已,低声道:“多谢你这般体贴。不过,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们还是现在离开吧!” 这里到底是江家! 是她曾经生活过多年的地方,是她丈夫的家。她不愿在此处和江家人撕破脸皮。 谢明曦窥破了杨夫子的心思,却未多言,一声令下,马车缓缓前行。 待将杨夫子送到莲池书院外,谢明曦才张口提醒:“江家人或许很快就会闹到书院来。夫子最好早些做好防备。” 杨夫子目中闪过决绝:“我现在便去见顾山长。” 往日她一忍再忍,现在既已和江家人决裂,不必再有顾忌。也该找山长撑腰了!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一章 滋事(一) 一炷香后。 杨夫子站在顾山长面前,低声将事情原委道来:“……江家人必不会就此甘心,定会寻到书院来滋生事端。恳请山长为我撑腰做主!” 顾山长目中闪过异彩,欣然笑道:“好!你且放宽心。莲池书院岂能容人胡闹滋事!他们敢来,我定让他们悔不当初!” 莲池书院是俞皇后所设,论靠山,除了松竹书院外,再无书院能和莲池书院相提并论。 别说平头百姓,便是强横如淮南王府,也不敢来闹事! 往日顾山长对江家人默默容忍,全因怜惜杨夫子之故。现在杨夫子已下定决心,和江家人划清界限,想收拾江家人,易如反掌! 杨夫子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满面愧色:“山长,对不起。往日都因我懦弱胆怯,被江家人欺凌,连累得莲池书院也失了清静。” 顾山长不以为意地笑道:“这算的了什么。你如今能想开,才是值得人高兴的事。” 顿了顿,又笑着叹道:“我曾劝你数回,你总一味隐忍。我还在想,你到底要忍到什么时候,才会直起腰杆,和江家人一刀两断。没想到,这一日来的这么快。” 杨夫子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唏嘘:“不瞒山长,便连我自己也没想到。” “我曾经以为,我会一直忍下去。至少也忍到凝雪出嫁。” “是谢明曦一言点醒了我。长此下去,江家人只会越发贪婪可恨。说不定会将主意打到凝雪的亲事上。” “为了凝雪,我也绝不能再退让。此次,我一定要将凝雪带出江家。这不是易事,不过,便是再难,我也要做到。” 为母则强! 曾经,杨夫子为了女儿一让再让。 今日,杨夫子为了女儿的未来刚强到底! ……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神色决然的杨夫子,心中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怅然。 独身至今,她并未后悔。唯一的遗憾,便是此生孑然一人,无儿无女。也永远无法真正体会到做母亲的滋味。 她一直疼惜侄儿顾清。可侄儿再亲,到底隔了一层。 杨夫子不知顾山长隐晦难言的心思,又夸赞起了谢明曦:“谢明曦年纪不大,行事却颇为老练周全。今日她特意送我回江家,还带了几个身高力壮身手过人的侍卫。若是江家人敢动手,定会被狠狠教训一顿。” 顾山长点头笑道:“明人不吃暗亏,君子不立危墙。做事之前,先思退路。确实很好!我任山长多年,像她这般聪慧灵透的学生,实在为生平仅见。” 海棠学舍的学生,已胜过往年的新生。 李湘如秦思荨等人皆十分优秀出众,尹潇潇林微微六公主,俱是在其中几门课程里格外出挑拔尖,只因偏科才使得总分稍弱。 而谢明曦,便是海棠学舍里最璀璨夺目的那一个。 杨夫子也笑着附和:“是啊!我也时常感慨,世间竟有如此出色的少女。想来,便是皇后娘娘年少之时,也不过如此了。” 提起俞皇后,顾山长目中露出一丝微妙的唏嘘:“谢明曦确实和皇后娘娘年少时颇为相似。” 一样的天赋超卓,一样的惊才绝艳! 俞皇后出身名门,是俞家嫡女,性情骄傲。 谢明曦虽是庶女出身,竟也无半分庶出的拘谨胆怯,同样骄傲自信,令人激赏! 杨夫子心结一解,比往日更显轻松活泼,低声笑道:“顾山长既这般喜欢谢明曦,便收她为弟子,仔细教导便是。” 此时的师徒关系,十分紧密。甚至不弱于父母和儿女之间的亲密。 顾山长已打定主意终生不嫁,收一个弟子,当做自己的女儿一般教导,倒也合宜。 顾山长笑着瞄了杨夫子一眼:“收徒是何等要紧的事,岂能仓促!她进书院时日尚短,为人心性到底如何,还未真正显露。待日后再说!” 很显然,顾山长已生出收徒的心思了。只是要再暗中考察一段时日再做决定。 杨夫子也暗暗为谢明曦高兴。 顾山长和顾家已闹翻,多年未曾来往。不过,既顶着顾这个姓氏,便不可能真的一刀两断。顾家是名门望族,又出了驸马顾清,堪称一流世家。 顾山长是俞皇后的好友,又是莲池书院的副山长,身份超然。 若谢明曦能拜顾山长为师,以后便多了一个真正的靠山。再无人敢轻视小瞧! 顾山长特意叮嘱:“你不可在谢明曦面前透露口风。” 她要不动声色地观察谢明曦的品性,不能透露收徒之意。 杨夫子立刻敛容应下。 …… 江家人果然“不负众望”。 隔日一大早,莲池书院的门刚开不久,学生三三两两陆续到来。 江家人也出现在莲池书院门外。 这一回,江家人倾巢出动,全都来了。江老太太昨日额头被撞,伤得不重,却故意裹着极厚的纱布,半个头都被包裹起来,纱布上还有点点血迹。 看着便如重伤将不治一般。 江老太太憋了一肚子闷气,打定主意今日要大闹一场。来之前叮嘱儿孙:“到了书院外,我便装着重伤,你们给我使劲叫嚷怒骂。骂杨巧娘动手殴打自己的婆婆!骂她狼心狗肺,不孝不仁!我倒要看看,她还要不要这张脸!还想不想继续做夫子了!” 江老太太越想越气,恨恨不已地说道:“她竟想将赚的银子收为己用!我呸!她是我江家儿媳,赚了银子本就该给我这个婆婆!” “闹过这一回,等她服了软,我就和她说,以后每个月拿三十两银子回来。一个子都不能少。不然,我就将凝雪卖给人做妾。反正,凝雪生得貌美,总能卖出高价!” “杨巧娘一直将凝雪视为眼珠子一般,定然舍不得凝雪被卖做侍妾。一定会低头认错,乖乖送银子回来。” 江二郎江三郎连连点头。 几个孙子半大不小,倒是都听懂了江老太太的话,一起嚷道:“奶奶说得对。大伯母赚的银子,都是我们江家的。” ……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二章 滋事(二) 江老太太装模作样地哼哼唧唧,在儿孙的搀扶簇拥下,颤巍巍地走到莲池书院外。 然后,扑通一声坐到地上,哭喊一声:“老天不长眼哪!儿媳竟敢殴打婆婆!我的儿啊,你在地下快些睁眼瞧瞧吧,你那个水性杨花的媳妇,现在敢打你老娘了啊……” 江老太太两个月前曾来闹过一回,给众多学生留下了深刻的影响。 这熟悉的刺耳叫嚷声一响起,便引起了学生们的瞩目。 很快,便有学生停步不前,探头张望。 不过,众学生都厌恶鄙薄江老太太的刻薄粗野,不愿靠近。 江老太太半点不介意,继续扯着嗓子哭喊:“杨巧娘,你这个没心没肺的混账东西,还不快些出来!” 江二郎江三郎也一起叫嚷起来。 “杨巧娘,你快出来!” “身为儿媳,竟殴打自己的婆婆。今日我江三郎绝不能饶过你!” 江凝雪绷着一张俏脸,目中闪动着怒气。 …… 谢明曦和林微微正好在此时下了马车。 林微微目光一扫,看到江老太太一行人叫嚷不休,顿时怒从心头起:“太可恶了!竟在书院外肆意凌辱杨夫子!” 想也不想便要往前走。 谢明曦却倏忽拉住她的手,低声道:“不必激动,今日这场好戏才开始!” 林微微一怔,反射性地看向谢明曦:“你这么说是何意?” 什么好戏? 什么叫才开始? 谢明曦目光一闪,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总之,你听我的就是了。我们就站在这儿,等着看江家人的热闹。” 林微微听得一头雾水。不过,她对谢明曦素来信服,谢明曦既这么说了,她便也按捺住性子站着未动。 六公主也在此时而至。 六公主生平最厌恶江老太太这等人,面无表情地准备上前揍人。 “六公主殿下,”谢明曦的声音适时响起:“稍安勿躁,杨夫子早有对策。” 六公主脚步一顿,转过头,目光和谢明曦在空中相触。 这一个月来,两人都不再提起彼此身份之事,相处时也渐渐有了新的默契。不知何时起,彼此神色微微一动,便能窥出彼此的心意。 六公主转身,走到谢明曦的右侧,一起等着看热闹。 …… 杨夫子很快出来了。 一同出来的,还有顾山长。 除此之外,还有十几个护卫。这些护卫,俱是宫中的御林侍卫,身手之佳,不必细述。且对俞皇后颇为忠心。 莲池书院素来清静,无人敢来闹事。这些侍卫整日闷着无事,闲得发慌。今日被顾山长召集前来,个个跃跃欲试,目露凶光。 敢到莲池书院来闹事? 先揍一顿再说! 顾山长简洁地吩咐一声:“不要对女眷动手。” 侍卫们应了声是,然后便如虎狼一般扑上前。 江二郎江三郎身为成年男子,下手重些也无妨。几个半大不小的毛头小子,勉勉强强挨上两拳也就行了。 江二郎江三郎色厉内荏地嘶喊:“你们这是要做什么?天子脚下,光天白日,你们还敢动手打人不成……诶哟!” 迎面一拳,江二郎的脸开了花。 江三郎被踹飞几米,重重地摔倒在地。 江家几个孙子,也被各自揍了一拳,当场便哭了起来。 江家两个儿媳,都被吓懵了,全身哆嗦如筛糠。江凝雪也被吓得不知所措,下意识地躲到两个婶娘身后。 可惜,两个婶娘比她更不中用,双腿发软地坐倒在地,既无勇气也无力气站起来。 坐在地上哭喊的江老太太,犹如被掐住脖子的母鸡一般,声音陡然尖锐:“住手!快住手!你们快点住手!” 可惜,江老太太的哭喊声半点不管用。 江二郎江三郎已经被揍得哭爹喊娘,鼻青脸肿。 围观的学生们俱觉痛快。 林微微也兴奋地握了握右拳:“对对对!就该这样!这种人,早就该打了!” 谢明曦无声地笑了笑。 六公主看了谢明曦一眼,压低声音问道:“你早知今日会有这场热闹?” 谢明曦并未细述前因后果,只淡淡地嗯了一声。 杨夫子静静地看着眼前这一幕,多年来的隐忍委屈,一点点散去,化为畅快淋漓的痛快。 …… 江老太太眼看着两个儿子被打得不成人形,心肝胆俱裂,迅速从地上爬了起来,冲到江二郎身前:“快住手!” 然后,又冲杨夫子怒喊:“杨巧娘!你快让他们住手!” 顾山长吩咐过不得对女眷动手,原本揍得不亦乐乎的侍卫,只得稍稍后退几步。 江三郎立刻高声喊了起来:“娘,来救我,快来救我。” 江老太太心如刀割,立刻又扑倒江三郎面前。 江三郎得以稍稍喘口气。 江二郎却又倒了霉,侍卫毫不客气地拳打脚踢,打得他哀嚎连连:“娘啊,我快要被打死了,快来救救我啊!” 动手的侍卫暗暗翻了个白眼。 江家这两个儿子,都是软蛋怂货! 他们动手其实很有分寸,并未伤到要害,不过是些皮外伤而已。瞧瞧他们两个,活像是被千刀万剐一般。尤其是江二郎,身下一片濡湿,竟是吓得失禁了! 江老太太一会儿护着江二郎,一会儿又要护着江三郎,一把老骨头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咬牙切齿地喊着两个儿媳和江凝雪:“你们三个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点过来挡着。要是二郎三郎有什么闪失,我回去就剥了你们的皮!” 然后又骂杨夫子,污言秽语不绝于耳。 杨夫子面色微微泛白,全身轻颤,却未退缩,而是深吸一口气,站直身体:“凝雪,你到娘这儿来。” 江凝雪却狠狠地瞪了杨夫子一眼。 江老太太还在怒骂高喊。 顾山长神色一冷,淡淡吩咐:“让她闭嘴!” 一旁的侍卫早就忍无可忍,闻言应了一声,大步上前。在江老太太惊恐的眼神中,一把拎起了江老太太,右手用力。 咯嘣一声! 江老太太的下巴被卸下,疼痛钻心,眼泪狂涌,喉咙处不停发出呜呜声。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三章 惩治 少了江老太太的高喊怒骂,众人俱觉耳根清静。 江老太太疼痛难忍,挣扎着起身,想要护着儿子。 看守江老太太的侍卫不耐地点了她的穴。 江老太太彻底动弹不得,眼睁睁地看着两个儿子被揍得鼻青脸肿,几个孙子也都哭喊不已。 江老太太急得双目通红,泪水哗哗往外流,将杨夫子恨得咬牙切齿。 江凝雪走到江老太太身边,惊惶又无助地喊了一声奶奶,迎来的却是江老太太愤怒要吃人一般的目光。 江凝雪又是委屈又是惊惶,忍不住哭了起来。 娘喊她,她根本没过去。奶奶为什么还生她的气? 杨夫子见江凝雪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阵阵抽痛。恨不得立刻冲上前将女儿抢回来。只是,江凝雪被江家人挑唆多年,早已和她这个亲娘离心。她纵然满心慈母之爱,江凝雪却半分都不领情。 杨夫子的脑海中又闪过谢明曦昨日低语的一番话。 “夫子想要回女儿不难,山长出面,江家人不敢不放人。只是,江姑娘对夫子心存怨怼,不易解开。再者,也得防备江家人以后闹腾着要回江姑娘。” “我有一计,能令夫子心愿得偿。只是,江姑娘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希望夫子能痛下决心,狠下心肠。过了这一个坎,夫子便能和江姑娘母女团聚了。” 谢明曦说的没错。 江凝雪已经被江家人养歪了,想扭转过来,谈何容易!此次她一定要硬起心肠! 杨夫子用力咬了咬嘴唇,深呼吸一口气,快步上前:“诸位请住手!” …… 侍卫们闻言停了手,稍稍退开一些,正好将江家众人围在其中。 江二郎江三郎最是凄惨,皮外伤看起来也十分唬人,满身伤痕,脸上被揍开了花,惨不忍睹。 江家几个小子也鼻青脸肿,呼痛不绝。 江老太太被卸了下巴,疼得面孔扭曲。 江凝雪哭泣不休,江家两个儿媳脸孔泛白,坐在地上无力起身。 “这里是莲池书院,是学生们读书之地。” 顾山长不疾不徐地走上前,面无表情,声音沉沉:“你们上回来滋事,我看在杨夫子的颜面上忍了一回。没想到,你们竟得寸进尺,得寸进尺,继续来闹事。” “来人,将江家儿郎尽数送到官衙,拿我的名帖去,让人严审重判!” 什么? 痛打一顿还不算,还要送到衙门去? 江老太太如遭雷劈,急得呜呜直喊。可惜她下巴无力,根本说不出半个字来。 江家两个儿媳已吓成了两摊烂泥。 江凝雪倒是有几分气魄,用袖子擦了眼泪,抬头说道:“你们这是仗势欺人!” 顾山长神色微冷,淡淡地瞥了江凝雪一眼:“江家人闹事在先,我如此处置,才是秉公行事。不然,我今日便是命人将你们全部打死,也没人为你们打抱不平。” 江凝雪:“……” “你口口声声仗势欺人,根本不知真正弱势之人,连伸冤诉苦的机会都没有。” 顾山长冷然说道:“便如你娘亲,辛苦赚来的束脩,全数被江家人勒取。唯恐你在江家受半分委屈,这几年来,忍受屈辱,一声不吭。” “江凝雪,你今年已十四岁,不是几岁孩童,有眼睛会看,有耳朵会听,更该动脑子去想。这世上,到底谁真正在乎你疼惜你!” 江凝雪俏脸雪白,看了目中含泪的杨夫子一眼。 一时间,满心茫然,头脑一片空白。 顾山长又冷冷看向涕泪交加的江老太太:“你若不服,只管去衙门告官。本山长随时恭候!” 一声令下,侍卫们将哀嚎不绝的江二郎等人尽数拖走。 江家女眷们,倒是没被送到官衙,可也个个吓得魂飞魄散。江家两个儿媳在江老太太面前恸哭不已:“婆婆,现在该怎么办?” “他们被押进官衙,说不得还要挨板子坐牢。我们要怎么办?” 江老太太呜呜两声,说不出话来。 侍卫上前,解开江老太太的穴位,又替她接好下巴。 江老太太能张口说话了,不敢看气势凌人的顾山长,又怒骂杨夫子:“杨巧娘!你这个丧门星。二郎三郎有个好歹,我要你偿命……” 顾山长神色一沉:“再让她闭嘴!” 侍卫利落地应了一声,轻车熟路地再次上前。 咯嘣一声! 江老太太的下巴又被卸了。 江老太太哭都哭不出来了,也没胆子再闹腾,被两个同样脚软手软的儿媳搀扶着离开。 无人叫上江凝雪。 江凝雪在原地呆立片刻,满面惶然无助。 杨夫子按捺不住,正要上前,却被顾山长用目光拦下。 人不吃苦头,难以真正长大。这一次,便让江凝雪好好睁大眼睛看看,江家人到底是何品性脾气。 杨夫子眼眶泛红,将头扭到一旁。 江凝雪用力咬了咬嘴唇,终于追了上去:“奶奶,等一等我。” 顾山长负手而立,嘴角闪过一丝哂然。 …… “山长今日好威武!” “好霸道好帅气!我实在太爱顾山长了!” “呜呜呜,以后我想找山长这样的夫君。要是找不到该怎么办?” 围观的学生们越来越多,一个个俱被顾山长的英姿所倾倒。 林微微也激动地小声叫了起来:“啊啊啊!山长太厉害了!我好崇拜啊!” 六公主目中闪过赞许和激赏。 自己从未小觑过任何女子。可这几个月来,依然屡屡被震惊!眼前的顾山长,霸气毕露,令人折服! 谢明曦也在凝望着顾山长。 这么好的顾山长,可惜寿元不长。前世,俞皇后骤然离世,顾山长很快也随之病逝。世间再无惊才绝艳性情刚硬的顾娴之! 她前后两辈子,从未对谁生出过这样的敬重钦佩!便是聪慧无双的俞皇后,比起始终坚持如一的顾山长,也要略略逊色。 这一刻,她更坚定了自己的心意。 她要拜顾山长为师! 她不会再嫁人,不会再进宫。这一生,她要像顾山长这样,不依附任何男子。活得恣意,活得洒脱,活得自我。 正文 第二百一十四章 病愈 江家人狼狈离开,这一场闹剧终于落幕。 顾山长目光一扫,沉声吩咐:“上课时间已至,你们还在这儿发什么楞?还不快些进书院去?” 众学生立刻乖乖应下,麻溜地进了书院。 谢明曦主动走到杨夫子面前,轻声道:“今日上午是音律课,我先领着同窗们到乐室去练习。杨夫子稍事休息,去得迟些也无妨。” 杨夫子眼眶通红,眼角边隐有泪痕,心绪更是翻腾不休。此时此刻的她,确实不宜出现在学生们面前。 “也好,”杨夫子很快接受了谢明曦的好意。 顾山长对谢明曦善解人意的伶俐也颇为满意,笑着略一点头,然后和杨夫子先进了书院。 谢明曦看着顾山长的身影,嘴角微微一扬。 林微微很快凑了过来,半开玩笑半是打趣:“谢妹妹,我怎么觉得你像是故意在顾山长面前表现?” 谢明曦笑而不语,算是默认。 缓步而来的六公主,瞄了谢明曦从容的俏脸一眼。 谢明曦确实在有意讨顾山长欢心。 她在打什么主意? …… 一盏茶后,海棠学生的学生们齐聚乐室。 只是,今日一众少女都在讨论江家人之事,根本没几个专心练习音律的。 “刚才真是大快人心!”尹潇潇神情激动:“江家人实在可恶,杨夫子早就该下定决心,和江家撇清关系了。” “就是。杨夫子生得美貌又温柔,便是想再改嫁也不难。何苦一直被江家人欺凌压榨。” “今日本就是江家人闹事在先,这回被送进衙门,不脱一层皮,休想出来。” “我看,他们以后再不敢来闹杨夫子了。” 方若梦怯生生地插嘴:“只怕杨夫子舍不得江姑娘。” 杨夫子若舍得下女儿,也不会吃这么多年的苦头了。 这份慈母心肠,众少女俱觉得太过隐忍无奈,却也不忍心苛责,不由得齐齐叹气:“可不是吗?有江姑娘在,杨夫子想彻底和江家一刀两断,怕是不易。” 林微微立刻道:“杨夫子定会想法子将江姑娘带到身边来。” 众少女还待议论,低头练琴的谢明曦忽地张口提醒:“待会儿杨夫子来了,大家可别多说,只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吧!” 有前例在先,众少女纷纷点头。 就在此时,一个少女身影出现在乐室门口。 少女脸颊清瘦,无精打采,进了乐室后,谁也不看,坐到了平日用惯的古琴前。 乐室里顿时安静了片刻。 这个少女,正是大病初愈的盛锦月。 时隔一个多月再见,盛锦月纤瘦又憔悴,清秀的脸孔泛黄,没半点神采,更没了往日的趾高气扬神气活现。 盛锦月人缘不佳,又犯错在先,众少女对她厌恶不喜多过同情怜悯。若不是看在盛锦月病了一个多月的份上,少不得要讥讽一番。 现在嘛,众少女不约而同地选择了沉默,然后看向李湘如。 别人不理盛锦月也就罢了!李湘如却是盛锦月的“知交好友”。当日盛锦月在粽子里做手脚之事,背后说不得也有李湘如“推波助澜”。 现在,盛锦月病愈来书院了,李湘如会作何反应? …… 李湘如显然早有心理准备,此时半分异样未露,一脸关切地主动张口:“盛姐姐的身子可痊愈了?” 盛锦月却没搭理李湘如的兴致,嗯了一声,便低头调琴弦。 事实上,盛锦月根本不想再来书院。 这一个多月来,她心病难除,一直断断续续地养病,更有退学之意。可惜祖父坚决不允,她能下榻走动,便命她来书院读书。 她不情不愿地来了。却不想抬头看任何人,更不想和任何人说话。 包括虚情假意的李湘如! 盛锦月确实不算聪明,不过,也没蠢到家。这一个多月来,她不停地回想当日之事。到后来,便慢慢想通了。 是李湘如想害谢明曦! 李湘如不愿自己动手,便怂恿她动手! 事发之后,她成了众人所指的罪魁祸首,李湘如却安然无恙! 她被严惩,被计零分,被张白榜,李湘如什么事也没有! 盛锦月最厌恶憎恨的人,依然是谢明曦。李湘如却从知交好友被划到了“耍心机讨人厌”的那一类。 李湘如碰了个软钉子,也未恼,依旧低声和盛锦月说话:“你病了这么久,一个多月未曾上课,课程落下许多。以后我利用中午的午休时间,替你补上。” 盛锦月本不想理会,转念一想,这是李湘如欠她的,她为何不应? 盛锦月点点头。 李湘如暗暗松了口气。 只要盛锦月没当场翻脸就好。只要她诚心弥补,“裂痕”总有消去的一日。 …… 又过了一炷香时分,杨夫子来了。 杨夫子重新梳洗过了,除了眼眶微红外,看不出半点异样。 在见到病愈归来的盛锦月时,杨夫子也未多言,只说道:“盛锦月,你漏学了几首琴曲。以后的音律课,我替你慢慢补上。” 杨夫子说话竟和以前一样温和!既未厉声斥责也未奚落取笑。 盛锦月低声应下,心中五味杂陈,一时也不知是什么滋味。 杨夫子说到做到,散学后,特意留下盛锦月,多教了一首琴曲。 盛锦月往日颇有些瞧不上杨夫子,一来杨夫子出身普通,二来,杨夫子性情软弱,被夫家压得抬不起头来。心高气傲的盛锦月,自然看不起杨夫子。 今日,杨夫子一如既往的温和却令盛锦月生出了丝丝感激和感动。 教完琴曲后,杨夫子便要起身离去。 盛锦月终于忍不住问道:“夫子,我犯了错,你为何还肯这般对我?” 杨夫子神色平静:“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一日在书院读书,一日便是我的学生。教导你是我分内之责。” 身为夫子,便该尽心教导所有的学生。 和喜怒爱憎无关! 杨夫子很快走了。 盛锦月呆呆地坐了片刻,不知何时,泪水溢出眼角。 她双手捂着脸,轻声呜咽起来。 …… 正文 第二百一十五章 检讨 未时初。 今日五个学舍的所有学生俱被召集到了会室里,莲池书院里所有的夫子也齐聚此处。 这个会室十分宽敞,共设一百余张椅子。夫子们坐在前几排,学生们则按着学舍排名,依次入座。 每逢书院里有重要事情,顾山长都会将众人召聚到会室。 今日是为了什么事? 夫子们也在悄声低语。 “听闻海棠学舍里的那个盛锦月,在粽子里掺了巴豆想谋害谢明曦,结果被董夫子误食,害得董夫子大病一场。” “想想董夫子,也真是可怜,遭受这等无妄之灾。” “董夫子一把年纪,肠胃本就虚弱,哪里禁得起这样折腾。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还不知要休养多久才能好。” “这等胆大妄为的学生,确实该严惩。今日当着众人的面做检讨,估摸着定能给她留下永生难忘的教训。” “我们莲池书院名闻天下,所收的学生无一不聪慧伶俐心思纯正。像盛锦月这等学生,若不是皇室宗亲,哪有资格进莲池书院。” “可不是么?罢了!这等话私下说说无妨,可别传出去。淮南王府可不好惹。” 一众少女,更是议论纷纷。 宽敞的会室里,声音渐渐嘈杂。 直至顾山长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所有人几乎同时噤声不语。 会室里陡然安静下来。 …… 顾山长走到众人面前,不疾不徐地张口道:“今日将你们召集至此处,是为了一个多月前海棠学舍里发生的一桩事。” “事情的原委,早已张白榜公布,想来大家都已知晓,我不必再赘述。” “今日盛锦月已来了书院。她要当着众人的面,坦诚自己的错误,并痛下决心改过。希望众学生引以为戒,不可犯类似的错误!” 说完,转头看向门口。 众人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盛锦月,在百余双眼睛的盯视下,脸孔发热发烫,没勇气抬头看任何人。步履僵硬之极。 短短几句话,盛锦月说得断断续续:“……我因心中嫉恨,一时冲动犯下大错,误害了董夫子,心中惶恐愧疚难安……” “我已知错,以后绝不敢再犯……” 众人一片静默。 这份沉默,却比厉声指责更沉重,压得盛锦月喘不过气来。 盛锦月说完最后一个字,终于痛哭失声。 如此耻辱的经历,当真是生平第一回。 盛锦月的哭泣声在会室里回响,痛哭流涕的模样分外狼狈。可惜,坐在下面的夫子学生们只觉畅快,无人生怜。 犯下如此大错,被就该严惩。现在知道哭知道后悔了,当初干什么去了? 如果犯错的人哭一哭落几滴眼泪便能得到原谅,那也太轻巧便宜了!如何对得住无辜的谢明曦,如何对得住还躺在床榻上的董夫子? …… 盛锦月浑浑噩噩地熬过了下午。 散学的编钟声一响,便夺步而出,第一个冲出了莲池书院。 淮南王世子妃早已在马车上等候多时,见盛锦月眼眶红红地上了马车,心中一阵纠痛,搂过盛锦月哭了起来:“锦月,我知道你今日一定受了许多委屈。可若就此退出莲池书院,只会触怒你祖父。再者,退学容易,以后想进书院,却是难之又难。” “你且忍上一忍,千万别再闹腾了。不然,惹得你祖父不高兴,谁也护不住你……” 盛锦月满心的委屈,都被勾了出来,在淮南王世子妃里的怀中大哭。 淮南王世子妃满心酸楚无奈,轻拍盛锦月后背。 这一个多月来,淮南王在朝中不大顺心,被建文帝挑刺找茬呵斥过几回。一回府,淮南王便阴沉着脸。 别说她这个儿媳战战兢兢,便是淮南王世子也大气都不敢出。 淮南王是王府的主心骨,若是淮南王失了圣心圣眷,王府上下都会跟着遭殃。 此事是六公主告状引的祸,说到底,还是怪盛锦月。也因此,淮南王近来对盛锦月从无好脸色。 淮南王府的马车很快离开。 一路上,马车里的哭声都未停过。 …… 一个时辰后。 天气渐热,到了傍晚时分,才有了几分凉意,微风轻拂,颇为惬意。 耗尽体力的谢明曦可就没那么惬意了。 廉夫子操练起弟子来,实在是心狠手辣。适应了一个多月,她终于勉强适应练武强度。没想到,廉夫子竟又随之加大力度,今晚亲自动手和她过招…… “明曦,你现在感觉如何?”尹潇潇也同样被操练得奄奄一息,说话有气无力。 谢明曦无奈苦笑:“胳膊酸痛,抬一抬的力气都没有。” 尹潇潇苦着脸长叹:“回去之后,稍事休息,还要读书练字。” 是啊!回府之后还有一堆课业要完成,洗洗就睡的好事还是别奢望了。 两人对视,一起叹了口气。 也只有此刻,犹有体力的六公主才稍稍找回在学业上被谢明曦无情碾压的尊严。 说起来都是血泪。这些时日,六公主一直埋头苦读,可惜,收效不大。上个月的月考,四书五经还是考了五分…… 总分还是四十七,可耻地依旧考了丙等! 看到成绩后,谢明曦张口安慰:“不退步,就是最大的进步。” 六公主:“……” 谢明曦见六公主神色复杂,又轻笑一声:“想学好四书五经,绝非一朝一夕之功。那些想考功名的读书人,无一不是埋头伏案苦读数年十余年,甚至二三十年。公主殿下尚且年少,只要用功苦读,总会有所进益。” 难得谢明曦好言好语地出言安慰。 六公主失落片刻,很快又振作起来,继续勤奋练字刻苦读书。 代董夫子上课的顾山长,今日下午上课时,还夸了六公主一回:“一时落后,算不得什么。学习最要紧的就是勤奋坚持。公主殿下如此勤勉,不出半年,定能考到六分以上。” 六公主满含期待地问道:“我想考十分,不知要多久?” 顾山长颇为厚道地夸了一句:“有理想是好事。” 六公主:“……”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六章 后续(一) “公主殿下在想什么?” 谢明曦略略转头,嘴角微扬,眼眸中露出些许揶揄。 显然也想起了下午课上六公主和顾山长之间的对话。 好在六公主脸皮雄厚,没有一丝羞惭,张口便道:“我在想,我什么时候才能考乙等。” 谢明曦轻笑一声:“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公主殿下心志坚毅,头脑聪颖。射御数三门学得好,便是明证。四书五经,想来也难不倒公主殿下。” 耿直的尹潇潇却道:“这可未必。有的人,天生善于习武,头脑反应灵活。可一读书便不成了。我看,公主殿下便是这样的人。” 六公主:“……” 相处日久,尹潇潇也敢拿自己打趣了。 尹潇潇哈哈笑了起来,清脆爽朗的笑声,驱走了练武后的疲惫,令人心生愉悦。 六公主很快将些许懊恼抛至脑后,和谢明曦对视而笑。 …… 六公主像往日一般,送谢明曦回谢府。 “公主殿下……” 谢明曦一张口,便被六公主打断:“马车上只你我两人,说话随意些便是,别叫我公主殿下了。” 谢明曦也未拘泥,笑着改了口:“也罢,以后便直呼你我。” 六公主忽地问道:“今日江家人来书院闹事,你似半点都不惊讶。莫非早知会有此事?”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并未否认:“是。” 六公主的观察力和判断力,敏锐得令人心惊。绝非普通等闲之辈。她到底是何身份来历? 谢明曦没问六公主是如何看出来的,六公主也未细说,只张口道:“江家人确实可恨可恼。今日得了个教训,以后定不敢再来书院滋事。”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江家几个男丁都被送进官衙,肯定要吃些苦头。江家人想救他们出来,也不是易事!” 别说江家人闹事在先罪有应得,哪怕江家人无辜,顾山长想出手整治几个平头百姓也不是难事。 江家人被杨夫子的容忍退让惯得不知天高地厚,不知自己几斤几两。遭受此劫,委实活该,不值得同情。 六公主略一思忖问道:“杨夫子想借此事带走江姑娘?” 用的是问句,语气却十分肯定。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谢明曦点了点头。 六公主淡淡说道:“此事不可一蹴而就,得有耐心。希望杨夫子能按捺得住。” 接下来一段时日,江家人定要吃不少苦头,必然会迁怒江凝雪。也能让江凝雪,看清江家人的真实脸孔。 两人随口闲话,很快就到了谢府外。 六公主忍不住叹了一声:“我怎么觉得这段路越来越短了。” 是啊! 谢明曦心中竟也生出一丝不舍,很快又暗暗好笑不已。两人日日相见,同窗同寝同门,比起家人相处的时间还要长。总不能连晚上也在一起。 谢明曦冲六公主挥挥手,然后进了谢府。 六公主看着谢明曦的身影消失在谢府门内,才低声下令离去。 …… 时间一晃,大半个月过去了。 江家的门紧紧关着。 四邻来来往往,经过江家门前,少不得要闲言碎语几句。 “江家可真是倒了大霉。几个小子被放回来了,江二郎江三郎可都被关进了大牢。听说在里面吃了不少苦头。” “该!也不看看莲池书院是什么地方!那可是皇后娘娘亲手设立的书院,在里面读书的都是达官贵人家的千金小姐。听说六公主也在书院里读书。江家人竟敢去书院闹事,真是老寿星吃砒霜,活得不耐烦了。” “呵呵,江家人原本仗着儿媳在书院里做夫子,去闹过一回。那一回安然无事,胆子便大起来了。以为可以为所欲为,真是可笑。” “说起来,江老太太真是心黑!扣着孙女不放,逼着守寡的儿媳去赚银子养活一家老少。还到处嚼舌,说儿媳的不是。” “现在可算是遭报应了!” “就是啊!可见老天有眼。人在做,天在看。这人哪,可不能太过黑心。” 闲言碎语讥讽嘲弄,随风飘进门缝,钻进江家人的耳中。 江家两个儿媳面色一个比一个灰败难看,却已没胆子张口乱骂。 说来也奇怪,这些时日便像见了鬼似的。她们一出门就要遭殃,莫名其妙地就会摔跤,走路踩中石子,头上落鸟粪……什么倒霉晦气的事都能遇上。 江老太太最惨,有一天早上醒来,竟发现嘴里被塞了一团臭袜子,吓得接连几晚都没敢合眼。 难道真的是老天看不过眼,要惩罚江家人? 江家两个儿媳心里犯嘀咕,却不敢多嘴,唯恐又遭来江老太太怒骂不休。 江老太太本就刻薄,如今江家遭难,两个儿子都被打伤关在牢里,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将积攒了多年的银子尽数拿了出来打点,也没人敢放江二郎江三郎出大牢。只允了江老太太可以进牢房探视。 今日,便是约定好进牢房探视的日子。 江老太太带了一包裹的馒头夹肥肉,冲着两个磨磨蹭蹭的儿媳怒喊:“你们两个还不快些过来?二郎三郎整日在牢房里吃苦,你们两个倒好,半点不着急。” 她们急有什么用? 儿媳们不敢顶嘴,心里却不太情愿。 进牢房可是会沾晦气的。江老太太心疼儿子,自己去就是了。偏偏要将她们两个也一并拖去…… 江凝雪从厨房里跑了过来:“奶奶,我也去。” 这一包裹馒头,便是江凝雪一大早起来揉面蒸的。 江凝雪这些日子被迁怒,时常挨打挨骂,一天只吃一顿残羹冷饭,饿得瘦了一圈,脸上蜡黄。全然没了往日的水灵秀气。 江老太太一看江凝雪的脸,便想起她亲娘,顿时怒从心头起,扬手就打了江凝雪一巴掌。 江凝雪本就饿得发晕,被这重重一巴掌打得踉跄两步,摔倒在地。 江老太太狠狠呸了一声:“你娘是个丧门星,你也不是个好东西!要是你二叔三叔有个好歹,我就将你卖到窑子里去!” 正文 第二百一十七章 后续(二) 江老太太污言秽语骂了一通,又踹了江凝雪几脚,方才解恨。由着两个儿媳搀扶着出了门。 喀嚓一声,门被上了锁。 这是防着江凝雪趁机跑出去找杨夫子。 脚步声很快远去,江家的院子里安静下来。 躺在地上的江凝雪,忍着疼痛,慢慢从地上坐起来。屈起双腿,将头埋在腿中,呜呜哭了起来。 这半个多月来,她不但时常挨饿,挨骂挨打更是家常便饭。 往日温和慈爱的江老太太,现在看她便如仇人一般。两个婶娘也没了往日的亲切,一张口便是戳心戳肺的羞辱,也会动手打她。只避开了头脸。 “这个小蹄子,和她娘一样,生得白净貌美。这张脸可万万动不得。” “是啊,婆婆。日后将她许出去,多收些聘礼。若是想多些银子,索性卖了,还能卖个高价。” 两个婶娘不怀好意地怂恿,江老太太顿时动了心,这几日,一张口便是要将她卖进窑子…… 难以言喻的惊惧从心底涌起,全身冰冷。 江凝雪身子不停颤抖,泪如泉涌。 几个堂弟听到哭声,跑了出来骂她:“呸!亏你有脸哭,要不是你娘翻脸无情,我爹和三叔也不会被关进天牢。” “奶奶说了,迟早要卖了你!” “将你卖个高价,够我们一家吃用几年。” 江凝雪哭着抬头,一双眼睛红肿如桃子一般:“我也是江家人!” 什么我们一家,听着实在太刺耳了!以前江老太太可是一口一个“我家凝雪”的!现在她怎么就成了外人了? 最大的堂弟只比江凝雪小了一岁,十三岁的少年郎冷笑一声,言语恶毒:“我们才是江家儿郎,以后要传宗接代,给奶奶养老。你不过是个赔钱货,迟早要被嫁出去或是卖出去,算什么江家人!” “我爹和三叔在牢房里,奶奶打点要银子。昨日已经找过了牙婆子,像你这样年轻美貌的,能卖一百两银子。” “你就等着吧!不出两天,就有牙婆子领你走了!” …… 晴天霹雳,也不过如此! 江凝雪怔了片刻,一张俏脸涌起无尽怒火不甘,猛地起身扑上前,一拳打中了堂弟的脸。 堂弟一怒之下,立刻还手,打中了江凝雪的脸。 身后立刻有弟弟提醒:“大哥,别打她的脸。娘说了,她这张脸值钱的很。打坏了可就不值钱了。” 这倒也是。 几个少年一起动手,避开头脸,将江凝雪痛打一顿。江凝雪本就是纤弱少女,又连着多日没吃饱饭,站着都头晕眼花,哪里是他们的对手。很快便惨呼连连,摔倒在地。 拳头如雨点般落在她的身上。 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心中满是绝望。 “凝雪是奶奶的心头肉,奶奶当然最疼你了。别人家里重男轻女,在奶奶这儿,你才是最要紧的。以后,你只当没那个狼心狗肺的亲娘。有奶奶一口吃的,就不会少了你吃喝。” “凝雪啊,二婶没闺女,只有两个淘气小子。在二婶心里,可是将你当成亲生的闺女一样的。也不知你娘怎么狠得下心,竟然就不要你了。” “凝雪啊,三婶特意给你做了你爱吃的丸子,快些过来吃。你娘狠心不管你,你就将我当成亲娘。” “凝雪,到二叔这儿来。二叔悄悄给你买了朵绢花。说起来,本该你娘替你买。她只顾着自己逍遥自在,哪里顾得上你。” “凝雪,三叔给你扯了块布料,你留着做件新衣。你爹死的早,你娘以后迟早要改嫁。你以后跟着三叔一起过。” “堂姐,你就将我当成亲弟弟。以后你出嫁了,我就是你娘家弟兄,给你撑腰。保准没人敢欺负你……” 骗子! 都是骗她的! 他们根本不是真的疼爱她!都是哄她骗她。现在真面目都露出来了! 江凝雪哭晕了过去。除了那张脸,遍体鳞伤。 几个堂弟总算停了手,各自呸了昏迷不醒的江凝雪一口。 他们半点不怕。反正,奶奶最疼他们这些孙子。便是他们动手打了堂姐,奶奶也不会怪他们。 …… 到了中午,江老太太被扶着回来了。 一回江家,江老太太便撑不住了,一屁股坐到地上哭喊了起来:“这些黑心肝丧良心的东西,探望一回就要二十两银子。请个大夫进大牢,要三十两!他们这是活生生地要逼死我这个老婆子啊!” 两个儿媳也各自哭了一路。 大牢里又脏又臭,简直不是人待的地方。 江二郎江三郎又都全身是伤,要是不请大夫去诊治,便是以后被放出大牢,人也彻底废了。 看守牢房的牢头心肝黑透了,一张口就是五十两银子。江老太太攒了几年的银子,已经花了大半,现在根本拿不出这么多银子来。 眼下,唯一的法子就是卖了江凝雪。 两个儿媳对视一眼,压低声音道:“娘,现在可没法子了。那牢头说了,只给我们两日时间。要是筹不出银子,二郎三郎在牢里可就没活路了。” “娘昨日不是问过牙婆子了吗?凝雪那丫头长得好,不拘是卖给人做妾,还是卖进窑子,都能卖个高价。快些叫牙婆子登门卖了她!” “对!只能这样了!” 其实,不用两个儿媳怂恿催促,江老太太也知道这是唯一的办法。 不过是个丫头,卖就卖了!也没什么可惜犹豫的! 江老太太抹了眼泪,咬牙切齿地说道:“今日下午便请牙婆子来,将她领走!” …… 当日下午,牙婆子便登了江家的门。 待看到全身是伤满面泛红的江凝雪时,牙婆子立刻不乐意了:“好好的姑娘,怎么折腾成这样?全身都是伤,还发着烧。我买到手里,还要花钱给她治病。这笔买卖可划不来!” 江老太太满脸陪笑,说尽了好话,又自动压了价:“……不必一百两银子,给九十五两便是。” 牙婆子撇撇嘴:“八十两银子,签死契,以后这丫头的去向和你们就没关系了。想卖便立契!” 正文 第二百一十八章 后续(三) 两个儿子等银子救命,江老太太虽嫌价格低了些,也不得不应:“卖卖卖!当然要卖!现在便立契!” 牙婆子做惯这等买人的营生,随身带着纸笔,当场便写了契约。上面醒目地标注着一条,人货两清,再无瓜葛! 契约一式三份,一份留在江家,一份留在牙婆子手中。最后一份,要交到衙门专管户籍人口之处。免得日后牵扯不清。 手续办妥当,已到了傍晚。 江老太太拿到沉甸甸的八十两银子,终于有了笑意。有了这些银子,便能打点牢头,请大夫给两个儿子治伤了。 江凝雪发着烧,头脑昏沉,双腿绵软,一天都没吃东西,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牙婆子便是心肠再硬,也觉得江凝雪太过可怜,张口道:“弄碗热汤来,让她喝了,也有些力气走路。” 江老太太却不乐意:“卖都卖了,已经不是我们江家的人了,弄什么热汤。快些领她走!” 牙婆子被气得直翻白眼,拉着江凝雪便走。 江凝雪踉跄几步,差点摔倒。 走出江家门口的时候,江凝雪用尽力气回了头。 江老太太满心欢喜地摸着手中的银子,根本连看都没看她一眼。那抹贪婪可鄙的笑容,刺得江凝雪心痛如割,泪水又涌了出来。 牙婆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哭有什么用!这是你的命,你得认!从今儿个起,他们就不是你的亲人了,别再惦记了。” “放心,我已经给你找了个好买主。今晚就送你过去,见了主子,你可得老实些……” 她真的要被卖进窑子里了吗? 江凝雪全身如冰冻,再无一丝暖意。走了没多远,便双眼一闭,彻底晕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 江凝雪终于有了知觉,费力地睁开眼。双目涣散无神,过了片刻,才慢慢有了焦距。 穿着青色衣裙丫鬟打扮的清秀少女出现在眼前,态度还算温和:“你总算醒了!” 江凝雪动了动嘴唇,声音干涩无力:“这是哪里?” “这里是谢府,”小丫鬟笑着说道:“我叫从玉。你真是好运气,小姐已经买下你做丫鬟了。” 江凝雪反应有些迟钝:“丫鬟?这里不是窑子?” 从玉立刻沉了脸:“不得胡言乱语!这里是谢府,你以后是三小姐的丫鬟。” “你身上都是些皮外伤,我在你昏迷之际,已经替你清洗上了药,也替你换了一身干净衣服。” “这里有热粥和馒头,你先吃饱了,再随我去见小姐。” 江凝雪一时弄不明白是怎么回事,此时肚中饿得厉害,闻到白粥馒头的香气,忍不住咽咽口水。挣扎着要起身下床。 从玉看不下去,伸手扶了她一把。 江凝雪连着吃了三个馒头三碗热粥。还想再吃第四个,被从玉拦了下来:“可别吃撑了肚子。以后再慢慢吃。” 江凝雪讪讪地缩回手。肚子饱了,身子也有了力气,至少有力气站起来了:“我现在便去见主子吗?” 不管如何,被卖做丫鬟,总比卖到窑子里强得多。 能吃饱肚子,不挨骂不挨打,比留在江家也强多了。 只不知道,这个谢府到底是什么地方?从玉口中的三小姐又是什么人?为何这么巧地今日买下她? 从玉看出江凝雪满脸疑惑,却未解释:“我领着你去见小姐。” …… 江凝雪默默地跟在从玉身后。 身上的伤还在作痛,走路时牵动伤口,更是疼得厉害。好在从玉颇为体贴,刻意放慢了脚步,江凝雪忍着疼痛,勉强跟了上去。 天已漆黑,不过,四处都悬挂着风灯。江凝雪不敢东张西望,却也察觉出谢府是个富贵之地。 从玉在书房外站定,轻轻敲门。 一个悦耳之极的少女声音响起:“进来。” 从玉应了声是,推门而入。江凝雪愣愣地站在门外,不敢动弹。从玉只得转头说一声:“你也进来,小姐要见你。” 江凝雪低着头,迈步进了宽敞明亮的书房。 她不敢抬头,只察觉到两道视线落在自己身上。一颗心扑腾扑腾跳得飞快,几乎快跳出了胸膛。 过了片刻,三小姐才淡淡张口:“抬起头来。” 江凝雪紧张又害怕,僵硬着抬起头。 一张清丽秀美的少女脸孔映入眼帘。 这位三小姐,比她想象中的年少,容貌生得极美……等等,这位三小姐为何看着有些面熟? 江凝雪记性颇佳,很快便想起在何处见过这张脸,不由得一惊:“你是莲池书院的学生?” 而且,还是她娘亲杨夫子的学生! 两个多月前,江老太太去莲池书院外闹腾,这个少女曾露过面。半个多月前,这个少女也在围观的学生中。 …… 一瞬间,江凝雪如福至心灵,脱口而出道:“是不是我娘让你买下我?我娘人呢?她在哪儿?” 谢明曦略一挑眉,淡淡说道:“我买下你,便是你的主子。以后你是谢家丫鬟,和江家再无瓜葛。” “至于杨夫子,她若想将你买回去,便得花银子。” “我用一百二十两银子买了你。等杨夫子攒够银子再说。” 江凝雪:“……” 江凝雪头脑一片纷乱,第一个反应竟是:“我只卖了八十两银子,为何现在变做一百二十两了?” 这个问题可真够蠢的! 从玉暗暗翻个白眼,忍不住插嘴道:“牙婆子买你花了八十两,再转卖给小姐,中间如何能不赚银子?” 事实是,谢明曦早已允诺过牙婆子,要以高价买下江凝雪。不然,牙婆子如何肯出高价买江凝雪? 此时一个水灵的丫头只需四五十两银子便能买下。江老太太打听过,知晓“行情”,所以才迫不及待地以八十两银子的高价卖了江凝雪,唯恐牙婆子反悔。 江凝雪愣愣地站在原地。 脑海中闪过江家人无情的嘴脸,又闪过满目慈爱双目含泪的亲娘。 一百二十两!不吃不喝也得攒上一年! 她伤透了娘的心,娘还愿意买她回去吗? 正文 第二百一十九章 调教 隔日清晨。 谢明曦进了莲池书院后,便去找杨夫子。 杨夫子日夜惦记女儿,吃不下睡不好,这半个多月来,硬生生熬瘦了一圈。没等谢明曦张口,立刻迫不及待地张口问道:“凝雪现在怎么样?” 谢明曦笑着安抚杨夫子:“江姑娘这些日子吃了些苦头,身上有些皮外伤,面黄肌瘦。好吃好喝地养一段时日便好了。” 杨夫子泪水簌簌落了下来。 以江家人的性情为人,这些日子焉能不折腾江凝雪?杨夫子早有心理准备,亲耳听到这些,依然心如刀绞。恨不得吃苦受罪的人是自己。 只是,当日谢明曦出此主意的时候,便说一定要硬下心肠。否则,便是将女儿带出江家,性子也扭不过来。 杨夫子哭了一会儿,便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道:“此事多谢你了。” 她自己出面,江家人绝不肯轻易让她带走女儿。如此转了一圈,女儿纵然吃些苦,总算能和江家撇清关系。 “些许小事,何值一提。”谢明曦轻声道:“不过,夫子暂时别心急。待江姑娘在谢家待上一段时日,我再让她和夫子团聚。” 杨夫子略略一怔,抬起头来。 谢明曦目光一闪,淡淡说道:“卖身契在我手中,她便得在谢家做一段时日的丫鬟。我会让人好好‘调教’她,她在谢家吃过苦头了,再和夫子团聚,才会知道亲娘待她的好。” 顿了顿,又半开玩笑地说道:“以后江姑娘说我的不是,还望夫子别见怪才是。” 杨夫子目中闪出一丝水光,低声道:“你一片用心良苦,全是为了我们母女,我心中感激还来不及,怎么会见怪。” “买凝雪的银子,我日后慢慢还给你。” 谢明曦却道:“此事不急。那张卖身契,暂且放我身边。以后若是江家人知晓你们母女团聚来闹腾,你也只管让他们来谢家找我。” 签了死契,再无瓜葛。 不过,江家人厚颜无耻,还是提防为好。 杨夫子满腹的感激,实在无法以言语来表达,半晌才道:“我身为夫子,实在不该在外设小私塾。过了这个月,我便不再上课。谢兰曦姐弟两人,便算做我收下的弟子。我自会继续精心教导。” 谢明曦立刻笑道:“多谢夫子。那一百二十两银子,便算做一年的束脩。” 杨夫子如何肯占这等便宜:“我在书院里做夫子,每个月十两银子束脩。谢兰曦姐弟两个,每个月五两束脩便足矣。这一百二十两,便算做两年束脩。” 谢明曦只得笑着应下。 …… 江凝雪受的都是皮外伤,用了伤药后,很快便好了。 从玉也很快给江凝雪安排了差事。 每日早起清扫园子里的落叶,一扫就是大半日。还要去下人房里洗衣,早起晚睡,十分辛苦。若园子没扫干净,便要罚重扫一回,衣服没洗干净,也要重新洗过。还要被罚晚饭,只能饿着肚子睡觉。 更可气的是,谢家原本的丫鬟仆妇,也欺负她这个新来的丫鬟,时常将自己的事情都扔给江凝雪。 江凝雪初来乍到,受了不少闲气,背地里不知哭过多少回。 奈何她在谢家毫无根基,便是受再多委屈,也没人向着她。 而且,她只是个粗使丫鬟,根本没机会见谢明曦。便是想告状,也最多找到从玉。 从玉早得了谢明曦叮嘱,见江凝雪哭哭啼啼地来,便故意无奈说道:“做丫鬟谁不受气?你又是新来的,大家不欺负你欺负谁?” “我七岁就被卖进谢家了,熬了几年才有今日光景。你也慢慢熬吧!” 江凝雪只得哭哭啼啼地回去继续做事。 …… 熬了一个多月,才有了转机。 从玉又领着她去见了谢明曦。 谢明曦随口吩咐道:“从明日起,你去兰曦堂姐身边当差。” 江凝雪学了不少“规矩”,不再像一开始那般冒失莽撞,主子说话,不敢多嘴多问,只乖乖应了声是。 当日晚上,江凝雪便被领到了谢兰曦身边。 “奴婢凝雪,见过小姐。”江凝雪行礼略显笨拙。 谢兰曦性情温柔,并不见怪。再者,谢明曦早已给她透露了实情。这个江凝雪是杨夫子的亲生女儿,她是杨夫子的弟子,彼此应该多亲近才是。 不过,眼下话未说穿,谢兰曦自不会多说,只微笑着说道:“我每日要出府读书,你随行伺候便是。” 江凝雪下意识地问了句:“小姐也在莲池书院读书吗?”问完才惊觉自己多嘴,立刻低头请罪:“奴婢多嘴,请小姐见谅。” 谢兰曦笑了一笑:“无妨。莲池书院是京城第一女子书院,我粗识几个字,哪有资格进莲池书院。不过,我的夫子是极好的。” 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明日你随行伺候,就知道了。” 一头雾水的江凝雪,满心疑惑地应了一声。 …… 第二日,江凝雪随着谢兰曦去了“小私塾”。 刚进了小院子,江凝雪便愣住了。 一张再熟悉不过的女子脸孔,出现在眼前。目中闪着水光,哽咽着喊了一声“凝雪”。然后走上前,将她搂进怀中。 怀抱是那样的温暖。 只有失去,才知道珍惜。 往日的怨怼,现在想来,简直荒谬又可笑。在这世上,唯一真正在乎她的人,便是她的亲娘。 可她都做了什么?她竟听江家人的挑唆,和亲娘离心,心生怨恨……她简直就是个糊涂虫! 江凝雪将头埋进杨夫子的胸膛,狠狠哭了一场。 杨夫子紧紧地搂住江凝雪,不停哭着低语:“凝雪,是娘没用,娘没能好好护着你,让你吃了这么多苦。对不起,凝雪,是娘没用……” 江凝雪哭道:“娘,是我不懂事,是我伤了你的心。你打我骂我都行,别不要我……” 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令人看着心酸不已。 谢兰曦最是心软,见不得这等场景,悄悄转头,用帕子擦拭湿润的眼角。 幸好三妹及时出手,救下了江姑娘。 以后,她们母女便能团聚,再也不必分开了。 正文 第二百二十章 团聚 狠狠哭过一场后,杨夫子心情稍稍平静,擦了眼泪,低声哄女儿:“凝雪,以后你就和娘一起住在这里,好不好?” 江凝雪当然千肯万肯,不过,想到那一百二十两银子,便忧心着急:“三小姐说过,要用银子买我回来,娘,你以前的银子都送回江家了,现在哪里还有这么多银子?” 心结一解,江凝雪对杨夫子比往日亲近多了,紧紧攥着杨夫子的衣袖不肯松手。 杨夫子心中十分欢喜,轻声笑道了:“我已和三小姐说过了。这些银子,算作两年束脩。兰曦和元舟都是我弟子。” “以后,你也随我一起读书习字,练习音律。” “娘亏欠你多年,如今,总算能好好弥补了。” 江凝雪听得红了眼眶。 娘亲有哪里亏欠过她?是她亏欠娘亲才是! 杨夫子柔声道:“你已被江家人卖了出来,以后可以不必姓江了,你随娘姓杨可好?” 江凝雪用力点点头:“好,以后,我便叫杨凝雪。” 江家人狼心狗肺无情无义,她以后再也不姓江了。便是江家人找来,她也不会再认他们了。 杨夫子没想到女儿答应得这般干脆,心中既惊又喜,一把又搂过女儿:“凝雪,你果然懂事了。” 谢明曦的办法果然极好! 江凝雪,不对,现在该叫杨凝雪了,在谢府不过一个多月,便如脱胎换骨一般。 …… 当日,杨夫子便回莲池书院收拾衣物。 顾山长闻讯而来,季夫子苏夫子廉夫子也齐齐而至,一起动手帮忙。 杨夫子眉宇间的阴郁一扫而空,眉眼间俱是喜悦。 顾山长看在眼里,颇觉欣慰,张口问道:“你和凝雪在外吃住花用,银子可够用?若不够,只管和我张口。” 杨夫子忙笑道:“多谢山长一片美意。我和凝雪两人,十两银子如何能用得完。” 季夫子笑道:“山长已经派人去衙门打了招呼。江二郎江三郎至少也要在牢里待上半年。这半年之内,江家人自顾不暇,绝不敢再来找你了。” 有半年时间,足够母女两人感情恢复如初。便是江家人找来,杨凝雪也不会随他们走。 杨夫子又郑重地谢了一回顾山长:“此次多亏了山长出力,打发了江家人。如此大恩,我真不该如何回报。” 顾山长笑道:“想谢我倒是不难。以后你安心待在莲池书院教导学生,便总想着去设小私塾就行了。” 顾山长这一打趣,脸皮薄的杨夫子红了脸,其余几位夫子也纷纷笑了起来。 苏夫子柔声细语地笑道:“此事都是谢明曦的主意。这丫头,年纪不大,行事却老练周密,滴水不漏。若杨夫子不说,便是我们也猜不出,此事竟是谢明曦手笔。” 季夫子和廉夫子也同样感慨连连。 想带走杨凝雪不难,难的是不能让江家人起疑,还得令杨凝雪回心转意。 此事便是让她们出手,也未必如谢明曦这般周全细密。 杨夫子笑着叹道:“可不是么?不瞒你们说,我承了她这么大的人情,倒不知该怎么还了。” 顾山长笑着接了话茬:“这有何难。你将自己的一身技艺倾囊相授就是了。” …… 还没收做弟子,就正大光明地偏心袒护上了。 众夫子都是聪明灵透之人,时日一长,都窥出了顾山长的心思。闻言纷纷笑着打趣:“山长既有收弟子之意,何不早下决心。” “正是,我们既已看了出来,谢明曦怕是也有察觉。怪不得每日都来找山长。要么送课业要么请教问题,热络殷勤的很。” 廉夫子也难得开了玩笑:“谢明曦随我习武,只是记名弟子,我并未正式收她为徒,便是不敢和山长争抢之意。” 顾山长何等胸襟,被夫子们打趣也不动气,反而笑道:“不急。离书院大比还有两个月。我总要看一看谢明曦此次在书院大比中表现如何,再做决定。” 一年一度的书院大比即将来临。 按着莲池书院往年的习惯,要提前选出参加书院大比的学生,并针对性地进行“指导”“集训”,力争压过另外五大书院,夺得好名次。 提起书院大比,众夫子便激动起来。 “去年我们书院的礼乐俱排名第一。四书五经略逊一些,也排了第二。可恨算学射御三门太弱,综合排名屈居第四。” “就因此,其余几家书院山长故意到顾山长面前说些酸话怪话,别提多可恨可恼了。” “尤其是松竹书院的孟山长,说话最是可恶。” “可不是么?今年书院大比,我们一定要一雪前耻!” 季夫子身为算学夫子,立刻表态:“今年算学绝不会居末,至少也要进前三。” 有六公主和谢明曦此等算学天才,季夫子满怀信心,铿锵有力地表态。 廉夫子目中闪出坚定之色:“射御两门至少要进前二。” 季夫子:“……” 喂,可不待这样挤兑人的啊! 博裕书院算学十分出色,松竹书院也是高手如云。季夫子年年垫底,今年能喊出前三的口号,已是十分难能可贵。 没曾想,廉夫子一张口就是前二…… 顾山长见季夫子神色不愉,笑着说道:“有信心有决心是好事。不过,只喊口号没用。还得落实到行动中才行。” “按着每年惯例,书院大比多以新生为主。每一门需选出三人,若学生身兼数门之长,可以重复报名。如此算来,海棠学舍的新生便能凑足书院大比的阵容!” 众夫子:“……” 她们只是喊喊口号而已! 顾山长才是真的信心十足!竟打算全部以新生出阵! “山长,全用海棠学舍新生吗?”苏夫子低声问道:“丁香学舍中也有极出色优秀的学生,去年书院大比中便取得极好的成绩。不如挑上几个,也免得新生们发挥不稳,影响成绩……” “不用了!” 顾山长神色淡淡地打断苏夫子,目中闪过自信的光芒:“我相信她们,定能大放光彩,为我们莲池书院争光!” ……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一章 邀约 今日刚踏入学舍,谢明曦便觉气氛有异。 尹潇潇正和萧语晗低声窃语,满面兴奋激动。颜蓁蓁和秦思荨悄声低语。就连沉寂了许久的盛锦月,今日也难得有了一丝笑意,和李湘如在说话。 林微微好奇地笑问:“你们在说什么,怎么这般热闹?” 尹潇潇抬起头,冲林微微谢明曦招手:“快些过来,我们正在讨论书院大比的事呢!” 谢明曦略一挑眉,和林微微对视一眼。 书院大比,历来是京城盛事。 官宦勋贵宗亲们,谁家没有出色的儿女在书院就读?少不得要关注一二。若家中儿女被选中参加书院大比的,更是面上有光,逢人便要说上一回。 按着往年惯例,书院大比的地点会设在松竹书院。整整六日,帝后齐至。 为此,建文帝要休朝六日,连带着文武百官们也有六日假期。举凡家中有儿孙在六大书院就读的,都要去凑热闹。 至于贵妇女眷们,更不会错过这等炫耀攀比出风头的场合。到时候,一个个穿金戴玉涂脂抹粉精心装扮翩然而至,那场面,别提有多热闹了…… 也怪不得同窗们这般兴奋雀跃。 书院大比在九月,如今已是七月中旬,满打满算也只剩两个月左右的时间。莲池书院要尽早准备,很快便该选人了。 “听闻书院大比有个不成文的规矩,参加的至少要有一半是新生。”尹潇潇满脸期待地笑道。 萧语晗立刻接了话茬:“这样算来,我们学舍便应该有九个名额。” 李湘如忍不住插嘴道:“这么算可不对。书院大比不拘重复报名,这九个名额里,可未必是九个人。” 这倒也是。 譬如每次月考皆是满分的谢明曦,怎么着也不可能只参加一门比试吧! 还有李湘如,射御虽然稍弱,其余四门却皆出众。林微微的弱项也是射御,别的课程同样出色。 还有像六公主尹潇潇这样擅长射御两门的,必然也要参加这两门比试。如此算来,留下的名额岂不是少之又少? 原本亢奋激动的少女们,屈指一算后,很快又郁闷起来。 书院大比啊!谁不想参加? 可名额这么少,哪里能轮得到她们? …… 六公主照例是来得最迟的一个。 六公主沉默依旧,眉宇间的阴郁清冷之气却已少了许多。 这个变化不是一蹴而就,而是一点一点地慢慢改变。显得水到渠成顺理成章,根本无人起疑。 便连每日随行伺候的湘蕙,也只在梅妃面前感慨:“让公主殿下去书院读书,委实是个好主意。公主殿下的性子比以前舒朗了不少。” 梅妃也欣然点头附和:“是啊,往日安平孤僻少言,从不和人说话。如今进了莲池书院,倒是交了些朋友。” 顿了顿,又低声抱怨道:“安平也是个倔强脾气。每日晚上练武后何等疲累,还要坚持送那个谢明曦回谢府。” “那个谢明曦也是,竟坦然受之,也不知道推辞。” 湘蕙对谢明曦颇有好感,说了句公道话:“谢小姐推辞来着,是殿下坚持要送。” 梅妃:“……” 湘蕙见梅妃神色不愉,低声笑道:“娘娘何必计较这些。谢三小姐聪慧无双,每次月考均是满分。莲池书院设立十余年,还从未有过这等天分的学生。公主殿下原本不喜四书五经,礼乐也都不佳,幸好谢三小姐一直督促提点。如今,公主殿下已能考四十八分,能进乙等了。” 这倒也是。 六公主有今日的勤勉苦读进步神速,谢明曦委实有不少功劳。 梅妃这才重新展颜:“你时常在我耳边夸赞谢三小姐,何时有机会,让她进宫来,我也趁机瞧一瞧。” 这是想亲自见见未来的儿媳啊! 一旁的琴瑟,立刻笑道:“这有何难。娘娘想见她,便等着休沐日,让公主殿下带她进宫来便是。” 进宫当然不是等闲小事。若梅妃自己张口,总得去椒房殿请示一声。以六公主的名义邀同窗好友进宫,倒是简单便利得多。 便如几位在松竹书院读书的皇子,也会时常邀同窗进宫。 梅妃既有此意,昨日晚上在六公主回宫之际,便将此事说了:“……你和谢三小姐交好,便将她带进宫来,让我见上一见。” 六公主本不想应,转念一想,梅妃和谢明曦碰面是迟早的事,早些见了也无妨,便应了下来:“好,我明日便和她说进宫之事。” …… 六公主坐下之后,安静地听了片刻。 少女们激烈地讨论起了名额之事,谢明曦含笑倾听,却不多言。眉宇间闪着自信从容。 这份自信从容,真是令人又爱又恨。 六公主想到上月的四十八分,再看每次皆是六十分的谢明曦,心里浮起“总是考不过未来媳妇”的惆怅。 “公主殿下为何一言不发?”谢明曦不知何时转过头来,嘴角含笑,目中闪着一丝戏谑:“莫非是想每一门都参加?” 六公主抛了一个“别这么不厚道”的眼神过去。 谢明曦抿唇,轻笑不已。 每日同寝同食一同练武,六公主每晚坚持送她回府。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谢明曦心中虽然还有防备之意,不过,和六公主越来越熟稔,却是不争的事实。 六公主压低声音道:“明日休沐,你随我进宫如何?母妃想见一见你!” 谢明曦一听进宫两个字,便皱了眉头,想也不想地拒绝:“不去。” 六公主:“……” 就在此时,顾山长走了进来。 六公主只得闭上嘴,暗暗盘算着要如何说服谢明曦。 董夫子在一个月前已养好身体,按时来上课。 顾山长今日特意到海棠学舍来,自然是有要紧事。 众少女联想到刚才讨论之事,不由得暗自激动欣喜,目中齐齐闪出希冀之色。 顾山长目光一扫,淡淡说道:“还有两个月,便是书院大比。我已决定,此次书院大比的人选,全部自海棠学舍里选出。” ……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二章 考验 一众少女面面相觑,从彼此的眼中看到震惊,才知道自己原来并没听错。 顾山长说了,此次书院大比,全由新生参加!如此说来,这十八个参赛名额,岂不是都落在了她们身上? 便是再不济,也有机会参加一门吧! 谢明曦也有些意外,忍不住看了顾山长一眼。 海棠学舍的学生们,确实优秀出众。只是,从未参加过此等盛会。万一有人心理素质不佳,临阵紧张发挥不佳也是极可能的事。 若想稳妥些,便应该挑选一些去年在书院大比中表现出众的学生。顾山长的胆子确实不小,也实在自信自傲。竟以全新生阵容参加书院大比…… 顾山长目光一扫,和谢明曦的目光相触,然后,张口点了谢明曦的名:“谢明曦,你是海棠学舍的舍长,此次书院大比的人选名单,便由你来定!” 谢明曦:“……” 众少女:“……” 谢明曦只惊愕了一刹那,迅疾反应过来,起身应下:“是。” 这是顾山长给她的考验! 她不能畏怯退缩! 能不能拜顾山长为师,继承顾山长衣钵,就在此一举了! 久违的热血在身体里涌动。 顾山长,我谢明曦,必不负你的期望! 顾山长深深地看了目中闪着自信的谢明曦一眼,然后淡淡说道:“六门课程,每门要有三人参加比试。可重复报名。” “参加比试之人,代表着莲池书院。这两个月之内,要勤奋苦练,积极准备,不可有半分懈怠!所有夫子会对参加比试的学生进行集训指导。” “待到比试之日,由谢明曦领队,全权负责。” 谢明曦再次应是。 一众少女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一起应是。 顾山长看向谢明曦:“五日之内,定好人选,列出名单,可能做到?” 定人选,当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要思虑种种因素,要选出参加比试的最优阵容!短短五天时间,委实不算宽裕。 谢明曦目光明朗,神色从容:“请山长放心,五日之内,我定会完成山长交代之事。” 看来,谢明曦已窥破她的心意,知道这是拜师前的考验了。 顾山长微微一笑,不再多言,很快离去。 六公主看着顾山长的背影,又转头看了目光异常明亮的谢明曦,似是猜到了什么,目中也露出一丝笑意。 …… 顾山长一走,海棠学舍里便如炸锅了一般。 “谢妹妹,你打算如何定人选?” “谢妹妹,可别忘了我。除了射御之外,我哪一门都有信心赢过其余五家书院的学生。” “你就会吹大气。哪一次考试你比我好了?还是让我多参加几项才对……!” 便是李湘如,此时也有些沉不住气了。 她和谢明曦一直不对盘。偏心的顾山长,竟将这等要紧的事交给谢明曦负责。万一谢明曦成心给她穿小鞋,故意将她排除在外,可就不妙了! 李湘如素有心计,自不会将此话直接说出口,笑着说道:“大家都安静,先别吵闹。谢妹妹做事素来有章法,绝不会胡乱定下人选。肯定要定下章程,再挑合适的人选。” 颜蓁蓁立刻附和:“李姐姐说的是。这等大事,当然不能任凭一人心意便定下。不如我们先比试一场,每一门都选出前三名便是了。反正可以重复报名!自要挑出最合宜的人选!” 如此提议,倒也算公平! 只是,这样一来,便会有人因每一门课程皆平平而落选。 譬如盛锦月,根本不可能被选中。还有佟悦沐婉婷,每一门课业都是中等,既无弱项,也无特别擅长的课程。每一门都不可能进前三。 倒是六公主,平日常考倒数第一,射御数三门却俱是顶尖,定能入选。 众少女在心中思虑过一回,有人乐意,有人不情愿。不过,都不得不承认,这是最公平的办法。 谢明曦却说道:“明日休沐,大家趁着休沐日各自想一想,待到后日来书院,再讨论商议。” 众少女一听,俱都赞成。 这等大事,确实该好好想想才对。 …… 这一整日,众少女心思浮动,上课时也有人分神低语。被无情的廉夫子罚跑了两圈,各人才老老实实地练习骑马射箭。 散学后,方若梦悄悄凑到谢明曦耳边,低语数句。 谢明曦略一挑眉,笑着点了点头。 方若梦十分欢喜,又去找林微微。林微微也很爽快地点了头:“好,我明日早些过去。” 方若梦很是高兴。之后,方若梦又去寻佟悦沐婉婷等人。显然是邀请同窗好友登门做客。不过,也不是全部都请。 譬如盛锦月,就被略过。还有六公主,方若梦也没张口。 六公主心里掠过不太美妙的预感。 果然,六公主趁着晚上送谢明曦回府之际,再次提起明日进宫做客之事,谢明曦便道:“我已应了方若梦所请。她明日生辰,会在家中设宴,我明日去方府。” 六公主:“……” 马车顶悬挂着宫灯,车里宽敞又明亮。六公主不怎么愉快的面色一览无遗:“我先和你说了。”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应了一句:“你先张口,我又没应。” 六公主:“……” 六公主有些气闷,半晌才问道:“你为何不愿随我进宫?” 谢明曦倒也没隐瞒,坦然应道:“我不愿踏进后宫半步。” 车里确实只有她们两人,可外面有车夫,还有随行的侍卫。说些闲话无妨,有些话却不便出口。 便如此时,谢明曦意在言外,想说的其实是“我前世在宫中生活数十载,对宫中早已厌倦,此生再不想和宫中有半丝牵扯”。 六公主听出了谢明曦话中之意,也有些无奈:“罢了,你此次不想去便随你。待你以后想去了再说。” 怎么可能有想去的那一天?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角:“不会有这一天。” 六公主的目中闪过一丝复杂微妙的情绪,迅速瞥了谢明曦一眼。心里默默说道:当然有这一天。 ……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三章 做客 回宫之后,六公主照例先去了寒香宫。 六公主读书勤勉,颇有进步。建文帝知晓之后,很是高兴,夸赞了几回。梅妃的病症也随之好转。 近来,梅妃时常下榻走动,清瘦的脸颊微微丰润了一些,气色也越来越好。便是笑容,也少了几分惯有的苦涩:“安平,你累不累?饿不饿?我已让琴瑟备好饭菜,你先吃了再说话。” 梅妃温柔体贴无微不至的关切,六公主一开始很不习惯,时间长了才渐渐适应。 六公主吃饭时,从不喜有人在一旁。毕竟,一个“纤弱少女”一顿能吃三碗饭这种事,还是低调一点比较合适。 梅妃是亲娘,另当别论。 梅妃坐在六公主身边,专门夹菜:“这牛肉鲜嫩,多吃些。” “这道鱼肉羹,鲜甜美味,多吃一点。” 片刻功夫,就夹了一碗堆尖冒尖的菜肴。 六公主默默全部吃下。 吃饱了之后,梅妃才笑问:“你可和谢三小姐说过明日进宫之事?” 六公主胸口默默一痛,张口道:“明日是方若梦生辰,大家都受邀去方家做客了。” 梅妃有些遗憾,随口道:“那就等以后休沐了再进宫。对了,方小姐有没有邀你去方家做客?” 六公主胸口又中了一箭:“没有。” 梅妃:“……” 梅妃也有些气闷,不过,闺阁姑娘家的聚会,六公主还是不去为妙。免得日后恢复身份,引人诟病。 想及此,梅妃低声安慰道:“不去也罢。这等聚会,不过是闺阁姑娘家喝茶吃零嘴说说笑笑。你不喜热闹,去了也没什么趣味。” 六公主点了点头。 …… 方若梦行事倒也有趣,不但没请六公主和盛锦月,李湘如和颜蓁蓁两人竟也没请。 论门第论出身,李湘如颜蓁蓁都是佼佼者。方若梦偏偏避过了两人没请。 李湘如心里略有不愉,也没放在心上。 颜蓁蓁却是心有不忿,休沐这一日特意来找李湘如:“这个方若梦,实在是太过分了。一个学舍的同窗,都请了去方家赴宴,唯独漏了我和李姐姐。这算什么意思?” 李湘如淡淡道:“也不止漏了我们两个。六公主和盛锦月她也没请。” 这倒也是。 颜蓁蓁扁扁嘴,话语刻薄:“这个方若梦,到底是庶出,行事扣扣索索,透出一股小家子气。” 一提庶出,不免就要想到同是庶出的谢明曦。 同是庶出,差距怎么这么大?为何谢明曦不像方若梦这样? 颜蓁蓁心直口快,想到什么就感叹一回:“谢明曦为何不像方若梦?整日里出风头,现在提起海棠学舍来,人人只知谢明曦。李姐姐这般优秀出众,都无人提起了。” 李湘如:“……” 哪壶不开提哪壶! 李湘如迅速扯开话题:“不知谢明曦对书院大比的人选到底是个什么打算。明日就该定下章程了。” 颜蓁蓁忽然想到一个可能性,不由得一惊:“她该不是六门都想占一个名额吧!” 谢明曦不论哪一门,都能稳稳地排进前三啊! 李湘如没好气地白了颜蓁蓁一眼:“还不是你出的好主意!” “我当时随口一说,哪能想到这些。”颜蓁蓁颇有搬起石头砸了自己脚的郁闷,和李湘如商议了许久,也没商议出好法子来。 人家谢明曦就是门门课业都出众。 不服气也不行! …… 此时,谢明曦和林微微已经一起到了方家。 方若梦亲自在门口相迎,见了她们两人联袂而来,欢喜地上前:“你们两个来的最早呢!” 谢明曦笑道:“可见我和林姐姐最是嘴馋。” 说笑一回,方若梦领着两人进了自己的院子。 方阁老是一朝阁老,方府内宅奢华不必细说。只是,方若梦身为庶女,住的院子并不大,也略显偏远,家具陈设平平。 谢明曦和林微微对视一眼,并未说破。 闺阁少女相交,送的生辰礼不必太贵重。谢明曦今日送的是一套玉质的梳子。林微微送的则是一套文房四宝。 方若梦收了礼物,笑着道了谢,然后低声说道:“其实,我以前是和我娘住一起。自我考进莲池书院,才有了单独的住处。” “我娘是丫鬟,我是婢生女,内宅里从来没人将我当回事。若不是考中书院,便连今日的光景都没有。” “说出来不怕你们笑话。其实,往年我过生辰,只我娘记得。今年我仗着胆子说要设宴请同窗来做客,父亲点了头,母亲却不高兴。” 方若梦口中的嫡母,是方家长媳罗氏。 罗氏在贵妇圈中,也是出了名的刁钻刻薄。有这样的嫡母,方若梦不得不忍气吞声处处低头。时日久了,便养出了拘谨胆怯的性子。 林微微目中生出怜意,柔声道:“方妹妹,你如今不同往昔,以后会越来越好的。” 谢明曦淡淡道:“尊严和体面,无需别人给你。只要你自己争气出色,再无人敢相欺相辱。” 方若梦用力点点头。 …… 同窗们陆续来了。 方若梦忙着招呼同窗好友,眉宇间的些许阴郁很快散去,取而代之的是愉悦欢喜。 身份最尊贵的六公主和盛锦月,她没敢请。 心机深沉的李湘如平日待她也算和善,可她和李湘如总是亲近不起来。至于颜蓁蓁,总瞧不上她是庶女,便也没请。 众少女凑到一起,说说笑笑,已颇为热闹。 很快,两个十二三岁的少女来了。 一个穿着红色衣裙,粉面桃腮,容貌娇艳,眉宇间有几分跋扈。另一个穿着粉色衣裙的少女,容貌略逊一筹,嘴边有一点红痣。 方若梦忙起身笑道:“二姐三姐怎么来了。” 然后笑着介绍:“穿红衣的是我二姐,闺名若兰。穿粉衣的是三堂姐,闺名若梅。” 方若兰是罗氏所出的嫡女,方若梅则是二房嫡女。她们两个俱比方若梦年长,今年一同参加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可惜都没考中。 方若兰一张口便格外刺耳:“四妹如今是越发不将我们放在眼里了。今日生辰,竟未让人请我们过来。” …… 正文 第二百二十四章 嫡庶(一) 这哪里是来道贺? 分明是故意寻衅来了! 方若梦心中涌起怒意。 方若兰自小就爱欺负她,事事都要压着她一头。换在往日,她忍便忍了…… 可今日是她生辰,她特意邀了同窗好友来做客。若任由方若兰欺辱,以后在同窗面前还怎么抬得起头来? “二姐这话是何意?” 方若梦定定神,不卑不亢的应了回去:“自家姐妹生辰,哪里还要特意相请。前些日子二姐过生辰,没让人请我。我还不是精心备了贺礼,主动前去?” 方若兰显然未料到胆小怯懦的方若梦竟敢顶嘴,顿时恼了,冷笑一声道:“我年年过生辰,母亲都要宴请亲朋,你又不是聋子瞎子,岂能不知?倒是你,往年从未设过生辰宴,难道我还要特地记着你的生辰是哪一天不成?” “你也不照照镜子,看清自己什么模样。你哪一点,配和我相提并论!” 轻蔑鄙薄的口吻,气得方若梦全身发颤,俏脸涨得通红。 众少女各自蹙眉不快。 这个方若兰,说话也太刻薄太讨厌了! 今日方若梦生辰,又特意邀了同窗登门,身为嫡姐,不帮着招呼客人无所谓,可也不该来搅局。 方若梅也似笑非笑地说道:“有些人,自以为考中莲池书院,便算出人头地了。真是可笑!便是读书读得再好,也不过是区区庶女。难道还能越得过嫡女不成?” 方若兰冷哼一声:“白日做梦!就是在莲池书院里读上十年二十年,也还是卑贱的庶女!” 方若梦本就不善言辞,此时被无情羞辱,在一众同窗前丢人出丑,心里难过之极。泪水在眼眶里直打转。 你们为何要这般羞辱我? 我是庶出没错,可我也同样姓方,同是方家的孙女,是你们的妹妹。 你们在我的同窗好友面前,令我颜面扫地,于你们有什么好处? 我已经处处忍让,你们为何还不满足,还要这般轻贱我? ……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空气中流淌着令人难堪的沉闷。 很快,一个少女声音打破了沉默:“考中莲池书院,确实值得骄傲。没考中莲池书院的人,有何资格来嘲笑方姐姐?” 方若兰:“……” 方若梅:“……” 是谁?竟敢当众羞辱她们? 方若兰方若梅齐齐怒目而视。 不用多想也知道,会在此时出言的非谢明曦莫属。 谢明曦今日应邀前来做客,穿了一身鹅黄色衣裙。浅嫩鲜亮的颜色映衬得她眉目如画,姿容秀美无双。 不张口时,唇畔含笑,温文尔雅。 一张口,便如利箭飞出,直戳方家两位嫡女的痛处。 “你是谁?” 方若兰被罗氏骄纵着长大,在方家内宅素来跋扈惯了,此时动了气,十分恼怒:“我们方家内宅之事,哪里轮得到你来说三道四!” 谢明曦慢条斯理地应道:“我和方姐姐是同窗。你们姐妹之间的事,我确实不该过问。” “不过,你们出言辱及莲池书院,我便不能忍了。” “莲池书院乃皇后娘娘创立,是大齐最好的女子学院。能考中莲池书院的学生,无一不聪慧过人。” “方姐姐考上莲池书院,足以证明她天赋出众,资质过人。数次月考,方姐姐皆在前五。便是在我们学舍里,也算出众。” “你们两人,有何资格嘲笑莲池书院,有何资格羞辱方姐姐?” 然后,又故作遗憾地叹了口气:“天资不如人,也就罢了。不知勤勉上进,只会借着嫡出二字彰显优越感。由此可见,除了嫡出二字,你们再无能及得上方姐姐之处了。” 论口舌,方若兰哪里是谢明曦的对手,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方若梅也被羞辱得满面通红,一双眼眸狠狠盯着谢明曦,仿佛要喷出火苗来:“你是谁?报上名来!” 林微微张口了:“她姓谢,闺名明曦,海棠学舍的舍长。当日以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莲池书院。数次月考皆考了满分,被山长誉为莲池书院里的少女天才!” “你们便是在白鹭书院读书,也该听说过她的名讳才对。” …… 方若兰方若梅再次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谢明曦! 这个名字,如雷贯耳,谁人不知? 对了!谢明曦也是庶出……只是,她的光芒早已掩盖了出身的缺憾。便是她们两个再恼怒,此时也没底气出言羞辱对方。 尹潇潇早看她们两人不顺眼了,仗义执言道:“嫡出庶出确实身份有别。不过,你们两个身为嫡姐,这般欺辱方若梦,委实有些过分。” “是啊,今日是方若梦生辰,你们两个做姐姐的,未携礼来道贺也就罢了,竟出言羞辱,令她难堪。哪里还有半分做姐姐的样子!”萧语晗也皱眉出言。 林微微轻哼一声,将头扭到一旁:“话不投机半句多。和这等人没什么可说的。” 秦思荨声音温婉,语气也稍稍委婉一些:“不如请两位暂且离去,也免得言语冲突,彼此难堪。” 佟悦和沐婉婷也都是家中嫡女,平日和方若梦交情平平,此时并未吭声。不过,便是她们两个,也觉得方若兰方若梅欺人太甚。 便是庶出,也是姐妹。这般羞辱,实在可恨可恼。 方若兰可以大肆羞辱方若梦,却不便开罪今日前来做客的少女们。 方家是京城名门,可眼前的一众少女,哪一个不是名门闺秀?一股脑地得罪光了,便是罗氏也饶不了她。 方若兰狠狠瞪了方若梦一眼:“方若梦,你给我等着!” 然后,便愤然转身。 方若梅倒没放狠话,不过,看着方若梦的眼神也十分不善。 方若兰方若梅很快走了。 方若梦眼眶通红,嘴唇不停轻颤,拼命想忍住眼泪:“对不起,我今日请大家来做客,本是想请大家来说说话热闹一番。却没想到,会闹出这等事。都因我之故,扫了你们的兴致,对不起……” 话未说完,眼泪已夺眶而出,滑落脸颊。 正文 第二百二十五章 嫡庶(二) 众少女见方若梦这般模样,心中也颇不是滋味。 除了谢明曦之外,她们都是嫡出。尹潇潇是家中独女,林微微家中只有兄长胞弟,其余几个,却都是有庶出姐妹的。 扪心自问,她们对庶出姐妹难免轻视几分。可今日方若兰方若梅的言行委实过分了些…… 谢明曦的声音淡淡响起:“方姐姐,今日之事,我们都看在眼里。非你之过,你为何要说对不起?” 方若梦抬起泪眼。 泪水模糊了双眸,谢明曦美丽淡然的脸庞却意外的清晰。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方若梦,缓缓说道:“你因庶出的身份自卑,一味弯腰低头。往日无人为你撑腰,你不得不如此。如今你已用自己的实力证明了自己的出色,为何还要退缩忍让?” “因为你对自己没信心,也无底气和她们正面交锋。她们正是吃准了你的软弱,所以一味相欺。” “今日有我们在此,为你仗义执言,气走了她们两个。待我们走了,她们再来找你的麻烦,你要怎么办?” “你的母亲叱责你,你要如何应付?” “若牵累了你的亲娘,你又打算怎么应对?” 方若梦满脸茫然无措,双眼红通通的,看着无助又可怜。 林微微也忍不住张口了:“方妹妹,别人帮你只是一时,帮不了你一世。你想在方家安稳立足,能依靠的,唯有自己!” 尹潇潇也道:“说得对!你如今是莲池书院的学生,皇后娘娘门生,是方家最出色的女儿。只管抬头挺胸,不用畏惧任何人!” 众少女纷纷出言安抚。 方若梦终于镇定下来,深深呼了一口气:“多谢你们安慰。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 有了这个插曲,方若梦的情绪到底受了影响,总有些强颜欢笑的意味。 谢明曦等人吃了午饭后,便各自散去。 方若梦亲自送同窗好友们出了方府。 同窗们前脚刚走,后脚嫡母罗氏便命人召她前去。方若梦对这样的情形半点都不意外,默默地随着丫鬟去了罗氏面前。 罗氏今年三十多岁,相貌不俗,穿戴出众,看着颇有贵妇气度。只是,一双眼角略略扬起,嘴唇略薄,面相便有几分刻薄。 一张口,更是盛气凌人:“方若梦!给我跪下!” 方若梦自小到大不知被罚过多少回跪。 不敬嫡母不敬嫡姐不敬尊长……天知道哪来这么多的不敬!在罗氏面前,她素来大气都不敢出! 罗氏一怒叱,她反射性地就要跪下。 脑海中忽地闪过谢明曦的诘问。 非你之过,你为何要说对不起? 是啊!她什么都未做错,为何被罚跪被问责的人总是她?以前如此,难道,以后也还是这样? 她不甘心! 不甘心啊! 罗氏一声令下,见方若梦苍白着脸站在那儿动也不动,心头一股怒火腾然而起,冷笑一声:“果然是长大了,翅膀硬了。我这个嫡母的话是不管用了!来人,教一教四小姐何为规矩!” 这便是要掌嘴了! 这也算不得什么稀奇事。一个婢生女,在嫡母面前只有任由揉搓的份儿。掌嘴罚跪,都是常事。 方若梦的亲娘是罗氏的陪嫁丫鬟,后来开脸做了通房,生了方若梦后,再无所出,也不得宠。一直在罗氏身边伺候。方若梦自小也算在罗氏“眼皮子底下”长大。待遇和嫡出的方若兰却是天差地别。 若不是方若梦考中莲池书院,方大老爷几乎忘了还有方若梦这个女儿。 一旁的管事婆子立刻应了一声。 这个管事婆子姓周,是罗氏的陪房管事。 周妈妈走上前,扬起手便要掌嘴。 一直逆来顺受的方若梦,忽然抬起头,冷冷地盯着管事妈妈:“大胆刁奴!你是母亲的陪房管事,连方家下人都不算。你有何资格动手打方家四小姐?” …… 此时的方若梦,目光冷冽,竟和方大老爷动怒时的样子颇有几分肖似! 周妈妈被震住了,高高扬起的右手顿在半空,迟迟未落下。 罗氏顿时怒不可遏,霍然起身:“方若梦!你真是反了天了!竟敢这般说话!” 血液在身体里不停涌动,汇聚成汹涌的热流,冲破束缚,汩汩涌上脑海。 方若梦挺直胸膛,直直地看向曾畏惧不已的嫡母:“母亲,我刚才说的话,可有半点不对?” “我姓方,是方家四小姐。周妈妈是母亲陪房,替母亲打理庶务天经地义。可她有何权利来管教方家四小姐?还敢肆意掌我的嘴?莫非母亲身边的下人都高我一等?” “今日待父亲回来,我便去问一问父亲。方家内宅何时多了下人管教主子的规矩。若父亲做不得主,我便去问祖父祖母!” “方家上下,总有人会为我做主!” 罗氏:“……” 罗氏万万没料到方若梦口齿忽然变得这般犀利! 往日周妈妈时常替她“出手管教”,这个臭丫头根本不敢吭声,挨打罚跪后,连告状都不敢。俱是默默忍了下来。 谁能想到,方若梦今日竟像变了个人一般…… 罗氏满腔的怒火堆积在胸膛,却迟迟未翻脸。 今时不同往日!这个臭丫头考进了莲池书院,方大老爷对她陡然亲近了不少。每次月考公布成绩后,便是方阁老也要过问一声夸赞几句…… 方若梦再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揉搓无人过问的婢生女,而是方阁老父子眼中最出色的方家女儿。便连她那个卑贱的亲娘也被抬做正经的妾室。 今日之事,又被方若梦抓了漏洞,闹腾开来,倒是她这个嫡母不占理! 罗氏狠狠地瞪了方若梦一眼,然后咬牙道:“周妈妈,退下。” 周妈妈暗暗松了口气,忙退后几步。 方若梦似未看到罗氏凶狠的目光。 此时的她,正沉浸在奇异又微妙的震惊和喜悦中。 谢明曦说得没错。 她不该一味低头弯腰退缩忍让。她不能软弱被欺! 便是庶出,她也要抬头挺胸,堂堂正正地活下去。 ……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六章 嫡庶(三) 隔日,方若梦顶着一双红肿的眼出现在众人面前。 再一细细打量,方若梦细嫩的右脸上竟隐有青淤。分明是被用力掌掴后留下的印记! 一众少女看在眼中,俱都忿忿不平。尹潇潇一把拉住方若梦的手,怒道:“你的脸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被打了?” 林微微目中也闪过怒意:“打人不打脸!明知你日日要到书院来上课,竟这般对你,真是半点身为嫡母的颜面都不要了。” “就是,你嫡母也太过分了!” 方若梦清了清嗓子:“其实,我只挨了一巴掌……” “行了,你什么都别解释了。我们有眼睛,难道看不出来?” “你挨了打,又哭了许久,所以眼睛才会这般红肿。” “你嫡母故意折腾你,让你这样来书院,就是为了故意折辱你。” 方若梦还没来得及说话,便被义愤填膺的同窗团团围住。 谢明曦没急着说话,略一打量,目光落在方若梦闪着光芒的脸孔上,突如其来的问了一句:“方姐姐昨日可曾吃亏?” 方若梦立刻道:“没有,我只挨了一巴掌。我嫡姐却被父亲打了两巴掌,而且,嫡母也被痛斥一顿,暂时被夺了内宅管家之权。说起来,是她们母女吃亏。” 然后,有些羞赧地承认:“我昨日确实哭了许久。不过,是因为太过高兴,喜极而泣。所以眼睛才会红肿。” 众少女:“……” 这转折,也太神奇了! 唯有谢明曦,微微笑道:“如此就好。不过,便是那一巴掌,你也不该挨!便是为了告状,之前方若兰故意寻衅滋事,闹了你的生辰宴,也已足够了。你何苦出言激怒她们,故意挨这一巴掌!” “苦肉计,到底先苦的是自己。” 方若梦目中闪过惊异钦佩:“谢妹妹,你实在是太厉害了。我还没说,你竟然就猜到了是怎么回事。” 谢明曦淡淡一笑。 这有什么难猜的? 自己实力不足,便需借力借势。方若梦渐露光芒,方阁老父子既不是瞎子,也不是傻瓜,岂有不重视之理? 罗氏跋扈嚣张惯了,被方若梦顶撞几句,气得动手打了方若梦。方若梦去哭诉告状,自然一告一个准! …… 方若梦很快张口,将昨日发生的事说了出来。 正如谢明曦所料。罗氏亲自张口叱责,喝令方若梦向方若兰赔礼道歉。方若梦故意顶撞了几句。 罗氏一怒之下,动手打了方若梦。紧接着,又罚方若梦跪在院子外。 方若梦果然老老实实地跪了一个下午。待后来,便是罗氏命人让她起身,她也未起。一直跪至方大老爷回府。 方大老爷看到嫩脸一片青淤在日头下被晒得虚弱不堪的方若梦,顿时大怒。质问罗氏是怎么回事。 罗氏从未见过方大老爷这般动怒,心下也是一慌,正要张口为自己开脱。方若梦便哭着说道:“父亲,此事怪不得母亲。都是我的错!” “我是庶出,错不该比二姐聪慧,更不该考上莲池书院,令二姐难堪,令母亲不喜。” “我不该在生辰这一日,请诸多同窗来做客。便是二姐领着三堂姐前去闹事,我也应该忍下。母亲质问迁怒,我应该通通受着。谁让我出身卑贱?” “只是,我便是庶出,也是父亲的血脉。母亲让周妈妈掌嘴,我万万忍不得。否则,一旦传出去,岂不是坏了方家的声誉,令人耻笑父亲内宅混乱?” “母亲见我顶撞周妈妈,心中恼怒,这才打了我,又罚我跪在院子外。母亲管教女儿天经地义,我心中绝无半丝怨言!” “只请父亲为我做主,以后不令我受奴婢羞辱!” 说完,用力磕了三个头,然后昏迷过去。 方大老爷铁青着脸,扇了方若兰两记耳光:“混账!你身为姐姐,竟无半点容人之量!若梦生辰,宴请同窗,你不帮着招呼也就罢了,竟去胡搅蛮缠,真是丢尽了我们方家的人。” 方若兰挨了重重两记耳光,哭得撕心裂肺。 罗氏心疼得滴血,上前护住方若兰:“老爷有什么气就冲妾身来,若兰还小,哪里懂这些……” “她年少无知,难道你也不懂事?” 方大老爷怒骂:“莲池书院是何等清贵之地,若兰有幸考进书院,做了皇后娘娘的门生,为方家长脸。她宴请的同窗好友,俱是京中名门闺秀,来往结交也是好事。” “若兰去闹事,惹怒众人。谁回府不得嚼舌几句?到时候,若兰还有什么闺誉?过几年及笄了,还有什么好人家肯登门提亲?” 方大老爷越想越怒,越骂越气:“我看,你简直是昏了头!以前也就罢了,若梦还小,又是庶出,从不出方家半步。你这个嫡母刻薄些也无人知晓。现在若梦每日去书院读书,你打了她的脸,她去上学,谁能看不到?” “母亲年迈,将内宅之事交付于你,你便是这样管家理事的吗?” 罗氏被骂得面色如土。 可惜,后悔也迟了。 方阁老回府听闻此事后,脸都黑了。 方老夫人索性夺了罗氏的管家之权,暂将内宅交给了二房媳妇赵氏。 眼看着账本库房钥匙和管事对牌都被拿走,罗氏懊恼后悔得想吐学,当晚便“一病不起”。 …… 罗氏这一“病”,内宅的风向很快便转了过来。 今日早晨,方若梦去给老夫人请安之际,便连老夫人身边的大丫鬟都殷切热络了许多。 方若梦也在一夕之间顿悟。 往日,是她太过怯懦,困住了自己。其实,嫡母嫡姐并不如她想象中的那般可怕!她也并不弱小无助! 她是方家这一辈最出众的女儿。她的聪慧出色,便是她最大的底牌!已足够她立足方家内宅,自保且保护自己的亲娘了! “……祖母本想让我告假几日。”方若梦低声对谢明曦说道:“我和祖母说,书院大比即将开始,我要积极争取参加,不能告假,祖母便让我来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笑意:“书院大比的人选,我已有了主意,正好和大家说一说。” 正文 第二百二十七章 知己 众少女一听,立刻将方家内宅之事抛到脑后,争先恐后地问道:“怎么选?” “要不要考试?” “是不是每人都有机会参加书院大比?” “资质差的,还是别参加了。免得比试成绩不佳,拖了大家后腿,令莲池书院蒙羞。”能将这等话直接说出口的,当然只有颜蓁蓁,说的时候还特意瞟了盛锦月一眼。 盛锦月气得满脸通红。 按着她以前的脾气,早就和颜蓁蓁吵起来了。不过,大病一场回了书院之后,盛锦月往日的嚣张气焰已收敛了大半,比往日沉默少言得多。 此时虽恼怒不已,竟未吭声,硬生生忍了下来。 或许是因为她心中很清楚,颜蓁蓁说的话有道理。 她本来资质就不算出众,拼尽全力也在倒数行列。后来告假两个多月,漏了不少课程。想追上同窗,更是不易。 最近的一次月考,她只考了四十八分,很羞耻地和六公主并列倒数第一。 六公主弱项明显,强项更是突出。射御数三门无人可及,定会被选入名单。 而她,却是门门平庸,便是再想参加书院大比,她也没这个脸张口……罢了,不去就不去!她反正也不稀罕! 盛锦月用力咬了咬嘴唇,在众人各异的目光中,起身往外走。 谁也没想到,谢明曦会张口喊住她:“等等!” …… 盛锦月愤愤地转头,眼眶泛红:“喊我做什么?你们商议人选便行了,反正我又不参加!何必叫我留下?” 谢明曦悠然一笑:“谁说你不参加了?此次书院大比,我们海棠学舍的学生,人人都要参加!” 盛锦月:“……” 众少女:“……” 盛锦月尚未反应过来,颜蓁蓁已出言反对:“这怎么能行!不说别人,盛锦月课业不佳,她能参加哪一门?不行!我不同意!” 李湘如心里也不赞成,不过,她是盛锦月的“好友”,此时自不能出言反对。 李湘如温声道:“颜妹妹此言差矣。谢妹妹既然提出这个主意,自然有她的考虑。我们且仔细听一听,她是如何打算。想来,她定会以书院大比为重!若比试失利,损了皇后娘娘颜面,她哪里还有颜面见山长?” 李湘如这是想给她挖坑?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一脸正气的李湘如一眼:“李姐姐的意思是,此次书院大比若名次不佳,我便要请罪退学不成?” 李湘如目光一闪,淡淡说道:“谢妹妹学业出众,无人能及,谁敢言让谢妹妹退学?只是,山长对谢妹妹期许颇高。想来,谢妹妹不愿令山长失望。” 意外言外,别有所指。 这个李湘如,看来是窥出她欲拜顾顾山长为师的念头了。 谢明曦呵呵一笑:“这就不劳李姐姐操心了。” 李湘如心中冷笑一声,不再多言。 …… 六公主来的最迟。 当六公主知晓谢明曦的打算时,倒未意外,反而略一点头:“本就是团体比试,确实应该每人都参加。” 众少女或多或少有些微词,便是林微微,其实也不太赞成,只是没吭声而已。 唯有六公主出言支持。 谢明曦抬头和六公主对视。 六公主美丽深幽的眼眸中流露出鼓励之意。 如果只顾着自己一个人出风头,倒是简单,只要六门齐报名。以谢明曦的出色,必能声名大噪。 可谢明曦若是这么做了,也就失去了拜师的最佳机会。 顾山长给谢明曦的考验,不仅仅是要在书院大比中取得好成绩。更重要的,是要展露过人的胸襟和团结协作的能力。 简而言之,便是能否做好一个领导者。 谢明曦也想通了这一点,所以才会定下人人都参加书院大比的主意。 “多可参加两门,若擅长的课程少,参加一门也可。”六公主张口道:“还有两个月时间,可以全力准备。” “谢明曦,你是不是如此打算?” 谢明曦点点头:“是。” 六公主目中闪过笑意。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 心中涌起一股奇异的热流,生出人生得一知己的喜悦。 林微微揶揄地笑了起来:“喂,你们两个差不多就行了啊!眼睛都快粘到一起了啊!” 谢明曦笑着啐了林微微一口,将心底那一丝异样的悸动压了下去。 …… 两日后,谢明曦将定好的人选名单送到顾山长面前:“人选已经定下,请山长过目。” 顾山长笑着嗯了一声,接过名单,然后细细看了起来。 谢明曦静立等候。 过了片刻,顾山长抬起头来,神色淡淡,喜怒不辨:“谢明曦,我以全新生阵容参加书院大比。你胆子倒是比我还大一些,竟让海棠学舍的学生人人都参加。” “你就不怕有人力有不逮,表现不佳,影响了莲池书院的整体成绩?” “到时候,你要如何向我交代?” 这一张名单上,海棠学舍十二个学生无一遗漏,多者两门,少者一门。 便是谢明曦自己,也只参加算学和礼仪比试。擅长的四书五经音律等并未参加。 六公主参加的是射御,算学则未参加。尹潇潇也是射御两门。 李湘如是音律算学,林微微亦是同两门,方若梦则是四书和射箭。 其余六人,皆只参加一门比试。 秦思荨和颜蓁蓁参加四书五经比试,萧语晗沐婉婷参加礼仪比试,盛锦月参加音律比试,佟悦参加御马比试。 以平日各人的课业来看,每个人参加的确实都是自己擅长的课程。不过,却算不上最优阵容。 拿算学来举例。 最擅算学的六公主并未被入选。 射御亦是如此。射御出色的谢明曦也未被列入参加比试的名单。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 谢明曦神色坦然,张口应道:“山长既将此事全权交给我,我定当竭尽全力,绝不令山长失望。” “我想,山长也一定乐见我们海棠学舍全体学生一起参加书院大比,为莲池书院争得荣光!” 听到全体学生四个字,顾山长神色微微一动。 正文 第二百二十八章 承诺 谢明曦见顾山长终于动容,心中也松了口气。 看来,她没猜错顾山长的心意。 她精于六艺,每次月考皆是满分,平日课业表现也十分出色。她的优秀,已无需证明。顾山长特意将此事交给她,是想考验她的组织协调和判断能力。 当然,胸襟也很重要。 盛锦月曾陷害过她,李湘如和她不对盘,颜蓁蓁等人和她平日有些口角摩擦……她若趁着此次机会故意踩低同窗,便失之大局,且显得睚眦必报,心胸狭窄。 其实,她从来都是小心眼记仇之人,信奉的是“有仇当时就报”“过了十年也不妨再报一报”。 不过,既要投顾山长欢心,在顾山长面前,总得装装样子。 顾山长目光炯炯,扫过谢明曦从容的脸庞,声音放缓:“谢明曦,你天资聪颖,实为我生平仅见。” “美玉良材,也需精心雕琢,才能绽放最璀璨的光华。” “此次书院大比,便是你绽放光芒的最好时机。希望你不负我所望,带领海棠学舍的学生,力压所有书院,夺得第一回来。” 顾山长满含鼓励的话语和充满希冀的目光,在谢明曦的心中掀起阵阵激流和豪情。 “是,”谢明曦坚定地应道:“谨遵山长之命。” 顾山长的目中闪过笑意,淡淡说道:“我知道你心中所想。待你获胜归来,我便收你为弟子。” 谢明曦眼睛骤然一亮:“君子一言?” “快马一鞭!” 顾山长不假思索地接了下一句,然后失笑:“你这丫头,竟敢在我面前淘气。行了,快回学舍去。接下来一段时日,领着所有同窗全力准备。” 谢明曦朗声应是,然后转身离去。步伐比往日轻快得多,终于透出这个年龄的少女应有的活泼朝气。 顾山长端起清茶,浅浅啜饮,茶香溢入口中,嘴角扬起愉悦的弧度。 …… 当日傍晚,练功房。 廉夫子陪着尹潇潇过招。 六公主则手持木刀,和谢明曦过招。 谢明曦今日格外精神,仿佛不知疲倦一般,长刀如虹,攻势凌厉。一刀接着一刀,刀刀不离要害。 六公主虽能招架得住,也忍不住张了口:“别人心情好,都是请客吃饭喝酒。你心情好,便拿刀砍我。这可有点过分了啊!” 谢明曦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手中刀势一顿。 六公主趁机退让数步,黑色的武服已被汗水湿透大半,湿漉漉的粘在后背上。头发不知何时散开一缕,同样湿漉漉的贴在耳际。 谢明曦忽地上前,伸手撩起六公主的那屡湿发,拨至耳后,一边轻声笑道:“公主殿下今日果然卖力,头发都湿了。” 清丽秀美的脸庞近在咫尺。 眼眸如宝石般善良,红润的唇瓣噙着笑意,一张一合。 六公主的脸孔骤然掠过一丝暗红,猛地后退两步。 谢明曦:“……” 两人每晚同乘马车,互相喂食的亲昵举动都有过,撩一撩头发这么大反应干嘛?啧啧,脸还红了。 谢明曦今日心情极好,也有了玩闹之心。故意又凑上前,笑盈盈的脸孔离六公主极近,一张口,属于少女的气息轻柔地拂了过来:“公主殿下怎么了?为何这般紧张?” 六公主:“……” 六公主什么也没说,麻溜地放好木刀,然后飞快地出了练功房。 谢明曦忍不住笑了起来。 清脆悦耳的笑声飘进落荒而逃的六公主耳中。 六公主的耳后也红了,心里暗暗哀叹。 不管谢明曦心理年龄有多大,现在只是个十岁少女。自己要是对她动什么心思,和禽兽有什么区别? 深呼吸,平心静气,清心寡欲。 再深呼吸一次。 …… “咦?” 过了片刻,尹潇潇也住了手,这才发现六公主没了踪影:“公主殿下人呢?刚才不是还在吗?” 谢明曦收敛笑意,一本正经地应道:“公主殿下一声不吭地跑了,应该是去了净房。” 人有三急。 尹潇潇一脸恍然,表示了解。 廉夫子走了过来,目光掠过谢明曦的脸孔:“谢明曦,你为何没参加射御比试?” 六公主尹潇潇倒是都参加了射御比试,唯有谢明曦没参加。 廉夫子颇有些不满,板着脸孔说道:“方若梦和佟悦虽也不错,却都不及你。你为何将参加射御的名额让给了她们两人?” 廉夫子的想法很朴实。既是参加比试,就该由射御最佳的前三名参加,这才能取得最佳成绩。最好是力败其余五大书院,一雪前耻。 谢明曦熟知廉夫子的脾气,今日若不好好解释,休想安然脱身。只得将自己的打算如数说了出来:“请夫子勿恼。我这么做,自有我的打算……” “你的打算,就是让海棠学舍所有学生都参加书院大比。”廉夫子面无表情地接了话茬:“如此赢了书院比试,确实更风光,也更突显莲池书院对学生教导精心。” “不过,你有没有想过,如此行事,也颇有风险。” “你以为其余几家书院都是吃素的吗?如果他们那么好对付?去年我精心教导的学生岂会大败而归,被人足足耻笑一整年?” “我卯足了劲,不惜将廉家刀法传授于你们三人,每日傍晚陪你们练习一个时辰。不仅是怜惜你们天分出众,也是为了你们三人能在射御比赛中大放光彩,为莲池书院争光,为我这个夫子也挣一挣脸面。” “你不和我商议,就放弃了射御比试的名额,如何对得住我?” 廉夫子越说越快,说到后来,目光咄咄,语气凌厉,竟是要翻脸动怒的样子。 尹潇潇听得心惊肉跳,连连冲谢明曦使眼色。 还不快些好言赔礼。 谢明曦没有胆怯退缩,定定地看着满脸怒容的廉夫子:“夫子的一片苦心,我都知晓。只是,我这么做,也有我的理由。” “希望夫子相信我,也相信方若梦和佟悦,她们定能在射御比试中取得好成绩,绝不会丢了夫子颜面。” “我要领着所有同窗,在此次书院大比中拿下头名!” 正文 第二百二十九章 集训 头名? 尹潇潇听得瞠目结舌,一脸“你快醒醒”的神情。 松竹书院每年都是头名,多年来从未被超越。博裕书院紧随其后,稳居第二位。 这十余年来,莲池书院在书院大比中取得的最佳成绩是第三。去年只有第四。现在,谢明曦一张口就是头名,传出去不被人嘲笑才怪! 怒气冲冲的廉夫子,此时倒是不生气了:“这话听着还算顺耳。” “也罢,你既有此自信,我便饶过你这一遭。如果你只会吹大气,射御垫底,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明曦微微一笑:“请夫子放心,我说到必然做到。” 廉夫子略一点头。 “从明日起,我们海棠学舍开始集训!取消午休,晚上也要多留一个时辰。”谢明曦正色道:“我已和诸位夫子都商议过了,烦请廉夫子多费心。” 书院大比是六大书院的盛会,也是京城盛事。定好人选后,便要开始为期近两个月的集训。 身为夫子,自要留下单独指点参加比试的学生。 廉夫子不假思索地应下:“好。” 尹潇潇一直处在震惊中,直至廉夫子离开,才回过神来。 “谢妹妹,你这样忽悠廉夫子,不太好吧!”尹潇潇脱口而出:“今晚是躲过去了。可廉夫子要是把你的话当真了怎么办?” 谢明曦瞥了尹潇潇一眼:“谁说我是忽悠夫子了?我刚才说的都是真话。书院大比,我们去拿个第一回来!” 尹潇潇:“……” 之前落荒而逃的六公主,不知何时又回到门边:“说得对!比试不拿第一,还有什么意思!” 尹潇潇被满腹自信的谢明曦和六公主震住了,半晌才呼出一口气:“好,我们就去争第一!” …… 隔日,一众少女进了海棠学舍,第一眼看到的便是贴在墙上的一幅字。 柔软雪白的宣纸上,墨迹尚未干透,显然是刚刚写成。字迹清隽飘逸,力透纸背。 只有短短两个字! 第一! 一眼看去,心神俱振! “写得好!”第一个夸赞出声的,竟是李湘如:“谢妹妹果然写得一手好字!” 听似夸赞,细细品味,分明透出一丝淡淡的嘲讽。 书院大比想拿第一?好大的口气!莲池书院虽好,也不及松竹书院。另外四家书院也各有所长。谢明曦便是再自信自傲,说什么拿第一也太嚣张了些。 谢明曦目光扫了过来,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多谢李姐姐夸赞。我习惯了第一,便是书院大比,也不例外。” 李湘如:“……” 每次都被谢明曦压一头只能屈居第二。对心高气傲的李湘如来说,无疑是生平一大耻辱。听到这番若有所指的话,李湘如便气血上涌。 不过,其余少女听了却颇为振奋,七嘴八舌地说道:“谢妹妹说得对,我们此次一定要争夺头名!为我们莲池书院争光。” “也让那些眼高于顶的男子们看看,什么是巾帼更胜须眉!” 趁着众少女群情激昂之际,谢明曦宣布了集训计划:“从今日起,取消午休,晚上也要多留一个时辰。这样算来,我们每日就多了两个时辰的时间。” “众夫子也会一起留下,对我们进行个别指导。” “这一个多月里,请诸位同窗勤勉练习,不能有分毫懈怠!” 众少女齐声应下,目中各自闪出志在必得的光芒。 便连盛锦月,此时也是摩拳擦掌斗志昂扬。 她原本以为自己没机会参加书院大比,颇为沮丧颓唐。没想到,竟入选了音律比试的名单。原本对谢明曦的厌恶憎恨,陡然消退了一半。 六艺之中,她最擅长的便是音律。虽说琴艺不及谢明曦李湘如,却也颇为出色。还有一个多月时间,她定要勤加练习,到时候在音律比试时大放光彩! …… 有相同想法的,当然不止盛锦月一个。 入选了一门比试名单的,心无旁骛。入选两门比试的六人,自是更辛苦一些。在书院里用功不说,回府之后勤奋苦练至深夜的,也大有人在。 一时间,海棠学舍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热烈和谐——因为各人都忙得很,没时间斗嘴怄气,便是闲话也无人再说。 夫子们也被学生们的勤勉所感染,没了午休晚上留下也毫无怨言。 私下凑到一起说话,更是感慨连连。 “今年的海棠学舍,确实胜过去年的新生。” “原本顾山长决定全由新生参加书院大比,我还满腹忧心。听闻海棠学舍全员参加,更是情急。现在看来,我实在是多虑了。短短数日,众学生竟都有进益。” “是啊!或许,今年我们莲池书院真的能在大比中大放光彩!” “这一切,有大半都归功于谢明曦。她自己勤练不说,还时时鼓励督促同窗。丝毫无愧舍长二字。” “看来,山长很快就要多一位弟子了。” 说完,众夫子对视,露出会心的笑意。 谢明曦聪慧坚韧,才学过人。顾山长相中谢明曦,也在情理之中。 顾山长年过四旬,这个年龄,对女子而言,委实不算年轻了。此时收弟子正合适,精心教导几年,日后便能继承顾山长衣钵。 …… 俞皇后来上课这一日,也是满面笑意。 “往年书院大比,莲池书院均遗憾败于松竹书院博裕书院。最佳的名次也只有第三。今年你们有夺得头名的雄心壮志,本夫子也十分快慰。” “礼乐书三项,素来是莲池书院的强项。数射御三门,却是弱项。每年名次居后,也皆因这三门比试成绩不佳。” “屈指算来,离书院大比还有四十日时间。这四十日之内,你们绝不能有半点松懈,务必拼尽全力。” “若真夺得头名而回,本夫子定有重奖!” 众少女听得热血澎湃,齐声应是。 然后,俞皇后的目光落在谢明曦身上:“谢明曦,你可有信心?” 谢明曦站起身来,从容应道:“学生有信心。” 俞皇后挑眉一笑:“好,本夫子等着看你们大放光芒!” 正文 第二百三十章 轻视 回宫后,俞皇后笑着将此事说给建文帝听。 建文帝立刻笑道:“这个谢明曦,倒有几分你当年的风采!” 俞皇后丝毫不吝啬夸赞:“论天资,和我当年相差无几。论骄傲自信,犹胜我年少时一筹。” 俞皇后本人优秀出众,毋庸置疑。 不过,她当年女扮男装,在松竹书院里要处处留心,和一众同窗保持距离。自然没机会像谢明曦这般做舍长,领着同窗参加书院大比。更无机会放出“夺得头名”之类的豪言壮语。 “朕还从未见过你这般盛赞过谁。”建文帝也来了兴致:“这个谢三小姐,果真有你说的这般出众?” 俞皇后笑着点点头:“臣妾岂敢虚言。” 建文帝笑道:“你这般欣赏她,将她收为弟子便是。” 这十余年来,真正能得俞皇后青睐的学生寥寥无几。被收为弟子的,也不过三五人而已。 俞皇后无奈一笑:“我倒是有此意,可惜迟了一步。娴之早有收徒之意,说等过了书院大比,便收谢明曦为弟子。” 她再中意谢明曦,也不能和好友争抢吧! 建文帝哈哈一笑:“看来,只能作罢了。” 俞皇后和顾山长自小相识,相交数年,感情极其深厚。用什么姐妹之情来形容,都显得浅薄。 顾山长张口在先,俞皇后只能“拱手相让”了。 帝后说笑一回,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考第一的口号,哪家书院都要喊上几回。不过,十数年来,松竹书院牢牢占据第一的位置,至今未被撼动。 便是俞皇后,心里也只想着此次能越过博裕书院,夺得第二,已算很好了。 …… “第一?你们?” 淮南王府里,盛渲听了盛锦月的豪言壮语后,顿时乐不可支:“妹妹,这等口号听一听便可,千万别当真。” “我们松竹书院,这么多年来稳居第一,其余五家书院便是追赶得再紧,也无法超过松竹书院。” “想在书院大比中拿第一,还是洗洗早点睡吧!哈哈!” 盛锦月被迎头浇了盆冷水,颇有些不忿,绷着脸去练琴曲。 盛渲跟着进了琴室,一边听盛锦月抚琴,一边揶揄:“十八个比试名额,新生占一半是惯例。莲池书院竟以全新生阵容参加比试,本就输了一筹。且未择出最优阵容,竟连你也能参加书院大比!啧啧!你确实得好好练琴,免得到时候丢然现眼,我这个做兄长的也颜面无光!” 盛锦月手中动作一顿,抬头瞪过来:“大哥,莫非连你也瞧不起我?” 盛渲这才惊觉自己刚才说的实话太过伤人,立刻张口补救:“我说笑而已,绝不是瞧不起你。” 话是这么说,眼中的笑意却明晃晃地,十分刺目。 盛锦月心里火苗蹭蹭地往上涌。 连自家兄长也这么说! 她就这么差劲吗? 不,她要对自己有信心……就算对自己没信心,也要对谢明曦有信心。参加音律比试的名单是谢明曦定的,谢明曦既然选她,足以证明她的实力! 盛锦月将心头的怒气按捺下去,绷着脸继续练琴。 盛渲又道:“妹妹,你和明曦表妹是不是和好了?” 盛锦月动作一顿。 算和好吗? 其实,也不算吧……她拉不下脸主动张口,谢明曦也未单独和她说过话……反正,她也不稀罕。 盛渲见盛锦月没吭声,却心生误会。想到谢明曦秀美的脸庞,心念一动,笑着说道:“你们是表姐妹,应该多走动亲近才是。过两日休沐,你邀她来做客。” 盛锦月撇撇嘴:“我才不想请她来。” 一张口,准碰硬钉子。她才不想自讨没趣。 盛渲好言相劝,盛锦月就是不肯。盛渲索性道:“我明晚去接你。”到时候见了谢明曦,他亲自张口相邀。 …… 隔日晚上,盛渲一散学便到了莲池书院外等候。 一同前来的,还有李默和陆迟。 “你们听说没有,莲池书院此次誓要拿下头名!”李默挤眉弄眼地笑道:“诶哟,这些姑娘家,还真是满腹雄心啊!” 透露出浓浓的轻视。 盛渲也笑了起来:“可不是吗?我听闻此事后,也笑了许久。” “看来,今年书院大比有热闹可瞧了。”李默咧嘴:“我们松竹四公子都被选中比试名单,欺负这些小姑娘,真是胜之不武啊!” 一边说,一边唰地摇开折扇。 温文尔雅的陆迟瞥了两个好友一眼:“你们两个,现在说笑也就罢了。待会儿可别胡乱取笑,免得李小姐盛小姐心中不喜。” 李默摇着美人扇,故作无奈地耸耸肩:“这是当然!口中总要相让几分!” 盛渲颇有默契地接了话茬:“不过,等到了书院大比之时,可就不能相让了。到时候记得掏些私房银子,买些好吃的好玩的哄一哄妹妹就是。” “陆兄也别忘了哄一哄你的林妹妹。” 两人又促狭的笑了起来。 陆迟也拿这两个损友没办法,索性充耳不闻,任由他们两人高谈阔论。 天色渐暗,海棠学舍的学生们终于一一出了书院。 李湘如和盛锦月一同走了过来,和各自的兄长打了招呼。 “大哥,你们刚才在说什么,聊得这般高兴?”李湘如随口笑问。 李默眨眨眼笑道:“我们是在讨论,等你们比试拿了第一之后,要如何为你们庆贺!”话语中的戏谑之意,清晰可见。 李湘如虽然觉得比试第一基本不可能,也暗中讥笑过谢明曦的不自量力。不过,被李默这般轻视取笑,却颇为恼怒,立刻瞪了过去。 李默立刻躬身赔礼:“别生气,大哥随口说笑,不是取笑于你。” 陆迟失笑。 李默虽然嘴贱了些,不过,对李湘如这个妹妹却颇为疼爱。 过了片刻,林微微也出来了。 陆迟眼眸亮了一亮,喊了一声“林妹妹。” 林微微笑着走近,在两米之外停了脚步:“陆大哥,你怎么来了?” 陆迟笑容微微一顿。 两人已经数日未见。他今日特意前来接她回府,她竟无惊喜,反应十分平淡。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一章 敏锐 陆迟心中疑惑,面上却半点未露,温和笑道:“李兄盛兄商议要到莲池书院外等李小姐盛小姐,我今日无事,便也一起来了。” 林微微却道:“我自行回去便行了。陆大哥以后得了闲空,不妨去白鹭书院,接陆二妹妹回府。” 陆迟:“……” 林微微果然在疏远他。 细细想来,此事其实早有征兆。 这几个月来,他每次去林府,林微微都以课业繁忙为理由待在闺阁,极少见他。每日早出晚归,也未和他同行…… 往日的亲密无间,不知何时,竟生了隔阂。 陆迟定定地看着熟悉的姣美脸庞,心中涌起淡淡的苦涩。 他做错了什么?为何她这般疏远他? 他有心相问,可李默等人都在,根本问不出口。 林微微却未抬头看他,匆匆扔下一句:“我先走了。”然后,迅速从陆迟身边走过。 陆迟生性温文,做不出死皮赖脸追上去的举动,眼睁睁地看着林微微上了马车,心里的涩意更浓。 李默和盛渲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怎么了? 看来是闹了别扭。 李默张口打破沉默:“我们先行一步。”然后,和李湘如一并离开。 林微微已经走了,陆迟也没了兴致再逗留,很快也走了。 盛锦月看着陆迟的身影,用力咬了咬嘴唇。 盛渲显然不知盛锦月的少女心思,笑着问道:“明曦表妹为何一直没出来?” 盛锦月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她的事我怎么知道。你自己问她去!”然后绷着脸便上了马车。 盛渲索性吩咐车夫送盛锦月回府,自己继续留在书院外等候。 …… 又过了一个时辰。 天色漆黑,天边跃起几点繁星。 盛渲等得心浮气躁。不过,一想到谢明曦秀美的脸孔狡黠的眼眸,又按捺住了离去的冲动。 今晚,他一定要等到谢明曦不可。 门口终于有了脚步声。 盛渲自小练武,目光颇佳,目光落在三个模糊的身影上,立刻认出了谢明曦的身影。久候的焦躁不耐,顿时一扫而空。 盛渲主动迎上前,笑着一一招呼:“六堂妹,尹姑娘,明曦表妹。” 这三个少女,正是六公主尹潇潇和谢明曦。 海棠学舍所有学生多留一个时辰,她们三个,就得多留两个时辰。严格的廉夫子,丝毫没有因书院大比临近便放松要求的念头。 忙碌一整日,谢明曦本就疲累,见了盛渲,更无半点好心情。淡淡嗯了一声,便不理会。 盛渲并不介怀谢明曦的冷淡,笑着说道:“明曦表妹,我在此足足等了你一个多时辰。为了书院大比,你们竟练至这么晚,委实令人钦佩。” 谢明曦懒得和他虚与委蛇:“我要回府了,请盛公子自便。” 盛渲等了这么久,哪里肯让她就此离开,立刻说道:“锦月嫉心过重,做下错事。明曦表妹不计前嫌,令她入选音律比试的名单。由此可见,明曦表妹胸襟之宽广。” “过两日休沐,明曦表妹来王府做客一日如何?你和锦月和好如初,祖父和姑母知道了,心中定然快慰。” 呵! 果然没安好心!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谁说我和盛锦月和好如初了?我这个人记仇的很,谁开罪过我,我少说也得记上十年二十年。” 盛渲:“……” 默默中了一箭的六公主:“……” 尹潇潇见气氛不对,硬着头皮打圆场:“天色已晚,有什么事以后再说,先各自回府吧!” 盛渲将一口闷气咽下,挤出笑容:“我送你回府。” “不用了。”沉默不语的六公主忽地张口道:“我送明曦回府。你回你的淮南王府。” 话语中隐隐透出几分不善。 盛渲心中有些恼怒,却不得不咽下这口闷气,改而笑道:“既有六堂妹相送,我便先行一步。” …… “你讨厌盛渲!” 上了马车后,六公主冷不丁地冒了一句。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透出一丝探寻。 盛锦月确实惹人讨厌。可盛渲,生得英俊不凡,出身高贵,对谢明曦温柔殷勤。谢明曦为何这般厌恶盛渲? 莫非,谢明曦前世和盛渲有过旧怨? 可惜,谢明曦神色淡淡,窥不出半分情绪:“是又如何?” 六公主紧紧地盯着谢明曦的脸庞:“他曾开罪过你?” 谢明曦不答反问:“你问这些做什么?” 六公主理所当然地应道:“他是你的仇人,便也是我仇人。以后我想法子收拾他,给你出气。” 谢明曦:“……” 谢明曦说不清心中一闪而过的异样感觉是什么,下意识地应了回去:“不必了,我会亲自报仇。” 话一出口,便有些后悔。 果然,六公主神色一沉,眼眸中闪过惊人的冷厉:“他果然和你有仇!”然后,皱起眉头思忖片刻,又问道:“莫非他曾非礼过你?” 否则,谢明曦为何这般厌恶盛渲? 这个六公主,简直敏锐得惊人。稍微漏些口风,便能猜出几分。 谢明曦闭口不语,不愿多说。 六公主也未再追问。 …… 回宫后,六公主吩咐湘蕙一声:“替我传令下去,让人查一查盛渲。” 宫中诸位皇子,皆有数百侍卫。 昌平公主府的侍卫有千人。 皇子公主们身边的侍卫,俱都经过精心挑选,家世清白,自少时起严格训练,对主子十分忠心。 建文帝不便厚此薄彼,也给了六公主五百侍卫。六公主平日出入宫廷,自有侍卫暗中随行守护。若有差遣,传令下去便可。 湘蕙有些诧异,却未多问,应了一声,便退了出去。 三日后。 一张薄薄的纸送到六公主手中。 盛渲的性情喜好,至交好友,都被列于纸上。一一看来,没什么特异之处。 想想也是,前世旧怨,或是情爱纠葛,今生都尚未发生。除了谢明曦之外,天底下最精明的暗卫也查不出其中端倪。 等等! 六公主的目光一凝,落在最后一句话上。 盛渲身边伺候的丫鬟,皆未满十四。 六公主定定地看了许久,目光冰冷。 ……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二章 隐秘(一) 隔日清晨。 谢明曦近日来得颇早,今日也不例外。当她和林微微踏进海棠学舍的时候,学舍里只来了一个人…… “公主殿下今日竟然来得这么早!”林微微脱口而出。 往日,六公主大多是来得最迟的一个。 谢明曦也有些意外,笑着冲六公主点点头。 六公主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来:“你随我出来。”没等谢明曦答应,已走了出去。 谢明曦有些讶然,却也只得跟了出去。 林微微忍不住嘟哝一声:“有什么话不能当着我的面说,这般神神秘秘的。”这种被排除在外的感觉,实在不算美妙。 只是,六公主和谢明曦之间,总有着旁人难及的默契。 …… 晨曦中的莲池书院格外安宁。 学生们很快便会陆续到来,想找一个清静的地方说话,竹林显然是最佳的选择。 六公主迈步进了竹林。 谢明曦的脚步慢了下来。 六公主似有所察,侧身转头,美丽清冷的脸孔在晨曦中也显得柔和了许多:“怎么了?” 谢明曦慢慢走近,低声道:“以前我们常在这里相聚。” 谢明曦口中的“我们”,自然是前世的六公主。 看着谢明曦眼中闪过的温柔追忆,六公主心中隐隐有些泛酸。在谢明曦心中,终究是前世的盛鸿占了更多的分量…… 不过,谢明曦根本不知自己认定的好友真实的身份是七皇子,也从未生过恋慕。吃这份干醋实在没什么意思。 六公主默默地自我安慰,然后,张口说道:“这几日,我命人查了盛渲。” 谢明曦神色未变,淡淡“哦”了一声。 仿佛六公主提起的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一个人。 六公主眼眸微眯,目光定定地落在谢明曦的脸上,将最细微的神色变化收入眼底:“盛渲出身淮南王府,文武兼修,才学出众,待人温和有礼,堪称君子。只是,他有不为人知的隐秘癖好。” “他身边的丫鬟俱都未满十四,身量俱都纤瘦,似未长成的女童。” “因为,他喜欢的是未长成的少女。” “而且,他现在已经有了猎物。就是你,谢明曦!” 最后一句话,如石破天惊,在谢明曦耳边炸响。 谢明曦瞳孔骤然收缩,和目光冷厉的六公主对视片刻,一言未发,算是默认。 …… 自己的猜测,果然没错! 这个盛渲,竟是少见的恋童癖! 今生的谢明曦聪慧坚韧,能应付一切困境。 可前世的谢明曦,又是什么模样?是否躲过了盛渲的觊觎垂涎?面对心怀叵测的盛渲,她是何等脆弱无助? 六公主略一遥想,心底便涌起腾腾怒火,一双深幽的眼眸闪出骇人的冷芒:“我要杀了盛渲!” 饶是谢明曦心冷如铁,听到此言也不由得心中一颤,过了片刻,才淡淡说道:“此事和你无关。” “我自会亲自动手了结他,你不必过问。” 六公主同样声音淡淡:“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谢明曦:“……” 看着神色淡然的六公主,谢明曦心中五味杂陈,低声道:“我对你百般刁难,你为何不恼怒生气,反而对我这般维护?” “其实,你并未欠我什么。” “我和原来的六公主是好友,骤然得知她已离世,占据她身体的是另一个魂魄。我确实十分恼怒。故意折腾你,甚至想过要动手杀了你,让原来的六公主回来……这不过是我一厢情愿的念头。” “老天既让你成为崭新的六公主,这便是你的机缘。便如我,得以在死后重生。这是上苍赐予我的新生,你也同样新生。” “你没有亏欠我,所以,不必想着补偿弥补。” 六公主凝望着谢明曦,轻声又坚定地说道:“谁曾欺辱过你,我都不会放过。” 谢明曦,这不是补偿,不是弥补。 身为男子,将自己的媳妇护在身后是天经地义的事。你现在想不通没关系,以后你总会明白。 …… 六公主的目光太过坚决,语气更是不容置疑的霸道。 谢明曦心潮起伏,久久难以平息。 只是,她早已习惯将真实的情绪藏在完美无缺的面具下。便是心中再震撼,面上依然冷静如常:“盛渲掩饰得极好,便是淮南王府众人,也不知他的这一癖好。前世,我也被他所蒙骗。每次去淮南王府,他都对我格外亲切和善。” “我年少无知,未能窥破他的卑劣,差点被他欺凌。万幸在危急关头,我力持镇定,以言语逼退了他……” 六公主冷不丁地插嘴:“你是不是喜欢过他?” 谢明曦:“……” 不用回答,谢明曦一言难尽的表情已说明了一切。 六公主撇撇嘴,语气里冒出微不可闻的酸味:“你的目光真是不怎么样。这种装模作样的伪君子,竟也能骗过你。” 谢明曦轻哼一声:“十一二的少女,能懂什么是伪善?盛渲又伪装得极好,我被蒙骗也在情理之中。” 然后,瞄了六公主一眼:“想骗过一个人,自会处心积虑,处处留心。这一点,你应该深有体会才是。” 六公主:“……” 这个话题太危险! 六公主果断认错:“你说得对。”很快扯开话题:“你前世可曾报了仇?” 谢明曦淡淡嗯了一声。 六公主顿时来了兴致,追根问底:“你是怎么报的仇?” 盛渲身为淮南王府的小世子,身份尊贵不说,和四皇子关系也十分密切。前世四皇子坐了龙椅,盛渲定然也随之得势。 谢明曦身为宫妃,竟能报仇雪恨,可见心机深沉手腕凌厉。 谢明曦似窥出了六公主的心思,却无细说过去的打算,扯了扯唇角道:“过去之事,不提也罢。” 六公主颇有些不满地抗议:“喂,话说一半不说了,这也太不厚道了。反正都是以前的事了,说来给我听听又有何妨?” 谢明曦呵呵一笑:“此话有理。既是如此,不如你将自己以前的事也说来给我听听如何?” 六公主:“……”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三章 隐秘(二)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谢明曦扬了扬唇角,似笑非笑:“你什么都不想说,一味来探听我的隐秘,世上哪有这样的好事!” 谢明曦的脸,就像六月的天气,说变就变。 刚才还说得好好的,忽然就要翻脸。 六公主深谙识时务者为俊杰的道理,立刻张口道:“是我多嘴多舌,请谢三小姐宽宏大量,多多见谅。以后,我绝不多问。” 果然狡诈! 轻飘飘的两句话,就想将她敷衍过去。 谢明曦略一挑眉,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你不是大齐人。” “你所熟悉的行事说话礼数,都和我们不同。所以,你一直十分谨慎,没露半点马脚。” “原来的六公主阴郁孤僻少言,于你而言,这是一桩天大的好事。因为你可以整日一言不发,少说少做少错。所以,便连梅妃娘娘,也被你天衣无缝的伪装所蒙骗。” “如果不是我死而重生,熟知真正的六公主,定也会被你骗过去。” “你一直拒不肯说出自己的来历,可见真实来历太过惊世骇俗。你不是不想说,你是根本不敢说。因为你说出来,别人也不敢相信。” “或许,你根本来自另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 “你天资颇佳,头脑聪颖,曾练过武,且身怀绝艺。或许,不在廉夫子之下。你拜廉夫子为师,不仅想学习廉家刀法,也能正大光明地展露自己的身手。” “你身怀隐秘,不愿永远做‘六公主’,你在一点一滴地‘改变’自己。这几个月来,在众人未察觉中,你已有了许多微妙的变化。直至有一天,你彻底变回真正的自己。也无人起疑!” …… 六公主神色未变,目中却已露出难以掩饰的震惊。 原来,不止是自己在观察谢明曦,谢明曦也一直在不动声色地观察自己。 自己处处谨慎小心,在她眼中,却是破绽处处。 “被人窥破隐秘的感觉如何?”谢明曦直直地看着六公主,声音冷然:“你可喜欢?” 六公主诚实地答道:“不怎么喜欢。” 就像层层包裹的衣裳被扯下…… 谢明曦淡淡道:“巧的很,我也不喜欢这种感觉。” 六公主示好陪笑:“这是最后一回。以后有关你的事,我绝不窥探。除非你主动想告诉我,否则,我半个字都不问。” 睁眼说瞎话! 她要相信才有鬼! 谢明曦懒得戳穿六公主,简洁地说了句:“盛渲之事,你也不得插手!” 六公主很乖地点头应下:“我保证不会插手。” 又是鬼话! 谢明曦忍不住轻哼一声。 “快到上课的时辰了,我们回学舍去。”六公主一本正经地提醒:“免得迟到,被夫子呵斥。” 谢明曦瞥了六公主一眼,略一点头。 六公主暗暗松了口气。 此次之事,要引以为戒。以后想做什么,不必和谢明曦“商议”,暗地里动手便是。 …… 谢明曦和六公主刚踏进海棠学舍,董翰林便来了。 董翰林大病一场之后,愈发严厉刻板。不管谁犯错,都会厉声呵斥。从“学生讨厌的夫子”荣升为“学生心中最讨厌的夫子”。 董翰林一一点评各人的课业,轮到盛锦月时,言辞尤其刻薄:“……这一篇策论,毫无新意,生搬硬套圣人之言,言之无物。你以后要将心思都用在读书上,少动些歪门邪道的心思……” 盛锦月木然低头不语。 众人都不喜欢盛锦月。 不过,盛锦月一到四书五经课上便要受挤兑,也着实可怜。 董翰林的心胸实在不算宽广。“粽子”一事早已过去了,众人说了一阵便搁下不提。唯有董翰林牢牢记着没忘,时不时就要翻出来说上几句。 董翰林不知在哪儿受了气,像吃了火药一般,说话格外刺耳:“……你们全体参加书院大比,已如儿戏。说什么要拿第一,更是不知天高地厚。” “这等话传出去,大家都在等着看你们的笑话,也在等着看莲池书院的热闹。” “松竹书院连着数年稳居第一,便是博裕书院也无力撼动。你们一堆半大不小的姑娘家,心气倒是比天还高……” 一众少女听得一肚子闷气。 类似的论调,董翰林也曾说过。不过,今日格外的直白惹人讨厌。 尹潇潇忍不住张口打断董翰林:“谁说我们是笑话了?我们就是要拿第一!” 这话说得大快人心。 一众少女也憋不住了,纷纷出言附和:“说得对。我们就是要争第一!” “松竹书院就是再厉害,我们也要压他们一筹。让那些眼高于顶的男子们看看,我们莲池书院的学生个个比他们强!” “夫子不鼓励我们也就罢了,竟还给我们泼冷水!真是过分!” 董翰林气得脸都黑了,用力一拍桌子:“都给我住口!夫子训话,你们竟也敢插言。简直是不像话!” …… “此次书院大比,我们必要拿第一。”一个少女声音忽地响起:“夫子若不信,可敢和我们立下赌约?” 董翰林震惊了。 一众少女也震惊了。 所有人唰地转头,一起看了过去。 谢明曦不知何时站了起来,淡淡说道:“如果我们输了,一起向夫子道歉赔礼。以后再不出言顶撞夫子。” “若我们赢了,便请夫子亲自写一篇策论,以巾帼更胜须眉为题。贴在莲池书院门外。夫子可敢应下赌约?” 董翰林一张老脸憋得通红。 不知是恼羞成怒,还是羞恼成怒…… 总之,面色十分精彩。 众少女先觉得谢明曦太过胆大,竟敢出言挑衅夫子。见董翰林这般模样,心里又觉得格外畅快。 六公主也站了起来:“董夫子刚才言之凿凿,现在为何不敢应下赌约?莫非是怕输了赌约丢人出丑?” 请将不如激将! 董翰林又用力一拍桌子:“谁说我不敢应赌约!我现在便应了!” 六公主和谢明曦对视一眼,然后一起微笑:“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 正文 第二百三十四章 赌约 赌约? 顾山长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谢明曦,你不是在说笑吧!刚才的话,再说一遍!” 谢明曦神色坦然地将和董翰林立下赌约之事,又说了一遍。 顾山长:“……” 顾山长伸手扶着额头,只觉得头痛不已:“你素来聪慧伶俐,最得众夫子欢心。为何此次要激怒董夫子?还和他立下这等赌约?” 学生和夫子立赌约,输了倒也罢了,便是赢了,也是一桩麻烦。少不得落一个不敬夫子的恶名。 更何况,董翰林从来不是胸襟宽广的人,从盛锦月之事便可见一斑。他若是因此记恨于心,事事为难谢明曦,总是不美。 顾山长已将谢明曦视为弟子,处处为她着想。想了想说道:“待会儿我便叫董夫子过来,安抚他一番。赌约之事,也就此作罢。” 谢明曦却道:“多谢山长美意。这个赌约,不必取消。我就是要令董夫子出一回丑。” 顾山长:“……” 顾山长看着神色如常的谢明曦,久久说不出话来。 谢明曦主动张口,打破沉默:“董夫子打从心底里瞧不起女子。他虽在莲池书院做夫子,口中却时有轻蔑女子之言。” “天底下像董夫子这样的男子,数不胜数。我此次便要让董夫子看一看,什么是巾帼胜须眉!” “不止是董夫子,还有那些明里暗里嘲笑轻蔑莲池书院的男子们,定要让他们低头服输!” 顾山长默然片刻才道:“男子地位高于女子,古来如此。男子对女子的轻视鄙薄,想彻底改变,谈何容易。” “正因不易,才要抓住每一次机会。”谢明曦眼眸明亮粲然:“皇后娘娘设立莲池书院,山长更为莲池书院耗尽心血。不也是为了让世人接受女子可以出门读书么?” “学生虽不及山长,却也愿为此献出绵薄之力。” …… 不知是哪一句话打动了顾山长。 顾山长终于叹了一声:“罢了!你们和董夫子立赌约之事,我只当不知便是。” 反正,学生们年少,输便输了,给自己的夫子赔礼低头也不丢人。反之,董翰林一旦输了,就要写一篇“巾帼更胜须眉”的策论张贴在书院门外,这张老脸算是丢得彻彻底底。 可怜的董翰林,在点头应下的那一刻,已经跳进了谢明曦和六公主联手挖的深坑。 谢明曦终于说服了顾山长,心中颇为愉快,随口说道:“董夫子今日似分外暴躁易怒。” 顾山长神色有几分奇异。 谢明曦心里一动,试探性地问道:“莫非和山长有关?” 顾山长不肯背后说人是非,含糊其辞:“我也不清楚。行了,你回学舍去吧!” 谢明曦只得退了出去。 没走几步,便遇到了几位丁香学舍的夫子。夫子们正低声闲话,谢明曦耳尖地听到了董翰林三个字,立刻放慢脚步。 “董夫子竟真的请了官媒到顾家提亲!” “可不是么?亏得他有脸!” “山长早已离开顾家多年,一直单身未嫁。顾家也做不得她的主!” “便是能做主,也不可能应下这门亲事。顾山长何等优秀出众,岂能嫁给他做续弦?说句不好听的,这等男子,便是我都不乐意嫁。” “说的没错。听闻顾家当时便将官媒撵走了。那个官媒丢了颜面,便去董家闹了一场。董夫子这回可算是‘名声在外’了。” 呵! 好一个想吃天鹅的癞蛤蟆! 谢明曦被恶心坏了. 早知是这等事,她就该立下赌约,让董翰林自请辞退才是。 …… 董翰林请官媒去顾家提亲之事,很快便在莲池书院里传开,在夫子和学生们之间引起了强烈的反响。 顾山长品性高洁,性情方正,对夫子和学生们关爱备至,极受敬重爱戴。董翰林竟肖想娶顾山长为续弦,委实可恨可憎可恼。 谢明曦和董翰林设赌约之事,被众人认定了是“正义”之举。 谢明曦也因此被众人有志一同地出言赞誉,在莲池书院里风头无双。 便连季夫子苏夫子等人,也对学生们说道:“你们定要竭尽全力,此次夺得头名,令董夫子低头。为山长出一口心头闷气。” 一时间,学生们士气大涨,在接下来的数日里,各自突飞猛进,也算是始料未及的收获了。 …… 转眼,便到了九月。 书院大比临近,各家书院都在紧锣密鼓地准备。此时参加书院大比的名单,也已传开。莲池书院的全新生阵容,也成了京城最新的谈资。 顾山长和另五家书院山长齐聚一堂商议书院大比之事时,便被明里暗里地取笑了数回。 “顾山长对今年的新生倒是格外青睐啊!” “看来,今年莲池书院的新生必然十分优秀。竟全部都参加书院大比,真是史无前例啊!” “去年莲池书院排在第四,今年或能第二第三。” “此言差矣。听闻那些新生早已放出风声,要拿第一。” “第一?哈哈!那可得问过孟山长愿不愿意礼让才行。” 一连串的哈哈笑声,听来分外刺耳。 一张张含着轻蔑嘲弄的脸孔,让人顿生一拳揍扁的冲动。 尤其是松竹书院的孟山长,捋着一把山羊须,故作矜持风度地笑了一笑:“少年人有野心有冲劲是好事,应该鼓励才是。” 另四个山长立刻笑着附和:“孟山长言之有理,确实应该鼓励!” “对对对!孟山长胸襟宽广,实乃男子中的楷模。” “我等自愧弗如啊!” 呸! 一群自以为是的男子! 顾山长心中冷笑一声,面色淡淡:“孟山长,不如你我也立下赌约。此次书院大比,松竹书院拿了第一,我顾娴之愿至松竹书院为夫子。反之,若莲池书院得了头名……” 孟山长想也不想地应道:“我去莲池书院为夫子!” 顾山长优雅一笑:“这倒不必。我们莲池书院挑夫子颇为严格,不是谁来都能胜任。以后书院大比改而设在莲池书院便可。” 孟山长:“……” 正文 第二百三十五章 下注(一) 顾山长和孟山长立下赌约一事,被多嘴的几位山长传开。就连身为鸿卢寺卿的谢钧,也有所耳闻。 同僚们自要打趣一番:“谢三小姐如今名震京城,此次书院大比,誓要压过一直位居第一的松竹书院。如此雄心壮志,真是令人不得不钦佩!” “正是,正是。虎父无犬女,此话半点不假!” “到时候,谢大人可别忘了摆酒庆贺!” 谢钧笑容有些僵硬。 这一个个地哪里是夸赞,分明是起哄架秧子,看笑话瞧热闹来了! 几位皇子都在松竹书院就读,松竹书院里的学生俱出身高门,才学出众者比比皆是。十余年来的书院大比,一直独占鳌头。 除了松竹书院,博裕书院同样赫赫有名。博裕书院招录新生时,不论门第不看出身,看重的是天赋资质。其中不乏天资聪颖的平民子弟。 莲池书院的名气,更多的是来自俞皇后和顾山长,也被誉为大齐最好的女子书院。 不过,再好也是女子书院。 怎么可能胜过博裕书院松竹书院? 想及此,谢钧气不打一处来。 好好参加书院大比,争取夺得一两项的头名便已足够。非要弄出什么争第一的噱头! 谢明曦最是聪慧伶俐,此次却自信自负地过了头,给自己挖了个巨坑!待书院大比过后,原本的荣耀风光立刻就会变成京城笑谈。 …… 谢钧阴沉着脸回了谢府。 没料到,永宁郡主今日也领着谢云曦回来了。 永宁郡主似笑非笑地张口道:“听闻明娘此次是莲池书院学生之首,放言要在书院大比中夺得头名。此事你也该知道了吧!” 没等谢钧吭声,谢云曦已嘲弄地笑了起来:“三妹此次真是‘大出风头’,便连我们白鹭书院,也都传遍了。不知多少人跑来问我,待会儿见了三妹,我可得好好问上一问。看看她到底有几成把握!” 谢元亭的眼中也闪着讥讽:“不瞒父亲,我这几日在新儒书院,也是不胜其扰。等三妹回来,父亲可得好好教训三妹一顿。免得她四处乱吹大气,日后成了笑柄,连累我们谢家名声!”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沉声道:“元亭说的话,不无道理。” 徐氏撇撇嘴。 谢家除了谢明曦之外,还有什么好名声? 她一个老婆子,虽不懂什么六大书院什么书院大比。不过,有一点她很清楚。那就是帮亲不帮理。不管什么时候都要站在自家人这一边。 “还没比过,你们怎么就敢断言明娘她们一定会输?”徐氏坚定不移地表明立场:“我看,明娘定能赢!” 素来木讷少言的谢铭,竟也张口道:“娘说的对。” 永宁郡主冷笑一声:“如果只喊一句口号便能赢,未免将书院大比想得太简单了。我何尝不希望莲池书院得了第一,明娘也能为谢家争脸?可惜,这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她出丑丢人也就算了,连累我们在书院也被人耻笑可就不对了。”谢云曦憋了半年的闷气,在此时尽数抒发出来,畅快之极。 谢元亭目光一闪,忽地说道:“外面有人开了盘口,下注押名次。松竹书院赔率极低,博裕书院一比二,德润慈湖分别是一比三一比四,新儒书院是一比五。至于莲池书院,今年创了记录,竟是一比十的赔率。” 往年,莲池书院最多是一赔三的赔率。今年赔率如此高,有大半原因都“归功”于几位书院山长的“大力宣传”。 也就是说,没人看好莲池书院,更无人相信莲池书院真得能夺第一。 一比十? “押十两银子,若莲池书院得了第一,就能拿回一百两!”徐氏最是贪财,一提银子,双眼便闪着金光:“押一百两,岂不是能赢一千两?” 永宁郡主鄙薄不屑徐氏为人,懒得搭理。 谢云曦却冷笑着扯了扯嘴角:“银子扔进水里,还能听个响。拿去下注,连响声也听不着。” 谢钧皱了眉头,警告地瞪了谢云曦谢元亭一眼:“赌博之事,不可参与。” 谢元亭表面恭敬地应下,心里却暗暗自得。 摆在眼前的银子,不赚就是傻瓜。 他在两日前,便将所有的私房银子都拿了出来,下注押了松竹书院头名。虽说赔率低,不过,算一算总能赚十几两银子花用。 谢云曦心直口快:“父亲,你说得迟了。我已将私房银子拿出去下了注,押松竹书院第一。少说也能赚五十两银子。” 永宁郡主挑了挑眉,悠然道:“我压了一千两。” 谢钧:“……” 要不然,他也将私房银子悄悄拿去下注赚些回来? …… 当日晚上,徐氏便将积攒了多日的银子拿了一半出来:“阿铭,这里有五百两银子。你拿去下注,买莲池书院头名!” 只要押中,就是五千两! 足足能赚四千五百两! 徐氏心里噼里啪啦地拨着算盘,眼中金光闪闪。 谢铭立刻应了下来。 一旁的阙氏看着五百两银子的银票,颇有些心疼,小心翼翼地说道:“娘,五百两是不是多了一些?要不然,下注一百两,以示支持便是了。” 徐氏却道:“要押就押五百两!若是赢了,我便有了养老的银子,兰娘的嫁妆也有了。”然后,又教训儿媳:“既是要赌,便要看准了人。我相信明娘,这五百两银子算是投在她身上。” “便是输了,我手里还有五百两。再说了,我们住在谢府,总不会挨饿受穷!” 说到底,他们两手空空地来京城。这银子都是谢家的。输了也没什么可心疼的,赢了就能大赚一笔。还有什么舍不得的? 阙氏听了徐氏的一席话,霍然开朗:“还是娘精明睿智。” 徐氏颇为自得地挑眉:“那是当然。老娘吃过的盐比你吃过的米还多,岂会看错人!” 谢兰曦轻声道:“奶奶,我有十两银子,一并下注。” 谢元舟也要凑热闹:“我有五两银子!” 徐氏呵呵一笑:“好好好,赢来的银子归你们自己。” ……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六章 下注(二) “小姐,郡主和二小姐今晚回了府,奚落嘲笑小姐一通。还说下注押了松竹书院,要大赚一笔。” 谢明曦刚回春锦阁,从玉便满脸忿忿地来禀报。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扯了扯嘴角:“随她们闹腾去。” 现在闹腾得越厉害,日后脸越疼! 从玉还是满肚子闷气:“我听说,大少爷也私下买了松竹书院头名。” 没半点兄妹情意!太可恨可恼了! 谢明曦自然不会将谢元亭放在心上,一笑置之。然后,吩咐从玉一声:“你明日出府一趟,替我去下注。买莲池书院头名!” 从玉精神一振,立刻应下:“是。”又好奇地问了句:“小姐打算下注多少?” 谢明曦漫不经心地说道:“梳妆匣子里的银票都拿上。我没细数过,大概一万两左右。” 从玉:“……” 一万两银子,已足够在京城买一处四进的院子。 一个官宦千金出嫁,有一万两银子置办嫁妆,也算体面了。 小姐哪来这么多的银子? 好吧,这个问题先不考虑……这么多银子都拿去下注,万一输了怎么办? 从玉很快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小心翼翼地建议:“不如小姐留下一半做私房吧!”买个五千两其实也就差不多了。 谢明曦悠悠一笑:“不,全部下注。” …… 隔日。 京城文风盛行,赌风也颇为盛行。此次以书院大比的排名开设盘口的,是京城四大钱庄。下注时不问姓名,只开具凭证。待日后,也是拿着凭证来兑换银子。 书院大比乃是京城盛事,关注之人颇多,每日来下注的也极多。短短几日,便已有数千人进钱庄下注。 金额有多有少,少的一二两十两八两,多的几百上千两。 也因此,当从玉从袖中拿出一万两的银票时,顿时惊动了钱庄大掌柜。 “这位姑娘,真的要下注买莲池书院头名?”大掌柜一双精明的眼,迅疾扫了相貌平平貌不惊人的从玉一眼。 从玉拿着厚厚一摞银票,其实心里颇为紧张。面上却强自镇定,点了点头。 一大早便有人急着来送大笔银子,大掌柜心情颇佳,也不多劝,点收过银票,很快开具凭证。 从玉拿着凭证走出钱庄时,双腿都是软的。 “也不知这是哪家的丫鬟,奉着主子之命来给我们钱庄送银子。”一旁的伙计见大掌柜满面春风,立刻笑着凑趣。 竟下注莲池书院头名,不是送银子是什么? “不得胡言!”大掌柜不疼不痒地随意呵斥两句:“书院大比后日才开始,到底结果如何,现在如何能知晓?” 伙计见大掌柜没真的生气,又多嘴笑道:“如果得了头名的是莲池书院,光是这一笔就得赔付十万两银子。这几年,小的还从未见过这么大笔的赌注!” 话音未落,一个二十余岁的女子走了进来。 这个女子相貌秀丽,气度出众。 伙计不敢再多舌,立刻笑着迎上前:“这位姑娘也是来下注的吗?不知要押哪一家书院?多少银两?” 年轻女子从袖子里掏出一摞银票:“一万两,莲池书院。” 伙计:“……” 大掌柜:“……” …… 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别多。 一日之内,前来下注的颇多,依然是松竹书院居多。其次,竟不是博裕书院,而是莲池书院。 更稀奇的是,前来下注的多是丫鬟打扮的年轻女子,且赌注都不少。 除去两个一万两的巨额赌注不提,其他的赌注也多在几百两到一千两不等。加起来,赫然是一个惊人的数字。 莲池书院输了,这些银子便尽归钱庄所有,大赚一笔。只是,一旦赢的是莲池书院,按着一赔十的赔率,钱庄便要赔得吐血。 还是大掌柜精明通透,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缘故:“前些时日,下注押莲池书院的极少。今日忽然冒了这么多人出来,想来定是莲池书院里的学生为自家书院撑场面造声势来了。” 在莲池书院就读的少女,无一不是名门闺秀。几百两的私房银子,自然不在话下。 只是,那两笔一万两的赌注,却实在令人咋舌。 到底是哪一家的闺秀,竟有如此巨额的私房银子?还傻乎乎地都拿到了钱庄来? …… 九月初四,莲池书院放假一日。 九月初五,便是书院大比。比试的前一日,顾山长令所有学生休息调整。 海棠学舍的学生们,早已约定好,今日齐聚谢府。 谢府门第虽不高,宅院也不算太大,不过,谢明曦却是众少女之首。比试前的这一次聚会,自然要在谢家。 谢钧郁闷了几日的心情,今日终于稍稍好转。 林御史之女,李阁老的孙女,颜阁老方阁老府上的千金,尹大将军的独女……谢明曦的同窗,个个身份矜贵来历不凡。 不管如何,谢明曦能为众少女之首,总是露脸又风光的好事。 更令谢钧惊喜的是,六公主今日也亲至谢府。 六公主每晚送谢明曦回府,不过,从未踏进过谢府大门。今日还是第一回! 而且,以“孤僻阴郁”闻名的六公主,颇懂礼数,竟先来拜会谢家诸长辈,然后,才去了春锦阁。 便是谢老太爷,心中也颇为自得自喜,六公主一走,便对谢钧说道:“阿钧,明娘年少气盛,有问鼎第一的自信也是好事。便是输了也不打紧。反正她还小,便是被人说上一阵子,也算不得什么。” 今日众多名门闺秀前来谢府,皆是因为谢明曦。 六公主以晚辈之礼相见,也是冲着谢明曦。 这么优秀出众的孙女,待过上几年,提亲之人不踏破门槛才是怪事。 谢老太爷想了想又道:“自家人总得支持一二,我打算让人去钱庄下注,押莲池书院。” 谢钧和谢老太爷显然想到一起去了,舒展眉头笑道:“父亲说的是。儿子这便打发人去钱庄,下注一百两。” 也算是支持女儿了。 之前私下押松竹书院五百两的事,还是别告诉谢老太爷了。 …… 正文 第二百三十七章 目标 春锦阁里,今日分外热闹。 颜蓁蓁一张口就讨人嫌:“谢妹妹,你住的院子怎么这般小!我的院子少说也有这个院子的两倍。” 换在平日,谢明曦早已不客气地怼了回去。不过,眼下“和谐友爱”要紧,不宜起口舌争端…… 要算账,等书院大比结束以后再说。 谢明曦大度地笑了笑:“父亲官职不高,谢府自不能和颜府相提并论。” 盛锦月撇撇嘴:“若不是姑母,便是这一处宅子也不易置办。” 在京城,想买一处地段好的宅院,只凭银子当然不行。若不是靠着永宁郡主的颜面,谢钧当年也买不到这一处宅院。 谢明曦的账本上又记了盛锦月一笔,好脾气地继续一笑置之。 林微微听不下去了,不快地说道:“我们今日前来相聚,是为了商议明日大比之事,你们倒挑剔起谢府来了。” “就是,”尹潇潇不假思索地接了话茬:“都别啰嗦废话了,正事要紧。” 六公主倒未说话,只凉凉地瞥了过来。 众怒难犯! 颜蓁蓁和盛锦月只得悻悻地住了口。 …… 李湘如徐徐张口道:“谢妹妹,明日便是书院大比。按着往年惯例,第一门要比的就是礼仪。也就是说,明日要出阵的是你和萧姐姐沐姐姐三人。” 大比当前,李湘如和谢明曦之间的个人恩怨,也被暂时搁下。 谢明曦点点头:“是。所以,明日我们三人,务必要一举夺魁,以振声势!” 萧语晗和沐婉婷纷纷应是。 礼乐书三门,素来是莲池书院的强项。倒没什么可忧心的。 除了团体比分外,尚有每一项的个人排名。每一项比试,六大书院各出三人,一共是十八人。要在十八人中夺得前三,自不是易事。 谢明曦目光微闪,淡淡道:“我们的目标,是夺得前三!” 众少女:“……” 唯一张口附和的,竟是少言的六公主:“这目标没毛病。” 名次越高,个人的得分越高。而书院的团体总分,便是由个人的分数累加而成。也因此,每个人都要全力以赴,争取最好的名次最高的得分。 萧语晗和沐婉婷对视一眼,心中俱涌起强大的自信:“好,我们一起争前三!” 当然不是喊喊口号就算了。 谢明曦又低声说起了要特别注意留心的事项。萧语晗和沐婉婷一边听一边点头应下。浑然忘了追问,谢明曦为何如此熟悉书院比试的流程。 之后,便轮到参加音律比试的李湘如林微微盛锦月三人。 谢明曦笑道:“你们三个都已练习许久,比试的时候别紧张,正常发挥便行了。李姐姐和林姐姐夺下前两名如何?” 李湘如林微微一口应下。 盛锦月忍不住出言抗议:“谢明曦,你为何只漏了我?” 谢明曦今日格外好说话,立刻改口:“你拿下音律比试的第三名吧!” 盛锦月:“……” 盛锦月最好颜面,为了音律比试苦练两个月。不过,她就是信心再足,也不敢说自己能拿第三名……其余书院也不乏音律高手啊! …… 谢明曦一句话噎住了多嘴的盛锦月,然后,又对方若梦秦思荨颜蓁蓁三人说道:“四书五经的比试,我们莲池书院历年的成绩一直不错。不过,想争前三殊为不易。去年是松竹书院的陆迟独占鳌头……” 谢明曦显然做了充足的准备,前几年的书院比试如数家珍。又特意提点方若梦:“四书五经有辩义这一环节。你别畏怯紧张,一定要抬头挺胸,直抒己见。” 方若梦郑重地点头应了。 参加算学比试的三人,是谢明曦李湘如林微微。 谢明曦没有多言,简单地说道:“力争前三。” 所谓力争,自然是尽力而为。算学素来是莲池书院的弱项,每一年都是倒数垫底的份。 李湘如林微微一头。 “射御两门,”谢明曦略略一顿,目光落在六公主和尹潇潇的脸上:“就要看你们两人了。” 参加射箭的方若梦,参加御马的佟悦,对这样的说法自然没什么意见。她们一直在刻苦练习,不过,比起六公主和尹潇潇还是差了一大截。 尹潇潇自信地挑眉一笑:“放心吧!我争取好名次。” 六公主简短地说了四个字:“我拿第一!” 众少女:“……” 就连谢明曦的面色,也有几分微妙:“前年去年射御的第一名,皆是四皇子殿下。今年四皇子殿下,又被选入松竹书院的比试名单。” “书院大比,不是该让新生参加吗?”尹潇潇有几分不平:“四皇子殿下已连着两年参加书院大比,算上今年,是第三回了。” 谢明曦呵呵一笑:“或许,明年后年还会参加。” 众少女:“……” 所以说,松竹书院真的厚颜无耻。 为了维持第一的名头,除了必要的九个新生名额,其余九个名额,皆选了前一年比试中最出色的学生。 想及此,一众少女不由得紧张起来。 六公主又在此时张口了:“今年有我,四皇兄的第一便要拱手相让了。” 虽有吹大气之嫌,不过,总归是自己人。一众少女颇给面子的鼓掌。 唯有李湘如,坚决拥护自己的心上人:“四皇子殿下射御无双,六公主殿下虽也出色,依然不及。” 六公主瞥了李湘如一眼。 谢明曦笑着打破沉默:“总之,我们和董夫子立下赌约,顾山长和孟山长也立了赌约。成败便要看我们的了。” 尹潇潇脱口而出道:“我爹还让人去下注一千两,押我们第一呢!” 林微微也笑道:“我的母亲让人押了五百两。” 颜蓁蓁豪气干云地说道:“我也下注了,不过,用的是我的私房银子。一共六百两。要是这回输了,我可就要成穷光蛋了。” 就连方若梦,也忸怩地承认:“我私房银子不多,只有一百两,已经全下了注。” 原来,大家都下注押了莲池书院第一! 众少女对视一笑,目中露出强烈的自信! …… 正文 第二百三十八章 声名(一) 九月初五,晴空万里,秋高气爽。 辰时正,松竹书院外,熙熙攘攘,人流如潮。 六大书院所有学生齐聚于此,众书院的夫子也纷至沓来。更有许多前来凑热闹的官员及家眷。 松竹书院外的几条街道,停满了马车。 普通百姓没资格进书院,便拥挤在书院外,探头张望来来往往的车马贵人。还有些机灵的小贩,拎着干净的筐篮叫卖吃食。 设下盘口的四大钱庄的掌柜们,今日也都来了书院外。 盘口已封,不得再下注。今年的赌注超越往年,总数有四十余万两之多,委实是一个令人咋舌的数字。 每日书院比试的成绩,都会被一一记下,每个参加比试学生的得分名次及六大书院的当日排名,也会及时记录公布。爱凑热闹的京城百姓,少不得要关注议论。 这样的热闹,要整整维持六日,用京城盛事来形容,绝不为过。 …… “快看,有几辆马车一起过来了。” “这定是来参加书院大比的学生,应该是莲池书院的。” “其余几家书院都是骑着骏马的英俊少年,莲池书院的学生都是美貌过人的名门闺秀,自然要乘坐马车。” “都睁大眼睛瞧瞧,哟,先下马车的是莲池书院的顾山长。” “听说顾山长已经年过四旬,可看样貌,却不过三十岁左右。这一身气度,真是远胜常人。” “是啊!用美貌二字,实在肤浅。我竟想不出用什么词来形容。” 百姓们热切的议论声,似传进了顾山长耳中。 顾山长并未介怀,淡淡一笑,目光扫向后面几辆马车。 季夫子苏夫子杨夫子廉夫子各自下了马车,然后,海棠学舍的十二个学生一起下了马车。这一亮相,顿时又是一阵惊叹声。 一众少女最大的约十三岁,最小的只有十岁,俱是如枝头花苞一般的半大少女。青春明媚,朝气蓬勃。 这一行少女,个个相貌出色,气质各异。且穿着同色同款的粉色罗裙,十分引人注目。 领头的少女,眉目如画,秀美清丽,微微一笑,令人心折。 个头最高的那一个,身量略高,双腿修长,气质清冷,容貌美丽,一双深幽的眼眸,令人惊艳。 其余少女,也各有各的风采,让人目不暇接。 “不愧是莲池书院!”钱庄掌柜们也忍不住凑到一起闲话:“学生们如此风采,如此出众!” “嘿,书院大比,比的是才学,可不是容貌气质。她们生得再美再可爱,也不是松竹书院的对手。几位皇子,俱都参加了此次书院大比。三皇子殿下擅四书,五皇子殿下擅算学,四皇子殿下更是射御无双。” “何止松竹书院,就是博裕书院,也是莲池书院的一大劲敌。听闻博裕书院今年有一个才华横溢的新生,叫叶景知。此次也参加了书院大比。” “德润书院的楚昭,慈湖书院的慕容枫,还有新儒书院的梁书杰,也都赫赫有名。” “他们几个名气再大,也不及莲池书院的谢三小姐名头响啊!” “这倒也是。谢三小姐被誉为是莲池书院十余年来最优秀的学生,精通六艺,每次月考都是满分,堪称天才。” “那个领头的秀美少女,就是谢三小姐了。” …… 众人探头张望,争相目睹谢三小姐的风采。 众目睽睽之下,谢明曦神色泰然,没有半分紧张局促。 谢明曦的镇定,迅速感染了一众同窗。 尹潇潇小声嘀咕:“我一直觉得自己胆大气壮,今日被这么多人围观,才知道原来真正胆大的是谢妹妹。我刚才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了。” 谢明曦听在耳中,不由得莞尔一笑。 尹潇潇其实还算不错,真正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的人是方若梦。 “方妹妹,你快同手同脚了。”林微微低声揶揄。 众少女轻笑不已。 方若梦俏脸一红,自嘲地笑道:“我生来胆小,让大家见笑了。” “没有人生来胆小。”谢明曦轻声道:“方姐姐挺直腰杆,不必局促害怕。你不是一个人,我们都在。” 是啊,她不是一个人。她的同窗都在,夫子和山长也都在。 方若梦深深呼出一口气,果然镇定了下来。 …… 众少女随着顾山长进了松竹书院,然后,各自惊叹一声。 莲池书院已十分宽敞干净,松竹书院比莲池书院大了一倍不止。一进门,便是一片以玉石铺成的空地,足够容纳数百人。 谢明曦前世的少女时光,自然未进过松竹书院。直至儿子长大进松竹书院读书,才踏足这里。此时故地重游,心中却无唏嘘,只如冰雪般冷静镇定。 一行人继续往前行。 数年来,书院大比一直设在松竹书院。除了因为松竹书院独占鳌头之外,还因为松竹书院特意建了专门的会室。 这一处会室,由内务府建造,用的银子出自皇上私库,雕梁画栋,奢华之极。里面设了数百张椅子。六大书院的学生和夫子,皆坐在前列。前来观看书院大比的官员女眷,只能坐在后列。 前面的演台长十二米宽八米,约有一米高。 紧靠着演台的椅子,是评判所坐之处。除了六大书院的山长外,尚有国子监祭酒,翰林院掌院,礼部尚书,外加当朝首辅陆阁老及次辅李阁老。 身份最尊贵的评判,并不是两位阁老,而是建文帝及俞皇后。 谢明曦等人一露面,便引来了一阵轰动。 其他书院的学生都是少年郎,生得再俊也没什么可看的。莲池书院却是一群美貌出群的少女,岂能不令少年郎们心跳加速热血上涌? 坐在角落里的一个英俊少年,却是例外。只见他阴沉着一张俊脸,遥遥地盯着为首的谢明曦,目中迸出嫉恨不甘的火花。 仿佛在看自己的仇人一般。 身侧的同窗少年兴奋低语:“快看,那就是谢三小姐!” 英俊少年面无表情地哼了一声。 这是他亲妹妹,他能不认识吗? …… 正文 第二百三十九章 声名(二) 这一声冷哼,在激动振奋的少年中,显得颇为刺耳。 刚才兴奋不已的同窗少年,此时才反应过来,连连笑道:“对不住对不住!谢三小姐是你亲妹妹,你岂有不认识之理。” 这个冷哼的英俊少年,正是谢元亭。 如今谢府上下,都将谢明曦当成了宝。尤其是谢钧和谢老太爷,对谢明曦关怀备至。一转脸,便训斥他:“你这个做兄长的,课业远不及妹妹,说出去实在丢人。” “你再不勤勉上进,以后有何颜面站在明娘身边?” 两相对比,更令谢元亭心中嫉恨不已。 只是,几个月之前受的重罚历历在目,他不敢再随意出手对付谢明曦。再者,春锦阁里的大小丫鬟,也格外谨慎难缠。他这个谢家大少爷,根本进不了春锦阁。 越是奈何不了谢明曦,谢元亭心里的嫉恨之火便烧得越旺。 “她不过是个区区女子,便是有些才学,也没什么大用处。” 谢元亭冷笑一声,声音里满是讥讽:“难道她还能参加科举或是撑门立户继承家业不成!你们也太大惊小怪了。” 身侧的几位同窗,面面相觑。 谢三小姐声名赫赫,聪慧无双。已有莲池书院第一人之美誉。 身为谢三小姐的嫡亲兄长,谢元亭竟说出这等话来……该不是脑子进水了吧! 想想这几个月来,谢元亭沉迷闲书,荒废课业,原本还算中等的课业一路落至乙等,上次月考还考了丙等……和谢明曦一比,简直是天上地下。 这副嫉恨交加恶语伤人的小人嘴脸,真是太难看了! 同窗们交换了个眼神,默默转开头,无人再理睬谢元亭。 …… 坐在博裕书院学生中间的清秀少年,也在看着谢明曦。 原来,这就是谢三小姐啊! 果然心善人美! “景知,你的眼珠子都快掉下来了。”身畔的同窗少年出言取笑。 清秀少年正是叶景知。 叶景知迅速回过神来,利落地出言还击:“快些将嘴边的口水擦一擦,别让人看见了。” 同窗少年们顿时笑了起来。 叶景知口风颇紧,自家亲姐是谢三小姐厨娘之事,从未告诉过任何同窗。叶家母子寄住在谢府之事,更是无人知晓。 叶景知每日早出晚归,皆从谢家后门出入,从无机会和谢明曦打照面。这还是他第一次见到谢三小姐…… 叶景知默默地遥望着光芒四射的谢三小姐,心中涌起的不仅是感激,还有一丝少年怦然的心动。 …… 几位身份尊贵的皇子,坐在第二排,此时也齐齐转头看了过去。 “莲池书院果然名不虚传!”三皇子低声笑道:“这一亮相,不知要牵动多少多情少年。” 每一个莲池书院的学生及笄后,登门提亲的都能踏破门槛。 出身好,相貌生得好,才学又出众,还顶着皇后娘娘门生的光环,这样的媳妇,谁不想娶? 五皇子目光溜了一圈,最终落在一张爽朗明媚的俏脸上。 就是这个尹潇潇!几个月前令他大大出丑!他从不是锱铢必较的性子,还是牢牢记住了这张俏脸。 三皇子瞄了五皇子一眼,张口取笑:“你看尹小姐做什么?该不是还惦记着那点口角吧!” 五皇子当然不肯承认:“当然不是!男子汉大丈夫,岂能如此心胸狭窄!” 耳边顿时响起揶揄的笑声。 四皇子不喜说话,略一扫视,便收回目光。看向身侧的陆迟。 此时的陆迟,正温柔地凝视着其中一个少女。不用看也知道,一定是在看林微微。 林微微! 四皇子薄唇微抿,目中闪过一丝凉意。 “我妹妹今日真是美丽醒目,无人能及。”张口说这话的,正是爱妹如命的李默。 众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李湘如确实美丽醒目,不过,无人能及这四个字可就太夸张了! 有谢明曦在,哪一个少女敢自称无人能及? 还有谢明曦身后的清冷少女,神色微冷,目光流盼间,流露出摄人心魄的美丽。顿时将李湘如映衬得逊色三分。 三皇子今日兴致颇佳,低声笑道:“往日没觉得,今日我才发现,原来六皇妹生得如此美丽出众。” 五皇子点头附和:“是啊!六皇妹确实很美。听闻她参加的射御比试,看来,要和四皇兄一较高下了。” 四皇子哂然一笑,未置一词。 一旁的盛渲笑着接了话茬:“四皇子殿下射御出众,已经连着两年夺得这两项的头名。公主殿下练习时日尚短,焉能是四皇子殿下对手。” 倒也不算拍马逢迎,确实是实话。 不过,三皇子听在耳中,却略显刺耳,瞥了满面笑容的盛渲一眼,心中冷哼一声。 …… 谢明曦一行人入座后,引起的骚动总算稍稍平息。 顾山长是今日的评判之一,自然要坐第一排。 坐在她身侧的,是翰林院的顾掌院,也是顾山长的亲爹,顾怀远。 顾怀远已年近六旬,头发半白,满额皱纹。不复年轻时的俊美,不过,儒雅温和的气度却更胜从前。 “娴之,”顾怀远低声轻唤女儿闺名。 顾山长淡淡应道:“请唤我顾山长。” 顾怀远碰了个硬钉子,心中恼怒却也无可奈何,只得改口喊了一声顾山长。 顾山长这才礼貌地回了一声:“顾掌院。” 顾山长和顾怀远这对父女的恩怨,人尽皆知。松竹书院的孟山长,受了顾怀远请托,特意安排父女两人隔邻而坐。 可惜,收效甚微。 顾山长招呼过一声之后,便正襟危坐,不再和顾怀远说话。 顾怀远看着倔强固执的女儿,心中暗暗长叹。 早知会闹到今日地步,当年,他真不该逼着女儿嫁人……用尽手段,也没能令女儿低头,反倒是父女离心,顾娴之毅然离开顾家,这么多年,竟再未踏进顾家大门。 他已到了致仕之龄,长孙顾清身为驸马,不愁一世富贵。只是,其余儿孙,尚需人照拂。顾娴之为莲池书院山长,身份清贵,对俞皇后也颇有影响力。 不管如何,要将她拢回顾家! 正文 第二百四十章 大比(一) 顾怀远打定主意,主动张口道:“再过半个月,就是你的生辰了。你母亲心中一直惦记你,今年生辰你回府吧!” 顾山长并未转头:“大比即将开始,顾掌院身为评判,还是专心为好。” 顾怀远:“……” 顾怀远接连碰壁,只得闭上嘴。 等过了书院大比,就让顾清亲自去莲池书院一趟。顾娴之最疼这个侄儿,定不忍心拂了顾清的恳求。 顾山长似是窥破了顾怀远的心思,淡淡说道:“就算是阿清来了,我也不会回去。你就别费心思了。” 顾怀远终于恼羞成怒,瞪了顾山长一眼,尚未吭声,就听身后一阵惊呼:“皇上和皇后娘娘来了!” …… 帝后齐至,众人一起起身相迎。 顾怀远悻悻地住了嘴,随众人一同起身。 无人敢说话,无人敢抬头。 前一刻还议论纷纷嘈杂不已,这一刻却是鸦雀无声格外安静。 先进来的,是身着铠甲手持利刃的御林侍卫。一百御林侍卫,分作两列,整齐地列在两侧。虎视眈眈地盯着众人。 谁有异动,便可视为窥视天颜,甚至可以视为有行刺之嫌。因此,这等时候,别说乱动,抬头乱看也万万不可。众人下意识地屏住呼吸。 这还只是进来的侍卫,其余数百侍卫,分散在松竹书院各处,警惕戒备。 松竹书院外的各条街道,也有御林侍卫四处巡视。 一片寂静中,建文帝和俞皇后迈步而入。 建文帝英武潇洒,俞皇后端庄明艳,帝后并肩而来,风采夺人。 可惜,如此风采,无人敢抬头窥视。 直至建文帝和俞皇后一起入座,孟山长才道:“请各位入座。” 众人这才暗暗松口气,各自坐下。胆子大的,张目看向前排,看到的也不过是重重人头罢了。 书院大比既是设在松竹书院,孟山长当仁不让地主持大比。 孟山长今年五十有余,曾在朝为官,颇得建文帝信任。数年前被任命松竹书院山长。论才学,两榜进士出身的孟山长堪称博学多才…… 只比顾山长稍稍逊色一筹而已。 说起来,这又是一段陈年恩怨了。 孟山长刚任松竹书院山长之时,对身为女子的顾山长颇有几分轻视,言语之中显露无疑。顾山长也不多话,设下文会,和孟山长比了一回。 结果不言而喻。 顾山长赢了! 孟山长羞愤不已,被取笑了许久。别以为男人胸襟宽广,事实上,小心眼的男人记起仇来,比女子更胜一筹。 至此,孟山长和顾山长便算结了梁子。 松竹书院年年大比第一,孟山长挽回了失去的颜面,重新抬头挺胸。顾山长之前放言要争第一,孟山长心中嗤之以鼻。毫不犹豫地立了赌约。 莲池书院想拿第一?哈哈,简直是白日做梦! 顾娴之,你就等着输了之后被我无情羞辱,再到松竹书院来做夫子吧! …… 遥想骄傲的顾娴之低头的画面,孟山长心中一阵畅快,面上却未露半分,朗声说道:“……今日是六大书院的文会,所谓书院大比,是为了检验众书院教学,更是为了让学子们一展所长……” 孟山长年龄不小,声音却颇为洪亮,中气十足。 顾山长略略撇嘴,低声对右侧的俞皇后说道:“年年都是这套说辞,看来是年龄老迈,唯恐记不住话,索性年复一年。” 俞皇后失笑不已,低声道:“你也别太刻薄了。” 顾山长轻哼一声。 孟山长数年前曾大放厥词,说什么“女子就该嫁人生子”,还在背后说她是“没人肯要的老姑婆”“性情乖张”诸如此类。 她听闻之后,如何能忍? 当即便设下文会,邀了帝后参加,当着建文帝的面,她用一身才学狠狠地羞辱践踏了孟山长身为男子汉大丈夫的尊严! 可恨莲池书院在书院大比中一直屈居松竹书院之下。每年都要看孟山长洋洋自得的老脸,实在可恼。 俞皇后对顾山长知之甚深,笑着低语道:“希望她们此次争气,能为你我争脸!” 顾山长挑眉,傲然一笑。虽未言语,笑容中流露出的骄傲自信,却毕露无疑。 俞皇后微微一笑,拍了拍顾山长的手背。 …… 孟山长一番“啰嗦废话”过后,书院大比正式开始。 礼乐书数射御!礼仪排在第一,也是书院大比的第一项。 六大书院参加礼仪比试的共有十八人,陆续上了宽敞的演台。 松竹书院的学生穿着天蓝色儒袍,博裕书院的学生着天青色儒袍,德润慈湖新儒的学生各着石青浅灰墨绿色。 莲池书院的粉色罗裙,在一片青蓝绿色中显得格外鲜嫩娇艳。三张俏脸,也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快看,我们的晗姐儿站在演台上。”萧夫人的笑容里满是骄傲:“晗姐儿自小便习礼仪,进了莲池书院后,礼仪课程也一直颇为出众,这才被选入比试名单。第一什么的,我们不敢说。不过,前三应该是没问题了……” 沐婉婷的母亲稍微含蓄一些,正低声和周围的贵妇们闲话:“我们也没料到婉婷能参加礼仪比试,只盼她稳稳当当,别紧张出错便行了。考第几其实都无妨,我们都以她为傲。当然,若能进前三,便再好不过……” 官员们所坐之处,以相貌俊美著称的鸿卢寺卿谢钧,正满面春风地听着身边的同僚恭维:“只看风仪,谢三小姐当属第一。” 可不是? 谢明曦微笑而立,在众人的盯视下,从容不迫,身姿优美,风采夺人。宛如一颗明珠被拂去了所有灰尘,在众目睽睽之下大放光华。 便是瞎子,也能看得出他的女儿有多出色! 谢钧挺直胸膛,笑得矜持。 礼仪比的是什么? 比的就是风姿! 人人都学礼仪,被选入礼仪比试的学生,俱都熟知各种礼仪,绝不可能出错。要想争出高下,便要看谁容貌气度风仪更胜一筹了! 今日的第一名,非谢明曦莫属! ……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一章 大比(二) 今日的第一名,非谢明曦莫属! 俞皇后和顾山长对视一笑。 身为夫子,见到自己的学生这般出众耀眼,心中油然而生的自豪骄傲,无法用言语细述。因此带来的满足和愉悦,也远胜过华服美裳金银珠宝。 被冷落的建文帝,故意低声笑道:“有娴之在,皇后的眼里根本看不见朕了。” 顾山长:“……” 一朝天子用如此熟稔的口吻直呼她的闺名,是莫大的荣耀。显然是看在俞皇后的颜面…… 她只想呵呵一声。 宫中嫔妃一大把,庶子庶女生了一堆,建文帝早已违背了当年“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誓言。这等薄情寡义的男子,做出这等深情的模样,真是令她膈应。 俞皇后却颇吃这一套,立刻笑着看向建文帝,满目柔情:“臣妾从此刻起,只看皇上如何?” 建文帝无声地笑了笑,伸手握住俞皇后的手。 帝后恩爱,可见一斑。 顾山长面无表情地移开了目光。忽然觉得这里的空气有点浑浊,令人呼吸不畅。 …… 一个半时辰后。 礼仪比试全部结束,众评判各自写下分数。 比试以十分计,十余位评判的分数相加总分,便是这个学生的比试成绩。以总分排序,第一名计十八分,第二名计十七分…… 以此类推,最后一名,便只能计一分。 每一项比试的前三名,当日便能排出来。至于书院排名,则要等到六门比试全部结束,将所有学生的分数相加为总分排序。 帝后同为评判,自然无人敢耍花样动手脚。再者,各家书院山长也都在,谁也不好故意胡乱打低分。 两位算学夫子,飞快地拨着算盘,很快算出了众学生的总分。 谢明曦,一百二十分!当之无愧的头名! 评判共有十二人。也就是说,每一个评判都为谢明曦打了满分。 如此惊人的高分,历年礼仪比试从未有过。户部侍郎宣读分数的时候,顿时引起满场的惊叹。 不过,却无人提出异议或是有半分不服。 在座所有人,都已被谢明曦的风采所折服。 便连建文帝,也点头赞许:“这个谢明曦,果然有皇后年少时的风采。”语气中满是激赏。 俞皇后下意识地看了建文帝一眼。 谢明曦只有十岁,建文帝便是看入了眼,也不可能生出纳妃嫔之意…… 按着宫中规矩,后宫三年采选一回。每隔三年,便有几个年轻鲜嫩的美人进宫。一开始心如刀割痛彻心扉。 如今,她已渐渐麻木,习以为常。 俞皇后心念电闪,低声笑道:“皇上这般欣赏谢明曦,待过上几年,不妨下旨赐婚,让她做儿媳便是。” 庶出确实是一大硬伤,不过,这等美貌聪慧的少女,光芒四射,天生便该嫁入皇家。 建文帝却未正面回应,随意地笑了笑。 俞皇后心中微微一沉。 她和建文帝少年相识,夫妻二十余载,对彼此实在太过熟悉。熟悉到能窥破建文帝最隐晦的心思。 是啊,建文帝最喜欢年少时的俞莲娘。那时的她,美丽自信,聪慧无双,风华~逼~人! 如今,俞莲娘年老色衰,建文帝见到了神似年少俞莲娘的谢明曦,又岂会不动心思? 万幸谢明曦尚且年少,建文帝便是再“欣赏”,也不能在此刻召谢明曦进宫。再过几年,可就不好说了…… 只是,娴之已决定要收谢明曦为弟子。绝不会容谢明曦日后入宫为妃。便是看在娴之的颜面,她也要护着谢明曦。 俞皇后心思如潮,面上却不露声色。便连身侧的顾山长,也未窥出俞皇后的情绪有什么异样。 执掌后宫十余年,俞皇后早已是喜怒不形于色的中宫皇后。 …… “啊啊啊,你们竟然真得夺了前三名!” “你们今日可真是大出风头,更为我们莲池书院争了光。” 谢明曦萧语晗沐婉婷三人,被激动亢奋满面笑容的同窗少女们团团围拢住。 谢明曦第一,萧语晗第二,沐婉婷第三。 莲池书院在第一日的礼仪比试中,力夺前三。按着计分规则,今日总分共五十一分,稳居第一! 萧语晗和沐婉婷满面兴奋雀跃。 谢明曦也弯起唇角,目中漾起笑意。 尹潇潇淘气地笑问:“谢妹妹,拿第一的感觉如何?” 谢明曦微笑着应道:“总算达到了预定的目标,没落下乱吹大气的恶名。” 众少女纷纷笑了起来。 谢明曦又看向李湘如林微微盛锦月三人,神色郑重:“明日,就要看你们的了。” 便是李湘如,也不得不承认,此时的谢明曦不愧为海棠学舍的舍长!短短一句话,便鼓舞起了所有人的士气。 李湘如深呼吸一口气:“放心,我们必会全力以赴。” …… 一片欢腾中,顾山长嘴角微扬,瞥了面色略显难看的孟山长一眼,颇有风度地自谦:“今日比试的结果,委实出乎我的意料,看来,她们几个运道还算不错。” 孟山长皮笑肉不笑地应道:“顾山长太过自谦了。莲池书院人才济济,新生优秀出众,更胜去年。” 孟山长口中说得大度,心里其实都快怄得吐血了! 礼仪一直是莲池书院的强项。而松竹书院的强项是数射御三门课程。孟山长自知这一门不敌莲池书院,索性挑了三个新生。 数射御三门的比试人选,却全部是最精锐阵容。 礼仪比试失利早在预料之中。 可他怎么也预料不到,莲池书院竟一举囊括了前三。总分遥遥领先不说,声势也随之大振。反观松竹书院,开局大大失利,士气低迷。 想扳回劣势,松竹书院一定要在接下来的比试中夺一回前三才行! 想一想数射御,想一想即将参加大比的陆迟盛渲李默及三位皇子,孟山长的心情总算稍稍好转。 顾山长显然猜到了孟山长聊以**的念头,哂然一笑。 数射御吗? 松竹书院有松竹四公子,有诸皇子。莲池书院也有谢明曦六公主尹潇潇! ……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二章 惊马(一) 礼仪比试的排名分数,很快被张榜公布在松竹书院外。 几位钱庄掌柜凑上前一看,顿时个个震惊得张大了嘴,塞一个鸡蛋绰绰有余。 前来凑热闹的百姓也围拢过来,七嘴八舌,讨论得十分热烈:“莲池书院此次真是厉害,竟一举夺了前三!” “我记得去年礼仪比试,莲池书院总分也是第一,不过,名次可没这么好。” “是啊!这位谢三小姐,竟是满分。” “看来,莲池书院真的有可能压过松竹书院……” 掌柜们忍不住了,立刻张口反驳:“这怎么可能!谁不知莲池书院数射御三门皆为弱项。去年书院大比,三门都垫了底。” “莲池书院前三日风光,等到第四日,你们便等着瞧吧!” “松竹书院很快定能反超。” 百姓们可不管什么反超不反超,总之,今日的热闹便够说上许久了。 …… 比试只有半日时间,到了正午时分,谢明曦和谢钧谢元亭父子一起回了谢府。 等了半日的谢老太爷徐氏迫不及待地迎了出来,张口便问:“明娘比试成绩如何?” 谢钧哈哈一笑:“满分,第一!” 谢老太爷大喜,连连道好。 徐氏笑得嘴咧至耳根:“好好好,实在是太好了!我就知道,我们明娘这般聪慧厉害,定能拿第一。” 顺便鼓励面色晦暗的谢元亭:“元亭啊,你身为兄长,可得多向明娘学一学。人笨些不打紧,勤勉一些便是。下一次月考,怎么着也得考一个乙等回来。考丙等,别说你爹面上无光,便是我这个祖母看在眼里,也觉得不是滋味。” 谢元亭:“……” 谢元亭看着笑得亲切和蔼的徐氏,心里像被一块巨石堵着,十分糟心。 也不知徐氏被谢明曦灌了什么迷魂汤,事事向着谢明曦。 他才是谢家长孙! 是谢家唯一的子嗣! 可现在,便连谢老太爷眼中也没他这个长孙。整日明娘长明娘短,仿佛谢家只剩谢明曦一个孙女…… 徐氏膈应了谢元亭后,又冲谢明曦笑道:“明娘,今日叶秋娘亲自下厨,都是你喜欢吃的菜肴。你早些吃完,早些回去歇着。” 谢明曦笑着道谢:“多谢祖母关心。” 祖母不但关心你,更关心下注的五百两。 徐氏心里嘀咕着,口中当然只字不提。 …… “什么?谢明曦竟是第一?” 永宁郡主府里,传出了谢云曦不敢置信地叫嚷声:“你是不是看错听错了?她怎么可能会是第一?” 管事低头陪笑:“奴才奉命前去,岂敢胡说,看了三次,三小姐确实是第一。而且还是满分。” 谢云曦嫉恨得俏脸扭曲。 永宁郡主眉头紧蹙,目中满是阴霾。 身为嫡母,拿捏一个庶女是轻而易举之事。 没想到,到了她这儿,却整个颠倒过来。半年前还默默无闻的谢家庶女,如今名满京城,如一颗明珠,光芒璀璨,耀不可挡。 谢明曦越是出众,日后的道路便越宽敞。庶出的身份,已不再是禁锢。 “母亲,我们不能再容谢明曦这样下去了!” 谢云曦不知何时攥紧了永宁郡主的衣袖,急切地出主意:“不如我们动些手脚,让三妹受一回伤。伤势无需太重,只要令她错过算学比试就行了……” “住口!”永宁郡主阴沉着脸呵斥:“有锦月的教训在先,你不可枉动心思。” 谢云曦兀自一脸忿忿:“难道就任由她这般风光?” “谁让你自己不争气!”永宁郡主狠狠瞪了谢云曦一眼,没半点好声气:“你便是有谢明曦一半资质,在白鹭书院里也该冒头了。何至于像现在这般,每次月考都是乙等!” 谢云曦被骂得灰头土脸,满腔的恼怒难堪,尽数迁怒到了谢明曦身上。 母亲不愿出手,她自己动手便是! 谢云曦用力咬紧嘴唇,目中闪过一丝凶狠的光芒。 …… 永宁郡主心情不佳,训斥了几句,便打发谢云曦回了院子。 谢云曦被永宁郡主娇生惯养,在郡主府里颇得宠爱。身边自然少不了跑腿当差的人。一声令下,很快,便有两个家丁出现在眼前。 谢云曦低声吩咐几句。 两个家丁都是一惊,一时间不敢应下。 谢云曦目光一扫,脸色沉了下来:“主子的吩咐,你们竟敢不听?” 其中一个家丁略一踌躇,鼓起勇气分辨:“二小姐的吩咐,奴才岂敢不听。只是,二小姐所吩咐之事,委实令奴才为难。” 另一个家丁也是一脸为难:“三小姐有个好歹,奴才两个便是赔上这条性命也赔不起。” 小姐们之间闹意气,他们两个哪里想掺和?一旦事发,他们两个可没好果子吃。 谢云曦见下令不管用,又诱之以利:“你们按我的吩咐去做,藏得隐蔽些,事成立刻便跑,绝不会有人察觉。只要办成这桩差事,我赏你们二百两银子。” 财帛动人心。 两个家丁对视一眼,终于点头应下。 …… 隔日清晨。 谢钧照例领着谢明曦谢元亭兄妹一起出了谢府。 谢钧谢元亭俱骑马,谢明曦独自乘坐马车。驾车的车夫,是谢府里最好的车夫,姓丁,在家中排行第二,平日被人称呼一声丁二。 丁二今年三十多岁,做了二十年车夫,驾车极有经验。马车又快又平稳。 可惜,今日注定了不太平。 转弯之际,丁二刻意勒紧缰绳,令马车速度放慢。 谢钧谢元亭俱在前方,压根不知怎么回事,忽然便听到身后骏马一声长嘶,然后便是丁二惊恐的呼喊声。 谢钧慌忙调转马头,却见拉着马车的骏马不知何故躁动起来,丁二用尽全力也未控制住似发疯一般的马匹。 车厢被扯着不停晃动,眼看着就要翻倒。 糟了! 谢明曦还在马车里!定会被摔伤! 谢钧已救之不及,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太好了! 谢明曦还在马车里!被摔死才好! 谢元亭眼睛倏忽一亮,一颗心兴奋又激烈地跳动。 ……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三章 惊马(二) 就在此刻,车厢门被猛地用力踹开,一个纤巧的身影从车厢里闪了出来。 车厢重重地摔倒。躁动的骏马被车厢牵动,也猛地摔倒。驾着马车的丁二随之倒地,发出一声惨呼。 凄厉的惨呼声,听得人心中发凉。 谢钧惊魂未定,迅速下马,箭步上前,急急地扫视谢明曦一眼:“明娘,你没事吧!” 经历这么一场突如其来的变故,谢明曦神色依旧镇定:“我没事,父亲放心。”早在马匹长嘶的那一刻,她便知不妙,反应极快地开了车门,及时地跳出了车厢。 反应稍迟片刻,她便会随着车厢一起摔倒,免不了受些伤。 怎么就没摔死她? 谢元亭心中十分遗憾,下了马,假惺惺地凑上前来:“三妹真是福大命大。马匹受惊,竟毫发无伤。”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谢元亭一眼:“我没受伤,大哥似颇为遗憾。” 谢钧阴着脸,冷冷地扫了过来。 谢元亭心里一跳,哪里敢再多舌,立刻闭了嘴。 丁二满面痛苦地站了起来,左腿被扭伤,根本无法挪动。忍着剧痛张口道:“老爷,奴才出府之前,细细地查过,拉车的马匹绝无问题。” “刚才有两粒石子,不知从何处飞来,击中了马匹。所以,这匹马才会骤然发疯。请老爷明察!” 谢钧拧起眉头,满面怒容:“一定是有人要故意谋害明娘!” 谢元亭插嘴道:“这些人一定已经跑了,只怕追之不及。”然后,一脸担忧地对谢明曦说道:“三妹,你到底开罪了什么人?快点仔细想想!” 呵呵!叫你整日招摇! 叫你考第一考满分! 现在算是遭报应了!今日有人来惊马,明日说不定就直接有人来行刺了! 谢明曦淡淡扫了幸灾乐祸的谢元亭一眼:“不必想。等上片刻,暗中捣鬼的人,便会出现。” 谢元亭:“……” 谢钧:“……” …… 马匹摔倒之后,倒是不再动弹,只是不停痛苦长嘶。丁二忍着疼痛,慢慢挪过去,在马匹的腿上和后背上分别找到了一粒尖锐的石子。 石子陷进马匹的皮肉中,略一用力,才拔了出来。 由此也可见,来人只想令谢明曦受伤。否则,用的便该是飞刀或是箭矢。 谢明曦心念微闪,已猜出了谁是“主谋”。 会以这等低劣浅显的手段害她的,只会是谢云曦! 此时的谢云曦,还没修炼至前世的狠毒无情。所想的,无非是令她受伤错过两日后的算学比试。 谢钧能一路考中探花,自然不是蠢人。很快也想通了是怎么回事,一张俊脸闪过恼恨。 谢云曦这个蠢货!和她的亲娘一样,都是上不得台面的蠢东西!相貌生得再好,也掩盖不了蠢钝的事实! 几个身材壮实的男子,倏忽出现在眼前。一并出现的,还有两个神色仓惶满目惊惧的家丁。 这两个家丁,俱被捆住了手脚,被重重扔在地上,疼得哎哎直叫唤。 “三小姐,这便是暗中扔石子伤人的鼠辈。”其中一个男子,沉声禀报。 谢明曦略一点头。 余安私下以重金网罗来的侍卫,身手敏捷,反应快速,银子还算没白花。 几个男子一起拱手行礼,然后迅疾退走。 谢钧震惊不已,迫不及待地问道:“明娘,他们是什么人?为何会忽然出现?”莫非他们一直跟在身后? 谢明曦非常自然地将锅推给了六公主:“不瞒父亲,其实这是六公主殿下特意派来的侍卫。让他们在书院大比这几日随行保护我。没想到,竟真的派上了用场。” 谢钧并未起疑,心中满是庆幸:“幸好公主殿下细心。否则,这两人一跑,便没了对证。” 谢元亭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不对劲,脱口而出道:“父亲,他们两人怎么颇为面熟?” 谢钧冷哼一声。 能不面熟吗? 这是永宁郡主府里的家丁! 想害人也不知道做得隐蔽些,大喇喇地让府中家丁出手。蠢得让人无话可说! 谢钧憋了一肚子闷气,张口道:“我现在便领着他们两个去郡主府,元亭,你重新回府,命人备马车,送明娘去松竹书院。” “不用了。”出言反对的竟是谢明曦:“我自己回府便可。大哥还是陪父亲去郡主府吧!” 她懒得看谢元亭那张嫉恨扭曲的脸。 谢元亭也不愿和谢明曦同行,立刻道:“我陪父亲去见母亲二妹。” 谢钧无心多言,点了点头。 …… 半个时辰后。 谢家马车停在了松竹书院外。 院门已被锁上。 谢明曦下了马车,上前叫门:“我今日有事,来迟了一些。烦请为我开门。” 守门的侍卫大皱眉头,满脸不快:“书院大比,岂容人迟到。门已经锁了,不会再开,你还是回去吧……” 话音未落,便被一个清冷的少女声音打断:“开门!” 侍卫一惊,反射性地转身,顿时认出了来人,忙躬身行礼:“小的见过公主殿下。” 六公主面无表情,简短地重复:“开门!” 侍卫不敢怠慢,忙应了一声,开了院门。 此时,侍卫才留意到站在院门外的少女是谁,恨不得给自己两个耳光。 拦谁也不该拦着谢三小姐啊! “小的有眼无珠,请谢三小姐见谅。”侍卫低声下气地赔礼。 谢明曦自不会和一个侍卫斤斤计较,略一点头,便迈步而入:“公主殿下,你为何会在此处?” 六公主应道:“你一直没来,我放心不下,便到门口来等你。”一边说着,一边迅速打量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衣裳齐整,发丝未乱,神色从容。 六公主却皱了眉头:“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不然,以谢明曦的性子,绝不会在如此重要的日子里迟到。 谢明曦不想多说,轻描淡写地应道:“路上马匹受惊,我半路折回去,又重坐了马车前来。所以才迟了。” 马匹受惊? 六公主眼眸微眯,闪过一丝冷厉的光芒:“是谁要害你?” …… 正文 第二百四十四章 自持 谢明曦轻笑一声,上前握住六公主的手:“些许小事,我自能应付。不必为我忧心。” 六公主:“……” 自从身份曝露之后,这还是谢明曦第一次主动握自己的手。 白皙修长的手指,微凉的指尖,柔软的掌心,如丝缎一般光滑的手背。指甲修剪得整齐,透着淡淡的粉色。 这只手很美。 这只手的主人更美。 此时,谢明曦唇畔含笑,凝目望了过来:“你的心意,我很清楚。” “不过,我不是柔弱无助的小可怜,你不必整日为我忧心,更不必事事争抢着为我出头。若连这点小事都要向你求助,我岂不是太没用了?” 是啊! 谢明曦最吸引之处,便是她的自信坚韧。 哪怕是庶出,哪怕亲人不善,哪怕身处弱势困境,也无所畏惧。凭借着自身的强大,稳稳立足,无人敢欺。 六公主心中涌起阵阵热流,目光不自觉地变得灼热:“明曦。” 谢明曦挑了挑眉:“怎么了?” 六公主满腔的心绪,无法倾诉。最终,只化为短短的一句:“我真喜欢这样的你。” 谢明曦莞尔一笑,笑颜如花,在晨曦中绽放:“那你得自持一些。我可没有磨镜之癖!” 六公主:“……” …… 一盏茶后。 比试的大厅前排坐得满满当当。倒是后排角落还剩一些空位。 六大书院的文会不允外人参加。譬如别的书院学生,既无参加的资格,便连家人也无资格踏进松竹书院。 家中没有儿女在六大书院就读的官员,这几日只能闷在家中,不能亲自参与这等盛事,心中气闷,可想而知。 谢明曦来得最迟,索性找了个角落坐下。 六公主也一同坐下。 角落离演台颇远,前面不乏个头高的少年,一眼看去全是后脑勺。 谢明曦也未探头张望,只竖耳聆听。 音律比试规则最是简单,参加比试的学生选择自己擅长的乐器,弹奏一曲即可。诸多乐器中,习古琴者最多。也因此,大厅里不时回荡起悦耳的琴音。 琴声铮铮,慷慨激昂,透出杀伐之气。 谢明曦嘴角微弯。 六公主转头,冲谢明曦一笑:“是李湘如。” 李湘如琴艺高妙,除了谢明曦之外,再无对手。论练琴之刻苦,便是谢明曦也自叹弗如。这一首琴曲,李湘如已练了两个月,六公主一听便知。 谢明曦低声笑道:“如无意外,当为第一。” 李湘如苦练这么久,就为了今日一鸣惊人。如何能容自己有“意外”,琴音淙淙,自指尖倾斜而出,令人如痴如醉,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一曲过后,再有琴曲,便显得平淡寡味。 直至一个悠悠的笙音响起。 “林姐姐吹笙吹得极好。”谢明曦笑着赞了一句。 林微微擅琴,更擅吹笙。此次参加音律比试,选的是笙。笙音清亮悠扬,曲调欢快平和。令听者情不自禁地弯起嘴角,心情愉悦。 六公主低声道:“如无意外,当为第二。” 这一句,纯属模仿。 谢明曦哑然失笑。过了片刻,才道:“下面,就看盛锦月发挥如何了。” …… 盛锦月选的同样是琴曲。 论天资,她不及谢明曦李湘如。 她虽然常以音律自傲,心里却很清楚。在一众同窗里,她的音律不过是中等。如果不是谢明曦决意让海棠学舍所有人都参加比试,这个名额根本轮不到她。 为什么? 她明明害过谢明曦,谢明曦也从来不掩饰对她的厌恶。为何谢明曦还让她代表莲池书院参加音律比试? 这个疑问,一直压在盛锦月的心底。直至书院大比前一日,在谢家聚会时,她才寻了个空,吞吞吐吐地问出了口。 谢明曦笑得淡然又讨厌:“原来你对自己从无信心。” 一句话,便令她羞愤地涨红了脸。 心底最脆弱之处,似被利箭刺中,疼痛钻心。 其实,她一直都很骄傲自负。直至加害谢明曦之事未成,断断续续地病了一个多月再回书院,当着莲池书院所有学生的面做检讨。她的自信骄傲就此灰飞烟灭。 哪怕她一直苦练琴曲,哪怕她一再告诫自己一定能行。 可心底深处,她一直惶惶难安。 “盛锦月,”谢明曦直呼她的名字,声音淡淡:“此次是你证明自己的最好机会。希望你别错过。否则,我谢明曦第一个瞧不起你。” 她听得怒火高涨,立刻瞪了回去:“你给我等着,我必要拿个好名次回来!” 谢明曦油然一笑:“好,我等着!” 谢明曦,你此时坐在何方? 你等着,看我盛锦月今日如何大放光芒。 盛锦月深深呼出一口气,双手轻轻按在琴弦上。然后,手指流畅地拨动琴弦,琴音流畅而出。 …… 六公主凝神听了片刻,“咦”了一声。 此次参加比试的一众少女中,最令人担心的便是盛锦月。 盛锦月的琴艺当然不错,只是,她心性不稳,极容易受情绪影响,发挥也不稳定。 这两个月里,盛锦月当众练琴曲不下数十回,有时令人惊艳,有时又让人恨不得剁了她的手。 没想到,今日盛锦月竟超常发挥,琴曲之佳,令人惊艳。 谢明曦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 激将法,果然很有用。 六公主瞥了笑得狡黠如狐的谢明曦一眼,心里悄然一动:“你是不是和她说过什么?” 六公主的犀利敏锐,谢明曦早已见怪不怪,悠然笑道:“也没说什么。前日在谢府,我对她说,若比试失利,我第一个瞧不起她。” 六公主想了想,也笑了起来:“对她这样的人,激将法确实是最佳的办法。” 人的潜力无限。盛锦月便是明证。今日发挥出色,竟不弱于李湘如。 “看来,今日的音律比试,莲池书院又要大放光彩了!”谢明曦笑得颇为愉快。 六公主笑着点头。 如此明显的事实,谁都能看得出来。 坐在评判席上的顾山长,成竹在胸,悠然而笑。 松竹书院的孟山长却如坐针毡,满额冷汗。 …… 正文 第二百四十五章 告捷 音律比试,李湘如第一,林微微第二,盛锦月第三。 莲池书院,再次包揽前三! “莲池书院再夺前三,可喜可贺。” “顾山长教导有方,令人钦佩。” 几位山长拱手相贺,一个个满面敬佩。到底是不是发自肺腑,便不得而知了。 顾山长一一笑着领受,拱手应道:“多谢诸位夸赞。为了此次书院大比,学生们苦练了两个月。现在看来,确实略见成效。” 然后,冲着孟山长徐徐一笑:“承让了。” 孟山长心里怄得想吐血,口中还要故作大度,先将莲池书院的学生们夸赞一通,然后有意无意地说了一句:“礼乐两门课程,莲池书院确实更胜一筹!” 女子嘛,细心谨慎,礼仪学得好不足为奇,音律好也是正常的。 待明日,四书五经的比试,便要看松竹书院博裕书院了。 至于之后的算学射御三门,俱是莲池书院的弱项,惨不忍睹,不足为惧!莲池书院的风光,要到此为止了! 未出口的奚落,在孟山长含着轻蔑的目光中显露无疑。 顾山长心里呵呵一声。 老匹夫!你就等着瞧吧! …… 结果一公布,莲池书院的所有学生夫子忍不住轻声欢呼,每个人的脸上俱洋溢着卓然神采。 松竹书院却正好相反,一片沉寂。 昨日莲池书院包揽前三,今日竟又是前三! 李默先为妹妹高兴了一阵,然后低声自语:“莲池书院的总分已经遥遥领先。后面几日,我们想扳回劣势,不能疏忽大意了。” 盛渲也无心说笑了。 盛锦月今日超常发挥,他这个做兄长的没有不高兴的道理。只是,莲池书院连着两日夺得前三,士气大振。这样下去,情势可不太美妙。 倒是陆迟,依旧俊目含笑,温柔地凝望着站在演台上神采飞扬的林微微。 四皇子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子毓,明日的四书比试是你强项,你可要一展所长,为松竹书院夺得第一。” 陆迟回过神来,转头冲四皇子一笑:“定不负殿下期望!” 俊秀温润的陆迟,笑得自信从容,眉宇间神采奕奕。 冷凝的四皇子无声地笑了一笑。 五皇子笑着凑了过来:“四皇兄,再过两日,便轮到你露脸了。射御两门都是你强项,你今年务必要拿第一才是。” 四皇子随意地扯了扯嘴角。 射御第一,舍他其谁? 三皇子见不得四皇子那副目中无人眼高于顶的模样,故意笑道:“我听说,六皇妹拜廉夫子为师,这半年来进步神速。近两个月一直苦练射御。四弟也别太过大意,要是输给了六皇妹,不免要被众人耻笑。在父皇面前更是颜面尽失。” 四皇子微微哂然,冷笑着回击:“三皇兄还是先操心明日的四书比试吧!进不了前三,父皇心中定然不喜。” 这可算刺中了三皇子的痛处。 四皇子文武双全,三皇子却射御平平,四书五经也算不得特别出众。每年俱被选入书院大比名单,皆因他是建文帝的儿子,是俞皇后最器重的皇子。 孟山长能成为松竹书院的山长,便是因为他心思活络善于揣摩“上意”。帝后亲临,几位皇子岂有不露脸的道理? 四皇子连着两年射御第一,大出风头,五皇子参加比试的名次也颇佳。唯有三皇子,每次俱是平平,全仗着皇子身份勉强混了个前三…… 三皇子咬牙暗恨,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去:“多劳四皇弟操心。” 四皇子言语占了上风,淡淡一笑:“兄弟手足,我关心三皇兄也是应该的。” 三皇子四皇子唇枪舌剑,争锋相对。 五皇子装聋作哑,只做不知。 …… 今日最亢奋激动的,非盛锦月莫属。 便是顾山长,也笑着夸赞盛锦月一句:“苦练两个月,今日颇见成效。” 轻飘飘的一句话,对盛锦月而言,如饮甘蜜。几个月来的阴郁气闷低落消沉一扫而空。 现在,还有谁会说她不配为莲池书院的学生?! 盛锦月久违的骄傲自信又流露出来,昂头挺胸地走到莲池书院一众学生的位置旁,目光迅速扫了一圈。 奇怪,谢明曦躲哪儿去了? 一定是她今日大放光彩,令谢明曦心生羞愧,不敢面对她,所以躲起来了吧!哈哈哈…… “锦月表姐!”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地响起。 盛锦月一惊,反射性地后退两步,目中露出戒备提防:“做什么?你又想说什么?” 那副不自知的心虚胆怯,如同老鼠见了猫一般,令人好笑不已。 谢明曦挑眉,悠然一笑:“锦月表姐不必惊慌。我特意来恭贺一声而已。” 是啊!她这么紧张心虚干什么?她今日得了第三!理应挺直胸膛,骄傲地向谢明曦示威才对。 盛锦月一边自我安慰,一边挺起胸膛:“我今日拿了第三!” 谢明曦笑眯眯地点头:“表现颇佳,值得表扬!” 盛锦月:“……” 她这算不算示威成功? 为什么心里总有些怪怪的感觉? …… 谢明曦不再看盛锦月,对李湘如林微微笑道:“两位姐姐今日不负众望,为我们书院夺下第一第二,可喜可贺!” 李湘如今日大出风头,心情颇佳,看谢明曦也没那么碍眼了,矜持地笑了一笑:“理当如此。” 林微微可没李湘如那等骄矜的臭毛病,一把握住谢明曦的手,咧嘴笑了起来:“比试的时候,我心怦怦直跳,紧张得都快蹦出来了。万幸今日没出差错,不辱使命!” 谢明曦抿唇而笑。 林微微又对颜蓁蓁秦思荨方若梦三人笑道:“明日,就看你们的了。” 颜蓁蓁自信满满地昂起头:“你们放心吧!我们也争取拿下前三。” 秦思荨却轻声道:“松竹书院的陆迟去年便是第一,今年他也在其中,想夺头名殊为不易。听闻博裕书院的新生叶景知,也天赋惊人。” 颜蓁蓁不乐意了:“你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 喊一喊口号,总能涨一涨士气! 尤其是给胆怯懦弱的方若梦打打气! ……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六章 选择(一) 颜蓁蓁的脾气,说得好听些是心直口快。说得难听些,就是不知轻重,一张口便戳别人的痛处。 便如此时。 “我当然知道四书竞争最激烈,这么说,是给方若梦这个胆小鬼鼓鼓劲。免得她明日胆怯紧张,发挥不力。” 颜蓁蓁直言不讳:“万一她落了个末尾,只得一分,岂不是要连累我们总分排名下滑?” 方若梦:“……” 众人:“……” 见过嘴快的,没见过这般嘴快的! 方若梦不知是气是恼,迅速涨红了脸,闷闷地说道:“你操心自己便是,我不劳你费心。” 一众同窗里,颜蓁蓁素来瞧不上她这个方家庶女,时常出言讥讽。她平日能忍则忍,不愿和颜蓁蓁生口角。 颜蓁蓁自恃才高,此次只参加一门比试。而她却参加两项比试。 也因此,颜蓁蓁心里憋着一股闷气邪火,直冲着她来了。 颜蓁蓁翻了个白眼,咕哝了一句:“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你还是快点闭嘴吧! 众人有志一同地默默腹诽。 谢明曦身为舍长,责无旁贷地出面打圆场:“都别争论了。今日早些回去歇下,明日比试时见真章。”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连盛锦月都拿下第三,你们总不会不及她吧!” 盛锦月:“……” …… 正午时分,谢明曦回了谢府。 不出所料,谢云曦已被带到谢府。 永宁郡主虽气恼谢云曦行事蠢钝,却不肯让谢钧严惩谢云曦。夫妻两人在永宁郡主府大吵一架。 素来软骨头的谢钧,难得硬气一回:“你对云娘一味娇惯,骄纵得她自以为是。女子生得蠢钝些无妨,可怕的是自以为聪明。” “便如今日之事,明娘是她亲妹妹,她以此恶毒手段对付明娘,一旦传开,声名尽毁。便是你贵为郡主,也难为她寻一门好亲事。” “退一步说,就算她和明娘不和,也该认清形势。明娘昨日在礼仪比试中大放光彩,皇上和皇后娘娘都对明娘赞誉有加。若在这等时候出了差错,岂不是明明白白地告诉众人,谢家内宅不宁姐妹失和?” “云娘是你女儿,也是我谢钧的女儿。她犯下大错,我这个做父亲的,非管教不可。” “如果你坚持护着她,便让她随你姓盛,这个女儿我不要也罢!” 谢钧是动了真怒! 谢明曦声名赫赫,以后定有大好前程。 他绝不容谢云曦陷害谢明曦! 永宁郡主冷笑连连:“好一个谢钧!说得倒是冠冕堂皇,你的私心,难道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无非是见谢明曦声名鹊起,动了名利之心,所以百般维护她。云娘是谢家嫡女,凭什么要改姓盛?难道你想让谢明曦做谢家嫡女不成!” 被说穿了心思的谢钧毫无愧色,冷哼一声:“明娘虽是庶出,却天资过人。云娘意图谋害手足,我定要严惩。” 一旁的谢云曦,早已被吓得泪水涟涟,心中悔恨不已。 早知如此,她真不该随意指派家丁去做这等事。如今家丁被逮了个正着,她根本无从抵赖。 “谢云曦!” 一声怒喝骤然响起,谢云曦全身一个哆嗦,哭着喊了一声“父亲”。 谢钧铁青着俊脸,冷冷道:“你若知错,现在便随我回谢家,向明娘道歉赔礼。你拒不认错,有郡主护着你,我也拿你没法子。不过,至此以后,你别再叫我父亲。以后,休想踏进谢家半步。” “到底回不回去,你自己选!” …… 还能怎么选? 便是住在郡主府,她也是谢家女儿,总得随父姓。 若真被逐出谢家,改了姓盛,谋害胞妹的恶名传出去,以后她还有何颜面见人?日后还有哪一家肯登门提亲?更别提什么嫁入天家为媳了。 谢云曦哭哭啼啼地认了错:“父亲,女儿知错了。女儿一时糊涂,被嫉恨冲昏了头。只是,女儿只想给三妹一个教训,绝无伤她性命之意。” “三妹如今毫发无伤,父亲就别罚我了……” 谢钧气得笑了起来:“照你这么说,非得明娘受了伤,我才能罚你不成!” 说她笨,这个时候倒是伶俐起来了。 谢云曦还想狡辩,谢钧又沉了脸:“万幸明娘伶俐机敏,在车厢倒地之前闪了出来。不然,此时定会受伤,影响后日的算学比试。” “回去之后,你要诚心悔过,向明娘赔礼道歉。并禁足一个月反省。” 谢云曦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永宁郡主,希冀永宁郡主为自己张口求情。 自谢云曦张口的那一刻起,永宁郡主的面色霍然难看,冷笑一声:“看我做什么?你是谢家女儿,自要听你父亲的。” 谢云曦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的“选择”已经触怒母亲,陡然一阵惊惶:“母亲,我不是有意要背叛你。你别生我的气……” “什么也不必说了。”永宁郡主面寒如霜地打断了谢云曦:“你已做了选择,还有什么可解释的。” “谢钧,你现在便领着她回去吧!如何处置,都是谢家之事,不必和我商议。” 然后,不理谢云曦的哭喊,起身拂袖而去。 谢元亭从头至尾没吭声,此时忽地迈步追了出去:“母亲勿恼!二妹愿回谢府便回,儿子留下陪伴母亲!” 谢钧一听此言,气得脸都黑了。 怪不得这个混账东西坚持要陪着来郡主府,原来打得是这等主意。 永宁郡主脚步一顿,略略转头,扫了恼怒不已的谢钧一眼,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冷笑:“元亭一片孝心,便留下吧!” 子肖其父,半点不假。 谢钧为了荣华富贵,甘愿折眉弯腰。谢元亭不愿回谢家,厚颜要留在郡主府。 只可惜,谢元亭除了一张尚能过目的皮囊外,半点没遗传到谢钧读书的天赋。倒是将谢钧的软骨头学了个十成十。 谢元亭精神一振,立刻朗声应下。 谢府上下人人向着谢明曦,他一刻都不愿在谢府多待了。 他要留在郡主府,再也不回谢家。 …… 正文 第二百四十七章 选择(二) 谢云曦哭了半日,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看着颇为狼狈。 见了谢明曦,谢云曦眼中闪出点点恨意……然后,谢钧严厉的叱责在耳边响起:“云娘,立刻向明娘道歉!” 谢明曦好整以暇地等着谢云曦低头道歉。 谢云曦用力咬着嘴唇,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对不起。” 谢明曦挑眉,故作讶然:“二姐在说什么?声若蚊蚁,我哪里听得见。” 谢云曦双目泛红,在谢钧冷厉的目光中,不得不提高音量:“对不起。” “今日早上的事,是我指使家丁所为。我一时冲动,差点犯下大错。万幸三妹毫无损伤,不然,我今日无颜再踏进谢家半步。” “希望三妹原谅我这一回。不要将此事说出去,免得你我失和之事传出去,令谢家声名受损。” 有谢钧虎视眈眈地在一旁盯着,谢云曦不得不低头,一边低头道歉,一边在心中暗暗咬牙切齿。 谢明曦瞥了满面委屈满心不甘的谢云曦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我不原谅。”加害于她,一句轻飘飘的对不起,不痛不痒地罚禁足,便想了结? 呵!想得未免太轻松了! 谢云曦:“……” 谢云曦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谢钧也皱了皱眉,看向谢明曦:“明娘,我知道你此次受了委屈。我已经严厉训斥过云娘,也责令她禁足反省。” “你们到底是姐妹,总不至于为此决裂……” 谢明曦淡淡打断谢钧:“父亲放心,在外人面前,我不会提及此事。毕竟,被自己的亲姐姐谋害不是什么光彩之事。” “只是,经过此事,我绝无可能再叫她一声二姐。” “以德报德,以直报怨。别人对我好,我会十倍百倍地对她好。谁若想害我,便是我谢明曦的仇敌。” “我对仇敌,从不会心慈手软。” “从今日起,你最好别让她随意出现在我面前。加害我的蠢事不可再做。不然,休怪我狠辣无情。” 看着谢明曦冷然无情的眼眸,谢云曦心里直冒凉气。 直至此刻,谢云曦才惊觉,她根本不了解谢明曦。记忆中那个温软可欺的三妹,竟这般冷漠心狠。 谢钧也心惊不已:“明娘……” 谢明曦不再多言,淡淡道:“我今日乏了,先回春锦阁歇下。如何处置谢云曦,全由父亲做主。” 然后,转身离去。 …… 谢钧罚谢云曦禁足三个月。 三个月之内,抄写四书百遍。这也就意味着,每日都要将四书抄写一遍。这个惩罚,不可谓不重了。 谢云曦此时便是后悔没留在郡主府也迟了,狠狠哭了一场,便老老实实地抄四书去了。 谢老太爷听闻此事后,哑然许久,才叹道:“往日看着,明娘聪慧又善解人意。原来,你我都看走了眼。她竟是翻了脸再不肯回头的主。” 谢钧也是满脸郁闷:“我本以为云娘道了谦,罚她一罚,这桩事便过去了。却没想到,明娘竟半点不留情面。” 什么“姐妹和好如初”的算盘,显然是白打了。 谢明曦根本不领这个情! 他已经和永宁郡主撕破了脸,将谢云曦带了回来。倒是谢元亭,留在了郡主府…… 想到谢元亭,谢钧心底的火苗蹭蹭往上涌,咬牙道:“这个谢元亭,竟主动留在了郡主府。将我这个父亲抛诸一旁。实在是可恨之极!” 谢老太爷倒是看得开,张口劝慰:“罢了,你也别太生气。元亭就是留在郡主府,也是谢家子嗣。难道他还能改姓盛不成?” 谢钧恼怒地哼了一声:“他倒是想改,可惜淮南王府不缺子嗣。” 不然,这个没良心的混账东西,说不定麻溜地就改了姓氏。 谢老太爷思忖片刻,直截了当地问道:“明娘今日的话已经说得清楚明白。你想好没有,两个女儿,到底选谁?” 谢云曦选择回谢府,谢元亭选择留在郡主府。人人都有自己的思量和选择。 现在,轮到谢钧选择了。 谢云曦谢明曦,要选谁? ……这还用多想吗? 当然选谢明曦啊! 谢钧果断张口道:“明娘虽是庶出,天赋却十分出众,如今已是莲池书院人人称道的天才,日后前程不可限量。我这个做父亲的,绝不容任何人伤她半分。” 谢老太爷舒展眉头:“你这样选就对了。” “云娘的‘嫡出’身份是怎么回事,你心里最清楚。万一永宁郡主翻脸,嫡出二字便不值一提。再者,不管嫡出庶出,都是谢家子孙。谁有出息,都是谢家的荣耀。” 简而言之,嫡庶已经不重要。重要的是谁更优秀出众。 谢钧深以为然,连连点头:“父亲言之有理。” …… 谢钧会怎么选? 谢明曦丝毫没担心这个问题。 以谢钧的功利势利,一定会选择站在她这一边。 退一步说,就算谢钧选了谢云曦,于她也无大碍。不过是少了一层不怎么牢固的挡箭牌而已。 谢明曦很快便将此事抛诸一旁。 书院大比第三日,转眼间便到来。 谢明曦坐在台下,打量着演台上的一众少年男女,心里默默估量。 松竹书院除了陆迟参加比试之外,尚有三皇子。三皇子天资不及四皇子,却也不是什么草包。众评判看在建文帝的颜面上,打分总要照顾一二。 叶景知被誉为博裕书院历年来天赋最出众的新生。盛名之下无虚士,想来占前三不成问题。 还有另外几家书院,今年都有擅长四书的新生。如此算来,今日的四书比试,形势显然并不美妙。 方若梦性情怯懦,颜蓁蓁倒是胆大,却失之沉稳。唯有秦思荨,心性沉稳,才学又佳。有进前三的实力…… 六公主略显低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日能进前三的,看来只有秦思荨了。” 谢明曦略略转头,冲六公主笑道:“我们两人倒是心有灵犀,不点而通。” 六公主无声地笑了一笑。 谢明曦低语道:“我总有些预感,今日比试怕是不太顺利。” 正文 第二百四十八章 失利(一) 六公主默默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神色平静,丝毫看不出“忧心忡忡”的迹象,只眉心微不可见地蹙了一蹙:“我也不知这种感觉从何而来,不过,心里总有些不宁。” 这是一种难以言喻非常微妙的直觉。 凭着这样的直觉,谢明曦前世曾数次躲过凶险。 昨日早晨的惊马事件,亦是如此。刚坐上马车,她心中便有所警觉,生出提防戒备。这才能及时地跃下马车,化险为夷。 此时坐在这里,这种不太美妙的感觉又来了。 六公主并未轻视谢明曦的“直觉”,也随之皱起眉头,目光掠过演台上的三个少女。 …… 谢明曦的直觉果然十分灵验。 今日的四书比试,松竹书院和博裕书院大放光彩。 论辩之时,温文尔雅的陆迟引经据典,侃侃而谈,十分精彩。 博裕书院的叶景知亦不遑多让,口齿伶俐,言语流畅。 三皇子今日显然也做足准备,上台论辩时从容镇定,颇见沉稳。 建文帝心中颇为满意,暗暗点头。身畔的俞皇后轻声笑道:“三皇子近来勤奋苦读,颇有长进。” 建文帝低声笑道:“都是皇后教导有功。” 平心而论,俞皇后对一众庶出的皇子颇为不错。虽有意抬举三皇子,对四皇子五皇子也算温和。从不在建文帝面前说皇子们的不是。 这也是俞皇后的聪明之处。 建文帝是天子,也是父亲。一个做父亲的,总觉得自己的儿子个个优秀。便是有些“瑕疵”,也会自然地忽略过去。 俞皇后微微一笑,并未多言。 很快,轮到了莲池书院的三位少女。 秦思荨一改往日的温柔少言,落落大方,十分从容,言之有物,令人激赏。 “这是礼部秦尚书之嫡孙女,”俞皇后轻声道:“闺名思荨。” 建文帝略一点头。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已渐渐长大,再过两三年,便要选皇子妃。见到才貌出色的名门闺秀,建文帝少不得多瞩目一回。 俞皇后显然窥出了建文帝的心思,待下一个少女开始论辩时,又笑道:“这是方阁老的孙女,闺名若梦。” 方若梦一开始有些紧张局促,不过,张口说话之后,很快便镇定下来。 以一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而言,也算不错了。 然后,便轮到颜蓁蓁了。 …… 颜蓁蓁生得玲珑娇俏,眉宇间流露出被娇宠着长大的自信骄傲。 建文帝初见之下,颇为满意。颜阁老的嫡孙女,倒也有资格做皇子妃了……不过,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 颜蓁蓁一张口说话,竟磕磕绊绊。然后,在众人的注目下身体僵硬,俏脸泛红,额上冒出汗珠。 越是紧张,越是焦急,越易出错。 颜蓁蓁急得快哭出来了。 俞皇后也皱起眉头,迅速瞥了身侧的顾山长一眼。 顾山长也拧起了眉头。 其实,每一年书院大比,都会有因紧张过度表现失利的学生。海棠学舍的十二个学生,最令人忧心的是盛锦月,其次是方若梦。 没想到,盛锦月昨日发挥出色,方若梦也颇为平稳,在关键时候出了差错的竟是颜蓁蓁…… 一旁的孟山长畅快之极,故作惋惜地轻叹一声:“姑娘家心思脆弱些,也是难免。” 顾山长面无表情地瞥了孟山长一眼。 孟山长前两日的郁闷一扫而空,心情颇为美妙。 书院大比看的是总分。第一名和最后一名相差十七分,悬殊颇大。莲池书院前两日的优势,到了今日荡然无存。 …… 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也暗暗焦急不已。 站在演台上的颜蓁蓁,却未能力挽狂澜,就这么结结巴巴地说到了最后。下演台的时候,眼泪哗地就落下来了。 公布结果的时候,陆迟力夺第一,叶景知第二,秦思荨第三。三皇子排在第四,方若梦的名次也算不错,排在了第七。 而颜蓁蓁,却耻辱地落在了十八名。 最后一名,只能计一分。 秦思荨计十六分,方若梦计十二分,再加颜蓁蓁这可怜的一分,今日只有二十九分。而松竹书院,今日却拿下第一第四外加第八,总计四十四分。立刻扳回了前两日的劣势。 莲池书院三日总分相加,仅比松竹书院多了两分而已。 随时会被反超。 再一想接下来的数射御,俱是松竹书院的强项。而莲池书院,历年来皆是垫底。优势尽失的莲池书院,如何能敌得过松竹书院拿下第一? 大好局面,都被颜蓁蓁的失利毁了! 莲池书院的少女们一个个满面懊恼,看向颜蓁蓁的目光里满是指责。低声窃语不断传入颜蓁蓁的耳中。 “平日昂首挺胸,看着一副骄傲自信的样子。原来不过是个绣花枕头。” “就是,站在演台上就怂了。简直丢我们莲池书院的人。” “怎么让她去参加比试!白白浪费了之前的大好局势!本来还有几分希望争第一,现在是没什么指望了。” “都怪她……” 都怪她! 都怪她! …… 一句句嗔怪指责,争相恐后地选入颜蓁蓁的耳中。一直无声啜泣的颜蓁蓁,猛地失声痛哭,捂着脸就要往外跑。 然后,一只手拉住了她的胳膊。 谢明曦熟悉的令人讨厌的声音传入耳中:“行了,比试已经结束了。这等时候,哭也没用,别哭了。” 颜蓁蓁抽抽噎噎地哭道:“我哭我的,不要你管。” 她也不想这样啊! 她也想从容不迫,一展所长,最好是拿下前三,为莲池书院争光啊! 可谁知道,之前想的好好的,一站到演台上,被几百双眼睛盯着,她的头脑竟一片空白。紧张得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她真恨这样的自己,恨自己出丑丢人,恨自己在关键时候出了纰漏,恨自己连累了莲池书院。 昨日她还取笑过方若梦,没想到,今日就遭了报应。 她还有什么脸面对一众同窗?还有什么脸见夫子和山长?还有什么脸见谢明曦和方若梦? 正文 第二百四十九章 失利(二) 颜蓁蓁越想越难过,用力挣扎:“你放开我。我不想待在这儿。” 谢明曦淡淡道:“这里是松竹书院,你就这么跑出去,我们还得四处去找你。到时候,闹得人尽皆知,岂不是更丢脸?” 颜蓁蓁:“……” 论口舌,颜蓁蓁从来不是谢明曦对手。此时更是脆弱,闻言哇地一声,哭得更凶了。 谢明曦瞥了李湘如一眼:“李姐姐素来和她交好,请李姐姐好好宽慰安抚她一番。要哭也等出了松竹书院再哭。” 一众少女人人心中懊恼不痛快,便是李湘如,此时也恨不得将颜蓁蓁踹走,来个眼不看为净,哪里还有心思哄她。 李湘如这一迟疑,便见方若梦走上前,接替谢明曦,拉住颜蓁蓁的胳膊。 颜蓁蓁一抬头,见是自己素来瞧不起的方若梦,满心难堪,忿忿低语:“你想笑尽管笑吧!不必憋着忍着!” 昨日她那般嘲弄方若梦,方若梦定然记恨于心。现在一定会尽情地嘲讽羞辱她! 方若梦的反应却出人意料,轻声说道:“比试失利,你心里比谁都难过。我怎么会取笑你。” 顿了顿,又叹道:“大家伙儿也不是成心怪你。只是一时情急,说话没那么顺耳。不过,谢妹妹说得对。比试已经结束,再自怨自艾,也无用处。你这般哭闹,只会令大家更着急。” “你先平静下来,我们好好商议接下来几日的比试。现在我们不是还领先两分吗?接下来几门比试,大家全力以赴便是。” 颜蓁蓁全身一颤,泪水又涌了出来。 她平日眼高于顶,时常和谢明曦争锋。被谢明曦牢牢压了一头,心中有气,时常迁怒于同是庶出的方若梦。讥讽嘲弄是常有的事。有时候,还会故意将胆小怯懦的方若梦气哭…… 没想到,这等时候,竟是方若梦主动出言安慰她。 …… 颜蓁蓁被方若梦拉到一旁哭去了。 谢明曦目光扫过沮丧懊恼的一众少女,轻声道:“今日结果,确实有些出人意料。不过,比试尚未结束,结果尚未可知。大家伙儿都打起精神来。” “明日是算学比试,我和李姐姐林姐姐一同参加。我们三人拿下前三,便能重新维持总分领先的优势了。” 说得倒是轻巧! 李湘如忍不住轻哼一声:“博裕书院的算学最强,松竹书院也不乏算学出众的学生。拿下前三,谈何容易!”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原来李姐姐的自信都是装出来的。” 请将不如激将! 心高气傲的李湘如,如何忍得下,立刻反唇相讥:“谁说我是装的?我对自己有信心的很。我是担心你,别吹大气闪了舌头!” 谢明曦悠然一笑:“我是不是吹大气,明日就见分晓。倒是李姐姐,想拿第二,不是易事!” 是可忍孰不可忍! 李湘如瞪了谢明曦一眼:“你休想拿话来套我。我尽力而为便是。便是拿不了第二,也怪不得我!” 被坑的次数多了,李湘如也变得狡猾了。啧啧! 谢明曦挑眉一笑,又看向林微微。 林微微耸耸肩:“明日见分晓!” 众人低落的情绪总算稍稍振作。 …… 到了正午,颜蓁蓁红肿着一双眼回了颜府。 满心以为能得到家人抚慰的颜蓁蓁,压根没料到等着自己的是一场毫不留情的狂风暴雨。 素来疼爱她的兄长们,个个沉着脸。看着她的眼神,便如看着一坨扶不上墙的烂泥一般。 颜蓁蓁顿时委屈地红了眼眶。 留着一把美髯的颜阁老,阴沉着脸,张口便是一顿怒骂:“不争气的东西!枉我数年来一直对你精心教导。今日如此重要的比试,你竟出了这么大的丑。” “京城勋贵官宦十之八九都在场,皇上和皇后娘娘更是亲眼目睹。你算是声名扫地,以后还有谁会高看你一眼?” 颜阁老越骂越怒。 颜家男丁众多,他对嫡出的幼女自然多了一份疼爱。 再者,幼女一直聪慧有加,年仅十岁便考中莲池书院。待过上几年,以颜家门第,想一争皇子妃的位置,并非不可能。 也因此,他对颜蓁蓁期许颇高,平日愈发骄纵几分。 此次书院大比,他也亲自到场。却未想到,看到的是自家女儿在演台上结结巴巴出丑丢人,得了个倒数第一…… 在身畔方阁老李阁老意味深长的目光下,颜阁老一张老脸火辣辣的,深恨女儿不争气。 在帝后面前丢人现眼,什么皇子妃是想都别想了。便是门第高的人家,也要斟酌一二。以后想嫁一门好亲事,着实不易。 娇养多年,竟养出这么一个眼高手低不中用不成器的东西! 憋了一肚子火气的颜阁老,恨不得一巴掌扇过去。忍了又忍,好不容易才忍住了动手的冲动。 颜蓁蓁早已被父亲难得一见的怒气吓到了,哆嗦着往颜夫人的怀里扑:“母亲……” 可惜,扑了个空。 今日在一众贵妇面前丢尽颜面的颜夫人,同样是一肚子懊恼闷气,不但没将颜蓁蓁搂进怀中抚慰,还用力拧了颜蓁蓁的胳膊一把。 颜蓁蓁痛呼一声,不敢置信地看着往日温柔慈爱的亲娘:“母亲,你为什么拧我?” “我不但想拧你,还想打你的脸!”颜夫人咬牙怒道:“平日好端端的,怎么偏偏在今日这等重要的场合出丑?” “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耻笑我们颜家教女无方?” “你知不知道,皇上和皇后娘娘也亲眼看到了你出丑?” “这一段时日,我哪还有脸出门?便是接下来几日的比试,我也没脸再去了。不然,那一个个言语刻薄的,岂肯放过我?” “这一切,都是因为你!” “你这个不中用不成器的东西……” 颜蓁蓁不停落泪哭泣。 泪水迷蒙中,颜阁老颜夫人愤怒的脸孔不停晃动。几位兄长的面色也十分难看。 因为一次比试失利,疼爱她的父母兄长俱都撕下温和的面具。 没人关心她的彷徨,没人在意她的难过。 原来,她一直活在自以为是的世界里。 …… 正文 第二百五十章 锋芒(一) 算学比试这一日,颜府众人皆不见踪影。 便连颜蓁蓁,也未出现。 “颜蓁蓁今日怎么没来?” “该不是羞愧得没脸见人了吧!” “说不定是消沉低落,病倒在塌也未可知。” 一众少女窃声私语。不过,她们很快便将此事抛到了脑后。六大书院共十八名学生,已经站到了演台上。 算学比试,即将开始。 算学比试以笔算为主。规则颇为简单,共出十道题。算出正确答案方有资格计分。不过,每一道题都有时间限制,过了限定的时间,便是算出结果也无分。 若出现十题全对者,便以时间先后定下名次。 也就是说,既要算得对,也要算得快! 为了令众人看清学生的验算过程,每人都分了一块洁白的木板,上面贴着干净的纸张。要握笔悬腕凌空书写。 参加算学比试的学生,都清楚这个规则,自然也都提前练习过。此时人人肃穆而立,全神贯注地等着孟山长出题。 题目俱由孟山长口述,只口述两遍。要在短短时间里在纸上记下所有题目,然后一一验算。这绝不是什么易事。 随着孟山长的声音响起,坐在演台下的众人也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凝神倾听。 “妇人洗碗在河滨,路人问她客几人?答曰不知客数目,六十五碗自分明,二人共食一碗饭,三人共吃一碗羹,四人共肉无余数,请君细算客几人?” …… 其实,算学比试一开始并没这么严苛。 是孟山长一力主张,加大难度。 如此一来,最先考校学生的是记忆力如何,然后是算学能力和验算速度。去年算学比试的最佳成绩是答对九题,用时半个时辰零一刻。 学生们背对众人,全神贯注地听题,运笔如飞,根本无暇转头张望,自然也无暇分神紧张。 六公主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谢明曦身上。 谢明曦今日穿的衣裳,颜色款式和李湘如林微微相同,皆是浅绿色的上衫白色的长裙,纤腰用浅绿色的腰带束起,然后垂至裙摆处。 不仅是六公主,几乎大半人的目光都落在莲池书院的少女身上。 少年郎有什么可看的,要看当然是看莲池书院的几位美丽少女。论相貌,谢明曦李湘如林微微都属顶尖,身姿纤瘦窈窕,穿着浅嫩的衣裙,便是背影,也格外悦目。 建文帝的目光也很自然地在谢明曦的身影上。 俞皇后心里微微一沉,张口笑道:“不如皇上来猜一猜,今日算学头名会是谁?” 建文帝转过头来,挑眉笑道:“皇后这可为难朕了。朕又不识这些学生,更不知各人天赋资质,这要如何猜?” 然后,随意地笑着伸手一指:“朕对谢三小姐有些印象,便猜她第一吧!” 俞皇后眼中笑意隐没,面上淡淡一笑:“承皇上吉言。臣妾也盼着莲池书院今日能夺魁。” …… 会室里一开始颇为安静。 待演台上的少年男女们记下题目,开始挥笔演算,便开始有了窃窃低语声。 “快看,那边有一个学生连题目都未完全记下,此次肯定要垫底了。” “莲池书院的三个小姑娘,落笔倒是快得很,全都记下了。中间那个谢三小姐,演算速度真是快。一眨眼的功夫,已演算到第四题了。” “真是快啊!别人只做了两题而已。” “这位谢三小姐,真是聪慧之极。” 是啊! 谢明曦聪慧无双,堪称万里无一的天才! 六公主定定地看着谢明曦挥洒自如,满满的骄傲之情,几乎溢出胸膛。 离了一段距离,看不清字迹。不过,六公主很熟悉谢明曦,知道她此时写的是最习惯最顺手的行书。 谢明曦擅长许多字体,其中写得最好的当属行书。顾山长曾数次在课上夸赞过,清隽飘逸,字迹灵动。 半个时辰似转眼而过。 谢明曦停笔转身,冲众评判微微一笑:“学生谢明曦,已完成十道算学试题。” 而此时,演算最快的学生也只做到了第八题。 一旁负责评断的夫子快步上前,一一看了过去,霍然动容,高声宣布:“莲池书院谢明曦,十道算学题全对。” 也就是说,谢明曦已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名。 这一刻,谢明曦光芒四射,无人能忽略。 在谢明曦从容不迫的微笑下,其余参加比试的学生皆成了黯淡无光的背影。 …… 又过了一刻,李湘如和林微微结束比试,各自对了九题。 其余书院的学生,陆陆续续地完成比试。成绩最好的,当属叶景知,时间虽略慢一些,却是除了谢明曦之外唯一一个十题全对的学生。 博裕书院另外两名学生,也各自对了九题。 如此一来,前六名便被莲池书院和博裕书院包揽。 谢明曦第一,叶景知第二。 李湘如位列第三,林微微则是第五。 虽说没有拿下前三,名次也极佳,总分共计四十八分。更重要的是,又将松竹书院甩至身后,总分相差重新拉回了十余分。 孟山长鼻子都快气歪了。将三个参加算学比试的学生叫了过来,狠狠地数落了一通。其中便有五皇子。 五皇子也觉得颇为冤屈。 他已经很努力了,未到一个时辰完成试题,对了九道题。此次也拿了第七名,真的不算差。 奈何莲池书院今年的新生太过强大。尤其是谢明曦,锋芒毕露,锐不可当。以压倒性地优势碾压全场…… 简直不是人! 五皇子心里腹诽不已。被数落了一通之后,灰头土脸地回了自己的位置。等待他的,还有来自两位兄长的无情奚落和嘲讽。 “我昨日好赖还拿了第四。五弟,你今日才拿了个第七,回去之后,只怕要被父皇训斥一顿。”三皇子一脸假惺惺的同情。 四皇子薄薄的嘴唇吐出三个字:“真没用!” 五皇子懊恼不已地回击:“是是是,我没用。明日我等着看四皇兄射箭拿下第一。” 四皇子目中闪过傲然:“易如反掌!” ……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一章 锋芒(二) 这一日的算学比试,实在太过精彩,振奋人心。 莲池书院一众学生眉飞色舞,一脸的有与荣焉。 没人再提起昨日四书比试的失利和难过。此时此刻,众少女很自然地围拢在谢明曦三人身边,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不已。 “谢妹妹,”尹潇潇由衷叹道:“我今日真是彻彻底底地心服口服了。” 谢明曦抿唇一笑,打趣道:“原来之前的佩服都是装出来的!” 尹潇潇咧嘴笑道:“那倒不是。只是,过了今日之后,我对她的钦佩更深一层。” 萧语晗也笑着接过话茬:“今日你们三个,可算是为我们莲池书院挣了颜面。快些瞧瞧,季夫子笑得合不拢嘴……” 等等,季夫子怎么过来了? 萧语晗一惊,反射性地住了口。唯恐自己私下议论会令季夫子不快。 萧语晗实在是想多了! 季夫子心情不知有多愉快,哪里还顾得上这点小事,走上前,先亲切地拍了拍谢明曦的肩膀:“谢明曦,你果然未辜负我的期望!今日一展所长,大放光彩,也为莲池书院争回了颜面。好!甚好!” 不苟言笑的季夫子,此时满面笑容如春风。 谢明曦微笑应道:“多亏了夫子细心教导。” 季夫子笑道:“师傅领进门修行在个人。我细心教导学生多年,像你这般出众的,也只你一个罢了。” 然后,颇有些遗憾地叹道:“可惜六公主此次未入选算学比试,否则,此次算学比试的成绩会更好。” 只是,六公主算学虽然极佳,却有个不大不小的缺憾。六公主擅长心算,从不落在纸上。按着算学比试规则,必须要有演算过程。便是训练两个月,也未必得心应手。 也因此,当日谢明曦思虑一番,才将六公主自算学比试的名单中划去。 这一番话,林微微听了并不介怀,李湘如神色却暗了一暗。 …… 每次都是这样。 她再优秀,也不及谢明曦。有谢明曦在,她这个堂堂李阁老嫡孙女,便成了衬托鲜花的绿叶! 这口闷气,她如何能咽得下? 只是,有盛锦月先例在前,她根本不敢枉动…… “李湘如,” 季夫子冷不丁地看了过来,李湘如迅速回过神来,露出恭敬的神色:“不知夫子有何教诲?” 季夫子温和笑道:“你和林微微此次表现颇佳,切勿自满自傲。学业之道,需守住本心,谦逊前行。” 李湘如恭敬地应下,抬头之际,和谢明曦的目光在空中交汇片刻。 谢明曦似窥出了李湘如未曾出口的嫉恨,扯了扯唇角。 李湘如将心头翻涌不惜的嫉恨阴暗按捺下去,张口笑道:“明日比试射箭。希望六公主殿下尹妹妹方妹妹,俱能取得好名次。” 六公主略一点头:“放心,我会拿第一。” …… 众少女连着几日听到这等“狂妄”的言辞,也未放在心上,一笑置之。 便是谢明曦,也抿唇笑了一笑。 六公主瞥了谢明曦一眼:“你是不是不信我能拿第一?” 在谢明曦心里,“前夫”四皇子就这么厉害,一定能拿第一吗?这一回,定要让谢明曦睁大眼睛看看,什么才是射御无双! 谢明曦笑着敷衍:“我当然相信。” 六公主愈发不满:“你根本不是真心信我,不过是随口敷衍我而已。” 哟!还真的不高兴了。 谢明曦暗暗好笑,耐着性子安抚六公主:“我不是敷衍公主殿下。只是四皇子殿下接连两年射御第一,声名在外。我只盼着公主殿下能拿得好名次,是第一自然最好。不是第一也无妨。书院大比,比的不是个人,而是总分。” “我们的目标,是总分第一,压过松竹书院。” “公主殿下切勿给自己太多负担,免得上场射箭时太过紧张。” 这话听着总算顺耳多了。 被顺毛的六公主心满意足地嗯了一声。 尹潇潇和林微微对视一眼,各自抿嘴笑了起来。 和六公主同窗半年,一开始,人人敬畏三分。相处日久,才渐渐摸清了六公主的脾气。 六公主不喜闲言碎语,也极少和同窗说话,不过,也从不仗势欺人。也只有在好友谢明曦面前,才显得稍稍活泼一些。 “谢明曦,”六公主忽地张口道:“我明日拿了第一,你便应下我的邀请,随我去宫中做客如何?” 谢明曦一怔,看了过去。 六公主目中露出一丝希冀。 一众少女皆用羡慕的目光看了过来。能随六公主进宫做客,这是何等的荣幸!谢明曦还有什么可犹豫的?快点应了吧! 谢明曦心中一软,点头应下:“好。” 林微微笑着凑趣:“公主殿下若是输了,没拿第一怎么办?以什么做彩头?” 六公主正色道:“我若输了,就随谢明曦去谢府做客一日。” 谢明曦:“……” …… 顺利立下“赌约”的六公主,心情愉快地坐马车回宫。 不巧的是,在宫门外又遇到了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 五皇子已经从算学第七的“阴影中”摆脱出来,冲六公主咧嘴一笑:“六妹。” 六公主神色淡淡,一一喊了过去:“三皇兄,四皇兄,五皇兄。” 换在半年前,六公主见了三位兄长,未必张口。不过,这半年来,六公主潜移默化的“点滴改变”很成功。 原本的阴郁沉默,在众人未察觉之际,已便成了清冷少言。众人只觉得六公主愿意张口说话是好事,无人怀疑这个六公主已换了个人。 “六妹,明日比试射箭,你可有信心?”三皇子温和笑问。一边不动声色地瞥了冷漠傲然的四皇子一眼:“四皇弟,你明日可得手下留情,别欺负六妹才是。” 四皇子漠然应道:“比试便当竭尽全力,何来欺负之说?” 六公主点头表示赞同:“四皇兄言之有理。我也当拼尽全力,若是不小心赢了四皇兄,四皇兄也别觉得太丢脸。” 四皇子:“……” 三皇子五皇子:“……”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二章 奖赏? 四皇子定定地看着六公主。 往日那个阴郁少言的六公主,不知从何时起渐渐褪去郁色。纤弱不见了踪影,眉宇间多了往日没有的英气。深幽美丽的眼眸中闪着自信的光芒。 六公主不是在随口说笑,是真的打算和他一较高下! 真是可笑! 四皇子薄唇扬起一个略显讥讽的弧度:“如此,我便等着!” 六公主扯了扯嘴角。 三皇子终于回过神来,咳嗽一声打起圆场:“六皇妹尚且年少,学习射御不过半年。便是输给自家兄长,也没什么丢人的。” 可惜,六公主半点不领情:“还没比试,谁输谁赢尚未可知。三皇兄这些安慰的话,还是省省吧!” 三皇子:“……” 别人家的妹妹要么娇俏要么可爱,怎么他们就轮到了这么一个坏脾气的妹妹? 五皇子见三皇子吃了瘪,也不多嘴讨嫌了,迅速扯开话题:“我要去面见父皇母后,你们要不要一起去椒房殿?” 三皇子巴不得转移话题,立刻应了下来。 四皇子不置可否,略一点头。 出人意料的是六公主竟也道:“我随你们一起去。” 诸皇子迅速对视一眼,心中暗暗奇怪。 六公主平日独来独往,和皇子们并不亲近,便是和长姐昌平公主也极少来往。今日竟肯和他们一起去椒房殿…… 一时想不透,不想也罢。 五皇子笑道:“好,我们一去去椒房殿。” …… 三位皇子和六公主联袂而至椒房殿。 建文帝和俞皇后早一步回了宫中,正坐着闲话,听闻儿女齐至,建文帝颇为高兴,立刻笑道:“宣他们兄妹进殿。” 俞皇后也笑道:“难得他们一起来椒房殿,臣妾立刻传令御膳房准备午膳。有他们兄妹相陪,皇上今日午膳也能多用一些。” 建文帝欣然点头。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三位皇子一起拱手行礼。 六公主憋屈地行了裣衽礼:“女儿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建文帝是少年天子,执掌天下十余载,自有令人臣服的天子气度。不过,对着一众儿女,建文帝自不会摆什么天子架势,温和笑道:“免礼平身。” 五皇子先满面羞惭地请罪:“儿臣今日比试不利,名次不佳,给父皇丢脸了。” 建文帝确实有些不满:“你三皇兄昨日四书比试拿了第四,今日算学比试你只拿了第七,名次确实不佳。你平日在松竹书院自诩算学最佳,今日却连连败于莲池书院博裕书院众学生。可见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五皇子羞惭之色更浓:“父皇教训的是。” 俞皇后倒是温和安抚了一番:“学业之道,最忌自骄自满。你吸取教训,日后当勤勉刻苦。” 五皇子低声应是。 然后,俞皇后又笑着夸赞三皇子几句:“昨日四书比试,你表现颇佳。” 三皇子谦逊地应道:“未进前三,儿臣心中颇为羞愧,不敢当母后夸赞。” 俞皇后对三皇子素来亲和,闻言笑道:“参加比试的俱为少年英才,便是第四,名次也颇为不错了。” 四皇子目光暗了一暗。 每次总是如此。 兄弟几人一起来椒房殿,同是庶子,俞皇后总对三皇子格外亲切几分。明明他才是皇子里最出色的那一个,俞皇后却对他视若不见,一味捧高三皇子。 好在建文帝更喜欢他。 “明日是射箭比试,你可有把握继续拿下头名?”建文帝张口笑问。 四皇子长身玉立,面容英俊,除了气质稍嫌冷硬之外,和年少时的建文帝有六七分肖似。建文帝看着三皇子,便如看着年少时的自己,岂有不偏爱之理! 四皇子简短地应了一句:“儿臣志在必得!” 六公主冷不丁冒了一句:“明日我也参加射箭比试,谁是头名,还不一定。” 几位皇子神色各异。 建文帝却是一愣,然后哈哈笑了起来:“好好好,朕的六公主这般有志气,巾帼不让须眉。好!好的很!” 六公主射御进步神速,令廉夫子赞不绝口,俞皇后自然也有所耳闻。不过,便是俞皇后也觉得六公主想胜过四皇子不太可能…… 俞皇后正要张口,就听六公主又说道:“女儿若侥幸得了头名,父皇要如何奖赏?” 建文帝对六公主颇为纵容,笑着允诺:“你想要什么,朕都允了你。” 六公主抬起头,看向建文帝:“女儿想穿一日男装,扮作七弟,承欢父皇母后膝下。” …… 话音一落,椒房殿里陡然安静下来。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 建文帝目中露出黯然之色,俞皇后略略皱眉,三皇子目光微闪,四皇子神色冷淡,五皇子目露悲戚。 已逝的七皇子,是建文帝的锥心之痛。宫中无人敢提。 也无人愿提。 “七弟离世三年多了,宫中上下大概已没多少人记得他了。” 六公主目中露出浓浓的哀伤感怀之色:“母妃病重不起,皆因七弟。父皇母后口中不提,心中也一定从未忘怀。” “我和七弟是双生姐弟,容貌一般无二。我想穿上他的衣服,我希望所有人都牢牢记着他,不要忘了他的模样。” 建文帝久久不语。 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俊美的男童脸孔。 “父皇今日可有空?陪一陪鸿儿可好?”小小的盛鸿扬着可爱讨喜的笑容,钻进他的怀中。 一模一样的脸孔,也钻了进来:“女儿也想和父皇待在一起。” 一胎双生的姐弟两个,长得一般模样,一般机灵可爱。 除了长女之外,他最喜欢的便是这对姐弟,平日时常召他们到身边陪伴。 可恨苍天无眼,早早收回了他的七皇子。而他的六公主,至此也失去了欢声笑容,变得阴郁沉默,令人痛心。 只是,再多的痛苦,也会随时间的流逝远去。 若不是六公主骤然提起,他快忘了往日最疼爱的儿子…… “请父皇应允女儿所请。”六公主的声音响起。 建文帝呼出一口气,淡淡道:“好,只要你得了头名,朕便应了你。” ……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三章 惊恐 午膳后,众皇子和六公主告退离去。 建文帝思潮起伏,难以平息,索性摆驾去了寒香宫。 梅妃显然未料到建文帝会突然驾临,既惊又喜。只可惜来不及沐浴更衣梳妆,只得以素颜病容接驾。 “臣妾病容失仪,请皇上见谅。”梅妃有些忐忑地行礼。 建文帝却未放在心上,淡淡道:“平身。” 梅妃趁着起身之际,迅速打量建文帝一眼。待见到建文帝眉头紧锁神色晦暗时,心中陡然漏跳了一拍。 到底出什么事了? 为何建文帝突然来寒香宫,还是这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难道……建文帝对六公主的真实身份起了疑心? 梅妃正惴惴不安,就听建文帝猛地说了一句:“安平今日说想穿一日男装,扮作小七的模样。” 梅妃:“……” 脑中轰地一声,如春雷乍响。梅妃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 “求皇上息怒。”梅妃花容惨白,嘴唇不停哆嗦,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安平出言无状,胡言乱语,求皇上息怒,不要降罪!” 欺君之罪,按律当诛! 自她决定让儿子顶替女儿身份活下来的那一刻开始,她便日日惶惑,夜夜惊恐。不知做过多少回秘密曝露后母子俱被赐死的噩梦。 这个秘密,已成了她最大的心病。想一回便惊惧一回。此时骤闻建文帝说起六公主要穿男装之事,她第一个反应便是秘密曝露…… “朕已经很久没想起小七了。” 建文帝沉浸在追忆和哀伤中,并未留意到梅妃异样的惊惶:“今日安平提起要扮作小七的模样,承欢膝下,朕一时感怀难过,这才来了寒香宫。” 然后,叹了一声:“朕只是来寻你说说话,你不必这般惊惶惧怕。小七是朕和你的儿子,他离世三年多,最伤心难过的便是你了。” 原来,秘密并未曝露。 梅妃惊魂未定,一颗心兀自跳动不息,不得不佯装镇定,陪着建文帝“追忆”往昔,怀念“离世”的儿子。 “朕记得,小七幼时最是聪慧,记性极佳,朕说过的话,隔了几个月他也能记得。” “小七开蒙读书后,常得太傅夸赞。只是性子淘气了一些……” 建文帝越说越是动情,心中泛起酸楚之意。 身为天子,也未能事事顺心。 恩爱的发妻一直无子,他不得不纳妃嫔入宫。他最疼爱长女,对几个庶出的皇子也十分疼爱。 当年六公主七皇子出生时,白白胖胖,一般模样,聪慧讨喜。他爱如珍宝。七皇子意外落水身亡,他身为父亲,岂能不痛惜? 好在皇子众多,少了一个也未影响天家子嗣旺盛。 …… 好不容易熬过了半个时辰。 待建文帝摆驾离宫,梅妃立刻吩咐琴瑟:“立刻去拂月宫,让六公主立刻来见我。”两个立刻,足可见梅妃心思之焦灼急切。 琴瑟立刻领命退下。 一炷香后,一身武服的六公主出现在梅妃面前。 六公主神色镇定:“母妃,你叫我来有何事?” 梅妃早已屏退左右,气急败坏地低语:“你为何忽然对你父皇提起要穿男装之事?若是你父皇起疑,或是引起幕后主使者的疑心,对你痛下杀手,该如何是好?” 这才是梅妃最恐惧的事。 她死不足惜,可她的儿子还年少,绝不能就此赴死。 六公主淡淡道:“母妃,三年多了,宫中除了你,还有谁记得盛鸿?我这样活着,和死了有什么区别?” 短短两句话,犹如尖锐的针尖深深刺进梅妃脆弱的胸膛。 梅妃的泪水唰地涌了出来。 “鸿儿,都是母妃没用……” 都是她没用,没能护住自己的儿女。女儿三年多前被害死,儿子也只能顶替胞姐的身份活在宫中。 六公主拿起帕子,为梅妃擦拭眼泪,不再掩饰,少年特有的清朗声音在梅妃耳畔响起:“事已至此,自怨自艾并无半分实质的用处。” “母妃别哭,我无需母妃相护。以后,我会成为母妃的支柱。” “恢复身份之事,确实不能太过急躁,得徐徐图之。穿回男装,令父皇重新记起盛鸿,也能令父皇重新记起母妃。只要父皇时常来寒香宫,母妃在宫中的日子也能好过一些。” 今日这一招,作用当然不仅于此。 隐藏于幕后的真凶,也会惊惶生疑,或许会露出行迹。 宫中这潭浑浊的水,也该有巨石砸落掀起波涛了。 …… 梅妃怔怔地看着冷然沉着的六公主,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一般:“鸿儿,你……你似乎和以前不太一样。” 以前的盛鸿,阴郁沉默,整日不发一言,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她这个亲娘也无法进入。 不知从何时起,他的眉宇间多了神采和英气,神色坚定冷静,似从晦暗的世界里,走到了阳光下。 “我总要长大,总会改变。”六公主没有回避梅妃的目光,轻声说道:“难道,母妃希望我永远躲在拂月宫,永远躲在母妃身后?” “当然不是。”梅妃不假思索地反驳,然后低低说道:“我只是……只是有些震惊罢了。” 仿佛一夕之间,盛鸿便已长大了。 身姿还不够挺拔,却已傲然地站在她身前,要护着她这个亲娘。 梅妃眼中闪出点点水光,哽咽不已:“鸿儿,你长大了。” 六公主无奈地用帕子为梅妃擦拭眼角。 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用在梅妃身上再合适不过。喜极而泣,伤心落泪,惊惧时要哭,释然了也要流泪。 不过,世间女子也不竟然如此。有梅妃这样软弱如藤蔓一般的女子,也有自信坚韧如巨木冷硬近乎无情的少女,便如谢明曦。 想到谢明曦,六公主下意识地扬起嘴角。 梅妃情绪稍稍平静下来,终于想到了一个十分重要的问题:“对了,皇上说你立下赌约,若赢了便穿一日男装。到底是何赌约?” 六公主轻描淡写地答道:“明日射箭比试,我赢了四皇兄便可。” 梅妃:“……” 正文 第二百五十四章 射箭 射御比试的地点,设在了练功场。 莲池书院的练功场颇大,松竹书院的练功场更大,两倍有余。数百张椅子整齐地摆放成数排。 练功场早已被收拾得干净整洁,十余个箭靶已立好。参加射箭比试的十八名学生,各自穿着不同色泽的武服,背着箭囊,手执惯用的长弓。 耀目的阳光下,学生们个个朝气蓬勃,英姿利落。 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连着两年在射箭比试中夺魁的四皇子。四皇子英俊如冰雕的脸孔,在阳光下也柔和了几分,嘴角微微扬起,目中满是自信。 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几乎都在看着四皇子。 这等场合,不必躲躲藏藏,可以正大光明地一直盯着四皇子看,于少女们而言,实在是一件幸福的事。 李湘如是其中最专注目光最亮的一个。 林微微悄悄扯了扯谢明曦的衣袖,冲李湘如努努嘴,目中满是促狭。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光掠过英挺不凡的四皇子,落在一身红白武服的六公主身上。 今日的比试场上,六公主和四皇子一样,同样是众人瞩目的焦点。 撇去尊贵的身份,只凭那张美丽的脸孔,已令一众书院少年倾倒。明朗的日光下,六公主身姿如竹,双腿笔直修长,腰肢纤细,令人赏心悦目。 俏丽明媚的尹潇潇,清秀可爱的方若梦,在六公主惊人的美貌对比之下,俱稍稍逊色。 六公主似心有灵犀一般,迅速回头,遥遥看向谢明曦。 隔着这么远的距离,其实看不清彼此的脸孔。可对视之间,俱都露出会心的笑意。 谢明曦,相信我,今日我定会胜过你的“前夫”。 六公主握紧手中长弓。 …… “你紧不紧张?”尹潇潇小声问方若梦。 方若梦苦笑一声,悄声回道:“我手心直冒汗。” 好在她已比过四书一场,也算有了应对的经验。心中默念所有人都是木桩,怦然乱跳的心顿时平稳了下来。 尹潇潇天生胆大,一开始有些忐忑,过了片刻,也冷静下来。 坐在后排观看的官员里,忽然冒出一个中气十足的喊声:“闺女别怕,爹在这儿呢!” 尹潇潇:“……” 尹潇潇恨不得捂住自己的脸。亲爹太夸张了,当着这么多人怎么胡乱叫嚷,真是太丢脸了…… 尹大将军突如其来的一嚷,顿时引得全场哄笑不已。 实在是他嗓门太大,数百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建文帝也被逗乐了:“这个尹将军,倒是颇疼爱女啊!” 俞皇后也笑着打趣:“皇上也有爱女登场比试,不如学尹将军,喊一嗓子,以壮声势如何?” 建文帝笑道:“朕若是胡乱叫嚷,只怕全场效仿,到时候振聋发聩,吓着这些年少的学生就不美了。” 说笑一回,帝后又将目光落在场上。 俞皇后似自言自语,又似低声发问:“皇上以为,安平今日是否能赢?” 六公主放言要穿男装扮一日七皇子,此事已传至各宫妃嫔耳中。有人耻笑,有人惊惶,有人冷笑,更多的是等着看热闹瞧好戏的。 往日如隐形人一般的六公主,忽然粉墨登场,跃然于众人眼前。令人不得不心生揣测。 建文帝淡淡道:“她既有此心意,便是输了,朕也得令她如愿。” 也就是说,不管今日比试结果如何,六公主都能扮一日七皇子。 俞皇后目光微微闪动,不再多言。 …… 孟山长朗声宣读射箭比试规则。 十八名学生先立于五十步射箭靶,共射十箭。射中靶心计一分,未射中不得分。 第二轮,则立于百步之外,同样设十箭。计分规则也相同。 这两轮过后,还有第三轮,设的是活靶。左右各有两只笼子,每笼五十只鸟雀,共计一百只。由两名夫子同时放出鸟雀,众学生拉弓射鸟,以一炷香为限,射中一只计一分。 三轮分数相加排名次。总分最高者第一。 去年的射箭比试,四皇子前两轮满分,之后短短片刻射中八只鸟雀,以二十八分的高分遥遥领先,高居第一。 今年,四皇子能否再创无人能及的高分? 放言要争第一的莲池书院,射御历来垫底,今年由六公主尹潇潇方若梦一同出阵,能否取得好名次,将莲池书院的优势延续下去? 想想便令人激动期待啊! 一声尖锐的哨声响起。 所有学生敛容拉弓搭箭,目光锐利的盯着五十步之外的箭靶,然后齐齐放箭。 射箭比试,正式开始。 …… 松竹书院外,今日依旧挤满了凑热闹的百姓。 待在书院外,当然不清楚里面的比试情形如何。一众百姓凭借想象各自猜测,倒也有趣。几位钱庄掌柜却有些坐立难安,一个个不时探头往里张望,恨不得立刻知道比试结果。 “莲池书院足足领先十六分,这差距可着实不小。不知松竹书院今日能否扳回一城!” “这还用想吗?有四皇子在,松竹书院今日必是第一。” 话是这么说,可掌柜们还是心神不宁。 太邪门了! 书院大比已进行到第五日,前四日竟一直是莲池书院领先。尤其是前两日,俱都包揽前三,总分高得可怕。第三日失利,总算让人心下稍安。却未想到,昨日的算学比试,莲池书院大放光彩,总分继续遥遥在前。 难道,莲池书院真的会赢? 松竹书院真的会输? 不可能! 今日的射箭比试,松竹书院定能追赶上来,跃居第一! 他们钱庄设的一比十的赔率,一定稳赚不赔! 掌柜们彼此安慰,却不知此时的松竹书院里,已是一片惊叹。 五十步之外射箭,十箭全中的学生比比皆是。待到百步之外,能十箭全中的便少之又少了。 四皇子十箭全中,李默十箭全中。此外,便是六公主和尹潇潇。这两轮,四人皆是二十分。 想分出高下,便要看第三轮射活靶的成绩如何。 四皇子瞥了身侧不远处的六公主一眼,目中再无轻视,取而代之的是心惊。 正文 第二百五十五章 第一(一) 想压过他一头,想拿第一? 想踩着他出头露脸,在父皇面前争宠? 痴心妄想! 他自幼资质出众,练箭骑马十分勤勉。进了松竹书院后,更无一日懈怠。六公主便是天分再佳,也只练了半年而已。怎么可能是他的对手? 四皇子冷冷地扯了扯嘴角。 六公主也回了个冷冷的笑容。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火花四射。 …… 林微微的心几乎提到嗓子眼了,紧紧抓着谢明曦的手:“怎么办怎么办?我好紧张怎么办?” 谢明曦无奈地笑了起来:“你紧张,抓我的手做什么?我的手都被你抓痛了!” 林微微有些不满:“都这等时候了,你怎么还是这副不紧不慢的样子。难道你就一点都不紧张吗?” 紧张吗? 其实,还真有一点点。 只是,她最擅长掩饰自己的情绪,并未露于面上而已。 “我真希望六公主拿下第一。”林微微一激动,又用力握紧谢明曦的手:“如此一来,我们此次比试就拿下四个第一了。” 谢明曦没有出声,目光定定地落在六公主的背影上。 …… 今日的比试气氛显然比往日热烈得多。已有人忍不住起身眺望,窃窃低语的声音也有渐渐扬高的趋势。 “哈哈哈,你们快看,那个穿着红白武服两轮射箭全中的就是我闺女。” 尹大将军坐在几个武将中间,一脸骄傲自豪:“瞧瞧她站姿多好,身姿多好看,便是射箭的姿势也好看的很。” 身边众人只得出言夸赞附和。 尹大将军一高兴,又哈哈笑个不停。 爽朗洪亮的笑声,直接就传到第一排建文帝的耳中。 建文帝暗暗翻了个白眼。朕的儿子闺女都在场上比试,前两轮都是全中,要比得意,朕还能输了你不成? 要淡定,就像朕这样! 俞皇后的轻笑声在耳边响起:“皇上一激动就爱抠手指,这习惯自少时起就有,二十余年都未曾更改。” 建文帝咳嗽一声,将手放平。 …… 最激动人心的第三轮比试,在一声尖锐的哨声中开始了。 两个夫子各自打开宽大的鸟笼,里面的鸟雀争相恐后地飞了出来。按着比试规则,必须等到鸟雀全部飞出来才能放箭。 等最后一只鸟雀钻出鸟笼,之前飞出的鸟雀已飞到半空。 嗖嗖嗖! 一连数声,箭矢从众学生的手中飞出,有的射中鸟雀,有的射了个空。今日箭术比试,每个人的箭上都做了标记。待一炷香后,数一数箭只,便知结果。 此时人人全神贯注,根本无暇顾及旁人。 便是四皇子,也不例外。 他自信自傲,却并未因此小觑任何对手。便是笃定自己稳拿第一,也未松懈半分。迅速拉弓射箭,目光锐利的捕捉半空中四处乱飞的鸟雀。 一百只鸟雀,争相乱飞,在一炷香之内,要尽可能地多射中几只。 四皇子箭不虚发,每射出一箭,必有一只鸟雀坠落。 场中响起阵阵惊叹叫好声,显然都是为他的精湛箭术所震慑了吧! 四皇子嘴角微扬,目中露出傲然的笑意。 就在此时,忽然有一个激动高亢的声音钻进了四皇子的耳中:“六公主殿下射箭速度竟如此之快,别人射一箭,公主殿下已射出两箭!而且箭箭不曾落空,这等箭术,委实令人惊叹!” 四皇子:“……” 四皇子一惊,迅速转头看了一眼。 不远处的六公主,果然以极快的速度拉弓射箭。离弦的箭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度,射中一只扑腾乱飞的鸟雀。 鸟雀直直落地。 四皇子的心也直直往下沉。 六公主的箭术竟如此精准高妙,射箭速度更胜自己一筹……这怎么可能?这绝不可能! 不可能的事,偏偏在眼皮子底下发生了。 李默焦急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殿下,时间无多,不宜分神。” 四皇子一凛,瞬间回过神来。是啊,比试尚未结束。便是六公主箭术精妙射箭速度奇快无比,他也得拼尽全力。 他是文武双全的四皇子,是父皇最喜爱的儿子。 他不能输! …… 廉夫子也在紧盯着六公主。 六公主射箭速度确实极快,一箭接着一箭,仿佛不知疲倦。每一箭都是这般精准,箭不虚发,不曾落空。 射御课上,六公主的箭术一直都是最佳。之后两个月的集训,六公主表现同样出色。也因此,廉夫子对六公主极有信心。 可此时此刻,廉夫子还是震惊了。 原来,六公主在平日的练习中,尚未用全力。 如此迅疾令人目不暇接的射箭速度,令人叹为观止。便是她亲自上阵,也未必能稳胜六公主…… “六公主的箭术竟这般厉害!”苏夫子激动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照此下去,便是四皇子殿下,也不是六公主对手。” 是啊! 四皇子同样箭术超群,奈何射箭速度略慢一些。一开始还不明显,待时间过半,便能看出高下。 六公主至少比四皇子多射中三只鸟雀。 “六公主若拿下箭术比试第一,你此次可就扬眉吐气大大露脸了。”季夫子的声音里满是兴奋激动。 杨夫子笑道:“尹潇潇的箭术也极好,此次拿个好名次不成问题。便是方若梦,在一众学生中也表现得不错。廉夫子的一番心血,总算有了回报。” 可不是么? 廉夫子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年轻美丽的脸孔熠熠闪光。 …… 尖锐的哨声响起。 一炷香时间已到,箭术比试结束了。 所有学生都停了下来。 一直不停的专注拉弓射箭,极耗费体力精力。此时一个个学生满面红潮,额上满是汗珠。拉开弓弦的右手因用力过度不停发颤。 空中的鸟雀只余三只,已飞到了练功场的边缘,如黑点一般。 四皇子阴沉着脸,泄愤一般用力拉起弓弦,射出最后一箭。这一箭带着凌厉无双的戾气,射中了数百米之外的鸟雀。 众人惊叹声未落,六公主手中的弓弦也放空,两支箭竟一起飞出。 ……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六章 第一(二) 在众人的惊叹声中,那两支离弦的箭划破长空,先后射中两只鸟雀。 一箭双鸟! 如此高妙的箭术,便是在御林侍卫中也不多见。 没想到,年少的六公主竟有这等精湛箭术! 欢呼赞叹声不停响起。 便连建文帝,也忍不住展颜而笑:“好!好!好!” 一连道了三个好字。 俞皇后目中也露出赞许之色:“安平只学了半年射箭,箭术便如此高超。可见天生便是练武奇才!” 可不是么?论天资,他的女儿才是最出众的!比那个尹家丫头还要强得多!建文帝不无骄傲地笑了起来。 坐在评判席上的孟山长彻底傻了眼。 顾山长露出愉悦的微笑。 夫子席中的廉夫子霍然起身,控制不住激动澎湃的情绪,高声喊了起来:“射得好!” 莲池书院的学生们个个满面欢容。不用想也知道,今日射箭头名,必是六公主无疑! 海棠学舍的学生齐声欢呼! “谢妹妹,六公主真得拿下了第一。”林微微激动得难以自持,再次紧紧抓住谢明曦的手:“太好了!” 谢明曦的双眸中闪出愉悦欣喜的光芒,反手用力握住林微微的手。 是啊! 太好了! …… 四皇子面色彻底变了,霍然转身,狠狠地盯着六公主。 六公主左手执着长弓,右手负于身后,额上亮晶晶的汗珠在阳光下熠熠闪光,那张美得惊人的脸孔,也闪出耀目的光芒。 “承让了!四皇兄!”六公主扬起嘴角,笑容中带着胜利者才有的从容不迫。 四皇子用力地握紧手中的长弓,手背请筋毕露。一张英俊冷凝的脸孔,如覆上了一层厚厚的冰雪,双目中闪出惊人的寒意。 他竟然输了! 输给了从未放在眼底的盛安平! 在建文帝俞皇后面前,在一众书院学生面前,在前来观看比试的官员家眷面前,他输得彻彻底底,输得颜面全无! 他怎么能甘心?怎么咽得下这口闷气? 一旁的李默见势不妙,忙低声提醒:“皇上和娘娘都在,殿下万万不可失态!” 四皇子薄唇抿得极紧,一言不发地扔下长弓,竟在众人瞩目之下离开了练功场。 …… 按着比试规则,需要等计数算分排出名次之后,参加比试的学生才能在夫子的带领下一起离场。 四皇子突然离开,令众人始料未及。 负责计数的夫子们略一商议,只当没这回事,默默地计数算分去了。 建文帝面色沉了下来。 俞皇后轻叹一声,低声安慰:“皇上勿恼。四皇子连着两年射御皆是头名。今年意外输给了安平,少年人心高气傲,一时愤然离去,也是难免。” 建文帝重重哼了一声。 赢得起,更要输得起!这才是男子汉大丈夫的心胸气魄! 今日四皇子的表现,实在令人失望。 原本惊讶欢呼赞叹的众人,也因四皇子的骤然离开安静了片刻。然后便是各自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没想到,四皇子殿下竟输给了六公主。” “四皇子殿下往日出尽风头,今日比试失利,在皇上面前出了丑,心中恼怒不甘也是难免。” “话可不能这么说,便是再不甘,输了就是输了,难道就许他得第一,别人就不能拿头名不成?” “六公主殿下的箭术之高,真是出人意料。往日只听闻四皇子殿下是练武天才,我现在才知道,原来六公主更胜一筹啊!” …… 比试结果很快被算出来了。 六公主在第三轮中射下十只鸟雀,这还不包括最后的两只,一共拿下三十分的高分。比起四皇子去年的二十八分更高一筹。 当之无愧的第一! 愤然离场的四皇子,其实今日表现也颇佳,依旧拿下了二十七的高分,屈居第二。 第三名是李默,今日比试拿了二十五分。 尹潇潇今日拿下二十四分,居于第四。 而方若梦,一共二十二分,排在了第七。凑巧的是,名次和四书比试时一模一样。 尹大将军笑得嘴都快咧到耳后了,简直比进了前三的学生家长还要骄傲:“潇潇比试拿了第四,名次已经很好了。” 众人:“……” 确实很好。可你自己张口夸耀,让别人还说什么? 方阁老今日和颜阁老李阁老坐在一起,颇为谦逊地叹道:“我这个孙女,资质平平,唯胜在勤勉而已。四书比试时得了第七,射箭比试又是第七。名次不高不低,还得继续勤学苦练才是。” 李湘如在此次书院大比中颇为出色,李阁老听到方阁老看似谦逊实则不动声色的夸耀吹嘘,一笑置之。 颜阁老的脸色可就没那么好看了,心中暗恨幼女不争气。 区区方家庶女,都有如此表现。颜蓁蓁只参加一门比试,还比砸了,成了众人笑柄。连累他这个父亲也颜面无光。 …… 很快,比试结果便公布了出来。 莲池书院今日的射箭比试,共计四十五分。 而松竹书院,分别拿下第二第三第八,共计四十四分,不但没能反超,总分的差距又拉大了一分。 孟山长头脑嗡嗡直响,脸上的表情难以形容。 顾山长转过头,冲孟山长悠然一笑:“今日又承让了。” 这个“又”字,听得孟山长嘴角抽搐了一回,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还有明日的御马比试。” 射箭以技巧为主,御马却最耗体力。他就不信,莲池书院参加御马比试的少女,能敌得过四皇子五皇子盛渲三人。 顾山长笑得颇为优雅:“明日便见分晓。” 此时的廉夫子,已领着六公主尹潇潇方若梦三人走到了学生中间。 尹潇潇方若梦早已是满身热汗,神色间却跳跃着欣喜雀跃的光芒。 清冷少言的六公主,今日更是光芒四射,嘴角噙着的浅浅笑意,犹如鲜花绽放,美不胜收。 谢明曦笑着和六公主对视片刻,然后张口道:“恭喜公主殿下,拿下第一。” 六公主挑眉一笑,右手依旧负在身后。 谢明曦心里一动,快步上前:“公主殿下的右手怎么了?” 正文 第二百五十七章 受伤 六公主此时是众人焦点,谢明曦这一问,众少女顿时关切地看了过来。 六公主神色自若,随口笑道:“没什么。” 谢明曦眉头一皱,伸手抓住六公主的右手腕。 六公主略一挣扎,可惜今日用力过度手腕乏力,被谢明曦轻轻松松地拖出了右手。谢明曦低头一看,面色顿时一变:“你的手被割伤了!” 左手执弓,右手拉弓弦。 为了射得准射得远,每一次拉弓射箭都需聚精会神用尽全力。这具身体太过虚弱,刻苦地练了半年骑射武艺,总算结实健朗了不少。 不过,和自少时起习武的四皇子一比,还是差了许多。 为了力压四皇子,自己今日用足全力,不敢有半分保留。射到第三轮第六箭的时候,右手的手指便被弓弦划破。 待到最后两箭时,已渗出鲜血。 谢明曦眉头皱得更紧,迅疾拿出干净的丝帕,将六公主受伤的右手食指包裹起来。 “小伤而已。”六公主故作淡然。 谢明曦愠怒地瞪了六公主一眼:“受伤为何还要逞强,射出最后两箭?” 比试中途不愿停下,不想功亏一篑,这也就罢了。最后那两箭,却纯属意气之争。根本是多此一举自找罪受! 谢明曦平日戴着厚厚的面具,真实的情绪被遮掩在面具后,无人能窥见她的喜怒哀乐。 此时,那层厚实的面具,却有了裂缝。 谢明曦心中的怒意,清晰地闪耀在双目中。 六公主的心里暖融融美滋滋的。 爱之深责之切!谢明曦的愤怒,是因为在意。 六公主低身下气地解释:“你也看到了。四皇兄射出最后一箭,摆明了是在向我示威。我岂能输给他?” 要争就得争到底! 寸步不能让! 这才能彻底地压下四皇子的嚣张气焰! 谢明曦哼了一声,毫不留情地说道:“赢了比试就行了。拿下第一,已经足够压下四皇子殿下的风头!最后这两箭,纯属多余!” 六公主乖乖点头:“说的是。以后我定会吸取教训,绝不做这等无用之事。” 谢明曦余怒未消,碍着众人都在,不便再多说,沉着脸住了嘴。 殊不知,一众少女已经看呆了。 老天! 原来谢明曦对着六公主的时候也这般凌厉霸气!看看六公主低头小心陪不是的样子,简直像个饱受欺凌的小媳妇…… 等等,这个比喻怎么怪怪的? …… 廉夫子很快留意到六公主被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右手食指,立刻皱眉问道:“公主殿下手上的伤势如何?可能参加明日御马比试?” 手指受伤,可不是小事。御马时大半要靠右手控缰绳。 六公主立刻道:“轻伤而已,对明日御马比试并无妨碍。” 廉夫子放心不下,再三追问:“真的没问题吗?若实在不行,明日临时换人便是。” 书院大比确实有一次临时换人的机会。不过,也仅只一次。这是为了预防定好的人选因病无法参加比试定下的规矩。 谢明曦忽地说道:“我明日代公主殿下参加比试。” 廉夫子正要点头,六公主却道:“不用了,我参加比试无碍。” 谢明曦蹙眉,目中露出一丝愠色:“公主殿下莫非信不过我?” 六公主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淡淡说道:“我知道你是一番好意。只是,我也有我的坚持。明日的比试,我定要参加,和四皇兄在御马上一较高下。” 谢明曦所有的怒气,在六公主坚定的目光下悄然消散。 六公主和梅妃在宫中处境窘迫。此次书院大比,正是六公主在建文帝面前出头露脸的最好机会。 天下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想要得到什么,总要搏一搏。 没有人例外。 尊贵如六公主,也一样。 谢明曦沉默下来,过了片刻,才点点头道:“是我考虑不周,未顾及到公主殿下的想法。请殿下见谅!” 六公主无声地笑了一笑。 …… 这一日的射箭比试结果,很快传出了松竹书院外。 翘首期盼等在书院的百姓们又多了一笔谈资,六公主的名讳不时被提及。几位钱庄掌柜却毫无谈笑的兴致,一个个木着脸。 六公主力压四皇子,拿下第一! 莲池书院和松竹书院的总分相差十五分,比昨日还多了一分。 只剩明日的御马比试了。 松竹书院真的能力挽狂澜,反超十五分吗? “要是松竹书院输了,我们这次得赔多少银子?”其中一个掌柜,木着脸问道。 这笔账,他们其实早就算过了。另一个掌柜咽了口口水,困难地吐出两句话:“盘口里的所有银子都要赔进去,还得另赔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 二十万两啊! 几个掌柜眼前齐齐一黑。 半晌,才有人挣扎着说道:“未必会输。御马比试最耗体力,松竹书院绝不会输给莲池书院。” “关键的问题是,松竹书院能否多拿下十五分。” “如果松竹书院拿下前三,而莲池书院的三人全部倒数,便没问题了。万一莲池书院名次不错……” 就算松竹书院拿下前三,照样没用! 几个掌柜说完之后,一起陷入沉默。 …… 宫中,景荣宫。 一个满头珠翠姿容妩媚的宫装丽人,正和另一个相貌秀雅的宫妃下棋。 这个姿容妩媚的宫妃,正是四皇子的生母丽妃。 相貌娴雅的宫妃,则是五皇子生母静妃。 丽妃今日有些心神不宁,棋局早已呈现败势。 静妃抬起眼,笑着打趣:“今日的射箭比试,第一名非四皇子莫属。姐姐还有什么可担心的?莫非是因六公主立下赌约之事,心中不喜?” 提起此事,丽妃心中冷哼一声,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轻蔑的笑意:“妹妹说笑了。” 六公主竟想压过四皇子? 真是可笑之极! 静妃目光微闪,口中笑道:“比试已该结束,比试的结果应该很快便传进宫中了……” 话音未落,一个宫女便行色匆匆地进来禀报:“启禀丽妃娘娘,射箭比试结果已经传至宫中。拿了第一的……是六公主殿下!” 丽妃:“……” 正文 第二百五十八章 风波 什么? 丽妃笑容瞬间凝结,霍然起身,一脸的震惊和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静妃也是满面错愕,随之一起站了起来:“拿下第一的,是六公主?不是四皇子吗?” 前来送信的宫女,根本不敢抬头看丽妃难看至极的脸:“是。皇上特意命卢公公回宫送信,六公主殿下在比试中拿下第一,四皇子殿下屈居第二。” 卢公公是建文帝的心腹。 建文帝打发卢公公回宫送信,自不会有假。 此次射箭比试,六公主竟真的压过四皇子,拿了头名! 以射御无双练武奇才著称的四皇子,竟不敌只练了半年骑射的六公主! 此事一旦传开,素来风光的丽妃母子,不知会遭来多少讥讽嘲笑。也算是遭了报应! 静妃心绪翻涌,努力压下嘴边的嘲讽,张口“安慰”:“姐姐先别急。等四皇子回宫,仔细问上一问,看看究竟是怎么回事。” 丽妃脸孔铁青,目中燃着羞恼的火焰,几乎咬碎了一口银牙。 她无心再和静妃周旋,简短地说了句:“我有些乏了,改日再和妹妹说话。” 静妃颇为识趣地告辞。 …… 待静妃走了,丽妃心中的怒火骤然爆发,怒目瞪着来报信的宫女:“卢公公还说什么了?” 宫女战战兢兢地应道:“卢公公还说,四皇子殿下未曾成绩公布,便拂袖而去。皇上怕是不太高兴……” 卢公公身为建文帝身边的亲信,众宫妃争相示好。丽妃私下不知送过多少金银珠宝。也因此,卢公公在传信的时候,才特意点了一句。 建文帝动了怒! 丽妃心中的懊恼愤怒,很快被忧虑焦灼取代。 后宫嫔妃的地位高低,风光与否,全在建文帝一念之间。 丽妃出身名门,初进宫时也有过得宠的风光。可惜,好景不长,很快静妃便进了宫。之后的数年,一举生下双生姐弟的梅妃,成了建文帝的新宠。 俞皇后地位稳固,无人敢和俞皇后相争。 不过,几个育有皇子的妃嫔们总要比个“高下”。 年轻时比的是建文帝的临幸宠爱。如今皇子们都已长大,自然比的是谁生的儿子更优秀更出色更得圣心。 皇子众多,储君只能有一个。 二皇子有口疾,八皇子九皇子年幼,储君之位,显然要落在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之中。 俞皇后偏向三皇子,建文帝却最喜四皇子。丽妃也素来以儿子自傲。 昨日六公主大放厥词,扬言要胜过四皇子,宫中不知有多少人背地里讥讽嘲笑。丽妃更是笑足了一盏茶时间…… 此时此刻,丽妃却完全笑不出来了。 涂着蔻丹的长指甲用力掐入掌心,阵阵刺痛。 “来人,”丽妃咬牙下令:“立刻命人出宫去找四皇子。找到之后,立刻让四皇子回宫来见我。” …… 寒香宫。 梅妃怔怔地看着满面笑容的卢公公:“卢公公,你刚才说什么?” 卢公公笑道:“恭喜娘娘,六公主殿下在此次射箭比试中,拿下第一。皇上心中高兴,特意吩咐奴才给娘娘送个口信。让娘娘也高兴一番。” 梅妃全身微颤,眼睛眨了眨,泪水蓦地涌了出来。 卢公公伺候建文帝多年,对曾是宠妃的梅妃颇为熟悉,忙笑道:“这等好事,娘娘应该高兴才对,可别哭泣落泪,免得折了公主殿下的福气。” 卢公公说得对! 她应该高高兴兴的才对! 她的儿子这般争气,她还有什么可哭的? 梅妃用手擦拭眼泪,说话断断续续几乎不成章法:“多谢卢公公送信。琴瑟,快些拿个荷包来,重赏卢公公。对了,安平呢?为什么还没回来?” 卢公公也不介怀,笑着收了赏赐,恭敬地说道:“娘娘不必心急。公主殿下应该很快便会回宫了。皇上和娘娘也即将回宫。” 顿了顿又低声道:“奴才看着,皇上今日心情极好。定会重赏公主殿下。想来各宫娘娘都会来走动一二。娘娘久不在人前露面,也得有些心理准备才是。” 宫中无人肯雪中送炭,却从来不缺锦上添花的人。 卢公公今日便格外热络客气。 梅妃忙道谢:“多谢卢公公提醒。” “娘娘这可就折煞奴才了。”卢公公笑着行礼告退。 琴瑟满脸欢喜地扶着梅妃:“娘娘可算是熬到苦尽甘来了。” 六公主一鸣惊人,得了建文帝的青睐。以后,这宫中的风向,也会随之变化。梅妃娘娘在宫中的日子,也会好过许多。 梅妃鼻子一酸,眼泪又落了下来。 …… 一个时辰后。 椒房殿。 宫女玉乔悄步上前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六公主殿下已回宫,去了寒香宫。” 俞皇后目光微闪,略一点头,然后问道:“四皇子可曾回宫?” “这倒没有。”玉乔轻声应道:“听闻丽妃娘娘已打发人出宫去找,不过,暂时还未找到四皇子殿下的行踪。” 少年人心高气傲是常事,四皇子是其中翘楚。今日骤然受挫,引为奇耻大辱。看来一时半会是无颜回宫了。 俞皇后哂然一笑,略一思忖,徐徐下了一连串的指令。 “传本宫吩咐,今晚在椒房殿设宫宴,让一众嫔妃皆来赴宴。梅妃久病,今日有此喜事,也该出来露个面。” “另赏六公主宫缎十匹黄金百两。” “出宫给昌平送个口信,让她领着驸马和小郡主一起进宫来赴宴。” “几位皇子,今晚齐至椒房殿。至于皇上那边,本宫待会儿亲自去移清殿一趟。” 玉乔芷兰一起领命退下。 退至椒房殿外,玉乔才低声道:“皇后娘娘今日心情颇佳。” 芷兰露出一个心照不宣的笑容:“六公主殿下代表莲池书院参加比试,此次赢了四皇子殿下,皇后娘娘自然高兴。” 这只是其中一个原因。 更重要的是,四皇子和三皇子一直争锋较劲。此次四皇子被压了一头,俞皇后心中自然愉快。设宫宴庆祝,既是给六公主脸面,也有令丽妃母子难堪之意。 …… 正文 第二百五十九章 男装(一) 四皇子到底去了哪儿? 整整一个下午,出宫寻找的侍卫皆无消息。 丽妃从一开始的恼怒,渐渐变为焦躁惊惶。 四皇子该不会一时想不开,做什么傻事吧……明知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丽妃还是如坐针毡,焦虑难安。 直至太阳西坠天色渐暗,四皇子终于回了宫。 丽妃心头一块巨石也终于落了地,匆匆上前打量四皇子一眼,见他除了神色阴沉之外别无异样,才放了心:“你一声不吭就这么跑出去半日,也不让人送个口信回来。你可知道母妃心中有多担心?” 四皇子抿着薄唇,一言不发。 俊美的脸孔如冰雕一般,散发出逼人的寒意。 丽妃忍不住又数落了几句:“……你自小便习武练箭,在同龄人中从无敌手。今日是怎么回事?为何竟输给了安平那个丫头?” 四皇子被刺中痛处,冰雕一般的俊脸有了裂缝。 丽妃忿忿地哼了一声:“皇后娘娘故意抬举那个臭丫头,今晚还特意设下宫宴。所有嫔妃皇子公主俱要列席,你父皇也会亲临。” “到时候少不得要听些闲言碎语,被冷嘲热讽。母妃这张脸,真不知要往哪儿放……” 四皇子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母妃这是嫌我丢人?” 丽妃这才惊觉四皇子的面色异常难看,心里不由得暗暗后悔刚才的絮叨。忙补救道:“其实想想,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不过是一次书院大比。前两年,你可都是第一。便是今年稍稍失利,也是第二名。总比三皇子五皇子强多了。” 可惜,这番话并未成功地安抚住四皇子。 四皇子的面色愈发晦暗,脑海中闪过六公主自得又刺目的脸孔。 …… 丽妃母子再不情愿,也不敢不去椒房殿。 丽妃打起精神,更衣梳妆。只可惜,妆容再浓厚再精致,也遮不住眉宇间的憔悴。四皇子也没了往日的自矜自傲,一张俊脸上毫无表情。 贤妃淑妃静妃端妃都已来了,诸皇子也已在殿中。建文帝俞皇后高坐上首。 “臣妾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丽妃恭敬地行礼。 四皇子拱手行礼:“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建文帝目光一扫,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 丽妃心里一跳,反射性地跪下请罪:“臣妾失仪,请皇上降罪!” 四皇子自然清楚,建文帝的怒气是冲着他来的,扑通一声跪下:“都是儿臣之错,请父皇饶过母妃。” 建文帝冷然的声音响起:“哦?你说给朕听听,你何错之有?” 强烈的耻辱席卷而来。 四皇子没有抬头,也能清晰地察觉到椒房殿里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仿佛所有人都在无声地嘲讽着败在亲妹妹手下的他。 血液全部涌上脑海,面上耳后俱是火辣辣的。 四皇子咬咬牙,张口认错:“儿臣错在骄纵狂妄,错在自以为是。错在输了之后拂袖而去,令众人看了笑话。” “六皇妹只练了半年射箭,便已胜过我这个兄长。可见六皇妹天赋之佳,更可见她平日练习之勤勉。她此次在比试中大放光芒,我这个兄长应该为她高兴才是。不该心生嫉恨,忿忿离去。” “儿臣已知错了,请父皇责罚!” 说完,一跪到底。 …… 椒房殿里骤然安静下来。 建文帝冷然地注视着跪在地上请罪的四皇子,憋了半日的闷气,并未就此全然消退,张口训斥道:“胜不骄,败亦不馁。” “你今日确实丢尽了颜面。不是因你射箭略逊一筹,而是你赢得起输不起。当着众人的面毫无兄长气度,更无天家皇子风范。竟不管不顾提前离场。” “朕是天子,也是你的父亲。你这么做,何曾将朕这个父亲放在眼底?” “你实在太令朕失望了。” 期望越高,失望越大。 建文帝忽然发现,往日最青睐的儿子,原来气量如此狭窄。连自己的亲妹妹也容不下。输了便一怒离去,半日不见人影…… 所谓的练武奇才,想来也是众人吹捧出来的。 不然,为何会输在只练了半年射箭的六公主手下? 丽妃越听越是心惊,忙张口为四皇子辩白:“请皇上息怒。灏儿定是一时冲动,绝不是有意为之……” “闭嘴!”建文帝怒瞪丽妃一眼:“朕不想听你啰嗦废话。” 丽妃全身一颤,被怒斥的羞辱混合着即将失宠的彷徨惊恐,在胸膛里激荡。再不敢张口,将身子匍匐至地上,无声地祈求天子宽恕。 四皇子的脸孔也有些泛白,口中的苦涩,迅速蔓延至全身。 就在此时,有宫女张口禀报:“启禀皇上和皇后娘娘,梅妃娘娘和……殿下来了。” …… 宫女的声音有些奇异。 这一声殿下,也说得含糊不清。 俞皇后长眉微挑,心中飞快地闪过一个念头:“让她们进来吧!” 然后,面上犹有病容的梅妃垂着头进了椒房殿。梅妃的身后……竟是一个俊美绮丽的少年郎。 少年约有十一岁,身量尚未长成,略显单薄,却不瘦弱。穿着一袭月白色的锦袍,头发以玉冠纶起,露出光洁的额头。 一双眼眸又黑又亮,便如两颗璀璨的黑色宝石,闪着令人炫目的光泽。 挺直的鼻梁,优美的唇形,修长的脖颈,一切都恰到好处。宛如上苍精心雕琢而成,美得惊心动魄。 如此美丽的少年,便是和世间最美的少女并肩而立,也毫不逊色。却又无半分女气。 梅妃垂头行礼,声音微微发颤:“臣妾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至始至终,梅妃未敢抬头看任何人。 身后的少年行至梅妃身侧,拱手行礼,声音清亮悦耳,透着少年特有的朝气蓬勃:“儿臣盛鸿,见过父皇母后。” 建文帝呼吸微微一窒,目光紧紧地盯着少年的美丽脸孔,久久无言。 椒房殿里的众人呼吸俱是一顿。 殿中无人说话。 七皇子盛鸿! 已经逝去三年多的盛鸿,为何会忽然出现? 正文 第二百六十章 男装(二) 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俊美绮丽的少年身上。 无人留意到梅妃的身体一直在微颤,缩在宽大袖袍中的双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地刺入掌心。 这些微刺痛,和汹涌如巨浪的惊惧相比,实在微不足道。 仿佛又回到了三年多前那一个撕心裂肺痛苦不已的晚上。她对着女儿的尸首恸哭,一边紧紧搂着被吓得面无人色的儿子,只觉得寒香宫外到处都是狰狞凶狠的脸孔,要令他们母子死无葬身之地…… 那个幕后凶手,就在这里。用惊疑不定的目光在省视着盛鸿…… 梅妃恨不得此刻立刻起身,远远地逃开。 她不要什么圣宠,也不要什么风光,她只想要儿子安稳地活下去。 可儿子却说这是露面的最佳机会,她根本拗不过儿子,只得惊恐万分地等着儿子换上男装。然后,在看到翩翩少年的那一刻,哽咽失声泪流满面。 她不得不重新梳妆,这才来得最迟。 时间似凝固一般,定格在了此刻。 似有一块巨石沉沉地压在胸口,令她无法呼吸。 会不会有人识破盛鸿的真正身份? …… 过了许久,建文帝才张口:“平身。” 声音有些嘶哑。显然,建文帝此时的心情也难以平静。 盛鸿拱手笑道:“儿臣谢过父皇。”很自然地伸手扶了梅妃一把,轻声道:“母妃久病无力,儿子扶着母妃。” 修长的手牢牢地稳住了梅妃颤抖不已的身体。 梅妃心中又是一颤,迅速抬头看了盛鸿一眼。 盛鸿冲梅妃笑了一笑。 梅妃心中的酸苦惶恐,在盛鸿平静自信的笑容中渐渐消融,勉强站直了身子。只是,面色依旧晦暗。 好在此时人人心绪波动难平,无人留意“久病”的梅妃面色如何。 丽妃和四皇子还跪在地上,在众人震惊无言的片刻里,这对母子依旧垂着头。无人能窥见他们的神色变化。 盛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将众人或震惊或惊惶或故作平静的神色尽收眼底。 当年,到底是暗中下毒手谋害年少的七皇子? …… 率先打破沉默的,是昌平公主。 “六皇妹穿上男装,与翩翩少年无异。可惜七皇弟意外早夭。如果他还活着,想来便是这等神采飞扬的模样。” 昌平公主的声音里满是惋惜。 三皇子此时也终于回过神来,目中闪过一丝极复杂的情绪,口中却笑道:“六皇妹真是淘气。忽然穿上男装,又对着父皇自称儿臣,刚才我几乎以为是七皇弟回来了。” 五皇子笑着接过话茬:“可不是么?我也被吓了一跳。” 有口疾的二皇子,平日不太喜欢说话,此时也忍不住道:“我也以为是、是七皇弟。” 盛鸿挑眉一笑:“父皇允诺过,只要我赢了射箭比试,便能穿一日男装,扮着七弟尽孝承欢膝下。今晚既有宫宴,我便穿着七弟的衣服来了。” 然后,冲建文帝笑道:“父皇,我这样穿是不是格外好看?” 眉眼间的慧黠淘气,宛如当年。 建文帝心中一痛。 七皇子逝世,六公主也彻底失去了欢容,变得沉默阴郁少言。一夕之间,他这个天子痛失爱子,也失去了活泼可爱的女儿。 这一刻,他又感受到了当年的锥心之痛。对眼前扮做七皇子的六公主更多了几分怜惜:“安平,到父皇这儿来。” 盛鸿故作不乐意:“父皇允诺过让我扮一日七弟,现在该叫我鸿儿才是。” 难为他能将这般肉麻的娇嗔演得分毫不差,只让人觉得娇俏讨喜。 建文帝终于笑了起来:“好好好,是朕错了。鸿儿,到父皇身边来。” 盛鸿却道:“母妃身子纤弱,久站无力。我放心不下,要陪着母妃。” 建文帝随口笑道:“你们母子一起站朕的身边便是。” 盛鸿立刻喜滋滋地应了下来。 梅妃苍白的脸色终于有了一丝血色,忙行礼谢恩:“臣妾谢过皇上恩典。”然后,由着盛鸿扶着自己走到建文帝身侧。 俞皇后神色未动,淡淡地瞥了梅妃母子一眼,便收回目光。 贤妃淑妃静妃等人下意识地对视一眼。这一刻,众妃嫔心中涌起的俱是懊恼不甘。 已经彻底失宠的梅妃,今日竟又重新博得建文帝注目。 …… 宫中饮宴,用的是长桌。 宫宴素来讲究座位的先后。坐在上首的唯有建文帝和俞皇后。往日有资格坐在建文帝左侧的,只有昌平公主。 今日,却变成了盛鸿。 “鸿儿,”建文帝叫得颇为顺口:“今日你坐在朕身侧。” 盛鸿半点没推让,笑着应了一声,便坐到建文帝身边。 昌平公主身为建文帝嫡长女,平日最得建文帝器重宠爱。平日坐惯的位置被“抢”,昌平公主心里有些不痛快。却未流露出来,很快入座。 驸马顾清随之一起入席。之后诸皇子一一入座。 小郡主顾舒瑾,早已被俞皇后抱着坐到了膝上。往日最疼小郡主的建文帝,今日的注意力却都放在了身侧的盛鸿身上。 俞皇后目光微闪,含笑道:“梅妃,你坐本宫身边来。” 在众嫔妃暗含嫉恨的目光下,梅妃战战兢兢地应了一声,在俞皇后下手坐了下来。贤妃淑妃等人俱坐了梅妃下首。 最惨的是丽妃,今日彻底触怒了建文帝,坐得最远。 身着宫装的俏丽宫女们鱼贯而入,将一道道珍馐美味放在桌上。 建文帝在最初的震惊感怀之后,心情大有好转,笑着说道:“今日是宫宴,也是家宴。你们不必过于拘谨。” 众皇子公主嫔妃一起应是。 话是这么说,当着建文帝俞皇后的面,谁能真得毫无顾忌大吃大喝?大多是吃个几口,便搁了筷子。等回了各自的寝宫之后,再用夜宵填饱肚子。 这也算是宫宴的惯例了。 不过,这个惯例今日却被打破了。 盛鸿胃口极好,吃得颇为香甜。还不时起身为建文帝俞皇后布菜:“父皇母后也多吃一些。” 众人:“……”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一章 男装(三) 马屁精! 众皇子心中暗暗翻个白眼。 建文帝俞皇后进膳之时,身后自有内侍伺候碗筷。也因此,众皇子并无献殷勤的必要。当然,也没机会就是了。 建文帝身侧的位置,一直都是昌平公主的。他们离得远,想布菜也不方便啊! 没想到,六公主今日竟得了建文帝青睐,坐得最近,一副乖巧讨好的样子,看着真是刺目。 众嫔妃也觉得碍眼。 可惜,建文帝半点不觉刺目碍眼,反而十分受用,那张到了中年依旧俊朗的脸孔一直含着笑意。 便是俞皇后,也笑着夸赞道:“虽是一堆儿女,到今日才受了儿女伺候。” 昌平公主不乐意了,半开玩笑地叹道:“往日父皇母后最疼我,现在却最疼六皇妹了。” 盛鸿笑眯眯地纠正:“大皇姐,今晚可别叫我六皇妹了,喊我七皇弟便是。” 昌平公主:“……” 换了身衣服,仿佛也随着换了个人似的。 沉默少言的六公主,忽然就变成了活泼淘气的少年七皇子…… 不止是昌平公主,在座的嫔妃都有同样的感觉。 于是,一整个晚上,众嫔妃皇子连带昌平公主,怀揣着复杂难言的心情,默默地看着六公主讨建文帝欢心。 等等,称呼六公主好像不太对劲。 叫七皇子?也不合适啊! 真是一团乱! …… 宫宴结束后,建文帝并未留在椒房殿,而是摆驾去了寒香宫。 昌平公主心中颇有些不平,低声对俞皇后说道:“六皇妹扮着七皇弟的模样,分明是有意为之,替梅妃争宠。” 是又如何? 俞皇后反应却很平淡:“端妃近来得宠,有梅妃压一压她的气焰也好。” 昌平公主皱起眉头:“母后……” “后宫诸事,我心中有数,你不必忧心。”俞皇后淡淡说道:“天色已晚,你和驸马领着瑾儿早些回去歇下吧!” 昌平公主怏怏地住了嘴,和驸马领着女儿出了椒房殿。 俞皇后独坐在寝室里,拿起一卷书看了起来。 十余年前,她曾为了建文帝留宿嫔妃处难过伤心,垂泪至天明。可再多的眼泪,也唤不回曾经一心一意的良人。 没有了在意你的人,落泪给谁看? …… 众嫔妃憋了一晚,回了各自的寝宫后,少不得各自发一通脾气。 诸位皇子也各怀心思。 唯一愉快的,便只有盛鸿了。 他穿着锦袍,骑着骏马至宫门处。守着宫门的御林侍卫见了穿着男装的“六公主”,霍然一惊。 盛鸿淡淡说了一声:“开宫门。” 按着宫中规矩,到了戌时就要落锁,不得轻易再开宫门。不过,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公主皇子们出入宫门,谁也不敢拦着。 很快,宫门开了。 盛鸿骑着骏马,飞驰而出。 过了片刻,昌平公主和驸马小郡主也到了宫门处。守着宫门的御林侍卫不等吩咐,主动开了宫门。 再过片刻,四皇子也骑马而至。 今晚是怎么了?怎么一个个都要出宫? 守门的侍卫心里嘀咕不已,对着面冷如冰的四皇子,连问候一声的勇气都没有,麻溜地开了宫门。 四皇子的身影,立刻消失中浓浓的夜色中。 …… 今夜的月色格外皎洁明亮,如水般倾斜在地上。 此时已入秋,到了夜晚,再无一丝燥热,微凉的秋风迎面扑在骑马疾驰的四皇子脸上,吹得脸孔冰凉。 却吹不灭心底旺盛腾腾燃烧的怒火。 四皇子抿紧薄唇,目中闪出阴冷愤怒的光芒,双腿用力一踢马腹,不到一炷香时间,便疾驰至陆府门外。 陆阁老身为当朝阁老,府邸离皇宫颇近。这座府邸,也是建文帝特意赏赐给陆阁老的,彰显了天子对首辅的器重。 四皇子和陆迟既是同窗,也是好友,平日来往频繁。陆迟曾数次随四皇子入宫,四皇子也常来陆府。 陆府门房管事闻讯,忙恭敬地迎了出来,躬身行礼:“小的见过四皇子殿下。” 心里暗暗奇怪,这么晚了,四皇子怎么忽然来了? 四皇子简短地吩咐一句:“我来找陆迟。” 说完,便迈步而入。 突然而至,不经通传便闯进府中,这显然于理不合。不过,对方是身份尊贵的四皇子,谁也不敢拦着。 门房管事先是一懵,很快反应过来,忙命小厮跑去通传。 …… 四皇子步伐颇快,小厮抄了近路去报信,也只堪堪快了一步。 在书房里伏案挥笔的陆迟,听到小厮的通报后颇为惊讶,忙起身相迎。刚到门口,四皇子的身影已出现在眼前。 陆迟忙拱手行礼:“见过殿下。” 四皇子略一点头,迈步进了书房。 书房宽敞整洁,宽大的书架上摆满了各式书籍。其中有许多古本孤本。 陆迟喜好读书,也有收集古书的癖好。这一柜子的书,不知花了多少银子。四皇子也曾送过他数本,都被陆迟细心地排列在书架之上。 满心烦躁阴郁的四皇子,进了书房站在书架前,暴怒的心情奇异地缓缓平息。 陆迟细心敏锐地察觉到四皇子的恶劣心情,却未多嘴多问,就这么默默地陪伴在一旁。 良久,四皇子才张口打破沉默:“我真未料到,射箭竟会败于六皇妹之手。” 是啊,谁能料到会是这等结果? 骄傲的四皇子,哪里禁得起这等挫折打击? 陆迟心中暗叹一声,口中温和地劝慰安抚:“谁人能长胜不败?殿下只略输了一筹,其实今日射箭共得了二十七分,已经很不错了。” 就是因为这样,才更郁闷。 如果是他失手,输了也就罢了。偏偏他发挥得非常稳定,二十七分也是难得的高分。便是让他重新比试一回,也未必能到二十八分。 六公主三十分。 他连安慰自己的借口理由都没有。 六公主就是天赋出众,是天生的练武天才,只练了半年,便已压过了他…… 四皇子双目幽暗,闪着愤怒不甘。 陆迟只得继续安慰:“公主殿下毕竟是女儿身。便是箭术再出众,对殿下也无妨碍。”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二章 夜会(一) 建文帝正值盛年。 诸皇子虽有意争储君之位,却不敢流露得太过明显。免得惹来建文帝的忌讳不喜。 陆迟和四皇子交好,对四皇子的隐晦心思也知晓一二,此时的规劝听来含糊不清,实则别有所指。 身为女子,是最大的劣势。尤其是身在天家! 就连最得圣心出身嫡长的昌平公主,也注定了与储位无缘,只得了两郡的封地而已。 六公主纵然出了一时风头,对四皇子也无实质的影响。 四皇子听出话中之意,眉头终于略略舒展,看着陆迟的目光里闪出一丝类似柔和的情绪:“子毓,还是你最懂我的心思。” 陆迟微微一笑,俊秀的脸孔在明亮的烛火中熠熠生辉:“殿下一时气恼,尚未想及这一点罢了。” 四皇子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明日还有御马比试,我定要拿下第一,绝不能再输给她。” 陆迟笑道:“御马最耗体力,公主殿下便是天赋再佳,体力也远不及殿下。明日的御马比试,殿下断无再输之理。” 四皇子嗯了一声,心情略略好转。目光一扫,忽地落至书桌上:“你刚才在写什么?” 简单一句问话,却令陆迟窘迫不已:“没什么,信手乱写罢了。”然后,快步上前,收拢起铺在桌上的宣纸。 目光锐利的四皇子,已将纸上的两句诗收入眼底。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为君故,沉吟至今。 …… 陆迟在思谁想谁? 四皇子定定地看着陆迟,目光深幽,窥不出真实的情绪:“陆林两家,就在隔邻。你思念林家小姐,大可以找个借口登门见上一面。何苦‘沉吟至今’?” 陆迟白皙的俊颜泛起淡淡红晕,很快,又化为一抹苦笑:“这几个月来,林妹妹总不肯见我,对我日益疏远。我也不知是何故。” 日益疏远? 四皇子眉头略略一松,淡淡说道:“少女心思,变幻莫测。或许,你的一腔情思,她并不知晓,只将你视为邻家兄长而已。” 陆迟胸口中了一箭,无奈一笑:“殿下所言,也有可能。” 其实,陆迟心里并不如此作想。 几个月前,林微微待他颇为亲昵随意,两人虽未挑破明言,眼中心里都有彼此。只是,不知因何缘故,林微微忽地就对他冷淡起来…… 这种微妙难言的困惑苦涩,便是对着最好的朋友,陆迟也难以启齿。 陆迟很快便将话题扯了开去:“莲池书院今年确实十分强劲,总分一直领先。今日总分比我们松竹书院高了十五分。明日是最后一日比试,想反超,便得拿下前三才是。” 四皇子显然也思虑过此事:“而且,莲池书院的排名需在十名以后。” 如此一来,总分才能反超。 只是,看莲池书院今年的势头,谁又敢断言明日莲池书院御马比试不佳? 讨论了片刻,也未讨论出什么对策来。 有帝后坐镇,书院大比根本无人敢暗中用什么阴私手段。只能正大光明地凭着各自的本事一较高下。 陆迟看了窗外一眼,委婉地提醒:“天色不早了。殿下明日还有御马比试,还是早些回宫好好歇下才是。” 四皇子却道:“今日我便在陆府歇下。明日和你一起去松竹书院。” 四皇子常来陆府,不过,要留宿还是首次。陆迟一楞,反射性地说了一句:“明日比试需穿武服,殿下可没将武服带来。” 四皇子看了陆迟一眼:“你我身量相若,明日我穿你的武服便是。” 陆迟找不到拒绝的理由,便笑着应了下来。 …… 谢府,春锦阁。 “天色已晚,小姐也该睡下了。”从玉轻声说道:“明日还得早起呢!” 谢明曦精神颇佳,并无早睡之意,随口笑道:“明日我又不用参加比试,坐在一旁看着就行了。今晚迟些睡也无妨。” 又吩咐从玉拿书过来,专注地看了起来。 从玉和扶玉站在一旁伺候,心中暗暗感叹。 别人只知谢三小姐天赋惊人,礼乐书数射御样样精通。只有贴身伺候的她们,才清楚小姐有多勤勉努力。 要胜过世间众人,只靠天赋远远不够。因为世上从不缺聪明人。要做到这一点,唯有勤勉。 这话,是小姐亲口说过的。这半年来,小姐也身体力行,让她们见到了何为勤勉。 大少爷二小姐只知嫉恨不平。真该让他们来瞧瞧小姐每晚都要温习至深夜…… 一片寂静中,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显得格外醒目。 从玉利落地上前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芳巧。 芳巧绣了几个月的荷包后,彻底老实消停了。总算又能重新在谢明曦身边当差,哪怕是跑腿传话的差事,芳巧也不敢嫌弃。 不管做什么,总比整日低头绣荷包强的多。 “启禀小姐,”芳巧低声禀报:“门房管事亲自跑来送信,说六公主殿下派了人来,要见小姐一面。” 六公主? 谢明曦略一挑眉,站起身来:“人在哪儿?” 芳巧答道:“人就在谢府门外。门房管事请他入内,他却说夜晚进谢府见小姐多有不便,还请小姐到门外一见。” 谢明曦嗯了一声,迈步走出屋子。 从玉扶玉立刻跟了上去,一边在心里暗暗嘀咕。 六公主白日和小姐刚见过面,明日还会再见。有什么事明日再说不行么?这么晚打发人来,到底是有什么要紧事? …… 六公主打发人来,会是什么事? 一路上,谢明曦心中也在思忖这个问题。 莫非是今日赢了四皇子之后,在宫中被四皇子寻衅? 还是遭受众皇子一致的敌视? 抑或是担心受伤的食指会影响明日的御马比试? 所有的疑惑,在见到来人的刹那,俱化作沉默。 如水的月光洒落在谢府门外,穿着月白锦袍的少年悠然倚在骏马旁,只露出俊美的侧脸。听到脚步声,少年站直身体,转过头,冲谢明曦露齿一笑。 俊美绮丽的容颜,璀璨盛放,美得惊心动魄。 谢明曦:“……”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三章 夜会(二) 秋风微凉,月色皎洁,少年如玉。 一笑间,便连月辉也黯然失色。 谢明曦注视着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孔,一时无言。 少年也未急着催促或出言提醒,不动声色地略换个姿势,令自己看起来身姿更挺拔。 半晌,谢明曦才张了口:“公主殿下今日为何穿着男装?” 最令人惊讶的是,美貌惊人的六公主穿起男装来竟毫不违和。有着魅惑人心令人猝不及防的绮丽。 美色惑人。 便是心冷如铁心如止水的谢明曦,也觉心弦被悄然拨动,旋即又暗暗失笑不已。 六公主和她一样是女子,今日不过是穿了男装罢了。又不是真的少年郎。便是再美再动人,她也该坦然相对。 想及此,谢明曦的神智骤然回归,重新恢复了平日的冷静自制,脑子飞速转了起来:“莫非宫中有什么变故?” …… 看着迅速恢复平静的谢明曦,六公主暗暗遗憾不已。 想打动她,只凭这副俊美的容貌果然不够…… “我之前和父皇立了赌约,只要我赢了四皇兄,便穿上男装,扮做死去的七弟。”扮做少年的六公主,声音也和往日有些微妙的不同。 换了别人,或许不会留意。 谢明曦心细如尘,敏锐之极,立刻察觉了出来:“你的声音和往日似不太一样。” 那是当然。 少年和少女的声线本就不同。为了不让人察觉出异样,自己平日说话少不得要佯装一二。此时的声音,才是属于盛鸿的少年声音。 六公主似漫不经心地应道:“我今晚扮做盛鸿,声音自然要略略变一些。” 真的只是如此吗? 谢明曦眼眸微眯,定定地落在好友的脸上。 六公主被看得有些心虚,故意笑道:“我这副模样,你是不是看着不习惯?” 谢明曦弯起嘴角:“乍看确实有些不惯。” 自己的好友忽然变作少年模样,惊诧在所难免。 六公主也笑了起来,别有所指地说道:“那你可得好好习惯适应。以后我总有机会再穿上锦袍。” 谢明曦心念电转,已会意过来:“你和七皇子是双生姐弟,容貌一般无二。七皇子虽已‘意外’身亡,你穿上锦袍,便如七皇子又‘活’了过来。” 如此,既能趁机窥伺宫中诸嫔妃诸皇子的反应,找出当年杀害七皇子的幕后真凶。亦能借此为梅妃争宠。 正是一石二鸟的妙计! 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微妙的笑意:“我在想什么,总瞒不过你。” 谢明曦随口笑问:“殿下这么晚还出宫来找我,莫非只为了让我看看你此时的模样?”总该有些正事吧! 六公主答得理直气壮:“正是。” 谢明曦哑然失笑:“那我可得多谢殿下的青睐才是。” 特意跑出宫来谢府,大费周折地只为见她一面,这份心意,她只能领受了。 …… 从玉扶玉也从最初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从玉只见过六公主一回,扶玉却日日得见,最初的惊愕过后,再看穿着男装的六公主,竟意外的顺眼。 仿佛六公主天生便该是这等模样。俊美慑人,光华耀目。 清丽秀美的三小姐和六公主相对而立,俨然世上最美的画面。 两个丫鬟不想扰了主子说话,悄然退开数步。微凉的夜风,将谢明曦和六公主的低语声断断续续地吹拂至耳边。 “公主殿下手指上的伤势如何了?” “本就是轻伤,回宫上了最好的伤药,已经无碍了。这里又无旁人,直呼你我便是。” “你这么晚出宫,梅妃娘娘可知晓?” “父皇今晚去了寒香宫,母妃哪里还有心情惦记我去了哪儿。” “来也来过了,也该回去了。明日还有御马比试,得早点休息才是。” “你这是撵我走?” “你既是听出来了,还不快点走!” “……” 从玉和扶玉忍着笑,迅速对视一眼。 小姐一句话噎死人的习惯,便是在尊贵的六公主面前也未改过。偏偏六公主半点不恼,此时露出一脸的哀怨委屈。 “我特意来看你,你就这么盼着我离开?” 往日的六公主,少言少语,脸上从无多余的表情。 今晚换了少年装束,便如换了个人一般,眼眸灵动,表情也格外丰富。 谢明曦忍不住笑了起来:“今晚和你说话,总有些奇怪的感觉。就像你变成了另一个人似的。” 六公主挑了挑眉,不动声色地套问:“你不喜欢这样的我?” 谢明曦眸光微闪,意味深长地应了回去:“我一时亦分不清,什么样才是真正的你。” 又是一个坑。 六公主扯了扯嘴角,迅速绕过这个危险的话题:“天色不早了,我这便回宫歇下。明日早上,我们松竹书院见。” …… 六公主来的突然,走的迅疾。 谢明曦站在门外,看着一人一马的影子一同远去,然后转身进了谢府。 谢明曦没有说话,不过,唇畔含笑,步履轻快,可见心情颇佳。 扶玉大着胆子笑道:“公主殿下穿上男装,竟这般俊美,丝毫不逊于女装时的美丽呢!” 谢明曦弯起嘴角,笑着嗯了一声。 从玉也压低声音笑道:“这么晚了,公主殿下还特意骑马出宫,只为了来见小姐一面。可见公主殿下是真的将小姐视为好友。” 谢明曦目中笑意更深,张口吩咐道:“今晚公主殿下亲自来谢府之事,不要传出去。若明日有人问起,便说是公主殿下派了侍卫来给我送口信。” 从玉扶玉一起应下。 一夜无梦好眠。 隔日,谢明曦特意穿上黑色武服。 这一日,海棠学舍的所有学生都要穿同色的武服,以防参加比试的学生里有人不能上阵,随时可以替换上场比试。 谢明曦到松竹书院已经很早,六公主竟更早一步来了。 昨日的男装少年不见了踪影,今日的六公主,穿着海棠学舍的黑色武服。合身的武服勾勒出修长苗条的身形,眉眼间闪着勃勃英气和自信的光芒。 还真是……宜男宜女啊! 正文 第二百六十四章 御马(一) 谢明曦脑海中迅速闪过这句话,然后,轻笑不已。 六公主走了过来,压低声音问道:“你笑什么?” 谢明曦抿唇轻笑:“我在想,公主殿下穿起男装便是翩翩少年,穿着女装则是美丽少女。转换自如,浑若天成,委实令人钦佩。” 看着笑颜如花的谢明曦,六公主默默心塞了一回。 自己昨晚收拾得开屏的孔雀一般,特意去谢府门外见谢明曦。是想令她对男装的自己印象深刻…… 现在看来,效果只达到了一半。 谢明曦确实印象“深刻”,只是,并无什么心旌摇曳情生意动,而是将自己当成笑话看了一回…… 六公主满心委屈心酸,无处可诉,目中露出浓浓的控诉。 谢明曦越想越觉好笑,口中溢出如银铃般清脆的笑声。 六公主:“……” 穿着黑色武服格外俏丽明媚的尹潇潇凑了过来,笑着问道:“你们两个在说什么,怎么这般开心?”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瞥了尹潇潇一眼。 自己哪里开心了? …… 六公主平日总是这副阴郁沉默的样子,尹潇潇早已看惯了,压根没放在心上。 尹潇潇凑到谢明曦身边发起了牢骚:“昨日射箭,我只拿了第四,连前三都没进。可我爹高兴得不成样子,硬是设宴邀了许多武将登门喝酒,喝得醉醺醺的。笑声如擂鼓一般。” “今日我爹肯定来不了松竹书院了。” 遥想起尹大将军醉意熏熏笑声如雷的样子,谢明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放心,我们一起为你呐喊助威便是。” 顿了顿又道:“我们已领先松竹书院十五分,今日你们三人的目标是冲进前八名。如此一来,便是松竹书院的三人夺得前三,总分相加也不及我们莲池书院。” 前五日的领先优势,汇聚到了今日。 现在,压力重重的是松竹书院的参赛学生。 “说得有理。” 顾山长熟悉的声音响起。 谢明曦等人立刻转身,齐齐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山长。” 顾山长精神奕奕,目中闪着愉悦的神采,看着比往日更年轻几分,声音也格外温和:“我们已遥遥领先,今日不求躁进,只要稳住,我们便赢下了这次书院大比。” 尹潇潇用力点头。 六公主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不可如此作想。” 众人一楞,一起看向六公主。 六公主淡淡说道:“比试便需拼尽全力。一旦生出求稳之心,便会心生懈怠。正因局势大好,才更不能轻忽。” 比试的时候,求稳的心态最要不得。 别人在背水一战,你想的却是稳妥,如何能敌得过? 十五分的差距,并不是不可逾越。 …… 顾山长哑然片刻,才笑着叹了一声:“六公主言之有理。是我太过在意名次,反而失了书院大比的平常心。” 既是比试,自然就要全力以赴。 六公主目露坚定:“山长放心,我们定不负你的期望。” 顾山长欣慰地点点头。 当日六公主初进莲池书院,她因俞皇后之故,对庶出的六公主总存着一丝不喜。这半年来,亲眼看着六公主的勤勉奋进,直至昨日大放光芒。 如今再看六公主,真是无比顺眼。 谢明曦却轻声道:“公主殿下,我想看看你的右手。” 六公主心中一暖,没有拒绝,伸出右手。 昨日食指受的是轻伤,一夜过来,伤口早已愈合,只余浅浅的红印。 谢明曦这才放了心。 此时,一众学生夫子已陆续进了练功场。今日要参加御马比试的佟悦却迟迟未至。 顾山长和廉夫子俱都皱起眉头,心里涌起不妙的预感。 这个预感,很快被验证。 佟悦在贴身丫鬟的搀扶下走了过来。一张圆圆的小脸上浮着异样的潮红,精神恹恹,一张口便哭了出来:“山长,夫子,对不起,我昨晚回府后练习骑马,淌了一身汗又吹了风,今日一早起来便发了烧……” 佟悦越说越觉难过,泪水啪嗒啪嗒地直往下掉。 为了这一日御马比试,她整整苦练了两个月。 昨日晚上,她特意练了一个时辰,想的便是今日拿个好名次,为莲池书院争光。却未想到好心做了错事…… 此时她连走路都无力气,哪里还有御马的体力? 佟悦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谁也不忍心苛责她。只是,眼下最重要的不是安抚佟悦,而是另选合适的人选替佟悦参加比试。 顾山长目光一扫,尚未出声,谢明曦已挺身而出:“山长,今日便由我替佟悦参加比试。” 谢明曦确实是最佳人选。 除了六公主尹潇潇,海棠学生的学生里,便以谢明曦御马最佳。 顾山长和廉夫子对视一眼,一头。 唯有六公主略略皱眉,似想出言反对,很快又默默咽了回去。 …… 御马比试,用的是松竹书院马厩里的马。 便是同一个品种的骏马,也有脚程耐力高下之分。这也是御马比试绕不过去的“不公平”之处。 孟山长亲自挑选了十八匹骏马,一众参加御马比试的学生一起摸签,谁运气好,摸中了一号签,便能第一个挑选马匹。 以此类推。 摸中十八号签的学生,便只能等着别人挑剩的最后一匹马了。 休息调整了一夜过来,四皇子的情绪已恢复冷静——至少表面如此。在见到六公主时,四皇子甚至扯了扯嘴角:“今日御马,我们再一较高下。” 六公主呵呵一笑:“四皇兄可别再让着我了。” 四皇子:“……” 四皇子笑容一敛,目中闪过冷厉的光芒。 站在四皇子身侧的盛渲,笑着打圆场:“我们一起去抽签吧!” 四皇子淡淡应了一声。 盛渲的目光很快落在六公主身侧的秀美少女身上。 穿着黑色武服的谢明曦,多了平日少见的飒爽英气,双眸如星般璀璨。微微翘起的唇角,噙着清浅的笑意。 盛渲看了一眼,又看一眼。心底的骚动几乎难以按捺。 六公主微微眯起眼眸,心中涌起杀意。 …… 正文 第二百六十五章 御马(二) 五皇子今日也参加御马比试。 五皇子笑嘻嘻地凑到六公主身边:“六皇妹,今日御马可得稍稍让一让为兄。万一我输了给你,定会被父皇训斥了。” 六公主未曾搭理。 宫中嫔妃个个心思深沉,皇子们也没一个是省油的灯。这个五皇子,整日嘻嘻哈哈,看着最好相处。不过,真实模样如何,谁能知晓? 倒是尹潇潇,看不惯五皇子这等厚颜,撇了撇嘴。 五皇子一直在留意尹潇潇,见她目露鄙夷,立刻张口挑衅找茬:“尹小姐这般看着我,是什么意思?” 尹潇潇说话习惯直来直去,不喜绕弯子。对着身份尊贵的五皇子,也未胆怯:“男子汉大丈夫,一张口就让女子相让,真不知羞!” 五皇子:“……” 五皇子好悬没被噎出个好歹来,瞪了过去:“我们兄妹感情好,在说笑,莫非你听不出来?” 尹潇潇又撇撇嘴,转头问六公主:“公主殿下和五皇子殿下感情很好吗?” 六公主摇摇头。 五皇子:“……” 尹潇潇顿时乐不可支,咧嘴笑了起来。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 五皇子憋了一肚子闷气,暗暗立誓今日必要在御马赛场上扳回颜面。也让这个讨厌的尹潇潇看看,他是不是真正的男子汉大丈夫! …… 签筒已备好,一众学生以书院的次序排好,一一上前抽签。 今日老天似格外眷顾松竹书院。 四皇子随手一抽,便抽中了一号签。 盛渲和五皇子各抽中了四号签五号签。 相较之下,莲池书院三人抽中的签就没那么好了。三支签,分别是三号八号十六号。尹潇潇忍不住咕哝一句:“松竹书院今日抽的签,怎么都那么好。” 谢明曦和六公主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冷笑一声。 这签筒是松竹书院准备的。若说松竹书院没捣鬼,谁也不信! 看来,孟山长是真的急了,连这等不入流的手段也使了出来…… “这支三号签给你。”谢明曦悄然将手中的签塞给六公主,换走了十六号签。 三人中,六公主御马最佳,和四皇子等人也有一拼之力。最好的这支签,换给六公主也是最正确的决定。 六公主握着竹制的三号签,竹签微凉,心里却蒸腾着热意。定定地看了谢明曦片刻,低声道:“我定不负你所望。” 六公主这般郑重其事,令谢明曦好笑之余,又觉得暖融融的,轻声说道:“我们一起为莲池书院的第一努力。” 六公主笑着点头。 尹潇潇反应迟了一步,也跟着点头。心里暗暗嘀咕不已。 她也算“我们”中的一个吧! 为什么谢明曦和六公主对视说话时,她总有种自己特别多余的感觉? …… 接下来,众学生按着签号一一选马。 四皇子挑走了最神骏的一匹白马。 六公主拿着三号签,目光一扫,落在一匹神骏的黑马上。黑衣配黑马最帅气,就是它了! 盛渲五皇子挑的也是好马。尹潇潇等得脖子都长了,总算轮到自己,顿时精神一振,迅速上前,挑了一匹枣红色的骏马。 谢明曦气定神闲地等着,待轮到她挑马的时候,只剩三匹骏马。 能被从马厩中挑出来,这些马自然不会太差。不过,挑到最后,想要什么神骏之极的骏马也无可能。 谢明曦随意挑了匹灰马。 这些被驯服过的骏马,只要骑术精湛,稍加熟悉便可。不过,众学生无人疏忽大意,各自骑上骏马,先在练功场里慢悠悠地转两圈,熟悉胯下骏马。 御马比试同样分三轮。 第一轮是要在规定的时间里跑完五圈,共计十分。 第二轮是骑着骏马做出各种御马的动作,也计十分。 最后一轮,是众人骑马疾驰千米,比的是御马的爆发力及速度。这也是最激烈最精彩的比试,且有一定风险。 也因此,孟山长在宣布比试开始之前,特意扬声叮嘱:“诸学生都想争先,拿下第一。只是,凡事以安全为重。不可为了争夺名次,惘顾自己的安危。更不可在途中对别人的马匹做手脚,一旦查明,便计做零分。” 一边说,一边若有所指地瞥了莲池书院的三位少女一眼。 显然是在暗讽莲池书院为了争夺第一,会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举动。 谢明曦忽地上前一步,朗声道:“孟山长请放心,我们莲池书院总分遥遥领先,将第二名甩下十五分,胜券在握,绝不会做出任何行险之事!” 孟山长:“……” 众学生:“……” …… 声音遥遥地传到坐在第一排的众评判耳中。 顾山长看着孟山长忽红忽白的脸色,心中十分快慰。 俞皇后也低声笑道:“这个孟山长,看来是输急眼了。竟妄图以言语惑乱谢明曦等人心神。” 被谢明曦生生噎了回去。 真是畅快之极! 顾山长悠然一笑:“莲池书院要拿第一,现在皇后娘娘不会以为这只是一句口号了吧!” 俞皇后心知自己微妙的心思变化瞒不过好友,索性坦然承认:“一开始我确实觉得此事不太可能。尤其是全新生阵容参加比试,委实是一招险棋。” “没想到,学生们表现如此优异出色。” “尤其是谢明曦李湘如盛安平,俱在此次比试的课程中夺得第一,大放光彩,令人印象深刻。” “如无意外,此次莲池书院必能拿下头名,为你我一争颜面。” 顾山长扬起嘴角,和俞皇后对视而笑。 此时,场中已响起哨声。众学生各自收拾情绪,骑上骏马。 御马比试的第一轮,已正式开始。 只需在规定的时间里跑完全程便能拿下十分,所以,这一轮并不激烈。六人一组,共分三组。尹潇潇也在第一组。 尹潇潇正专注地策马前行,忽地听到一个熟悉的中气十足的叫嚷声:“闺女加油,爹在这儿哪!” 一转头,就见昨晚大醉一场的亲爹不知何时来了练功场,此时正扬手高嚷。身侧还有武将凑趣地拉着横幅,上面写着极其醒目的五个字。 尹潇潇必胜! 尹潇潇:“……”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六章 高下 诶哟我的亲爹,你这是在闹什么啊!还嫌昨日不够丢脸啊! 尹潇潇俏脸瞬间发烫,红如猴臀。 偏偏骑着骏马的五皇子就在身侧。五皇子自然也听见了尹大将军的卖力高喊声,不由得嗤笑一声:“可笑!” 轻飘飘的两个字顺着风钻进尹潇潇的耳中。 尹潇潇所有的羞窘,瞬间化作汹汹怒火。 尹潇潇本已略逊五皇子一筹,此时一怒之下,不愿再保留什么体力,用力一踢马腹,胯下骏马立刻快了三分。短短片刻间,便已越过五皇子。 擦身而过的瞬间,尹潇潇嗤笑一声,同样扔下两个字:“没用!” 五皇子:“……” 半大少年,正是争胜好强之龄。五皇子哪里咽得下这口闷气,迅疾策马追了上去。奈何尹潇潇总是领先一头。五皇子拼尽全力,也未追上。 五圈跑完,尹潇潇满面自得,五皇子满心郁闷。 两人不约而同地瞪对方一眼。 这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谢明曦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抿唇而笑。 尹潇潇性情直爽,平日很少和人起口角,也从不和人结怨。偏偏每次遇到五皇子,都闹得鸡飞狗跳。 以活泼讨喜闻名的五皇子,一遇到尹潇潇,也变成了好斗的乌眼鸡一般。 不是冤家不聚头,此话真是半点不假! …… 第二组第三组也在一炷香的时间里跑完五圈。不出所料,第一轮众学生俱是十分。 待到第二轮,难度陡然高了许多。 每个学生独自策马一圈,要在疾驰的骏马上,做出各种御马的姿势和动作。要精准漂亮,才能拿下高分。 坐着观看的学生们已有人按捺不住,站起身来张望。坐在后排的被挡了视线,索性也站了起来。 尹大将军身高力壮,站起来比别人高了半个头。 不过,他觉得众人都站着,自己站在其中半点不惹眼,索性站到了椅子上。然后从身侧的武将手中拿过横幅,用力挥舞,高声嚷道:“闺女继续加油,爹在这儿哪,爹给你呐喊助威啊!” 身畔众人被尹大将军的大嗓门震得耳膜疼。 场中比试的学生注意力也被吸引了过来,看一眼,便各自窃笑起来。 谢明曦和六公主也忍俊不禁,对视而笑。像尹大将军这样豁出脸面给女儿加油打气的,可谓独一无二。 今日的御马比试,出尽风头的可不是她们两人,而是尹潇潇! 尹潇潇恨不得找个洞钻进去! 讨厌的五皇子又呵呵笑了一声。 尹潇潇猛地抬头,瞪了过去:“你笑什么?”羞恼之下,连尊称也忘了。 五皇子倒也没仗势欺人,不过,那副嘲弄的嘴脸也着实可恨就是了:“我是在羡慕尹小姐,有这么一个全心支持自己的亲爹。为了给你欢呼助威,不惜站到了椅子上,还挥舞起了横幅,啧啧!我等羡慕不及啊!” 尹潇潇明媚黑亮的眼眸里快喷出火星来了:“我就喜欢我爹这样欢呼助威!干你何事?” 没等五皇子张口还击,又轻哼一声:“光耍嘴皮子没什么意思,还是在马上一较高下!谁输了,就向对方低头赔礼!敢不敢?” 怎么不敢?! 五皇子也轻哼一声:“一言为定!” 众学生:“……” 今日的御马比试,还真是热闹啊! …… 第二轮的比试中,最引人注目的无疑是四皇子。 四皇子自少时起练习射御,御马的功夫确实极佳。各式御马的动作做得十分精准,如行云流水般流畅自然。 松竹书院的学生们一起高声呼喊,为四皇子助威。 建文帝的目中也露出一丝满意的笑容。 盛渲和五皇子比起四皇子略一筹,不过,也都极利落地完成了所有规定的御马动作。同样引来阵阵喝彩道好声。 孟山长憋在胸膛的一口闷气,终于吐了出来,不无得意地瞥了顾山长一眼。 顾山长却置之不理,定定地看着练功场上的三个少女。 很快,便轮到她们三人了。 这一轮,她们的表现到底如何?能否和四皇子等人媲美? 很快,顾山长提起的这颗心便落了下来。 尹潇潇不愧出身将门,自小习武,射御同样出众。御马的动作干净利落。谢明曦也毫不逊色。 最令人惊艳的,是六公主。 清冷少言的美丽少女,穿着黑色武服,骑着黑色骏马,如一道黑色闪电,生生撞进众人眼中。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六公主不仅完成了规定的御马动作,还以单手控马,翻身跃起站在马背上。然后在疾驰的骏马上翻身下马。 众人忍不住起身欢呼起来。 六公主! 六公主! …… 孟山长面色难看至极。 照目前的表现,莲池书院的三个少女,稳进前六,甚至可能名次更高…… 顾山长亲切询问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莫非是日头太晒了?孟山长的脸色怎么这般难看?” 孟山长:“……” 比试场中,四皇子的面色也难看起来。 今日的御马比试,他只能赢不能输!而且要赢得干净漂亮,牢牢压过六公主,才能洗清昨日屈居第二的耻辱。 可现在……他真的还能拿下第一吗? 四皇子在原地僵硬地站了片刻,忽地往盛渲的身边走了一步。 两人本来就站在一起,一步之后,便站得更近。 盛渲抬头,以目光相询。 四皇子目中闪过一丝狠厉的寒意。 盛渲微微一惊,却无别的反应,略一点头。 今日比试,四皇子绝不能再输给六公主。好在自己今日一并参加比试,此时也算有了“用武之地”…… 如此细微的神色变化,在激动喧嚣的比试场上,根本无人留意。 第三轮比试,千米竞速,在尖锐的哨音中开始了。 十八匹骏马,同时疾驰而出,马蹄如雷,声势浩荡。这一轮,已是最后的比试。没有人再珍惜体力,俱都全力策马。 四皇子很快脱颖而出,一骑领先。 五皇子盛渲紧随其后。 六公主策马疾行,目光紧紧地盯着前面的四皇子。 就在此时,盛渲忽地策马靠近。 正文 第二百六十七章 黑手(一) 御马比试最激烈也最有风险,尤其是最后这一轮,每年几乎都有人受伤。 女子体弱力小的劣势,也在此轮毕露无疑。 此时,尹潇潇和谢明曦都未能冲至前面,不过在中游。唯有六公主,已冲至盛渲五皇子的身后,比四皇子也只差了两匹马身的距离。 骏马全力疾驰之下,转眼便可逾越。 就在此时,盛渲策马靠了过来。 他行事倒是仔细,靠得不算太近,不能算违规。偏偏又在六公主的视线之内,难免造成细微的影响。 这一细微的影响,已足够了! 高手对决,根本容不得半点分神。 六公主眼眸微眯,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自己正愁没机会下黑手,这个盛渲主动“送”上门来,再好不过! …… “卑鄙无耻!” 尹潇潇全力疾驰之下,依旧留意到了盛渲单方面的“骚扰”举动,气得俏脸泛白,破口大骂:“太卑鄙了!” 身侧立刻响起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不要分神,全力比试。” 是谢明曦的声音。 尹潇潇心头怒火兀自熊熊燃烧,咬牙低语道:“他们分明是故意为之。以防公主殿下争得头名!” 太无耻了! 竟用这等不入流的法子来对付六公主! 偏偏这等小人招数,在此时颇为有效。六公主显然受了困扰,速度已渐渐放慢。 尹潇潇虽张口说话,却无暇转头看谢明曦。也因此,错过了谢明曦脸上闪过的冷意:“你先全力冲刺,其余的事交给我。” 此次书院大比,谢明曦已展露出过人的组织判断能力。是当之无愧的众学生之首。 谢明曦一张口,尹潇潇反射性地应下。然后,不再分神张望,心无旁骛地策马疾行。 而谢明曦,一边策马向前,一边慢慢向盛渲靠拢。 这绝不是什么易事。此时人人骑着骏马向前疾驰,要避免马匹冲撞,需要极高明的御马技巧和精准的判断力。 在第一个转弯之际,谢明曦终于窥准了最佳时机,策马奔至盛渲的左后侧。 而此时,六公主已被挤至最外圈。 所有学生都在抢占内圈,他们三人却反其道而行之,俱在最外圈。和一众学生稍稍拉开了距离。 此时离一众观看比试的学生夫子评判等人足有百米远。 正是动手的最佳时机! 谢明曦目中闪过寒芒,右手腕略一抖动,手心里已多了一枚石子。 这枚石子,是她在出门前放在袖中,为了“备用”而已。没想到,今日真的派上了用场……谢明曦手中石子尚未飞出,异变突生。 六公主胯下骏马忽地痛苦地长嘶一声,马蹄高高扬起。然后又重重落地。 六公主差点被掀落马下。万幸六公主御马之术高明,在众人的惊呼声中险之又险地控制住了突然发癫的骏马。 六公主翻身下马,脸颊略显苍白,目中惊魂未定。 谢明曦一惊,不假思索猛地勒紧缰绳,一跃跳下骏马,冲至六公主面前:“公主殿下!你没事吧!” 六公主迅速冲谢明曦眨眨眼,然后露出惊恐痛苦的神色来。 谢明曦:“……” …… 盛渲倒是一马疾驰冲了出去,听到身后马匹长嘶和谢明曦的惊呼声,盛渲心里猛地一跳。骤然掠过不妙的预感。 他只以马匹相欺,压着不让六公主全力疾驰而已,却未对六公主的马匹下手……给他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在众目睽睽之下做这等事。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本安坐着观看御马比试的建文帝也怒了,冷着脸转头,看向满额冷汗的孟山长:“立刻让人停止比试!” 孟山长强忍住擦拭冷汗的冲动,低声应是。 尖锐的哨音响彻练功场。 这是比试暂停之意! 已经快冲至终点的四皇子,一直一马当先,此时骤闻哨音,不由得一惊,心中骤然掠过一层阴影。 这个盛渲,竟连这点小事也未做稳妥。闹了这么大的动静出来……这要如何收场? 一众学生各自勒紧缰绳,令胯下疾驰的骏马慢慢停下。 盛渲迅速策马至四皇子身边,目中难得露出一丝惊慌之色,低低说道:“殿下,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四皇子薄唇紧抿,目光凌厉:“稍安勿躁,待会儿便见分晓。” 五皇子也一头雾水地过来了:“出什么事了?我刚才似听见有人在喊六皇妹的名讳!该不是六皇妹出什么事了吧!”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张望。 空荡的练功场上,六公主和谢明曦俱已下了马,谢明曦一脸急切,六公主却目露痛苦。 五皇子下意识地瞥了面色难看的盛渲一眼,然后拧起眉头,声音里多了几分不善:“盛渲,你对六皇妹的马做了手脚?” 之前盛渲有意压着六公主的马,五皇子自也看在眼底。为了松竹书院的头名,五皇子睁一眼闭一眼权当不知。 不过,这绝不代表他这个兄长会坐视盛渲对六公主下黑手。 看着满脸愠怒的五皇子,盛渲真是一肚子苦水百口莫辩:“殿下误会了。我敢对天立誓,我绝无对付公主殿下之意。” 五皇子显然并不信这番说辞,冷哼一声,便快步走向六公主。 四皇子将心头翻涌的怒意按捺下去,冷着脸也走了过去。 当着建文帝俞皇后的面,他这个做兄长的,总得装装样子。 懊恼不已的盛渲,一脸晦气地跟在四皇子身后。脑海中不停地回旋着之前的一幕。转弯之际,他明明什么也没做,为何六公主的马突然受惊? …… 六位山长都来了。 顾山长迅速打量六公主一眼,急切地问道:“公主殿下可曾受伤?” 六公主苍白着俏脸,摇了摇头。 谢明曦目中满是怒意,狠狠地瞪了盛渲一眼:“公主殿下虽未受伤,却被马匹所惊,到现在尚未回过神来。” 盛渲:“……” 众目睽睽之下,瞪我是什么意思? 我可什么都没做过啊! 可惜,便连孟山长也用怀疑的目光看了过来,不怎么确定地问道:“盛渲,公主殿下马匹受惊,是否和你有关?” 正文 第二百六十八章 黑手(二) “回禀山长,我并未对公主殿下的马匹做手脚。”盛渲打起精神,向众人解释:“转弯之际,我全力策马,根本不知身后发生什么事!” 没等孟山长吭声,顾山长已冷笑着张口:“照盛公子说来,莫非是谢明曦冲着六公主的骏马动手不成?” 盛渲:“……” 盛渲彻底体会到了什么叫“百口莫辩”! 顾山长一怒之下,言语分外犀利:“当时转弯,众学生都在抢里圈,唯有盛公子和六公主谢明曦在外圈。有机会有动机动手之人,非盛公子莫属。” “孟山长,这是御马比试的最后一轮。为了抢夺第一,贵书院可真是不折手段啊!” 孟山长一张老脸火辣辣的,连辩解的话语也显得软弱无力:“顾山长请息怒。事情尚未查明,岂能此时就下定论……” 顾山长冷笑一声:“这等话,孟山长还是留着向皇上和皇后娘娘解释吧!” 顿了顿,又冷冷道:“孟山长应该庆幸,今日六公主殿下只受了惊,并未真正受伤。否则,皇上和皇后娘娘必会降罪!” 风头正劲颇受宠爱的六公主若在比试中被人陷害受伤,建文帝岂有不怒之理? 他这个松竹书院的山长也算做到头了。 孟山长越想越是心惊,越想越觉后怕,心中恼恨不已。 这个盛渲,真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对六公主下黑手! 天子一怒,盛渲定会被严惩,只怕连淮南王也要跟着遭殃。 …… 查验惊马的夫子很快过来了,低声对孟山长说道:“马匹并无明显伤势,也无外伤。只在马腹处有些青淤,应该是被用力猛踢所致。” 当时,离六公主最近的唯有盛渲。 有机会猛踢骏马马腹的,也只可能是盛渲。 孟山长心头气血翻涌,狠狠瞪了盛渲一眼:“盛渲,看看你做的好事!” 盛渲怄得一口血快吐出来了:“山长,我并未出脚踢公主殿下的骏马。” “你离得最近,不是你还会是谁?”在顾山长的冷冷注视下,孟山长不得不摆出最严厉愤怒的样子来:“总不会是谢明曦!” 谢明曦和六公主之间隔着盛渲,便是腿生得再长,也踢不中六公主的骏马。 盛渲脱口而出道:“或许是六公主自己故意踢中马腹,然后嫁祸于我!” 对,一定是这样! 犹如利剑劈开迷雾,所有的困惑也有了答案。 盛渲猛然看向面色泛白惊魂未定的六公主:“公主殿下,你为何要这般陷害于我?” 六公主默默看了盛渲一眼。 谢明曦眉间满是怒气,冷冷一笑:“世上竟有你这等寡廉鲜耻之辈,我今日真是开了眼界!” 没等盛渲怒而还击,谢明曦已冷然道:“事情的真相如何,一看便知。诸位山长未曾指责你,是看在淮南王府和松竹书院的颜面上。否则,焉能容你继续在这里颠倒是非。” 口舌如箭,不外如是。 六公主心中暗赞一声“配合得好”,终于张口道:“我既已无事,便算了吧!” 六公主如此“宽容大度”,将“意图狡辩”的盛渲映衬得卑劣无比。 …… 五皇子终于忍不住了,怒瞪盛渲:“好你个盛渲,竟意图加害六皇妹。我今日饶不了你!你立刻随我去见父皇!” 六公主略略蹙眉,轻声道:“五皇兄暂且息怒。些许小事,何必大动干戈!” 五皇子冷哼一声:“今日是你反应迅捷,才未受伤。不然,此时怕是已被摔至地上了。他这般对你,你倒为他说情,也太宽宏心软了。” 六公主只得又看向四皇子:“四皇兄,依你看,此事该如何处置?” 四皇子:“……” 谁也不是傻瓜! 四皇子一开始确实十分恼怒,以为盛渲自作主张加害六公主。到了此时,他已察觉出异样来。 盛渲岂会蠢得在大庭广众之下加害六公主?此事,分明是六公主自导自演,故意抹黑盛渲! 偏偏盛渲之前以骏马相欺压之事,众人都看在眼底。现在盛渲就是长了一百张嘴也解释不清…… 他要怎么办? 是竭力替盛渲辩解,一并被责罚? 抑或是立刻抽身? 短短片刻里,四皇子心念电闪,已有了决定。 在盛渲暗含期盼的目光中,四皇子敛容看向孟山长:“盛渲意图伤人,幸好六皇妹及时躲过,安然无恙。请山长下令,让人替换盛渲上场比试。” 盛渲:“……” 盛渲不敢置信地看着一脸冷漠的四皇子,心中一片冰凉。 若不是四皇子授意,他也不会主动靠近六公主,意图压着六公主的骏马……又岂会被六公主反将一军,落至现在这等进退两难的困窘境地? 而四皇子,竟毫无救他的打算!反而迫不及待地撇清…… 四皇子似未察觉到盛渲的惊愕,神色依旧漠然。 …… 孟山长一声令下,松竹书院里很快有人上场,替换盛渲。 这个人,正是同为松竹四公子的李默。 李默接过盛渲手中的缰绳,冲着面色难看僵硬的盛渲低语:“别发愣了,还是想想待会儿要如何向皇上请罪吧!” 盛渲只觉得口中发苦。 那份无法言喻的苦涩,从口中蔓延至全身。 他顶着同窗们异样的目光,回了自己的位置,沉默地看着比试重新开始。 默默地看着六公主大展神威,和四皇子同时到达终点,并列第一。 默默地看着五皇子和李默分别拿下第三和第五。 默默地看着尹潇潇和谢明曦拿下第四第六。 松竹书院输了。 莲池书院高居第一! 六公主射御均为第一,谢明曦则是礼仪算学两门皆为第一,成了此次书院大比中最璀璨夺目的明珠。 这一双明珠并肩而立,一个黑衣黑马,美丽清冷,夺人心魄。一个秀美清丽,眉目如画,令人神迷。 在场的少年,有一半在看着六公主,另一半则在注视着谢明曦。 自这一日开始,京城双殊的声名不胫而走,成了众少年心目中无人能取代的女神。 …… 正文 第二百六十九章 庆贺 莲池书院力压松竹书院,夺得书院大比第一! 这是今年京城最火爆的新闻,没有之一! 四大钱庄赔银子赔得面色惨淡。尤其是那两笔高达一万两银子的赌注,需赔付十万两银子,简直赔到吐血。 下注押莲池书院第一的人,狠狠赚了一笔。 谢府里,徐氏攥着厚厚一摞银票,嘴巴咧到了耳后根。 五千两! 整整五千两啊! 她这辈子,也没见过这么多银子。以后便是和谢家父子翻了脸,也不愁无银子度日了! 谢铭和阙氏也是满心激动,不时瞥向徐氏手中的银票。 他们也从未见过这么多的银票! “娘说得果然没错!”谢铭由衷笑道:“幸好娘坚持要下注五百两银子,不然,现在哪能赚得来这么多。” 一说这个,徐氏便心痛,忍不住叹道:“我的胆子还是太小了,当时该押一千两才对!” 现在可就有一万两银子了! 一想及此,徐氏便心痛如滴血。暗暗痛下决心,以后再有类似的机会,绝不能犹豫,一定要全心信任谢明曦! 谢兰曦和谢元舟此次也小发了一笔,各自攥着属于自己的银子喜不自胜。 “奶奶,明曦堂姐什么时候回来?”谢元舟迫不及待地追问:“明曦堂姐这回大大露脸风光,我一定要亲自恭贺她。” 谢兰曦也笑道:“是啊!明曦堂妹此次名动京城,领着一众同窗力夺第一,实在是可喜可贺。是不是该摆下几桌宴席,庆贺一番?” 徐氏笑道:“放心吧!酒宴是少不了的。” 此事根本轮不着别人操心。 以谢钧为人,岂肯放过如此出风头的好机会。定会大摆宴席。 谢元舟忍不住追问:“奶奶,比试早已结束,为何明曦堂姐一直没回来?” 比试上午就结束了,谢明曦却一直迟迟没回谢府。 徐氏肯定地说道:“如此喜事,定是和一众同窗夫子庆祝去了。” …… 京城颇负盛名的鼎香楼,因三楼专门招呼女客而闻名。 今日,鼎香楼的三楼被莲池书院包了下来,莲池书院所有学生都来了,一众夫子洋溢着笑容,齐齐而至。 唯有董翰林,无颜面对一众学生,自称身体不适,早早便没了踪影。 季夫子不无揶揄地笑道:“董夫子今日怕是无颜见人了。” 廉夫子低声笑道:“董夫子会不会羞愧之下,无颜见人?” 董翰林和学生立下赌约一事,莲池书院里无人不知。这回生生打了董翰林的脸,董翰林说不定会自动辞了夫子一职。 苏夫子掩嘴一笑:“你这可就太小觑董夫子了。如我所料没错,董夫子定是回去构思如何写‘巾帼更胜须眉’的策论去了!” 此言一出,众夫子皆会心而笑。 杨夫子尤其笑得促狭:“董夫子是翰林出身,文采出众,此次策论,定然写得格外精彩。我们等着看好戏瞧热闹便是。” 便是顾山长,目中也露出一丝笑意。不过,口中却淡淡道:“大家今日说笑几句便是。以后当着董夫子的面,不可再提。” 众夫子一起应下,然后纷纷赞起了学生。 苏夫子夸赞礼仪前三的谢明曦等人,杨夫子得意洋洋地称赞此次参加音律比试的三个学生,季夫子一脸傲然,廉夫子满目神采。 提起最后一轮御马比试,众夫子皆忿忿不已,纷纷出言指责“加害”六公主的盛渲。 顾山长目光一闪,淡淡说道:“淮南王已亲自领着盛渲进宫请罪,此事自有皇上明断!” …… 五个学舍的学生各自坐了一席。 海棠学舍的十二个学生,尽数而来。便连发烧未退的佟悦和一直在府中“养病”的颜蓁蓁,也都来了。 “今日多亏谢妹妹,及时替我上场比试。”佟悦的双目中露出感激感动。 谢明曦心情极佳,闻言笑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只可惜,我没能替你拿个前三回来,只有第六名。” “第六名也很厉害了!” 佟悦往日和谢明曦并不亲近,经过此事之后,彻底心服口服,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满是钦佩:“你礼仪算学皆拿下第一,御马也未落人后,实在令人佩服!” 一众同窗立刻出言附和。 “是啊!谢妹妹此次可算是扬眉吐气,风光无二了。” “此次六公主殿下也一展所长,竟连四皇子殿下也被压了一头。实在是太解气了!” “李姐姐也很厉害,拿下了音律比试的第一呢!” “这么算来,此次书院大比的六门课程,我们莲池书院一举拿下五门第一!哇哇哇!真是太厉害了!” 是啊! 六门课程,五门皆夺得第一。 真是前所未有! 坐在谢明曦身侧的六公主,也张了口:“此等喜事,我们饮些果酒也无妨。” 果酒只有淡淡的酒味,不过,有总胜于无嘛! 这一提议,立刻获得众人响应支持。 …… 一众兴奋激动的少女中,唯有颜蓁蓁强颜欢笑,眉宇间难掩郁郁之色。 比试前,她摩拳擦掌,想着大展身手,为莲池书院争光,也能令自己出头露面。结果,她确实“出头露脸”了…… 却是以最丢人的方式。 这两日她躲在府中,根本无颜见人。 直至惊闻莲池书院夺得第一,她惊喜得一蹦三尺高,所有阴郁烦闷失落懊恼都被抛诸脑后。兴冲冲地来参加庆功宴。 可一坐下,浓浓的尴尬便来了。 别人参加比试,名次最低也有第七第八。她这个倒数第一,坐在其中真是羞愧满面,无颜张口。 谢明曦素来口舌如刀,此次一定不会放过这个羞辱她的大好机会吧! 还有被她嘲笑过的盛锦月和方若梦,也一定在等着落井下石吧! 颜蓁蓁越想越觉灰心丧气,头不自觉地垂了下来。 “颜蓁蓁,”一个熟悉的声音忽地响起。 颜蓁蓁咬了咬嘴唇,抬头看向谢明曦,一脸英勇就义的神情:“你想嘲笑我只管笑吧!” 反正她也没脸还击! 谢明曦却含笑举起酒杯:“为第一庆贺,满饮此杯!” 正文 第二百七十章 感动 颜蓁蓁一怔。 谢明曦竟未嘲笑,也未张口奚落……还主动和她举杯庆贺! 太阳是从西边出来了吗? 谢明曦似窥出颜蓁蓁心底的震惊,微微一笑,饮下酒杯中的果酒。 颜蓁蓁也呆呆地喝了杯中的果酒。带着清甜的淡淡酒味,在舌尖弥散。那一丝甜意,在口中久久不散。 盛锦月本欲张口取笑,见状撇撇嘴,不再出声。 方若梦也主动举杯,还关切地问了一句:“颜妹妹,你的身子现在可好了?” 众少女一起看了过来。 胜利的喜悦充斥心头,众人对比试失利的颜蓁蓁也多了几分宽容,此时看着颜蓁蓁的目光颇为和善。 不知为何,颜蓁蓁鼻子忽地一酸,眼眶骤然红了:“其实,我没生病,我就是没脸来见你们……” 大颗泪珠啪嗒啪嗒滴落。 这两日,她在颜府受了许多叱责,一向疼爱她的父母兄长,对她冷淡了许多。连带着她身边的丫鬟婆子在府中也受冷落白眼…… 这些变化,皆在一夕之间。 颜蓁蓁平日趾高气昂心直口快,人缘实在算不得好。不过,此时哭得眼泪鼻涕一把,看着也颇为可怜。 众少女少不得出言安抚一番,颜蓁蓁在众人的安慰下擦了眼泪,挤出笑容道:“往日是我不懂事,时常说些大家不爱听的话,惹人讨厌而不自知。多谢大家宽容忍让,以后,我定会改掉这些臭毛病。” 盛锦月终于忍不住冒出一句:“知道自己讨人厌,总算还有救。” 颜蓁蓁反射性地回了一句:“再怎么样也比你人缘好得多。” 众人:“……” 还有斗嘴的心情,看来是白担心了。 …… 书院大比大胜而归,众少女俱都心情极佳,有模有样地推杯换盏。 果酒的酒味颇淡,不过,喝得多了,总有些酒意。 今日众少女似有默契一般,轮番向谢明曦劝酒。便是林微微,也笑嘻嘻地端起酒杯:“谢妹妹,此次书院大比能拿下第一,你居功至伟。我得敬你喝上三杯!” 看着林微微醉态可掬的模样,谢明曦不由得哑然失笑:“林姐姐,你醉了。” 林微微眨眨迷蒙的眼眸,自觉十分清醒:“我没醉,快来,我们喝五杯。” 谢明曦哭笑不得:“你真的醉了。” 林微微脸颊嫣红,振振有词:“我清醒的很。我们一起喝十杯!”话刚说完,便咚地一声趴到了桌上。 谢明曦:“……” 一众少女早已笑得东倒西歪。 谢明曦也无奈地笑了起来:“罢了,大家都喝了不少,今日的庆功宴也该散了。我这便去向山长请示一声。” 然后,起身去了顾山长和夫子们的一席。 …… 顾山长今日容光焕发,目中满是笑意,见了谢明曦,眼中笑意更深了几分:“明曦,过来。” 称呼陡然亲近。 谢明曦何等聪慧伶俐,立刻上前拱手:“弟子谢明曦,见过师父。” 顾山长弯起嘴角。 夫子们纷纷笑道:“山长收弟子,是何等喜事,岂能这般随意。” “说的是,至少也该摆上几席,让莲池书院的所有夫子都知晓才是。” “山长可休想省了这回酒宴。” 顾山长却道:“收徒之事,非同小可,总得明曦的父母点头同意才是。” “师父言之有理。”谢明曦立刻接了话茬:“我今日回府,便将此事告知祖父和父亲。拜师非同小事,待父亲备下拜师礼,领着弟子前去拜师。” 顾山长笑而不语,算是同意了。 谢明曦虽早知有这一刻,依旧如饮了蜜水一般,心中满是愉悦。 …… 庆功宴散了,众少女各自回府。 谢府马车就在鼎香楼外,六公主却和往日一样,坚持送谢明曦回府。谢明曦也渐渐习惯了和六公主同乘马车,并未推拒。 车轮缓缓向前滚动。 马车里一片安静。 谢明曦注视着六公主。 六公主今日也喝了不少果酒,却无半点酒意,一双黑幽的眼睛如黑宝石一般熠熠闪亮,嘴角微扬,带着几分自得。 “淮南王已领着盛渲进宫请罪去了。”六公主悠然笑道:“这一回,先给他一点教训,让他知道有些人不能随便招惹。” 谢明曦微微皱眉,声音中透出一丝不悦:“当时的情形,实在危险。万一伤到自己怎么办?你此次行事太冲动了!” 六公主理直气壮地应道:“他不怀好意,故意靠近影响我比试。我给他点颜色瞧瞧,哪里不妥?再者,我特意考虑过,在那个时候动手最合适。我也早有防备,不会被惊马所伤。” 什么惊惧害怕,当然都是装出来的! 六公主想起当时的情形,忍不住咧嘴笑了一笑:“你的反应真是迅捷。我只冲你眨眨眼,你便会意过来,和我一唱一和,令盛渲百口莫辩!” “我们两个,真是心有灵犀一点通!” 相较六公主的眉飞色舞,谢明曦却无半点喜色,默然片刻,忽地说道:“我说过,我的仇怨,我自会亲自动手报回去。你不必为我做这些。” 六公主不以为然地反驳:“他碍了我比试,我当然要出手对付他,和你无关。”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六公主。 一盏茶后,六公主摸了摸鼻子,老实承认:“好吧,和你确实有那么一点点关系。” 不然,自己何必以身涉险,只为了狠狠坑盛渲一回,让他有口难言有苦难诉! 谢明曦依旧什么也没说,只静静地看着六公主。 那双明亮的眼眸,浮起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不管是前世还是今生,从未有人对她这么好。 六公主收起了玩笑之心,轻声道:“明曦,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你的事,就是我的事。你的仇,也和我的仇怨无异!” “我知道你聪慧无双,能应付一切。可是,一个人总难免孤单冷清。我和你一路同行,并肩携手。如此,我们都不孤单了。” “再说了,我们两个联手挖坑坑人,不是很愉快吗?” 前面说得很煽情,到最后一句,陡然皮了起来。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一章 交心 六公主笑得狡黠,眉眼间俱是鲜活的神采。 此时的六公主,再无一丝谢明曦记忆中好友的阴郁少言模样。 没有一刻,比此刻更鲜明地令谢明曦意识到,昔日那个沉默阴郁的六公主已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眼前这个聪明大胆热诚又狡猾的少女。 她也终于能真正放下痛失好友的遗憾,真真正正地接受崭新的“六公主”! 谢明曦心中纵有思绪万千,最终出口的,依旧只有两个字:“谢谢。” 这短短的两个字,却令六公主心花怒放,一双眼眸闪出了前所未见的神采。迫不及待地握住谢明曦的手:“你不怪我自作主张?” 你真的,愿意卸下心房,真正接受崭新的我? 六公主的手指纤长,却意外地温热有力。 谢明曦抿唇,微微笑了起来:“难道我在你眼中,就这般不识好歹?” 这世上,有人真心对你,全心全意为你着想,为你的喜而喜,为你的怒而怒。 如此真情,岂能辜负? 盛安平,不管你曾经是什么样的人,不管你来自何处,不管你是什么身份。从今日起,你便是我谢明曦真正的朋友,永不相弃! 情绪鲜少外露的谢明曦,此时目光清澈,清晰地流露出彻底接纳好友的诚意。 六公主惊喜之余,心中又暗暗叫苦不已。 自己的“真实”身份,绝对是一个巨大的“惊喜”。以谢明曦的性情脾气,等到真相揭晓的那一日,会是何等反应? ……算了,这些事暂时还是别想了。 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至少,眼下两人关系密切融洽,谢明曦已真正敞开心肺接纳了自己。 六公主心中苦乐半掺,小心地控制着面上的表情,免得被敏锐细心的谢明曦窥出端倪。 …… “三小姐回府了!” 门房管事脚底如生风一般,满脸喜色地跑来禀报。 原本打算午睡的谢老太爷,立刻精神一振,连连笑道:“好好好,立刻请三小姐过来。让人给老太太他们送个口信,让他们一起过来。” 至于还在“禁足反省”的丁姨娘和谢云曦……还是老老实实继续待在院子里吧!别出来碍大家的眼了。 徐氏很快领着二房众人来了。 谢明曦也很快出现在众人眼前。 谢老太爷一脸慈爱,乐呵呵地笑道:“明娘,你可算回来了。快些坐下歇着。” 徐氏亲自倒了一杯茶,捧至谢明曦面前,乐呵呵地笑道:“明娘,这回可真是托了你的福。我下注五百两,整整翻了十倍,变作五千两回来了。” 徐氏下注押莲池书院第一之事,谢明曦自然知晓,闻言笑道:“是祖母眼光好。” 谢老太爷就有些痛心了。 早知如此,当时押什么一百两,直接押个一千两多好! 不过,谢老太爷颇要脸面,当着谢明曦的面不愿说这些,转而笑道:“此次莲池书院力压松竹书院,夺得第一,风光又长脸。皇后娘娘定有赏赐吧!”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 就在此刻,喝得醉意醺然的谢钧也在长随的搀扶下回来了。 “明娘,我的好明娘,”谢钧步履不稳,笑声倒是格外洪亮:“这回你可是给亲爹大大长脸了。” 一边说,一边打了一个响亮的酒嗝。浓烈的酒气迎面扑来。 …… 谢明曦略一皱眉,不动声色地让开几步:“父亲现在不怪我太过狂妄擅自吹嘘要拿第一了吧!” 谢钧早把这茬扔到了脑后,不以为然地说道:“有实力,才有夺魁的自信。这哪里是狂妄!” 然后,又兴致勃勃地笑道:“原本那些瞧不起莲池书院的,现在一个个都在夸耀你们。今日的酒宴上,那些同僚也争相夸赞我教女有方。” “明娘,你这回真是大出风头。礼仪算学俱是第一,之后代替同窗上场比试御马,成绩也颇为不错。” “这才是真正的文武双全啊!不愧是我谢钧的女儿!” “这等喜事,必要设宴庆贺。” 徐氏立刻问道:“是不是让人送信去郡主府,请郡主回府商议?” 不管如何,永宁郡主都是谢明曦的嫡母。有些场合,还是由她出面最合适。 谢钧却道:“不必和她商议。就由母亲操劳一回,待宴席那一日,再请郡主回府露个面便行了。” 便是永宁郡主不肯回来,也无所谓。 眼下谢家因谢明曦名声大振。众人提起谢家,第一个提起的必是谢三小姐!永宁郡主不回谢府,也没太大影响。 更令谢钧激动的事还在后面。 谢明曦轻声道:“还有一件事,我要和父亲商议。” “顾山长欲收我为弟子。还请父亲备下拜师礼,亲自领着我前去拜师。” …… 拜顾山长为师? 谢钧眼睛一亮,酒意陡然褪去大半,整个人霍然清醒了许多:“你说的是真的?顾山长真愿收你做弟子?” 谢明曦淡淡一笑:“这等要紧事,我岂敢胡言乱语!” 谢钧喜不自胜,连连道好。 便是谢老太爷,也高兴不已。 徐氏不太明白谢明曦拜师为何这般值得高兴。 不过,谢老太爷谢钧都这般激动,显然这是件再好不过的事:“阿钧,明娘能拜在顾山长门下为弟子,是不是件大喜事?” “这是当然。”谢钧心情极好,看徐氏也比往日顺眼了几分:“顾山长出身名门,是皇后娘娘至交好友,执掌莲池书院,品性高洁。亦是当朝书法大家,深受敬重。” “顾山长一生未嫁,无字无女。她此时肯收明娘为弟子,定会细心教导。说不定,日后还会将莲池书院的山长之位一并传给明娘。” 这可是天上掉下来的大喜事! 谢明曦比试拿了两个第一,是争脸添彩的好事。却又不及被顾山长收为弟子来得实惠了! “今日真是双喜临门!”谢老太爷笑道:“阿钧,事不宜迟,你立刻去沐浴更衣,备下拜师礼。下午便领着明娘去登门拜师。” 拜师之事,宜早不宜迟。 先将师徒名分定下,日后再摆酒宴。 谢钧立刻应了下来。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二章 拜师 顾山长一觉醒来,犹自觉得头脑有些昏沉醉意,自嘲地笑道:“果然是上了年纪。区区一壶果酒,竟也令我醉了一回。” 若瑶捧了水来,伺候顾山长净面,一边笑道:“莲池书院夺得书院大比的第一,这等喜事,值得一醉。” 这倒也是。 顾山长欣然一笑,张口道:“我已收明曦为弟子,是双喜临门才对。” 若瑶早知顾山长心意,闻言欣慰不已:“谢三小姐蕙质兰心聪慧无双,定能继承小姐的衣钵。” 顿了顿,又轻声道:“奴婢也盼着小姐有弟子在身侧,能稍解寂寞。” 女子独身未嫁,日子过得清静,有时也不免寂寞。 外人只见到顾山长人前的风光,知晓她寂寞孤单的,也唯有贴身丫鬟若瑶了。 主仆相伴多年,情谊深厚。 顾山长对着若瑶便如对姐妹一般,说话并无顾虑忌讳:“人活于世,总不能事事如意。我如今活得逍遥自在,偶尔孤寂些不算什么。我收明曦为弟子,是欣赏她的聪慧勤勉,也是怜惜她的身世。” 说着,轻叹一声:“她虽优秀出众,却是庶出,有嫡母嫡姐,还有庶出的兄长。那位声名赫赫的谢郡马,白生了一张好皮囊,却无真正的慈父心肠。” “眼下明曦声名俱佳,谢郡马自对她千好万好。若是此次比试失利,还不知谢郡马会是什么嘴脸模样!” “我日后既为明曦的师父,自会护着她,不令她受半分委屈。” 最后一句话,说得云淡风轻,却又自信霸气。 就在此时,门被轻轻敲响,门房前来禀报:“启禀山长,鸿卢寺卿谢大人递了帖子来,领着谢三小姐来亲自拜见山长。不知山长可要一见?” 来得真是快! 由此也可见,谢钧如何迫不及待地想令谢明曦拜师…… 顾山长扯了扯嘴角,将对谢钧的鄙夷按捺下去,淡淡道:“让他们父女进来。” …… 谢钧喝了两碗醒酒汤,又特意沐浴更衣,此时酒气尽去目光清明,看不出半分喝过酒的模样。 谢钧确实生得好相貌,温文儒雅风度翩然地拱手:“谢钧见过山长。” 翩翩风姿,足以迷倒世间女子。 这其中,自然不包括心如止水的顾山长。 顾山长淡淡一笑:“谢大人不必多礼。” 目光一转,落在手中捧着锦盒的谢明曦身上。 谢明曦上前两步,恭敬地跪下:“父亲特意领着我来拜师,恳请山长收下我这个弟子。以后,弟子一定认真聆听师父教诲,勤勉学习,不辜负师父的期望。” 顾山长目光一柔,嘴角微微扬起,看向谢钧:“谢大人可愿明曦拜我为师?” 必须愿意啊! 千肯万肯啊! 迫不及待啊! 谢钧立刻拱手,一脸诚恳地说道:“小女能有幸得了山长青睐,是她的福气,也是我们谢家的福分。恳请山长收下小女为弟子。” 顾山长略一点头。 若瑶代为上前,收下拜师礼。 然后,谢明曦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又奉上一盏清茶。 顾山长接了茶杯,喝了一口。 拜师礼其实颇为简单。经过这一拜师礼,两人的师徒名分便就此定下。 世人皆重传承,除了子嗣之外,有资格继承衣钵的便是正式收下的弟子了。顾山长这么多年从未收过弟子,谢明曦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以后会在顾山长心中占据何等分量,不问可知。 谢钧心里美得直冒泡,笑着说道:“过两日,谢家会设宴款待亲朋,庆贺明娘此次在书院大比中夺得两门第一。” “不知山长可有闲空,是否愿登谢家之门?” 顾山长的孤傲清高赫赫闻名,从不赴任何酒宴。 不过,自己的弟子又是例外。 顾山长含笑应下:“好,到时候我一定去。” 谢钧深觉面上有光,连连笑道:“我明日便亲送请帖过来。” …… 顾山长笑容微敛,正色道:“谢大人,我既收明曦为弟子,日后自要精心教导。有些话,我也得说在先。” “以后,明曦的学业我要亲自接管。便是其余诸事,我这个做师父的,也少不得过问一二。” “我这个人,性情耿直,脾气也说不上太好。若有人擅自欺辱我的弟子,我断然不会容忍。若日后因此闹出什么不快,谢大人也得多担待。” 谢钧:“……” 顾山长只差没直说“我的弟子谁也别想欺负”了!矛头直指永宁郡主母女……其实,丁姨娘母子对谢明曦也没好到哪儿去。 身为亲爹,面对凌厉夺人的顾山长,谢钧很可耻地心虚兼认怂了,连连陪笑道:“山长请放心。我们谢家上下,都视明娘如珍似宝,舍不得令她受半点委屈。” 顾山长自然不信这等鬼话,口中却淡淡笑道:“如此便好。” 顿了顿又说道:“我想单独和明曦说会儿话,谢大人不介意吧!” 谢钧立刻道:“当然不介意,我先出去等着。说得久些也无妨。” …… 谢钧很快出去了。 没等顾山长吩咐,若瑶也悄然退了出去。 顾山长看向谢明曦,温和地说道:“明曦,你我已为师徒,关系和以前再不相同。以后,你在师父面前,不必太过拘谨,言语放肆些也无妨。” “师父便是你的靠山,你若受了什么闲气,只管告诉我。我定会为你撑腰出气!” “我顾娴之的弟子,谁都休想欺辱半分!” 不知为何,谢明曦忽地鼻子泛酸,眼眶也在悄然发热。 她自以为心冷如刀,不会再为任何人任何事动容。可就在今日之内,接连被六公主和顾山长击中心扉。 六公主的珍惜,顾山长的袒护。 对一直孑然独行的她而言,这些感情既陌生又奢侈。却在今日齐至,将她冷硬的心田融化。 她已经很多年未曾落过泪。 此时此刻,温热的液体却悄然溢出眼角。 她微微红着眼眶,喊了一声:“师父!” 顾山长的目中也闪出了水光,伸出手,轻轻将谢明曦揽入怀中。 ……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三章 重罚(一) 傍晚。 永宁郡主府。 等了一炷香时分,永宁郡主才领着谢元亭出来。 谢钧依旧满面春风,半点都未气恼:“两日后,谢府要设宴为明娘庆贺,郡主也领着元亭回府一聚吧!” 永宁郡主这几日并未去松竹书院观看书院大比。不过,书院大比的结果,自有人定时向她回禀。 淮南王领着盛渲在宫中请罪,整整一个下午都未见回府。淮南王府如被阴云笼罩,她去了一趟,和满面愁容的兄嫂对坐无言,只得又回来了。 没想到,刚回来,谢钧便来了。 还是这副春风得意的嘴脸! 谢钧的心情有多愉快,永宁郡主的心情就有多恶劣。 一旁的谢元亭更是怄得想吐血。 谢明曦竟然真的领着一众同窗拿下了书院大比的头名!以后,谢明曦岂不是要在谢府里横着走了? 永宁郡主冷着脸道:“如此风光的好事,我这个做嫡母的,就不去掺和碍眼了。” 谢钧竟也未放下身段恳求,淡淡说道:“郡主若不露面,只怕会落人话柄。” 落人话柄? 永宁郡主冷笑不已:“你这话实在可笑。莫非还有谁敢因此事问责我不成!”料谢家上下也没这个胆子。 谢钧继续淡淡道:“别人管不着我们谢家的家事。我只担心,明娘的师父心中不喜。” 永宁郡主挑眉冷笑:“哦?原来明娘正式拜了师,不知她的师父是谁?”莫非谢钧想以谢明曦的师父来压她这个嫡母一头不成?真是可笑! 谢钧铺垫了半天,只为此刻,故作淡然地应道:“是顾山长!” 永宁郡主:“……” …… 永宁郡主出身淮南王府,在李太后身边长大,令她忌惮的女子寥寥无几。 顾山长无疑是其中一个。 和俞皇后的深厚情谊,清贵的山长身份,都令顾山长身份超然。顾山长的满腹才学和刚正不阿的脾气更是赫赫闻名。 京城贵妇如云,才学出众者不在少数。能和顾山长相提并论的,却一个都没有。 这些年,不知有多少人打过主意,想让自己的女儿孙女拜在顾山长门下,俱被顾山长拒绝。 谢明曦怎么就偏偏得了顾山长的青睐? 这个臭丫头,运道实在是太好了…… 谢元亭已满脸嫉恨地脱口而出:“顾山长怎么会收三妹为弟子?” 谢钧凉凉地瞥了谢元亭一眼:“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莫非是见不得明娘好?” 心都快偏到天边去了。 谢元亭满心憋闷,却又无可奈何,只得低头认错:“儿子一时失言,请父亲勿怪。” 谢钧如今看长子是愈发不顺眼了,轻哼一声,便不再多理。转头对永宁郡主说道:“希望郡主仔细斟酌,两日后愿回谢府。” 然后,便起身离去。 永宁郡主铁青着脸,坐了许久没出声。 谢元亭窥着永宁郡主的脸色,半晌才仗着胆子出声:“就算三妹拜了顾山长为师,母亲也无需顾虑。一个外人,难道还能伸手管谢家的家事不成?” 可惜,这通马屁拍到了马脚上。 永宁郡主阴着脸怒叱:“天地君亲师!顾娴之既是谢明曦的师父,插手过问诸事再正常不过。你的脑子都长到猪身上去了吗?这么简单的事也想不明白?” 倒霉的谢元亭显然被迁怒,被骂了个狗血淋头,面无人色。 简而言之,谢明曦如今有了真正的靠山,再不能轻易开罪羞辱……话说回来,就是没拜师之前,被羞辱的人也是他好吗? …… 淮南王府。 天色渐渐昏暗。 淮南王世子夫妇的心情比天色还要灰暗。 “世子爷,阿渲一直未曾回府。”淮南王世子妃眼眶通红,不停擦拭眼泪:“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正午前淮南王便领着盛渲进宫请罪,整整一个下午过去了,既不见人回府,又无半点音讯。让人心中惶惶难安。 淮南王世子也是满心烦闷一脸晦气:“宫中动静,谁人能知。再耐心等等!” 坐在一旁的盛锦月忍不住小声咕哝:“大哥也是的,惹谁不好,偏偏在御马比试的时候对六公主下黑手。皇上岂有不怒之理!” 是啊! 皇上护短成性……别说皇上,便是普通父母,见了自家女儿受欺负差点落马受伤,也绝不肯咽下这口闷气。 想到皇上的雷霆之怒,淮南王世子心中惊惧不已。口中勉强自我安慰:“有父王在,皇上总要顾及几分颜面,不会重罚阿渲……” 话语未落,门房管事已飞速地跑了进来:“启禀世子爷,王爷已经领着小世子回来了。” 淮南王世子眼睛一亮,心头一颗巨石落了地。 淮南王世子妃更是激动难抑,霍然起身:“他们人呢?” 门房管事不敢抬头,低声道:“小世子挨了板子,被抬了回府,王爷已经命人去请太医了……” 淮南王世子妃眼前一黑,差点当场晕厥。 盛锦月大惊失色,忙扶住淮南王世子妃:“母亲,母亲!” 淮南王世子妃回过神来,一边捂着胸口,一边嚎啕恸哭。 淮南王世子阴着脸,怒瞪过去:“挨一顿板子算是轻的,好歹回来了。你哭什么丧!擦了眼泪,随我去看看。” …… 盛渲挨了一顿重重的板子,一张俊美的脸孔,此时惨无人色,昏迷未醒,趴在木板上被抬了回来。 后背全是伤痕,斑驳的血迹渗在衣服上,看着更觉触目心惊。 当看到盛渲的惨状时,淮南王世子也红了眼眶。 盛渲是他的嫡长子,是淮南王府的嫡长孙,平日和诸皇子来往。他素来以聪慧的长子为傲,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上半句。更别说动手! 盛锦月母女两个一起哭了起来。 站在一旁的淮南王眉头紧皱,额上的皱纹也格外明显。仿佛在一日间骤然老了几岁。一张口,满是苦涩: “今日,我领着阿渲进宫请罪。” “阿渲跪了半日,直至傍晚,皇上才命我领着阿渲进殿。” “皇上只问我一句,意图伤害公主,按着宗人府律例,应该如何处置?” 正文 第二百七十四章 重罚(二) 意图伤害公主,当然是死罪! 淮南王执掌宗人府,自然清楚律例,听了皇上的话,心中陡然凉了大半截。 一把年纪的淮南王,不得不下跪请罪:“都是老臣治家无方,子孙不肖,实在无颜面对皇上。” “阿渲还年少,此次是求胜心切,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恳请皇上饶过他这一遭!” 皇上冷笑一声:“朕饶过他,如何对得住朕的安平!” “纵使求胜心切,也不该用这等不入流的手段加害于人。万幸安平骑术精湛,方才躲过一劫。换做别的学生,怕是早已被摔落马下,生死不知了。” “今日皇叔下跪求情,朕便网开一面,饶他死罪。” “只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今日,便打他一百板子,稍加教训。安生在府中养几个月的伤,将暴戾的性子收敛几分。” 淮南王只得谢恩。 盛渲动了动嘴唇,似想辩驳什么。可在愤怒的天子面前,所有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辩解亦毫无用处,只会激怒建文帝。 整整一百板子! 行刑的御林侍卫还算手下留情,只令盛渲皮开肉绽,未伤及筋骨。 若用尽全力,盛渲今日定然小命难保。 …… 盛渲跪了半日,又挨了一百板子,早已人事不知。 剪开衣服,露出伤痕遍布满是血迹的后背,淮南王世子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撕心裂肺地喊着:“我的儿啊……” 淮南王世子心中也抽痛不已。 这么重的伤,少说也得养上三个月。 更令人沮丧的是,经此一事,淮南王府也失了圣心。 “雷霆雨露,皆是君恩。”淮南王缓缓说道:“阿渲做了错事,本该挨罚。皇上饶过他一命,已是格外开恩了。你们皆需心怀感恩,绝不可口出妄言!” “否则,便会招来更多的祸端!” “你们一定要牢记于心!” 淮南王世子心中一凛,忙低头应下。 哭泣不已的淮南王世子妃也哽咽着应道:“儿媳谨遵父王教诲!” 淮南王勉强打起精神,叮嘱盛锦月:“锦月,以后见了六公主殿下,绝不可出言冒犯。便是谢明曦,你也不得轻易开罪。” 总之,在天子没消气之前,淮南王府上下皆要低调做人,绝不能再惹事。 盛锦月红着眼睛,点了点头。 …… 寒香宫。 “安平,朕已经狠狠重罚了盛渲,为你出了心头恶气。” 建文帝一改之前的冷厉,冲着六公主温和一笑。 六公主目中露出感动之色,轻声道:“多谢父皇。”顿了顿,又低声道:“其实,女儿只略略受了惊吓,并未受伤。父皇何必大动肝火。若伤了龙体,女儿于心何安?” 女儿就是贴心! 建文帝心怀快慰,笑了起来:“女儿受了欺辱,朕这个当爹的,岂能无动于衷!” “只是,淮南王多年来忠心耿耿,当差也算尽心。盛渲也是朕的堂侄,给他点教训也就罢了。” 六公主口中乖乖应是,心中却呵呵一笑。 一百板子,打得盛渲皮开肉绽,足够他趴在床榻上养几个月不能露面了。 算总账之前,稍稍收点利息也是应该的。 建文帝又笑着夸赞道:“今日你们兄妹并列第一,朕也觉颜面有光。” 四皇子也就罢了。自小便随名师勤学苦练,前两年俱是射御第一,今年有这样的成绩不稀奇。 六公主的出色表现,却着实令人惊喜。 建文帝确实疼爱孩子。不过,十指也有长短。哪个皇子公主更优秀,建文帝难免要偏爱几分。 如今,建文帝看六公主,怎么看怎么顺眼。连带着对梅妃的态度也温和了许多:“梅妃,你教女有方,也应记上一功。” 建文帝连着两日驾临寒香宫。梅妃养了几年的病,在短短两日间便大有起色,面色也红润了几分。闻言忙恭敬地应道:“都是皇上的功劳,臣妾委实不敢居功。” 建文帝听着颇觉顺耳,龙心大悦,笑着问道:“安平,你此次表现甚佳,朕要重重奖赏。想要什么,只管和朕张口!” 梅妃一颗心陡然提到了嗓子眼。 老天保佑,六公主千万别乱说话。 什么穿一日男装“扮做”七皇子之类的事,万万不能再提。 六公主眼角余光早已瞄到梅妃紧绷的面色,不由得暗暗无奈好笑。这个梅妃,实在是太过怯懦胆小。 有些事,偶尔为之才能起到最佳效果。整日穿着男装晃悠,真拿宫中诸妃当傻瓜不成?便是俞皇后,也断然容不得这等行径。 “父皇赏女儿一匹好马,一副好弓箭吧!”六公主微笑着讨赏。 建文帝一口应下:“好,朕有一匹汗血宝马,便赏给你。至于弓箭,朕会命内务府为你造一副最好的。” …… 建文帝又去了寒香宫! 建文帝将那匹价值千金的汗血宝马赏给了六公主! 建文帝命内务府用最好的材料为六公主造弓箭! 各宫的动静消息,素来瞒不过“有心人”。 四皇子听闻这些消息后,一张俊脸冷凝如冰,目中满是不甘和愤怒。 弓箭也就罢了,那匹神骏之极的汗血宝马,他肖想已久。原本打算在书院大比后向父皇讨要,没想到,被六公主捷足先登…… 此次书院大比的结果,实在大大出人意料。 六公主异军突起,光芒四射,将他这个文武双全的四皇子压得面目无光! 一旁的内侍小安子,小心翼翼地张口询问:“听闻淮南王府小世子今日挨了板子,被抬着出了宫。不知殿下是否要赏些伤药去淮南王府?” 四皇子和盛渲交往甚密,盛渲挨了板子,于情于理,四皇子都该有所表示。 更何况,盛渲这顿板子,其实是替四皇子顶了灾。 至始至终,盛渲都咬紧牙关,未曾将四皇子供出来。 四皇子回过神来,略一思忖,沉声吩咐:“小安子,你现在出宫,将伤药送两瓶去淮南王府。并为我带话给盛渲。” “就说他今日吃的苦头,我会铭记于心。” …… 正文 第二百七十五章 服输 隔日清晨。 莲池书院门外,围满了前来上学的学生。 一个个交头接耳,或惊讶或兴奋或一脸好看戏的神色。 来得稍迟一些的学生,见状立刻凑了过去:“出什么事了?你们怎么都围在这儿?” 先来一步的学生立刻低声笑道:“快来看,董夫子打赌输了,果真写了一篇策论贴在门外。大家伙儿都在这儿看呢!” 董翰林在莲池书院,也算是个名人。 自董翰林请官媒去顾家提亲之后,更是“声名鹊起”,成了众学生最鄙薄的夫子,没有之一。 董翰林和海棠学生立下赌约之事,在莲池书院里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如今海棠学舍的一众少女风光夺得第一,董翰林的脸被打得啪啪响。 众学生还在猜测,说不定董翰林恼羞成怒之下,会毅然请辞。 没想到,董翰林的节操刷新下限!一篇“巾帼更胜须眉”的文章洋洋洒洒地写在纸上,贴在了门外。 哈哈! 实在太解气了! …… 林微微一下马车,便嗅到了不同寻常的热闹意味,目光一扫,顿时眼眸亮了起来:“谢妹妹,我们快些过去瞧瞧热闹去!” 谢明曦瞄了一眼,便猜出了究竟。 不过,能亲眼一见董翰林的文采,确实不能错过啊! 谢明曦和林微微携手上前。 可惜围在文章前的人太多了,一时挤不进去。 林微微眼珠一转,忽地嚷了一声:“谢明曦来了,大家伙儿让一让啊!” 谢明曦:“……” 谢明曦哭笑不得地白了林微微一眼。 林微微促狭地眨眨眼。 这一嚷,果然效果斐然。众人几乎立刻便让了过来,一双双闪闪发亮的眼眸俱都盯在谢明曦的俏脸上。 这半年来,谢明曦这个名字,一次次在众学生耳边回响。往日或许还有人心中不甘,不过,经过此次书院大比,再无人心中不服。 “谢明曦,”不知是哪个少女淘气地喊了一声:“给学姐签个名吧!” 众学生顿时哄笑起来。 定睛一看,原来是当日领着她进海棠学舍的学姐穆梓琪。谢明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学姐先别急。待我先看一看董夫子的文章。” 穆梓琪在一众同窗嘻嘻哈哈的推挤下笑了起来。 不知是谁又嚷了一声:“快让一让,六公主殿下也来了!” 众学生自动自发地让了开来。 美丽清冷穿着一身黑色武服的六公主来了。 谢明曦略一转头,迎上神采奕奕的六公主,不由得抿唇轻笑。 六公主心中一动。 谢明曦习惯了以笑容为面具,清浅的淡淡的不可捉摸的笑,让人无法窥破她的真实情绪。而此时,她的笑颜清澈而美丽。双眸如明镜一般,清晰地倒映出自己的脸孔。 六公主弯了弯嘴角,也笑了起来。 …… 六公主和谢明曦并肩而立…… 这么说对林微微不太公平。因为林微微就在谢明曦的另一侧站着。只是,六公主和谢明曦被一众少年奉为“京城双姝”,众人不自觉地就忽略了林微微。 三人一起抬头看了过去。 董翰林不愧是翰林出身,写得一手好字。一篇“巾帼更胜须眉”文采卓然,完全看不出出自一个轻视女子以大丈夫自居的男子手笔。 六公主忽地喃喃低语:“愿赌服输。董夫子既是写了这篇文章,也张贴在了书院门外,看来是不会请辞了。” 语气中不无遗憾。 谢明曦也有些遗憾:“确实如此。” 平心而论,董翰林的才学确实不错,足以胜任夫子一职。奈何为人品性令人讨厌,实在生不出半点好感。 看了一通热闹,众学生一一散去,各自进了学舍。 海棠学舍的学生已来了大半,一个个挤眉弄眼议论纷纷,显然都在讨论董翰林贴在门外的文章。 盛锦月一见六公主,神色陡然一变。 兄长盛渲伤势着实不轻,一夜过来不但没清醒,还发起了高烧。理智上,她知晓兄长是咎由自取,怪不得六公主。从情感上来说,她自然偏向自己的兄长…… 六公主似察觉到盛锦月的目光,忽地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你大哥现在如何了?” 一众少女的目光齐刷刷看了过来。 换在以前,盛锦月早已羞窘恼怒,愤然出声。 如今历经诸事,盛锦月冲动易怒的脾气颇有收敛……再者,她也没有和六公主翻脸的勇气和底气。 “大哥昨晚挨了板子,回府之后,敷了伤药。”盛锦月忍气吞声地应道:“不过,他一直昏迷未醒。今日早上还发了高烧。” 六公主简洁地说了四个字:“罪有应得!” 盛锦月:“……” …… 就在此时,董翰林走了进来。 众学生的注意力陡然转移。盛锦月暗暗舒出一口气,一同看向董翰林。 素来严苛的董翰林,面对一众学生默然中带着雀跃的目光,一张老脸涌起暗红。不知是羞是惭,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尴尬地沉默片刻后,谢明曦终于起身张口:“学生恭迎夫子。” 一众学生这才随之起身,一起道:“学生恭迎夫子!” 董翰林咳嗽一声:“都坐下吧!” 学生们一起谢过夫子,坐了下来。然后,继续一起看着董翰林。 董夫子,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董翰林当然清楚学生们在等什么。 她们在等着自己这个夫子低头认输,向所有学生道歉…… 松竹书院真是没用!竟真的输给了一群黄毛丫头!害得他这个“大放厥词”的夫子无地自容,一张老脸简直快被打肿了! 罢了! 男子汉大丈夫,能伸亦能屈!愿赌就要服输! 董翰林清了清嗓子,终于张了口,说出了所有学生最想听到的话。 “对不起,往日是夫子小瞧了你们。” “你们虽是女子,却个个天赋过人,聪慧勤奋。自进了莲池书院以来,俱都勤勉读书。这两个月的集训,更是刻苦。” “如此,方能在书院大比中各展所长,力压其余书院,夺得第一。” “是我这个夫子错了!” “巾帼更胜须眉,谁言女子不如男!” ……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六章 过往(一) 巾帼更胜须眉! 谁言女子不如男! 最后两句话,听得一众少女心潮澎湃,激动难以自持。李湘如露出自矜的微笑,盛锦月昂起骄傲的头颅,方若梦目中闪出激动的水光。 谢明曦弯起嘴角,转过头,和六公主对视一笑。 能让眼高于顶瞧不起女子的董翰林低头认输,这些日子的辛苦和汗水,也值得了。 唯一可惜的,是董翰林依然“坚强”地留了下来,继续做夫子。 六公主平日最不喜董翰林,每上四书五经课,都要强逼自己打起精神听。 今日不知是怎么回事,看着强颜欢笑的董翰林,忽然生出了听课的兴致。而且犹如神助一般,竟连晦涩的经义也都听懂了。 莫非,自己的文科终于开窍了? …… 吃完午饭后,是久违的午休。 谢明曦躺在床榻上,愉悦地叹了一声:“好久没午睡了。” 可不是么? 集训的两个月不算,之前的数日午休也被用来“指点”六公主读书练字。六公主暗暗叫苦咬牙硬撑,谢明曦也并不轻松。 如今心结已去,两人私下独处,比往日更多了几分默契和轻松。 六公主也躺了下来,随口笑道:“以后你总不会天天逼我午休的时候读书练字了吧!” 谢明曦轻笑一声:“你既不情愿,便作罢!” 谢明曦这么一说,六公主却又念念不舍起来:“其实,你每日督促我读书练字,也挺好的。若不是有你督促,我的礼乐书三项也不会进步得这般神速。” 谢明曦立刻更正:“有些许进步而已。” 自以为进步“神速”的六公主,一本正经地宣称:“今日董夫子上课,我已都能听懂了。学业之道,一窍通窍窍皆通。” “以后,不必你再替我一一讲解,我定能考八分以上。” 对于六公主的豪言壮语,谢明曦露出嘉许的微笑:“有理想是好事!” 六公主:“……” 六公主有些气闷:“喂,你别这样小瞧我行不行!说不定,有朝一日,我的成绩会压过你。” 谢明曦莞尔一笑,一脸“你说什么就是什么”的纵容:“是是是,我翘首期盼这一日早些到来。” 其实,成绩压不过,别的也可以压一压…… 六公主心神微微荡漾片刻,再看一眼彼此尚未长成的身形,不由得暗叹一声。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你我心意相通,却都尚未成年! …… 谢明曦根本不知六公主的唏嘘,张口笑道:“我已拜山长为师,以后,我每日都要抽半个时辰,随师父读书练字。” 六公主听闻此事,同样欣喜不已:“山长诗书满腹,书法为当世大家,你能拜山长为师,委实是幸事。” “是啊,得遇良师益友,乃人生两大幸事。”谢明曦冲着六公主一笑。 一个人再坚强再自信再冷静,也不可能真正孑然一人。她这一生,亲情依旧是无法弥补的遗憾,好在如今的她并不孤单。 良师是顾山长。 益友,当然就是自己了! 六公主心里美滋滋,低声笑道:“明曦,能遇到你,也是我这一生之幸。” 如此轻松美好的气氛下,谢明曦似随口笑问:“你射御只练了半年,便胜过四皇子,实在令人震惊。莫非你原本便有功底?” 六公主:“……” 六公主忽地打了个呵欠,准备翻身睡下。 谢明曦好气又觉得好笑:“你这警觉性也太强了吧!我随口问上一句,你便惊觉,闭口不语了。” 然后,若有所思地说道:“你如此谨慎小心,又这般警觉,说话时从不露半点口风。便是我也从未探听出只字片语。可见,你以前定非寻常人。” 一个人,能无时无刻地伪装自己,提防戒备身边人,绝不是常人。 便如她,已足够警觉,偶尔不慎,在知悉内情的六公主面前,也会露一两句以前的事。 六公主这等本事,想来不是天生,应该是经过长期严苛的训练所致。 谢明曦深深地看着神色如常的六公主:“你被严格训练过,所以才有过人的身手和反应。你以前做过密探,还是刺客死士?” 六公主也暗暗心惊不已。 谢明曦实在精明之极,半点不好糊弄。竟只凭自己一个反应,便推断出了自己曾经从事的职业。 …… 密探刺客死士,这是大齐的说法。 在自己所处的时代,叫做特工!是由隐秘的国家安全部门耗费数年之功打造出来的“秘密武器”。 擅长变装易容,能在最短的时间里融入新的身份。身手超卓,敏锐大胆,隐忍等候最佳时机,一击必中。 身为精锐中的精锐,曾数次被派遣执行最危险的任务。营救俘虏,刺杀敌军将领,游走于刀枪丛林,过着改头换面刀头舔血枪火弥漫的生活…… 哪怕被内奸出卖,身份被人识破,手中只剩一把枪一枚炸药,被敌人重重包围之际,也未畏惧。 枪里的子弹用尽后,自己引着众敌人上前,点燃炸药。在临死前,拖了几十个人做垫背。一起奔赴黄泉。 唯一可惜的是,二十四岁的自己,没有恋爱过,临死都是清白的…… 没想到,老天爷开了这么大的玩笑。一睁眼醒来,自己没在阴曹地府,却在这具孱弱的少年身体中醒来。 以“出新任务”的心态,自己迅速适应了崭新的身份和生活。 扮女装这种事,其实以前也偶尔有过一两三四回……变装逃离,扮成女装最易躲过追踪,绝不是因为自己喜欢穿女装。 遇见谢明曦,是新生后最大的惊喜。 她美丽聪慧,天赋惊人,心细如发,狡诈如狐,前一刻微笑相对,下一刻便无情翻脸。 和自己简直天生一对! 一开始,自己是因为对原主的承诺,才刻意靠近谢明曦。这半年里,却被彻彻底底地吸引住心神。 既认定了这是未来的媳妇,当然要对她好。也该对她多几分信任…… 六公主很快做出决定,定定地注视着谢明曦,缓缓说道:“你猜得没错,我确实曾为死士。” 正文 第二百七十七章 过往(二) 每一次任务,都需置之死地,用死士来形容,也算合适。 谢明曦并未太过意外,目光掠过六公主平静的脸孔,继续探询:“你可是自小便习武?” 六公主点点头。 只听谢明曦又问道:“你可有父母亲人?” 六公主迅速摇头:“没有。”顿了顿又道:“我自小便是孤儿。” 身为无父无母的孤儿,在孤儿院的数百孤儿中被挑中,不知是幸还是不幸。只是,年幼的孩童根本无法拒绝这样的命运。 之后,自己便和另外数名身份相同的孤儿一起接受最严苛的训练……用自小习武来形容,也算恰当。 只可惜,苦练多年而成百发百中的枪术,如今没了用武之地。反倒是当年一时兴起练过的骑马射箭派上了用场。不得不让人感慨命运的神奇。 挑选死士,多是孤儿。皆因孤儿无亲人牵挂,最易掌控。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了然之色。 心中的猜测,终于得到了明确的肯定答复。 “现在想来,无牵无挂无人惦记,也是好事。”六公主淡然的声音里透着洒脱:“过往的一切,俱被斩断。如今我重获新生,有了崭新的人生。” 谢明曦心中依旧存着一堆疑团,蹙眉问道:“六公主殿下因高烧离世,你骤然出现在她的身体内,是否因为你也殒命,灵魂才会离体?” “为何不是别的灵魂,偏偏是你?你和六公主之间,是否存着神秘的联系?” 六公主无奈地扯了扯嘴角:“你的疑问,也正是我心中百思不得其解的困惑。” 老天让自己重生在这具身体内,总该有些缘故吧! 或许,这具身体是自己的前世? 对曾经的无神论者而言,这样的猜测颇为荒谬。不过,最荒谬的灵魂穿越已成了事实,自己也从极度的震惊中迅速冷静并接受了现实。 如今,便是有再荒诞离奇的事,自己也不会太惊讶了。 …… 寝室里安静了片刻。 谢明曦深深地看着六公主,冷不丁地问道:“你是不是未曾读过书?为何礼乐书三门课程俱弱?” 不愧是学霸中的学霸,在这等时候,竟然关心起自己的读书问题来了。 六公主哭笑不得地解释:“你误会了。我虽身为‘死士’,也是要读书的。” 只是,读书的时间远不及训练的时间多。 再者,自己天生便不喜文科,久而久之,文科薄弱也是不争的事实。反正出任务用不到之乎者也,文科的薄弱丝毫没影响到自己身为最优秀特工的事实! 如果当年知晓有这么一天,自己会被扔到满目茫然的大齐朝要苦学四书五经,怎么也会多下些苦功读书。 六公主心中唏嘘一回,主动张口对谢明曦说道:“不过,我以前不喜四书五经,没认真学过。礼仪音律也都未学过。” 谢明曦的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这个不必说,我也能猜得出来。” 又被无情地奚落一回的六公主:“……” 六公主一言难尽的表情,引得谢明曦轻笑不已。 六公主终于肯敞开心扉,透露不愿为人道的过往。 此时此刻,两人隔着数尺之遥,中间还隔着两层薄薄的纱帐,却比往日并肩携手时更亲密。 六公主挣扎着放下豪言壮语:“这半年来,我已有了飞速的进步。如此下去,不出三年,我便能追上你了。” 谢明曦继续轻笑,目中闪过一丝纵容的戏谑:“好,那我便拭目以待了。” 六公主脸不红气不喘地吹大气:“你就等着看吧!”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 …… 层层坚固的防备,便如坚硬的壳一般。一开始坚不可摧,待有了一丝裂缝,很快这丝缝隙便会越来越大。 不欲为外人知晓的隐秘,也很自然地说了出口。 “前世我活到了二十四岁,在一次任务时被内应出卖,泄露了真实身份。几十个人层层包围之下,我无力逃脱,索性同归于尽!” “临死的时候,还拖了一堆垫背的。我也算死得不冤了。” 六公主声音淡淡,听不出什么痛恨欲狂不甘:“我六岁被选中做了死士,从十四岁起,被陆续派出执行任务。算来整整十年,也算对得住培养我的……” 国家两个字到了嘴边,又迅速换成了:“主子。” 身为国家的“秘密武器”,最终的宿命多是如此。 便如大齐朝被权贵秘密豢养的死士们,不出动则已,一出动大多九死一生。有的完成任务,也得立刻赴死。免得泄露主子的身份。 这是活在阴暗中的所有死士的共同命运。 谢明曦嗯了一声,随口道:“你可曾嫁人生子?” 六公主:“……” 六公主清了清嗓子,力持镇定:“没有。我的那个世界,奉行晚婚。有的三十岁了还未成家。我还年轻,连喜欢的人都没有,何言嫁人生子?” 谢明曦难得有些讶异:“在大齐,年过三旬做祖母的比比皆是。你们竟到三十岁才嫁人?” 真是奇风异俗! 六公主和谢明曦不约而同地在心里腹诽。 …… 倦意悄然袭来。 谢明曦有了睡意,迷迷糊糊地闭上眼。 耳边隐约传来六公主的声音:“我一直有个问题想问你。你前世嫁给四皇子,做了宫妃,之后又如何?” 可曾为四皇子生儿育女? 四皇子到底待你如何?为何你对他讳言莫深只字不提? 你何时闭上双目?是否有人害了你? 你的仇人,除了盛渲之外,还有何人? 还有,你对曾经骗过你的人,该不是真得彻底翻脸,永不原谅吧……最后这个问题,六公主没勇气问出口,只在心里默默翻滚一回,便被按捺下去。 等了许久,六公主也未等来谢明曦的回答。只听到谢明曦绵长轻微的呼吸声。 谢明曦已睡着了。 六公主目力极佳,透过两层薄纱,依然能清晰地看到谢明曦平静柔美的睡颜。心里的躁意也随之消失无踪。 六公主闭上眼,很快一起入睡。 …… 正文 第二百七十八章 师徒(一) 谢明曦小憩片刻,很快醒来。 此时,六公主正在好眠。 谢明曦不愿惊醒六公主,轻巧近乎无声地下榻穿鞋,然后轻轻推门走了出去。 候在门外的扶玉也在打瞌睡,头靠在廊檐下的柱子边,头慢慢地往下滑。然后闭着眼抬头,重新靠回原处。 身为随行伺候的丫鬟,看似整日闲着无事,实则颇为辛苦。要随时随地候在主子身边,随时待命。 一旁的湘蕙,依旧直直地站着。 宫中规矩严苛,身为宫女,一站就是半日。像扶玉这般,已算是失仪,少不得要挨训斥,重则要挨上一顿板子。 听到脚步声,湘蕙立刻转身,上前行礼:“三小姐。” 谢明曦微微一笑:“不必多礼。” 扶玉被声音惊醒,满面羞愧地擦了嘴角的口水,红着脸走上前:“对不起,奴婢一不小心睡着了。” 谢明曦随口笑道:“无妨。我要去山长的寝室,你随我一起去。” 扶玉忙应了一声。 湘蕙还不知谢明曦拜在顾山长门下之事,心中惊讶,却未多嘴多问,恭敬地目送谢明曦主仆离开。 …… 顾山长每日也习惯午睡,今日特意缩短午睡的时间。 刚在书桌前坐定,门便被轻声敲响:“师父,是我。” 顾山长舒展眉头,起身去开门。 站在门外的,正是昨日刚拜过师的谢明曦。 莲池书院课程排得十分紧密,白日根本抽不出时间。到了晚上,亦有各种课业。谢明曦还要随廉夫子习武,一整日颇为忙碌。 顾山长善解人意地利用午休时间教导弟子。 “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顾山长淡淡说道:“年少时的光阴最为可贵。对男子如是,对女子更是如此。” “女子及笄之后,便要说亲嫁人。成亲后,需相夫教子伺候公婆打理内宅,种种琐事,无暇分身。唯有少女时光,能专注于课业。” “天赋再高,也需刻苦勤勉。如此,方不负青春韶华,不负上苍赐予的聪慧。” “明曦,你天赋之佳,为我生平所见。只是,人切不可骄纵狂妄,失之本心。望你意志坚定,常怀谦逊之心。” 顾山长语重心长的一番话,听得谢明曦动容不已,郑重应了下来。 其实,谢明曦绝不是顾山长口中那等“坚定谦逊”的人。 她擅长窥视人心,善于玩弄操控人心。心思深沉,冰冷无情。这是数十载宫廷生活在她身上烙下的深深印记。早已融入她的血液身体,无法割裂。 而顾山长,却是全然不同的另一种人。 光明如烈日,坦荡如江河,刚硬如高山。 她永远也不可能成为顾山长这样公正无私胸襟坦荡的人。不过,这丝毫无碍她对顾山长的尊敬和孺慕! 顾山长见谢明曦应得慎重,颇为欣慰地笑了起来:“你能听得进为师的话就好。莲池书院所设的所有课业,你都学得极好。我不必再重新教导。” “你书法颇佳,不过,还有可进益之处。今日,我便教导你练习书法。” 顾山长被誉为京城书法大家,书法峻丽中见风骨,自成一派。京城不知多少人欲以重金求字,奈何顾山长清高孤傲,极少为人动笔。 谢明曦向往已久,闻言精神一振,满目喜悦:“多谢师父。” 看着满脸欢容的谢明曦,顾山长也觉得心中愉悦欢畅。 她这一生从未收过弟子,如今有了可心意的爱徒,真是怎么看都觉顺眼。恨不得将一身才学立刻倾囊相授。 …… 短短半个时辰,眨眼便逝。 编钟声已响起。 顾山长颇有些遗憾地吩咐:“将笔墨收起,去海棠学舍吧!明日再来!” 谢明曦恭敬地应是,利索地收好笔墨,顺手将书桌也整理整齐。 顾山长看在眼底,暗暗点了点头。 连着两日,谢明曦都在午休时来练书法。 顾山长心情颇佳,一众夫子都看在眼底。 苏夫子季夫子领头来讨一杯酒喝,顾山长也很爽快地应了下来。顺便说道:“明日正逢休沐,谢府设宴,我这个做师父的,少不得登门为她撑一撑颜面。” 免得有人以谢明曦的庶出身世做文章。 尤其是那个眼高于顶的永宁郡主!有她在,永宁郡主休想翻出浪花! 季夫子和苏夫子立刻笑着打趣:“山长真是痛惜爱徒!” “是啊!有山长前去撑腰,谢家上下谁敢慢待谢明曦?” 顾山长笑而不语,目中光芒闪动…… 这是护犊子的光芒啊! 季夫子和苏夫子对视一笑。 …… 隔日,谢府。 谢家在京城没什么根基,除了谢家上下之外,同族亲人一概没有。也因此,谢府设宴,来赴宴的多是谢钧的同僚好友。 鸿卢寺是个清闲之地,一年之中也没多少正经差事。鸿卢寺的官员也以“混吃等死”为生平最大志向。对喝酒宴请之类的事颇为热衷。 因谢明曦名声大振,众人都对谢三小姐颇为好奇,接了谢钧请帖的,今日几乎都来了。满满当当坐五六席总无问题。 以前女子讲究的是“贞静”,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这十余年来,大齐女子读书已成风尚。风气也在不知不觉中悄然改变。 整日闷在闺阁里不见人?这算什么名门闺秀! 真正的京城贵女,就应该如俞皇后顾山长那样,学富五车,满腹经纶。坦然立于人前,展露风华。 也因此,当谢钧一脸骄傲地领着谢明曦出现在同僚好友面前时,众人不但没觉得突兀,反而纷纷出言称赞。 “谢三小姐才学出众,名动京城,今日一见,更胜闻名!” “谢大人教女有方啊!令我等自愧不如!” “我那个不肖女,若能有谢三小姐的一半,我便心满意足了。” 在众人的恭维夸赞声中,谢明曦微微含笑,不卑不亢,亦未得意忘形。 倒是谢钧,被众人吹捧得飘飘然,不时哈哈而笑。 女儿有出息,做父亲的颜面有光。可比靠着永宁郡主出风头强多了! 门房管事前来禀报:“启禀老爷,顾山长已至。” 正文 第二百七十九章 师徒(二) 竟连顾山长也亲自来了! 众人心里俱是暗暗一惊。 顾山长虽是女子,身份却清贵超然。能自由出入宫中,和俞皇后情谊深厚。便是建文帝见了顾山长,也格外亲善。 撇开这一层,只莲池书院山长的身份,也足以搏得在座众人的敬重。 有心思活络的,已主动站起身来:“我家中女儿曾在莲池书院就读,今日我可得随谢大人一起出去相迎顾山长。” 脸皮厚的,也站起身来:“我家的侄女也在莲池书院读书。” “我家幼女明年十岁,也有资格报考莲池书院了。” 谢钧心中得意之极,故作不经意地笑道:“小女明曦已拜在山长门下为弟子。所以我才特意送了请帖给山长。” 此言一出,众人更是艳羡不已。 顾山长这么多年从未收过弟子,谢明曦还是第一个! 怪不得顾山长今日亲自来了谢家,感情是为弟子撑腰来了! 这样优秀出众的女儿,怎么偏偏轮到谢钧身上? 等等!女儿总要长大,总有一日要嫁人。快些瞧瞧家中是否有年龄合适的儿子,以后早些登门来提亲…… 众人或是想和顾山长套套交情,或是想凑凑热闹,大半都随着谢钧一起出去相迎。 和谢钧并肩同行的,还有一肚子气闷的永宁郡主。 思虑了两日,永宁郡主到底还是在这一日回了谢府。 …… 顾山长不喜华服,也不喜装扮,穿着一袭天青色罗裙。满头青丝挽了个简单的发髻。除了一支式样简单的金钗外,再无缀饰。 漫长的岁月,在顾山长的额上眼角留下了浅浅的皱纹。 顾山长和俞皇后同龄,今年已四十一岁,不再年轻,也不复青春韶华的美丽。 相较之下,永宁郡主年轻许多,穿戴精致,气质高贵,冷艳动人。 可不知为何,永宁郡主精雕细琢的美丽,到了微笑而立满身风华的顾山长面前,顿时落了下风。 一众男子,口中不说,心里少不得暗暗比对一番。得出一个结论:腹有诗书气自华,半点不假! 谢明曦先上前,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山长。” 顾山长微微一笑:“今日我是以你师父的身份前来赴宴。” 谢明曦立刻改口:“弟子见过师父。” 顾山长满意地笑了一笑,抬起眼,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掠过。最后落在谢钧和永宁郡主的脸上。 谢钧满面笑容,永宁郡主却只略略扯了唇角,显然是强自按捺前来敷衍。 顾山长心中轻哼一声,冲永宁郡主笑道:“有劳郡主亲自相迎。” 永宁郡主在人前绝不肯丢了颜面,淡淡笑着应道:“山长身份贵重,今日亲自到谢府来赴宴,委实是谢家之幸。” 顾山长同样淡然一笑:“郡主言重了。我既已收明曦为弟子,自要为弟子考虑着想。谢府的酒宴,更是非来不可!也免得有人小瞧了我的弟子!” 众人:“……” 好戏人人爱看! 真没想到,顾山长竟如此直接地道明为弟子撑腰之意。 看来,传闻中永宁郡主刻薄庶女之事都是真的啊……众人虽未吭声,不过,视线免不了落在永宁郡主的身上。 …… 可恶的顾娴之! 竟当着众人的面令她难堪! 永宁郡主面色微微一变,旋即恢复如常:“明娘得遇名师,委实是她三生修来的福气。” 顾山长却道:“能收到聪慧有悟性的弟子,亦是人生之幸。” 然后,当着众人的面夸赞谢明曦:“此次书院大比,明曦礼仪算学俱是第一,便是代同窗上场比试御马,也未落下风。莲池书院开设数年来,如此优异的学生前所未见。” 谢钧满身舒畅,忙笑着自谦:“山长过誉了。” 谢明曦身为弟子,也少不得应对两句:“师父如此盛赞,弟子不敢自谦。否则,让师父落了个识人不明的名声,倒是弟子的不是了。” 众人:“……” 乍一听是自谦,细一品原来是拐着弯的自夸……好吧,实话实说而已! 就是这么出色,想自谦都没办法。 顾山长也被谢明曦的话逗乐了,目光掠过神色隐有不愉的永宁郡主,似随口打趣:“郡主为何不言不笑?莫非是不欢迎我这个恶客?” 永宁郡主皮笑肉不笑地应道:“山长大驾光临,令谢府蓬荜生辉,岂能说是恶客?只是,我这个人天生冷面,不喜说笑。倒让山长心生误会了。” 然后,略略让开:“还请山长进府,坐下再说话。” 顾山长笑着点点头,携着弟子谢明曦的手,一起迈步进了谢府。 …… 按着惯例,男子和女客应分开。 顾山长今日却打破了这个惯例。 谢钧将顾山长引至正堂,一众前来赴宴的男子竟也无人觉得是冒犯。 由此也可见,世人皆势利。 对着身份贵重的顾山长,世俗的男尊女卑的观念很自然被抛诸一旁。甚至以和顾山长攀谈为荣。 今日来谢家赴宴的,多是四五品的官员。三品以上的朝堂高官,一个都没有。 而顾山长,也无愧于她的赫赫声名。在众官员面前,冷静镇定,从容不迫。话语不多,却无半句啰嗦废话,总能令听者折服。 别说永宁郡主光芒全无,便是在场的一众男子,也暗暗拜服。 谢明曦身为弟子,一直站在顾山长身侧,偶尔伺候茶水,凝神倾听。 谢家的大少爷二小姐今日都未露面。 不过,根本无人问起他们两个。 酒宴尚未正式开席,宫中的俞皇后命人送来了赏赐,是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梅妃娘娘命人送了十匹上好的宫缎来。 宫中送来的赏赐,一前一后到了谢府。 谢钧喜不自胜,领着谢明曦跪谢。 谢明曦垂着头,无人窥见她嘴边的一抹笑意。 沉寂了几年的梅妃,今日竟也命人赏赐宫缎至谢府。可见六公主此次在书院大比中的精彩表现,已博得建文帝的青睐。连带着梅妃在宫中处境也大有好转。 更令人震惊的还在后面。 建文帝竟也命身边内侍送了赏赐来! 正文 第二百八十章 赐马(一) 俞皇后和梅妃赏赐谢明曦也就罢了,当今天子竟也有厚赏! 前来赴宴的众官员彻底被惊到了! 这样的殊荣,简直前所未有! 谢明曦却有些突兀的感觉,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谢钧心中激荡振奋不已,跪谢天恩,恨不得舔一舔卢公公的脚:“多谢皇上厚赏,有劳卢公公奔波跑来谢府。” 卢公公宣完天子口谕,颇为亲切和善地笑道:“谢大人快些请起。” “谢三小姐和六公主殿下是同窗好友,此次一同在书院大比中大放光彩,双双夺得两项比试的第一。皇上看在眼里,也颇是高兴。” “皇上赏了公主殿下汗血宝马和良弓宝箭。今日又命咱家送一匹宝马给三小姐。让三小姐多多练习御马,以后和六公主殿下并驾齐驱,亦是一桩美谈。” 原来是因六公主之故! 谢明曦暗暗松了口气,心里那一丝不妙的预感,却挥之不去。 顾山长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头迅速皱了一皱。 …… 唯有永宁郡主,嘲弄地勾起嘴角。 天下男子皆薄幸! 以深情相待俞皇后的建文帝,也不过如此。后宫诸多嫔妃,一众庶出皇子公主还不满足。现在竟对一个区区十岁少女也生出了觊觎之意。用六公主做挡箭牌,赏了宝马到谢府。 下一回,是不是就要召进宫中觐见了? 呵! 真是荒唐可笑! 谢明曦啊谢明曦,你一定想不到自己会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吧!书院大比出尽风头,也令建文帝留意到了神似年少俞皇后的你…… 你该庆幸,自己尚且年少。若有及笄之龄,今日谢府接到的,就不止是一匹宝马,而是一道召进宫为美人的圣旨了。 想及此,永宁郡主心中的憋闷和郁气一扫而空。主动张口笑道:“皇上赏赐的宝马,不可和其余马匹共居一处。我这便吩咐下去,重盖一处马厩。” 永宁郡主态度忽然转变,言笑晏晏,令谢钧心中愈发自得,立刻笑着应道:“郡主所言极是。” 众人都想见识天子赏赐的宝马,你一言我一语地笑道:“宫中宝马良驹,俱是千金难求。不知我等可有荣幸看上一眼?” “正是,还请谢大人慷慨一回,令我等开开眼界。” 谢钧不假思索地应了下来。 天子赏赐的宝马,他也迫不及待地想看上一眼。 …… 谢府酒宴散后,众宾客兴尽而归。 回府之后,众人少不得要将家中女儿都喊到面前教训一通:“……瞧瞧谢三小姐,今年不过十岁,已名动京城,拜顾山长为师。就连宫中的皇后娘娘和皇上也对她赞誉有加,皆有厚赏。” “再看看你,整日读书不勤,只想赏花扑蝶。没半点志气出息。我明日便去请一位严厉的夫子来,好生教导你。若考不上莲池书院,你就别叫我父亲了……” 别人家的闺女怎么就这么出众! 自家这个怎么就这般平庸! 谢三小姐的名讳,今日屡屡被提及。不知令多少闺阁少女羡慕眼热,又令多少闺秀咬牙暗恨。 …… 被众闺秀羡慕嫉妒恨的谢三小姐,并未被今日的鲜花着锦迷昏了头。酒宴散后,便如往日一般,读书练字练琴练武。 申时正,尹潇潇和林微微一起来了谢府。 谢明曦闻讯后,搁下手中的笔,亲自到门口相迎:“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该不是约好的吧!” 尹潇潇抢着笑道:“这你可就猜错了!我是听闻皇上赏了你一匹宝马,特意登门一开眼界。没想到,和林姐姐在门外不期而遇。” 林微微也抿唇笑道:“皇上赐宝马给谢三小姐,这可是今日京城最大的新闻,我岂有不知之理。” 两个少女笑嘻嘻地凑了过来。 谢明曦笑着挽起好友的手,戏谑打趣:“你们两人一起投怀送抱,我不偏不倚,都接纳便是。” 三人对视而笑。 “谢妹妹,”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响起。 三人一起转头,却见方府的马车不知何时到了谢府门口,马车上探出的清秀脸孔,不是方若梦还能有谁? 方若梦下了马车,笑着快步走了过来:“我也是来看宝马的。” 谢明曦失笑不已:“你们一个个消息倒是灵通的很。” “那是当然。”方若梦比往日开朗了不少,眉宇间多了自信慧黠:“如此喜事,早就传开了。我岂能不知!我说要来谢府,二婶半点都没拦,还说我在谢府吃了晚饭再回也无妨。” 方若梦的嫡母罗氏被夺了管家之权,如今是二房的张氏掌家。张氏是个聪明人,见方若梦近来愈发得方阁老欢心,对方若梦也格外亲善。 尹潇潇和林微微听了方若梦的话,一起笑了起来:“原来我们想到一起去了,今晚定要在谢妹妹这儿蹭了晚饭再回。” …… 她们几个日日在书院里一同读书,彼此熟稔之极。此时嬉笑一番,别有乐趣。 谢明曦立刻笑着吩咐从玉:“让叶秋娘做些拿手的菜肴,今晚我在春锦阁宴请好友。” 从玉忙笑着应下。 谢明曦领着三个好友去了马厩处。 新的马厩总要些时日才能盖好。为了不委屈皇上御赐的宝马,谢家养的几匹马都被挪走,马厩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几乎一尘不染。 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被栓在马厩里。 尹潇潇“哇”一声惊呼出声,一个箭步冲上前,围着宝马转了两圈:“好神骏的宝马!满身雪白,连一根杂毛都没有。” 林微微也啧啧惊叹不已:“确实神骏之极!” 方若梦一双眼睛几乎粘到了宝马身上,无法移开。 这确实是一匹神骏的宝马。 人有美丑,骏马也一样。这一匹白色的母马,或许脚程耐力不及汗血宝马,不过,无疑是一匹极漂亮的母马。 爱马之人见了,便如见了绝色美女一般,根本挪不开眼。 谢明曦倒是没见什么激动之色,淡淡一笑:“我骑术平平,如此宝马落在我手中,无疑于明珠暗投。”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一章 赐马(二) 相较于林微微等人的雀跃激动,谢明曦平静得近乎漠然。 细心的林微微立刻察觉出微妙的不对劲来,迅速看了过来:“谢妹妹,皇上赏赐宝马良驹,这是何等荣耀风光!为何你没多少喜色?” 尹潇潇方若梦的目中也露出讶然。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心里自是高兴,只是没流露出来罢了。” 三人:“……” 敷衍得这么明显,她们又不是傻瓜! 只是,人多了,反倒不便追根问底。 沉默维持了短短片刻,很快被尹潇潇打破:“谢妹妹,你打算给这匹马起什么名字?”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笑:“暂时还没想好。” 尹潇潇立刻兴致勃勃地笑道:“我替你起一个好不好?” 立刻被林微微无情嘲笑:“你的枣红马叫慢慢,莫非你打算让谢妹妹的骏马叫徐徐或缓缓?” 尹潇潇不乐意了:“慢慢怎么了?这名字又特别又好听。总比追风踏月这些俗气的名字强多了。” 方若梦弱弱地发表见解:“其实,我觉得追风踏月都不错。” 尹潇潇:“……” 谢明曦被逗乐了,心中那一丝挥之不去的阴影暂时抛诸脑后,张口笑道:“这样吧,你们三人各想一个名字,然后我们一起投票,谁的名字得票最多,就用哪一个!” …… 这个注意好! 三个少女一头,然后绞尽脑汁地思忖起来。 一盏茶后,林微微率先张口:“这匹马通体雪白,就叫踏雪如何?” 尹潇潇不假思索地接过话茬:“叫快快吧!和我的慢慢正好是一对。” “我喜欢疾风这个名字。”方若梦笑道。 然后,四人一起投票表决。最终,踏雪以两票的优势获胜! 看着满面自得的林微微,尹潇潇心里酸得直冒泡:“谢妹妹,你偏心。”这多出来的一票,正是谢明曦投的。 谢明曦一脸诚恳地解释:“我没选你取的名字,是担心以后骑在马上想停下多有不便。” 众少女遥想一边勒紧缰绳一边喊快快的情形,不由得笑喷。 尹潇潇也哈哈笑了起来,些许郁闷一扫而空。 扶玉忽地快步跑了过来,目中闪着激动的光芒:“小姐,六公主殿下来了。” 谢明曦略有些意外,唇角已不自觉地扬起。 此次书院大比,六公主射御皆拿下第一,为莲池书院立下了大功。众少女也渐渐察觉,六公主除了不喜说话略显孤僻之外,其实不难相处。 听闻六公主来了,林微微等人也颇为欢喜,立刻齐声道:“我们一起去相迎。” 谢明曦欣然点头。 …… 谢府门外,一个美丽的黑衣少女静静而立。 这个年龄的少女,多穿浅粉鹅黄碧绿等鲜嫩颜色的罗裙。这个少女,却穿着一身黑色的武服,眼眸黑如墨玉,肤白唇红,令人惊艳。 少女身侧是一匹黑色的宝马,昂着高傲的头颅,黑色的马蹄不时踢踏,发出嘚嘚声响。 黑衣黑马,相得益彰! 听到脚步声,黑衣少女嘴角微扬。当四个少女的身影一起映入眼帘时,黑衣少女微扬的嘴角顿住了。 她们几个怎么也在? 这个黑衣少女,当然就是六公主。 林微微见六公主这等反应,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六公主殿下,我们都是同窗。你也太厚此薄彼了吧!” 见到谢明曦眸中含笑,见到她们几个就拉着脸。 尹潇潇也撇撇嘴:“就是。谢妹妹人见人爱,我们几个就人见人憎不成!” 六公主一直和同窗们保持着不近不远的距离。唯一能靠近六公主的,唯有谢明曦。六公主肯展颜相就的,也只有谢明曦而已。 这差距实在是太大了一些! 方若梦改不了谨言慎行的习惯,下意识地打圆场:“公主殿下和谢妹妹是知交好友,对她当然和对我们不一样。” 六公主:“……” 这具身体的真实身份,真是个巨坑,自己早已被坑得有苦难言。 男扮女装,进女子书院读书。别说是在男女尚有大妨的大齐朝,就算到了后世,被揭穿了身份也是个麻烦…… 所以,眼下的孤僻高冷是必须的! 谢明曦当然不一样。 未来的媳妇,再亲近也无妨。 …… 六公主照例不吭声,装着没听见一众同窗的抱怨。 谢明曦走上前笑道:“公主殿下怎么忽然来了?” 六公主这才张了口:“听闻父皇赏了宝马给你,我特意来看看。”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这是父皇赏赐给我的汗血宝马。” 哇! 原来这就传闻中的汗血宝马啊! 少女们眼睛熠熠发亮,立刻抛下之前的些许闷气,惊叹着围到了黑色的汗血宝马旁。 “听说汗血宝马一日能行数百里,不知是真是假!” “我曾听闻,汗血宝马流出的汗液都是血红色,所以才会有汗血宝马之称。” “这匹汗血宝马通体黑色,和谢妹妹的那匹白马倒是能凑成一对。” 谢明曦笑道:“我的白马取名叫踏雪,你的这匹黑马叫什么?” 六公主简洁地吐出两个字:“黑炭!” 谢明曦:“……” 谢明曦表情一言难尽:“你不是在说笑吧!” 林微微也抽了抽嘴角:“如此神骏的宝马,怎么也该取一个神气的名字。” 黑炭……真亏六公主忍心叫得出口! 六公主却道:“我觉得黑炭就很好。” 众人一脸惨不忍睹的神情。过了半晌,谢明曦才道:“你喜欢就好。” 尹潇潇最是性急,忍不住伸出手,想摸一摸汗血宝马。没想到,这匹汗血宝马的脾气极坏,扬头长嘶一声,马尾陡然甩了过来。 “诶哟!” 被马尾甩中胳膊的尹潇潇痛呼一声,灰溜溜地缩回手。 众少女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尹姐姐,你没事吧!”谢明曦笑了片刻,才意思意思地表示关切:“胳膊有没有受伤?” 尹潇潇苦着脸:“我的自尊大大受伤!” 不受六公主待见无所谓,没想到,连这匹汗血宝马对她也同样不屑。 众人纷纷笑弯了腰。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二章 复宠 谢明曦半晌才忍住笑,对六公主说道:“公主殿下既是来了,不如一起吃了晚饭再回宫。” 六公主也不舍得就此离开,点点头应了。 被取名黑炭的血汗宝马被牵至马厩,和宝马踏雪相距数米之遥。 之前趾高气昂的黑炭,似嗅到了属于母马的特殊气息,很快转过马头。 然后,雪白漂亮的踏雪映入黑炭眼中。 如果以美貌度来划分,踏雪无疑是母马中的绝色美人。眼高于顶素来对母马不屑一顾的黑炭,马眼中闪出可疑的亮光。 然后,黑炭不断地试图挣脱缰绳,往踏雪的身边凑。 林微微等人早已笑得前仰后合。 谢明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还未至春天,怎么黑炭就这般按捺不住?”然后向六公主提议:“不如将黑炭煽了,以后就老实了。” 六公主:“……” 六公主用复杂难言的目光看了心狠手辣的谢明曦一眼,然后又瞥向黑炭:“如此宝马,以后能配种生出更多好马。就这么煽了,委实可惜。” 一阵凉风吹过黑炭的马腿间。 动物天生对危险有着灵敏的直觉。 焦躁不安的黑炭,忽然变得老实了。不再拼命挣动缰绳,一副“快看我多乖”的模样。 尹潇潇笑个不停:“不行了,我笑得肚子都痛了。” 不愧是汗血宝马,竟这般有灵性! 可惜,踏雪颇有身为绝色母马的矜持,轻飘飘地看了黑炭一眼,便低头吃新鲜美味的草料去了。 …… 戌时正,六公主骑着黑炭回宫。 巧的很,在宫门外遇到了同样骑着骏马回宫的四皇子。 四皇子这两日一直消沉低落,见了骑着汗血宝马神采飞扬的六公主,胸口愈发堵闷。 这一匹汗血宝马,他早已相中,原以为是自己的囊中宝物。没想到,竟被六公主横刀夺爱……更可恨的是,六公主在书院大比中大放异彩,将他的风头完全盖过。 这两日,他的心情彻底跌入谷底。 他天生一张冷脸,心情好坏都是那副冷冰冰的样子。 “四皇兄为何今日晚归?”六公主主动张口打了招呼。 四皇子扯了扯嘴角,眼里却没什么笑意:“我去了淮南王府。” 呵!原来是探望盛渲那个人渣去了! 六公主淡淡道:“只挨一百板子,便宜他了。” 四皇子目中闪过一丝狠厉,定定地看着六公主。 离宫门尚有一段距离,侍卫们都在数米之外。 四皇子刻意压低的声音,顺着微凉的夜风钻入六公主耳中:“事情真相如何,你我心知肚明。盛安平,你别得寸进尺,欺人太甚!” 六公主嘴角溢出一丝冷笑:“我侥幸躲过一劫,四皇兄不为我高兴,反倒为盛渲打抱不平!委实可笑!” “你既这般疑心于我,不如现在和我一起去移清殿,当着父皇的面分说个明白!” 四皇子狠狠瞪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挑眉回视。 “兄妹”两人对峙片刻,各自心中冷笑一声。 六公主率先策马进了宫门。 四皇子策马在原地,盯着六公主的背影,目光冰冷。 …… 六公主先去了寒香宫。 没想到,今日建文帝也在寒香宫。 往日建文帝一个月难得露一回面,这个月已接连来了几日。梅妃久病之躯不能伺寝,建文帝到寒香宫来,也只小坐片刻,说上几句话便离开。 饶是如此,这份恩宠,依然令诸多宫妃羡慕眼热。 随着六公主的异军突起大放光芒,梅妃的复宠已在所难免。 这两日,前来“探病”的宫妃忽然多了。冷清的寒香宫,也迅速热闹了起来。梅妃也比往日精神了不少,略敷些脂粉,穿上一袭新制的罗裙,又有了几分昔日的容光艳色。 “女儿见过父皇,见过母妃。” 一身黑色武服格外美丽英气的六公主拱手行礼。 不是女子的裣衽礼,而是男子见长辈的抱拳礼。 梅妃心里一个咯噔,笑容一僵。 建文帝倒是不以为意,哈哈笑道:“好好好,朕的安平就该是这样!英姿飒爽,不弱于男儿。” 六公主无声一笑。 梅妃一颗心这才悄然落下,张口笑问:“安平,难得休沐,你不在宫里好好待着,跑去哪儿了?” 六公主坦然应道:“听闻父皇赏了谢明曦一匹宝马,我特意去看看。” 原来是去了谢府。 建文帝哑然失笑,随口打趣:“朕赏给谢三小姐的,虽是难得一见的良驹。不过,比起你的汗血宝马,还是稍稍逊色一筹。” 六公主点点头:“踏雪确实不及黑炭有灵性。” 建文帝:“……” 踏雪听着还算顺耳,黑炭算怎么回事? “安平,”梅妃柔美的声音里多了一丝薄嗔:“你父皇赏赐你的汗血宝马,价值千金。岂可随意乱取名字?还不快请你父皇给宝马赐名!” 所以说,永远不能小觑了任何一个女子。 梅妃怯懦温软,既不精明也不深沉,不过,却颇懂如何讨男子欢心。 建文帝听了这话,果然笑了起来:“些许小事,不必惶恐。朕既是将宝马赏给了安平,便随安平的心意吧!” 六公主目中闪过笑意:“多谢父皇。” …… 淮南王府。 盛渲昏昏沉沉地趴在床榻上。 为了方便清洗敷药,他只穿了一件轻薄柔软的中衣。雪白的中衣被伤口不时渗出的血迹染得斑驳。 一张俊脸如纸般惨白,几乎没有半点血色。 淮南王世子妃坐在一旁悄悄抹泪。 盛渲昏迷两日,今日高烧才退,到下午时才勉强睁眼,却无力说话。醒了片刻,很快又沉沉睡去。 四皇子今日亲自来探望,遗憾的是盛渲一直未醒。坐了片刻,留下一堆补品才离开。 “别哭了。” 淮南王世子阴着脸,语气里满是焦躁不耐:“太医今日不是说了,阿渲年轻,底子好,养上一段时日就能痊愈。你整日哭哭啼啼地,别人还以为阿渲就快一命呜呼了!” 淮南王世子妃委委屈屈地擦了眼泪,低声道:“阿渲哪来的胆子冲六公主动手。这其中,定有缘故。”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三章 醒来 淮南王世子阴着脸,瞪了淮南王世子妃一眼:“不得胡言!” “我哪里是胡说。”淮南王世子妃心疼儿子,顾不得淮南王世子的面色如何,硬邦邦地顶了回去:“阿渲和六公主今日无冤远日无愁,何苦要对她下黑手。” “他一定是受了四皇子唆使,才会冲动惹祸!” 不然,为何三皇子五皇子不来,唯有四皇子亲自来探望? 分明是四皇子心虚有愧! 其实,她所想的,淮南王世子岂能想不到? 只是,淮南王府早已选定了站在四皇子身侧,希冀日后的拥立从龙之功能令淮南王府的声势地位更进一步。 岂能因“区区小事”心生怨怼,和四皇子离心? 淮南王世子面色愈发阴沉,低声怒叱:“这等话,给我通通咽回去。若有只字片语传进四皇子耳中,我为你是问!” 淮南王世子妃的眼圈又红了,哽咽道:“这里只我们夫妻两人,难道我连句实话也说不得了?” 淮南王世子本就是暴脾气,一怒之下,扬手就是重重一耳光。 啪地一声脆响,淮南王世子妃的脸上已多了鲜红的指印。 淮南王世子妃痛呼一声,用手捂着脸,哀哀地哭了起来。 淮南王世子听得心烦意乱,正欲扬手再挥舞一巴掌。忽地,床榻上响起微弱的少年声音:“别打了。” …… 竟是盛渲醒了。 淮南王世子立刻放下手,快步走到床榻边。 淮南王世子妃也顾不得委屈落泪了,急急地冲了过去,一把握住盛渲的手:“阿渲,你总算是醒了。现在感觉如何?饿不饿?渴不渴?后背痛不痛?” 两日米粒未进,能不饿不渴吗? 后背皮开肉绽,伤痕遍布,能不痛吗? 盛渲倒也能忍,硬是挤出一丝笑容:“母亲放心,我没事。” 淮南王世子妃又哭了起来。盛渲是淮南王府的嫡长孙,自幼锦衣玉食,身娇肉贵。何曾吃过这样的苦头? 偏偏这是天子亲下口谕。 这一百板子生生挨了,连诉苦的地方都没有。 淮南王世子低声道:“四皇子殿下刚才来探望。你昏迷未醒,殿下稍坐了片刻才离开。特意叮嘱让你安心养伤。” 盛渲目中闪过一丝嘲弄,一言未发。 淮南王世子叹了口气:“阿渲,我知道此次你受了委屈,是代四皇子挨罚。不过,板子已经挨了,心中再怨恨不满,也毫无益处。” “经过此事,四皇子对你心生亏欠。待日后,也一定会更倚重你!” 倚重他什么? 出事的时候再让他背黑锅吗? 盛渲依旧没吭声,目中讥削之色更浓。 替人受过也就罢了,令他寒心的是四皇子竭力撇清的态度。他愿做四皇子手中的刀,却绝不愿染血之后立刻被丢弃。 就在此时,厚重的木门被推开。 淮南王来了! …… 短短两日,淮南王额上多了几条皱纹,也添了几分苍老。不过,那双深沉的双眼锐利依旧,目光一扫,便令淮南王世子妃心中一凛,不敢再哭。 淮南王世子畏父如虎,淮南王一来,他便缩着脖子不吭声了。 看长子那副不争气的样子,淮南王心里的火气便蹭蹭往上涌,索性看也不看糟心的长子,径自来到床榻边:“阿渲,你现在感觉如何?” 盛渲声音微弱无力:“祖父不必忧心,我没什么大碍。” 淮南王不喜长子,对聪慧的长孙却颇为疼爱,见盛渲隐忍不发,既心疼又觉欣慰。 成大事者,需忍常人之不能忍! 淮南王府,总算后继有人! “阿渲,”淮南王缓缓张口:“你替四皇子受过之事,皇上心知肚明。皇上没有追根问底,显然有袒护四皇子之意。” “这一百板子,打在你身上,和打在四皇子的身上无异。” “接下来一段时日,你老老实实在府中养伤。松竹书院那边,我替你告一段长假。等皇上消气了,你再露面。” “四皇子以后若来探望,你绝不可露出半点怨怼。”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盛渲怨怼四皇子,和怨恨天子也没两样。 盛渲低声应是。 …… 淮南王目光一闪,忽地低声问道:“那一日,六公主所骑的骏马为何突然受惊?” “不是我。”盛渲情绪略一激动,额上便冒出丝丝冷汗:“祖父,我真得没踢六公主的马……我只是奉四皇子之命,稍稍拦一拦六公主的势头……” 淮南王世子一惊,脱口而出道:“不是你,还会是谁?” 当时的情况下,除了盛渲有机会做手脚,再无旁人! 连亲爹也这么以为! 盛渲满腹冤屈,怄得差点吐血:“真的不是我!” 淮南王世子懵了! 淮南王不愧是只老狐狸,立刻反应过来:“是六公主!她故意惊马,假装惊惧,陷害于你!” 淮南王世子夫妇齐齐抽了一口凉气。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六公主!”淮南王目光不停闪动:“好一个一石二鸟!” 陷盛渲于百口莫辩,更令四皇子进退两难,彻底陷入被动。 区区十一岁少女,竟有如此心机手腕!委实令人心惊! “不止如此,”淮南王又喃喃低语:“还能借机邀圣宠,沉寂已久的梅妃也随之复宠。这是一石数鸟才对!” 淮南王世子一脸地不敢置信:“六公主不过是个黄毛丫头罢了,焉能有父王说得这般厉害!” 淮南王冷冷地瞪了长子一眼:“年长又有何用!你倒是活了三十多岁,可惜白长了一颗脑袋。六公主一个黄毛丫头,足足抵你十个!” 淮南王世子被骂得灰头土脸,不敢抬头。 淮南王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沉声叮嘱:“此事你们心中有数,绝不可传出去。” “为什么?”淮南王世子没忍住,又张了口:“阿渲既是被六公主陷害,正好将此事揭露出来。既能令皇上看清六公主的真面目,又能替四皇子出口恶气。正是一箭双雕……” 一箭双雕个屁! 淮南王忍无可忍,用力踹了过去:“蠢货!” 正文 第二百八十四章 养伤 “你也是做父亲的,如果有人告诉你,你儿子嫉妒你闺女,故意找人来算计她。结果你闺女心更狠,不惜以身犯险,反过来栽赃陷害。” “听了这等话,你心里痛不痛快?” “你会严惩自己的儿女,还是会恼怒这个外人不知死活地多嘴?” 淮南王连珠炮似地怒骂,骂得淮南王世子抬不起头来。 “你何时见皇上责罚过几位皇子公主?便是他们犯了错,挨罚的也是身边的奴才。”淮南王执掌宗人府多年,深谙处事之道,借着此事提点长子:“有时候,事实的真相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揣摩圣意,不要犯了皇上的忌讳。更要维护皇室的体面和尊严。” 淮南王世子唯唯诺诺应是。 也不知道是真的听懂了,还是装模作样。 淮南王看着蠢钝的长子,颇觉糟心。再看一旁只会哭泣抹泪的儿媳,更觉头痛:“行了,你们两个都退出去。我要单独和阿渲说会儿话。” 一股脑地将儿子儿媳都轰走了。 待淮南王世子夫妇都走了,寝室里陡然清静了许多。 不用对着长子媳妇的蠢脸,淮南王的心情总算稍有好转,转头看向面色苍白的盛渲:“阿渲,我今日说的话,你可都记下了?” 盛渲点点头。 这个微小的动作,顿时牵动了背后的伤痕。 盛渲咬牙忍了下来。 淮南王看在眼底,目中闪过一丝欣慰。转而想到宫中情势,又忍不住叹了一声:“圣心所向,委实难测。” 谁能想到,沉寂多年的梅妃,又重新得了圣眷,颇有扬眉吐气之势! 说到底,宫妃们是否得脸,要看皇子们是否争气!往日四皇子略胜一筹,此次书院大比却丢尽颜面,优势尽失。 而六公主,却以异军突起之势,力压四皇子。 后宫势必随之风起云涌啊! 想到阴险狡诈的六公主,盛渲目中闪过恨意和不甘,咬牙低语:“总有一日,我要连本带利地讨回这笔账。” 淮南王目光一闪,淡淡道:“经过此事,六公主和四皇子已势成水火,互不相容。待日后四皇子被立为储君,六公主在宫中的处境可想而知。”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 “没有那个能耐之前,缩头折腰也算不得什么。” “阿渲,你要沉住气!对着四皇子,更要坦然无事。否则,言行露出怨意,四皇子也如鲠在喉,日后又岂会倚重你?” “忍常人不能忍,方为大丈夫!” 盛渲低声应是。 淮南王冷不丁又冒了一句:“打消对谢明曦的念头。” 盛渲:“……” 盛渲到底还年少,尚未修炼至泰山凌顶兀自不动声色的境地,一张白皙的俊脸陡然掠过一丝不自然的暗红:“祖父,我……” 淮南王瞥了盛渲一眼:“你身边的小丫鬟多的是。谢明曦风头正劲,又拜了顾娴之为师,颇为棘手。你少招惹为妙!” 原来,他那点不为人知的羞耻喜好,祖父竟已窥破,只一直装聋作哑,未曾说破而已。 盛渲没力气抬头和淮南王对视,也无勇气否认,低低地应了是。 …… 半个月后,盛渲后背的伤慢慢结疤,勉强能动上一动。 只是,依旧只能趴在床榻上,不能躺,也不能坐。 同窗好友陆续前来探望。 李默和陆迟都来了,四皇子也随之一同前来。 盛渲谨记淮南王叮嘱,见了四皇子,毫无异样,反而一脸感动:“皮肉之伤,养一段时日就无碍了。殿下时常来探望,倒令我于心难安。” 语气中听不出半丝怨恨。 四皇子目光掠过盛渲满是感激的脸,心头的阴霾散去了一些,声音也比平日温和得多:“你我是堂兄弟,更是同窗好友。我来探望是应该的,何来于心难安之说。” 又说道:“我打发人送来的伤药,俱是宫中密药,效果极佳。若不够用,只管张口。” 盛渲立刻笑道:“殿下又送伤药又送补品,我就是躺上三五个月,也足够用了。” 四皇子略一点头,不再多言。 陆迟为人宽厚,关慰了盛渲一番,对当日御马比试时的“意外”只字不提。 多嘴的李默却未忍住,张口便道:“那一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进宫请罪,结果挨了一顿板子。此事被传得沸沸扬扬。传言你故意加害六公主,还有人猜测另有隐情……” 话没说完,便被陆迟不动声色地打断:“此事已经过去了,多说无益。” 李默只得闭上嘴。 四皇子神色也不太美妙。 倒是盛渲,颇有几分自嘲地说道:“我一时冲动,差点铸成大错。万幸公主殿下骑术精湛,否则,我也无颜苟活于世了。”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李默这个讨嫌的,又张了口:“诶,今年的书院大比,莲池书院出尽风头,高居第一。我们松竹书院可就惨了,被压到了第二。听闻孟山长和顾山长立下赌约,我们输了,明年书院大比就要设在莲池书院。” “输给这么一群黄毛丫头,我心里真是憋屈。” 谁心里不憋屈? 心高气傲的四皇子不必细说,便是谦谦君子陆迟,提起此事也颇觉懊恼。 这半个多月来,松竹书院上下都像霜打的茄子一般,读书都失了几分精神。 “我们丢了面子,那些钱庄赔银子也赔得吐血。” 说起这个,李默有些扼腕:“妹妹当时押了二百两私房银子,转手赚了十倍,拿了两千两回来。早知如此,我当时也押莲池书院算了!” 众人:“……” 麻烦你要点脸行不行? 当日是谁口口声声嘲笑莲池书院? 陆迟忍不住吐槽:“都是你,当时话说得太满,结果闹得丢人现眼。现在你都没脸送李小姐去莲池书院了吧!” 可不是嘛! 李默惆怅地叹了口气:“妹妹扬眉吐气,奚落了我好几回。我只好一一忍了。”又问四皇子:“对了,六公主殿下有没有讥笑殿下?” 四皇子:“……” 陆迟盛渲:“……” 快闭嘴吧你! 正文 第二百八十五章 爱慕(一) 平心而论,李默这个人,风趣诙谐,颇好相处。唯一的毛病,就是嘴贱了一点。 往日四皇子看着李默对着别人贫嘴贫舌,颇觉有趣。 不过,一旦贫到了自己身上,这滋味就不太美妙了。 六公主倒是没讥讽他,不过,只凭书院大比败落于六公主之手这一点,足以令他懊恼不甘了。 这半个月,他和六公主每次在宫中相遇,都是“火花四射”,彼此冷笑相对。 盛渲没多少说话的力气,陆迟只得再次笑着打圆场:“兄妹之间,哪有隔夜仇。再者,殿下心胸宽广,又怎么会和姑娘家计较。” 有意无意地加重了“姑娘家”三个字。 四皇子眉头略略舒展。 果然还是陆迟最清楚他的心意。 李默却道:“六公主虽是女子,却射御出众,更胜男儿。” 四皇子:“……” 众人又是一阵无语。 李默今天到底吃错什么药了!哪壶不开,专提哪壶!没见四皇子的面色已经很难看了吗?竟然还口口声声夸六公主…… 李默在众人怪异的目光中,露出一抹略显羞涩的笑容:“诶呀,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殿下可别将我这些话告诉六公主殿下。免得六公主殿下心生误会,以为我是心生爱慕可就不太好了。以后再见面,岂不尴尬!” 众人:“……” 趴在床榻上的盛渲忍无可忍,费力地抬头白了李默一眼:“你别这副少年怀春的蠢样子行不行!” 李默还是那副荡漾的笑容:“什么少年怀春,你可别乱说。我只是敬佩六公主殿下身手出众而已!” …… 少年多早熟。 出身名门的李默,今年和陆迟同龄,俱是十四岁。这样的年龄,对姑娘家心生爱慕,不算什么稀奇事。 稀奇的是,令李默情窦初开的少女是六公主……再仔细一想,六公主一身黑衣,美貌惊人,气质清冷,在一众娇柔的少女中映衬下,确实与众不同。 这么一想,李默爱慕六公主一事,又不是那么奇怪了。 陆迟将心底那一丝微妙的违和感按捺下去,随口打趣道:“是是是,你只是敬佩六公主殿下射御出众,绝无爱慕之意。” 李默一个劲儿地笑。 笑得像个白痴一样。 四皇子看在眼中,既觉刺目又觉得糟心,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从淮南王府出来之后,四皇子骑马回宫。 陆迟也打算回府,却被李默硬拉着不放:“早早回去做什么,我知道一间新开的茶楼极好。走走走,我请你去喝茶。” 陆迟身不由己地被拖去了茶楼。 …… 茶楼干净雅洁,茶香清幽。 可惜,坐在对面羞羞答答一脸怀春蠢相的少年,破坏了陆迟悠然品茗的心情。 “……子毓,不瞒你说,我以前只觉得六公主殿下生得美貌,却也未多留意过。直至书院大比,她持着弓箭,每一箭嗖嗖命中靶心。我忽然就觉得心跳加速。最后的一箭双鸟,更令人惊艳。” “我大概,就是在那一刻有那么一点点地开始喜欢她了。” 陆迟抽了抽嘴角,看着一脸春花烂漫开放的李默:“你确定,只有一点点喜欢?” 素来厚颜的李默,竟有些忸怩:“到第二天御马比试,她在最后一个转弯处冲过我身侧,比我更快一步的时候。我的喜欢就更多一点了。” “这半个多月,我一共做了三回梦,每次都会梦见她。” “我长这么大了,还从来没有这样惦记过谁……这种感觉,你肯定懂的吧!” 李默一脸期待地看着陆迟。 陆迟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一张娇美可人的俏脸,点了点头。心情却有些低落。 他昨日又去了林家,林微微还是避而不见,摆明了是在躲着他。 他到底做错了什么? 林微微到底为什么疏远他? 李默的声音又在耳边响起:“子毓,我想借着送妹妹去书院,和六公主不期而遇。” 遥想着那样的场景,李默咧嘴笑了起来。 身为好友,陆迟只得表示支持:“这个法子虽然笨拙了些,倒是合适。六公主殿下身份尊贵,不容唐突。你见了她,可万万不能像今日这般胡乱说话。” 李默一挺胸膛,满脸自信:“这怎么会!” 陆迟揶揄地笑了一笑:“不会最好。否则,你在六公主面前丢人出丑,我可不会帮你。” 李默压根听不进半个字,兀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 待会儿回去,就和妹妹说一声,明日送妹妹去莲池书院。明天他一定要穿戴得精神些,展露出迷人的翩翩风度…… …… 李默回府之后,立刻去找李湘如:“妹妹,明早我送你去书院。” 正在练琴的李湘如,头也没抬,随意嗯了一声。 直到李默满脸笑容地离开,李湘如才后知后觉地一阵讶然。兄长送她去书院是常事。这点小事,哪里值得特意跑过来一趟? 他又要搞什么鬼? 满心疑惑的李湘如,隔日清晨见到了李默,不由得瞠目结舌。 深秋时节,凉风习习。她已穿上了两层罗裙,还披着厚实的披风。 李默却穿了薄而柔软的宝蓝色锦袍,锦袍上以金线绣出精美繁复的图案,华美异常。唇畔含笑,右手执扇。整个人在晨曦中金光闪闪,闪得她头晕眼花。 “大哥,你今儿个怎么穿成这样?”李湘如蹙起眉头:“天这么冷,可千万别被冻着了。” 可惜,任凭她怎么说,李默也不肯换下身上的衣服。就这么瑞气万丈地骑上骏马出了李府。 到了莲池书院外,李湘如下了马车,和兄长道别。 李默不肯放她走,故意拖着她扯闲话。 李默本就生得俊美,今日又穿戴得耀目,如同一只孔雀般熠熠闪光。不时引来少女娇羞的一瞥。 李默通通不予理会。 直至一个骑着黑色宝马的黑衣美丽少女映入眼帘。 李默的眼睛陡然亮了,立刻低声催促:“妹妹,六公主殿下来了。我和你一起上前行礼问安。” 李湘如:“……”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六章 爱慕(二) 行什么礼? 问什么安? 纵然六公主身份尊贵,半年多下来,众人也已渐渐习惯。平日都是以同窗之礼相待。一本正经地上前行礼问安,徒惹人发笑。 李湘如听得一头雾水,反射性地应道:“不必行礼这么麻烦。大哥,你快些去松竹书院吧!别耽搁了上课。” 李默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六公主美丽漠然的脸孔,义正言辞地应道:“今日我特意来得早,不会迟到。” …… 六公主勒紧缰绳,尚未跑过瘾的汗血宝马黑炭发出不满的嘶声。六公主拍了拍黑炭的头,然后翻身下马。 自建文帝赏赐这匹宝马后,六公主顺理成章地每日骑马出宫。 比起憋屈地坐马车,骑着骏马驰骋的感觉实在美妙。而且,这样就不必再穿碍事的罗裙,可以每日都穿武服。 黑色的武服利落好看,六公主直接吩咐宫女们做了几身同款的武服。每日穿着黑衣骑着黑马的六公主,也成了莲池书院的一道风景。 唯一的遗憾,便是每晚无法再和谢明曦同乘马车了。 好在两人已解除“冰冻”,关系日渐和睦。 好心情的六公主,正要牵着骏马进书院。 一个穿得金光闪闪如骚包孔雀一般的俊美少年倏忽闪了过来,唰地一声摇开美人扇,自以为风度翩翩潇洒不凡,笑容可掬地喊了一声:“六公主殿下。” 哪来的傻~逼? 六公主心里默默爆了句粗口,面无表情地扫了对方一眼。很快认出了来人。 这个俊美少年,正是四皇子的同窗好友,李湘如的兄长,李阁老的长孙,李默李公子是也。 在六公主漠然(嫌弃)的注视下,李默心跳骤然加速,俊脸悄然发热。头脑忽然一片空白,压根忘了自己原本想说什么。就这么直愣愣地拦着六公主的去路。 莫非是因书院大比败在自己手中,今日想来寻衅? 六公主皱了皱眉头,冷然张口:“你要做什么?” “没、没要做什么。”口齿伶俐的李默人生第一次面红耳赤地词穷:“我……” 六公主有些莫名其妙,更多的是不耐:“到底是要做什么?想重新比试御马?还是要单挑?” 天啊! 六公主冷着脸说要单挑的样子,竟然这么可爱! 李默鬼使神差地冒了一句:“单挑!” 终于反应过来匆匆赶了过来的李湘如:“……” 李湘如恨不得将丢人现眼的兄长立刻塞到地缝里! 下了马车被热闹吸引而来的谢明曦和林微微,也及时捕捉到了这一句。对视一眼,立刻围拢过来,为六公主助阵。 …… “书院大比已经过去半个多月了,李公子便是心中不服,现在来寻衅也迟了。”谢明曦淡淡张口。 林微微利落地接了话茬:“就是。什么单挑,你还是省省吧!欺负一个姑娘家,亏你有这个脸!” 李默嘴比脑子快了一步,想也不想地应道:“你们不是经常宣扬巾帼更胜须眉吗?怎么单挑就成了欺负姑娘家!既是要和男子比肩,这么说可就不合适了吧!” 说完,恨不得给自己一耳光。 今天他可是特意来见六公主,想给她留一个深刻的好印象!为什么说着说着就成了单挑约架? 可惜,说出口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 六公主略一挑眉,冷冷道:“好!今晚酉时正,莲池书院门外。” 李默身不由己地点了点头。 然后,六公主和谢明曦林微微一起进了书院。 一旁凑热闹的少女们也各自离去。 李湘如瞪着兄长,咬牙低语:“大哥,你胡闹什么?” 李默被看得心虚万分,低声下气地解释:“我不是故意要和六公主较劲。刚才你也看见了,这是话赶着话,凑巧了。你放心,动手的时候我有分寸,不会伤着六公主……” 李湘如气急败坏地继续瞪李默:“说得倒是轻巧。盛渲的教训就在眼前,他挨了一顿板子,到现在还趴在床榻上。你怎么敢和六公主动手!” 李府再显赫,也不及淮南王府。盛渲还是当今天子的堂侄,结果怎么样?冒犯了六公主,照样挨一顿板子。 李默到底是抽了哪门子风? 奈何李默已昏了头,硬是不肯改口。气得李湘如用力踩了李默一脚。才气呼呼地进了莲池书院。 …… 生气归生气,总不能真得甩手不管。 李湘如进了学舍后,立刻去向六公主低头赔礼:“公主殿下请勿气恼。我兄长昨晚去探望盛渲,回来之后就有些奇怪。今日言行莽撞,冒犯了殿下。请殿下不要放在心上!” 六公主瞥了李湘如一眼:“我没生气。你特意来求情,今晚揍他的时候,我稍稍手下留情便是。” 李湘如:“……” 谢明曦的目光掠过李湘如有些扭曲的俏脸,轻笑一声:“以武会友,点到即止。公主殿下不是那等小鸡肚肠的人,这点小事,不会惊动皇上,李姐姐大可放心。” 看来,这一架是非打不可了! 李湘如一股闷气堵在胸口,想再说什么,六公主已低头看书,摆明了不想理会。 李湘如无奈作罢,回了自己的位置坐下,低声问了盛锦月一句:“你大哥现在可好些了?” 盛锦月迅速回头看了心狠手辣坑人不偿命的六公主一眼,苦着脸低语:“到现在还不能下榻走动呢!” 李湘如默默心塞了一回。 午休时,谢明曦特意问了六公主一回:“你有几成把握胜过李默?” 六公主淡淡说道:“这样的小白脸,我一人能揍翻十个!” 谢明曦便不再多问了。 倒是六公主,追问了一句:“他以前是否开罪过你?” 谢明曦随口道:“如果不是他从中作梗,当年我也不必被逼嫁入四皇子府。”想了想,又补了一句:“陈年旧怨,不值一提。” 反正,前世的李默也没落得什么好下场。拥有从龙之功的李家,更是家破人亡,颇为凄惨。 六公主杀气腾腾地冷笑一声。 …… 正文 第二百八十七章 单挑 酉时正,天色渐暗。 一个时辰前,莲池书院已经散学。少女们陆陆续续早已散去。此时,莲池书院外已一片安静。 两个相貌英俊的少年站在莲池书院外。 “为什么你一定要让我陪你傻站在这儿?”好脾气的陆迟,在莲池书院站着等了一个时辰,终于按捺不住,忍无可忍地张了口。 李默理直气壮地应道:“你是我的好友,你不陪我谁陪我!” 陆迟:“……” 陆迟无言以对。 “再说了,盛渲趴在床榻上无法起身,四皇子殿下和六公主面不和心不和。我思来想去,也只有找你相陪了。”李默放软了语气:“子毓,今日算我欠你一回。他日你需要帮忙,我绝不袖手旁观。”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陆迟还能怎么办? 陆迟无奈地一笑:“罢了,我今日舍命陪君子,奉陪到底。这总行了吧!” 李默咧嘴一笑,用力一拍陆迟的肩膀:“不愧是我的好兄弟!” 恰好一阵凉风吹来。 陆迟微觉寒意,瞥了穿着薄薄衣衫的李默一眼:“你真的不冷?” 李默咧咧嘴:“一想到待会儿就能和六公主相见,我心里就像燃着一团火焰似的。怎么会冷!” 陆迟:“……” 陆迟默默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然后问道:“你真打算和六公主殿下动手?” “总要装装样子!”李默胸有成竹满腹自信:“放心,我肯定会相让几分。” 对着喜欢的姑娘,他哪里下得了手? 陆迟正欲说话,忽地瞄见一个女子身影走了过来,立刻抵了抵李默。 来了! 李默也是一阵雀跃欣喜,没半点矜持,立刻扬着笑脸迎上前。 来人,正是六公主的贴身宫女湘蕙。 “李公子,”湘蕙裣衽一礼:“公主殿下命奴婢领公子去练功房。” 李默喜滋滋地应下了。 陆迟正想一并同行,只听湘蕙恭敬地说道:“请陆公子在门外稍候片刻。莲池书院是女子书院,不宜有男子入内。李公子能进书院,已是破例。” 陆迟只得站在原地,目送满怀欣喜的李默随湘蕙进了莲池书院。不知为何,心里掠过不太美妙的预感。 …… 一炷香后,这个预感变成了现实。 “老天,你怎么成了这副德性!”陆迟一脸震惊,脱口而出。 李默那张俊美的脸孔,被揍得鼻青脸肿,鼻子下还有一丝血迹。似被踹在地上滚过几圈,原本干净光鲜的衣服,脏兮兮皱巴巴的。走路时右腿可疑地一跛一跛…… 太惨了! 这也“让”得太厉害了吧! 陆迟忍不住又道:“虽说和女子单挑不体面,赢了也确实不光彩。你想让一让六公主也无妨。不过,你也不能站着挨揍不还手吧!” 李默扶着陆迟的肩膀,勉强站直身体,满面羞惭地承认:“你误会了。其实,我根本没来得及让她,就被她揍趴下了。” 陆迟:“……” 陆迟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李默一脸颓唐的样子,绝非作伪。 “到底怎么回事?”半晌,陆迟才张口追问。 …… 说起来都是泪。 李默满心欢喜地随着湘蕙进了书院,然后去了练功房。 练功房里未燃烛台,光线晦暗。谢明曦尹潇潇满面湿漉漉的汗珠,站在一旁。一身黑衣的六公主面无表情地看了过来。 李默一颗心怦然乱跳,上前两步。 还没等他说话,六公主已迅疾出手!一拳直直飞来,狠狠击中他的鼻子。酸痛交击之下,差点泪洒当场。 就算要动手,也该先打个招呼吧! 委屈万分的李默疼得龇牙咧嘴,可惜连呼痛的时间都欠奉。六公主迅猛的攻击已如风雨迎面扑来…… 直至被揍趴下,无力还手。 脸孔着地的那一刻,李默头脑一片浆糊。 他是谁? 他在哪儿? 他在做什么? 谢明曦走上前,拿出帕子仔细地擦拭六公主手上的汗珠。 尹潇潇一脸同情地说道:“李公子,你单挑输了,还是回去吧!” 李默挣扎着站了起来,颜面全无,根本没脸再张口说话,忍着疼痛走出了练功房。至始至终,六公主都没和他说一句话。 …… 听完李默泣血的单挑经过,陆迟目中露出浓浓的同情之色:“听闻六公主殿下拜了廉夫子为师,没想到,身手竟这般厉害!” 可不是吗? 早知如此,他怎么也不能应下单挑,前来丢人现眼…… 李默哭丧着脸,无精打采地站了片刻,然后在陆迟的帮助下骑上骏马。 满面春风心怀小鹿而来,垂头丧气满心羞愧地离开。 陆迟于心不忍,一直送李默回了李府。 李默不想让任何人看见自己这副狼狈不堪的模样,悄悄从侧门而入。一路掩着头脸回了自己的院子。 然后,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大哥,你终于回来了。” 糟糕! 李默暗道不妙,反射性地掩住头脸。可惜已经迟了! 李湘如一脸震惊地冲上前:“大哥,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会这般狼狈?” 可不狼狈吗? 那张俊美中带着一丝邪气的俊脸,一片青肿,像个猪头一般。衣服皱污不堪……风度翩翩的美少年,此时已惨不忍睹! 李默不想讲述丢人的经过,含糊其辞地应道:“单挑输了!” 李湘如显然误会了,跺跺脚,一脸怒意:“大哥有意相让,六公主不领情也就罢了,竟然对大哥下这么重的黑手。实在是太过分了!” 李默:“……” 李默在“将错就错保存颜面”和“吐露实情寻求支援”两者间艰难的犹豫片刻,终于还是选了前者。 “她到底是公主,我总得让一让。”李默故作潇洒地笑道,一不小心,牵动了脸上的伤口,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李湘如心疼不已,恨恨说道:“欺人太甚了!”奈何对方是六公主,他们兄妹根本无力和六公主争锋,这口闷气不得不咽下。 李默低声恳求:“妹妹,此事你知晓便是,父亲母亲问起,就说我和四皇子殿下比试切磋受的伤。” 李湘如只得应下。 宫中的四皇子冷不丁地打了个嚏喷! …… 正文 第二百八十八章 痴心 第二日,李默告了假。 四皇子心中奇怪,忍不住问陆迟:“李默为何今日没来书院?莫非是病了?” 陆迟神色微妙地看了四皇子一眼。 四皇子挑眉相询。 陆迟咳嗽一声,压低声音,将事情的原委道来:“……都是些皮外伤,不过,大多伤在头脸。李默不便出来见人,只得告了几日病假。总得等脸上消肿,才能来书院。” 四皇子面色有些难看。不知是气李默胡闹,还是在怒李默败在六公主手下! “真是没用!”四皇子阴沉着脸,吐出几个字。 陆迟又咳嗽一声:“其实,李默还有一事要求殿下。他无颜露面,特意央求我代他向殿下相求。” 四皇子皱眉:“什么事?” 陆迟也觉得难以启齿,犹豫片刻才道:“李默说败在六公主手下,太过丢人。若是有人问起,便说是和殿下交手过招,被殿下误伤。还请殿下帮忙遮掩一二。” 四皇子:“……” 感情李默挨揍,他还得背黑锅! 四皇子的面色和锅底差不多。 如果眼前说情的人不是陆迟,换了别人,怕是早就被吓得双腿直哆嗦了。 好在陆迟熟知四皇子的脾气,还有胆量劝慰几句:“六公主动手揍了李默,此事传出去确实不太好听。殿下就委屈一回,担下此事吧!” 四皇子冷哼一声,却未吭声。 …… 这便算是默许了! 陆迟暗暗松口气,散学之际,特地去了一趟李府,将此事告诉李默。 “多谢子毓!”李默一脸感激感动:“以后,但凡你有差遣,便是刀山火海,我也在所不辞。” 陆迟没好气地白了肿如猪头的李默一眼:“你别差遣我就算好事,我哪敢让你上刀山下火海!” 李默厚颜一笑:“凭我们俩的交情,说这话可就太见外了。你有事,我绝不推辞。我若有事,你又岂能不管不问?” 这话音听着,怎么有点不太对劲? 陆迟疑惑地打量片刻,然后问道:“你该不是还没对六公主死心吧!” 难为李默还能挤出一丝忸怩的笑容:“当然没有。昨晚被揍倒在地之后,我彻底拜服在她脚下。” 然后,发出豪言壮语:“我也要遍寻名师,苦练武艺。以后再去找六公主切磋比试。总有一天,我要赢过六公主。” 陆迟:“……” 李默眨了眨被揍得泛肿的桃花眼,满眼期待地问道:“子毓,我现在这副模样,不便出府。你替我去寻一位武艺过人的夫子吧!” 他早就该料到,这事还没完。 陆迟颇有些头痛,试图劝李默改变心意:“六公主殿下身手了得,就算你勤奋习武,以后也未必是她对手。再者说了,你此次输得这么惨,哪里还有脸面再去见六公主……” 李默胸口狠狠中了一箭,既凄凉又哀怨地看了陆迟一眼:“亏你还是我的好朋友。连这点忙也不愿帮我。” 陆迟无奈地妥协:“罢了罢了!我帮你就是了。”略一思忖,便给李默出了个主意:“李府里就有不少身手出众的侍卫,你想学武,何必舍近求远。” 李默却道:“廉夫子擅长廉家刀法,身手不凡。六公主拜廉夫子为师不过半年,便已有这等身手。我岂能随意找个侍卫就拜师!” 这么说,也有些道理。 陆迟点点头,然后又道:“不过,想寻和廉夫子相当的,只怕不易。” 廉夫子身为廉家最出众的习武天才,一手刀法出神入化。到哪里去寻和廉夫子差不多的师父去? 李默一脸讨好地拱手作揖:“有劳了。” 陆迟叹了口气,喃喃自语:“真是误交损友!” 几日后,养伤中的盛渲,从陆迟的口中得知了李默挑衅六公主却受伤一事,一阵感动:“没想到李默这般讲义气,竟为了我打抱不平,向六公主寻衅动手。” 陆迟:“……” 算了,还是别解释了。就让盛渲误会去吧! …… 转眼又是一个月。 梅妃病症颇有好转,面色一日好过一日。寒香宫也日渐热闹起来。 建文帝时常召六公主相伴,六公主风头之劲,已渐渐越过诸皇子。 别说四皇子心里憋闷,就是三皇子五皇子,心里也颇有些不是滋味。面上却不能表露出来,当着建文帝的面,争相对六公主示好,俨然一副好兄长的模样。 唯有四皇子,依旧不冷不热,和六公主极少说话。 丽妃看在眼里,急在心里,私下里少不得要絮叨几句:“心里再厌恶,面上也得装装样子。你是兄长,总和妹妹较劲,总是不太好。你父皇看在眼里,又怎么会高兴。” 四皇子目光一暗,未曾出声。 丽妃兀自说个不停:“瞧瞧三皇子,整日笑脸对人。谁看着也要夸一声好。你整日沉着一张脸,既不喜说话又不会讨人欢心。再这么下去,便是安平那丫头也将你压得面目无光……” 四皇子眉间的不耐渐渐堆积,终于爆发了出来:“行了!别说了!” 丽妃既惊又怒:“你竟冲着我发火?我说这些,还不是为了你好。立谁为储君,全凭你父皇心意。你总这么怄气别扭怎么行……你去哪儿?给我站住!” …… 四皇子大步流星,疾步走出了景荣宫。 俊脸如覆了一层寒霜。 内侍宫女们远远地瞥见,根本不敢上前来行礼。唯恐一个不慎,触怒了盛怒中的四皇子,遭来无妄之灾。 说来也巧,刚走到御花园,便遇到了建文帝一行人。 四皇子立刻敛容,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建文帝是威严的天子,私下里对自己的儿子却颇为温和,随口笑道:“平身吧!今日书院休沐,朕也难得有空闲,已打发人去召安平过来。你既有空,也一并留下!” 四皇子:“……” 感情盛安平是主角,自己倒成了添头。 四皇子心里怄得不行,垂着头,恭敬地应了声是。 建文帝目光掠过四皇子的脸:“怎么?莫非你不想见安平?” …… 正文 第二百八十九章 兄妹(一) 建文帝声音淡淡,听不出喜怒。 四皇子心中却一凛,立刻应道:“父皇误会了。儿臣绝无此意!” 建文帝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目光扫过四皇子略显僵硬的俊脸。 四皇子素来冷漠少言。 不过,在建文帝面前,四皇子无论如何也不敢端出平日的架势,挤着笑容说道:“之前比试之事,六皇妹大概是对我生出了些许误会。父皇也误会儿臣了。” 真的只是误会吗? 这一个多月来,四皇子和六公主颇有势同水火之势。彼此不善,争锋相对。见了面冷笑相对。 便是建文帝,也有所耳闻。 儿女众多,身为父亲难免有所偏心。昌平公主是长女,牢牢占据第一,无可撼动。一众庶出的子女中,建文帝往日最宠爱的是双生姐弟。七皇子意外夭折,建文帝伤心了一阵子,便也渐渐淡忘。 这几年来,文武双全肖似自己年少的四皇子,颇得他欢心。 书院大比中,沉寂已久的六公主一鸣惊人。建文帝高兴之余,不免又想起了早夭的七皇子,心中感怀,对六公主难免偏爱几分。 看着眼前口不对心别别扭扭的四皇子,建文帝心里涌起一丝不快。 身畔内侍和御林侍卫环绕,有些话不宜直接说出口。建文帝只淡淡问了一句:“盛渲的伤势如何了?” 四皇子心跳骤然快了几拍,故作镇定地应道:“儿臣前两日去探望过一回,他已能下榻走动。想来不出一个月,便能恢复如初。” 建文帝目光一闪,若有所指地说道:“有功当赏,有过必罚。便是皇室宗亲,也不能例外。你也当戒之慎之。” 四皇子低声应是。 …… 过了片刻,建文帝才移开目光。 如泰山凌顶一般的压力,稍稍褪去。四皇子后背已是冷汗涔涔。 原来,建文帝什么都知道! 他自以为是的算计和避嫌,根本没逃过建文帝的锐眼! 建文帝严惩盛渲,其实也是在警告他。 丽妃曾说过的话,在四皇子脑海中闪过。 ……立谁为储君,全凭你父皇心意。你总这么怄气别扭怎么行……母妃说得没错,他近来确实太过疏忽大意了…… “启禀皇上,六公主殿下来了。”卢公公略显阴柔尖细的声音响起。 四皇子从纷乱的思绪中回过神来,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过去。 穿着黑色武服的美丽少女利落而英气,照例是拱手行礼:“见过父皇。” 不知从何时起,六公主不再行裣衽礼,而是换成了男子的抱拳礼。建文帝竟也不介怀,舒展眉头笑道:“免礼平身。” 六公主谢了恩,站直身体后,又喊了一声四皇兄。 四皇子扯了扯嘴角:“六皇妹今日气色颇佳。” 六公主似有些惊讶,转头对建文帝说道:“父皇,四皇兄今日竟肯和我说话了。” 四皇子:“……” 建文帝瞥了俊脸发黑的四皇子一眼,随口笑道:“你们是兄妹,应该和睦相处。” 六公主认真地点了点头:“父皇说得对。以后便是四皇兄欺负我,我也会让着他。” 怪不得父皇近来对他不冷不热,原来都是盛安平这个臭丫头背地里告黑状……真是太可恨了! 四皇子忍无可忍地反驳:“我什么时候欺负过你了?” 六公主也不争辩,一脸隐忍无奈地轻声道:“是是是,是我欺负四皇兄才对。” 四皇子:“……” 四皇子从未生出过这般强烈得掐死一个人的冲动! 不过,他不是一味冲动行事之人。眼见建文帝目中露出不愉之色,立刻换了语气:“六皇妹真是爱说笑。怪不得父皇总喜欢召你相伴。” 又张口提议:“父皇近来政事繁忙,今日难得有空闲,不如将三皇兄五皇弟他们都召来。我们兄妹也难得有机会相聚。” 这话颇合建文帝心意。 建文帝略一点头,卢公公已传令下去。 …… 昌平公主住在公主府,二皇子成亲后也住进了皇子府。其余尚未成亲的皇子们,俱都住在宫中。 建文帝口谕相召,不到一炷香时间,几位皇子便都来了。 就连四岁的八皇子和两岁的九皇子,也被抱了过来。 九皇子生得白胖讨喜,口齿还不清楚。八皇子清秀可爱,已会走会跑,拉着建文帝的龙袍喊父皇。 建文帝乐呵呵地笑了起来,一手抱起八皇子,一手抱起九皇子,面上满是慈爱。 六公主心中哂然。 近来自己风头太盛,深得建文帝喜爱。后宫诸妃们显然都按捺不住了。建文帝传令召三皇子五皇子,丽妃和端妃却巴巴地将年幼的八皇子九皇子送了过来。 争宠之意,不言而喻。 建文帝显然很吃这一套。怀中抱着幼子,十分开怀,对几个年长皇子公主的关注便少了许多。 四皇子心里的郁气稍稍褪去。暗暗想着,过会儿去就景荣宫给母妃赔礼。 母妃说得没错,父皇只有一个,皇子公主却有这么多。想脱颖而出,便要学会揣摩父皇的心意,学会一切争宠的手段。 陪着建文帝游御花园,并不是轻松的事。 建文帝宠爱两个幼小的皇子,对年长的儿女却时时考校。到了一处凉亭,便让众人对景赋诗一首。 三皇子擅四书,诗词也下过一番功夫,很快便作了一首。 四皇子五皇子不遑多让,也各做了一首。 论诗词之佳,四皇子当属第一。无愧文武双全之名。 四皇子主动对六公主笑道:“六皇妹射御出众,想来作诗也极佳。我们洗耳恭听!” 建文帝听了暗暗点头,对四皇子的不满散去大半。在建文帝看来,少年人年少气盛,偶尔行步差错也是难免,知错能改便可。 四皇子主动低头示好,搏了建文帝欢心。 其中微妙,三皇子五皇子也有所察觉,迅速对视一眼。各自在心中哂然冷笑。 四皇子平日脾气冷硬,到了父皇面前,还不是照样乖乖低头? 六公主的回应出乎众人意料:“我不会作诗!” …… 正文 第二百九十章 兄妹(二)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愣。 四书五经乃书院必学的课程,诗词歌赋也会涉及。董翰林为人迂腐,才学却是有的。足以胜任夫子一职。 六公主一张口就说不会作诗,既扫了建文帝的兴致,也有对夫子不敬之嫌。 建文帝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 三皇子适时地笑着打圆场:“六皇妹喜武轻文,想来对诗词也无兴趣。” 五皇子也故意开起了玩笑:“六皇妹不爱作诗正好,免得今日抢我们几个兄长的风头。” 然后,一脸委屈地向建文帝告状:“父皇,六皇妹在书院大比里大出风头,我和三皇兄四皇兄日子可就难熬了。今儿个可算是轮到我们挺直腰杆了。” 建文帝被逗得哑然失笑:“瞧瞧你这点出息。” 五皇子咧嘴一笑:“儿臣就这点出息,让父皇见笑了。” 一朝天子,龙威深重,心思难测。想讨好建文帝,只凭逢迎拍马远远不够。要摸准建文帝的脾气,知其喜好,避讳其厌恶才行。 譬如此时此刻,使劲踩六公主的颜面,只会令建文帝更加不快。倒不如表现出兄长的胸襟气度,令建文帝高看一眼。 三皇子五皇子争相讨好。开了窍的四皇子也很快反应过来,笑着说道:“六皇妹不喜作诗便罢,不如改做投壶。” 投壶是一种简单有趣的游戏。站在数米之外,将箭投入小口大肚的壶中。以投进壶中的箭只多少论高低。但凡是射箭高手,无一不精通投壶之术。 四皇子如此提议,到底有没有趁机一扫前耻的心思,就不得而知了。 六公主瞥了四皇子一眼,干脆利落地应下:“好。” 八皇子年龄虽小,却也知道向着自己的同母兄长:“四皇兄加油!” 九皇子牙牙学语,含糊不清地喊着加油。 建文帝颇有兴致地笑道:“你们母后亦是投壶高手。朕这就让人去请你们母后过来。” 众皇子:“……” …… 六公主心里默默给建文帝点蜡。 身为原配正宫的俞皇后,胸襟再宽广,也不乐见一堆庶子在眼皮子底下晃悠。便如一众皇子中,也不乐意热脸去贴俞皇后的冷臀部。 哪怕是三皇子,此时也未必想见俞皇后,更遑论其余皇子? 嫡母庶子,关系微妙。身在天家,彼此之间的关系就更复杂微妙了。偏偏建文帝想看到的是“母慈子孝”“一家和乐”……这就尴尬了! 三皇子反应十分迅捷,立刻笑道:“父皇提议甚好。也不必吩咐别人,儿臣去椒房殿一趟便是。” 马屁精! 四皇子心中不屑冷笑。 我也想去啊! 五皇子心中暗暗羡慕。 六公主的声音忽地响起:“三皇兄平日时常去椒房殿,今日就将这个献殷勤的机会让给我吧!” 三皇子:“……” 四皇子五皇子:“……” 唯有建文帝捋着短短的胡须,笑了起来。 姑娘家任性一些骄纵一些,使使性子耍耍脾气,都无妨。 在建文帝面前,三皇子不得不做出宽厚兄长的样子,笑着应道:“罢了,这跑腿露脸的美差就让给你了。” 六公主嘴角微微扬起。 这就是身为“女子”的好处了。厚颜耍赖让兄长们相让,都是理直气壮的事。一个个心里再憋屈,也得忍着。 …… 一炷香后。 俞皇后翩然而来。 一身正红色宫装的俞皇后,唇畔含笑,明艳夺目。只眼角的几许皱纹,略显出了几分美人迟暮的遗憾。 “莲娘,”心情极好的建文帝,亲昵地喊着俞皇后的闺名:“孩子们闹腾着要投壶,朕便想起你了。” 谁的孩子们? 俞皇后目光迅速掠过一众英姿勃发的少年和年幼的皇子,还有清冷美丽的六公主,将嘴角的那一丝自嘲按捺下去,露出惯有的微笑:“陈年旧事,没想到皇上还记得。” 建文帝凝视着俞皇后,低声笑道:“朕如何能忘记。” 当年俞皇后女扮男装,在松竹书院就读,和建文帝是同窗也是好友。建文帝是投壶高手,俞皇后却更胜建文帝一筹。两人投壶比试,十次中俞皇后倒要赢上六七回。 那个时候的俞莲娘,年少貌美,自信骄傲,神采飞扬。 那个时候的建文帝,还不知自己满心钦佩的同窗是女儿身。 后来,俞皇后身份曝露,建文帝震惊之余,随之涌上的是释然的狂喜。他喜欢她,便是拂逆母后的心意,也要娶她为妻。 如今,夫妻多年,依然情深意重。 建文帝满目柔情。 俞皇后微笑回视。 一众皇子显然已习惯了这一幕,各自移开目光,默默替自己的生母唏嘘一回。 后宫嫔妃众多,可谁也取代不了俞皇后在建文帝心目中的位置。 六公主心中哂然。 建文帝看似深情,实则最是薄情。如果他真得对俞皇后情重,又怎么会有这么多的嫔妃和庶子? …… 卢公公亲自捧来了铜壶和数个箭囊。每一个箭囊里的箭尾,都被染上了不同颜色。 建文帝兴致大发,选了黑色的箭。然后又亲自替俞皇后选了红色的箭。 接下来,便该轮到众皇子公主了。 三皇子正要满面含笑地上前选箭,建文帝的声音骤然响起:“安平,你先来选。” 三皇子:“……” 耳边似响起四皇子的嗤笑声。 三皇子气恼地瞪了四皇子一眼。有什么好笑的!父皇第一个点名的也不是你! 四皇子被三皇子显然易见的嘲讽激起了一丝怒气,更多的,是浓浓的不甘。 换在往日,建文帝第一个点的大多是他的名字,要么是三皇子。凭什么轮到年少的六公主身上? 六公主目光一扫,挑了箭尾染上蓝色的箭囊。 四皇子抿紧薄唇。 五皇子忽地笑道:“往日投壶,四皇兄总选蓝色。今日被六皇妹捷足先登了。” 六公主有些讶然地看了过来。 四皇子神色淡淡:“无妨,六皇妹既挑了蓝色,我挑别的颜色便是。” 六公主欣然点头:“我也是这么想的。” 四皇子:“……”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一章 兄妹(三) 四皇子用力握了握右拳,然后缓缓松开。 平心静气,不能动怒! 六公主摆明是故意气他。这个坑,他不能跳。 六公主没能激得四皇子失态,心里颇有几分遗憾。四皇子戒心越来越重。想坑他没那么容易了。 算了,还是在投壶上正大光明地欺压折辱他吧! 凑巧的是,四皇子也有相同打算。 “兄妹”两人对视一眼,嘴角各自浮起一丝冷笑。 三皇子看在眼里,心里怪不是滋味。 他们两个也太嚣张太旁若无人了吧!半点没将自己这个兄长放在眼里!待会儿,自己定要大展身手,让他们两个甘拜下风! 五皇子倒是颇为淡定。反正射箭投壶什么的,他时常垫底。时间长了,习惯就好。 建文帝目光一扫,嘴角溢出一丝笑意,低声对俞皇后说道:“孩子们一天天大了,正是血气方刚之龄。一个个争锋好胜!” 虽是这么说,语气中却无半点责怪之意,反而颇有几分“吾家有子初长成”的自得。 俞皇后浅浅一笑,随口附和:“皇上说的是。” 身在天家,什么兄弟情深都是笑话。 建文帝既希望儿子们兄友弟恭,又乐见几位皇子彼此较劲。毕竟,储君之位只有一个,总要挑出最优秀最合心意的皇子! 而建文帝,心意一直未定! 几位皇子自然也清楚这一点,明里暗里争锋较劲,从未停过。 沉寂了几年的六公主,近来以强劲之势力压众兄长,最得圣宠。若六公主同是男子,三皇子四皇子怕是更加难安。 …… 简单的投壶游戏,很快如战场一般,硝烟弥漫,战意腾腾! 建文帝和俞皇后各投了几支箭,便袖手一旁,闲闲看热闹。 几个年少的皇子……外加一个六公主,各自站在十步外投壶。各投中两支,四皇子便张了口:“二十步外如何?” 没等六公主张口,三皇子已抢着应道:“好!” 二十步外,五皇子投了两支,便准头不足,率先举手投降,退出“战局”。 三皇子忽地又道:“三十步,你们可想试一试?” 四皇子瞥了三皇子一眼,简短地应道:“好。” 六公主淡淡道:“直接四十步吧!” 三皇子:“……” 四皇子:“……” 四十步外,要将箭准确地扔进铜壶里,怎么可能?六公主这么说,摆明了是故意诈他们!他们绝不能被唬住! 三皇子四皇子不约而同地张口:“好!” 三皇子颇为狡猾,故意笑道:“往日从未见过六皇妹投壶,没想到,六皇妹竟是深藏不露。一张口就提议四十步。不如六皇妹先露一手,让我们一开眼界。” 四皇子窥出三皇子的心意,竟也张口附和:“三皇兄言之有理。” …… 想给自己挖坑? 六公主心里呵呵一声,二话不说便应下了。然后,走到四十步外,凝神而立,目光如电,迅疾出手。 蓝色的箭羽在空中划出美妙的弧度,轻巧地落入铜壶中。 “好!”五皇子激动地鼓掌:“扔得太准了!六皇妹,你太厉害了!” 三皇子四皇子的面色俱是微微一变。连带着对胡乱鼓噪的五皇子也生出了不快,各自瞪了他一眼。 五皇子可不管这些,继续道好:“又一箭……哇!第三箭也中了……” 蓝色的箭一支接着一支飞过半空,稳稳地落在铜壶里。 直至箭囊中的十支箭尽数用完,不大的铜壶口被十支箭塞得满满当当。 建文帝惊叹不已,情难自禁地道了一声好! 俞皇后也是满目赞许。 四皇子的面色却颇为难看。 素来笑脸迎人的三皇子也笑不出来了。宛如一块骨头梗在喉咙处,想咽咽不下,想吐吐不出来。 六公主转头,嫣然一笑:“我献丑了。三皇兄四皇兄,轮到你们两人了!” 三皇子:“……” 四皇子:“……” 想联手挖坑,没想到掉坑的会是他们两个! …… 三皇子果断地选择了退缩:“六皇妹投壶之艺精妙无论,我输得心服口服。” 建文帝目光微微一闪。 俞皇后略略皱眉。 这个三皇子,平日还算有些小聪明,奈何一到了关键时候就顶不住。看似滑不溜丢,实则已落了下乘。 这些年,她属意三皇子,一直在建文帝面前抬举三皇子。建文帝却从未松口。归根结底,正是因为三皇子这“临门缩一脚”的性子。 东宫储君,日后要继承大统,要执掌天下。岂能无风骨无担当? 四皇子的反应便和三皇子截然相反。 四皇子走到六公主身侧,从箭囊中取出一支箭,瞄准铜壶,飞掷而出。绿色的箭羽带着一往无前的气势,重重地磕在铜壶口。 没中! 四皇子目光幽暗,抿紧薄唇,又扔出第二支。 这次倒是中了! 第三支也中了! 四皇子暗暗呼出一口气,定下心神,继续投壶。 十支箭共中了八支!已算很难得了。只是,在六公主十箭全中的映衬下,顿显黯然无光。 一众皇子,都输了!输得干净彻底! …… 建文帝愉悦地笑道:“安平,到朕身边来。” 六公主笑着应了一声。 看着眉眼间俱是英姿神采的六公主,建文帝越看越觉喜欢,忍不住叹道:“如果鸿儿还活着,也一定会像你此刻一般模样吧!” 六公主也适时地露出些许怅然。 三皇子四皇子同时抽了抽嘴角。 还好,七皇子三年多前就已经死了! 否则,今时今日,最受宠的皇子必是七皇子无疑! 六公主虽然碍眼,不过,看在她是女子的份上,勉强咽下闷气便是。 建文帝笑着问道:“安平,今日投壶你表现最佳,想要什么奖赏,只管和朕说!” 该不是又要穿男装扮七皇子吧! 众皇子不约而同地在心里嘀咕。 六公主似听到了一众兄长心里的腹诽吐槽,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故意看了他们一眼。然后才说道:“女儿别无所求,只希望母妃病情早日痊愈。心病还须心药医,恳请父皇常去寒香宫探望母妃。”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二章 揍人 太厚颜无耻了! 竟趁着此时,替自己的生母邀宠! 一众皇子咬牙暗恨。 后宫中,母凭子贵。梅妃自从死了儿子之后,就一蹶不振,成了常年不露人前的病秧子。没想到,六公主异军突起,连带着梅妃也复了宠。 俞皇后目光淡淡,扫过六公主的脸孔。 六公主神色坦然。 嫡母和庶子之间,能有什么真情意?就算自己表现再好,也讨不了俞皇后的欢心。倒不如顺从本心,为梅妃争宠。 建文帝倒是并不介怀。 俞皇后是他的正妻,梅妃也是他的妃嫔。常去探望,并无不妥。 “好,”建文帝笑着应下:“你一片孝心,朕便允了。” 六公主扬起嘴角:“多谢父皇。” 建文帝笑容一敛,面色微沉地看向诸位皇子:“你们几个,都是安平的兄长。今日投壶玩乐,三人都败在安平手中人。好在今日并无外人,否则,你们三个的脸要往哪儿放?朕的脸也快被你们丢尽了!”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一起面露羞愧,拱手请罪:“儿臣愧对父皇。” 确实够丢人了。 他们三个堂堂七尺男儿,竟然不敌一个十一岁的黄毛丫头! 六公主倒是主动张口为兄长们说情:“父皇息怒。我是天赋奇才,兄长们败在我手下,也怪不得他们。” 众皇子:“……” 麻烦你闭嘴,不用你求情,谢谢! …… 隔日中午。 谢明曦略略转头,看向六公主:“你今日心情颇佳,莫非是有什么喜事?” 六公主嘴角微扬,故作淡然:“也没什么。昨日投壶,我赢了几位皇兄,父皇颇为高兴,夸赞了我一番。还应允日后常去寒香宫看望母妃。” 谢明曦露出了然的笑意。 能压一压诸皇子的风头,顺便为梅妃争宠,一举两得。怪不得六公主心情愉快。 “你什么时候随我进宫,去见见我母妃?”六公主冷不丁地问了一句。 谢明曦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呵欠:“我有些困了。” 然后,翻身向内侧。 六公主哭笑不得:“当日书院大比之时,你和我立过赌约。我赢了四皇兄,你就随我进宫一回。你可别耍赖。” 书院大比已经过去一个多月了。 每次六公主一提赌约的事,谢明曦就左顾言它,不肯搭话茬。现在更是一副直接要耍赖不认账的样子! 谢明曦充耳不闻,动也没动。 身为女子,耍赖不认账天经地义。 六公主也没办法。放软了语气说道:“明曦,你前世身为宫妃,对后宫再熟悉不过。随我进宫,也没什么可害怕的……” “我不害怕。”谢明曦不知何时转过身来,神色淡淡,目中如一片枯井,波澜不惊:“我只是十分厌恶那个地方,不愿再踏进半步。” 六公主哑然片刻,低声问道:“前世在宫中,是不是曾有人想加害于你?” 谢明曦嗯了一声。 六公主目中闪过凉意:“是谁?” 谢明曦思索片刻,才答道:“也不算太多,总有十几个吧!” 六公主:“……” 看着六公主哑然无语的神情,谢明曦轻笑一声:“都是过去的事了,不必再提。总之,想害我的人,都先我而死。” “于我而言,后宫是天底下最阴暗最虚伪最无情之地。今生今世,我绝不愿再踏足皇宫半步。” “你说我耍赖也好,不认账也罢。总之,这个赌约不作数。” 六公主静静地看着神色漠然的谢明曦,沉默许久,才低声道:“你不愿去,以后我再也不提了。” 寝室里安静了片刻。 “对了,今日听李湘如说起一桩颇为有趣的事。” 谢明曦张口扯开话题:“李默近来勤于练武,连课业也有所荒废。此次月考,竟落了乙等。在家中被狠狠训斥了一顿。” 想一雪前耻? 呵! 六公主挑眉,语气中流露出傲然:“他胆敢再来,我就再痛揍他一顿。” …… 五日后,李默又来了。 这一回,李默也穿得一身黑色武服。长身玉立,风度翩翩。 谢明曦和六公主并肩出了书院,一抬头便见到站在书院门外的俊美黑衣少年。谢明曦心里顿时涌起一丝异样。 寻衅报仇时,需要特意穿着相同颜色的武服吗? 再看李默那双闪闪发亮的桃花眼,谢明曦心里的怪异之感愈发浓烈。 该不是她们一直都误会了李默的来意吧…… 六公主一脸不善,冷冷地瞪了李默一眼:“谁让你和我穿同样颜色的武服?” 李默被那双深幽的美丽眼眸一瞪,顿时心花朵朵开放,头脑一片浆糊。几乎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公主殿下不喜欢,我这就脱了。” 六公主:“……” 谢明曦:“……” 李默:“……” 六公主霍然上前,猛地挥拳,击中了李默的脸孔。然后用力一脚,踹中了李默的腿……后悔万分的李默,压根来不及张口解释,就被阴沉着脸孔的六公主痛揍了一顿。 叫你对公主殿下耍流氓! 六公主面无表情地揍人。 叫你口出不逊! 六公主神色冷漠地揍人。 揍得你满地找牙! 六公主一脸凶悍地揍人。 …… 一炷香后,李默再次被揍倒在地,一张俊脸又成了猪头。 六公主冷冷的声音顺着凉风飘进李默的耳中:“以后再敢出言不逊,休怪我下手无情!” ……从来下手也没留过情啊! 揍哪儿不行,为什么一定要打脸?这么俊美的脸孔,他自己看着都陶醉。六公主殿下怎么忍心下得了手? 还有,这一回要用什么理由遮掩? 四皇子殿下肯不肯再背一回黑锅? 李默满心悲愤地挣扎起身,和六公主四目相对。一肚子的话,忽然半个字都说不出来。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等我练好了武艺,再来请教!” “随时恭候!” 六公主冷笑一声,转头对谢明曦说道:“我们走!” 谢明曦点点头,然后,目光掠过李默被揍得惨不忍睹的俊脸,将李默似怨似泣又似留恋不舍的目光尽收眼底。 ……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三章 背锅 夜晚,寒风习习。 两个少女骑着骏马到了谢府门外。 一个红衣白马,秀美的脸庞浅浅含笑。一个黑衣黑马,美丽清冷中透着英气。 这两个少女,正是谢明曦和六公主。 “多谢殿下送我回府。”谢明曦勒紧缰绳,待骏马踏雪停下,转头冲身侧的六公主笑了一笑。 痛揍李默一顿的六公主神清气爽,心情颇为愉快,说话比往日轻快了许多:“怎么又和我这般客套。” 谢明曦心中了然,若有所指地笑道:“你今日又揍了李公子一顿。也不知他会如何遮掩!” 前来寻衅的是李默! 六公主只是“适当”地“还击”而已! 李默败在六公主手中,足够丢人现眼。以李默的性子,八成又要像上次一样,找四皇子 “背锅”。 六公主略一挑眉,意味深长地说道:“明日自见分晓。” 两人对视一眼,露出会心的笑意。 谢明曦本想提点六公主一回,见六公主这般自得自喜,索性将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 李默羞于出口的别扭少年心,六公主迟早会明白的。 …… 不出所料,李默第二日便告了假。理由是“和四皇子殿下切磋不慎受了些皮外伤”。 李老爷看着俊脸肿如猪头的儿子,心里气不打一处来,怒声呵斥。 “你说说你,好好地学什么武,还偏要去和四皇子殿下‘切磋’。简直是自找苦吃,活该挨揍!” 李夫人却心疼得直抹眼泪:“四皇子殿下也是,和你是同窗好友,下手竟然这么重!将你揍成了这样!你这几日要如何出去见人!” 一旁的李湘如眉头微皱,正要张口,李默已迅速地看了过来,目中满是祈求。 李湘如万分不情愿地闭上嘴。 李老爷已经满面不快地瞪向李夫人:“这等话岂能乱说。若传进四皇子殿下耳中,岂不令殿下以为我们心生怨憎?立刻给我闭嘴!” 李夫人红着眼眶哭道:“儿子被揍成这样,老爷不心疼,还不让妾身心疼?” 他哪里不心疼了? 可再心疼,也不敢迁怒于四皇子!便是李阁老知晓此事,也只淡淡说了句“少年人血气方刚,动手时哪里知道轻重”。 李老爷满心闷气,不愿多说,沉着脸拂袖而去。 留下李夫人,继续垂泪哭泣。 李默忍着脸上的疼痛,张口安抚:“母亲,我的伤看着唬人,其实半点都不重。养上几天就好了。” 一边连连冲李湘如使眼色。 还不快些帮忙哄一哄母亲! 知悉内情的李湘如忍着闷气,柔声道:“母亲快别哭了。大哥属猴,天生就是上蹿下跳的猴子脾气。吃些苦头,以后才肯收敛。知道什么人能招惹,什么人不该惹。” 李湘如好言好语哄完了李夫人,又忍不住悄悄瞪了李默一眼。 明明是六公主动的手,偏偏总让四皇子背黑锅! 实在是太过分了! …… 太过分了! 六公主揍人,凭什么背黑锅的人是他? 这一整日,四皇子的心情十分恶劣,阴沉着一张俊脸,三米之内无人敢靠近。 便是陆迟,也想离得稍稍远一点。免得被无辜波及。 可惜,到了散学之际,便被面色阴沉的四皇子叫住了:“子毓,和我一同去李府,探望因我‘一时失手’而受伤的李默。” 说话间,透出一股咬牙切齿的意味。 陆迟只得应了下来,心里默默为李默点蜡。 看四皇子这副样子,显然是被李默再次甩锅的行为激怒了。 可怜的李默,自求多福吧! …… 酉时正,李府。 四皇子亲自登门探望,李家众人一起随着李阁老出门相迎。 李阁老年约五旬,满额皱纹,面相和善。 不过,若以为李阁老是真的和善亲切,那可就大错特错了!能在短短十余年里做到内阁次辅,心机城府手段毋庸置疑。李阁老“笑面虎”的绰号,绝不是无的放矢。 四皇子心中再不快,也不便在当朝次辅面前甩脸色,忙挤出笑容道:“有劳阁老相迎。” 李阁老笑道:“殿下驾临李府,李府蓬荜生辉。” 然后又叹道:“李默生性顽皮,总是叨扰殿下切磋。殿下给他些教训也是应该的。免得他不知天高地厚自以为是。也省得出去招惹事端。多谢殿下了!” 李阁老这一番话说得十分漂亮。 四皇子有苦难言,神色略有几分僵硬:“阁老这么说,我倒是无颜再进李府了。” 一边在心中咬牙怒骂!可恨可恼的李默!竟让他背这等黑锅! 李夫人敢怒不敢言,低着头将神色冷凝的四皇子骂了一遍又一遍。 李湘如悄悄抬头看了满心怒气隐忍未发的四皇子一眼,心中涌起丝丝甜意。 虽说这么想对兄长有些残酷,不过,兄长挨一顿打,就能换来四皇子登门探望,令她有机会接近四皇子,其实也挺划算。 …… 李默也没料到四皇子这么快便来兴师问罪。 在四皇子的“暗示”下,李家人都已离开,唯有李湘如以照顾兄长的名义留了下来。 不过,四皇子现在满眼都是李默,连身边的陆迟都无暇顾及,更不用说李湘如了! “好一个李默!”四皇子冷笑连连:“一有事便推到我身上,真不枉同窗好友一场。” 李默不顾脸上疼痛,满脸陪笑:“殿下,实在对不住。当时父亲母亲逼问得急,我一时无法可想,只得拿殿下当挡箭牌。我向殿下保证,只此一次,下不为例!” 四皇子继续冷笑:“你的意思是,以后你不会再去找盛安平‘切磋’?” 李默脱口而出应道:“当然不是!” 四皇子:“……” 也就是说,以后他还继续替六公主背黑锅? 看着四皇子一脸风雨欲来的怒气,李默既心虚愧疚,又暗暗不以为然。 四皇子的心胸,实在有点狭窄。 替自己的亲妹妹背背黑锅算什么嘛! 李默心念一转,立刻看向陆迟,一脸殷勤:“子毓,以后我们俩‘切磋’如何?” 陆迟:“……” 正文 第二百九十四章 传话 没等陆迟答应,四皇子又冷冷道:“找子毓背黑锅也不行!” 李默心里颇为不满。 你不帮忙,还不准别人帮忙。天底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李默一脸凄惨可怜的看向陆迟,目中露出无言的恳求。 陆迟脾气温润,天生心软,和李默又素来交好。见状颇为于心不忍。不过,四皇子的脾气摆在这儿,当着面应下万万不行,只得眨眨眼,表示自己答应了。 李默暗暗松口气,信誓旦旦地对着四皇子说道:“殿下放心,我以后不会去找六公主殿下了。” 四皇子冷哼一声。 气氛冷凝而尴尬。 李湘如柔声打破沉默:“此次确实是兄长思虑不周,行事偏颇,令殿下枉担恶名。我代兄长,向殿下陪个不是。还望殿下息怒!” 身着绯色衣裙的美丽少女,盈盈一礼,身姿如柳,别有一番动人妩媚。 四皇子脾气再差,也不便对着一个少女发火怒斥,勉强嗯了一声。 冷凝的气氛也稍稍缓和。 陆迟轻轻咳嗽一声:“殿下,时候不早了,让李兄好生歇着。我们也该走了。” 四皇子略一点头,转身便走。 陆迟冲李默笑了笑,随之转身离开。 …… 李湘如默默地凝望着四皇子的身影,目中露出一丝念念不舍。 李默忍了片刻,待四皇子和陆迟都远了,才不满地发起了牢骚:“只是担个虚名而已!就发这么大脾气!枉我平日将他当成好友!” 他将四皇子当成好友。 显然,四皇子并未以同样的心情待他。否则,今日也不会气冲冲地来兴师问罪! 想及此,李默心里愈发不是滋味。 可恼的是,妹妹李湘如半点没站在他这一边:“换了是我,也一样生气。四皇子殿下在书院大比中被六公主压了一头,之后一直耿耿于怀。你偏让殿下为六公主背黑锅,他怎么可能高兴?” 然后,又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哥,你以后别去找六公主殿下了。她心狠手辣,对你下手一次比一次重。你便是再练武,也不及她。何必自讨苦吃!” 李默不高兴了,瞪了李湘如一眼:“你见了四皇子一面,之后便念念不忘。我可曾劝过你不要惦记他?” 李湘如:“……” “你不肯帮忙为我传话给六公主殿下,也就罢了。还在这儿劝我早点死心。如此对你的兄长,你的良心何在?” 李湘如:“……” 李湘如万般无奈地投降:“罢了罢了!算我怕了你。我什么都不说行了吧!” 至于传话什么的,她是万万不肯。 …… 隔日,莲池书院。 六公主一来,便见李湘如站在自己的位置旁。 显然是特意来找她的。 莫非是为李默打抱不平? 自己和李湘如不过是点头之交的同窗,当然远不及人家兄妹情深。上一回揍了李默,李湘如隐忍未发。这一回忍无可忍,来诘问几句,也无可厚非。 六公主慢悠悠地上前。 李湘如面色有几分怪异和微妙,嘴唇动了动,却没说话。 六公主略一挑眉:“你要说什么?” 李湘如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大哥请我带几句话给殿下。” 六公主神色淡淡,显然没什么兴趣。 李湘如想起以兄妹之情相胁的兄长,心中万般无奈懊恼,硬着头皮继续说道:“大哥说,他学武不精,败在殿下手中,心中丝毫不怨……” “明曦,你来了。”六公主忽地转头,冲着翩然而来的秀美少女笑了一笑。 谢明曦回以微笑,然后目光落在李湘如尴尬的俏脸上:“李姐姐有话但说无妨。” 李湘如哪里还说得出口,将剩下来的那句“其实我大哥对公主殿下只有仰慕之心并无冒犯之意”默默咽了回去。 六公主却误会了李湘如的表情,淡淡说道:“回去告诉你大哥,要‘切磋’,我随时奉陪!” 李湘如:“……” 谢明曦目光微闪,嘴角扬起一丝了然的笑意。 李湘如有些狼狈地转身回了位置,心里咬牙立誓。以后任凭兄长如何苦求相逼,她也绝不答应替他传话。 …… 又到了午休独处时刻。 天气渐凉,床榻上换了厚厚的被褥。 六公主照例和衣而眠。 谢明曦随口笑道:“殿下为何不解衣睡下?穿着衣服入睡,起床时虽然方便,却也易受寒。” 六公主:“……” 撒一个谎不算什么。可怕的是,为了圆第一个谎,以后要撒无数个谎! 六公主清了清嗓子应道:“我习惯如此。”唯恐谢明曦追根问底,立刻将话题扯开:“再过半个月,便是岁末大考。你准备得如何了?” 谢明曦随口笑道:“每日都在温习。” 莲池书院每个月都有一次月考,到了腊月,还有一次岁末大考。 这次岁末大考,也是学生一年中最重要的一次考试。考完之后,依据考试结果和平日表现,选出学舍里最优秀出众的三名学生以及进步最大的学生,给予重奖! 更重要的是,成绩公布之后,莲池书院还会邀请所有学生的家人前来书院,举行一次盛大的“交流”。所有得了奖赏的学生家人,俱要当堂发言。 这也是最令学生们期待和忐忑的一桩事。 表现优异的,当然期盼着这一盛会的到来。自己能出头露面不说,也能让家人一出风头。 考试不佳的,却是满心酸苦。因为这意味着又要被家人痛斥怒骂不争气! 随着岁末大考的临近,一众学生也随之紧张起来。便是课余也没人再闲谈说笑,都在忙着温习课业。 唯有两个人例外。 一个是谢明曦,一个是六公主。 谢明曦无论如何都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悠闲模样。 反正考得好,无所谓啦! 而六公主,在经历过几次月考的打击后,终于深刻地领悟自己绝无可能成为文科奇才。每次都勉强在六分左右挣扎徘徊…… 反正也考不好,无所谓啦! 听到谢明曦轻松自若的话,六公主心中愈发惆怅了。 总是考不过未来媳妇怎么办? 正文 第二百九十五章 交心(一) “即将岁考了,你可有把握拿下第一?” 午休片刻,谢明曦照例去了顾山长的屋舍。顾山长讲解完一段史书后,随口问了一句。 谢明曦也未自谦,略一点头道:“满分应无问题。” 如果换了别人说这等话,是胡乱吹大气,不知天高地厚。从谢明曦口中说来,却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顾山长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好,岁考考得满分,也给我这个师父增光添彩。” 谢明曦笑着应是。 在外人看来,顾山长性情略显冷硬,有时甚至不近人情。 相处得久了,才能领略到顾山长冷硬外表下的温柔。是尊尊教诲的师长,亦是关心晚辈的慈爱长辈。 谢明曦纵然狠辣无情冷心冷肺,对一心呵护自己的顾山长却颇为敬爱。甚至还有从未出口的孺慕之情。 嫡母永宁郡主早已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 祖父和父亲待她的好,是因为她“风光无限前程似锦”,能给谢家带来实质的好处。 而丁姨娘,满心满眼只有儿子谢元亭…… 最应该亲近的家人,无一人真心爱她。 无亲无故的顾山长,却因怜惜爱才收了她为弟子,全心教导,一心待她。 “你岁考若是考了满分,便让你父亲和郡主都到书院来参加家长交流盛会。” 顾山长显然早已思虑此事:“你优秀出众,为谢家争脸扬名,你父亲必会凡事都向着你。郡主也会顾虑重重,不敢肆意出手对付你。” 谢明曦心中涌起暖意,轻声道:“师父处处为我着想。多谢师父!” 顾山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傻丫头,我是你师父,为你考虑着想是理所应当。” “不是这样,” 谢明曦出人意料地反驳:“这世上,没有人应该全心全意地对另一个人好。父母儿女之间,亦不能例外。师父如此对我,是师父重情,我心中感念感激不已。” …… 不知哪一句话触动了顾山长的心扉。 顾山长神色微微一暗,半晌才低声道:“你说得也有道理。” “父母生育教养儿女,对儿女亦会有所求。希望儿女们孝顺,无条件地听从父母之命。若不从,便是忤逆不孝。” “儿女对父母,也会有诸多的要求和期盼。一旦父母未能满足,便会心生怨怼。” “父母儿女尚且如此,何况他人?” “我当年,因执意不肯嫁人,和父母决裂,离开顾家。若不是有俞皇后相护,我想安身立命,定然十分艰辛。” 说到这儿,顾山长不无自嘲地笑了笑:“其实,一开始我也存了几分希望。希望父亲母亲因痛惜而来找我。可我坐等右等,也未等来他们的后悔。” “他们只令兄长来告诉我,我若肯听从他们之命,嫁给陆阁老幼弟为续弦,便可以重回顾家。” “在那一刻,我心便彻底凉了。” “他们思虑的是以我为顾家联姻,为顾家谋得好处。根本就没在意过我是如何做想,更未在意我是否愿嫁。” “我嫁了,便是顾家的好女儿。不嫁,便是忤逆不孝的顾家叛徒。” 说起这段过往,顾山长的语气也不复平日的沉稳,脸孔微微泛红,胸膛起伏不定。可见情绪激动。 顾家这一段陈年旧事,知晓的人着实不少,算不得什么秘密。 只是,顾山长从不在人前提及这些。 如今在亲近的弟子谢明曦面前,才肯自揭伤疤。 谢明曦感同身受到了顾山长的愤怒,眼前似乎出现了一个固执倔强的年轻女子。 那是年轻时候的顾娴之,固执又冷硬地拒绝兄长:“我不愿嫁人,也不会再回顾家。你回去告诉父亲母亲,只当没生过我这个女儿!” …… 过了片刻,顾山长才深深呼出一口气,语气也平静下来:“明曦,你是我第一个弟子,想来也会是唯一的一个。” “我既已选定了你,定会将一身所学倾囊相授。也会竭尽全力,相护于你,不令你受欺。” “父母皆由天定,无从选择。也无法全然摆脱。” “不过,只要你肯用心,你愿努力,便能挣脱束缚,掌控自己的命运。便如当年的我,离开顾家,另外闯出自己的天地。所到之处,皆被人高看一眼,受人敬重。” “不但因为我的至交好友俞皇后,更因我是当之无愧的莲池书院山长!” “我亦盼着你,能有这么一天,傲然站在世人面前,说我是谢明曦,而不仅仅是谢家三小姐。哪怕是嫁人生子,也不能失去自我,变得面目平庸可憎!” 这是一个师父,对亲传弟子的殷切期盼。 也是一个长辈,对晚辈最真切的关怀。 谢明曦眼眶微热,心中似有澎湃的激流翻涌,冲击着她坚固冷硬的心房。 “师父,”过了半晌,谢明曦终于张口:“其实,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般脆弱无助。在谢家,我虽是庶女,却无人敢欺辱我半分。” “郡主有把柄被我捏在手中,根本不敢对我动手。” “丁姨娘和谢元亭意欲加害我,被我识破后,丁姨娘被父亲罚了半年禁足。直至前几日禁足令才解。谢元亭被我压得面目无光,无心向学,整日醉心闲书。住在郡主府不肯回来。” “还有谢云曦,在书院大比之时,命郡主府的家丁潜藏在暗中,对拉车的骏马动手。不过,我身手灵活,及时躲过,安然无事。谢云曦却激怒了父亲。父亲为此和郡主大吵一架,彻底翻了脸。” “如今,谢云曦已被带回谢府,父亲派了两个丫鬟守在她身边。盯着她的一举一动。她想害我也没机会。” “祖父祖母和二叔一家,原本住在临安。是我私下以父亲的口吻写信,让他们来京城。是为了以此来牵制郡主。” “祖父坐镇谢府,祖母执掌内宅。祖父偏心于我,祖母也对我颇为亲善。说谢府已成了我的地盘也不为过。” 所以,你不必总这般顾虑重重,这般为我忧心。 其实,只有我欺负别人的份。 ……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六章 交心(二) 这是谢明曦,生平第一次对人彻底敞开心扉,将自己阴暗善于谋算的一面展露人前。 哪怕是对着好友六公主,她也从未这般坦白过。 顾山长哑然片刻,才笑道:“自立自强,方能立于不败之地。靠山再硬,也不如靠自己。没想到,你小小年纪,便能领悟这个道理。” “只是,我既为你师父,为你操心也是理所应当。你不必愧疚汗颜,更不必于心不安。” 谢明曦轻声道:“我没有愧疚不安,我只是不愿再在师父面前装模作样。我想让师父看到真正的我,是何模样!” “我不善良,更不温软怯懦。” “我善于谋算人心,从不吃半点明亏暗亏。” “谁敢招惹我,我定会十倍百倍地报回去,令对方悔不当初!” “这样的弟子,师父还肯要吗?” …… 屋子里陡然安静下来。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神色从容的谢明曦,目光复杂,久久无言。 不知过了多久,顾山长才低声道:“这几个月来,你一直伪装得极好,我根本没看出来……你今日为何忽然和我说了实话?” 只要谢明曦愿意,可以一直欺瞒下去。 谢明曦微微抿唇,轻声道:“师父一心待我,我如何忍心一直欺骗师父。” 顾山长下意识地追问:“莫非,你从未在任何人面前露过这一面?” “这倒不是。” 谢明曦颇有坦然到底的架势:“只是,被我坑过的人,都是有苦难言。想指责我,也无从指责起。” 因为,她一直都很“无辜”。都是别人害她,她“不得已”才会反击。 偶尔主动出手,也做得十分隐蔽,根本未露过马脚。 顾山长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略有些无奈地笑道:“我自以为慧眼如炬,能看清所有学生。没想到,竟一直被你蒙在鼓里。” 谢明曦表面如常,心里却微微一沉。 正直刚硬的顾山长,看来是无法接受她这朵“黑莲花”的真实面目吧……如果顾山长不愿再要她这个弟子,她该怎么办? “如果我不肯再要你这个弟子,你要怎么办?”顾山长竟张口问出了她此时心中所想:“告诉我实话。” 谢明曦略一思忖,实话实说:“立刻张口恳求,彻底改过,求师父原谅。师父不要我,我就赖着不走了。” 顾山长:“……” …… 又是一阵沉默。 谢明曦清了清嗓子:“师父,我已经知道错了,以后一定改……” 话还没说完,顾山长便已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略显冷肃方正的顾山长,此时笑得前仰后合,像个年轻的小姑娘一般,竟有几分天真烂漫的可爱。 谢明曦难得有些尴尬:“师父,你为何一直在笑?我没有骗你,我是真心知错悔过了……” “行了,行了,真面目都露出来了,还装什么样子!” 顾山长一边笑,一边伸手拭去眼角边溢出来的水珠:“我是在笑我自己,一把年纪了,自诩阅历丰富,竟被你这个小丫头骗得团团转。” 谢明曦很诚恳地说了实话:“师父别看我年龄小,其实我在梦中活了八十年。论心理年龄,我比师父还要年长得多。” 这个“笑话”又逗乐了顾山长。 顾山长笑了许久,才停了下来,正色说道:“我顾娴之说过的话,从未改过口。既已收你为弟子,便永远是你的师父。” “今日我们师徒交心,也是好事。” “以后,你在我面前只管放心直言,无需遮遮掩掩。” 谢明曦心头一块巨石终于落了地,眉头舒展,笑颜如花:“是,我都听师父的。” 转眼间,又是那副温顺乖巧的弟子模样。 顾山长失笑不已,挥挥手道:“行了,你先回去吧!” 谢明曦应了一声,正欲转身,顾山长忽地又叫住了她:“明曦,我还有几句话要叮嘱你。” “身边人心怀恶意不善,你以直报怨。用些手段计谋,也无妨。” “真心待你的人,你定要以诚相待。如此,才能以真心换来真心。” “你也一定要坚信。这世上,总有真正心疼你爱惜你的人。这个世间,没有众人口中说得坦荡光明,但是,也并没有你想象中的那么阴冷黑暗。” “心怀光明,方能走过黑暗,迎向晨曦。” 谢明曦敛容应下。 …… 从本质来说,谢明曦和顾山长是全然不同的人。 顾山长正是她口中那个“心怀光明”之人。 而谢明曦,自问一颗心早已黑透,和光明二字基本沾不上关系。真心换真心,也得看是何年何月何人何事…… 总而言之,想令她彻底放下防备,真正接受一个人,难如登天! 她不介意在顺手的时候拉身边人一把。更不介意在仇人倒霉的时候踩上一脚,或是挖个坑让仇敌掉进去再也出不来! 说起来,六公主也是唯一的例外。 六公主是唯一一个在欺骗她之后,尚能被她原谅接纳的朋友。 如果六公主还有什么事胆敢骗她……呵呵呵! 正专心练习击鼓的六公主,忽然猛地打了一个喷嚏! 今日的杨夫子,也有些心神恍惚。听到这个惊天动地的喷嚏声,顿时一惊,立刻走过来问道:“怎么了?” 六公主揉揉鼻子,回了个无辜的表情。 没事就好。 杨夫子定定神,走上前略略指点几句:“……公主殿下力气颇大,击鼓颇有力道,节奏也把握得不错。只是,击鼓不仅要韵律,也要悦耳。否则,用力乱敲一通,便觉刺耳了。” 六公主点点头,表示自己听懂了。 六公主不爱多言,杨夫子早已习惯,也未见惯。正要转身去指点别的学生,乐室的门忽地被急促地敲响。 沉浸于音律练习的学生俱是一惊,面面相觑。 杨夫子眉心跳了一跳,心中骤然掠过不妙的预感,亲自上前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赫然是女儿杨凝雪。 杨凝雪满面仓惶,目中含泪,急急说道:“娘,奶奶他们找来了。” …… 正文 第二百九十七章 无耻 杨夫子心里咯噔一沉,面色陡然一变,压低声音问道:“他们怎么会找上门来?你又是怎么跑来送的信?” 杨凝雪满面委屈,红着眼眶道:“今日早上你走了没多久,奶奶便领着二叔三叔来了。使劲拍门,叫嚷着让我和他们回去。” “我心里害怕,根本不敢开门。” “他们闹腾叫骂许久,才离开。临走前说了,明日还会再来,要将我带回江家。” “娘,我不想回去……” 杨凝雪一边哭,一边伸手紧紧拉住杨夫子的衣袖:“娘,我好害怕。我不想和他们回去。我一个人不敢待在家里,只能跑到书院来找你。” 这几个月来,杨夫子除了教导学生之外,其余所有时间都用来陪伴女儿。教导杨凝雪读书习字学习音律。 一片慈母之心,杨凝雪岂能察觉不到? 母女两个朝夕相伴,日渐情深。昔日的隔阂早已无影无踪。 江家人的陡然出现,立刻将杨凝雪从平和安宁的幸福中拖回了被羞辱打骂不堪的阴影里。 不,她绝不回江家! 杨夫子心绪纷乱,一边低声安抚哭泣不休的杨凝雪,一边转头,以目光向谢明曦示意。 眼下这等情形,杨夫子绝无心思再继续上课。好在音律课也快结束了。 谢明曦略一点头,站起身来,对伸头张望的一众少女说道:“大家继续练习,有不懂之处,可以互相询问,或是来问我。” …… 谢明曦并未刻意提高音量。 一张口,窃窃私语的少女们却立刻安静下来。 书院大比力夺第一,谢明曦居功至伟,也在无形中巩固了无可撼动的舍长之位。 心高气傲的李湘如不得不避让锋芒,眼高于顶的颜蓁蓁心服口服。便是任性骄纵的盛锦月,也变得老实了许多。 两盏茶后,悠扬的编钟声响起,散学的时间到了。 少女们三三两两地结伴去饭堂。一边低声窃语:“这江家人胆子倒是不小,竟然还敢闹腾。” “不敢来书院,就去杨夫子的家中胡闹。” “我可听说了,杨姑娘早被江家人卖了出去,是杨夫子想尽办法又买了回来。如今连姓氏都改了。江家人还妄图将杨姑娘带回去,真是可笑!” “江家人是想像以前那样,继续拿捏杨夫子,逼着杨夫子拿银子养活江家老少。” “呸!真不要脸!” 众人难得同仇敌忾,便是吃饭时,也不忘继续唾弃江家人。 尹潇潇目光一扫,不由得一怔:“谢妹妹怎么没在?她去了哪儿?” 不仅是谢明曦,便是六公主,也不见了踪影。 林微微隐约猜到几分,却未多言,含糊地应道:“想来是有什么要紧事。” …… 谢明曦在杨夫子的寝室外,轻轻敲门。 一言未发的六公主,默默一起跟了来。 眼眶微红的杨夫子前来开门,见了谢明曦,并未意外。倒是对六公主的出现,略有些讶然。 谢明曦低声道:“公主殿下外冷内热,放心不下,便随我一起来了。” 杨夫子心情低落,勉强挤出一丝感激的笑容,默默让了开来。 狠狠哭过一场的杨凝雪,一见谢明曦,反射性地起身行礼:“奴婢见过三小姐。” 谢明曦立刻道:“杨姑娘快些免礼。” 待杨凝雪起身,谢明曦又淡淡说道:“杨姑娘不必紧张害怕。你是我谢家的丫鬟,江家人休想将你带走。” 杨凝雪的卖身契一直在谢明曦手中。为的就是防备江家人来闹腾! 此事由谢明曦这个“主子”出面处置,也最合适。 谢明曦从容不迫的自信,极有感染力。杨凝雪惶惑不安的心忽然间平稳下来。 杨夫子满心感激:“又要麻烦你了。” 谢明曦不以为意,笑了一笑:“些许小事,举手之劳,算不得什么麻烦。夫子不必出面,此事全权交由我来处置。保准江家人不敢再露面!” 又随口开了句玩笑:“我若不成,还有公主殿下。总之,这等小事夫子不必操心。” 六公主简洁地说了句:“夫子放心!” 是啊!还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杨夫子深深呼出一口气,郑重地说道:“多谢你们。” …… 隔日早晨。 江老太太领着两个儿子又到了杨夫子的院子外。 江二郎和江三郎被关在天牢半年,俱都瘦得脱了行迹。尤其是江二郎,一条腿虽然治好了,却落下了跛脚的毛病,走路时一瘸一拐。 江二郎满心恶毒怨气,尽数迁怒到了杨夫子母女身上,一边用力拍门,一边污言秽语怒骂不绝:“杨巧娘,你这个贱妇恶妇!害得我们兄弟两个坐牢!我大哥怎么不来找你,将你带走!” 江三郎也是满口恶言,不堪入耳:“你这个贱妇,竟这般害我们。我们今日饶不了你……” 短短半年间,江老太太的头发白了大半,皱纹深得能夹住苍蝇。一双三角眼里满是怨毒。 这个贱女人! 江家沦落到今天这等地步,都是因为她! 想撇下江家人,领着女儿独自逍遥? 呸! 做梦! 休想! “杨巧娘,给我出来!”江老太太一张口,立刻将两个儿子的叫嚷声压了下去:“把凝雪还给我,凝雪是江家的孙女,得随我回江家……” 江二郎忽地用力扯住江老太太的衣袖,声音里透出一丝慌乱:“娘,那边有几个捕快过来了!” 江三郎也是面色一白,全身一抖。 暗无天日的牢狱生活,实在太可怕了!吃的是发霉的馒头,喝的是发臭的冷水,到处是乱哄哄的臭气。隔三差五还会挨打…… 坐牢半年,几乎熬掉了半条命。听到捕快二字,如何能不胆战心惊? 江老太太也是霍然一惊,猛地转头。 果然有几个身材壮实配着长刀的捕快正走过来。旁边还有一个年轻俊朗的男子。 身为普通百姓,朝堂高官对他们来说太过遥远。普通的捕快衙役官差,反而最令他们惊惧! 捕快们大步上前,领头的约有三十余岁,厉声问道:“你们可是江家人?” 正文 第二百九十八章 恶人 江二郎一见捕快,全身哆嗦。 江三郎更是不济事,双腿发软,站都站不住。 江老太太也是满心慌乱,面上强自镇定,恶人先告状:“几位官爷,我是江凝雪的亲奶奶,现在要将她带回江家去。我既没害人,也没做错什么事,官爷们为何要来抓我们?” 领头的捕快尚未出声,一旁的年轻男子淡淡说道:“江凝雪已卖身为奴婢,当日你亲自在卖身契上按了手印,并言明以后江凝雪和江家再无瓜葛。” “如今她是我们谢家的丫鬟。你有何资格将她带走?”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余安。 这等小事,自然无需谢明曦亲自出面。 江老太太蛮不讲理惯了,听到这话,立刻嚷道:“她姓江,永远都是江家人。” “你们故意买通牙婆子,诱我卖了孙女。又将我孙女弄进谢府,然后送到了杨巧娘身边。这是仗势欺人!” “几位官爷,你们可要为我老婆子做主。这一切都是那位谢三小姐设的圈套啊!” 江老太太一边说,一边扑通坐到地上,拿出看家本事,哭嚷叫骂:“可怜我老婆子一把年纪,整日想孙女,哭得快瞎了眼。你们凭什么不让我带回孙女!” “哪怕到了官衙,见了官老爷,我也不怕!” 领头的捕快见惯了耍赖撒泼的,冷笑一声:“不怕最好。谢三小姐已命人上了状纸,告江家意图拐骗谢家丫鬟。你们三人一起去衙门走一趟。有什么话到了衙门再说。” 说着,用力挥了一下手。 几个捕快立刻上前,将江老太太和江二郎江三郎尽数逮住。 江老太太又急又怒,嘴里不干不净地怒骂。 捕快们不屑于打一个老太太,对江二郎江三郎就没那么客气了。挥手就揍!两拳下去,江二郎江三郎鼻青脸肿,哭声嚎啕。 这简直就要了江老太太的命! 江老太太这次是真的哭了,一边挣扎一边哭喊:“老天爷,你怎么也不睁眼,将这对丧门星都劈死!她们害得江家不得安生,以后不得好死!老天爷啊……” …… 门忽地开了! 杨凝雪满面怒气的冲了出来。 “凝雪,”杨夫子急急地追了出来,一把扯住杨凝雪的衣袖:“你快些站住!” “呸!不要脸的贱人!”江老太太像个疯狗一般,到处乱吠,颇有逮着一个咬一个的架势:“你还有脸出来!” 没等杨夫子张口,杨凝雪已抢着回击:“我娘坐得正行得直,为什么不敢出来!当日你卖了我,我早已不是江家孙女,和江家再没半点瓜葛。你凭什么还到这儿来找我?” “就为了继续让我娘为江家做牛做马!赚银子养活你们一家老少!” “等日后缺银子,还能再卖我一回!” “天底下哪来这样的好事!” 江老太太被说中心里的盘算,毫无愧色,口沫横飞地怒骂:“混账东西!我是你亲奶奶,你竟敢这般和我说话,你这是忤逆不孝!我要去衙门告你!” 杨凝雪满心愤怒,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卖身契上盖了官印,我和江家早就没关系了。你只管去告吧!” 江老太太还要再骂,一旁的捕快早已听得不耐,拿了一团臭烘烘的破布,塞进江老太太嘴里:“你这么有能耐,去衙门里慢慢说去吧!” …… 几个捕快动作十分利索,很快将挣扎不休的江家人拖走了。 余安留了下来。 刚才如小兽炸毛一般的杨凝雪,似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和勇气,泪水簌簌而落。 杨夫子看得无比心痛,上前搂住女儿:“凝雪,别怕,他们都被捕快抓走了。以后不敢再来了。” 杨凝雪伏在杨夫子的怀中,小声地哭了起来:“娘,他们有资格资格骂你,凭什么想带我走!我恨他们!再也不想见他们……” 杨夫子鼻子胃酸,眼眶也湿润了,轻轻拍着杨凝雪的后背。 杨凝雪用袖子擦了擦眼泪,忽地说道:“娘,我还是回谢府吧!” 虽说做丫鬟辛苦一些,总比待在这儿连累亲娘的好。 余安的声音响了起来:“杨姑娘不必担心。此次过后,江家人再也不敢来找杨姑娘了。” 杨凝雪哽咽着抬头:“你说得都是真的吗?他们真得不会再来了吗?” 余安冷静而温和地应道:“你被卖进谢府做丫鬟,和江家再无瓜葛。江家人意图拐骗我们谢家的丫鬟,我代主子上了诉状。这一回,便是江老太太也免不了要坐牢。” 杨夫子受恶婆婆磨搓多年,听到此言,心中十分畅快。 便是杨凝雪,目中也露出喜意:“真的吗?” 余安点点头:“千真万确!” “小姐叮嘱奴才给夫子和杨姑娘带几句话。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不管江家人落得什么下场,万万不可心软。” 杨夫子和杨凝雪对视一眼,一起郑重应下。 …… 江家人被告上了公堂,隔日便开了堂。 一开始江老太太还嘴硬,挨了几板子之后,立刻哭啼抹泪求饶。 江二郎江三郎也各挨了一顿“打杀棒”。 可惜,他们三个哭得再惨再求饶也没用。江老太太被判了两年牢狱,江二郎江三郎刚牢房没几天,又倒霉地被关了进去。 这一回,却再没有人为他们奔走打点。进了牢房之后,日子更是煎熬。 江老太太一把年纪,平日在家里作威作福,动辄打骂儿媳,从未受过半点气。进了牢房,才知道什么是“恶人自有恶人磨”。 不出半个月,江老太太便彻底消停了。 江家的两个儿媳,也熬不住缺吃少穿的苦日子。反正婆婆男人都被关进牢房,妯娌两个私下合计一回,索性各找“出路”。 江二郎的媳妇扔下儿子跑了。两个半大小子不学好歹,跟着一群“街头游侠”乱混。 江三郎的媳妇还算有些良心,带着儿子回了娘家。只是娘家人不愿养活外孙,又是一通闹腾不提。 杨夫子母女提心吊胆地等了半个多月,终于放了心。 岁末大考,也终于来临。 …… 正文 第二百九十九章 岁考 每年的岁考,是莲池书院里的一大盛事。 岁考每日考两门,共考六门,需考三日。每一门考试需一个半时辰。 比起每月一次的月考,岁考要难得多,要求也格外严苛。 所有岁考的试卷,均由顾山长亲自所出。同样的十分制,在月考中考九分十分比比皆是,到了岁考,想拿八分都不易。 五个学舍共六十名学生,被全部召集到会室里。 顾山长安然坐在上首,五个教导四书五经的夫子不停来回巡视。其中便有董翰林。会室气氛压抑且沉闷,心理素质稍差一些的,根本禁不住如此压力。 海棠学舍的十二名学生,年龄稍小,便坐了前面两排。 谢明曦不偏不巧地坐了中间。 左侧是李湘如,右侧是林微微。 六公主则坐在谢明曦的身后。 不过,六公主今天根本无暇抬头,更无心情偷偷瞄前方的身影。 这是什么试卷? 明明每个字都认识,为什么凑到一起就变得云里雾里,让人看得一头雾水?到底考的是什么? 时间已经过了一小半,自己除了挤出简单的经义题做了出来,其余的考题都未动手。 身为偏科学渣的六公主看着艰难的四书五经考卷,一脸痛苦,颇有以头撞桌的冲动……到底还是忍住了。 定定心神,深深呼出一口气。 在不时转过来的巡视夫子的虎视眈眈下,六公主终于痛下决心,提笔落墨。 …… 听到身后传来的笔墨落于纸端的声音,谢明曦微微勾起嘴角。 虽然没回头,她也能猜到此时的六公主会是什么模样。一定是皱眉苦思,满面纠结,心里不停抱怨,这试卷上到底出的是什么题…… 平日月考的试卷不算难,多以基础为主。这一张岁考试卷,却是出自顾山长之手。难度之高,可想而知。 便是她也要思索片刻,才敢动笔。 以六公主的四书五经水准……怕是连六分都不易。 一个时辰后,众少女还在绞尽脑汁奋笔疾书,谢明曦已举起右手,略略扬高声音:“夫子,我已完成试卷。” 巡考夫子先是一愣,待看清谢明曦的脸孔,立刻舒展眉头,笑着上前来收卷。 谢明曦声名赫赫,莲池书院里所有的学生夫子都认识这张秀美宜人的俏脸。 谢明曦起身之际,接受到来自周围一片的羡慕眼光,其中,还有两道格外哀怨的……是六公主,正用“你做得这么快让我情何以堪”的哀怨目光看着她。 谢明曦忍俊不禁,眉眼微弯。 一双明净清亮的眼眸,似被春风拂过,漾起一片涟漪。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片刻,沉重又疲惫的头脑清明了不少,继续低头奋战。 …… 编钟声一响,所有学生立刻停笔。哪怕没写完,也只得作罢。 六公主策论只写了三分之一,眼睁睁地看着夫子将自己还余一片空白的试卷收走,心里颇为懊恼。 这份懊恼,在出了会室看到悠闲自得唇畔含笑的谢明曦时,顿时化作低落。 不问也知道,媳妇考得肯定比自己好! 谢明曦故意撩拨一句:“公主殿下试卷可曾做完?” 六公主闷闷地摇摇头。 谢明曦难得良心发现,并未张口取笑,反而温声安抚:“此次试卷难度颇高。殿下本就不擅四书,考得差些也在所难免,不必耿耿于怀。” 六公主:“……” 并没有被安慰到! 六公主气闷地低语:“我本来还想着,此次岁考能考一回甲等,让母妃心中欢喜,也能令父皇开怀。” 现在看来,显然是不太可能了。 四书一门课程,至少便要扣除四五分。如此一来,总分要至五十四分,何其艰难! 谢明曦想了想,颇为诚恳地提议:“下午考礼仪,明日上午考音律,这三门殿下都不擅长。到时候,殿下不如只将数射御三门课程的成绩告诉皇上和梅妃娘娘?” 六公主:“……” 六公主更憋闷了,抬眼和谢明曦对视片刻,然后认真问道:“我若是这么做了,你说四皇兄会不会故意在父皇面前提及此事,令我难堪?” 谢明曦:“……” 两人四目相对片刻,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六公主用力呼出一口气,似要将胸膛堵着的郁气尽数吐出来:“算了,已经考完了,多想无益。” 谢明曦赞许地一笑:“殿下言之有理。什么都别想了,吃了午饭便好好休息,准备下午考试。” 六公主目露坚毅,用力点了点头。 …… 心性坚定的六公主,在礼仪音律考试中接连遭受重创。 原因无他。皆因顾山长特意提高了评分标准。原本以为自己能拿八分的六公主,惨然发现自己只能在六七分之间徘徊。 更惨的是算学考试,必须写出演算过程,否则便以零分计。 六公主擅长心算,对演算过程的练习毫无兴趣。平时月考,季夫子也未对演算做过多要求,六公主的算学一直满分。 照着最新的算学评改规则,演算过程稍有不对,便算答错。 郁闷不已的六公主,终于等到了最擅长的射御课程考试。 射御课程的标准倒是没改,和月考时一般无二。六公主固然可以轻松地拿下满分,其余少女也多在八九分…… 这评分标准,简直就是针对自己而定! 六公主忍无可忍,考完之后便去了顾山长的屋舍。 心中存着闷气火气,敲门声很自然比平日略重了一些。 顾山长声音响起:“自己推门进来。” 六公主推门而入,虽是满心不快,也未忘了行礼:“学生盛安平,见过山长。” 顾山长目光一扫,淡淡说道:“你心怀不忿而来,所为何事?” 六公主丝毫无惧,挺直腰杆应道:“敢问山长一声,为何岁考的评分标准忽然有所变动?就算要变动,也该提前数日言明,令学生们有所准备。如此突然,我等该如何适从?” 顾山长似笑非笑,扯了扯嘴角:“所以,你以为我这么做是特意针对你?” …… 正文 第三百章 挨罚 换了谁也会这么以为! 顾山长是俞皇后好友,在俞皇后的示意下故意刁难自己,也是合情合理的事。 六公主用无声的控诉的目光看着顾山长。 顾山长并未动气,淡淡说道:“我若这般徇私,根本不配为书院山长。” “你虽贵为公主,在我眼中,却与所有学生一般无二。我临时更改评分标准,不是特地针对某一个人,而是为了提高难度,让学生们各自警醒,不得骄傲自满。” “六门考试皆已结束,发挥失利私下怨怼的绝不止你一个。不过,唯有你敢登门亲自来找我。” 六公主:“……” 一时冲动的六公主,此时陡然惊觉自己做了一桩蠢事。 以顾山长的性情为人,如何能做得出这等事? 自己冒然前来,出言无状,顾山长没立刻张口撵人,已经算客气了。 六公主当机立断,果断低头认错:“对不起,我不该误会山长。请山长大人大量,不要介怀。” 顾山长瞥了诚恳道歉的六公主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擅闯屋舍,对山长语出不敬,理当受罚。我便罚你今日留下,亲自动手将会室打扫干净,你可心服口服?” ……不愧是刚正无私不畏权贵的顾山长,惩罚起大齐公主来,半点都不手软! 六公主满心苦逼地应了下来。 没闹脾气,也未自持公主身份不服管教。 顾山长心里暗暗点了点头,面上依旧维持着冷然威严的神情:“记住,不得让任何人帮忙!否则,再罚你三日!” …… 散学后,学生们陆续离开。 冬日寒冷,白昼颇短。很快,天色便暗了下来。 会室里光线更加暗淡。 一身黑衣的六公主闷闷地低头扫地。 站在一旁的湘蕙心疼不已,忍不住张口道:“殿下金枝玉叶身娇肉贵,何曾做过这等事。还是让奴婢来动手吧!” 一炷香内,已说了第六次。 六公主有些无奈地抬头重申:“山长有令,不得让任何人帮忙。你千万别动手,不然,我就前功尽弃。还得再打扫三日!” 湘蕙:“……” 一个少女的轻笑声响起:“我奉山长之令前来监督。湘蕙姑娘想帮忙,也得问过我才是。” 湘蕙再一次:“……” 没错! 六公主苦逼地低头扫地,身为好友的谢明曦正慢悠悠地立在一旁,一边“监督”六公主打扫会室,一边吃着厨娘精心准备的点心。 跟班小丫鬟扶玉也在吃点心。 主仆两个笑意盈盈,一脸轻松惬意。 湘蕙目光复杂地看了谢明曦扶玉一眼,再看默默扫地的六公主一眼,两相比较,更心疼了。 谢明曦将湘蕙一言难尽的神情尽收眼底,忍不住又笑了起来。 悦耳的轻笑声飘进六公主耳中。 六公主抬眼看了过来,目中露出一丝哀怨和控诉。 我在这儿挨罚,你在一旁干站着看热闹! 太不讲义气了!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你再看也没用。师父今日特意嘱咐过我了,不准我帮忙。我可不敢违抗师命。” 反正,就是要看热闹到底了! 六公主露出一个黯然神伤的心碎表情。 谢明曦又被逗乐了。然后,加快速度吃完手中的点心,走上前准备帮忙。 六公主却又不乐意了:“这等洒扫的粗活,你别动手。” 未来媳妇的手又细又柔又白又嫩,怎么可以做这种粗活!!!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笑了起来:“堂堂公主殿下都能做的事,我怎么就做不得了。”一边说,一边拿起抹布。 还没来得及动手,就被六公主重新抢了回去:“你在一旁等着就行了。” 谢明曦有些无奈,更多的是好笑,想将六公主手中的抹布拿回来。六公主执意不肯,转过身,以背对谢明曦。 湘蕙:“……” 扶玉:“……” …… 湘蕙默默看了扶玉一眼。 还是她们两个动手打扫,让主子们好生歇着吧! 扶玉立刻将手中剩余的一大块点心都塞入口中,腮帮鼓了几下。没曾想没咽下去,噎住了。一张黑乎乎的圆脸涨得通红。 湘蕙:“……” 湘蕙好笑不已,忙用力拍打扶玉后背。 卡在嗓子眼里的糕点,终于被扶玉费力地咽了下去。忙冲湘蕙露出感激的笑:“多谢湘蕙姐姐。” 六公主和谢明曦交好,湘蕙和扶玉平日也多有机会接触。对这个黑黑壮壮心思率直的小丫鬟,湘蕙也颇为照拂喜欢。 “我们去将剩下的活做完。”湘蕙低声道。 扶玉忙点点头。 湘蕙扶玉一起上前。 谢明曦没有再刁难,冲六公主笑道:“公主殿下已挨了罚,态度诚恳。接下来的事,就由湘蕙和扶玉动手吧!明日我会如实回禀山长。” 顾山长特意吩咐她来“监督”,便是要她看看六公主是否诚心认罚。 …… 湘蕙扶玉做事仔细又稳当,很快将会室收拾得干干净净。比笨手笨脚的六公主强多了。 六公主看了片刻,便自嘲地低语道:“原来,我还不及湘蕙扶玉。” 谢明曦不以为然地笑道:“换了我,也不及她们。”然后,随口扯开话题:“你今日到底因为何事触怒山长挨罚?” 六公主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也没什么,一点小误会而已。” 谢明曦挑了挑眉:“什么误会?” 六公主只得说了实话。 谢明曦听完之后,哭笑不得地白了六公主一眼:“怪不得山长要罚你!你竟以为山长调整评分标准试卷出得难是故意针对你……你真是想多了。” “就算和平时月考一样,你也考不了甲等!何必迁怒于山长?” 六公主:“……” 太扎心了! 六公主伸手扶墙,目中露出被无情奚落的痛苦和失落。 谢明曦掩嘴笑个不停。 和平日礼貌清浅的微笑不同,此时的谢明曦,眉眼舒展,唇角高高扬起,肆意鲜活,美丽耀目。也有了这个年龄的少女应有的明媚俏皮。 六公主静静地凝望着谢明曦,目中也露出愉悦的笑意。 最好的年华,遇到最好的你。 真好! …… 正文 第三百零一章 喜忧(一) 因六公主挨罚耽搁了时间。谢明曦回府也比平日迟了一炷香时间。 六公主照例骑马送谢明曦到了门外。 谢明曦下了马,冲六公主灿然一笑:“时候不早了,公主殿下早些回宫吧!” 六公主略一点头,冲谢明曦挥挥手,很快调转马头。英气利落的身影很快消失在暮色中。 谢明曦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谢府。 “明娘,你可算回来了。” 徐氏满面笑容地迎了出来,亲热地握住谢明曦微凉的手,心疼地连连叹气:“大冷的天,坐在马车里也暖和些,偏生要骑马。每日这般折腾,身子哪里吃得消。” 在京城住了半年,如今的徐氏也颇有几分京城贵妇人的派头。吃的是珍馐美味,穿的是上好的绫罗绸缎,脸上敷的是三十两银子一盒的玉容膏…… 总心痛银子的徐氏绝不会想到,如今京城卖得最火热的玉容膏是出自谢明曦之手。 更不会知道,这三十两银子一盒的玉容膏,成本只有六两而已。其中利润,高得令人咋舌。 不过,比起另一样悄然在男子们中口耳相传盛行的“神仙丸”来,又不算什么。 一小瓶只有二十颗的“神仙丸”,成本五两,卖价高达五十两。 还别嫌贵! 每天只卖十瓶,十瓶卖完了,想买明日请早! 两间不起眼的铺子,如今俱是声名鹊起。每个月赚的银子也如流水一般,源源不断。 除了余安之外,无人知晓这两间铺子真正的主子是谢明曦。 也无人知晓,谢明曦在书院大比的赌局中大赚了一笔银子,早已暗中买下了京城郊外的一处几百亩田庄,又在京城里买了一处三进的宅院。 靠人不如靠己!人有不如己有! 谢明曦深谙这一道理。 “内堂里燃着炭盆,暖融融的,快些进来。”徐氏的声音再次响起。 谢明曦冲徐氏笑了一笑,迈步而入。 …… 谢老太爷谢钧父子都在内堂,二房众人也都在。 谢云曦无精打采神色怏怏地站在谢钧身侧。 解了禁足令的丁姨娘,站在谢钧的另一侧。 这半年的禁足,丁姨娘大病一场,不知流了多少眼泪,吃了多少苦头。整个人清瘦了一圈,更多了几分惹人怜惜的纤弱动人。 两个通房丫鬟的新鲜劲早已过了,谢钧正觉索然无味,被满面悲戚美目含泪的丁姨娘一通娇嗔,彻底软了心肠。连着几日都宿在兰香院。 丁姨娘虽恨谢钧无情无义,也只得伏小做低,先哄得谢钧回心转意再论其他。 也因此,这几日丁姨娘处处对谢明曦示好。 “明娘,”丁姨娘柔声唤道:“你今晚怎么回来得迟了?莫非是有事耽搁了?” 不等谢明曦张口回应,又轻声道:“你若不想说,不说便是。我牵挂忧心,这才多舌几句。” 一副“任凭你冷落我依然心疼你”的慈母模样! 谢明曦懒得和丁姨娘做戏,淡淡应道:“知道自己多舌,就别张口讨嫌了。” 丁姨娘:“……” 丁姨娘也学得聪明了,既未转头告状,也未哭泣抹泪。露出一个委屈的表情,便垂了头。 谢钧看在眼里,果然心生怜意。暗暗想着私下哄一哄丁姨娘。 在谢明曦面前,还是当做没看到算了。 …… “明娘,今日岁考,你考得如何?”谢钧笑着问起了众人皆关心的话题。 谢云曦看似不屑,实则竖长了耳朵。 熟悉得令她咬牙痛恨的声音传入耳中:“考第一应无问题。不过,此次试卷难度颇高,评分标准也格外严苛。想拿满分,略有些不易。” ……听听这狂妄的语气! 谢云曦咬牙暗恨,一张俏脸因嫉恨隐隐有些扭曲。 谢明曦恰巧在此时看了过来:“不知二姐此次考得如何?” 谢云曦很想用相同的骄傲应回去……可惜,别说考第一,便是考甲等她也没信心。万分不甘愿地吐出几个字:“我考得如何,与你何干?” 没等谢明曦张口,谢钧已不快地瞪了过来:“姐妹之间,理当和睦友爱。明娘好意关心你,你这是什么反应?立刻向明娘赔礼。” 又要她赔礼! 这几个月来,她在谢府里过得太憋屈了。 出入都有两个丫鬟紧紧跟着,一言一行不得自由。半点不能开罪谢明曦,动辄便让她向谢明曦低头! 凭什么? 她才是谢府嫡女! 谢明曦这个卑贱的庶女,凭什么骑到她头上作威作福? 谢云曦恼羞地涨红了脸,水珠在眼眶里不停滚动,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才不向她赔礼!” 谢钧身为父亲的威严受到了极大的挑衅,顿时恼怒不已,猛地一拍桌子:“混账!” 茶杯被震得跳了一跳,浅褐色的茶水溅落在桌上。 谢云曦也被谢钧突如其来的怒气吓到了,全身一颤,俏脸泛白。 谢明曦出人意料地张了口:“些许小事,父亲何须如此生气。” 谢钧如变脸一般,陡然换上了满面疼爱的慈父表情:“还是明娘最懂事听话。” 谢云曦:“……” “父亲这般夸我,我只得厚颜领受了。” 谢明曦抿唇一笑,慢悠悠地看向五脏六腑都快气炸了的谢云曦:“其实,二姐的脾气已改了不少,比起往日好多了。” 谢云曦终于忍无可忍,当场被气哭了。一边抹泪一边跑了出去。 众人:“……” 走了也好,耳根清净多了。 …… 隔日一大早,莲池书院门外张榜公布岁考成绩。 学生们一个个拥在榜下,探头张望。不时发出惊呼或哀叹的声音。 考得好的满面欢喜,考了乙等的满目沮丧,不幸落入丙等的,当场哭泣抹泪。总之,场面异常热闹。 林微微满心急切,扯着谢明曦的袖子往前挤。 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谢明曦也来看榜了。” 原本拥堵在榜下的少女们,齐刷刷地转头看了过来。待看清谢明曦的脸孔,立刻自动自发地让了开来。 林微微有荣与焉地挺起胸膛,和谢明曦一起到了榜下。 …… 正文 第三百零二章 喜忧(二) 五个学舍,五张榜单。 第一个便是海棠学舍。 谢明曦的目光先落在最下面的名字。 射御满分,算学被扣一分,音律被扣三分,礼仪课程倒是有了不小的进步,只扣了两分。四书考得最差,被扣了六分。 盛安平,四十八分! 好赖考了乙等! 谢明曦又看向倒数第二位,果然是盛锦月。自书院大比之后,盛锦月学习愈发勤奋刻苦,学业有了不小的进步。此次岁考,考了五十分。 出人意料的是倒数第三名…… 颜蓁蓁,五十一分。 林微微也顺着谢明曦的目光看了过去,忍不住小声嘀咕道:“颜蓁蓁连着两次月考都考得不太好,此次直接落进了丙等。真是奇怪!” 谢明曦神色淡淡:“她心情起伏不定,整日没精打采,也不如往日用功。课业退步,也实属正常。” 颜蓁蓁以第四名的成绩考进莲池书院,之前也多在前列。书院大比后,却是一回不如一回。 相较之下,方若梦却是风头愈劲。这一回竟考了五十六的高分,考了个第三名。 第二名李湘如,五十七分。 第一名谢明曦,六十分。 又是满分! 林微微忍不住抓紧谢明曦的手,羡慕不已地啊啊啊喊了几声:“这么难的试卷,你怎么还是考满分。嫉妒快使我心灵扭曲了啊啊啊!” 谢明曦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其实,林微微是受射御弱项所累,所以总分只有五十二分。撇开射御两门,应是第三名才对。 可惜,林微微天生体弱,再勤奋苦练,射御两门课程依然进步缓慢,无力回天。 两人相视一笑,相携离开。 …… 一众少女目送谢明曦和林微微身影远去,然后各自唏嘘感叹。 “我们学舍此次最高分是五十八分。” “我们学舍最高分是五十七分。这个谢明曦,委实是当之无愧的天才。自入学以来,每次月考都是满分。竟连此次岁考也拿了满分。” “是啊!实在太厉害了!” “要不然,山长怎么会相中她,收了她做弟子!你我倒是也想拜师,可惜没人家这等天资!” “我有一种预感。未来几年,莲池书院都是谢明曦的天下……” “这算什么狗屁预感!我们都看出来了好吗!” 少女们嘻嘻哈哈闲话一通,各自散去。 一直站在远处的颜蓁蓁,满面迟疑,犹犹豫豫地走到了榜单下。从上往下看,一直看到第十个,才找到自己的名字。 颜蓁蓁,五十一,乙等。 颜蓁蓁愣愣地看了许久,不知何时,眼眶已悄然红了。 她竟连甲等也未考中,只考了乙等…… 如此成绩,她还有何颜面回府,面对殷切期盼的父亲和诸位兄长? …… 放榜这一日,有人欢喜有人忧愁。 方若梦今日便十分高兴,满面喜色,容光焕发。 第三名! 如此好成绩,足以使得她自信的挺直胸膛,再不必心虚畏怯。 吃午饭的时候,方若梦拿出了四层食盒,将方府送来的数道菜肴一一摆在桌上,笑着对谢明曦等人说道:“府中新来了一个厨子,厨艺颇为精妙。今日菜肴,便是出自他之手。你们一起尝尝。” 往日,方若梦吃的是莲池书院提供的饭食。每次蹭吃蹭喝,颇觉羞愧。 书院大比中扬眉吐气之后,方若梦水涨船高,在方府内宅的地位节节攀升。方府每日都有人送精美的饭食来。 由此可见,做人要争气才行。 自己优秀出众,才能真正站稳脚跟。 谢明曦笑着应了一声,尝了一口,略一点头。 谢明曦对吃食十分挑剔,能入她口,着实不易。 方若梦弯了弯嘴角,笑了起来。 坐在谢明曦身边的六公主,今日一直闷闷不语。 谢明曦又考了满分,又拿了第一。而自己,又落了乙等,又是倒数第一……两相比较,落差也太大了吧! 心再宽,也免不了郁闷。 一块糖醋排骨被夹起,放到了眼前。 六公主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映入眼帘的,是谢明曦熟悉的笑颜:“已经考完了,不必再多想多虑。等过了年,再继续用功努力。” 说得没错! 六公主打起精神,点点头,将排骨塞入口中。 有点酸,有点甜。 和自己此时的心情一样。 …… 就在此时,邻桌忽然响起了哭泣声。 众少女皆是一惊,齐齐转头看过去。 原来是颜蓁蓁,正以手掩面,哀声哭泣。 坐在她身边的李湘如,一脸无奈地低声安抚:“颜妹妹,你此次发挥失利,考得不尽如人意。不过,你也不必这般伤心难过。待日后勤奋用功便是了。” 秦思荨萧语晗等人也纷纷出言安抚。 颜蓁蓁却哭得更厉害更起劲了,身子一抽一抽,说话也断断续续:“你们哪里知道……上次书院大比,我太过紧张,拿了个倒数第一。父亲十分不快,骂我不争气。兄长们也都怪我。这回我考得这么差,回去还不知要挨多少骂……” 一边说,一边悲从中来,呜呜呜哭得更起劲了。 众少女听在耳中,颇有些感同身受的唏嘘。 她们这般勤奋努力苦读,或多或少总有为父母家人挣脸添彩的缘故。 颜蓁蓁是颜家幼女,聪慧伶俐,受尽父兄宠爱。颜家上下,对她期许颇高。书院大比失利,令备受娇宠从未经过挫折的颜蓁蓁,饱尝被家人责备冷落的滋味。 这一段时日,颜蓁蓁情绪低落,无心向学,和此不无关系。 一年中最重要的岁考,竟考了乙等,排在了第十。颜家人会是何等反应,可想而知……怪不得颜蓁蓁一直哭个不停。 颜蓁蓁人缘不佳。不过,看她哭得这般可怜,众少女也觉不是滋味。 过了许久,颜蓁蓁的哭声才停。一双眼眸哭得又红又肿,满面泪痕。 一整个下午,颜蓁蓁再也没说过话。 第二日,便是莲池书院一年一度的交流盛会。 所有学生齐至会室,家中长辈也会一并前来。 颜蓁蓁却没来。 …… 正文 第三百零三章 喜忧(三) “颜蓁蓁今日为何没来?”顾山长扫视一圈,见少了颜蓁蓁的身影,顿时皱了眉头。叫过谢明曦,低声问了一回。 谢明曦也有些讶然:“莫非她没向山长告假?” 顾山长摇摇头。 一大早没见颜蓁蓁,众人都以为她告了假。谢明曦也未料到,颜蓁蓁未告假便私自缺席:“颜家也无人前来吗?” 顾山长继续摇头。 谢明曦略一思忖便道:“我现在便去一趟颜家,问清是怎么回事。” 按理来说,登门询问这等事,该由顾山长亲自前去。只是,今日交流盛会,顾山长要亲自主持,分身乏术。 有事弟子服其劳!谢明曦又是海棠学舍的舍长,去颜家一趟也算合适。 顾山长点点头应了。 …… 一盏茶后,谢明曦骑着骏马踏雪出了书院。 身侧是骑着汗血宝马的六公主。 六公主要一同随行的理由冠冕堂皇不容拒绝:“母妃今日又没来,这交流盛会和我无关。我正好和你一同去颜府。” 梅妃身为宫妃,不便出宫。 俞皇后也不会为了六公主亲自前来。 于是,孑然一身的六公主,顺利地说服了谢明曦,随她一同去颜府。 寒风凛冽,吹得脸孔阵阵发凉,一颗心却是滚烫又火热的。 六公主御马之术十分高明,特意放慢速度和谢明曦同行,偶尔转头看一眼,心里美滋滋甜丝丝的。 颇有结伴出去幽会的隐秘喜悦。 “你总看我做什么?”谢明曦的轻笑声顺着凉风飘进六公主耳中。 六公主扬了扬嘴角,简短地应道:“因为你好看。” 眼前的一切,皆因你才有了色彩。 我的世界,也因你而鲜活。 你真的好看,什么都不如你好看。 谢明曦被这句直白的甜言蜜语逗乐了,转头冲六公主一笑:“你也好看。” …… 这份好心情,到了颜府之后,很快化为乌有。 颜阁老未在府中,头发半白年过五旬的颜夫人,亲自见了谢明曦和六公主。态度却略显冷淡:“不知公主殿下和谢三小姐前来,是为了何事?” 如果不是六公主也来了,只怕态度更冷淡。 六公主看在眼里,心里颇为不快。 谢明曦迅速以目光安抚住六公主。然后淡淡说道:“今日是莲池书院一年一度的交流盛会,颜蓁蓁既未至书院,也未告假。山长无暇前来,便命我代为前来探望问询。” “不知颜蓁蓁现在何处?” 提起颜蓁蓁,颜夫人目中闪过一丝恼怒,硬邦邦地答道:“她身子不适,在屋子里歇着。是我一时疏忽,没来得及为她告假。烦请谢三小姐回书院后,和山长说一声。” 竟不肯让谢明曦见上一见。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山长吩咐过,我今日一定要亲自见她一面,问清缘由。烦请颜夫人命人带路。” 颜夫人显然没料到谢明曦如此难缠,面色骤然有几分难看。 六公主冷不丁地张口:“我们是颜蓁蓁同窗,好心前来探望,颜夫人为何这般不情愿?莫非其中别有缘故?” 颜夫人哪敢冲着六公主摆脸色,很快挤出笑容:“我这就让人带公主殿下谢三小姐前去。” 前倨后恭。皆因六公主身份尊贵,颜夫人不敢开罪。 她这个谢家三小姐,名头虽响,堂堂阁老夫人却也没放在眼底。 谢明曦心中哂然。 六公主却冷哼一声。 幸好自己今日坚持跟了来,不然,媳妇岂不是要白白受委屈? …… 丫鬟在前领路,很快到了颜蓁蓁的闺房外。 六公主停下脚步。 谢明曦挑了挑眉,以目光相询。 六公主清了清嗓子:“你进去,我在这外等你。” 时下男女大妨,姑娘家的闺房,自己还是别进为妙。免得日后恢复身份时惹来麻烦。 好在谢明曦没有追根问底,略一点头,便随丫鬟走了进去。 一个照面,谢明曦便明白了颜蓁蓁不肯露面的原因。 颜蓁蓁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也不知到底哭了多久。右脸有些青淤。 姑娘家脸皮娇嫩,落下这样的青淤,显然是被人动手打过。颜蓁蓁最是骄傲爱颜面,这副模样,哪里肯出去见人? 丫鬟们很快退了出去,屋子里只剩谢明曦和颜蓁蓁。 “是谁打你了?”谢明曦张口打破沉默。 颜蓁蓁红着眼,兀自一脸倔强:“你考了满分,今日正是你最风光露脸的时候。你不在书院,跑到颜府来做什么?” “我什么事也没有,不用你假惺惺地安慰我。” 谢明曦神色淡淡:“你未告假,擅自不去书院。家人也没去。山长放心不下,吩咐我到颜府来一趟。不然,我也不乐意见一个遇了挫折便一蹶不振只会软弱哭泣的窝囊废!” 颜蓁蓁:“……” 颜蓁蓁涨红着俏脸,想瞪谢明曦,却已忍不住“哇”地哭了起来:“我昨日挨骂,顶嘴几句,又挨了打。我已经这么惨了,你半句都不安慰我,还这般奚落嘲讽。你太过分了!” 谢明曦等了片刻,待颜蓁蓁的哭声小了,才张口道:“想追上我压过我,就擦了眼泪。明年奋发努力,说不定还有那么一点点机会……” 颜蓁蓁擦了眼泪,看了过来。 谢明曦慢悠悠地说了下一句:“考到第二。” 颜蓁蓁:“……” 颜蓁蓁气得肺都炸了,立刻跳了起来:“你到底会不会安慰人?你应该说我争取考第一,压过你才对。” “谢明曦,你别自恃太高!我告诉你,我颜蓁蓁才不服气!你给我等着,待明年书院开学,我定要冲到第一,压得你抬不了头!” …… 一炷香后,谢明曦走了出来。 颜蓁蓁竟也一同出来了。 她的眼眶还是泛红,脸上还有青淤。不过,精神倒是好了不少,而且一脸斗志昂扬。就像一头跃跃欲试要冲拦而出的小牛。 六公主冲谢明曦挑眉相询。 怎么回事? 谢明曦冲六公主悠然一笑:“颜妹妹现在随我们去书院。” 颜蓁蓁怒气冲冲地哼了一声。 六公主:“……” 正文 第三百零四章 盛会 莲池书院。 偌大的会室里,坐着几十个学生及其家人,另有书院的所有夫子。 济济一堂,颇为热闹。 照例由顾山长亲自主持交流盛会,寥寥数语后,便开始由每个学舍的优秀学生家人发言。每个学舍的前三名方有此殊荣。 穿金戴玉妆容精致的贵妇们,一个个心中窃喜却又故作谦逊。 一张口,便是“小女愚钝有此成绩全仰仗夫子精心教导”,抑或是“小女天资平平能考中前三皆因勤奋”。 总之,以低调的炫耀和含而不露的吹捧为主。 待轮到谢钧时,一众少女和贵妇们情难自禁自动自发地鼓了掌。 谢明曦的名讳早已传得人尽皆知。在莲池书院,更是声名赫赫,用众人景仰来形容绝不为过。 而谢钧,身为谢明曦的父亲,今日亲自前来参加交流盛会,在一众贵妇中也显得格外醒目。 热烈的掌声,约莫有一半是冲着俊美儒雅风度翩然的谢钧。 京城第一美男子的称号绝非浪得虚名!谢钧相貌生得俊美不说,声音也低沉悦耳。唇角微扬,目中含笑。 贵妇们继续鼓掌! 谢钧出尽风头,心情十分舒畅。 这些年,他所到之处,众人对他客气礼遇,大半都是冲着淮南王府。面上再热络,私下也免不了要腹诽取笑他几句。 他对此心知肚明,却无可奈何,只能当做不知。 今日却不一样。 众人看着他的目光里满是钦佩。钦佩他教女有方,钦佩他有这么优秀出众的女儿。这份钦佩,和靠岳家得来的瞩目全然不同。 这种感觉,真得很好。 …… 谢明曦悄然进会室时,看到的便是春风满面的谢钧在众人的掌声中翩然回位的情景。 六公主低低地笑了一声。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扫了六公主一眼:“笑什么?” 六公主压低声音应道:“我是在笑,除了相貌,你和你父亲全然不同。” 歹竹出好笋! 谢明曦听出六公主的言下之意,扯了扯嘴角,并未多言。 身后随之而入的颜蓁蓁母女自然也见到了这一幕。 颜夫人看着眼热又气闷,忍不住又数落颜蓁蓁两句:“瞧瞧谢大人,今儿个多风光。你这个不争气不成器的,我算是白疼你了。” 颜蓁蓁用力地咬了咬嘴唇,差点又当场哭了出来。 谢明曦忽地转头,淡淡说道:“我们来得迟,找个角落处坐下便是。今日有人发言,颜夫人不妨好好听上一听,学一学如何做个尽心尽责的母亲。” 颜夫人:“……” 颜夫人差点没被噎出个好歹来。 谢明曦和六公主一起坐到了角落处。 颜夫人面色变幻不定,最终,领着颜蓁蓁去了另一个角落。 …… 李湘如的母亲李夫人优雅万分的走到众人面前,照例“低调”“自谦”一番。 贵妇们不动声色地低声窃语。 “李二小姐才貌兼具,也是百里无一的名门闺秀了。只可惜,偏偏被谢三小姐牢牢压着一头。每次都只第二名。” “可不是么?心高气傲的李夫人不知有多懊恼。” “听说李家精心教养女儿,可是冲着皇子妃的位置去的……”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再过几年,都到了大婚之龄。李二小姐便是捞不着最好的,嫁个普通皇子总没问题……” “都小点声,李夫人已经过来了,被她听到多不好。” 于是,在李夫人翩然归来时,几个贵妇迅速坐直身子,各自露出优雅矜持的浅笑。 仿佛刚才什么都没说过。 李夫人也同样装着什么都没察觉,冲她们几个微笑示意,然后优雅入座。 其实,心里别提多憋闷了。 第二!第二! 和第一就差了一个名词,可一提起来,总有一丝微妙尴尬。 谢明曦总是第一,李湘如总是第二。 众人再夸赞李湘如的时候,少不得要再提一提谢明曦。这种时时处处被压一头的感觉,实在糟心! …… 接下来发言的是方若梦的嫡母罗氏。 京城贵妇圈说小不小,说大也不大。 方家内宅那点事,早已被众人口耳相传。 罗氏苛待庶女,被夺了管家之权,不得不装病遮丑。这几个月根本没出过家门。 罗氏心里恨得咬牙切齿,还不得不强挤笑容,做出一副“我女儿如此出色我这个嫡母如此自豪”的表情…… 可惜,罗氏表情生硬,说话言不由衷,演技急待磨炼提高! 方若梦却全然不在意,双目熠熠闪亮,腰背不自觉地挺直。 身侧的林微微低声悄语:“你母亲可有点过分了。在家中再不待见你,今日也该表现得热络高兴一些。” 瞧瞧那副被逼无奈的样子! 看着真是碍眼! 方若梦倒是半点不介怀,悄声笑道:“其实,看她这副样子,我也挺开心的。” 过往这么多年,她和亲娘被欺压得喘不过气来。不知幻想过多少回嫡母低头忍让的情景。没想到,这一幕竟真得变成了现实。 幸福来得猝不及防啊! 林微微哑然失笑:“你也变得蔫坏了啊!” 方若梦抿唇一笑,露出两排细细的贝齿。 …… 过了片刻,罗氏强撑着笑脸走了回来。 方若梦忙笑着起身:“母亲辛苦了。” 周围俱是看热闹的兴味目光。 罗氏不得不继续挤出“温和慈爱”的笑容:“这算什么辛苦。你岁考考得这般出众,我这个做母亲的也跟着沾光添彩,今日得以在众人面前出头露脸。我心里不知多高兴。” 高兴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一张尚算美艳的脸孔隐隐有些扭曲。 往日从未放在眼底的卑贱婢生女,竟一举考中莲池书院,压得方家一众嫡女黯淡无光不说,连她这个嫡母也吃了大亏。 她管家之权被夺,无颜出来见人,只得告病不出。 今日登台发言,更是一场笑话。 换在往日,方若梦见嫡母这般恼怒不快,早已吓得战战兢兢低头请罪。 今日,她却有了继续挺胸抬头的勇气和底气,朗声应道:“多谢母亲夸赞。” 罗氏:“……” 正文 第三百零五章 跟踪 交流盛会整整进行了半日。 近正午时,方才结束。自这一日起,学生们便正式放假,直至来年上元节。每年这一个月的长假,也是学生们最期盼的时光。 谢明曦没急着回府,对谢钧说道:“父亲先回去,我还有事要去见师父。” 谢钧和颜悦色地笑道:“也好,我先走。你不必急着回去,和山长慢慢商议。” 如今的谢钧,看谢明曦千好万好无一处不好。 谢明曦很快去了顾山长的屋舍。 顾山长也在等着谢明曦。 “这一个月假期,你有何打算?”顾山长看似随口一问。 谢明曦早有计划,笑着说道:“平日我只有午休的时间随师父学习,如今既有长假,自然不能虚度浪费。我想每日都到莲池书院来。只是,这么一来,就要扰得师父不得清净了。” 顾山长目中露出满意之色:“你一心向学,我这个做师父的怎么会嫌累。” 门忽地被轻轻敲响。 来的是廉夫子。 谢明曦忙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夫子。” 廉夫子见谢明曦也在,露出一抹笑意:“谢明曦,我正要找你。” “接下来的假期,我打算每日都来书院,指点六公主练武。尹潇潇也打算每日都来。不知你意下如何?” 谢明曦笑道:“不瞒夫子,我也正有此意。刚才便是在和山长商议此事。” 聪明勤奋刻苦的学生,哪个夫子能不喜欢? 廉夫子顿时舒展眉头,笑了起来:“好。你上午在山长处,下午便到练功房来找我。” …… 谢明曦出了顾山长屋舍,不出意料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黑衣黑发黑眸,肤白唇红,美丽英气。 除了六公主,还能有谁? 谢明曦嘴角微弯,目中闪出愉悦的神采:“公主殿下可是特意在此等我?” 六公主略一挑眉,一本正经地应道:“正是。” 谢明曦目中笑意更盛:“所为何事?” “假期漫漫,好友不得相聚,实乃一大憾事。”六公主一脸依依不舍。 谢明曦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明日就要开始来莲池书院练武,哪里不得相聚了。” “这怎么能一样。”六公主振振有词:“平日我们两人同坐同食同寝同行。以后我只能有半日时间和你在一起了。” 谢明曦被逗得笑个不停。 六公主也咧嘴笑了起来。 说笑一番后,六公主送谢明曦回府, 一件事坚持得久了,便成了习惯。谢明曦也没觉得什么不妥,欣然点头。 片刻后,谢明曦六公主一起出了莲池书院。 一个粉衣白马,一个黑衣黑马。 一个秀美无伦,一个美丽清冷。 这已然成了莲池书院最独特最美丽的一道风景。 …… 回到谢府,已过了午时。 谢明曦回了春锦阁,叶秋娘早已备好了十数道菜肴。 满满当当一桌子珍馐美味,散发着蒸腾的热气和诱人的香气。 叶秋娘穿了一身新衣,俏生生地立在一旁,清瘦憔悴的脸庞总算有了几分神采。 自和赵杨翻脸决裂之后,叶秋娘变得消沉低落,除了下厨时有些鲜活气,整日沉默不语。沉寂了数月之后,叶秋娘终于慢慢走出了痛苦伤心的阴霾。 谢明曦吃完饭之后,随口笑问:“你弟弟此次岁考如何?” 提起叶景知,叶秋娘舒展眉头,唇角微弯:“考了新生第一,尚算不错。” 叶景知同样是少年读书天才,在上一次书院大比中崭露头角声名鹊起,也成了博裕书院里最引人瞩目的学生。 不过,有谢明曦的满分珠玉在前,考了五十八的高分这等事,叶秋娘也不好意思提及。 谢明曦主动相询:“他考了多少?” 叶秋娘笑道:“五十八分。” 确实不错。 谢明曦略略点头,目中露出赞许。 谢明曦沉稳自信,有着远超乎年龄的睿智城府,总让人不自觉地忘了她还是个十岁少女。 叶秋娘抿唇一笑,试探着问道:“我们一直寄住在谢府,再有些日子就过年了。再留下,是否不太合适?” 谢明曦眸光微闪,目中闪出洞悉了然:“你想领着家人离开?还是想一直留在谢府?” 叶秋娘脸颊微微一热,低声道:“我这点心思,总瞒不过小姐。罢了,我便厚颜直言相求一回。我想让娘和景知一直住在谢府,恳请小姐应允。” 住在谢府的诸多好处,不必一一列举。只冲着家人得以团聚,叶秋娘便愿意折腰相求。 …… 谢明曦尚未出声,从玉匆匆而入,低声禀报道:“叶二公子从后门进府,有个年轻男子一直尾随,行迹鬼祟。甚至试图潜进我们府中。被几个家丁抓到了。不知该如何处置!还请小姐示下!” 年轻男子? 尾随跟踪叶景知? 谢明曦略一挑眉,意味深长地看向叶秋娘。 叶秋娘也在瞬间猜出了来人是谁,俏脸涌起红潮,双目中闪出愤怒的光芒。 赵杨! 一定是他! 他怎么还有脸跟到谢府来……他怎么还有脸来见她! “叶秋娘,”谢明曦淡淡道:“赵杨是来找你的,要如何处置他,便由你做决定。” 叶秋娘深呼吸一口气,定定心神:“多谢小姐。” …… “放开我!” 年轻英俊的男子被绳索紧紧捆缚住手脚,狼狈不堪地倒在地上,用力挣扎:“快些放开我!我是叶秋娘的未婚夫婿!不是什么鬼祟奸恶之人。你们快点放开我。” 身为看家护院的家丁,遇到这等行迹鬼祟意图偷偷潜入谢府的人,当然不会客气。 其中一个身材壮实的,猛地踹了年轻男子一脚:“闭嘴!” 不偏不巧地踹中了年轻男子的右腿。 年轻男子右腿微跛,恰巧被踹中了旧伤,陡然一声惨叫。 一个熟悉的少女身影映入眼帘。 少女年约十七八岁,身形苗条,面容俏丽。 年轻男子眼睛一亮,顾不得疼痛,急切地呼喊:“秋娘,你终于来了!快些告诉他们,我是你表哥,是你的未婚夫婿。让他们快点放了我!” 这个年轻男子,正是赵杨。 …… 正文 第三百零六章 暴打 “秋娘,我错了。” 赵杨满脸愧疚,声音中满是忏悔:“我不该被荣华富贵迷花眼懵了心,我不该想着算计你利用你……我已经遭了报应。当日被一群蒙面人痛打,受了重伤。将养了近半年,才勉强痊愈。” “临江王府的差事,我早已辞了。” “我来找你,是要向你认错!求求你,看在我们多年情意的情分上,原谅我吧!我们重归于好,和好如初。” “以后,我一定全心全意待你,绝不会辜负你。” “秋娘,你相信我。我真得知错了。你原谅我好不好?” 一边说,一边落泪哽咽。 少女梨花带泪,令人怜惜。 一个男人这般作态,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一旁的家丁们下意识地搓了搓手臂,心中只觉膈应。又颇为叶秋娘惋惜。 这么一个美貌厨艺高超的姑娘,怎么着也该嫁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眼前这个姓赵的,满嘴花言巧语,一看就不是个好东西! 奈何姑娘家就吃这一套。万一叶秋娘心软,今日也只得放了他…… 好在叶秋娘没有令人失望。 “赵杨,”叶秋娘冷冷道:“我们早已恩断义绝,我根本不想再见你。再者,我们两人从未定过亲。什么未婚夫妻,更是无稽之说。” 然后又对家丁们说道: “他行迹鬼祟,意图潜入谢府。犯了谢府的规矩。请诸位按着谢府惯例来处置。” 谢府惯例很简单。 这等宵小之辈,打一顿扔出府便是。 身材壮实的家丁咳嗽一声,低声问道:“叶姑娘,我们动了手,你以后该不会翻旧账吧!” 谢明曦是谢府中最得宠的小姐,叶秋娘是谢明曦身边的厨娘,家丁们自不敢轻易开罪。 叶秋娘简短地应道:“绝不会。” 赵杨:“……” …… 家丁们如虎狼一般扑上前来,将捆绑住不得动弹如死狗一般的赵杨拖走。 赵杨做过侍卫,自然清楚接下来会遭遇什么。又惊又急又怒,忍不住高声嚷了起来:“叶秋娘,你好狠的心肠!你怎么能眼睁睁地看着我挨打……” “我赵杨是瞎了眼,竟会喜欢你这么一个无情无义的女子……” 叶秋娘俏脸泛白,满目痛楚。 她才是瞎了眼! 这么多年来,竟未看清赵杨的真面目! 家丁们听不下去了,索性不再拖拽,当着叶秋娘的面便动手暴打。 这些家丁,身手不算特别高明,胜在个个身高力壮。拳打脚踢之下,躲无可躲的赵杨很快见了血,惨呼连连。 叶秋娘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这一幕。 心中郁结的闷气,在赵杨的惨呼哀嚎声中渐渐散去。 “姐姐,”叶景知略显急促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叶秋娘一转头,叶景知郁闷又自责的脸孔出现在眼前:“我考了第一,和同窗好友去了饭庄小聚。回来的时候,我隐约觉得不太对劲。却也没想到会是赵杨暗中跟在我身后。” “对不起,姐姐,我警觉性太低了。” 叶秋娘定定心神,低声安抚:“行了,家丁们已捉住了他。痛揍他一顿,再扔出谢府。过了这一回,他定然不敢再来了。” 拳脚落在身上的闷响,混合着赵杨凄厉的喊叫声,在耳边不停回响。 叶景知顺着叶秋娘的目光看过去,心里十分解气:“打得好!对这种人不必客气,就该痛下狠手。” 叶秋娘不愿再看,低声道:“我先回去。” 叶景知点点头:“也好。我留下便行了。” 他要亲眼看着这个狼心狗肺的赵杨被暴打,方能出心头闷气。 …… 半个时辰后,谢府后门外。 “快些瞧瞧,这个就是试图闯进我们谢府的恶贼!” “呸!挨打也是活该!” “听说之前还敢乱嚷是叶姑娘的未婚夫。看看他那副鼠头蟑目的德性,哪里配得上叶姑娘!” 守着后门的几个婆子一脸不屑,对着不远处被暴打一顿面目全非遍体鳞伤的赵杨指指点点。 什么鼠头蟑目,当然是随口乱说。 被打成这样,怕是连亲爹亲娘也不敢认了。 对谢府的婆子们来说,此事也足够用来闲话打发半日时光了。 趴在地上的赵杨,动也不动,宛如死尸。 婆子们闲话半天,着意上前看了一回:“哟,我还以为被打得咽了气。没想到还留着一口气。” “这是当然。打死了还要送到衙门,太费事了。这样打一顿,出出恶气正好。” “右腿好像被打断了。” “打断了才好。以后就不敢随意到谢家来了。” 地上的身影忽然动了一动,发出一声模糊的呻~吟。 婆子们俱被吓了一跳,不敢再嚼舌头,迅速进了后门,将厚实的门关紧。 过了许久,地上的身影又动了一动。 疼! 这是赵杨醒来后的第一个知觉。 太疼了! 赵杨费尽全力,挪动了一下身体,右腿一阵剧痛。 右腿竟又被打断了! 赵杨疼得龇牙咧嘴,涌出绝望的泪水。 临江王府不会要一个跛脚侍卫,四皇子麾下也不缺一个没用的暗卫。他的前途和未来,算是全毁了。 …… “启禀小姐,赵杨被打了一顿,扔在后门外。” 扶玉低声禀报:“听闻他原来右腿有些跛,现在右腿又被打断了,以后便是好了,也会跛得更厉害。” 谢明曦漫不经心地嗯了一声。 赵杨此时还是一个不起眼的暗卫,尚未立下“大功”……想来以后也没这个机会了。 以四皇子身份之尊,根本不会留意到区区一个赵杨。别说擅闯谢府挨了一顿打,就算今日被打死了,也不会过问。 临江王不会死,三皇子在宫中依仗俞皇后,宫外有临江王支持,争储之势强劲。 相较之下,四皇子却流年不利。因书院大比之事,失了圣心。又因盛渲挨罚之事,和淮南王府生了隔阂。 此消彼长之下,情势如何,尚未可知。 “小姐,此事可要告诉叶姑娘?” 谢明曦淡淡道:“叶秋娘一定早已知晓,不必多此一举。” 扶玉低声应下。 …… 正文 第三百零七章 事露 京城一众书院,从这一日起共同进入假期。 谢云曦岁考勉强挂在了乙等。丢人气闷之余,将自己关在院子里,不肯出来见人。 可恨可恼的是,根本无人留意她。便连谢钧,也未因她成绩不佳动怒,只淡淡说了句“以后努力便是”。 谢云曦不但没觉得庆幸,反而更糟心更憋屈了。 谢钧眼中只有那个卑贱庶女,对自己这个嫡出的女儿却冷冷淡淡,不闻不问! 在谢府备受冷落的谢云曦,萌生出了回郡主府的念头。 这个念头一旦从心头涌起,立刻化成了强烈的冲动,无法抑制。 母亲一时生她的气,隔了这么久,早该消气了。她回去低头软言恳求几句,母亲定会心软…… 谢钧白日应卯当差,不在府中。谢老太爷每日喝酒作乐,从不管府中琐事。徐氏执掌内宅,规矩倒是颇紧。 不过,谢云曦从未将徐氏放在眼底。 谢云曦连行李也未收拾,坐上马车便回了郡主府。 …… 母女久别重逢,却没有谢云曦想象中的激动和热烈。 “母亲!” 谢云曦热泪盈眶地喊了一声,冲上前欲扑进永宁郡主的怀中。 永宁郡主反应却异常冷淡:“你在谢家待得好好的,怎么又回来了。” 犹如一盆冷水迎头浇下来。 谢云曦眼眶一红,目中闪出委屈的水光,伸手扯住永宁郡主的衣袖,轻轻晃了一晃:“母亲,这些日子,我一直想你。母亲难道就一点都不想我吗?” 永宁郡主瞥了谢云曦一眼。 就算养猫养狗,养上十几年也有感情。 何况,谢云曦自出生起便在她身侧,一直将她当做亲娘。从会说话的那一天起,便喊她母亲。 也正因为如此,她对谢云曦的背叛格外恼怒。 “你姓谢,本就应该住在谢府。”永宁郡主面无表情,声音冷淡:“再者,你已选了你父亲,又何必再想我。” 谢云曦“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知道错了。母亲,你别不理我。我以后再也不回去了,我要和母亲住在郡主府……” 永宁郡主铁了心要给谢云曦一个教训,任凭谢云曦哭闹,却沉着脸一直不松口。 谢云曦哭了整整半个时辰,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嗓子都哭哑了。 赵嬷嬷觑着永宁郡主的面色,张口为谢云曦求情:“嫡亲的母女,哪有隔夜仇。二小姐这些日子已经吃了不少苦头,现在既已知错悔过,郡主就饶了二小姐这一遭吧!” 永宁郡主这才勉强松了口:“罢了,既有赵嬷嬷为你说情,我便饶过你这一回。你今日回府住下,谢府那边我自会命人去分说一声。” “云娘,你给我记住。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若你日后再令我失望,便是哭成了哑巴,我也不会饶你。” 谢云曦一开始颇为高兴,听到后来,心里却涌起莫名的凉意。 一抬头,就见永宁郡主正冷冷地盯着她。 谢云曦全身一个激灵,不假思索地应下。 …… 傍晚,谢钧回了谢府。 徐氏满面忿忿地将谢云曦私自跑回郡主府之事告诉谢钧:“……郡主打发赵嬷嬷回来送信。那个赵嬷嬷盛气凌人,眼睛都快长到头顶上了。和我说话半分都不客气。” “我不是你亲娘,到底也是你正经的继母。她只是郡主身边的奴婢,竟这般对我,压根没将你这个郡马放在眼底。实在可恼可恨!” 其实,不用挑唆,谢钧心情也糟糕的很。一张俊美的脸孔几乎快黑成了锅底。 谢老太爷看着不对劲,立刻问道:“阿钧,出什么事了?” 谢钧目中闪过恨铁不成钢的怒火:“我今日才知道,谢元亭这个混账东西,岁考竟只考了丙等!” 什么? 谢老太爷一脸不敢置信:“这怎么可能!元亭课业虽然普通了些,总能考个乙等。怎么会考丙等!” 新儒书院在六大书院中居末,比起松竹书院博裕书院差了一大截。谢元亭在新儒书院读书,已经不甚光彩。岁考考了丙等,就更丢人了! 谢钧提起此事,一肚子窝火:“这个混账,自岁考之后一直不见踪影,也没送个消息回来。我还以为他考了乙等,无颜露面。” “没想到,他这般不成器不中用!” …… 更可气的是,谢钧是从同僚口中听闻此事。 那位同僚,一边夸赞谢明曦,一边有意无意地打趣谢钧,是否对女儿太过精心对儿子疏于管教。 谢明曦每次都考满分,每次都是第一。 而谢元亭,课业却一日不如一日,岁考分数极低,只有四十分。如此低分,创下了新儒书院的低分记录。同在新儒书院读书的少年们回家少不得要提及一句。 那位同僚便是听家中儿子提及,故意戳近来春风得意的谢钧心窝。 谢钧听得肺都要气炸了。 憋了一肚子火气回府,又听到谢云曦跑回郡主府之事,两件事加在一起,便如炮仗一般点燃了谢钧的万丈怒火。 站在一旁的丁姨娘小心翼翼地张口为谢元亭说情:“老爷息怒。或许元亭是有什么特殊缘故……” 谢钧阴沉着脸打断丁姨娘:“能有什么特殊缘故!还不是天生蠢钝又懈怠偷懒!” 丁姨娘低声道:“或许是因为郡主心中恼怒,有意纵容元亭。否则,为何元亭短短几个月课业便倒退至此?” “老爷还是去郡主府一趟,将元亭带回来吧!到底是谢家子嗣,总住在郡主府,传出去也不成样子。” “老爷将明娘管教得如此优秀出众,稍微点拨元亭几句,何愁元亭没有进益?” 说来说去,丁姨娘还是存了一片私心。 只要谢元亭回府,她便能日日见着儿子了。 不过,谢钧也深恨儿子不争气,决意亲自“管教”。闻言点点头:“你说得没错,我这便去郡主府。” 谢钧当即去了郡主府。 一个时辰后,谢钧回来了。 谢元亭谢云曦都未回来,只有黑着脸的谢钧独自回来。左右脸各有五道指印。 谢家众人:“……” …… 正文 第三百零八章 失宠 晚归的谢明曦,见谢钧这般狼狈,也有些意外:“父亲为何如此狼狈?” 还能是为什么? 谢钧俊脸扭曲,狠狠地挤出几个字:“这个恶妇,一言不合便动手!” 谢钧口中的恶妇,自然是永宁郡主。 谢钧满心愤怒地登门诘问,永宁郡主闻言冷笑不已:“谢元亭读书不肯用功,倒怪起我这个嫡母来了。你想带他回谢家,只管带走。” 谢元亭见谢钧满面阴沉,颇为惊惧,不假思索地说道:“我不回去!我要留在母亲身边!” 任凭谢钧如何发怒,谢元亭就是躲在永宁郡主身后不肯走。 永宁郡主看着谢钧面如黑锅,心情反倒愉悦起来,冷嘲热讽连连:“谢明曦岁考考了满分头名,你这个做父亲的亲自去莲池书院参与盛会,在众贵妇面前发言,风光无限。” “谢家不重子嗣,只重女儿,早已声名在外,成了‘京城美谈’。何必还在意元亭学业如何!” 谢钧被气得七窍生烟,张口便还击:“郡主生的好女儿,也只考了乙等!” “郡主的聪明才智,半分都未传给云娘!外人怕是早就暗中嘲笑云娘不像是出自郡主的肚子……” 永宁郡主被刺中痛处,扬手便打。 谢钧连挨了两巴掌,心中恼怒之极,便要还手。 可恨赵嬷嬷早有防备,领着几个身材粗壮的婆子冲上前来,在永宁郡主的示意下将谢钧轰出了郡主府。 …… 听完事情经过,谢老太爷也怒了,猛地一拍桌子:“实在是欺人太甚!” 徐氏也是满面不平:“女子当以夫为天。郡主便是身份再矜贵,也不能动辄对自己的夫婿动手。再说了,阿钧脸上顶着两道掌印,明日还怎么去应卯当差?” 还能怎么样? 打都被打了,难道还要领着家丁去郡主府打回来不成! 闹到那个地步,便只剩和离一途了! 知悉谢钧永宁郡主“夫妻内情”的谢老太爷皱紧眉头,和愤怒又无奈的谢钧对视一眼。父子两人的脑海中掠过同一个念头。 罢了,这口闷气只能忍了! “些许小事,还是忍了吧!”谢明曦轻声劝慰:“父亲堂堂七尺男儿,顶天立地,不必和妇人斤斤计较。” 果然还是谢明曦最孝顺最善解人意。 谢钧面色稍稍和缓,叹了口气:“云娘不争气,元亭更是不成器。明娘,父亲的颜面全靠你撑着了。” 丁姨娘听了这话颇觉刺耳,下意识地说了句:“老爷这话说得可不对。哪有让姑娘家撑着门户的道理。还是让元亭回来才对……” 话还没说完,便被谢钧破口怒骂:“那个混账东西,眼里根本没我这个亲爹!我亲自登门,都不肯跟着我回来。以后我谢钧只当没有这个儿子!” “你舍不下这个混账,现在便收拾行李,我让人送你去郡主府。让你们母子团聚!以后,也别再回来了!” 丁姨娘被骂得泪水涟涟:“老爷误会了,我不是要去郡主府……” “滚回兰香院去!没我的吩咐,不准出兰香院半步!” 倒霉的丁姨娘,复宠还没几日,又失了谢钧欢心。 丁姨娘委屈伤心不已,哭着回了兰香院。 谢明曦冷眼旁观,位置一词。 母女两人早已恩断义绝。 丁姨娘整日摆出慈母的嘴脸,于她虽无妨碍,看着也觉膈应。如今失宠了被关在院子里,不必再碰面,眼前也清净些。 …… 隔日,莲池书院。 “你今日心情似乎不错。”六公主一边动手和谢明曦过招,一边随口笑道。 今日一见面,六公主便察觉出了谢明曦心情颇佳。 谢明曦嗯了一声,手中长刀愈见凌厉。 六公主却游刃有余,身形敏捷地闪躲,饶有兴致地追问:“为何?” 谢明曦刷地一刀过去,淡淡答道:“丁姨娘又失宠了。” 六公主:“……” 谢明曦平日极少提起自己的生母丁姨娘。偶尔提起,神色冷淡,三言两语便扯开话题。六公主也未料到这对母女竟已到了这等水火不容的地步…… 两人过招未停,手中长刀你来我往,刀势迅疾,令人眼花缭乱。 六公主没再说话,谢明曦也未出声。 一炷香后,六公主才道:“我们休息片刻。” 谢明曦略一点头,和六公主颇有默契地一同停手。 尹潇潇每日也到练功房来练武。 只是,六公主只肯和谢明曦过招。廉夫子只得亲自陪尹潇潇喂招。 有夫子亲自教导,本来是值得高兴的事。只是,尹潇潇总有种被好友排斥在外的气闷。此时六公主和谢明曦并肩去了练功房外休息说话,她一个人又被丢下了…… 木质的长刀陡然出现在她眼前。 尹潇潇凭着本能闪过,后背已出了一身冷汗。 廉夫子的警告声随之响起:“练武时不得分神!” 尹潇潇羞愧地应了一声,打起精神,全神贯注地继续练刀。 …… 冬日天气凛冽,阳光却格外明媚。 六公主颇为随意地站在练功房外的廊檐下,以背靠柱,颇有几分洒脱不羁。 谢明曦却不惯如此,依旧站得笔直,身姿优雅动人。 由此可见,一个人多年的生活习性早已融入血液,很难彻底更改。平日装得再好,总难免露出蛛丝马迹。 谢明曦目光掠过略显慵懒随意的六公主,不由得抿唇轻笑。 不知原本的她是何模样! “明曦,”六公主颇有闲话的兴致:“我的母妃病情日渐好转,过了这个年头,想来便能痊愈了。” 前世那个纤弱多病的梅妃,今生有了“新”的六公主相伴,命运轨迹也有了明显的转变。病情痊愈,重得圣宠。 谢明曦目中闪过的唏嘘,没能逃过六公主敏锐的双眼。 前世的梅妃果然命薄寿短。 “我会让母妃好好活下去。”六公主似低声自语:“我也会好好活下去。”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看着六公主:“我相信公主殿下,定能做到。” 六公主略一挑眉,深幽的眼眸中闪出自信的光彩。 正文 第三百零九章 岁末 过了片刻,六公主又道:“丽妃失宠了一段时日。不过,四皇兄这次岁考考得颇佳,得了父皇欢心。看来,丽妃又要复宠了。” 言语中颇有几分遗憾。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说道:“四皇子殿下文武双全,在一众皇子中最为出色。皇上偏爱他,也是理所当然。” 六公主看了过来,目光颇有几分微妙:“你似乎很钦佩四皇兄。” 谢明曦提起四皇子的次数寥寥无几。不过,每次一提起,语气中总会流露出一丝不自觉的敬畏。 时隔多年,四皇子的阴影犹在。 可想而知,前世的谢明曦曾有多畏惧四皇子…… 面对六公主突如其来的试探,谢明曦神色淡淡,半点口风未露:“四皇子殿下文才武略过人,谁人不敬佩三分?” 六公主:“……” 偏科的学渣六公主默默中了一箭,胸口滴血中。 静默片刻,六公主忽地说道:“明曦,我以后定会胜过四皇兄。” 谢明曦嗯了一声。然后有些不解地问道:“你想胜过他,为何要告诉我?” 当然要告诉媳妇。 其实我比你的前夫强多了。你就别再惦记他了,快些睁大眼看看我吧! 六公主心里悄然荡漾,嘴角微弯。 廉夫子略显冷肃的声音响起:“你们两个还要对望多久?休息这么久了,还不快点来练武?” 谢明曦:“……” 六公主:“……” 两人迅速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起身。 …… 廉夫子信奉的是“严师出高徒”,对六公主的要求犹为严苛! 相较之下,顾山长便温和随意多了。 每日教导课程并不固定,或四书五经,或教导书法,或作画或对弈,或茶艺或抚琴,偶尔兴之所至,还会讲一段史书。 学识渊博,更胜闻名。 转眼就是十几日。 短短数日内,谢明曦彻底为顾山长的才学所折服,忍不住叹道:“我真愿时时刻刻伴在师父身边。” 顾山长目中闪过笑意:“明日便是岁末,回去好生过年。待年后过了初五,再来不迟。” 于顾山长而言,能收聪慧无双悟性过人的谢明曦为弟子,亦是生平最得意之事。 便是俞皇后,也偶尔也会酸上一句:“我相中的弟子,还未来得及张口,便被你抢走了。” 顾山长闻言,便会自得地哈哈一笑。 事实证明,顾山长确实眼光过人。 相处得越多,越会惊叹谢明曦之聪慧。过目不忘,举一反三。更难得的是,谢明曦骄傲却未忘形,依然勤奋刻苦。 顾山长对谢明曦这个弟子是一百个满意一千个喜欢。 至于谢明曦隐藏的狡猾狠辣……生在谢家那样的环境,不厉害一点,迟早会被生吞活剥,拆解地连根骨头都不剩。 于是,宽容大度的顾山长,很快原谅了弟子的小小欺瞒。 谢明曦忽地问道:“师父每年都只一个人在莲池书院过年吗?”十余年来,顾山长一直以莲池书院为家。 顾山长淡淡一笑:“还有若瑶,我并不寂寞。” 谢明曦未再多言,起身告退。 …… 大齐建文十年岁末之日,京城下起了雪。 雪花大如鹅毛,飘飘洒洒而落。一直到下午才停,积雪深至小腿。 往日热闹的莲池书院,今日格外安静。学生夫子们都已各自回家,有家室的侍卫也都被放了回家。只余下几个侍卫守着书院。 顾山长身边只有若瑶相伴。 主仆两个也习惯了这样的冷清岁末。 “小姐,奴婢去准备年夜饭。”若瑶轻声张口。 顾山长点点头,叮嘱道:“天寒地冻地,别费事折腾,做两样菜便可。” 若瑶既感动又有些心酸,坚持道:“岁末总该吃顿丰盛的饭菜。” “明日我又老了一岁,”顾山长半开玩笑半是唏嘘:“这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有什么可庆祝的。” 若瑶听得愈发心酸。 韶华易逝。 似乎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小姐便已悄然老去。 顾山长看出了若瑶的晦涩难过,洒脱从容一笑:“时光易老,谁人都无法逃脱,何必介怀。” “别胡思乱想了。随意做两样下酒菜便是。” 若瑶将目中泛起的水光逼退,点头应下。 如果此时有一个人来陪一陪小姐,该有多好。小姐也不至于这般冷清孤寂…… 上苍似乎听到了若瑶的祈求。 门外竟忽地响起了敲门声。 …… 顾山长一怔。 这么大的雪,出行极为不便,又是岁末之日,谁会到莲池书院来? 若瑶却是一喜,忙上前开门。 此时已是傍晚,天色却不晦暗。厚厚的积雪白白皑皑,照映得天地一片敞亮。 眉目秀美穿着红色厚氅的美丽少女含笑立在门外,犹如雪地里含苞待放的梅花,风姿灼灼。 竟是谢明曦来了! 若瑶惊喜不已,忙转头喊了一声:“小姐,是谢三小姐来了。” 顾山长早已闻声而来,见了谢明曦,心中不知多高兴,却故意沉了脸:“今日是岁末,又下了这么大的雪。你不在家中好生待着,跑到我这儿来做什么?” 口是心非的师父。 谢明曦也不说穿,顺着顾山长的话音笑道:“是我任性淘气,还请师父海涵。”不等顾山长“训斥”,又轻声道:“师父,我想陪你一起过岁末。” 短短一句话,击溃了顾山长伪装的“恼怒”。 顾山长再也端不出师长的威严,舒展眉头笑道:“外面冷得很,快些进来。” 谢明曦笑吟吟地应了一声,迈步进了屋子里。 身后的四个丫鬟也一起跟了进来。 从玉伺候谢明曦脱下厚氅。 扶玉佩蓉芳巧三人各自拎着三层食盒。打开食盒,一一摆开,瓷白的砂锅里满是鸡汤,还有十几个盘子。 有切得极薄的牛肉片羊肉片,有薄如蝉翼的鱼肉片,有精心制好的肉丸,还有冬日少见的各式菜蔬,俱被洗得干干净净切成装盘。 除此之外,还有两壶果酒。 谢明曦微微一笑:“绿蚁醅新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 正文 第三百一十章 相伴 室外冰天雪地。 室内燃着炭盆,以小炭炉煨着鸡汤,放入肉类或菜蔬,诱人的香气在室内弥散,令人沉醉。 顾山长兴致极高,特意找来两个晶莹剔透的酒杯。 酒杯以上等的水晶精雕细琢而成,透明如冰。便是在宫中,也是少见的珍品。胭脂色的果酒倒入其中,染上了醉人的色泽。 “这是皇后娘娘带来的酒杯。”顾山长笑道:“平日我极少动用。今日我们师徒两人对雪饮酒,非此杯不可!” 谢明曦抿唇一笑,举起酒杯:“我敬师父一杯。” 顾山长欣然举杯。 酒杯相触,叮地一声轻响。 果酒清香盈鼻,入口绵软清甜。配着热腾腾的鸡汤里涮出的菜蔬鱼肉,别有一番美妙的滋味。 顾山长出身名门,对吃食也格外挑剔。这十余年来只身待在莲池书院,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的习惯已改了不少。 今日吃着美味,喝着果酒,仿佛又回到了昔日的闺阁少女时光。 那个时候,她时常和俞莲娘相对而坐,嘻嘻哈哈肆意谈笑。 那个时候,俞莲娘女扮男装之事尚未曝露,俞莲池还未“病逝”。她还是顾家最得宠最娇贵的嫡女…… 那样美好的时光,已如白鹤乘风归去,一去不返了。 顾山长不知不觉喝下了大半壶果酒,酒意微醺,心底旧事翻涌上心头。五味杂陈,个中滋味,只有自己才明白。 …… 谢明曦似窥出了顾山长欢容背后的唏嘘落寞,却只字不提不问,不时将涮好的肉菜夹起,放入顾山长的碗中。 顾山长杯中酒尽,谢明曦立刻执壶续杯。 顾山长没说话,谢明曦也未出声。 气氛安宁又静谧。 “我已饱了。” 顾山长搁下筷子,连带着酒杯也一并放下,眼角眉梢的些许落寞,也一扫而空。 蒸腾的热气,将顾山长原本略显苍白清瘦的脸颊染上了红晕,眼眸中闪出点点光芒:“我已很久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了。” 谢明曦也随之停了筷子,笑着说道:“师父喜欢我陪伴,以后我便常来。” 顾山长心中受用,口中却道:“过年时节,谢家一定十分热闹。你不必总来陪我。” 谢明曦抬起眼,声音平静:“谢家人再多,也无真正关心爱护我之人。我更愿和师父待在一起。” 碍于颜面,永宁郡主还是领着谢元亭谢云曦兄妹回了谢府“团聚”。 与其和一群面目可憎的人虚与委蛇,倒不如来莲池书院,和顾山长相伴。 顾山长静默片刻,才轻叹道:“也罢,你愿来便来吧!我们师徒,结伴过年。”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 积雪深厚,天寒地冻。谢明曦不便久留,晚饭后很快离开。 若瑶收拾了碗筷去厨房。 顾山长一人独坐在屋子里。 明亮的烛火下,顾山长神色怔忪,不知想起了什么。过了许久,顾山长起身去了梳妆镜前,取出一个首饰匣。 这个首饰匣年代久远,略显陈旧。打开最下层,里面放着一封信。 信封久远陈旧,却保存完好。 顾山长取出信封,抽出里面的信纸。信纸同样陈旧,早已泛黄,也同样保存得极好。 十五岁的少年俞莲池内向而羞涩,满腔少年仰慕之心,从不敢诉之于口。临死前,终于将所有的情愫泄于笔下。 俞莲池死后,这封信才被送到她的手上。她看时心如刀割,泪落如雨。之后,决意终生不嫁。 这么多年来,她从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莲池,” 顾山长轻轻摩挲着泛黄的信纸,声音轻柔:“我收了弟子,她叫谢明曦。她是个聪慧又善解人意的孩子。” “有她相伴,我今日过得很开心。” “我不再清冷孤寂,你在地下有知,也会为我高兴吧!” …… 大齐建文十一年,新年元日。 顾山长一推门,就见穿戴一新的弟子笑盈盈地站在门外,拱手拜年:“弟子明曦,给师父拜年。恭祝师父新年吉祥如意,事事顺心。” 只多了一个人,眼前却陡然鲜活热闹起来。 顾山长弯起嘴角,目中盈满笑意:“快些起身。师父也愿你年年顺遂,心想事成。”然后,拿出准备好的红封:“这是师父给你的新年红封。” 晚辈给长辈拜年,拿红封天经地义。 谢明曦也未推辞,笑眯眯地收了红封:“多谢师父。” 每年新年元日,三品以上的诰命都要进宫觐见。俞皇后也曾召过顾山长进宫,数年前顾山长去过一回。之后便不肯再去。宁肯一个人留在莲池书院。 侄儿顾清也会来拜年,不过,他身为驸马,新年人情走动颇多。至少也得到初四以后才能抽出空来。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在新年元日陪在她身边。 顾山长心情颇佳,领着谢明曦在莲池书院里转悠了一圈。 师徒两个都不是多言之人,闲庭漫步间,寥寥数语,或偶尔相识而笑。相互陪伴,已足矣! 之后,师徒对弈做消遣。 若瑶特意在炭盆里埋了几个红薯,不到半个时辰,红薯便被烘熟。撕开略显焦黑的外皮,露出香甜绵软的内瓤,滋味颇佳。 便是谢明曦口舌挑剔,也吃了大半个。 …… 令人意外的是,六公主竟也特意出宫前来莲池书院,给顾山长拜年。 黑衣黑氅的六公主,立在堆满了积雪的院子里,略显清冷的脸孔有着惊心动魄的姝丽。 看到谢明曦的那一刻,六公主的眼眸中漾起一丝淘气的笑意:“来之前,我还在想,你定会来给山长拜年。我果然猜中了!” 只隔了一日没见,竟有如隔三秋之感。 谢明曦抿唇一笑,目中同样闪出了愉悦的神采。 顾山长笑着打趣:“感情你们两个不是来给我拜年,是特意到书院来碰面会合来了。” 谢明曦和六公主相识而笑。 六公主进了屋子后,见炭盆边放着小半个红薯,悄声问道:“这是谁吃的?” 谢明曦答道:“我吃了大半。” 六公主哦了一声,拿起剩下的小半个,吃得津津有味。 谢明曦:“……”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一章 不约 堂堂公主,吃她吃剩的红薯…… 这画面左看右看都有那么一点怪异。 谢明曦将心里那一丝微妙的感觉按捺进心底,张口笑道:“公主殿下好像很喜欢吃红薯。” 六公主点点头,目中闪过一丝怀念追忆。 吃完了小半个红薯后,六公主果然又拿起一个,吃得颇为香甜。 顾山长看在眼里,也觉莞尔。 说句实话,她一直不太待见六公主。只冲着俞皇后,她对六公主也生不出亲近之心。只是,这大半年来,六公主从未摆过公主架子,在学业上也颇为勤奋。在书院大比中表现出色。新年元日特意来书院给她拜年…… 人心都是肉长的。 顾山长看六公主也愈发顺眼。便是此时略显贪吃的样子,也颇为可爱。 “既是喜欢,再吃一个也无妨。”顾山长亲自为六公主剥了一个红薯。 六公主有些受宠若惊,忙笑着道谢,接过红薯,很快便吃完。然后,一个劲儿地自谦:“其实,我平时没那么能吃。今日是心情好,胃口不知怎么也大了。” 顾山长:“……” 谢明曦:“……” 饭量大也没什么,不必急着遮掩。她们其实都不介意。 …… “山长,学生尹潇潇来给您拜年啦!” 一个爽朗明快的少女声音忽地响起,打破了室内微妙的宁静。 顾山长颇为意外,更多的是喜悦,吩咐谢明曦:“去开门。” 有事弟子服其劳! 谢明曦笑着应了一声,去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是一身红衣红裙的尹潇潇。 新年元日,长辈都喜看晚辈穿红衣。尹潇潇生得浓眉大眼十分俏丽,一身红衣满脸喜气,看着格外喜庆。 尹潇潇见了谢明曦,颇为高兴:“谢妹妹,没想到你先来了一步。” 谢明曦笑盈盈地应道:“我也没料到你今日会来。” 尹潇潇咧嘴笑道:“不止是我要来,待会儿萧姐姐也会来。还有林姐姐她们都会来……诶哟,我不该早早说出口!这样山长就没有惊喜了!” 顾山长被逗得开怀一笑:“我装着不知道便是。谁来我都惊喜一回!” 谢明曦等人都笑了起来。 过了片刻,萧语晗果然来了。又隔片刻,林微微方若梦李湘如等人接连而来。便连人缘不佳的盛锦月和颜蓁蓁也都来了。 谢明曦笑着嗔了林微微一句:“你们商议来给山长拜年,为何要背着我?” 林微微笑嘻嘻地应道:“我们要是告诉你,你肯定转脸就告诉山长,哪来还有此时的惊喜。反正你肯定会来,我索性就瞒下了此事。” 谢明曦也没真的生气,说笑两句,并未介怀。 六公主忽地来了一句:“也没人告诉我。” 众少女:“……” 又是林微微急中生智,立刻扯了个理由:“我们都以为公主殿下今日会留在宫中,无暇分身,所以才未吭声。没想到,公主殿下和谢妹妹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都来了。” 六公主显然对“心有灵犀”“不约而同”的说辞颇为满意,不再出言。 众少女暗暗松口气,顺便对林微微奉上崇拜的眼神。 林微微自得地扬了扬嘴角。 她默默观察过数回,已经摸清了六公主的脾气。只要扯上谢明曦,六公主便是有再大的火气,也会立刻消弭于无形。 …… 谢明曦清了清嗓子,招呼众少女分作两排站好,然后一起拱手行礼:“学生给山长拜年,祝山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清脆悦耳的少女声音汇在一起,犹如一首叮咚作响的琴曲。 好一个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顾山长心潮澎湃,几乎难以抑制:“好!好!好!你们都是好孩子!身为山长,得遇你们,亦是我一生之幸!” 冷肃威严的顾山长,此时满面激动,目中竟依稀闪出水光。 俞皇后设立莲池书院的初衷,是为了倡导闺中少女走出闺阁,能和男子一样进书院读书。由上而下,潜移默化间提高女子地位。 这十余年来,顾山长一直为之不懈的努力。 男尊女卑的观念,历来有之。想彻底扭转,谈何容易。不过,这一颗种子已被种下,在十几年间悄然生根发芽。 只是,这颗幼苗太过脆弱,禁不起风雨。想长成参天巨树,不知要耗费多少时间心力,不知要到何年何夕。 俞皇后执掌中宫,琐碎之事极多,也陷入了立储争权的暗流。对莲池书院的事务远不及以前上心。也极少再提起建立莲池书院的初衷。 昔日并肩同行的一对好友,不知从何时起,已渐行渐远。 对此,顾山长心中了然,每每响起,总有些悲凉。 她生出收弟子之意,是希望有弟子能真正继承她的才学和抱负,继续为之努力不休。薪火相传,便是如此。 此时此刻,看着一众少女年轻朝气闪着光芒的脸庞,顾山长心中沉寂已久的雄心和激情又涌上心头。 为了眼前这一群可爱的少女,付出再多也值得。 …… 谢明曦看着分外激动目中闪着水光的顾山长,一颗心也被悄然扯动。 靠的越近,越能明白顾山长的正直无私和胸襟广阔,还有藏在严肃外表下的那颗火热的心。 而她,无情冷漠,自私且凉薄。和顾山长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她其实不配做顾山长的弟子。 她想继承的是顾山长的才学,也愿在几年后接过莲池书院山长一职。可她绝不可能像顾山长这样,无私且坚定不移地为一个宏高志远的理想付出一切。 顾山长希冀的“薪火相传”,怕是要失望了…… 谢明曦心底罕有的涌起一丝愧疚。 高兴激动的顾山长,显然不知自己的弟子在想什么,笑着看了过来:“明曦,今日我真得高兴。” 谢明曦定定神,笑着说道:“山长可别只顾着高兴,大家都等着山长慷慨解囊,发一个大红封呢!” 此言一出,众少女皆嘻嘻而笑。 顾山长忍俊不禁,也笑了起来:“好,人人都有。” ……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二章 欢聚 新年元日,三品以上的诰命皆进宫请安。 宫中所有嫔妃也齐至椒房殿。 明艳端庄的俞皇后端坐上首,笑容清浅而矜持,不怒自威。 这是久居上位者独有的威严。令宫妃和一众诰命们战战兢兢,低头诚服。近来复宠风头颇劲坐在俞皇后下首的梅妃,也不敢抬头直视俞皇后。 至于丽妃,因失宠了一段时日,最近一直夹着尾巴做人,今日更是老实安分。 年轻得宠的端妃,脸上倒是露出些许宠妃的轻狂来。一张口便是“九皇子近来已会说话皇上格外欢喜”之类。 可惜她想显摆,却没人理会。 在座的嫔妃,谁没生过皇子?谁没得过宠?可这么多年来,无子的俞皇后中宫之位从无人能撼动。 储君一日未定,嫔妃们便一日不敢抬头和俞皇后一别苗头。 俞皇后目光一扫,将众人或敬畏或讨好或别有用意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涌起一丝淡淡的厌倦。 后宫人人戴着面具过活,心里一套,面上一套,口不对心言不由衷……她这个中宫皇后也未能例外。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几年前她曾在新年元日召过好友顾娴之进宫。 顾娴之来了一回,以后再不肯进宫:“一个个口是心非装模作样地演戏,我看着都觉得眼睛痛。还不如一个人在莲池书院里来得清净自在。以后别再召我进宫了。便是召了我也不来。” 她无奈一笑,只得应了。 想起好友,俞皇后心情略有好转,温和笑道:“本宫已命人备下宫宴,诸位随本宫一起赴宴如何?” 一众诰命和宫妃们一起起身谢恩。 …… 如此规模宏大的宫宴,新年元日才有。 之后几日,只需和一众宫妃一起饮宴。因为建文帝最喜见到“儿女环绕妻贤妾恭”的场面,俞皇后和宫妃们便得顺着圣意,演得热闹喜庆些。 还得不时应付挑刺找茬的李太后,俞皇后的新年,照例过得疲倦又辛苦。 只有在女儿昌平公主领着驸马和小郡主进宫时,俞皇后才会露出真正欢愉的笑容。 “阿清,”俞皇后亲昵随意地直呼驸马顾清的名字:“你可去过莲池书院,给你姑姑拜年了?” 顾清笑着点头:“今早才去过。” 今日已是新年初六了。 俞皇后笑着叹了一声:“娴之性情倔强,谁也劝不动她。硬是要一个人待在莲池书院,新年也过得冷冷清清。” “母后这回可想错了。”顾清笑道:“姑姑今年的新年一点都不冷清。元日那一天,海棠学舍的所有学生都去了书院给她拜年。这几日,姑姑的弟子也一直陪在左右。” 俞皇后哑然失笑:“我一直忙着宫中琐事,竟不知这些。” 说到好友,俞皇后心中颇为想念,索性打发宫女玉乔去了莲池书院一趟。 玉乔代俞皇后宣了口谕:“娴之,进宫来用晚膳。除了我和阿清一家三口,再无旁人。” 半点皇后娘娘的架子都没有,和普通朋友邀约无异。 普天下能得皇后娘娘这般相待的女子,也只有顾山长了。 …… 如此邀约,顾山长自然不会拒绝,很快便进了宫。 她不爱穿金戴银,便是新年也穿得素净,一袭天青色罗裙,长发半挽。另外一半青丝垂落胸前。 俞皇后一见便笑了起来:“瞧瞧你,还是这般年轻。” 她们两人同龄,过了年都已四十二岁。 只是,俞皇后心思沉重颇多操劳,再精心保养,眉眼间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顾山长额头光洁,眼角只有几丝清浅的皱纹,今日又梳着少女发式,看着年轻许多。 顾山长颇为洒脱,挑眉自嘲:“我又未成亲嫁人,便是到了八十岁,也照样梳着少女发式。” 然后,冲着小郡主眨眨眼:“以后我们两个梳一样的发式。” 小郡主笑嘻嘻地应好。 俞皇后和昌平公主俱都笑了起来。 顾清也闷声轻笑。 姑姑离家已十余年,他平日和姑姑相处时间并不多。一个月中也只见上一回而已。姑侄两个的感情却极佳。 他由衷地敬重喜爱品性高洁的姑姑。祖父私底下交代的“差事”,他大多敷衍了事,有些根本不在姑姑面前提起。 姑姑天生便该做莲池书院的山长,根本不该入俗事浊流。什么早日回顾家为顾家谋算富贵之类的劝说,他根本羞于出口。 也正因他有廉耻之心和回护之意,姑姑才真心接纳他。 可笑可叹祖父枉为父亲,只想着算计女儿,令姑姑彻底寒了心,再不愿来往。 …… “阿清,”顾山长含笑看了过来:“你怎么一直不吭声?” 顾清定定神笑道:“我是在想,姑姑今日进宫,为何不将弟子一并带进宫来?” 俞皇后心里微微一动,看向顾山长。 顾山长倒没什么异样,随口笑道:“我问了她,她说年少识浅,不懂宫中规矩,不敢同行。我便一个人来了。” 俞皇后将心头那一丝异样按捺下去,笑着说道:“我也是谢明曦的夫子。她见了我有什么可害怕的。说到底,她是不想进宫才对。” 顾山长对弟子颇为回护,立刻说道:“她不想来,便随她,何必勉强。” 顾清故意泛酸:“姑姑如今最疼的是弟子,不是我这个侄儿了。” 顾山长露齿一笑:“你心中有数便是,何苦说出口来讨嫌。” 众人有说有笑,气氛十分融洽自在。 可惜,很快扫兴的人便来了。 卢公公腆着脸来送口信:“皇上听闻顾山长今日进宫,颇为高兴,特意让奴才来送信。片刻便会驾临。” 建文帝要来,众人只有感恩戴德的份儿。 顾山长什么也没说,神色却冷淡了下来。 顾山长对建文帝的心结,由来已久。 当年若不是建文帝坚持要娶俞皇后为妻,俞莲池也不必无辜枉死。 费劲心思娶回俞莲娘,却未好好珍惜。左一个嫔妃,右一个庶子。就这也好意思自夸天子情深…… 呸! 厚颜无耻! 天下第一渣男!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三章 鄙夷 顾山长的脾气,在座众人当然都清楚。 卢公公一退下,俞皇后便软声央求:“娴之,待会儿皇上驾临,你装也装得恭敬些。免得皇上心中不快。” 顾清也低声恳求:“是啊,姑姑,在皇上面前,你可别犯犟脾气。” 顾山长哂然一笑:“在天子面前,我等升斗小民如何敢造次唐突!你们多虑了!” 她还未清高不识时务至将天子视为无物的地步。该有的礼数,半点不会少。 只是,她也绝不会阿谀谄媚笑脸逢迎就是了。 俞皇后看着满脸不以为然的好友,暗暗苦笑一声。不知想到了什么,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 …… 片刻后,建文帝驾临椒房殿。 建文帝并未穿龙袍,穿的是常服。独属于天子的威压也随之缓和了几分。英俊的脸孔上满是笑意:“家宴不拘常礼,都不必行礼了。” 只有在椒房殿,建文帝才会放下天子架势,像个寻常的丈夫和父亲。 这是天子的恩宠,也是俞皇后屹立中宫数年不倒的最大依仗! 俞皇后目中含笑,果然未行礼。 昌平公主一家三口显然也习惯了建文帝的恩宠,各自笑着应了。 顾山长却端端正正地行了一礼:“莲池书院山长顾娴之,见过皇上。” 众人:“……” 和谐融洽的气氛下,这样的举动无疑是在扫建文帝的兴致。 好在建文帝认识顾山长也不是一两年,对她的性情脾气同样知之甚深,也未介怀:“顾山长请起身。” 待顾山长站直身体,建文帝又笑道:“你和莲娘知交多年,夫妻一体,莲娘的好友,便是朕的好友。在朕面前,你不必这般拘谨。” 顾山长淡淡应道:“我无德无能,如何敢以皇上好友自居。皇上这般抬爱,我只有惶恐,委实不敢受之。” 建文帝:“……” …… 一把年纪了不肯嫁人坚持独身的女子,大抵都有些孤僻古怪。 算了,还是别计较了。 建文帝不再去碰软钉子,转而和俞皇后闲话:“莲娘,这些日子宫中琐事繁多,辛苦你了。” 俞皇后笑道:“这是臣妾份内之事,何言辛苦。”然后,又故意嗔道:“皇上莫非是嫌臣妾无能,想将操持宫务之事交给嫔妃们不成?” 建文帝显然很吃这一套,立刻笑道:“这怎么会。你是朕的贤内助,宫中一切交于你手,朕放心得很。后宫诸妃,不及你万一。” 俞皇后舒展眉头,嘴角弯起。 一旁的顾山长面无表情,心里呵呵。 嘴上说得倒是好听!实际行动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后宫嫔妃不及俞皇后万一,还不是照样一个接着一个的临幸,生出一堆庶出的皇子公主来? 渣男! 天下第一渣男! 建文帝又看向昌平公主。 对着最宠爱的长女,建文帝神色更是温和:“昌平,朕看你近来面色似有些不佳,莫非是身子不适?” 昌平公主笑着应道:“父皇为政事日夜操劳,还要为女儿操心,女儿实在不孝。女儿在去岁末偶感风寒,如今已痊愈,父皇不必忧心。” 女儿生病了,当爹的都不知道。就这也好意思摆出慈父嘴脸? 顾山长心里又是呵呵一声。 总之,当顾山长看一个男子不顺眼的时候,不管他说什么做什么都是渣。 当然,这样的“荣幸”,也只落在了建文帝身上。 像董翰林之流,于顾山长而言,犹如跳梁小丑,连被鄙夷唾弃的资格都没有。 …… 能和当朝帝后和大齐公主驸马同席,不知是多少人梦寐以求的好事,更是无上的荣耀。 可惜,顾山长显然对这样的圣眷兴致缺缺。 “家宴”一结束,顾山长便张口告退。 建文帝还未离开,俞皇后不便亲自相送,只得吩咐昌平公主和顾清送顾山长出宫。 “娴之年龄大了,这脾气也愈发古怪了。” 建文帝憋了一晚,显然也有些不满不快。只是,身为男子总得有些气度,不便和妻子最好的朋友斤斤计较。故作玩笑似地说道:“女子还是应该嫁人生子,性子也能柔顺些。” 俞皇后此次却未顺着建文帝说话,淡淡张口:“娴之不愿嫁人,自有她的缘故。性情刚硬些,也未碍着任何人。莲池书院,万幸有她撑着。否则,也无今时今日。” 建文帝注视着俞皇后,半晌才道:“莲娘,你已经很久没这般和我说过话了。” 年少恩爱情浓,常直呼你我。 不知从何时起,他习惯了自称朕,她也习惯了自称臣妾。离得再近,也如隔着一层朦胧的薄纱,看彼此总有些模糊。 这一声我,似打破了无形的禁锢,令两人迅速靠近。 俞皇后心弦微颤,抬眼看向建文帝:“皇上……” “直呼你我便是。”建文帝迅速打断俞皇后,声音中带着一丝无奈唏嘘:“莲娘,我们自少相识,当年是同窗,后来两心相许,历经辛苦,方结为夫妻。” “在我心里,你永远是我的俞莲娘,世上无任何女子能和你相提并论。” “我是天子,也是你的丈夫。在我面前,你想说什么都无妨。无需顾虑重重,更不必怕失礼激怒于我。” “不管何时何地,发生何事。我都不会怪罪你。你这般小心翼翼,我看着只觉心痛。” …… 建文帝说得动情,俞皇后也听得鼻酸,眼中依稀闪出水光,哽咽着喊了声:“元仲”。 建文帝伸手,将俞皇后揽入怀中。他们都已不再年轻,怀抱没有了年少时的激烈情热,却更温暖舒适。 俞皇后将头靠在建文帝的胸前,听着熟悉的心跳声,心中涌起了久违的甜意暖意。 静静地依偎片刻,建文帝才张了口:“莲娘,还有几日便是上元节。每年宫中都会有灯会,到时候将莲池书院的所有学生都召进宫。有她们相陪,你也一定格外欢喜。” 俞皇后的笑容陡然凝结在嘴角。 前一刻还觉得温暖甜蜜的怀抱,这一刻冷如寒潭。 她身在其中,冰冷入骨。 …… 正文 第三百一十四章 凤旨(一) 怀中的身躯有刹那的僵硬。 建文帝似无所察,兀自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莲娘,你在莲池书院为夫子,精心教导学生。今年,便让她们一起进宫赏花灯。” “传出去,亦是宫中盛事,更是莲池书院所有学生的体面。” “女子书院的名头,也会越来越响亮。于莲池书院,也是一桩喜事。” 俞皇后的头依旧伏在建文帝胸前,身形未动。 建文帝看不到俞皇后的脸,自不知俞皇后此时的神色为何。说了半天,俞皇后也无什么反应。 建文帝顿了片刻,又低声道:“其实,我也存了几分私心。” “过了一个年头,三皇儿四皇儿都已十四,五皇儿也有十三岁了。再过两年,便要大婚。挑选皇子妃之事,非同一般。” “我想着,不如趁着此次上元节,提前相看一回。若有中意的,暗中观察两年,看看为人品性,可堪为皇子妃。” 这个理由,确实合情合理。 二皇子妃赵长卿,便是莲池书院的学生。两年前随母进椒房殿请安,和二皇子打了照面。二皇子见之倾心,主动向建文帝张口求娶。 赵家是书香门第,赵长卿的父亲是国子监祭酒。赵长卿美貌多才聪慧过人,是俞皇后最喜欢的弟子。 建文帝很快点头应允。俞皇后亲自下凤旨赐婚。 这桩婚事,成了京城佳话。 莲池书院里的一众少女们,也对赵长卿嫁为皇子妃的际遇艳羡不已。若有正大光明进宫请安的机会,谁也不会错过。 此事,俞皇后没有半分拒绝的理由。 俞皇后终于张口应下:“臣妾谨遵皇上之命。” 称呼忽然又回到了皇上和臣妾。 刚才刹那间的亲密无影无踪。 建文帝似想张口解释什么,又无从说起。索性闭口不言。 …… 隔日,椒房殿里的一道凤旨传进莲池书院,半日之内传遍京城,引起了轩然大波。 宫中的上元灯会,莲池书院所有学生皆要奉召入宫! 老天! 这不就是变相的挑选皇子妃盛会吗? 老天! 为什么人家有女儿在莲池书院就读,自己家中偏偏没有? 这等喜事,为什么落不到自己家身上? 这一日,家中有女儿在莲池书院读书的欣喜若狂暗暗摩拳擦掌。反之,则捶胸顿足懊恼不已。 身为鸿卢寺卿的谢钧,得知这一喜讯后,简直喜翻了心。 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谁人能比谢明曦更出众?俞皇后挑选皇子妃,谢明曦必会入选。等上几年出嫁正合适。 唯一的遗憾,便是谢明曦的庶出身份。区区四品官员的庶女,做皇子正妃实在有些勉强…… 好在谢明曦如今是顾山长唯一的弟子。这一层身份,足以弥补庶出的不足。 同僚邀去喝酒,谢钧不假思索地婉言谢绝,很快回了谢府。 这一个年头,谢明曦每日去莲池书院,随顾山长学习。风雪无阻,无一日例外。对此,谢钧半点意见都没有,巴不得谢明曦和顾山长越亲近越好。 谢老太爷见谢钧满面喜色,忙追问是什么事。 谢钧一脸喜色压抑不住,低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不愧是嫡亲的父子,谢老太爷眼睛立刻一亮,激动又兴奋地低语:“这可太好了!明娘定能入选皇子妃。” 诸皇子大多未成年,既未立储君,也未封王。若能为皇子妃,将来或有可能再进一步……便是日后为藩王妃,也足以光耀门庭,令根底浅薄的谢家立足京城了。 太好了! 简直是上苍赐予谢家的大好机会啊! 谢钧咧嘴笑道:“我和父亲想到一起了。这回,明娘定会大放光芒。” 就在此时,谢明曦回来了。 …… 谢老太爷亲自起身,和谢钧一起迎了出去。颇有几分迎未来皇子妃的兴奋和热切。 “明娘,皇后娘娘下的凤旨,你也该知道了吧!”谢钧一脸喜气洋洋。 相较之下,谢明曦的反应却太过平静,平静得近乎漠然:“知道了。” 这等喜事,怎么半点不见喜色? 谢钧先是一愣,很快又低声笑道:“你这傻丫头,是不是还没明白这道凤旨的用意?我告诉你,这可是一步登天的绝佳机会。想想几位尚未成年的皇子殿下……” 谢钧暗示得十分明显,俊脸上的笑容亮得刺目碍眼。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多谢父亲提醒。” 谢钧立刻殷切叮嘱:“还有几日才到上元节,趁着这几日做两身新衣,再叫珍宝斋的掌柜送些首饰来。不必节省,喜欢什么挑什么。” 谢老太爷也道:“过了年,你也有十一岁了。姑娘家大了,也该学着装扮一二。” 谢明曦唇边讥讽的弧度更深了些。 谢老太爷是在担心她年少面嫩,最好是装扮得稍稍成熟些,和诸位皇子看着也相衬些……真是细心周到体贴入微。 自从顾山长口中得知这道凤旨,谢明曦便满心烦闷。此时见了谢钧谢老太爷那副巴不得立刻将她塞进宫的嘴脸,心情更是恶劣。 她有着近乎野兽一般的灵敏直觉。 此次被召入宫,于她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在她看不见想不清之处,似有一张无形的网,悄然笼罩在她的头顶。稍有不慎,这张巨网便会落下…… 这份被觊觎的危险,到底来自谁? 是三皇子?四皇子?还是五皇子? 抑或另有其人? …… 谢钧和谢老太爷还在耳边聒噪。 谢明曦实在没耐心听下去,淡淡扔下一句:“我先回春锦阁歇下。” 没有行礼,转身而去。 谢钧半点没觉得女儿无礼,反而笑着赞道:“我们明娘,天生贵相。” 天生贵相的人,脾气略略大一些,也是正常的。 谢老太爷深以为然:“你说得有理!明娘是有大造化之人,以后我们待明娘都要更好一些。” “郡主若想刁难,你定要护住明娘。” “还有,丁姨娘也是个糊涂虫。明娘对她心生隔阂,以后让丁姨娘远着明娘。” 谢钧毫不犹豫地应下。 …… 正文 第三百一十五章 凤旨(二) 一石激起千层浪。 一道凤旨,如沸水滴入油锅,令京城一众名门世家炸了锅。 如珍宝斋绣衣坊这等京城最著名的首饰铺子和绣庄,俱都忙得脚不沾地。首饰来不及定制,卖的俱是现货。绣庄里的绣娘们却是日夜不休,赶制新衣。 “明曦,明日便是上元节。” 莲池书院里,顾山长定定地看着眉目秀美的谢明曦,缓缓道:“你不想进宫,就告病吧!皇后娘娘怪罪,我这个师父也能替你抵挡一回。” 这几日,谢明曦从未提起过进宫之事,面上也无半点欢容。 对别的少女来说,能进宫赏灯,是无上的荣耀和体面,更是关乎终身未来的大事。而谢明曦,显然并无攀龙附凤的念头。甚至对进宫一事颇为排斥抗拒。 顾山长没有追问其中的缘故,反而替弟子想出了应对之策。 谢明曦的反应却出人意料:“多谢师父。不过,告病乃下策,极易落人话柄,也会为师父招来闲言碎语。我明日进宫一回便是。” 顾山长见谢明曦神色坚定,只得轻叹一声:“你既然已有打算,便随你吧!只是,宫中不比别处,遇事需隐忍一二。” 谢明曦点点头。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皇宫是何等残酷凉薄之地。 没有人比她更明白何为皇权至上。 一念定荣辱,一言定生死。 所有的自尊骄傲,在帝后面前俱得低头臣服。心中再不情愿,也得装得高高兴兴地进宫。 其实,几日前六公主便曾和她说过,若不想进宫,便张口告病。若俞皇后怪罪,六公主自会周旋。 她以同样的理由拒绝了六公主的好心提议。 有些事,容不得躲避退让。 凤旨召见,更容不得“告病不出”! 只有亲自面对,才能窥出危险来自何处,并及时想出应对之策。 …… 傍晚,谢明曦回了谢府。 永宁郡主竟也出人意料地回了谢府。身畔是满目嫉恨的谢云曦和故作不屑的谢元亭。 “明娘,”永宁郡主竟满面含笑,语气十分亲切:“你明日就要进宫,我特意命人给你准备了新衣和首饰,快些来看看。” 谢钧也是一脸容光焕发,连连笑道:“郡主有心了。” 永宁郡主特意送来了新衣首饰,对谢明曦进宫之事十分热络。谢钧颇有扬眉吐气抬头挺胸之感。 谢云曦嫉恨得眼眶都红了。 那两身新衣,俱是名贵的软烟罗所制,色泽鲜艳,轻薄柔软。那一套红宝石头面首饰,红得炫目耀眼,价值百金,绝不是凡品。 这么好的东西,竟然都给了谢明曦! 谢明曦明日便能进宫,能见到皇上和皇后,见到几位皇子…… 谢明曦却未动容,目光淡淡掠过华贵的衣裙首饰,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母亲如此破费,女儿如何能心安。” 黄鼠狼给鸡拜年,岂有好心? 永宁郡主依然笑吟吟地:“进宫赏灯,是皇后娘娘赏赐给莲池书院所有学生的体面。你身为新生头名,又是顾山长的弟子。此次进宫,必然引人瞩目。衣着穿戴万万不能疏忽。” “我身为嫡母,岂有不操心之理。” “这两身衣服,你穿一身,再带上一身备换。首饰也都戴上。” “也让所有人都瞧瞧谢三小姐的风采!” …… 最好是让建文帝一眼相中!过几年抬进宫去做美人! 历朝天子,罕有长寿者。活过五十岁的,少之又少。建文帝今年已四十有三,国事操劳之余,又纵情酒色,不是长寿之兆。 谢明曦尚且年少,至少及笄之年才能进宫。这么算来,还得等上四年。到那个时候,建文帝便年近五旬了…… 一树梨花压海棠? 呵! 永宁郡主在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溢满了隐秘的快意。 谢明曦洞察力何等敏锐,顿时察觉出异样来。 永宁郡主猜到了什么? 为何这般自得快意? 隐晦又令人震惊的猜测,再次涌上心头…… 谢明曦心中翻涌不息,面上却不露声色,淡淡笑道:“母亲一番好意,我便领受了。多谢母亲!” 永宁郡主笑道:“先带回春锦阁,试上一试。若尺寸有不妥之处,还来得及改一改。” 谢明曦略一点头,目光示意下,从玉扶玉上前拿了锦盒。 主仆三人离去,永宁郡主盯着谢明曦的身影,嘴角溢过讥讽的冷笑。 …… 谢钧略显热切的声音在永宁郡主耳畔响起:“郡主难得回府,不如在府中留宿一晚,明日再回郡主府?” 永宁郡主欣然点头:“我也有此意。明娘第一次进宫,我总得等她从宫中平安回来,才能放心。” 这么说来,就得住上两晚。 谢钧喜上眉梢。 夫妻嘛,床头吵架床尾和……哪怕他们这对假凤虚凰的夫妻睡不到一张床榻上,维持表面的和睦也比撕破脸强得多。 永宁郡主瞥了喜不自胜的谢钧一眼,心中暗暗冷笑。 夫妻两个同样心怀鬼胎,面上倒是难得和谐融洽。 …… 当晚,永宁郡主住进了雍和堂。 谢钧也留宿雍和堂。 瑶碧和点翠各自“伺候”主子枕席,一夜相安无事。 隔日凌晨,天还未亮,谢明曦便起身梳发换衣。 今日要在宫中待一整日,直至赏灯结束才能归来。谢明曦从容不怕,无人窥出她的真实情绪。 从玉扶玉两人,生平第一次进宫,激动振奋得几乎一夜没睡。一大早起来,依然格外亢奋。 她们两人有幸陪伴主子进宫,今日同样穿得是新衣,各自梳发戴了金钗。 可惜,从玉相貌平庸,扶玉生得肤黑粗壮,便是穿了新衣,也好看不到哪儿去…… “小姐,奴婢是不是好看一些了?”扶玉满脸希冀地问道。 从玉稍微含蓄委婉一点,目中同样闪着期待被夸赞的光芒。 谢明曦沉闷的心情被排解了几分,随口笑道:“当然好看。” 哄得两个小丫鬟喜滋滋美滋滋。 永宁郡主亲自送谢明曦上了马车,若有所指地笑道:“希望你今日一切顺遂。”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六章 进宫(一) 谢明曦淡淡扫了永宁郡主一眼,扯了扯嘴角:“承母亲吉言。” 谢钧立刻凑上前,低声叮嘱了一堆。无非是“进宫之后要处处恭敬绝不可失仪”之类,还别有用心地暗示“若有幸遇到诸位皇子不必惊慌”云云。 谢老太爷觉得儿子叮嘱得还不够仔细,特意添了一句:“明娘,今日进宫要好好表现,务必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留下好印象。” 徐氏没能挤上前,只来得及说一句:“凡事求稳为先,不可冒失。” 没血缘的祖母,倒是真切的流露出了关心。 谢明曦冲徐氏笑了一笑,上了马车。 马车平稳地向前行驶,很快消失在谢府众人眼前。 …… 辰时正。 东华门外,已停了十数辆马车。后面依旧有马车源源不断而来。 宫门尚未开,一众马车只能在东华门外等候。 在各式华丽的马车映衬下,谢府的马车委实普通。安静地停在后方,丝毫不惹人瞩目。谢明曦安静端坐,平视前方,目光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半个时辰后。 从玉按捺不住了,悄悄掀起车帘往外看了一眼,然后转头低语:“小姐,宫门还未开呢!” 谢明曦嗯了一声。 扶玉忍不住小声嘀咕:“不知还要等多久。” 谢明曦淡淡说道:“今日是上元节,宫中众嫔妃皇子公主齐至,便是太后娘娘也要露面。宫中诸事,皆要皇后娘娘过问。我等身为学生,等上片刻又有何妨!” 谢明曦一张口,从玉扶玉立刻噤声。 小姐平日性子随和,可一旦沉下脸,便会散发出异样的威严冷肃,令人心生敬畏。 又过了半个时辰。 沉重的朱红色宫门,终于开了。 不知是哪一辆马车上,传出了小声的欢呼。很快,那一声欢呼又被咽了回去。 谢明曦悄然弯起嘴角,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刚才那一声欢呼,分明是尹潇潇的声音。 …… 在宫门外等候许久的少女们,终于得以下马车。 换了平日,少不得要和熟悉的同窗打声招呼寒暄两句。今日,却无人敢探头张望,更无人喧哗。一个个安静地站在马车旁。 一个面容秀丽的宫女出现在宫门处,目光一扫,沉声问道:“皇后娘娘有旨,请各位姑娘齐至椒房殿,等候娘娘召见。” 俞皇后每月都会去莲池书院授课,身边时有宫女随行。这个宫女的面容,对莲池书院的学生们来说并不陌生。 正是俞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芷兰。 少女们齐声应是。 不必芷兰吩咐,众少女按着来时的顺序,依次进了宫门。脚步轻巧,悄然无声。 进了宫门后,少女们自动自发地按着平日习惯,站成了五列。每个学舍的学生各一列。然后,再以学舍为序,牡丹学舍先行,海棠学舍则排在了最后。 芷兰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这些少女俱是娘娘的学生,俱代表着娘娘颜面。好在少女们皆经受过严格的礼仪教导,无人失仪出丑。 …… 椒房殿。 今日,端坐在上首的是李太后,俞皇后则居于李太后下首。 满面脂粉浓妆艳抹的李太后,远看还算美人,近看却有些吓人。额上眼角的皱纹,涂了再多的脂粉也遮掩不住。 李太后喜红,穿着红色宫装,嘴唇涂得猩红,留得长长的指甲也是鲜艳的红色。 俞皇后同样穿着正红色宫装。面上薄施脂粉,气质高华。 宫中诸嫔妃,按着品级就座。 已经病愈的梅妃,脸颊丰润了少许,唇畔含笑,病容尽去。当年艳压六宫的美丽也一并回来了。 清冷少言的六公主立在梅妃身侧。 几位皇子此时尚未露面。 李太后端起清茶喝了一口,然后笑着张口:“哀家这一把年纪了,也好瞧个热闹。今日倒要看看,闻名天下的莲池书院学生,都是何等模样!” 说到闻名天下四个字时,李太后的语气中露出些许嘲讽。 俞皇后不动声色地淡淡一笑:“母后说笑了。不过是些有心读书向学的小姑娘,何来闻名天下。” 李太后似笑非笑地瞥了俞皇后一眼:“皇后这么说,可就太过自谦了。莲池书院有今时今日,可都是皇后的功劳。” 俞皇后继续淡笑:“若无母后首肯,儿媳焉能每个月出宫去莲池书院做夫子教导学生。还要多谢母后才是。” 这对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婆媳“唇枪舌剑”的斗法,所有嫔妃无人敢插嘴,一个个垂头不语。 李太后被噎了一回,心里颇为不快,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皇后,时候不早了,让学生们来觐见吧!” 俞皇后应了一声,当即传令下去。 …… 一堆妙龄少女鱼贯而入椒房殿。 一个个正值年少,相貌出众,气质各异。 然后,众少女在宫女芷兰的引领下,一起裣衽行礼:“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数十个悦耳娇嫩的少女声音汇聚在一起,异常悦耳。 这一幕情景,实在少见。便是几年前建文帝选美人进宫,亦无此盛景。 李太后目光掠过一众少女的俏脸,心情陡然好转,笑着说道:“好!好!免礼平身!” “谢过太后娘娘!”整齐地谢恩后,众少女各自站直身体,却无人抬头张望,目光略略低垂。 不愧是莲池书院的学生! 只这礼仪一项,便已远胜过普通闺秀! 嫔妃们只觉眼前一亮,不动声色地打量起来。 二皇子已成亲,贤妃随意看一眼,便收回目光。淑妃丽妃静妃三人,各自惦记着未来儿媳的人选,自然要细细打量。 不看则已,一看之下,颇有些眼花缭乱目不暇接之感。 这个生得美,那个长得俏。这个气质端庄,那个灵秀可人……诶哟,简直快看不过来了。 对了,那位名震京城的谢三小姐是哪一个?这么多少女,一个个花容月貌,哪里能看得出来? 谢明曦在哪儿?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搜寻了一圈,隔着重重人影,终于找到了谢明曦的身影。 …… 正文 第三百一十七章 进宫(二) 第五排第八个。 毫不惹眼的角落处。 新年上元节,进宫觐见太后皇后,少女们个个精心装扮。谢明曦也未例外,今日穿的是浅粉色新衣,红如鸽子血的宝石发钗,熠熠闪光。 不过,这样的装扮在少女中并不扎眼。周围的少女都穿得精致华美。 谢明曦略略垂着头,出色的相貌被不动声色地掩映在华服首饰下。她敏锐地察觉到有几道目光不停掠过,很快又移开。 然后,有两道目光定定地落在她的身上。 是谁? 谢明曦迅速抬眼一瞥。 六公主遥遥地冲她微笑示意。 谢明曦心底的冰冷寒意,被这抹温暖的笑意融化了一角。 这座阴暗冰冷的皇宫,因好友的存在,多了一抹绚烂鲜活的色彩。似乎也没那么难以忍受了……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扬声禀报:“皇上驾到!” …… 建文帝一来,除了李太后安然端坐,俞皇后和一众嫔妃皆起身至殿门处相迎。 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们,自中间各自退让至殿内两侧。 谢明曦正好退至角落处。此时一众少女都在悄然抬头向殿门处打量,谢明曦跻身其中,也一并抬头看了过去。 穿着龙袍的建文帝,迈步而入。 以一个年过四旬的男子而言,建文帝保养极好。身姿依旧挺拔,英俊的脸孔不怒自威。额上眼角当然有了皱纹,只是,匆匆一瞥之下,看得不甚分明。 建文帝的身后,诸皇子一并随行。 俞皇后领着一众嫔妃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建文帝朗声笑道:“皇后不必多礼,快些平身。” 建文帝亲自伸手,扶起俞皇后。 其余嫔妃,自然无此殊荣。只能一边艳羡眼热一边暗暗泛酸,自己站直身体就得了。别痴心妄想着建文帝伸手相扶了。 俞皇后站直身体,冲建文帝一笑:“没想到,皇上这么早便来了。” 建文帝随口笑道:“今日是上元节,朝中无大事,朕便早些散了朝。让朝中官员们早些回府,朕也能早些过来。” 然后,建文帝行至殿内,给李太后行礼:“儿子见过母后。” 李太后含笑起身:“皇上整日操心政务,难得今日有闲情至后宫。皇上心情愉悦,哀家看着也高兴。说起来,哀家也有数日没好好和皇上坐一起说过话了。” 建文帝颇为孝顺,只在当年坚持娶俞皇后时和李太后闹了一回,之后再未忤逆过李太后。闻言立刻笑道:“朕今日便好好陪母后闲话。” 然后,在李太后的身侧坐下。 …… 诸位皇子,一起拱手行礼:“孙儿见过皇祖母!” 李太后最喜儿孙绕膝,乐呵呵地笑道:“罢了,都免礼吧!今儿个椒房殿里人多,也热闹得很。都别拘谨,各自去你的母妃身边便是。” 诸皇子齐声应下,果然各自站到了生母身侧。淑妃丽妃静妃等人,看着气宇轩昂的爱子,目中顿时闪出神采。 俞皇后心中暗暗冷笑。 李太后这是唯恐她过的舒心愉快,时不时便要刺她一回。 未生育皇子,是她此生唯一也是最大的遗憾。只是,再深的痛楚,被刺得多了,也流不出血了。 俞皇后笑着看向李贤妃:“今日长卿为何没来?” 俞皇后口中的长卿,正是二皇子妃赵长卿。 赵长卿是赵祭酒的掌上明珠,更是俞皇后的得意弟子。嫁给二皇子为妃后,时常进椒房殿请安。对俞皇后比对贤妃要亲近得多。 李贤妃忙恭敬地答道:“长卿近来身子不适,此次便未进宫。” 俞皇后眸光微闪,故作不经意地笑道:“她大概是有喜了,因时日短,羞于张扬。” 李贤妃竟是半分不知,闻言惊喜不已,连连笑道:“承娘娘吉言。待明日,便请太医去瞧一瞧。” 俞皇后笑着看向李太后:“长卿若有孕,将为天家开枝散叶,委实是一桩喜事。” 确实是喜事。 可看着俞皇后愉快的笑容,李太后怎么也高兴不起来,忍不住暗骂李淑妃母子。都是不中用的东西! 原本指望着娘家侄女进宫争宠,没成想,皇子是生下了,却天生有口疾,连争夺储君的资格都没有。 二皇子到了适婚之龄,没等李太后选定孙媳,二皇子便被偶然见了一面的赵长卿勾了魂魄,非她不娶! 那个赵长卿,是俞皇后的弟子,一颗心岂有不向着俞皇后的道理? 这一桩亲事,宛如一颗钉子,生生地扎进李太后的心里。 俞皇后故意提起赵长卿有孕之事,李贤妃竟浑然不知!看到蠢钝的侄女,李太后气不打一处来。 再一想,眼前这么多优秀出众的少女,俱是俞皇后的学生。不管选谁为皇子妃,对俞皇后来说都是稳赚不赔的好事。 李太后越想越恼,如果不是碍于建文帝在场,只怕当场就要撂脸色。 俞皇后笑吟吟地看着李太后。 李太后勉强挤出一句:“若真是喜事,定要厚赏。” 俞皇后颇为愉悦地接了一句:“母后说的是。” 李太后被气得暗暗咬牙。 …… 李太后和俞皇后之间的争锋暗斗,建文帝装聋作哑,只做不知。 过了片刻,建文帝才咳嗽一声笑道:“母后,今日是上元节,各宫皆准备了花灯。不知慈宁宫今年准备了什么花灯?” 李太后面色稍霁,和建文帝闲话起来。 偌大的椒房殿里,约有百人。真正有资格张口说话的,只有建文帝俞皇后李太后三人。一众嫔妃偶尔插言,已算是颇为得脸。 几位皇子公主皆静默不语。 至于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更无张口的资格。 一个个端正而立,目光低垂,纹丝不动。一开始的雀跃欣喜激动,在时间一点一滴地流逝中渐渐消失。 取而代之的是难熬的百无聊赖。 原来,后宫是这等模样! 和她们想象中的,不太一样…… 是啊! 后宫其实一点趣味都没有! 冰冷,无情,凉薄,阴暗。 谢明曦目中闪过讥削。 就在此时,两道目光越过重重人影,落在她的身上。 正文 第三百一十八章 愤怒 谢明曦没有抬头,依然能清晰地察觉到那两道目光。 犹如搜寻猎物,精准的落在了她的身上。 谁会在椒房殿里毫无避讳地打量她? 谁敢当着俞皇后的面这般放肆? 谢明曦迅疾抬眼,正好捕捉到对方兴味的目光。 谢明曦一颗心直直往下沉,全身冰凉。 进宫之前的最坏预测,竟然应验了……之前赏到谢府的宝马,此次的被召入宫,皆因此而起! 对她产生兴趣生出觊觎之心的,不是年轻的几个皇子,而是已过知天命之年的建文帝! 怪不得永宁郡主笑得那般不怀好意。 因为永宁郡主已早一步猜出了建文帝的心思。 美貌聪慧的少女多的是,像极了年少俞皇后的,唯有她一个。 建文帝“深爱”俞皇后,见了神似妻子年少时的她,便动了心思。 是啊!对于一朝天子来说,天下美人唾手可得。值不值得珍惜不要紧,年龄太小了也无妨,等过几年抬进宫来,当个替身闲时消遣便是。 堂堂天子,何须在意这个“消遣”是否心甘情愿? 便是俞皇后,怕也无力阻止建文帝! 这就是皇权! 站在权利之巅,万人之上,为所欲为。 谢明曦僵硬了片刻,缓缓地呼出一口气,逼着自己冷静下来。 不管何时何地,遇到何等险境,都要冷静面对。惊惧愤怒都无济于事! …… 站在梅妃身侧的六公主,原本满心愉悦。此时,也察觉出了不对劲。 建文帝不是在和李太后说话吗?为何不时瞥殿中的角落一眼?目光所落之处,也格外熟悉…… 六公主不动声色地抬眼,看了目中闪着异样光芒的建文帝一眼,一个念头骤然闪过脑海。 六公主胸中腾地燃起汹汹怒火! 这个厚颜无耻的老男人! 这个色心不死的老淫~棍! 按着时下习俗,早婚者十五岁便可成亲。四十三岁的年龄,比谢老太爷也小不了几岁。而建文帝,竟对年仅十一岁的谢明曦生出了别样心思! 太可恨了! 太可恼了! 胸膛里的火苗,越燃越旺,似要冲出胸膛,冲至那个不知廉耻的老淫~棍面前,将他焚烧殆尽…… “安平,”那个不知廉耻的老淫~棍忽地笑着看了过来,满目慈父的光芒:“你一直看着朕做什么?” 想立刻杀了你! 六公主心中冷冷想着,面上却露出一丝略显腼腆的笑意:“我有些饿了。” 建文帝哑然失笑:“还未至宫宴的时辰,你怎么就饿了?” 梅妃一怔。 早饭的时候,她亲眼看着六公主吃了两碗米粥三个牛肉包子外加四碟小菜……怎么这么快又饿了?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梅妃绝不会拆六公主的台,忙张口遮掩解释:“安平今日早饭吃得少。大概是知晓同窗们要进宫,太过兴奋之故。反而没了胃口!” 这个解释实在完美无缺! 六公主在心里暗暗点头,顺着梅妃的话音说道:“我这点心思,果然瞒不过母妃。” 又用央求的目光看向建文帝:“父皇,我想去偏殿里吃些点心。让谢明曦陪我一起去可好?” 些许小事,建文帝自无不应之理,爽快地点了点头。 …… 在一众少女艳羡的目光下,谢明曦自角落处从容走了出来,对帝后和李太后行了一礼:“谢氏明曦,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李太后略一打量,随口笑问:“你就是永宁的女儿?” 李太后口中的永宁,正是谢明曦的嫡母永宁郡主。 从礼法上来说,这话半点毛病都没有。 谢明曦恭敬应是。 “永宁果然会教导女儿。”李太后绝口不提谢明曦的庶出身份,一副全部归功于永宁郡主的架势。 谢明曦心中哂然,面上却未流露,微笑应道:“我有今时今日,确实都是母亲之功。” 然后,很自然地拍了李太后一记马屁:“母亲在慈宁宫里长大,得太后娘娘教导,母亲常言是一生之幸。”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 李太后果然舒展眉头,笑了起来、 这一刻,殿内众人的目光齐聚在谢明曦身上。 谢明曦无半分局促拘谨,神色从容镇定,令人激赏。 俞皇后看着谢明曦,心中涌起难以言喻的复杂滋味。建文帝的心意昭然若揭,谢明曦越是优秀出色,只怕越难逃进宫的命运…… 建文帝的目光也落在谢明曦秀美的俏脸上。 年少时初遇俞莲娘的惊艳,瞬间涌上心头。这一刻,建文帝竟也依稀有了重回少年时光的愉悦。 当年的俞莲娘,也只有这般年纪,穿着儒衫,扮作少年。眉目清秀而好看。他不知她是女儿身,依然喜欢亲近她…… 建文帝满心回忆的甜蜜,转头对俞皇后低笑道:“莲娘,朕看着她,便如看到了年少时的你。” 现在的俞莲娘已经年老色衰韶华不再了。 所以,你便想要一个能替代俞莲娘的少女进宫? 俞皇后心中泛起一丝悲凉和憎恶。 是的,憎恶。 她曾经深深爱过立誓矢志不渝的男子,不知何时已变得面目全非,令她憎恶。 可她的尊荣地位权利,皆因他的宠爱。为了在宫中活下去,为了维持中宫皇后的体面威严,她不得不装聋作哑,不得不自欺欺人。 “皇上,让她和安平先退下吧!”俞皇后眉眼含笑,一如往常。 建文帝点点头。 …… 椒房殿里除了正殿外,尚有两处偏殿。 偏殿略小一些,几个宫女在偏殿里值守。六公主领着谢明曦进了偏殿。宫女们忙裣衽行礼:“奴婢见过公主殿下。” 六公主随意嗯了一声:“送些糕点茶水来。” 宫女们恭敬应下,其中两个迅疾退下准备糕点茶水,其余两个,继续候在一旁。 宫中各处皆是如此,几乎没有独处的机会。 退一步说,便是独处了,也得提防隔墙有耳。 在椒房殿里,说话须格外谨慎。 六公主默默地看着同样静默不语的谢明曦,忽地伸出手,紧紧地握住了谢明曦的手。 …… 正文 第三百一十九章 温暖 六公主的手指修长有力,干净而温暖。 谢明曦的手却是凉的,掌心俱是冷汗。 六公主看着神色依然镇定自若的谢明曦,一颗心似被骤然揪紧,巨大的痛楚猝不及防席卷而来。 以谢明曦的聪慧敏锐,定然也已有所察觉了吧……却要装着一无所知,对着色心不死的建文帝恭敬微笑。 该死的皇权至上! 去他的皇权至上! 谁敢觊觎谢明曦,自己都不会饶了他! “明曦,”六公主轻轻喊了一声,什么也没多说,只默默用力地继续握紧谢明曦的手。 明曦,不用怕,我一定会保护你! 有我在,谁都休想羞辱欺凌你! 所有未出口的话语,从那双美丽深幽如墨的眼眸中悄然流露。 谢明曦和六公主对视,久久无言。 不能随意说话,这里是椒房殿,一旁还有宫女伺候。 也无需说话。 因为这一刻,她能清晰地从六公主的眼眸中看到感同身受的痛苦和愤怒。 原来,在最痛苦最愤怒的时候,有人愿不顾一切的以身相护,是这等滋味。犹如冰天雪地里出现了一个温暖的炭炉,拥在怀中,能驱散所有的严寒。 谢明曦冲六公主扬起唇角,无声一笑。 谢明曦反手握住六公主的手。 六公主激烈的情绪也稍稍平复。 万幸谢明曦此时尚且年少,还有几年周旋转圜的时间。 …… 很快,糕点和茶水被送了过来。 号称“饿了”的六公主,其实早上吃得很饱。现在也只得装模作样地拿起糕点往口中送。趁着宫女们没留意,冲谢明曦挤出一个苦脸。 谢明曦看着既觉好笑,又觉温暖。 六公主是为了将她带离那个令人窒闷的正殿,才会假称肚饿。现在还得硬塞糕点进口……做戏做全套,只得如此。 谢明曦也拿起一块甜香的糕点,和六公主一起吃了起来。 仿佛又回到了数月之前的时光。每日晚上练武之后,六公主都会送她回府。两人在马车上一起吃糕点闲话,悠闲自得。 被天子觊觎的巨大阴影依旧笼罩在头顶,徘徊不去。 不过,谢明曦已彻底冷静下来,开始思虑对策。 好在她还年少,建文帝便是有这等心思,也得等她至及笄之年。这么算来,她还有四年的时间…… 前世建文帝死在建文十七年,只要她想办法拖延两年,难题便迎刃而解。 一瞬间,谢明曦便已想出数个“拖延时间”的办法。 最简单的,莫过于病上一场。 纤弱少女嘛,大病一场,静养两三年也不算稀奇。等建文帝驾鹤归西,她再“病愈”便是。 打定主意之后,谢明曦轻松释然许多,动作颇快的将盘子里的糕点全部吃完。 六公主暗暗松了口气,冲谢明曦眨眨眼。 总算是吃完了! 谢明曦抿唇轻笑,轻声问道:“我们还要回正殿吗?” 六公主低声应道:“不必了。在这儿待着,等着宫宴便是。” 在宫中待得久了,便知其中的乏味无趣。不能乱动,不能肆意说话,便是要笑也得思虑清楚再笑。宫宴上的美味佳肴虽多,真正动筷子的也没几个。 倒不如在这儿相对而坐,低声细语来得有趣。 …… 半个时辰后,宫女芷兰微笑前来:“皇后娘娘已命人传膳备宴,请六公主殿下和谢三小姐一起去赴宴。” 俞皇后执掌中宫,身边的掌事宫女在宫中也极有体面。 六公主也未轻忽怠慢,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 谢明曦随之一同起身。 芷兰在前领路,很快,便到了饮宴之处。 椒房殿里时常举行宫宴,自然也有专供饮宴的大厅。这一处大厅,比起正殿还要宽敞。足够容纳数十席。 按着此时宫宴的习惯,俱是两人一席。左右各设两列小巧的桌子,大厅中间便空了出来。 穿着一色粉红宫装的宫女们鱼贯而入,微笑着奉上佳肴珍馐。乐师们或吹笛或抚琴或击打编钟,丝竹声阵阵,悦耳之极。 身着绚丽舞衣的舞姬们翩然而入,妖娆起舞。 初次进宫的少女们,一个个在家中何曾经过这等阵仗,便是再冷静自制,此时也忍不住了,悄然凑到一起窃窃私语。 “领头的舞姬长得真美。跳舞时如弱柳扶风,身姿妖娆。” “可不是么?我们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 “其实,我父兄在府中设宴的时候,也会有歌舞助兴。只可惜,我从无机会看上一眼。” “府中舞姬,哪里及得上宫中的舞姬舞艺高妙。你就别觉得心中遗憾了,今日进宫一回,已足够你我夸耀数年了。” …… 丝竹声中,小姑娘们的窃笑低语并不醒目。 此时,憋了半日的嫔妃们也各自凑到一起低语起来。 “莲池书院确实不同凡响,今日进宫的这群闺秀,俱是才貌双全。”相貌娴雅的淑妃轻声笑道。 坐在同席的梅妃下意识地瞥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坚持要和同窗坐在一起,和谢明曦同席。 梅妃今日初见谢明曦,对她的第一印象颇佳。便是出身低了些,有名满天下的顾山长为师,也说得过去了…… 淑妃显然误会了梅妃的意思,顺着梅妃的目光看了一眼,然后低笑道:“谢三小姐确实优秀出众。只可惜出身略低,不然,倒也堪配做三皇子妃。” 淑妃真是想多了! 她是在看自己的未来儿媳…… 梅妃果断地转移话题:“依我看,李二小姐倒是不错。” 李湘如当然不错。 生得美,才学佳,擅抚琴,又是次辅李阁老的嫡孙女。 只是,李湘如和李太后同族,背靠俞皇后的淑妃,怎么也不可能选李湘如为儿媳。 果然,淑妃没接这个话茬,随口笑道:“皇上和皇后娘娘自有斟酌,我便不操这份闲心了。” 另一席上的丽妃,却越看李湘如越满意。 虽然谢明曦才貌更出色几分,不过,家世比李湘如可就差远了。区区一个四品官员的庶女,根本不配为皇子正妃。 娶了李湘如,在朝中能拉拢李阁老,在宫中则向李太后示好。委实是一桩好亲事! 正文 第三百二十章 献艺 宫中嫔妃,个个都是人精。 丽妃多看了李湘如几眼,静妃立刻有所察,故意笑道:“依我看,这些少女中,论才貌当属谢明曦,论家世出身,则是李湘如最为出挑。” 丽妃一听这话音不对劲,立刻警觉,似笑非笑地看向静妃:“听妹妹的意思,莫非是相中了李二小姐为五皇子妃?” 静妃掩嘴一笑:“有皇上和皇后娘娘在,选皇子妃这等大事,哪里轮得到你我操心。我看姐姐也别东张西望了,左右轮不到你做主。还是喝杯果酒吧!” 丽妃:“……” 丽妃悻悻地端起酒杯,和静妃饮了一杯。 丽妃心里被刺得不痛快,到底忍不住回击了几句:“我们到底是生母,儿子的亲事,哪有不关心的道理。皇上便是知道了,也不会怪罪。” 哼! 她就不信了!难道她提上几句都不行?看在儿子的份上,建文帝也不会动气。 再说了,静妃难道就不想挑一个可心意的儿媳? 要是娶一个像二皇子妃那样的儿媳回来,眼里只有俞皇后没有嫡亲的婆婆,那也太可气了! 静妃口中说得淡定,其实,眼睛也在瞄着一众少女。 一个个都像鲜嫩娇美的花骨朵似的,各有风采,一时很难分出高下。 若论眼缘,静妃倒也相中了一个。 瞧瞧那个穿碧绿罗裙的小姑娘,浓眉大眼,俏丽可爱,天生一张爱笑的脸孔。看着便觉讨喜。 记得没错的话,应该是尹大将军的独女尹潇潇。 待到赏花灯的时候,找个机会近距离见上一见。 …… 李太后今日兴致颇高,待歌舞结束后,对俞皇后说道:“听闻莲池书院的学生们个个善于音律,今日哀家也亲自听上一听。” 建文帝欣然笑道:“母后既有此兴致,莲娘便挑几个音律格外出众的,让她们当场抚琴或吹奏一首。谁能令母后展颜,朕今日重重有赏!” 俞皇后目光微闪,笑着应道:“也好。” 然后,目光扫了过来。 少女们立刻正经端坐,一个个心跳如擂鼓。恨不得自己第一个被点中。 进宫之前,一个个都已被家中长辈“耳提面命”。定要找机会好生表现,给皇上和皇后娘娘留个好印象。说不得,日后的锦绣前程就落在今日了…… 再者,几位皇子也都矜持地坐在一旁。三皇子雍容温和,四皇子俊美夺人,五皇子清秀讨喜。 如此俊美少年,便是没有皇子身份,也足以引得少女们绮思翩翩了。 俞皇后每个月会到莲池书院授课,对所有学生都算熟悉。不必打量也能挑出几个音律出众的少女来。 谢明曦,李湘如,林微微。 她们三人,无疑是最出挑的。 李湘如和林微微在书院大比中夺得音律一二名,人尽皆知。谢明曦当时未参加音律比试,不过,论琴艺,比起得了头名的李湘如还要略胜一分…… 好在建文帝不知情。 俞皇后心念电转,很快做了决定。 今日不让谢明曦出这个风头。 …… “李湘如,林微微……”俞皇后不疾不徐地张口点了五个学生的姓名:“你们几人,今日为太后娘娘和皇上献曲一首。” 五个少女一起起身应下。 竟然没有谢明曦! 少女们都有些惊讶,迅速对视一眼。却无人吭声。 六公主一颗心悄然落回原位。既知晓建文帝不欲为人知的龌龊念头,谢明曦还是少出风头为好。不管俞皇后是出于什么目的略过了谢明曦,总之是桩好事。 谢明曦略略垂头,神色平静,无人窥出她的真实情绪。 建文帝忽地张口笑道:“朕记得,书院大比之时,谢三小姐礼仪算学皆为第一。只不知音律又如何?” 天子竟然主动张口垂询! 李湘如嫉恨不已,咬牙暗恨。 六公主面色微微一沉,右手悄然紧握成拳。 谢明曦眉心跳了一跳,却未抬眼。 这等场合,轮不到她张口说话。自有俞皇后应答。 俞皇后每月来海棠学舍授课一整日,谢明曦对才学满腹的俞皇后颇为敬重。只是,俞皇后是中宫皇后,和性情刚正的顾山长有诸多不同。心思深沉细密,无法揣度…… 俞皇后的声音不急不缓,温润悦耳:“皇上刚才还命臣妾挑几个音律出众的学生,转眼便又自行主张。既是如此,臣妾便什么也不说了。一切但凭皇上做主便是。” 俞皇后当众露出不愉,建文帝竟未动气,反而笑道:“是朕多嘴了。皇后勿恼,就依你刚才说的,让她们五个一展所长。” 李太后对俞皇后的态度颇有些微词,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女子重才更重德,皇后执掌中宫,当为天下妇人表率才对。岂能当众顶撞皇上?” 俞皇后神色微冷。 心虚的建文帝立刻笑着打圆场:“母后息怒。儿子一时兴起,随口多言,怪不得皇后。” 李太后悻悻地轻哼一声,不过,也未再出言。 …… 心思敏锐的嫔妃们,此时也是神色各异。 身在后宫,一身荣辱皆系于天子。天子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会引来众嫔妃揣度。 为何建文帝特意提起谢明曦? 莫非是相中了谢明曦为皇子妃人选? 李湘如起身,走到古琴前坐下,坐姿优雅。修长的手指轻按琴弦。 悦耳的琴音在椒房殿里回响。却无人认真聆听。便是丽妃,此时亦无暇瞩目琴艺高妙的李湘如,脑海中不停揣测建文帝的心意。 建文帝对谢明曦这般青睐有加,是不是该为四皇子争取一回? 琴曲结束后,李湘如起身裣衽行礼。抬头之际,迅速瞄了四皇子一眼。 四皇子还是那副高傲冷漠的样子,半点不见动容。 丽妃娘娘也有些魂不守舍,竟未多看自己一眼。 李湘如心里气苦不已。 这个谢明曦,处处都要抢自己的风头! 今日她被点中第一个献琴曲,本该受人瞩目大出风头。没想到,建文帝轻飘飘的几句话,又令谢明曦成了众目所瞩的焦点。 ……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一章 约定 酉时正,天色微暗。 宫中各处悬挂起了花灯。有精致小巧的荷花灯兔子灯,有高达三四尺的七彩琉璃灯,还有栩栩如生的美人灯。 各式各样的花灯,光芒璀璨,令人目不暇接。 灯下看美人,比白日更多了几分韵味。 李太后今日兴致颇佳,宫宴歌舞结束后,犹自精神勃勃,在建文帝和俞皇后的陪伴下赏起了花灯。 一众嫔妃随行,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们也有幸尾随。只是,人多了,首尾不得相顾。落在最后的少女,离建文帝足足数十米远。绝无可能打照面。 那种被人觊觎如芒在背的恼怒,悄然散去几分。 谢明曦慢悠悠地落在最后,唇边终于有了一丝笑意。 六公主同样缓步而行,和谢明曦并肩。两人有意无意地放慢速度,很快,便和前面的少女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一切喧嚣热闹,都和两人无关。 谢明曦没有说话,六公主也未出言。两人自成一方天地,偶尔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璀璨耀目的灯光下,谢明曦笑颜如花。 “明曦,”六公主忽地轻声道:“以后每年上元节,我们都一起赏灯可好?” 谢明曦却淡淡道:“我们在书院里同桌同寝同行,已足矣。” 一起赏灯还是免了吧! 她根本不想再进宫。 …… 六公主显然听出了她的言外之意,沉默了片刻,忽地低语道:“明曦,给我三年时间。” 谢明曦略略一怔,抬头看了过来。 两年? 这是何意? 六公主停下脚步,美丽深幽的眼眸定定地看着谢明曦,声音压得极低:“三年之内,我必会解你困境!” 或许是因为今日所遇之事太过可恨,或许是谢明曦尝到了久违的无能为力的愤怒。今晚,谢明曦情绪不稳,极易波动。 六公主短短几个字,重重地撞击在谢明曦的胸膛,令她心情激荡,难以平息。 谢明曦看着六公主,似有千言万语涌上喉咙,却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那是你的亲爹! 更是万人之上的天子! 为了我触怒天子,值得吗? 为了我和父亲反目,值得吗? 六公主似洞悉她所有的心潮澎湃和激越,无声地扬起嘴角,轻轻说道:“为了你,一切都值得!” 这一刹那,冷硬坚固如冰的心房,轰然倒下。 谢明曦眼眶微热,晶莹的水光在目中一闪而过。说出口的,却与心中所想截然不同:“我已有应对之策。” 六公主深深看了她一眼:“生病不是最佳良策。” 谢明曦:“……” 今日的六公主,敏锐得可怕。 谢明曦目光微暗,低声道:“这已是最稳妥的法子。” 那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执掌朝政,权柄天下。没有任何人的力量能与之抗衡!她就是再自信自负,也生不出与之对抗的念头。只能想办法逃离进宫的命运。 六公主似看出了谢明曦的念头,扯了扯嘴角,目光坚定而明亮:“明曦,相信我。” 明曦,我来自不同的世界。 在我的世界里,没有霸道的皇权,没有无法反抗的命运。 我会为你披荆斩棘,为你不惜一切! …… 谢明曦鼻间酸涩不已,忽地有了落泪的冲动。 她从不是软弱之人。 前世曾经历的磨难,令她变得坚韧无情。数十载的宫廷岁月,在她的血液里烙下了无情的印记。 她没有依靠仰仗他人的习惯,更不会将自己的命运托付他人。 直至此刻,她才惊觉,原来她没有自己想象的那般无情冷硬。 原来,她也如此贪恋别人给予的温暖。 原来,被人这般关系呵护的滋味,是如此的美好。 谢明曦终于点了点头:“好。” 短短一个字,却重于千钧。 这是她生平第一次,试着全心全意地信任一个人。 好,我等你三年! 六公主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六公主平日清冷少言,极少笑得这般开怀。此时笑容绚烂,光芒四射,周围的所有花灯都成了遥远模糊的背景,黯淡无光。 唯有那张笑颜,美好而光明。 谢明曦凝望着六公主,也笑了起来。 …… 匆匆的脚步声,打断了两人对视间的宁静安谧。 “六公主殿下,谢三小姐,” 芷兰快步而来,因步伐急促面颊浮起潮红:“皇上和皇后娘娘在前面的凉亭处停下赏灯,猜灯谜。皇上让六公主殿下前去,请谢三小姐也一并前去。” 六公主目中笑意隐没。 谢明曦脸上也没了笑意。 两人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底的怒意。 建文帝色心不息,竟直接传口谕,命她前去伴驾。 好在建文帝还要点脸面,以六公主为挡箭牌。 芷兰略等了片刻,才轻声催促:“请公主殿下和谢三小姐过去吧!勿让皇上和娘娘久候。” 谢明曦定定神,点头应下。 六公主忽地伸出手,握住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一怔,转头看向六公主。 六公主又恢复了往日那副“孤僻少言”“面无表情”的德性,从面上看不出真实情绪。也未解释为何要握着谢明曦的手。 一双好友携手并行,虽然略显亲密些,倒也不算逾矩。 或许,六公主是想以此举动,向众人宣示两人的亲密友爱。如此一来,也能令众人少些猜测怀疑。 谢明曦很快释然,反手握住六公主的手。 …… 两人一路携手而行到了凉亭边。 宫中处处奢华,这一处凉亭也不例外。比起普通的凉亭大了三倍有余,凉亭里设了玉石桌椅。 凉亭上书了三个字,云归亭。 云归亭显然被着意收拾过,干干净净,纤尘不染。亭中内外悬挂了各式花灯。 李太后大约是疲倦,先回了寝宫。此时只有建文帝和俞皇后端坐在凉亭里,几位皇子和众嫔妃一起伴驾。 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很自然地围着凉亭站了一圈,便如众星捧月一般。 建文帝不知是在赏花灯,还是在赏如花的少女们,嘴角含笑,心情十分愉悦。 正前方的少女们悄然让开。 六公主和谢明曦出现在建文帝面前。 ……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二章 赏灯 黑色武服已成了六公主的标志。 神秘,清冷,美丽。 一身粉衣罗裙的谢明曦,秀美清丽,唇畔笑意清浅。气质和六公主迥异,却同样夺目。 好一对京城双姝!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六公主和谢明曦相握的手上。六公主和谢明曦是人尽皆知的好友。当众这般亲密,众人还是第一回目睹。 别人也就罢了,梅妃却面色微变,迅速垂下眼。 六公主拱手行礼:“女儿见过父皇母后。” 谢明曦则裣衽一礼。 裙摆微微摇曳,轻轻地落在精致的绣鞋边。 “免礼平身。” 建文帝目中闪过激赏和自得,转头冲俞皇后笑道:“听闻书院大比后,她们两个便有了京城双姝的名声。朕看着,两人确如一双明珠,风华夺人啊!” 是啊!风华夺人,看得目不转睛,快舍不得眨眼了。 万幸谢明曦还年少,不然,只怕今晚根本出不了这座宫廷! 看着近在咫尺的建文帝,俞皇后忽然觉得这张熟悉的脸孔陌生得可怕。 …… 俞皇后的片刻沉默,令建文帝难得生出些许心虚愧疚,轻轻咳嗽一声:“安平,你到父皇身边来。” 六公主应了一声,走到建文帝身侧。 只剩下谢明曦站在原地。 俞皇后眸光微闪,轻声道:“明曦,你来本宫身边。” 俞皇后是莲池书院的夫子,谢明曦身为学生,陪在夫子身边也不算突兀。 谢明曦轻声谢恩,行至俞皇后身侧,不动声色地以俞皇后的身影遮掩自己的身形。建文帝一转头,先看到的必是俞皇后。 俞皇后察觉到谢明曦的微妙举动,阴郁的怒火稍稍散去。 这个谢明曦,实在聪慧敏锐。 怪不得好友顾娴之如此喜爱这个弟子。便是她,也很喜欢谢明曦。所以,今日她才会这般愤怒,甚至几次欲和建文帝翻脸…… 俞皇后将心里翻涌的怒意按捺下去,冲谢明曦微微一笑:“赏灯总要猜灯谜,才有趣味。今日你待在本宫身边,替本宫记下猜灯谜最多的前三人。” 谢明曦恭敬应是。 然后,俞皇后略略扬声,冲众人笑道:“以半个时辰为限,你们可以各自散去,去寻灯谜。猜中灯谜最多者有赏!” 众少女齐声应是。 俞皇后又对三皇子等人笑道:“你们几个在本宫身边闷了半日,现在各自转转去,松快片刻,猜猜灯谜,这才是上元节应有之趣。” 也算是变相地给了少女们和三个皇子“偶遇”的机会。 三皇子抢着应下:“儿臣谨遵母后之命。儿臣定要去寻一盏最美的花灯,敬献给母后。” 俞皇后对三皇子总是纵容宽爱几分,闻言笑道:“好,本宫就等着你的一片孝心了。” 四皇子心中冷哼一声。 五皇子眨眨眼,笑嘻嘻地说道:“三皇兄忙着寻花灯,便无暇猜灯谜。看来这次是打定主意让一让我和四皇兄了。” 四皇子瞥了嬉皮笑脸的五皇子一眼,毫不留情地说道:“我无需人相让。” 然后,率先迈步。 五皇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和三皇子一起离开。 …… 皇子们离开后,一众少女才三五成群,结伴散开。 上元节是一年中最喜庆的节日。这一日,大齐各州郡都会设大小不等的灯会。京城的灯会更是赫赫有名。 每到上元节,闺阁少女们得以结伴出门赏灯。尚未成亲的未婚夫妻,也能正大光明地相约灯下。 也因此,上元节是所有少年男女最喜欢的节日。 在宫中赏灯猜灯谜,自然不及在灯会里热闹,处处能见宫女内侍,时时拘谨。不过,却又别有一番刺激和雀跃的心情。 会不会偶遇某位皇子? 她们是否会像学姐赵长卿那样,令某位皇子一见倾心非卿不娶? 少女情怀总是春。少女们含羞的美丽眼眸,令微寒的夜晚多了几分融融的明媚暖意。 憋了大半日的少女们,总算有机会凑到一起悄声低语。 “谢明曦今日又大出风头,独占鳌头。” “嘘,这等话可别让李湘如听见才是。不然,她准会被气得吐血。” 话一出口,几个少女立刻悄声笑了起来。 这几个少女,正是海棠学舍的萧语晗尹潇潇等人。林微微和方若梦也在其中。众人心情颇佳,有说有笑,唯有林微微默然不语。 方若梦扯了扯林微微的衣袖,低声问道:“你怎么不吭声?是谁惹你不高兴了?” 林微微挤出一丝笑容:“没有的事,你别乱猜。” 然后,迅速回头看了立在俞皇后身侧的谢明曦一眼。 今日谢明曦出尽风头。可不知为何,林微微却有种微妙的不安。总觉得,这对谢明曦来说,似乎不全然是好事。 …… 御花园里到处都是宫灯和灯谜。 也不知宫里的宫女内侍们为这一日准备忙碌了多久。 少女们一开始在凉亭附近,后来便渐渐散开。 有人倒是有心“偶遇”皇子中的一个,奈何几位皇子都不见了踪影。刻意去寻,太露痕迹,落人话柄,也会令帝后不喜。索性作罢! 李湘如却是一心想和四皇子相逢。 她早已记下了四皇子离去的方向,一直不动声色地循着方向慢慢前行。身边只有一个毫无竞争力的盛锦月。 盛锦月也不是傻瓜,很快便窥出了李湘如的用意,撇撇嘴道:“这么大的园子,想‘偶遇’可不易。” 不易也得试一试! 李湘如抿了抿嘴角,没有吭声,继续向前行。不时取下一盏花灯上的灯谜做做样子。 盛锦月对灯谜倒是颇有兴趣,很快便落下了一截。 李湘如虽然心急,也不好出言催促,只得耐着性子陪盛锦月一起找灯谜。一边随口问道:“你兄长的身体已经痊愈了吧!” 盛锦月嗯了一声。 盛渲年轻底子好,伤势虽重,养上三四个月也已痊愈了。只是,一直未曾露面见人罢了。 “你兄长如何?脸上的伤也该好了吧!”盛锦月询问:“我记得,在放假前他又去寻六公主比试,被六公主痛揍了一顿。” 李湘如:“……”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三章 偶遇 提起兄长李默,李湘如就觉头痛。 任凭她苦口婆心磨破嘴皮,李默依然对六公主痴心不改……其实,爱慕六公主倒也不算什么。关键是李默表达倾慕的方法委实不同常人。 每隔一个月就送上门去“挨揍”,美其名曰比试切磋…… 那一张俊美的脸孔,每个月总有那么几天肿得像猪头,惨不忍睹。 以前是四皇子背黑锅,后来背黑锅的成了陆迟。 亏得陆迟好性子,每次登门被李夫人横眉冷对也不恼。 换了别人,早就和李默翻脸了。 李默的行径,放在别人眼里,就是故意登门寻衅。绝不会联想到什么倾慕。六公主心如坚冰,一无所察。 盛锦月也以为李默是讲义气,为兄长盛渲出头。因此,提起李默挨揍一事,并无取笑之意,反而颇为关心:“怎么了?莫非他的伤还没好吗?” 李湘如回过神来,扯了扯嘴角:“已经好了。” 所以,又开始蠢蠢欲动。昨日便嘀咕着等开学了要去莲池书院找六公主…… 有这么一个不省心的兄长,李湘如只觉心累。 两人一边随意闲聊,一边继续前行。 盛锦月忽地轻轻咦了一声。李湘如心中一动,凝神看了过去。一个修长挺拔的少年身影顿时映入眼帘。 李湘如心里顿时涌起狂喜。 功夫不负有心人! 她竟真的“偶遇”了四皇子。 她和他果然有缘! ……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嘴唇,将过于上扬的嘴角往下压了压。然后稳稳地走上前,裣衽行了一礼:“见过四皇子殿下!” 已经躲得这么远了!怎么还有这等讨厌的少女寻了过来? 四皇子冷漠的俊脸闪过一丝不耐,略一转头,漠然地掠过李湘如美丽端庄的脸孔:“免礼。” 少年声音冷漠而低沉,却又异常入耳动听。 李湘如的心湖漾起层层涟漪,柔声应了,翩然起身。 可惜,她的身姿再优美,也未能令四皇子动容。 四皇子毫不留恋地转身离开。 李湘如:“……” 李湘如顾不得少女的矜持和羞耻,反射性地快步跟了上去:“殿下是要去寻灯谜吗?我可否随殿下同行?” 略显急促的少女声音,流露出满腔情愫。 四皇子脚步一顿,转头看了过来。 李湘如心跳如擂,却不愿退缩,鼓起勇气迎上四皇子冷凝的目光:“赏灯猜灯谜,一个人未免太过孤寂。湘如愿伴在殿下身边,还望殿下应允。” 四周皆是各色花灯,光线明朗。 李湘如微红的脸颊和熠熠闪亮的眼眸,在明亮的灯光下一览无遗。 一颗萌动的少女芳心,也清晰地捧至四皇子眼前。 四皇子本想拂袖而去,不知为何,竟又改了主意:“你想跟着,随你便是。” 语气依旧冷漠,隐含不耐。 沉浸在惊喜中的李湘如心花怒放,根本未察觉。 盛锦月不得已之下,只得一同随行。 …… 尹潇潇等人一开始俱在一处,过了片刻,便分做了三拨。林微微方若梦一处,尹潇潇和萧语晗一处,颜蓁蓁和秦思荨则到了一起。 林微微有些心不在焉,随意猜了两个灯谜,便停了手。 方若梦却是孩子心性脾气,想到俞皇后许诺的厚赏,找灯谜猜灯谜十分起劲。不一会儿,手中便攥了一摞灯谜。 颜蓁蓁最是争强好胜,一见方若梦猜中的灯谜胜过自己,立刻道:“我才不和你一处。灯谜都被你抢走了。” 然后,拉起秦思荨边走。 性情温柔的秦思荨,扭身冲方若梦歉然一笑,身不由己地被颜蓁蓁拉走了。 方若梦无奈苦笑:“我又没招她惹她,她这又是怎么了。” 林微微失笑:“别管她。她就是这副猫憎狗嫌的脾气。” 这倒也是。 方若梦打起精神,继续去寻灯谜。 …… 萧语晗擅长猜灯谜,尹潇潇便四处寻来灯谜,全数给了萧语晗。 萧语晗又是感动又是好笑:“你都给了我,你自己一个灯谜都没有怎么办?” 尹潇潇眨眨眼,咧嘴笑道:“你擅长猜灯谜,就都给你。说不定,你今晚也能拿下前三,得一份厚赏。我反正是垫底的份儿,无所谓啦!” 尹潇潇就是这副爽朗明快的脾气。 见萧语晗一脸感动,尹潇潇又笑了起来,露出两排洁白的贝齿:“你快些看灯谜,我再去寻两个来。” 不等萧语晗应下,尹潇潇便已一个箭步冲到了一个美人灯前。 没想到,另一道身影也同时闪了过来。 两人速度都颇快,差点撞到一起。 好在尹潇潇练武不缀反应敏捷,及时一个扭身闪过。 那个冒失鬼身手也不错,可惜运道不佳。在闪身的时候踩中了地上的石子,脚底疼得钻心,差点被绊倒。诶哟一声叫了起来。 竟是少年的声音! …… 惊魂未定的尹潇潇,压根没留意对方是男是女,怒气冲冲地瞪了过去:“喂!你也太冒失了吧!” 对方也是一肚子恼火,同样瞪了过来:“你一个姑娘家,举止就不能温柔娴静一些?” 四目相对! 咦? 这张脸怎么这么眼熟! 一个照面,尹潇潇认出了对方的身份,不情愿地将满肚子的恼火按捺下去:“是我冒失,差点冲撞到五皇子殿下。殿下大人大量,该不会和我一个区区弱女子计较吧!” 弱女子? 五皇子嗤之以鼻:“这位女壮士何必自谦!” 尹潇潇:“……” 尹潇潇被气得头顶冒烟,一时也顾不得对方是皇子了,冷笑着回击:“殿下如此‘娇弱’,还是别来抢灯谜了。免得走路都会被石子绊倒!” 五皇子:“……” 两人互不相让,像两只斗志昂扬的斗鸡一般,各自瞪了一眼。然后不约而同地哼了一声,各自转身而去。 两人各自在心中暗暗腹诽对方! 半点姑娘家的柔美恭顺都没有!以后一定是只母老虎。哪个男子娶她回家,定是瞎了眼睛! 小鸡肚肠!斤斤计较!半点皇子气度都没有!以后谁做了五皇子妃,算谁倒霉! …… 正文 第三百二十四章 冤家 尹潇潇气呼呼地回来了,一张俏脸气得通红。不等萧语晗追问,便一股脑地说了出来:“真没见过这等小鸡肚肠的人!” “枉他还是皇子!半点皇子气度都没有!刚才明明是他忽然冒了出来,差点撞到我。亏他还有脸说我不够温柔娴静!” “我真是倒霉,怎么偏偏就遇到他了!” 萧语晗就站在不远处,之前的一幕尽收眼底。 听着尹潇潇噼里啪啦地抱怨,萧语晗抿唇一笑,若有所指地说道:“是啊!御花园这么大的地方,怎么偏偏你就和五皇子殿下遇上了?” 这不就是传说中的缘分吗? 尹潇潇压根没听出萧语晗的言外之意,忿忿不已地说道:“总之,以后我绝不想再和他碰面了!” 缘分这种事,可不是你说了算的。 萧语晗故意提醒:“我记得,你第一次遇到五皇子殿下的时候,就这么说过。没想到,后来接二连三地碰上了!” “看来,你和五皇子殿下颇有缘分。” 尹潇潇瞪圆了明眸,用力呸了几声:“呸呸呸!什么缘分!根本就是孽缘!还是不是好朋友了?是好朋友就别提他!” 萧语晗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应了下来。 …… “气死我了!” 五皇子气冲冲地到了三皇子身边:“真是太可气了!” 哟!是谁有这等本事,将嬉皮笑脸的五皇子气成这样? 三皇子斜睨五皇子一眼,随口笑问:“这是怎么了?谁敢将堂堂五皇子殿下气成这样?” 五皇子轻哼一声:“还不是那个尹潇潇!我和她八成是八字犯冲!每次碰面都没好事!我差点被撞到,被石子硌了脚。她半点同情心都没有,还取笑我娇弱!” “我堂堂七尺男儿,通身男子气度,和娇弱两个字根本不沾边!!!” “她整日习武射箭舞刀弄枪的,半点不像姑娘家!” 三皇子听得暗暗好笑,故意问了句:“你说的尹潇潇,莫非就是去年你在莲池书院外策马时差点撞上的那位姑娘?” “我记得没错的话,书院大比的时候,尹姑娘拿下了第四,差点就超过你了吧!” 提起这个,五皇子立刻洋洋自得地昂起头:“还好我略胜她一筹!” 不然,尹潇潇在他面前可就更趾高气昂了! 三皇子笑道:“我倒是觉得这位尹姑娘率直爽朗,颇为有趣。你既不喜和她碰面,便留在此处。我去见一见她。” 五皇子:“……” 三皇子转身欲走,衣袖却被紧紧地扯住了。 三皇子讶然回头。 五皇子臭着一张俊脸,语气生硬:“三皇兄这是什么意思?” 还能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尹姑娘冒失莽撞,我倒是觉得她率直可爱啊! 再者,尹姑娘的亲爹是大齐镇远将军,是手握兵权的第一武将。而且,这位尹大将军只有这么一个掌上明珠,爱若珍宝…… 仔细想想,尹潇潇是个颇为合意的皇子妃人选。 三皇子笑得颇为含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五皇子:“……” “既然你对她无意,那我就前去见上一面,说一说话。”三皇子彬彬有礼温文尔雅的样子,今日看来格外可恨:“想来你不会介怀吧!” …… 当然不介怀! 他有什么可介怀的? 这个粗鲁又凶巴巴的尹潇潇,三皇兄相中了,只管去就是了! 他才不会在意! 五皇子臭着脸跟在三皇子身后。 三皇子无奈地顿下脚步,转头看向五皇子:“你不是说不介怀吗?为何又要跟着我一起去?” “偶遇”这种事,当然是一男一女最合适。五皇子跟着算怎么回事?还是这副臭脸? 五皇子呵呵一笑:“三皇兄只管去,我绝不会插言,更不会坏三皇兄的好事!放心好了!” 三皇子:“……” 三皇子和五皇子对视。 五皇子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嬉笑模样:“三皇兄怎么不走了?该不是我在一旁就害羞了吧!千万别不好意思,我正好随着三皇兄学一学,怎么和姑娘家打交道!” 三皇子继续:“……” 过了片刻,三皇子才呵呵笑道:“你想跟便跟着吧!”原本只是一时兴起,现在倒是骑虎难下不能不去了。 十几岁的少年郎,谁没点血性意气? 我还怕你不成?! …… 一盏茶后,在园子里漫步的尹潇潇萧语晗“巧遇”了三皇子五皇子。 尹潇潇:“……” 萧语晗:“……” 尹潇潇忍住瞪眼的冲动,和萧语晗一起上前行礼:“见过三皇子殿下,见过五皇子殿下。” 五皇子殿下皮笑肉不笑地咧咧嘴:“哟,这次可有礼多了。” 尹潇潇忽然觉得右拳有点痒……用尽自制力,才将蠢蠢欲动的右拳锁在袖中。 相较之下,三皇子殿下温文尔雅风度翩翩,微笑着说道:“两位姑娘免礼。御花园这么大,能在此偶遇,可见我等有缘。不如接下来结伴同行如何?” 谁想和五皇子同行啊! 尹潇潇下意识地便要拒绝。 耳畔却已响起好友萧语晗含羞带怯的声音:“殿下相邀,是我们的荣幸。” 尹潇潇:“……” 尹潇潇默默地看了眼眸熠熠发亮的萧语晗一眼,将到了嘴边的拒绝咽了回去。 她对做皇子妃毫无兴趣。不过,看萧语晗那副春心萌动的样子,显然对三皇子颇有好感…… 算了,为了好友的姻缘,她忍一忍便是。 尹潇潇定定神,也张口笑道:“既如此,那我们便厚颜和殿下同行了。” 萧语晗生得清秀温雅,尹潇潇则俏丽明媚,浓眉下的那双大眼,生气勃勃,笑起来的时候格外有神采。 三皇子原本是冲着尹大将军而来,此时却有几分心旌摇曳,目中笑容更盛:“五皇弟生性急躁,若有得罪之处,尹姑娘别放在心上。” 这话听着颇为顺耳。 尹潇潇心中不快去了大半,笑着说道:“殿下言重了。我自不会和五皇子殿下计较。” 五皇子:“……” 瞧瞧两人有说有笑分外投契的样子,真是气死他了! …… 正文 第三百二十五章 没脸 皇子们和一众少女都去寻灯谜,唯有六公主和谢明曦留在凉亭里。 建文帝不时和俞皇后说话,诸嫔妃也有了插言的机会。表面看来,倒也和睦热闹。仔细一听,可就不是那么回事了。 嫔妃们不敢和俞皇后争锋,彼此之间打打嘴仗却是免不了的。 一会儿是淑妃明里暗里地讥讽丽妃几句,一会儿是丽妃皮笑肉不笑地明捧暗贬三皇子。静妃说话时,要捎带上梅妃。梅妃复宠后,愈发小心谨慎,轻易不肯接任何人的话茬,一味微笑以对。 年轻得宠的端妃,最是讨嫌。一张口就是九皇子如何。 淑妃丽妃静妃几个年长的嫔妃,立刻“一致对外”,三言两语便收拾了端妃。 六公主听得不耐,又不能堵住耳朵,只能默默隐忍。 谢明曦神色淡淡,毫无异样。 前世她曾为宫妃多年,对宫妃们之间的勾心斗角明争暗斗再熟悉不过。她曾凭借着过人的细心敏锐狠辣无情,力压众宫妃,笑到了最后…… 也正因如此,她比任何人都厌憎后宫。 此生,她绝不会再入宫为妃! …… 半个时辰似一晃而过。 很快,少女们便一一回来了。 在御花园里转悠了半个时辰,原本的拘谨悄然散去,一个个眉眼含笑,一张张俏脸如鲜花般鲜活水灵。 俞皇后看在眼中,心情也随之好转,笑着说道:“你们各自上前,说一说猜中了几个灯谜。让谢明曦一一记下。” 少女们笑着应下,也无人怯懦退缩,落落大方地走上前回禀。 谢明曦心分二用,一边听一边执笔记下。 她本就擅长书法,拜在顾山长门下之后,书法更有进益。 俞皇后扫了一眼,笑着夸赞:“好字!” 建文帝饶有兴味地一同看了过来:“不愧是娴之爱徒,果然写得一笔好字。”目光顺便在谢明曦的身上打了个转。 谢明曦只做不知,继续低头记录。 建文帝一张口,俞皇后眼中笑意褪去,淡淡说道:“娴之一生未嫁,无子无女,直至去年才收下弟子。对唯一的弟子,比对阿清还要上心。自要将一身才学倾囊相授。” 提起顾娴之,建文帝也有些头痛。 顾娴之的脾气,堪比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便是对着他这个大齐天子,也未见她折眉弯腰。 以后召谢明曦进宫,还不知顾娴之会是何等反应…… 当然,不管她是什么反应,都无法左右更改天子的心意。 建文帝定定神,正要张口说话,身畔的六公主忽地说道:“父皇坐了这么久,一定乏了。不如由女儿陪父皇闲步片刻,以尽孝心。” 建文帝对女儿颇为宠爱,闻言欣然点头,然后起身。 谢明曦顿觉耳根眼前清净多了,迅速抬头看了六公主一眼。 六公主冲谢明曦眨眨眼。 谢明曦心中一暖,唇角微弯。 …… 建文帝一走,凉亭里的气氛顿时热闹多了。 之前藏着掖着的嫔妃们,开始唇枪舌剑互相嘲讽。 少女们三三两两地凑到一起闲话。 俞皇后竟也暗暗松了口气,旋即自嘲地笑了一笑。 曾经恩爱无双如胶似漆,恨不得时时刻刻都在一起。如今,建文帝来来去去,她已心无波澜。 就在此时,四皇子率先回来了。 少女们立刻让了开来。 四皇子将手中一摞灯谜送至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没有抬头:“请殿下告知有多少灯谜。” 四皇子冷然道:“自己数。” 谢明曦淡淡道:“没有闲空。” 四皇子:“……” 众少女:“……” 四皇子目中怒气汇聚,狠狠地瞪了谢明曦一眼。可惜,谢明曦不为所动,依旧低头“忙碌”…… 确实很忙,没有闲空! 俞皇后淡淡扫了面色不愉的四皇子一眼:“你若不愿数,便递给本宫。本宫替你数一数如何?” 四皇子:“……” 四皇子脾气再硬,对着嫡母俞皇后也不敢不恭敬,咬咬牙道:“儿臣岂敢劳烦母后,自己数便是。” 一旁的丽妃也坐不住了,忙起身陪笑:“这等琐事,如何敢劳烦皇后娘娘。” 俞皇后目光淡淡一扫,扯了扯嘴角:“不必惊惶,本宫随口说笑罢了。” 呵!本宫不张口,你们还以为莲池书院的学生好欺负! …… 当着众嫔妃的面,四皇子和丽妃落了个灰头土脸。 淑妃静妃各自心中一凛,不敢再随意张口。 又过片刻,三皇子一行人回来了。 众少女定睛一看。三皇子五皇子身侧站着的,竟是海棠学舍的尹潇潇和萧语晗! 这等“偶遇”实在令人艳羡。 三皇子今日如春风拂面,眼中俱是笑意,记下灯谜数字之后,便回了淑妃身边。淑妃目光一扫,隐约猜出几分,轻声笑道:“走了半天,一定累了。好生歇息片刻。” 三皇子笑着应了,忍不住瞥了尹潇潇一眼。 可惜,尹潇潇粗枝大叶,浑然不察,正转头和身侧的好友说笑。 倒是萧语晗恰好抬头,和三皇子含笑的目光碰了个正着,顿时羞红了面颊。心中怦怦乱跳,如小鹿乱撞。 淑妃也随之看了过去,正好瞄到脸庞泛红的萧语晗,顿生误会。 之后闹出无数风波,皆因这一眼而起,此时暂且不提。 …… 建文帝今晚心情极佳,一边漫步,一边转头笑道:“安平,今晚你一直待在朕身边,未猜灯谜,不免遗憾。朕现在陪你寻几盏花灯,找几个灯谜,猜上一猜如何?” 这是一个渣男! 但是,也是一个好父亲! 对嫡女千娇百宠,对庶出的儿女也格外疼爱。 对皇子们还算严苛,对女儿便只剩纵容宠溺了。 六公主看着建文帝慈爱的笑容,心里却毫无波动。只凭觊觎谢明曦这一点,建文帝便已是自己的敌人! 侍卫们散在四处,紧随在建文帝身侧的有五个,还有几个随行的内侍。 出其不意动手,有六成的把握能取建文帝性命…… 不过,这是不得已之下最后的办法。 杀了建文帝,自己也难逃一死。 ……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六章 夫妻 六公主心中杀意一闪而过,很快被理智按捺下去。 建文帝丝毫不知自己已在生死关头打了个转,兀自笑问:“安平,你怎么不吭声?莫非不喜猜灯谜?” 六公主默默看了建文帝一眼:“嗯,不喜欢。” 六公主射御数学得极好,礼乐书三门俱是弱项。尤其是四书,更是惨淡。 去年的岁考,诸皇子皆考了甲等,唯有六公主因四书不佳,堪堪又落了乙等末。灯谜多以字谜诗词为主,怪不得六公主不感兴趣。 好在建文帝对女儿颇为纵容,丝毫不以为意,见六公主兴致缺缺,也不见怪,哈哈一笑置之。 看到一盏荷花灯,建文帝亲自动手取下,兴致勃勃地说道:“你母后闺名中有一个莲字,也最喜荷花,朕将这盏荷花灯带回去,她一定喜欢得很。” 这一刻,建文帝目中闪着柔情,对俞皇后的情意无疑是真心的。 夫妻恩爱到老不是很好吗? 为什么还要纳这么多女子入宫? 为什么要觊觎一个神似年少俞皇后的小姑娘? 他到底知不知道,生出这样的念头,对俞皇后究竟是多深的伤害? 六公主又看了满面喜色的建文帝一眼,默默地在心中为他点蜡。 …… 建文帝自然不知六公主心里在琢磨什么。 堂堂大齐天子,亲自拎着荷花灯回了凉亭。 在众嫔妃艳羡嫉恨的目光下,建文帝将荷花灯送至俞皇后面前:“莲娘,这盏荷花灯送给你。” 荷花灯做得十分精巧,烛火朦胧地透出来。建文帝英俊的脸孔也似闪出光泽。 年少时令她倾心的少年元仲,仿佛在这一刻又回来了。 一刹那的恍惚,很快消散。 俞皇后抿唇一笑,适时地露出欢喜愉悦:“多谢皇上。臣妾很喜欢这盏荷花灯。以后,臣妾便将这盏灯悬挂于椒房殿内。看到这盏灯,便如看到了皇上。” 建文帝显然被这番话取悦了,开怀一笑:“这倒不必。你想见朕,随时命人传个口信,朕去椒房殿便是。何必睹物思人。” 俞皇后目中含笑,口中薄嗔:“当着小辈们的面,皇上说话正经些。” 建文帝哈哈大笑。 嫔妃们不得不捧场,跟着一起僵硬地笑了起来。 一众少女看在眼中,各自生出艳羡和向往。 帝后情深,人尽皆知,今日亲眼目睹,果然更胜传闻。 身为女子,一生中最大的幸事,便是得遇良人。此生若能像俞皇后一般,嫁一个深爱自己身份尊贵无人能及的夫君,该是何等幸运? …… 在别人眼中,她是世上最幸运最幸福的女子。 然而,夫妻多年,其中冷暖滋味,又有谁知? 深夜,宫中一片寂静,众人皆已入睡。椒房殿的寝室里,建文帝也已入眠。俞皇后静静地躺在凤榻上,缓缓睁开眼。 荷花灯被悬挂于寝室的角落处,烛火朦胧,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俞皇后凝望着荷花灯,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久远的画面。 “莲娘,这是我亲手为你做的荷花灯。” 英俊的少年深情款款地捧着亲手做的荷花灯,送给已定下亲事的未婚妻:“再过几个月,我便娶你过门。” “莲娘,我对天立誓,这一生只对你倾心,白首到老,不离不弃。” 一生一世一双人。 年少时的真心许诺,在成亲生下昌平数年再无所出后,渐渐变得苍白。 他是天子,需要皇子! 这个理由,已足以成为辜负昔日深情的理由……对坚持了数年才纳妃嫔的建文帝来说,这甚至不是辜负,而是情深意重的证明。 人人都在赞扬建文帝的一往情深,所有女子都在羡慕她的长宠不衰。只有她自己独自苍凉悲哀。 更悲哀的是,这份痛苦,无人可诉。 便是对着亲密至交顾娴之,她也不愿提及满腹的酸涩悲凉。 所有的隐忍和痛苦,在今晚汇聚到了顶峰。 当建文帝满含深意的目光掠过谢明曦时,她心中似有巨物轰然倒塌,摔得粉碎。 “莲娘,”建文帝不知在做什么美梦,忽地呓语一声,好梦正酣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莲娘。” 俞皇后定定地看着睡梦中的天子,伸出手,缓缓放在建文帝的脖子上。过了许久,又收了回来。 …… 建文帝对此浑然不知。 他梦到了年少时的美好时光。 那时,俞莲娘以头名身份考进松竹书院。以少年身份示人的俞莲娘,眉目清秀,英气勃发,才学满腹。 身为东宫储君的他,见了如此出众的同窗,心中颇有几分不服。主动向夫子申请,和她同桌。 礼乐书射御数,君子六艺,每一门课程,他都要和她比个高下。 奈何她从不让他半分,除了射御略弱一筹,其余每门课程都胜他一筹。每一次月考岁考,她是风光无限的头名,他是满心憋屈的第二名。 身为东宫储君,他颇有容人之雅量。索性主动和她和解,成为好友。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他是储君,日后是大齐天子。再优秀出众的人,也要臣服于他为他所用。 直至后来,她的真实身份曝露于眼前,他才惊觉自己早已在不知不觉中对她用情至深。 “莲娘,原来你是女子。”他满心狂喜紧紧地拥着惊惶失措面色惨白的她,一颗心跳得飞快,似要冲出胸膛:“莲娘,你一定不知道现在我心里有多欢喜。” 他反反复复地在她耳边低语。 因惊惧颤抖的少女身躯,在他滚烫炽烈的怀抱中渐渐平静。 她惶惑地抬头,像一只落入网中的仓惶小兽,声音没了往日的自信从容,软弱而无助:“殿下真得不怪我隐瞒身份故意欺瞒?” 他俯下头,在她柔软微凉的唇上印下灼热的一吻,然后,在她的唇上哑声低语:“我怎么会怪你。” “莲娘,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多高兴。” “我要娶你为妻。以后,我们朝夕相伴,永远在一起。” 莲娘,我是这样的喜欢你。 我要娶你为妻。 莲娘,我永不负你! …… 正文 第三百二十七章 少女(一) 建文十三年。 阳春三月,春意融融。 一大早,莲池书院门外张榜公布月考成绩,照例挤满了学生。 “你考了多少分?” “你考了多少?” “快瞧,谢学姐此次又是满分!” 张口惊叹的少女,顿时惹来一阵嘲笑:“谢学姐哪次不是考满分?这还有什么可惊讶的。” “就是,我告诉你们,自我入莲池书院,每次月考岁考,谢学姐都是满分,稳居所有学舍的头名!从未被人逾越!” “是啊!每次考试过后看榜单,每次谢学姐都是第一。我早看习惯了!” 叽叽喳喳的小姑娘们,是去年入学的学生。 今年新考入莲池书院的新生,也都听闻过谢明曦的赫赫大名,一个个竖长耳朵,听得津津有味。 少女天才,用这四个字来形容谢明曦,绝不为过。 从进莲池书院的第一日起,谢明曦便已光芒四射,无人能及。今岁谢明曦已至第四级玉兰学舍,保持了整整三年的第一记录。 前所未有。 想来,以后也不会再有。 谢家庶女几个字,再无人提起。因为谢明曦的光华,早已越过了出身。也成了京城所有闺阁少女憧憬的目标。 如今,长辈训斥家中女儿或孙女,最常用的一句开头便是:“瞧瞧人家谢明曦……”接下来省略千字。 或者换一个开头:“你怎么就不能学一学谢三小姐!” 抑或就是:“同样都是闺阁少女,为何差距这么大!” ……被伤害至深的少女们,连嫉恨的勇气都没了,只余仰望。 不知是谁轻呼一声:“谢学姐来了!” 一众少女,反射性地让了开来。然后,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 众人瞩目下,一双少女携手而来。 其中一个少女,看着只有十三四岁的模样。 身着粉衫白裙,身形窈窕。眉目如画,清丽秀美之极,红润的唇角微扬,眸光潋滟,自信从容,风华夺人。 这个少女,正是众人刚才热切议论过的谢明曦。 两年多的时光,悄然滑过。 谢明曦也长成了美丽少女。 谢明曦身侧的少女年约十六,身着鹅黄衣裙,容貌姣好,美目流盼,双眸慧黠,纤弱动人。 不用多问,这个少女当然是谢明曦的好友林微微了。 说起林微微,在莲池书院里同样声名远扬。 礼乐书数皆精通,奈何天生体弱,射御两门课程一直在六分左右挣扎徘徊。也因此,林微微每次月考多落在乙等,不易进甲等。 换了别人,早已不忍目睹自己的成绩。 林微微却是越挫越勇,每次月考后必要亲自看一眼才罢休。 “希望我这次能考进甲等。” 林微微小声念叨,一转头,见谢明曦神色从容的样子,顿时艳羡不已:“你每次都考满分,不用看也知道。我心中溢满嫉恨之情,纯洁的心灵迟早要扭曲啊啊啊!”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我说了不必看成绩,是你硬要拖着我来。” 林微微狡黠地一笑:“你一来,不用抢不用挤,众人自动让路。这么好用,不拖你拖谁?” 谢明曦哑然失笑。 两人有说有笑地上前看榜。 …… 林微微先扫了榜单的第一个名字,不出意料,还是谢明曦,还是六十分。第二个,还是李湘如,还是五十七分。方若梦稳稳地排在第三。 算了,看上面的排名太伤感了,还是从下面开始找吧! 林微微又看榜单的最后一个。 不出所料……还是六公主。 说起六公主,又是一个悲伤的故事。 两年多的不懈努力,六公主的礼乐书确实有了不小的进步。只可惜,莲池书院里的少女个个天资聪颖勤奋不缀,夫子们对学生们的要求也越提越高。 这也导致,不管六公主如何努力,礼乐书依然垫底。总分也随之垫底。 此次六公主考了四十九分,依旧落在乙等。 其次是盛锦月,考了五十分,也是乙等。 “我考了五十三分,”林微微略有些小雀跃:“离甲等一步之遥。” 外表纤弱娇柔的林微微,其实心理十分坚定强大。换做别人,每次因两门课程弱项牵累总分,怕是早就一蹶不振了。 谢明曦冲好友笑了笑,正要说话,身后又是一阵骚动。 “快看,六公主殿下来了。” …… 谢明曦眉眼微弯,徐徐转身。 一身黑衣的六公主映入眼帘。 两年多的时光,也令六公主有了惊人的变化。 最明显的是身高。 六公主原本就比同龄的少女略高,这两年多来身量窜了一大截,如今已是学舍乃至莲池书院里最高的少女。站在谢明曦身侧,比谢明曦高了大半个头。 合身的黑色武服下,腰肢纤细,双腿修长笔直。 美丽清冷的脸孔也已渐渐长开,褪去了几分青涩,英气利落,别有一番迷人的魅力。 围拥在一旁的少女们,看一眼秀美无伦的谢明曦,再看一眼美丽英气的六公主,心里忍不住小声啊啊啊地尖叫起来。 大名鼎鼎的京城双姝啊! 单看谢明曦,会觉得谢明曦优秀出众无人能及。 单看六公主,则会觉得六公主风华灼灼举世无双。 待两人并肩而立,才会知道什么是难分高下。到底该崇拜谢学姐,还是该景仰六公主?真的好难选啊…… “又是倒数第一。”六公主喃喃自语:“到底什么时候我才能追上你。” 谢明曦还没吭声,林微微已经扑哧一声乐了:“我看,这辈子大概是不可能了。” 六公主:“……” 看着六公主一言难尽的表情,谢明曦抿唇轻笑。 好在六公主被打击惯了,意志坚韧,很快恢复自信:“等下次月考,我必能考进甲等。” 谢明曦笑着揶揄:“是是是,只要你考进甲等,我们学舍便能全部甲等了。” 六公主再次:“……” 周围耳尖的少女们窃窃低笑起来。 万幸六公主脸皮厚度禁得起考验,脸都没红一红,很快若无其事:“时候不早了,我们去学舍。” 谢明曦忍住笑,点点头。 …… 正文 第三百二十八章 少女(二) 莲池书院里的生活平和安宁,有条不紊,令人浑然不觉时间飞快流逝。 似乎只是一转眼,便已两年多过去。 同窗少女们也都已长大,往日还有几分青涩,如今一个个容颜长开,犹如枝头花苞一般渐渐绽放,风姿各异。 尹潇潇俏丽明媚,李湘如美丽端庄,颜蓁蓁活泼俏丽,秦思荨柔和秀丽,萧语晗清雅动人…… 变化最大的,当属方若梦。 昔日那个软弱怯懦的小姑娘,如今出落得清秀可人,气质出众,满腹自信,举止沉稳,一派名门闺秀风范。 她凭借优异的成绩出色的才学,搏得祖父和父亲的器重宠爱。方家嫡女众多,再无人能压过方若梦。 此次月考,方若梦又考了高分,稳居第三。 颜蓁蓁看了月考成绩之后,一肚子气闷,怎么看方若梦都不太顺眼:“讨厌,又比我高了两分!” 颜蓁蓁争强好胜的脾气从未改过。只是,她也有几分自知之明,不再和谢明曦较劲,而是瞄上了方若梦。 这两年多年,方若梦大多稳居第三名。颜蓁蓁却起伏不定,好的时候冲至第四五名,有时掉落至倒数。 颜蓁蓁没有刻意压低声音,方若梦自然听见了,也未介怀,一笑置之。 “整天就知道傻笑。”颜蓁蓁心情郁闷,故意寻衅:“以为自己笑起来很好看吗?” 方若梦想了想应道:“我觉得还挺好看的。” 颜蓁蓁:“……” 一众少女俱掩嘴而笑。 颜蓁蓁羞恼不已,霍然起身,还没等张口说话,谢明曦六公主林微微一行三人进来了。 谢明曦目光一扫,落在颜蓁蓁红通通的俏脸上:“怎么了?” 颜蓁蓁莫名就怂了,不怎么情愿地哼了一声,坐了回去。 她可不是怕了谢明曦! 只不过,谢明曦做了三年舍长,威信愈浓。一个眼神过来,颜蓁蓁就觉得有那么一点点心虚……只有一点点而已! …… 众少女的位置早已有过数次变动。 唯一没变的,是六公主一直坐在谢明曦身侧。 譬如今年,谢明曦坐了第一排,个头最高的六公主也坚持要坐第一排……六公主顽强地顶住了来自后排同窗少女的幽怨目光,镇定从容地坐了下来。 个头最矮的颜蓁蓁正好坐在六公主身后,视线被挡了大半。 颜蓁蓁敢怒不敢言,在心中腹诽不已。 身为公主了不起吗?就可以这么欺负人? ……好吧,确实了不起!就可以欺负人!颜蓁蓁气闷地翻书,用力颇大,书页被翻得哗哗作响。 六公主耳力灵敏,却只做没听见。 想和媳妇坐一起,不厚着脸皮怎么行! 过了片刻,董翰林进来了。 董翰林已连续三年“荣登”学生最厌恶夫子榜单的第一名!奈何董翰林才学过硬,脸皮厚度更是无人能及,硬是赖在书院里不肯请辞。 顾山长又是颇为刚正的脾气,从不计较私怨,并未主动辞退董翰林。于是,董翰林得以安然留下。 快五旬的人了,还穿着墨绿这等鲜亮的长袍!一张老脸飘出可疑的香气,连一把胡须也被精心地修理过。 真是老骚包! 一众少女心里默默吐槽。 …… 于是,今日中午吃饭时的话题便是:董翰林近来如此骚包,到底是何缘故? “莫非是要续弦了?”尹潇潇兴致勃勃地猜测。 萧语晗立刻附和:“应该是。” 说起董翰林的续弦史,也算坎坷曲折。被顾家毫不留情地拒绝后,董翰林灰头土脸了好一段时间。后来,竟又将主意打到了杨夫子身上。 他是鳏夫,杨夫子是寡妇。 他有才,杨夫子貌美。 多合适多相配! 董翰林信心十足,竟连媒人也未请,趁着散学的时候拦下了杨夫子,直白地表明续弦之意。 杨夫子也是个妙人,什么也不说,只在第二日送了一面镜子给董翰林。 光亮的铜镜照映出董翰林忽红忽白的老脸。 此事悄然传遍莲池书院,一众女夫子和学生乐不可支,背地里不知笑了多久。也亏得董翰林心理强大脸皮雄厚,硬是在众人嘲笑的目光中撑了过来。 更奇葩的是,董翰林接下来又将目光瞄向了更年轻貌美的廉夫子…… 真不知董翰林哪来的勇气和底气,竟敢私下写了一封信送到了廉夫子的手中…… 后来,董翰林被面无表情的廉夫子揍了一顿。还被廉夫子逼着将那封信撕做几份,团成几团,塞入口中硬生生地吞入肚中。 董翰林在床榻上足足躺了半个月。再之后,见到廉夫子便绕路走,连话都不敢多说一句。 所以说,董翰林的“坚强坚韧”,也实在值得钦佩! 颜蓁蓁口无遮拦地笑道:“是哪个女子瞎了眼,竟看中董夫子!” 声音稍稍大了些。 方若梦立刻轻声提醒:“颜妹妹,你声音小一点,夫子们就在隔壁进食,可千万别被董夫子听见了。” 背后道人口舌是非,若被人听见了,不免尴尬! 颜蓁蓁对她余怒未消,扁扁嘴,轻哼一声。接下来说话,声音倒是小了不少:“我让人去悄悄打听一下。待过几日来说给你们听。” 八卦人人都爱,何况是一堆十几岁的少女。 众人立刻齐齐点头。 …… 午休时,谢明曦照例褪去外裳,只着中衣,躺在床榻上。 六公主却和往常一样,和衣而眠。 谢明曦随口笑问:“你为何总不肯脱衣?莫非怕我偷看你不成?” 六公主:“……” 六公主在谢明曦戏谑的笑容下,清了清嗓子:“我一直是这等习惯。” 谢明曦表示了然理解。 身为死士,必须随时警觉,有和衣而眠的习惯也是难免。 六公主暗暗松口气。 屋子里安静了片刻。 谢明曦闭上双目假寐,春日易乏,很快便有了睡意。 六公主短短的两句话,立刻令谢明曦睡意全无:“明曦,半个月之后,父皇春猎,令我随行,或许会召你一起伴驾。” 谢明曦霍然睁开眼眸,眼底俱是冷意。 …… 正文 第三百二十九章 困境 自两年前的上元节后,谢明曦被召进宫的次数悄然多了起来。 每次都有正大光明冠冕堂皇的理由。譬如上元节乞巧节会被召入宫,譬如俞皇后或六公主生辰的那一日,也会被召进宫。一年总有五六回。 在不知内情的外人看来,谢明曦是沾了好友六公主的光,得以出入宫廷。 更有人猜测,以谢明曦的优秀出众,日后定能嫁入天家为媳,成为大齐皇子妃。便是谢家上下,也都这般认定…… 知悉内情的,唯有寥寥几人。 “春猎是皇家盛事,往年只有几位皇子随行。”谢明曦目光冷然,声音低沉:“为何今年你会一同前去?还要我一同伴驾?” 六公主目光同样冷凝:“原因很简单,不必我说,你也该猜到了。” 谢明曦抿紧嘴角,目中闪过愤怒。 确实不难猜。 两年多的时间,已令建文帝耗尽了耐心。 十三岁的少女,虽然尚未及笄,不过,也不再是孩童。只要确定葵水已至,便能“伴驾”了…… 或许,随之而来的便是一道圣旨,直接召她进宫为妃。 一直压抑在心底的怒焰倏忽蹿上心头。 她憎恶这种被人觊觎却不能正面相抗的困境! 她痛恨这等被动又无奈的情势! 前世曾匍匐隐忍数年的痛苦心酸,历历在目。她绝不愿重蹈覆辙,再陷泥沼…… 谢明曦平躺着未动,也未说话。六公主看不清她的脸孔表情,只听到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不必多想,也能猜到谢明曦此时是何等愤怒。 因为自己同样愤怒不已! “明曦,你别怕。”六公主深深呼出一口气:“有我在,谁都休想碰你半根手指。趁着此次春猎,我会一举解决此事!” 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异常坚定! …… 谢明曦心弦一颤,下意识地转头看过去。 隔着两层轻薄的纱帐,六公主双目中的坚定决绝清晰可见。 两年前的上元节,六公主也曾这般坚定地凝视着她,张口许诺。三年之内,必解她困境。之后,两人不约而同地搁下此事,绝口不提半个字。 “你要怎么做?” 谢明曦终于将心底最深的疑问问出口:“我和你虽是好友,情谊深厚。可皇上是你的亲生父亲……” 这也正是此事最棘手之处。 建文帝不仅是六公主的父亲,更是大齐天子,拥有至高无上的地位和权柄。建文帝执意要做的事,根本无人能拦得住。 李太后不能,俞皇后也不能。更何况是身为女儿的六公主? 谢明曦顿了顿,又低声道:“你的呵护之意,我心领了。只是,这是我的事,不该将你拖进来。若你因我之故触怒皇上,失了圣眷,我于心何安!” 谢明曦思来想去,也没想到六公主能有什么法子为她解困。无非是以父女之情相求而已。暂且不说此事的风险有多高,便是侥幸成功了,六公主也会彻底失了圣心。 六公主却道:“你的事就是我的事。” 短短几个字,重于千钧,狠狠击中了谢明曦的心扉。 如此深情厚谊,如此知交良友。 她无力拒绝,也不愿拒绝。 …… 谢明曦心中涌起千言万语,却一个字都未出口。过了许久,才化为玩笑般的一句:“你这般待我,我何以为报?” 六公主眸光一闪,也玩笑般地接了下一句:“以身相许如何?” 谢明曦笑了起来:“若你是男子,我便以身相许。可惜你不是,我也无磨镜之癖。” 六公主听到第一句的时候,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压根没将第二句放在心上:“如果我是男子,你真得愿意嫁给我?” 声音里透着不同寻常的迫切热烈。 谢明曦随口笑道:“我早已打定主意终生不嫁,像师父一般孑然一身。如果你是男子,我嫁你倒是无妨。” 六公主无声地笑了起来,嘴角几乎咧到了耳边。 谢明曦在心中思索应对之策,未再多言。 六公主的好意相护,令人感动。 只是,她从无将自己的命运交付他人手中的打算。 …… 春日明媚,白昼比冬日长。 练完武再回谢府,已至傍晚,天色昏黄,尚未天黑。 谢明曦刚踏进门里,一个窈窕纤瘦的女子身影便出现在眼前。 “明娘,你今日回来得比平日迟了些。”纤弱柔美楚楚动人的妇人满面殷切满目慈爱:“我一直在门房处等你。” 谢明曦眉头未动,神色漠然:“你待你的兰香院,不必到我面前来讨嫌。” 这个美貌妇人,正是丁姨娘。 丁姨娘动辄落泪哭泣的习惯从未改过,闻言委屈地红了眼眶:“明娘,我们是嫡亲的母女,便是往日有些误会,也早该解开了。母女哪有隔夜仇!” “以前是我疏忽你待你不够好,这两年多来,我痛定思痛,早已反省悔悟。” “算我求你了,你给我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我以后一定一心待你……” 这两年多来,丁姨娘在谢府的日子确实不好过。 内宅被徐氏牢牢把持,她根本插不进手。 谢钧一心向着谢明曦,谢明曦和她反目,谢钧为了讨女儿欢心,索性将她晾在一旁。 这两年多里,春桃和秋菊两个通房丫鬟俱都十分得宠。春桃在去年生了个女儿,被抬了姨娘。她心中酸苦不必细说,却也暗暗松了口气。 谢元亭学业再差再不争气,也是谢家唯一的子嗣。区区一个小丫头片子,便是长得白胖讨喜,对谢元亭的地位确是无碍。 没想到,这口气还没松完,秋菊又有了身孕。看着秋菊小巧尖溜溜的肚子,丁姨娘心中愈来愈惶恐。 万一秋菊这一胎生了儿子怎么办? 谢钧对谢元亭万分失望,若再有别的儿子,怕是再不会多看谢元亭一眼了。 丁姨娘还没蠢到家,很快便打定主意,要哄回谢明曦。 谢明曦如今声名远扬,时常被召进宫。以后少不得要做皇子妃。只要谢明曦肯为兄长撑腰,谢钧有再多庶子也不用怕。 …… 正文 第三百三十章 应对(一) 丁姨娘在打什么如意算盘,谢明曦心知肚明。 换在平日,谢明曦或有闲心嘲弄几句。 今日,谢明曦心思沉重心事重重,根本没有应付丁姨娘的心情。冷冷瞥了丁姨娘,便抬脚离开。 丁姨娘一急之下,忙冲上前扯住谢明曦的衣袖。 谢明曦习武不缀,身手利落,反应极快,立刻闪身避开。 丁姨娘的手落了个空,身子不受控制地继续向前踉跄两步,差点摔倒,颇为狼狈。待丁姨娘惊魂未定地站定,才惊觉谢明曦已毫不留情地走了。 这个无情无义没良心的混账东西! 对自己的亲娘竟这般冷血! 丁姨娘气得咬牙切齿,满心懊恼,却又无计可施。谢明曦软硬不吃,实在难缠。她放下身段,每日软言相哄,却半点用都没有…… 一旁的丫鬟文绮低声问道:“姨娘,是不是追去春锦阁?” 追去有什么用? 连春锦阁都进不了。要不然,她又岂会每日傍晚到门房处等着? 丁姨娘心烦气闷,瞪了乱出主意的文绮一眼:“尽出些馊主意!给我闭嘴!” 文绮也是一肚子委屈。 丁姨娘以前风光的时候,她这个大丫鬟在谢府里横行无忌。这几年,丁姨娘要么被罚禁足,要么被责骂失宠,在府中地位一落千丈。她也跟着灰头土脸,毫无脸面。 春桃变成了春姨娘,等秋菊生下孩子,府里就会多一位秋姨娘……到那时候,丁姨娘还有什么立足之地? 大少爷实在是个不争气不中用的混账!不用功读书,整日看闲书,还时常逃学玩乐。若不是永宁郡主送了重礼给新儒书院的山长,大少爷早就被开革退学了。 大少爷是彻底被养歪养废了。 所以,老爷才会让两个通房丫鬟停了避子汤药,想再生个儿子出来。 也就丁姨娘还坚定不移地认定大少爷是谢家未来的希望!还痴心妄想让三小姐为大少爷撑腰。换了是她,她也不乐意理会这等心性凉薄狭隘的兄长。 …… 丁姨娘骂了文绮一通,满脸闷气地回了兰香院。 秋菊临盆的日子就在这几日,随时都可能肚痛发作。一想到秋菊怀相明显是男婴的肚子,丁姨娘就坐立难安。 怕什么来什么。 半个时辰后,便有丫鬟来禀报:“秋菊姑娘阵痛发作,已进了产房。老爷正好回了府,现在正在产房外候着。” 丁姨娘心里一紧,倏忽拧紧了手中的帕子。 谢钧竟亲自在产房外等候!可见对秋菊肚中的孩子有多重视…… 丁姨娘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文绮,随我一同前去。” …… 春锦阁里,却是一片安静宁和。 谢明曦吃了晚饭,便进书房里温习完成课业。 从玉和扶玉在一旁伺候。 十五岁的从玉,眉眼清秀,行事细心沉稳,如今已是春锦阁里的大丫鬟。 扶玉今年十六岁,个头比从玉高了一截,又黑又壮,力气颇大,随着谢明曦一直习武。如今,等闲两三个家丁都不是她对手。 芳巧佩蓉年龄稍大了几岁,一个跑腿传话,一个管着箱笼库房。 门忽地被敲响。 进来的正是芳巧。芳巧行色匆匆地来禀报:“启禀小姐,秋菊姑娘已经进了产房。老太太亲自坐镇,大老爷也在产房外。听闻丁姨娘也去了。” 谢明曦头也未抬,随意嗯了一声。 芳巧等了片刻,也没等来谢明曦的吩咐,有些诧异。小心翼翼地张口问道:“小姐不打算去看看?” 谢明曦还未张口,从玉便皱了眉头:“产房是污秽血气之地,小姐是闺阁少女,如何能去?” 扶玉迅速接过话茬:“从玉说得对。再说了,秋菊姑娘生了五小姐或是五少爷,对我们小姐来说都无所谓。何必去凑这个热闹。” 可不是么? 谢明曦在谢府地位超然,便是庶出的谢元亭和嫡出的谢云曦也只能退让三舍。便是秋菊生了个庶子,又能如何?对谢明曦根本毫无影响! 谢明曦听着从玉扶玉将芳巧驳得哑口无言,无声地笑了一笑。 两个小丫鬟,如今都有模有样。 倒是芳巧,几年如一日,没什么进步。除了绣荷包之外,只能做些跑腿传话的差事。 …… 芳巧颇有些羞愧地退了出去。 谢明曦停下笔,冲着从玉扶玉一笑:“你们两个倒是有些大丫鬟的样子了。” 从玉被夸得抿唇一笑:“奴婢日日在小姐身边伺候,若半点都没进步,如何对得住小姐的厚爱。” 扶玉也笑道:“是啊!奴婢每天都随着小姐去莲池书院,岂能给小姐丢脸。” 拍马屁的功夫见长啊! 谢明曦莞尔一笑:“行了,都别耍嘴贫舌了。扶玉,去门房处看看余安来了没有。若是来了,立刻让他到春锦阁来见我。” 扶玉应声退下。 这两年多里,擅长经营的余安将玉容膏和神仙丸的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在京城开了几间分铺不说,又在淮扬金陵等地开了铺子。 天底下没有女子不爱美,所以玉容膏的生意十分火热。 神仙丸更是供不应求。尤其是那些家资丰厚年过四旬的富商们,更是趋之若鹜。售价不降反升。 这几年赚的银子,是一个极惊人的数字。 谢明曦有了两处宅院五处田庄还有数间铺子,手中有十余万银票,另外还多了藏在暗中的数十名暗卫。 比起谢府的家资,只多不少。 余安招揽了不少精明能干的掌柜和账房,具体琐事已无需他动手。只需管理简查账便可。谢明曦极少过问。 余安每次来汇报交账,谢明曦听上几句便会打断:“行了,不必再禀报。这些由你全权做主便是。” 余安感动之余,更坚定了“士为知己者死”的念头。 今日谢明曦命人召他前来,他抛下半人高的账本,匆匆而来。正好在门房处遇到了扶玉。 “你来得正好,小姐正等你呢!”扶玉喜上眉梢。 余安从不多言,点点头,便随扶玉进了春锦阁:“不知小姐有何差遣?”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一章 应对(二) 明亮的烛火下,余安俊朗的脸孔沉稳可靠,令人心安。 谢明曦从书下抽出一张纸:“这上面有数十位药材,有几味颇为少见。你多去几家药铺,务必将上面的所有药材配齐。” 顿了顿又低声道:“此事不得假手旁人,你亲自去买药材。记得多跑几家药铺,分散着买药材,绝不可惹来任何人注意!” 突如其来的吩咐,透着几分古怪。 余安却一句未曾多问,张口便应了下来:“三日之内,奴才定当办好差事。” 谢明曦略一点头。 三日备齐药材,之后离春猎还有十日左右,时间足够她配出几味“有用”的药了。 害人之心可以有,防人之心更要有! 哪怕春猎中发生什么不可预测之事,她也足以自保! …… 余安领了差事之后,又低声禀报另一桩要紧的事:“奴才依着小姐的吩咐,一直断断续续地买些半大小子,分别安置在田庄里。每日他们都随着暗卫们习武练箭。假以时日,便堪大用。” 两年半前,小姐忽地拿出十万两银子给他,命他置买了一处偏僻又宽敞的田庄。之后,便开始陆续买人。 挑的俱是十岁以上十六岁以下的半大少年,太过蠢钝得不要,太过机灵的也不行。最好是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孤儿。 按着小姐的吩咐,此事他一直亲力亲为,也做得十分隐蔽。每隔一个月,悄然买下几个送去田庄。 两年半过来,如今田庄里的人手已有两百左右。年龄最大的约莫十七八岁,年龄小的也有十三四岁。苦练之下,一个个身手已算不错,已够格做一个普通家丁。 再训练几年,便能做暗卫或死士。 身为一个闺阁少女,却暗中豢养暗卫死士。这件事怎么看怎么不合常理。 余安从不多问,一直默默听令行事。 谢明曦嗯了一声,低声吩咐:“练武颇为辛苦,平日吃穿不要苛待了他们。”顿了顿又道:“从这个月起,买人的时候再买些年少清秀的丫鬟,一并训练。” 余安微微一愣,目中露出一丝疑惑。 为何要买丫鬟?还言明要相貌清秀? 谢明曦瞥了余安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他们现在年少,过上数年,便到了适婚之龄。到时候谁当差尽心或立下功劳,便允他们成家。” 成家两个字一入耳,余安微黑的脸孔便涌起一抹暗红。略有些窘迫地应是。 谢明曦目中闪过笑意,不再绕弯子,直截了当地问道:“你年龄不小了,早该成家。既是和叶秋娘两情相悦,为何不和我直言?” 余安:“……” 沉稳从容的余安,一张俊脸通红,像只被煮熟的大虾。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 …… 叶秋娘和赵杨反目决裂之后,情绪低落消沉。 余安每个月进府几回,和叶秋娘也时有接触的机会。 因知悉内情,余安对识人不明鲜遭算计的叶秋娘颇有几分同情。只是,男女有别,更不便随意张口触及姑娘家的伤心事。 余安悄然为叶秋娘的亲娘请来医术高明的京城名医治病调养。耗时一年多,叶母的陈年恶疾全部都好了,身子也硬朗起来。 叶秋娘心中欢喜,心病去了大半。 叶秋娘不好意思再让家人住在谢府,禀报过谢明曦之后,便让亲娘和胞弟搬出谢府……住处也是余安帮着安置。便是搬家那日,也是余安跑前跑后安排一切。 叶秋娘不便时常出府,余安住在府外,每隔一两日便去叶家一趟,探望照顾叶家母子。 余安默默地做着这些,从不邀功。人心都是肉长的,时日久了,叶秋娘对稳重体贴的余安也生出了情意。 两人彼此相悦,却迟迟未挑破。 今日谢明曦一番话,捅破了这层薄薄的窗户纸。 余安脸红了片刻,才低声道:“小姐一番美意,奴才心领了。只是,奴才早在三年前被小姐买下的时候,便立誓要尽心为小姐当差,委实不敢有家室之累。” “再者,叶姑娘是良民,奴才却是奴仆身份,实在配不上叶姑娘……” 谢明曦笑着打断余安:“不用说这些。我只问你,你喜不喜欢叶秋娘?” 怎么会不喜欢? 见了叶秋娘的第一面起,他便对她动了心。动手对付赵杨,既是谢明曦的吩咐,也存了他不能诉之于口的愤怒。 那么好的姑娘,赵杨非但不珍惜,反而百般算计,要将她推入火坑。实在令人愤怒! 叶秋娘的伤心落寞,令他心疼。为了令她开怀展颜,他默默地在暗中做了许多事……只是,他从不敢将这份情意表露出来。 他不是自由之身,婚嫁之事不能自主。再者,他自觉根本配不上叶秋娘,也无颜对谢明曦张口相求…… 万万没想到,谢明曦今晚竟主动张了口。 …… 面对谢明曦温和含笑的脸庞,余安终于鼓起生平最大的勇气,点了点头。 那副羞涩小媳妇的模样,再次逗乐了谢明曦:“罢了,我不为难你了。你既是心中愿意,我便做主为你求娶叶秋娘过门。” “叶秋娘虽未签卖身契,不过,她是我的厨娘。以后不会离我左右。于你而言,不算什么家室之累。” “至于你的顾虑,也不算大事。我会亲口问一问叶秋娘。若是她介怀,我便放你入良籍。” 顿了顿,谢明曦又半开玩笑地说道:“不过,便是放你入良籍,这大掌柜的位置也是你的。你得继续尽心尽力为我卖命当差,休想有半分懈怠!” 小姐竟为他考虑得如此周全! 余安心中感动之极,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奴才何德何能,如何敢当小姐如此厚爱。” 谢明曦微微一笑:“所以,你到底想不想娶叶秋娘?” 余安再无顾虑,立刻答道:“当然想。” 谢明曦笑了起来:“好。这三日之内,我会亲口问过叶秋娘的心意。三日之后,你送药材至春锦阁来。事情成与不成,便知道了。” ……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二章 庶弟 当天夜里,秋菊生下一子。 婴儿全身泛红,又胖又壮,哭声响亮,中气十足。 谢钧十分欢喜,亲自抱起了儿子:“我早已为儿子取好了名字,就叫元楼。” 元楼,谢元楼! 陪着谢钧熬了半夜的丁姨娘,看着谢钧容光焕发的俊脸,一颗心如置冰窖,一片冰凉。 以后谢家有了谢元楼,谢元亭不再是唯一的子嗣……谢钧会否偏心幼子,对长子愈发冷淡不闻不问? 丁姨娘回了兰香院后,辗转反侧,一夜没睡。 隔日早晨,天还没亮,丁姨娘便起身去了春锦阁。 守着院门的小丫鬟早已被训练有素,任凭丁姨娘好说歹说,硬是没开门。丁姨娘又急又恼,又是无可奈何。只得耐着性子在春锦阁外等候。 待天色发亮,谢明曦走出春锦阁时,丁姨娘的俏脸已被晨露打湿,熬了一夜未眠的双目赤红,看着颇有几分吓人。 丁姨娘接下来的举动更吓人。 “明娘,” 丁姨娘猛地冲了过来,紧紧抓住谢明曦的手,然后扑通一声在谢明曦面前跪下,声音嘶哑:“明娘,娘给你跪下。娘求求你了,将往日的不快都放下,别再恨娘,也别怨恨你兄长。娘这辈子没别的指望了,只希望你们兄妹和好如初。” “你们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你可不能抛下你大哥不管啊!” 丁姨娘显然是真得急了,哭得情真意切:“明娘,你今日若不答应,我便一直跪在这儿。” 谢明曦如今声名远播,绝不能落下逼迫生母的名声。 她这般跪哭相求,谢明曦总不能不应吧! …… 谢明曦没张口,冷冷地看着涕泪交加的丁姨娘。 直至丁姨娘哭得嗓子都哑了,谢明曦才淡淡张口:“姨娘跪下相求,我若拒绝,未免太过不近人情。” 丁姨娘哭声一顿,抬起红肿的眼睛,目中闪过一丝迫切的亮光:“明娘,你答应了?我就知道,你不会真得抛下我们不管……” “我什么时候答应了?”谢明曦声音淡漠无情:“谢元亭想和好,让他自己来求我。” 丁姨娘还想说什么,谢明曦已拂袖而去,扔下一句话,顺着微凉的风传入耳中:“丁姨娘不想起身,大可一直跪着。”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 丁姨娘:“……” 站在一旁的文绮小心翼翼地问道:“姨娘可要起身?” 丁姨娘狠狠瞪了文绮一眼:“还不快些过来扶我起身!” 谢明曦已经走了,她跪在这儿给谁看? 这个狠心无情的东西!非要谢元亭亲自下跪相求不成?那可是她嫡亲的兄长!身为妹妹,帮衬兄长天经地义!她怎么敢提出如此无理的要求! 再说了,谢元亭最是心高气傲,岂肯对着谢明曦折眉弯腰? 丁姨娘起身后,越想越气恼。满心恼怒地去了内堂。 …… 秋菊生子之事,很快传入郡主府。 永宁郡主知晓此事后,神色漠然。 谢元亭却是满心恼火,满面阴沉。 这两年多来,谢元亭一直住在郡主府。在永宁郡主有意无意地纵容下,谢元亭愈发无心向学,学业荒废,成了新儒书院里闻名的丙等生。 谢元亭自暴自弃之余,坚信自己依然是谢家唯一的继承人。春姨娘所生的庶女,他根本没放在眼底。 没想到,今年谢府又有了庶子…… 他叫元亭,那个刚出生的庶子竟叫元楼,岂不是生生要压他一头? 十六岁的谢元亭衣着鲜亮,脸孔英俊,可惜眉间阴鸷,目光阴鸷,令人望之不喜。 “母亲!”明艳动人一身红衣的谢云曦同样满面忿忿:“父亲如今是愈发过分了。竟让两个通房丫鬟接连有孕。去年多一个庶妹,今年又生了个庶弟出来。父亲这是根本没将母亲放在眼底!” 永宁郡主目中闪过寒意。 是啊!谢钧胆子是愈发大了。 往日谢钧伏小做低,不敢令她颜面难堪。这两年多来,仗着谢明曦声名远播时常进宫,渐渐不将她这个“正妻”放在眼底。 可笑谢钧做着谢明曦会成为皇子妃的美梦,殊不知,相中谢明曦的是建文帝…… 话说回来。虽然建文帝年迈,不知还能活几年。不过,谢明曦一旦进宫为妃,谢家也算更换门庭成为外戚了。 谢云曦还在跺足:“外祖父和大舅舅还不知道此事。若他们知道了,绝不会饶过父亲!” 提起淮南王父子,永宁郡主眉头一动,冷厉地扫了谢云曦一眼:“胡闹!谢家添丁是喜事,不得去惊扰你外祖父。” 自盛渲触怒天子被重罚,淮南王府也失了圣心。这两年在朝中处境大不如前。 淮南王府上下俱都夹着尾巴做人,比往日谨慎得多。 知晓朝堂动向的谢钧自然深谙此事,否则,如何敢生庶女庶子? 谢云曦还待再说什么,永宁郡主已冷冷道:“洗三之日,你们兄妹随我回谢府。” 谢云曦谢元亭对视一眼,不甘不愿地应下。 …… 当日傍晚。 叶秋娘掐着时辰,开始动作做晚饭。 谢明曦回春锦阁时,叶秋娘的晚饭也做好了。热腾腾的饭菜,散发着诱人的香气。 忙碌了一天的谢明曦,愉快地用完晚饭。然后张口问叶秋娘:“叶秋娘,余安对你有意,你可愿嫁给他?” 叶秋娘:“……” 叶秋娘一张俏脸腾得红了。比昨晚面红如虾的余安还要红得多。 谢明曦饶有兴味地看着叶秋娘,并未出言催促。 过了片刻,叶秋娘才轻声忸怩道:“小姐忽然问及此事,我委实不知该如何作答。” 身为一个适婚之龄的姑娘,被冷不丁地问及亲事,第一个反应不是拒绝。已足可见心意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了然的笑意:“我已问过余安心意,他千肯万肯,只等你点头,便登门提亲。你若嫌他是奴仆身份,我便放他入良籍。” “终身大事,理当慎重。你好好考虑一晚,明日我给你放假一日。你回去和你娘商议后,再给我答复。” ……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三章 良缘(一) 叶秋娘一夜辗转未眠。 隔日做好早饭后,独自一人回了叶家。 叶家人丁单薄,母子共三人。叶秋娘平日住在谢府,极少回来。叶景知每日早出晚归去博裕书院读书。 叶母每日独自待在院子里,颇有些孤单。女儿忽然回来,叶母十分欢喜,笑着拉起叶秋娘的手:“秋娘,今日不逢休沐,你怎么忽然回来了?” 在叶母看来,谢明曦是天底下最宽厚的主子。若没有谢明曦相护,母子三人不知沦落到何等境地。 叶母知恩感恩,私下常叮嘱叶秋娘要尽心下厨伺候主子。 叶秋娘今日的反应颇为奇怪,吞吐了片刻才道:“我有事想和娘商议。” 叶母颇为敏感,目光掠过叶秋娘因熬夜显得格外憔悴的脸庞:“出什么事了?莫非是你惹怒了谢小姐,要被撵出谢府?” “不是……” “不是就好。”叶母立刻松了口气:“到底是什么事?” 叶秋娘咬了咬嘴唇,脸上掠过一丝红晕,轻声道:“娘,你觉得余安如何?” 叶母眼睛一亮,反应极快:“小姐要为你和余安保媒?” 叶秋娘红了脸,轻轻点头。 叶母顿时喜上眉梢:“好!好!好!我早就盼着这一日了!” 叶秋娘:“……” “这两年多来,余安对我们百般照拂。我们搬出谢府之后,他每隔两日就要来一回。帮着买米买面打水劈柴。他存着什么心思,难道我能看不出来?” 叶母又笑着叹道:“只是,你因赵杨之事,一直难以释怀。余安没挑明心意,你便装傻充愣。我这个当娘的,看在眼里,急在心里。” 叶秋娘抬眼看着叶母,脸颊微红:“原来,娘早就看出来了。” 叶母哑然失笑:“他表露得这般明显,我再看不出来,和瞎子有什么区别。便是景知,也对余安颇有好感。私底下嘀咕过几回,余安怎么还不找人来提亲!” “秋娘,女子再能干,也是要嫁人的。余安沉稳精明,又是小姐最器重的心腹。虽说我不知道他到底当着什么差事,不过,跟着小姐,总少不了一份好前程。” “难得他对你一片真心,这么好的夫婿,可别错过才是。” 是啊! 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 赵杨早已成了过去。她不该为了有眼无珠的过往耿耿于怀。崭新的未来在前方等着她,她要把握住! 叶秋娘目中闪过一丝坚定,用力点了点头。 …… 就在此时,门忽地被敲响了。 叶秋娘一怔,叶母已迅速上前开了门。 站在门外的,赫然是一张熟悉不过的俊脸。只是,往日自信镇定的余安,今日难得有些局促不安,微黑的脸孔泛着红。 “叶大娘,”余安喊了一声,便卡住了。 叶秋娘出现在叶母身后。 余安脸上的红潮迅速漫到了耳后。 叶秋娘本来也有些羞涩不自在,一看余安面红耳赤像猴屁股一般的模样,不知怎么又有几分好笑。 “余管事,快些进来。”叶母热络的招呼着余安,语气比平日更添了几分亲热:“秋娘今日难得告假回来。没想到,你也来了。” “我出去买些肉回来。秋娘,你陪着余管事说会儿话。” 知情识趣的叶母很快走了。 不大却被收拾得干净整齐的屋子里,只剩叶秋娘和余安。 余安清了清嗓子,鼓起勇气抬头看向叶秋娘:“秋娘,我……” 叶秋娘也正好抬眼看了过来。 对着那双水盈盈的明亮双眸,余安忽地忘了自己要说什么,傻愣愣地站在原地,傻愣愣地看着叶秋娘。 叶秋娘心里涌起甜意,竟主动张了口:“余安,昨日晚上,小姐已亲口和我说过了……我今日回来,是想问一问我娘。” 余安脱口而出道:“叶大娘可同意了?” 叶秋娘忍不住白了余安一眼。 傻瓜! 若不同意,怎么会特意制造机会让他们独处说话? 平日看着再精明干练不过,现在怎么这般傻! 余安也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咧嘴笑了起来。 看起来更傻了! 叶秋娘想瞪他,却不知自己也扬起了嘴角。 …… 两人傻乎乎地对视笑了片刻。 然后,叶秋娘轻声道:“余安,我和赵杨之间的事,你一清二楚。你真的半点不介意吗?” 余安立刻道:“赵杨狼心狗肺,无情无义。是他骗了你,难道还要怪你不成?秋娘,我只会更心疼你。” 简简单单的几句话,听得叶秋娘鼻子微酸,水光在眼眶里不停闪动。 她是真心喜欢过赵杨的。 她也曾坚定不移地认定,自己会是赵杨的妻子,执手相携,白头到老。 也正因如此,当她惊觉自己被所谓的情爱蒙蔽双目,当她看清赵杨的真面目时,才会那般的痛苦难过。 余安默默的陪伴,令她悄然走出了被心上人算计欺瞒的阴影。 “余安,”叶秋娘声音微微哽咽:“你会一辈子都对我好吗?” 余安走上前,伸手握住叶秋娘的手:“秋娘,我不喜立誓,也不会说什么甜言蜜语。可我对你的心意是真的。” “我娶了你,便会一辈子待你好。” “以后,我会挡在你身前,不让任何人欺负你算计你。不管有什么风雨,我都会替你挡着。” 比起花言巧语擅长哄人的赵杨,余安显得口拙了许多。可他的心是滚烫的,目光也是那样的明亮,倒映着她的身影。 满满的全是她。 叶秋娘眼眶中的泪水悄然滚落。 她这一哭,余安顿时慌了手脚:“秋娘,你怎么哭了?是不是我说的话不好,惹你生气了?还是我什么做得不妥了?” “只要你说,我立刻便改。你别哭……” 一个温软的身躯忽地扑进他的怀中。 余安全身一僵,双手根本不敢乱动。半晌,才轻轻落在叶秋娘的肩上。 叶秋娘伏在他的怀中,狠狠哭了个痛快。许久之后,哭声才渐渐停下:“余安,不必等三日了。今晚,我们便一起去见小姐,多谢小姐保媒之恩。” …… 正文 第三百三十四章 良缘(二) “小姐,余管事和叶姑娘一起来了。” 从玉笑吟吟地来禀报,目中闪烁着欢喜和艳羡。 余安和叶秋娘彼此有情,却一直未挑明心意,耗费了两年时光。春锦阁里的大小丫鬟都看在眼底。私底下没少议论过。 如今谢明曦主动张口保媒,两人又一起相携而来,结果不言而明。 谢明曦挑眉一笑:“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余安和叶秋娘进来了。 二十七岁的余安高大俊朗,二十岁的叶秋娘俏丽妩媚。两人并肩同行,虽未对视,却各自扬着嘴角,目中闪着喜悦的光芒。 两人一起跪下。 “多谢小姐保媒之恩。”余安满怀喜悦地磕头谢恩:“秋娘已经应了亲事。” 叶秋娘生性磊落坦荡,既决定应下亲事起,便不再忸怩。也跟着一起磕头谢恩:“多谢小姐保媒。” 看着一双璧人,谢明曦目中闪出笑意:“别跪着了,都起身吧!” 两人再次谢恩,然后一同起身。 没等谢明曦张口询问,叶秋娘便道:“余安是官奴之身,绝无放入良籍之理。我甘愿嫁他,也不在意他身份为何。” “小姐于我有再造之恩,我早已视小姐为主。以后一并随余安入奴籍,亦心甘情愿。” 余安的身份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按大齐律例,官奴不得入良籍。 谢明曦此时还是闺阁少女,若想办成此事,少不得要私下请托谢钧出面。如此一来,谢明曦暗中经营的私产,只怕也瞒不过谢钧…… 父母在,儿女不得有私产。谢钧若动了心思,谢明曦总要费心应付。 余安没有对叶秋娘言明自己的差事,不过,以叶秋娘的聪慧,余安稍加暗示她便猜了个大概。 叶秋娘思忖片刻,便做出了和余安同入奴籍的决定。 长姐出嫁为奴籍,对叶景知将来科举之途也无影响。 …… 对叶秋娘的决定,谢明曦也有些意外。 平心而论,于眼下而言,这确实是最稳妥的法子。待日后,她长大成人,可以正大光明地拥有私产后,再放他们为良籍也无妨。 谢明曦心念电闪,已有了决定,却未多言,微微笑道:“也好。总之,你得一直留在我身边,为我下厨做饭。我一日都离不得你。” “你们两个成亲以后,你工钱照拿。余安那一份,也由你一并领。” 最后一句,显然是打趣了。 叶秋娘微微红了脸,和余安迅速对视一眼,心中俱是甜意。 “余安年龄也不小了,不宜再蹉跎。早些挑个好日子成亲吧!”谢明曦又笑道:“我这个做主子的,总得表示一番心意。便送你一处两进的小宅子做贺礼。” 两进的小宅子,至少也值千两银子。 余安受宠若惊,连连推辞:“小姐一直厚待奴才,这三年,奴才也积攒了不少银子。想置办宅子,绰绰有余,如何敢当小姐这么重的贺礼……” 玉容膏神仙丸的生意大赚特赚,按着谢明曦的吩咐,余安可以从中拿一成。三年折算下来,也是一笔极惊人的银子。 只是,余安对金银并无贪念。搜罗高手死士,豢养暗卫,俱是花钱如流水。余安将自己的银子也都贴了进去。对着谢明曦报账的时候,却只字不提。 谢明曦又岂会半点不察? “余安,你当得起。”谢明曦温和地注视着余安:“你对我这个主子忠心耿耿,尽心当差。我都看在眼底。” “区区一处宅院,算不得什么。” “待日后,我定会给你更好的前程。” 余安感动得红了眼眶。 谢明曦又轻笑一声:“大男人哭哭啼啼地可不好看。记得以后继续为我这个主子做牛做马便行了。” 余安:“……” 余安哭笑不得,索性又磕了三个头:“多谢小姐。” 起身后,余安和叶秋娘对视一笑,目中闪着甜蜜和幸福。 …… 成全了一双有情人,令谢明曦心情颇为愉悦。 前世的叶秋娘,会在这一年行刺临江王,然后被凌迟处死。前世的余安,早已被净身入宫,成了内侍。 这一世,他们都已挣脱原有的悲剧命运,携手走到一起,成了夫妻。 她的重生,不止改变了自己,也改变了身边人的命运。还令谢家子嗣也跟着兴旺起来……便是她自己也未想到,谢钧会真得痛下决心,生出庶子。 自谢元楼出生的那一刻起,谢元亭的命运也被彻底改变。 谢元亭不再是谢家唯一的子嗣。谢钧正值盛年,只要精心教养,调教出一个出息的儿子不算难事。或许,以后还会再生出别的庶女庶子来…… 于她而言,这都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谢钧本性贪婪虚荣,要操控他并不难。随着淮南王府的渐渐失势,永宁郡主如拔了利齿的母老虎,只余唬人的空架子而已。 丁姨娘除了哭之外,也无过人的手段。 谢云曦被她压制得动弹不得,再没了前世的趾高气昂处处欺凌。 她如今在谢府如鱼得水,过得颇为顺心。在莲池书院,亦是风头极劲,无人能逾越。今生她有良师,也有知交好友。足以弥补亲情的缺憾。 如果不是虎视眈眈的建文帝…… 谢明曦深深地呼出一口闷气,张口吩咐道:“从玉,扶玉,我今夜要待在制药房里。你们两个在外面守着,不让任何人靠近。” 谢明曦沉着脸,声音微沉。 从玉扶玉忙正色应下。 …… 谢明曦口中的制药房,是春锦阁里最幽静的一间厢房。里面放置着药炉药鼎之类的器具。玉容膏神仙丸的药方都已给了余安,有专门的药师炼制。 不过,谢明曦闲来无事喜欢制药的习惯,并未丢下。每个月,谢明曦总要在制药房里待上一两晚。 从玉扶玉安静地守在制药房外。 屋子里隐约传出的声响,两人早已听惯了。偶尔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想着,不知小姐又要配什么药。 一守就是一整夜。 天明之际,门咿呀一声被推开了。 从玉扶玉忙迎上前。 正文 第三百三十五章 母子 谢明曦熬了一整夜,除了眼眶微红外,精神还算不错:“从玉,你进去收拾一下。扶玉,随我去莲池书院。” 从玉忙应了一声,进了屋子收拾。 谢明曦忙碌了一整夜,不知配了什么药,屋子里弥散着浓浓的药味。地上散落着各式药材残渣,都被混在了一起。 别说从玉对配药一窍不通,便是来一个精通配药的大夫,也无法凭借药材残渣分辨出配了什么药。 这也是谢明曦一贯的行事风格。看似随意,实则缜密细致。不管何时何地,都保有谨慎之心。 她袖中的暗袋里,多了四个瓷瓶。 一个瓷瓶里装着两粒白色的药丸,以五百年的人参为主药,配以数十位名贵补药制成。只要还剩一口气,服下参丸,便能吊气续命。 另一个瓷瓶里是药水。剧毒无匹,见血封喉。 第三个瓷瓶里,只有一粒浅褐色的药丸。服下之后,半个时辰内气息全无,如死人一般。 最后一个瓷瓶里装的是白色粉末。入水即化,无色无味。男子喝入口中,数日之内“清心寡欲”,对女色绝无兴致…… 这四味药,俱是她前世遍寻医书古籍搜罗来的药方,也都曾亲手配制验证过药性。 前两样还不算太稀奇,后两样却极稀罕少有。便是当世名医,也未必能窥出端倪。 亲手配制了这四味药在手中,便如多了四道护身符。谢明曦心里踏实了不少。因春猎而来的阴郁愤怒,也悄然散去。 …… 谢五少爷的洗三礼,颇为隆重热闹。 谢钧亲自下帖,广邀同僚好友及其家眷登门。 谢家依旧根基浅薄。只是,随着谢明曦声名远扬,谢家也随之声名大噪。这两年多来,多了不少慕名结交的人家。 谢明曦的同窗好友,俱是名门闺秀。譬如林府尹府方府等等,如今和谢家都有来往。便是颜府李府,听闻谢家添丁,也命得脸的管事前来送了贺礼。 和权贵平等相交,今日谢府门庭热闹。 看得见的好处摆在眼前,虚荣好颜面的谢钧沾沾自喜之余,恨不得将谢明曦捧得高高在上。 这一日,谢明曦也特意告假留在府中。 多了个庶弟,谢明曦其实并无太多欢喜之意。只是,谢家上下一片欢腾。尤其是谢钧,一副“谢家后继有人”的愉悦欢喜。 谢明曦索性也表现得高兴一些,权当是给丁姨娘母子添添堵。 丁姨娘确实堵得慌。 今日贵客如云,徐氏领着儿媳阙氏四处张罗。永宁郡主面上没太大喜色,却也露了面,算是全了谢钧的颜面。 母凭子贵的秋菊,已被正式抬了姨娘。一张俏丽的脸庞,此时满面喜气。丫鬟婆子们一口一个秋姨娘,叫得别提多亲热了。 白胖的谢五少爷谢元楼,被洗得干干净净,裹着大红抱被。一众前来贺喜的女眷夸赞不绝。 丁姨娘被挤在角落处。 无人关心她是谁,也没人在意区区一个妾室。哪怕她今日刻意穿戴一新,装扮得娇柔动人,也无人注目。 丁姨娘失魂落魄地出了屋子。 没走几步,便遇上了面色阴沉目光阴冷的谢元亭。 …… “元亭!” 丁姨娘眼睛一亮,身子陡然多了力气,猛地冲上前,紧紧攥住谢元亭的衣袖,语气急切:“元亭!你总算肯回来了。” 逢年过节时,永宁郡主为了一全颜面,会领着谢元亭谢云曦回谢府。除此之外,几乎从不露面。 谢元亭也从不主动回来。 思子欲狂的丁姨娘,隔了几个月才见谢元亭一面,欢喜之情,溢于言表。 谢元亭嫌弃又厌恶地瞥了抓着自己衣袖不放的丁姨娘:“放手!” 丁姨娘被谢元亭目中的嫌恶狠狠地刺痛,缓缓松手,口中快速低语:“元亭,如今谢家又多了一个谢元楼。你可别犯傻,别在郡主府待着了,快些回来。” “谢家是你的,你可得牢牢抓住。” “我去求过明娘,只要明娘和你这个兄长亲近。你父亲看在明娘的颜面上,也会高看你三分。” “元亭,我知道你心性高傲,不肯低头。可现在的情势,已容不得你这般任性了。听我一句劝,低头向明娘示好……” 谢明曦! 谢明曦! 又是谢明曦! 不管到了何处,这个名字,总如噩梦一般在耳边回响不息。 谢元亭白皙俊俏的脸孔闪过嫉恨的火焰,咬牙怒道:“住嘴!” “你算什么东西!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你想对谢明曦低头示好,只管去春锦阁找她。和我没半分关系。你休想我向谢明曦低头示弱。” 然后,谢元亭用力抽回袖子,愤然离去。 丁姨娘面色惨然地盯着谢元亭冷漠的背影,全身簌簌发抖。 你算什么东西! 我的事,轮不到你来管! 连日来的痛苦彷徨焦虑,被这简单的两句话击溃。 为了儿子,她舍弃了女儿,如今闹至母女离心。可她放在心尖上的儿子,又是怎么对她的? 丁姨娘忽地侧头,吐出一口鲜血。眼前一黑,身子一软,倒了下去。 …… “老爷,”长随谢青山悄然凑到红光满面的谢钧身侧,低声禀报:“丁姨娘吐了血,忽地昏厥倒地。” 谢钧心中有些恼意。 大喜的日子,找大夫登门多不吉利。 丁姨娘尽是添乱。 谢钧压低声音吩咐:“让人去请大夫来,记得从后门进。也别宣扬,免得冲撞了府里的喜气。” 谢青山应了声是,又试探着问道:“是不是请三小姐去兰香院里看看?” 于情于理,谢明曦这个亲生女儿,都该前去兰香院看看。 只是,谢明曦和丁姨娘早已没了母女情分。强自让她前去,也无益处。 谢钧很快说道:“不必了。” 谢青山不再吭声,很快退下。 很快,谢明曦也得知了丁姨娘被谢元亭气得吐血昏厥之事,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丁姨娘一片慈母心,奈何谢元亭半分都不领情。不知说了什么刺心刺肺的话,将丁姨娘气到吐血的地步。 恶人自有恶人磨,半点不值得同情! ……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六章 口谕(一) 时间一晃,又过了数日。 一年一度的皇家春猎出行在即。 每到春猎时,建文帝必会携俞皇后同行。诸位皇子也会一并随行。人多才热闹,建文帝喜欢春猎,也喜热闹,每一年春猎总会召人伴驾。 能随天子同行伴驾,是无上荣耀,更是简在帝心的证明。往年,多是皇室宗亲子弟伴驾。今年,有一些官宦子弟一并接到了伴驾的口谕。 譬如陆阁老的嫡孙陆迟。 譬如李阁老的嫡孙李默。 再譬如,六公主今年也会伴驾随行。一并随行的,还有莲池书院的几个少女。谢明曦,李湘如,林微微,方若梦,萧语晗,尹潇潇都在其中。 皇上身边的卢公公,亲自出宫宣圣谕。 …… 谢钧接到口谕时,欣喜若狂。 三皇子四皇子今年都已十六,五皇子也已十五岁了。都已到了定亲之龄。 建文帝忽然召几位少女伴驾随行,显然是想近距离观察众少女的品性,定下皇子妃。 以谢明曦的耀目出众,不难入选。 谢家果然是祖上积德!将要出一位皇子妃了! 或许还有机会成为太子妃,日后母仪天下,便像俞皇后那般……到那个时候,谢家岂不是成了后族,彻底改换门庭,迈入后戚权贵之列? 谢老太爷也是喜不自胜,立刻对谢钧说道:“阿钧,我们明娘果真是天生富贵的命格。只要此次春猎不出差错,必能嫁入天家为皇子妃了。” 谢钧满脸自得,笑得中气十足:“莲池书院里的学生,有谁人能及明娘?皇上和皇后娘娘慧眼如炬,岂会看不出来?” 一旁的徐氏更是笑得老脸起了皱褶,夸赞连连:“诶哟,我老婆子活了几十年,还从未见过像明娘这般聪慧美丽的姑娘。天生就该是皇家儿媳。” 谢老太爷难得看徐氏顺眼:“这话说得有理。” 谢铭阙氏夫妻两个也跟着一起高兴。 二房如今依附长房过活。谢家长房风光,他们也能跟着水涨船高,儿女亲事都能跟着沾光。 谢明曦回府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众人喜气洋洋的脸孔。 谢老太爷率先张口叮嘱:“明娘,过两日便是皇家春猎。于你而言,这可是天赐良机,万万不可错过。” “正是。”谢钧迫不及待地接了话茬:“若有机会,不妨和几位皇子殿下多多接触。你和六公主殿下是至交好友,近水楼台先得月的道理,你总该懂的。” 谢明曦眸中闪过一丝冷意,神色淡淡地应道:“父亲放心,我知道该怎么做。” 那四个瓷瓶,她一直放在袖中的暗袋里。 谁都休想染指或强迫她。 建文帝也不例外。 …… 陆府。 “子毓,两日后春猎,你有幸伴驾随行。”陆阁老沉声叮嘱:“切记言行谨慎,不得乱出风头。尤其是几位皇子殿下。” 十七岁的陆迟,身量修长,面孔俊秀,温润如玉。 “祖父说的话,孙儿都记下了。”陆迟没有多问,点点头应下。 陆阁老看着引以为傲的长孙,目中露出一丝欣慰,忍不住又多说了几句:“这两年,后宫风起云涌,立储之事,也迫在眉睫。” “帝心难测!皇上到底属意哪位皇子,谁也不敢妄自揣度!” “你和四皇子殿下交好,我平日并不多问。只是,你们的同窗之情,和陆府立场无关!” 陆阁老说得郑重,陆迟也收敛笑意,慎重应下。 陆阁老和俞家来往颇多,也一直暗中支持三皇子。 陆迟却和平易近人的三皇子亲近不起来,反而和冷厉的四皇子相交莫逆。 立储的风声越呼越高,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间明争暗斗不休,五皇子也不乏人支持。朝中大半官员也被卷入这场立储之争中。谁能如愿以偿,委实难说。 此次春猎,诸皇子定会争相在建文帝面前展露身手。 谁要是压了诸皇子的风头,可就是不知趣自找不痛快了。 陆迟这般听话,陆阁老心中颇为满意,改而又说起了此次几位闺阁少女一同伴驾随行之事:“……她们几个皆入了帝后之眼,日后或会成为皇子妃。” 陆迟心里一紧:“祖父……” 陆阁老对陆迟的少年心思了然于心,低声笑道:“放心吧!你和林家丫头的亲事,年初我便已和林御史提过了。等过了春猎,便为你们两人定下亲事。” 天家要选儿媳,也不能罔顾臣子们的心意。 陆迟眼眸倏忽一亮,声音里透出热切和激动:“祖父,你没骗我吧!” 陆阁老失笑:“祖父什么时候骗过你!” 陆迟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喜悦。 …… “说起来,六公主殿下也有十四岁了。”陆阁老随口笑道:“李家小子整日往六公主面前凑,莫非有做驸马之意?” 李默以陆迟为挡箭牌之事,没隔几个月便漏了馅。 李家上下在得知李默时常去找六公主“切磋”后,原有的愤怒反对,立刻不见了踪影。改而装聋作哑。 建文帝只有两个女儿,长女昌平公主早已招了驸马,只剩六公主伴在身侧。 六公主如何得圣宠,众人有目共睹。 若能打动六公主芳心,日后被招为驸马,自然是一桩幸事。 在李家的充耳不闻有意纵容下,一无所察的李默依旧乐颠颠地去找六公主……然后每次都被痛揍一顿。 偏偏李默心甘情愿,对六公主的爱慕之心不减反增。 可见是天生的受虐体质…… 陆迟含糊地应道:“他确实爱慕六公主,若能做驸马,想来是情愿的。” …… 何止是情愿,简直是朝思夜想。 李默得知自己有份伴驾随行后,笑了一整个晚上。 “大哥,求求你别笑了。”李湘如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你笑了这么久,难道不觉得脸酸么?” 十七岁的李默,容貌愈发俊美,一双风流多情的桃花眼熠熠闪光,声音铿锵有力:“半点不酸。” 李湘如:“……” 李湘如不忍目睹自家兄长笑得像傻子的模样,默默转过头。 正文 第三百三十七章 口谕(二) 李默却不肯放过李湘如的耳朵:“此次六公主殿下也会伴驾。对我来说,这可是大好机会。” “六公主也有十四岁了。待几位皇子的亲事定下,接下来便该轮到六公主了。” “除了我,还有谁配为六公主驸马?” 李湘如凉凉地瞥了自家兄长一眼:“你射箭御马都不及六公主,身手更是远远不及。每次去切磋,都被六公主痛揍一顿。” “大哥,你到底从哪儿看出来自己配为六公主驸马?” 李默:“……” 笑了一整晚的李默终于笑不出来了。 是啊! 尚武的六公主岂能相中一个手下败将? 万一此次春猎冒出一个身手胜过六公主的英俊少年来怎么办? 李默一脸纠结,不停来回踱步。 李湘如耳根清净了,眼前又不得清净,叹了口气:“大哥,你安静些行不行?” 李默轻哼一声:“你想着春猎能靠近四皇子殿下,心里不平静,还能怪我不成?” 李湘如:“……” 李湘如脸颊瞬间如火烧。 …… 两年前的上元节灯会,她和四皇子“偶遇”并同行。 可惜,后来四皇子不愿和她一同出现在人前。倒令萧语晗和尹潇潇一同出尽了风头。 之后两年的上元节,莲池书院的一众少女俱都被召进宫,她也身在其中。遗憾的是,再无机会和四皇子偶遇独处。 此次春猎,接到伴驾口谕的少女只有六个。 这意味着什么? 天赐良机,绝不容错过! 只是,少女脸皮薄,便是对着自家兄长,李湘如也羞于张口多说。没想到,李默毫不客气地说穿了她的心事。 “行了,在我面前还有什么可害臊的。” 李默暂且将自己的心事搁下,热心地指点起了妹妹:“皇上特意召你们几个一同伴驾,便是要从你们几个人中选出皇子妃。自会制造机会令你们亲近诸位皇子。” “妹妹,这等时候,可别顾着矜持,错失良机。” “到时候,不妨稍稍主动些。令四皇子殿下知晓你的心意。我也尽力替你制造机会。” 李湘如美丽的脸孔一片嫣红,轻轻点头。心里涌起一阵感动。兄长虽然有时跳脱了些,对她这个胞妹却极爱护。 还没感动完,李默又凑过来央求:“好妹妹,到时候也别忘了帮一帮大哥。或是传话,或是引着六公主和我相见。我能不能做驸马,就要靠你了。” 李湘如:“……” 呸! 给我滚! …… 尹府。 尹夫人拉着尹潇潇的手,低声叮嘱了一通。 尹潇潇听了一耳朵的“皇子妃”之类,颇觉头痛:“娘,你别说了好不好。我还年少,亲事待日后再说。” “你已十四岁,是窈窕少女了。”尹夫人身段玲珑温柔貌美,声音也格外柔缓:“女子十五及笄便可出嫁。现在也该是操心亲事的时候了。” “几位皇子殿下身份尊贵不说,只论人品才学,亦是千里无一。” “此等如意夫婿,岂能轻易拱手让人?” “被召伴驾的少女有六个,适龄的皇子却只有三个。你天性率直,没什么心机。娘岂能不为你操心?” 尹潇潇被念叨得头大如斗,忙向一旁的尹大将军求救:“爹,快来救救我。” 尹大将军爱女如命,同样爱妻如命。闻言有些为难地叹了口气:“乖女儿,别的事我肯定站在你这边。现在你娘絮叨你,爹也没法子。” 尹潇潇苦着脸。 尹夫人忍不住笑了起来:“行了,你们父女两个别挤眉弄眼了。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 尹潇潇和尹大将军一起松了口气。 尹夫人哭笑不得:“瞧瞧你们两个。我也是为了潇潇的终身大事着想。在你们眼里,我倒成了逼迫女儿的恶人了。” 尹大将军收敛笑容,正色说道:“潇潇的性子随我,不喜拐弯抹角,说话行事直来直去。这样的性子,哪里适合嫁入天家?” “后宫是吃人不吐骨头的地方。宫中的几位妃嫔娘娘,都不是省油的灯。还有皇后娘娘坐镇中宫。” “一旦嫁为皇子妃,上头便有两个婆婆。你想想,潇潇哪能应付得来?” “我是她亲爹,只盼着她嫁给疼她爱她一心待她的夫婿,安稳地过日子便是。一旦卷入夺储风波,富贵平安尚未可知,我这个镇远大将军,也会被拖进这一潭泥沼不得脱身。” 尹夫人听在耳中,只觉心惊肉跳,之前的惊喜愉悦不翼而飞:“我只顾着高兴,竟未想到这些……那现在该怎么办?这春猎能不能不去了?” 比起什么尊荣富贵,女儿的幸福平安更要紧。 尹大将军有些无奈地苦笑:“天子口谕相召,岂能不去!” 皇家要选儿媳,臣子们岂敢推脱不应? 尹夫人六神无主。 尹潇潇倒是豁达,挑了挑浓眉,咧嘴笑道:“娘,你也别太担心了。我这性子脾气,没半点姑娘家的娇柔,像个假小子一般。几位皇子又不是瞎了眼,怎么会相中我?” 尹夫人:“……” 尹大将军:“……”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心里一同叹息。 十四岁的姑娘家,还是这副大大咧咧的脾气。对男女感情之事根本没开窍!真让人发愁! …… 天子口谕,不知令多少人暗自窃喜,又令多少人心绪难平! 后宫一众嫔妃,为了一同随行伴驾,各施手段。 二皇子生母贤妃倒也罢了,左右二皇子已娶妻生子,无需多操心。淑妃丽妃静妃自不肯放过这等机会,或是去俞皇后面前央求,或是在建文帝面前下功夫。 令人意外的是,复宠后一直低调的梅妃,此次竟也主动张口央求同行。 “皇上,臣妾进宫十余年,从未出过宫。此次安平随皇上春猎,臣妾也想随着一同出行,恳请皇上首肯。” 经过两年的精心调养,梅妃陈年旧疴已痊愈,容颜也恢复如昔。一袭胭脂色宫装,映衬得梅妃艳色慑人。 建文帝想了想,点头应允。 淑妃丽妃静妃都闹腾着要去,再多带一个梅妃也无妨。 正文 第三百三十八章 思虑(一) 大齐尚武风气浓厚,每年三月的皇家春猎,也彰显了皇室重武。 春猎从三月二十开始,到月末结束,为期十日。 二皇子年龄稍长,上朝听政也已有两年,此次春猎没有随行,被留在宫中。几位年迈不宜长途跋涉劳顿的阁老也一并留在朝中处理政事。 说起二皇子,也委实令人惋惜。 有嫡立嫡,无嫡立长,这是大齐立储的惯例。 二皇子是庶出,却居长,本该是最合适的储君人选。偏偏二皇子自幼起便有口疾,而且,越纠正越着急越口吃得厉害。 如此一来,二皇子自与储君之位无缘。 待年龄稍长,二皇子知事懂事之后,便惜字如金,人前不肯多言。 论资质,二皇子绝不算愚笨。只是,比起光彩夺人的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便显得黯淡无光。 二皇子大婚后,开始上朝听政。多听少言,行事平稳。以一个皇子而言,少了几分锐气。以一个无资格争夺储君之位的兄长而言,却又十分合适。 至少,三皇子四皇子便都觉得二皇子为人不错,平日时有来往。 临行前,建文帝特意召二皇子到移清殿,私下叮嘱:“……几位阁老皆留在朝中,每日政事由他们商议处置便可。如有不妥之处,你可出面阻止。若有什么你决议不下之事,便命人传信去行宫。朕自有决断!” 二皇子简洁地应了一声是。 “谨遵父皇之意”共有六个字,二皇子一说起来便结结巴巴。少时为此没少被人取笑过,后来便只肯应是了。 建文帝看着二皇子英俊中略显木讷的脸孔,心里暗暗叹了口气。面上却未流露,温和地继续叮嘱:“朕领着众人去行宫小住十日,这十日里,你要代朕行监国之责,还要代朕多尽一尽孝心。你皇祖母年迈体弱,你多去慈宁宫陪陪你皇祖母。” 二皇子恭敬地继续应是。 …… 二皇子出了移清殿后,便去了李贤妃的景宁宫。 此次春猎,宫中生育过皇子公主有头脸的嫔妃都有份随行。唯有李贤妃主动留在宫中。 二皇子已娶妻生子,只等日后封王就藩。 储君之位没二皇子的份,争宠也没李贤妃的份。李贤妃早年间还心有不平,如今心气早就被磨平了。每日吃斋念佛,然后去慈宁宫陪伴李太后。 春猎这等皇家盛事,皇子公主们皆随行。唯有二皇子被留在宫中。 李贤妃索性也一并留下了。 “儿、儿臣见、见过母妃。”对着李贤妃,二皇子便随意多了,也不介意自己说话结巴:“母妃近、近来可好?” 李贤妃笑道:“我有儿有孙,整日锦衣玉食好吃好睡,有什么不好的。倒是你,从明日起便要住进移清殿,代你父皇监国理政。我这心里,总有些放心不下。” 说着,又轻声道:“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左右有几位阁老撑着,你多听少吭声便是。” 这是让二皇子装聋作哑,平平无奇地混过这十日。 二皇子深深看了李贤妃一眼,然后点了点头。 李贤妃说完之后,又忍不住轻叹一声:“阿渊,不是母妃不想让你出头露脸。只是,这样的风头,不要也罢。” “身在天家,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有人盯着。你无缘做储君,便不要惹人瞩目,也不要四处出风头。免得为人嫉恨。” 会被谁嫉恨? 自然是一众皇子。 按着大齐惯例,待储君之位定下,其余皇子便要封王就藩。唯有东宫储君,会被留在京城,待在天子身侧,被细心教导为君之道。 身在天家,君臣为先,其次才是手足之情。他注定了要跪服在某一个兄弟脚下。此时便该老实安分些,免得扎了人的眼刺了人的心,为日后埋下祸根。 “是,”二皇子神色未变,显然早已习惯了李贤妃这般叮嘱。 李贤妃又絮叨起了梅妃和六公主:“……这两年,皇上颇为偏爱六公主,连带着梅妃也得了脸面。此次春猎,竟将梅妃也带上了。” “如果当年七皇子没出事,一直活至现在。只怕这储君之位便会是他的……” 二皇子默默听着,不发一言。 …… 景荣宫。 丽妃也在殷切地叮嘱四皇子:“这回春猎,你万万不能疏忽大意。务必要打起全部精神,压下三皇子一头。” 四皇子略一点头。 这两年间,四皇子陡然长高,比起建文帝还要略高一些。脸孔俊美,身材挺拔,风采迫人。 只是,脸上的表情也越来越少了。 有时,便是身为母亲的丽妃,也看不透儿子的心思。 “你和三皇子都已十六岁,五皇子也有十五岁了。也到了该定下亲事的时候。” 丽妃目光连连闪动:“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春猎过后,皇后娘娘便会为你们下旨赐婚。此次被召同行伴驾的几位闺秀,俱是莲池书院里的优秀学生。家世才貌品性无不出众。皇子妃的人选,便在她们其中。” “阿灏,她们几个,你也都见过。你心中可有中意的?” 四皇子面无表情,略略抿紧薄唇。 丽妃低声道:“我觉得李二小姐最好。” 李湘如好在哪儿? 容貌才学都在其次,最好的是姓李。 “你皇祖母出自李家,一直盼着李家再出一个皇后。不然,也不会费尽心思让娘家侄女入宫。可惜,李贤妃生了个天生结巴的儿子。” 丽妃目露嘲弄,言语刻薄:“二皇子是没指望了。” “如果谁娶了李氏女为皇子妃,便能争取到你皇祖母的支持。” “你父皇确实偏爱你几分,可三皇子有俞皇后撑腰,又比你大了三个月,委实是一大劲敌。朝中支持俞皇后三皇子的官员,也绝不在少数。” “相较之下,你已略输了一筹。” “娶了李湘如,一则向你皇祖母示好,二来,也能拉拢李家。李阁老门生遍布朝野,有他助你,如虎添翼。宫中再有你皇祖母为你撑腰,想压过三皇子,不是难事。” 四皇子沉默片刻,才道:“一切但凭母妃做主。” …… 正文 第三百三十九章 思虑(二) 四皇子一张口,丽妃目中顿时有了笑意:“撇开这些不论,只看容貌才学,李湘如也是佼佼者,不算辱没你了。” “我会趁着此次春猎,向你父皇说情,为你求娶李湘如。” 四皇子脸上没多少喜色,点头应是。 丽妃只以为四皇子对男女情事没开窍,笑着打趣道:“瞧瞧你这副勉强为难的样子。等你娶了媳妇,便知道媳妇的好了。” 瞧瞧二皇子,以前像个木疙瘩,大婚之后便开了窍。人不木讷了,对赵氏不知多体贴。 四皇子整日冷冰冰的,脸上没什么笑意。 丽妃也盼着四皇子早日“开窍”。 “你父皇此次召了几位名门公子伴驾。”丽妃意味深长地说道:“你的同窗好友陆迟李默也在其中。” 提起好友,四皇子神色缓和:“嗯,盛渲也被召伴驾。” 时隔两年多,建文帝怒气总算消退。此次春猎,盛渲也被点名伴驾随行。 丽妃话锋一转,忽地提起了六公主:“说起来,六公主也不算小了。” 意在言外,若有所指。 四皇子显然听出了丽妃的话意,嘴角微微勾起。 是啊! 再聪慧伶俐身手再好也没用。再过两年,便是婚嫁之龄。嫁了人,便要待在内宅安闲度日。便如昌平公主,虽对建文帝有些影响力,也只限于小事。 真正的朝堂大事,昌平公主却插不了手。 然后,丽妃的下一句话响起:“你若娶了李湘如,李默便无可能再做驸马。说不定,你父皇会相中陆迟。” …… 四皇子笑容一僵,脱口而出道:“绝无可能!” 陆迟做驸马? 这怎么行! 丽妃随口笑道:“你这么紧张做什么。我也只是随口说笑罢了。” “我听闻李默时常追在六公主身后。不过,李家想和皇室结亲,只能有其一。出了皇子妃,便无可能再出驸马。” “余下的几个少年中,便属陆迟身世才貌品性最佳。皇上若有意于他,也不稀奇。” 四皇子目中闪过愠怒,硬邦邦地说道:“母妃别乱点鸳鸯谱了。子毓已经有心上人了。” 如果各自要成亲娶妻……他宁可陆迟娶林微微,也绝不愿陆迟成为驸马,娶那个可恶可恨的盛安平! 丽妃见四皇子神色不愉,也不再多说。 用完晚膳后,四皇子出了景荣宫。 一片巍峨的宫廷在夕阳暮色中显得格外沉肃。 四皇子停下脚步,沉默着注视前方,目中闪过寒意。过了片刻,重新举步。 …… 椒房殿里,此时分外热闹。 傍晚时分,淑妃便笑吟吟地领着三皇子进了椒房殿。 淑妃是俞皇后的堂妹,比俞皇后小了整整十岁。俞皇后出嫁时,淑妃不过是个几岁孩童,谈不上情意深厚。 当年挑中淑妃进宫,只因淑妃姓俞而已。 淑妃也是个聪明人。自进宫的那一日起,便事事依附俞皇后。每日晨昏定省,从未迟过。三皇子年岁稍长,便日日带进椒房殿。和养在俞皇后面前无异。 人心都是肉长的。 便是养条猫狗在眼前,养了十几年也有感情。何况是一个俊秀温和讨喜的少年? 俞皇后对一众庶子皆无好感。三皇子已是最得脸最得宠的一个。 昌平公主出嫁后,椒房殿愈发冷清。三皇子每日都来,俞皇后明知三皇子是有意讨好自己,也觉欣慰。 晚膳后,三皇子陪着俞皇后闲话,淑妃含笑坐在一旁。 过了片刻,淑妃主动张口道:“阿澈,明日要早起,你早些回去歇着。”自己却未动弹。 显然是想支开三皇子,单独和俞皇后说话。 三皇子心领神会,笑着应了,起身告退。 母妃会和母后说什么? 会提起他的亲事吗? 三皇子下意识地想起今日来前的短短对话。 来之前,淑妃忽地笑着问道:“阿澈,此次春猎,有六位名门闺秀随行伴驾。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三皇子脑海中闪过一张明媚爽朗的笑颜,心跳不由自主地加速,故作从容地应道:“母妃做主便是。” 淑妃目中笑意更盛,若有所指地说道:“放心,我一定为你求一门好亲事。” 所以,母妃一定已猜出他的心思,会为他求娶尹潇潇吧! 三皇子心神微漾,步履轻飘飘的。 …… “皇后娘娘,臣妾留下,是有一事相求。” 淑妃柔雅的声音响起。 俞皇后早已猜到淑妃来意,淡淡笑问:“可是为了三皇子的亲事?” 淑妃微微笑道:“正是。此次莲池书院有六位学生随行娘娘左右。娘娘是她们的夫子,对她们的为人品性都很熟悉。” “恳请娘娘,为阿澈择一位才貌俱佳娴雅端庄的闺秀为皇子妃。” 六个少女都称得上才貌俱佳。 值得玩味的是娴雅端庄四个字…… 俞皇后的思绪何等敏锐,略一思忖,便会意过来:“原来,你相中了萧尚书的孙女。” 淑妃笑道:“不敢瞒娘娘。两年前宫中的上元灯会,阿澈和萧二小姐结伴而回,似对她颇为中意。” 萧语晗是萧家嫡女,祖父是当朝户部尚书。户部掌管大齐税赋钱粮,萧尚书简在帝心,深得建文帝器重。 论家世,萧语晗确实有资格为皇子妃。 既然三皇子中意萧语晗,这门亲事倒是合适。 俞皇后淡淡笑道:“本宫记下你说的话了。待日后皇上问起,本宫自会为他说情。” 只要俞皇后点头,这门亲事便成了大半。 淑妃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满脸喜色地起身谢恩:“多谢娘娘!” …… 一炷香后,淑妃回了景祥宫。 三皇子没有回寝宫休息,还在眼巴巴地等着。 淑妃明知三皇子在等什么,偏偏不肯直说,东拉西扯了半天。 三皇子终于忍不住了:“母妃,母后可答应了?” 淑妃笑着白了三皇子一眼:“选皇子妃这等大事,哪有这么简单。皇后娘娘算是点了头,不过,到底能不能成,还得看你父皇的心意。” 饶是如此,也足够三皇子喜上眉梢了:“多谢母妃。” …… 正文 第三百四十章 思虑(三) 寒香宫。 六公主陪着梅妃用了晚膳,又闲话了片刻。 白日笑意盈盈的梅妃,此时柳眉微蹙,满目忧虑。 宫女们都已退了出去,琴瑟和湘蕙在寝室外守着,“母女”两人可以放心说话。 “鸿儿,我心里好害怕。”梅妃不安地低语:“你的主意,真的行吗?万一出了纰漏怎么办?万一你父皇勃然大怒,不肯原谅我们母子怎么办?万一……” “母妃,不必担心,一切我已安排妥当。” 六公主忽地张口打断梅妃,无人在侧,无需伪装,声线有了微妙的改变,透露出少年特有的清朗:“没有万一。” 怎么会没有万一? 梅妃遥想着六公主当众曝露真实身份的那一刻,便如整个人被生煎火烤一般,惶惶不安:“要不然,再等一等……” 六公主再次打断梅妃:“要等到什么时候?” “我今年已十四岁,身量已比普通少女高了一截。待日后,我像三皇兄四皇兄那么高的时候,该怎么遮掩?” “我喉结也快长出来了,到时候,又该怎么遮掩?” “如果父皇为我选驸马赐婚,我又要怎么办?” “难道,母妃想我一辈子都穿女装,扮作女子?” …… 接连不断的犀利诘问,令梅妃哑口无言,美丽的脸孔没了血色,目中泛起水光。半晌,泪珠悄然滑落。 “鸿儿,都是母妃没用。让你受了这么多委屈……” 梅妃满面泪水,哽咽不已:“我知道已到了该揭露身份的时候。只是,我一想到你父皇雷霆之怒的样子,心中便害怕……” 说到这儿,已是泣不成声。 梅妃天性软弱,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临阵畏缩惊惧的性子了。 六公主心里暗暗叹息,刻意放缓声音:“母妃,我从八岁起穿女装,至今已有六年。我不可能永远躲在后宫。更不能永远扮作女子。” “我已长大成人,随着师父习武几年,足有自保之力。” “而且,为了这一日,我已准备了许久,不会出差错!母妃要相信我!我一定会安然无事!” 最后两句话,说得铿锵有力异常坚定。 梅妃抬起泪眼,看着神色坚决的儿子,泪水再次涌出眼眶:“好,母妃信你!” 梅妃一哭就是许久,根本停不下来。 六公主哄了半天:“母妃别再哭了。哭肿了眼睛,明日定会惹人疑心。” 梅妃这才慢慢停了哭泣,低声说道:“鸿儿,你已长大了,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母妃没用,没能护着你,令你受尽委屈。我只盼着你此行顺遂,安然无恙。” “如果事情出了纰漏,你父皇盛怒之下,必会降罪。你记着,一定要照我的吩咐,将所有事都推到我身上。” “我死不足惜,只求你能安然活下来。” …… 为母则刚。 再柔弱的女子,也会为了儿子豁出性命。 梅妃用袖子将脸上的泪水擦得干干净净,紧紧地盯着六公主,声音里透出不顾一切的执着坚定:“鸿儿,你答应我!” 身为男子,怎么能躲在亲娘身后,以亲娘的性命换自己苟活? 六公主心中不以为然,口中却乖乖应下:“好,我答应母妃。” 自从知晓六公主决意在春猎中揭露身份之后,梅妃整日惶恐不安。这样的对话,每天都要进行一回。 梅妃一反常态,恳求建文帝同行,也是为了随时挺身而出,保护儿子。 六公主答应得干脆利落,梅妃却不肯信,又重复了一句:“你一定要记下我的话。不然,我便是死了也不瞑目。” 六公主故意皱眉装作不快:“什么死不瞑目,这等话太不吉利了。我可不爱听!” 梅妃对儿子百依百顺,立刻改口:“是是是,是我说得不对。我不说就是了。” 六公主舒展眉头,轻声宽慰:“待我恢复身份,再求父皇赐婚,过两年,我便娶明曦过门。儿子儿媳一起孝敬母妃。” 梅妃又哭了:“好,当然好。” 六公主:“……” 伤心了要哭,高兴了还要哭! 女人是水做的,这句话半点不假。 不过,也有例外。 这世间,有心志坚韧性格坚强的女子,犹胜男子。便如谢明曦,哪怕被一朝天子觊觎心中免不了惊惧愤怒,面上却镇定如常,半分不露。 想到谢明曦,六公主心里又甜又苦。 甜的是即将曝露男儿身份,不必再遮掩心意,可以正大光明地表露爱意。 苦的是不知谢明曦会气成什么样子,自己要怎么做才能让她消气……原主挖的坑,自己硬着头皮跳了进去。想跳出来,少不得要脱层皮。 好在自己曝露身份之后,谢明曦的“危机”也就迎刃而解。 自己和谢明曦同食同寝三年了。除了自己之外,谢明曦还能嫁给谁? 建文帝再贪女色,也没脸和儿子抢媳妇吧……只是,这么一来,自己也将陷入不利境地…… “鸿儿,你怎么一直不说话?在想什么?”梅妃的声音响起。 六公主迅速回过神来,敷衍地笑了一笑:“明日五更便要起身,母妃也该歇下了。我也回拂月宫歇下。” …… 邦邦邦邦! 打更的声音遥遥响起。 四更了! 谢明曦缓缓睁开眼,目中一片清明。 今日要早起进宫。昨夜她只睡了两三个时辰。 谢明曦毫无困倦之意,平静得近乎冷酷。 前世这一年,她是饱受欺凌的谢家庶女,被嫡母捏在掌心,被亲娘以亲情相迫,唯一的朋友六公主也在这一年离世。 这一世,她坚强无匹,自信从容,光华毕露。却未想到,竟也因此被建文帝留意瞩目,生出染指之心。 命运残忍而无情。 只是,她从不向命运低头。 她谢明曦的命运,只由自己做主。 “小姐,”从玉揉着双眼:“奴婢伺候你梳洗穿衣。” 扶玉也打着呵欠进来了,左右手各拎着一个大包裹。里面收拾了足够十日换洗的衣物。 谢明曦随意嗯了一声。 半个时辰后,宫中马车到了谢府门外。 ……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一章 同行 谢家上下皆在门口相送。 除了年幼的四小姐五少爷没露面,就连永宁郡主也领着谢云曦谢元亭来了。 谢云曦美目中露出嫉恨,谢元亭故作冷漠不屑。在一众喜气洋洋的脸孔中,显得格外醒目。 谢钧目光一扫,略略沉了脸,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谢云曦不甘不愿地收敛几分,挤出一句:“三妹多保重!” 谢元亭也只得挤出笑容:“能伴驾随行,是三妹的福气,亦是谢家的荣耀。还望三妹此行平安顺利。”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露出一丝嘲弄:“我自会平安归来。” 谢元亭最恨的就是谢明曦这样的神情。 嘲弄,鄙夷! 仿佛她是高高在上的明月,而他却只配做被踩在脚下的瓦砾。 他是谢家长子,是堂堂七尺男儿!却被自己的妹妹压得抬不了头喘不过气……谢元亭神色变了又变,一双眼几乎喷出火星。 谢钧心头火起,警告地瞪了谢元亭一眼。 谢元亭低下头,心头恨意翻涌不息。 硬撑着病躯前来的丁姨娘,脸孔苍白,虚弱无力,全仗着丫鬟文绮搀扶才勉强站立:“明娘,此行多保重……” 丁姨娘还没来得及梨花带雨依依惜别,谢明曦便已转身上了马车。 丁姨娘:“……” …… 半个时辰后,东华门外。 有宫中标记的马车已停了几辆。 谢府离皇宫最远,谢明曦也到得最迟。下马车时,李湘如林微微等人皆已到了。一个个面上带着按捺不住的兴奋热切,眸光闪闪,比晨曦更明亮。 天家春猎!伴驾随行! 这是何等荣耀! 更何况,她们还是心照不宣的皇子妃人选……唯一漫不经心的,便是林微微了。她半分做皇子妃的野心都没有,也没什么出风头的心思。 “谢妹妹,”林微微冲谢明曦招手示意。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走到林微微身侧。 方若梦转过头,冲谢明曦灿然一笑:“谢妹妹,你可算来了。” 方若梦同样没什么做皇子妃的野心,被选中伴驾同行,完全是意外之喜。这几日,方家上下待方若梦也格外热络殷勤。 方若梦受宠若惊之余,对接下来十日的春猎也充满了希冀。 尹潇潇凑过来低笑道:“真是可惜了。我们得随在皇后娘娘身侧,只能乘坐马车,不能骑马随行。不然,我便能骑着我的爱马慢慢去春猎了。” 最后一句,满是抱憾。 “我的踏雪也只能留在马厩里。” 谢明曦将满腹心事压至心底,半分不露,和同窗好友们低声说笑。 李湘如今日心情格外愉悦,看谢明曦也比往日顺眼几分,难得主动搭话:“不知这些时日,我们要如何宿寝?你会和六公主殿下同住吗?” 如此,岂不是多了亲近皇子们的机会?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我也是第一次参加春猎,如何能知宿寝之事。李姐姐这般好奇,待会儿见了六公主殿下,亲自问上一问便知。” 李湘如:“……” 李湘如碰了个硬钉子,颇为羞恼。却又不便翻脸,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句:“你和殿下相交莫逆。问什么殿下都会知无不言。我哪有这份颜面。” 谢明曦随口道:“没这份颜面,那就别问了。” 李湘如:“……” 她们两人,果然不适合聊天。 …… 五更天,宫门被打开。 前来相迎的,照例是俞皇后身畔的宫女芷兰。 谢明曦林微微等人敛容随行,很快到了椒房殿。 天子出行,规矩颇多。便是春猎,临行前也有诸多事宜。好在这些和谢明曦等人无关。她们只要在椒房殿里等候就行了。 一身黑衣的六公主很快出现在众人面前。 长腿细腰的六公主,穿着黑色武服,美丽无双。 不知从何时起,孤僻阴郁已离六公主远去,取而代之的是英气飒爽和自信从容。 短短三年间,六公主“脱胎换骨”,悄然变成了另一个人。只是,这份变化并不突兀,也未令任何人起疑。 见到六公主的刹那,谢明曦莫名释然轻松起来。 也是直到此刻,谢明曦才惊觉自己脑中的弦一直紧绷。然后,暗暗自嘲。 原来,她没有想象中的那般无惧无畏。只是,她惯于隐藏伪装,有时连自己也骗了过去…… 六公主在众人面前依旧不多言,略一点头,便到了谢明曦身侧。 然后,六公主伸手,握住了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别怕,我和你同行。 谢明曦心弦似被轻轻拨了一下。 她默默地回握住六公主的手。 …… 辰时正,天子车辇缓缓驶出宫门。 前有一千御林军侍卫开道,后有一千御林侍卫护驾。随行的文武官员多达数十人,皇室宗亲亦有百人之多。 一众皇子随行在侧。 黑衣黑马的六公主,赫然在其中。 黑色的汗血宝马,今日没机会大展神威尽情驰骋,不过,神骏至极的宝马良驹,已引来众人侧目。 一身黑衣的六公主,英气飒爽,艳色慑人。 几个同行伴驾的少年,目光俱被牢牢吸引。 李默心醉神迷地看了片刻,才惊觉身畔另几个少年同样一脸爱慕地注视着黑衣黑马的美丽少女。 李默心里顿时醋火大旺忿忿不平。 就凭他们几个,也配爱慕六公主? 简直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忿忿了一路的李默,在半途小憩的时候,凑到陆迟耳边嘀咕个不停。 陆迟用微妙的目光看了过来:“你不也是其中一个?” 李默义正言辞:“我一片真心,喜欢的是六公主的人。那些贪图六公主身份意欲攀龙附凤的人如何能和我相提并论?” 陆迟:“……” 这两年多内,陆迟不知劝了李默多少回。 奈何李默痴心不改。陆迟磨破了嘴皮也没用,索性后来闭口不言了。 是的,陆迟一直有这样的预感。 六公主对李默没半分好感,每次见面只动拳头,连话都懒得说一句。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李默的一腔痴心,十有八九会落空。 ……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二章 同榻 俞皇后独乘凤辇,几位嫔妃紧随其后。 谢明曦等人,分乘两辆马车。 谢明曦林微微方若梦坐了一辆,李湘如萧语晗尹潇潇坐了另一辆。宫中马车宽敞舒适,内设茶水糕点果脯肉铺。众少女有说有笑,倒也热闹。 马车行了一整日,到了傍晚才至行宫。 这处行宫就在西山脚下,占地数百亩,依江南园林风格所建。比起巍峨肃穆的宫廷多了精巧秀丽。 只是,行宫以园林为重,住宿之处比宫中少得多。偏偏此次随行之人远胜往年,只得三人合寝。 谢明曦和林微微方若梦三人顺理成章地同宿一室。 寝室宽敞整洁,床榻也不小。 “床榻这么宽敞,我们三人一起睡绰绰有余。”林微微兴致勃勃地说道。 方若梦随口笑道:“说不定,六公主很快便命人来请谢妹妹去同住了。” 话音刚落,湘蕙便来了。 林微微:“……” 方若梦:“……” 乌鸦嘴! 林微微忍不住白了方若梦一眼。 方若梦一脸无辜。 我就是随口说笑而已,谁知道转脸就成真。 …… 六公主的寝室宽敞得多。只是,屋子里同样只有一张床榻。 谢明曦和六公主同寝三年,对同床共枕并无抵触。 去净房梳洗后,谢明曦换了柔软的白色中衣。一头青丝垂落胸前,肤白似玉,明眸皓齿,唇畔含笑,梨涡浅浅。 少女发育姣好的身形,一览无遗。 六公主默默地看了胸前如花苞般隆起的谢明曦,只觉得气血上涌鼻血蠢蠢欲动……六公主飞快地转过头。 平日说是同寝,其实睡的是两张床榻,又有纱帐相隔。自己也从未见过谢明曦沐浴过后的模样。 今日晚上,却是真正正正的同寝! 六公主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耳后发热,喉咙发紧…… “你这是怎么了?”谢明曦略有些讶然的轻笑声响起:“又不是第一次同寝,莫非还紧张不成?” 六公主:“……” 六公主转过头来,深幽的眼眸里流露出一丝异样的光彩:“确实有点紧张。”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 六公主忍不住又瞥了谢明曦胸前一眼,然后清了清嗓子:“今日舟车劳顿一日,也该歇下了。” 谢明曦显然误会了六公主这一微妙举动的微妙含意,目光掠过“一马平川”的六公主胸前,善意地宽慰道:“有的女子发育早,有的女子发育稍迟。公主殿下才十四岁,日后多吃些雪梨木瓜之类,总会有所助益。” 六公主:“……” 六公主脸皮再厚,也没勇气和一脸善意的谢明曦对视,耳后涌起近乎羞耻的潮红。 然后,谢明曦又低声笑问:“对了,你都十四岁了,月信可来了?” 六公主:“……” …… 对话绝不能再继续了! 六公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冲到床榻上,迅速钻进轻薄柔软的被褥里。 床榻上内侧,还有一条被褥,自是留给谢明曦的。 谢明曦有些讶然,更多的却是好笑。 闺阁少女们凑在一起,说些私密的悄悄话再正常不过。六公主反应这般激烈,委实少见。也格外可爱有趣! 谢明曦慢悠悠地去吹了烛火,只余下墙角一盏光芒格外柔和的宫灯。然后,又慢悠悠地到床榻边。 六公主整个人都被裹在被褥里,只露一双眼。 谢明曦走到哪儿,六公主的眼珠就跟着转到哪儿。 像只蠢蠢欲动的猫。 尤其是当谢明曦上了床榻,从被褥上方越过的时候,六公主的眼眸倏忽睁大。 谢明曦忍不住又笑了起来:“你今晚怎么这般奇怪?一直盯着我看做什么?每日都看见,还不够熟悉吗?” 那怎么能一样! 以前都是白日在一起。 现在可是晚上啊! 而且是正经的同床共枕啊! 前后两辈子加起来,也是自己的第一回啊! 六公主面孔泛红,声音有些奇异的沙哑:“明曦。” 沙哑的声音钻入谢明曦耳中,令谢明曦耳中微痒。她钻入内侧的被褥中,然后侧头看了过来:“怎么了?” 两人四目相对,相隔不过一尺。 彼此的气息萦绕在鼻息。 六公主能清晰地看清谢明曦秀美嫣红的脸庞,嗅到谢明曦的幽淡体香…… 身体里火速窜起灼热的火苗,以星火燎原之势蔓延。短短片刻,整个人都似被火点燃,灼烫燥热难耐。 …… “你今晚到底怎么了?”谢明曦看着双目亮如火炬的六公主,越看越觉得好笑有趣:“怎么这般奇怪?” “还有,你刚才要和我说什么?” 六公主定定地看着谢明曦,半晌,才低声道:“明曦,如果……有人出于不得已的原因骗了你,你会原谅他吗?” 没等谢明曦张口,再次重申强调:“不是成心欺瞒,是不得已而为之。” 谢明曦淡淡应道:“成心或不得已没那么重要。既是欺瞒,绝不原谅。” 六公主:“……” 真是满心酸涩,外加苦逼啊!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六公主一眼:“你为什么忽然问这个?莫非你有什么事瞒着我?” 坦白吧! 趁着这个机会,索性将最大的秘密告诉她……伸头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 这个念头在六公主心里不断翻涌。 可一看到谢明曦看似温情实则凉薄的脸庞,那几句话便被卡在嗓子里,怎么都吐不出口。 ……还是算了吧!多瞒一刻算一刻! 六公主颇为鸵鸟地将自己的头埋进被褥里,闷闷的声音从被褥里传来:“我困了,先睡了。” 谢明曦:“……” 今晚的六公主,言行实在有些奇怪。 谢明曦双眼微眯,思忖片刻。一时想不明白其中的缘故。倦意阵阵袭来,索性也不想了。闭上双目,很快入眠。 过了许久,六公主才从被褥里探出头来。 谢明曦睡颜安宁而甜美。 六公主凑过去,想吻一吻谢明曦的面颊,却在咫尺的距离停下。默默地注视许久,躁动的心渐渐平静。 明曦,安心睡吧!做个好梦。梦里要有我。 ……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三章 晨起 凌晨,第一缕阳光透过窗棂,洒落进来。 谢明曦醒了。 一睁眼,六公主的脸孔便映入眼帘。 谢明曦静静地凝望着六公主的睡颜。 这张脸孔,她足足看了三年,已十分熟悉。这般近距离地注视,却还是第一回。颇觉新鲜有趣。 她悄然伸出手,捏住六公主的鼻子。 一、二、三…… 还没数到十,六公主便呼吸不畅睁了眼,目光还有几分迷糊。 谢明曦眨眨眼,神色自若地收回手:“时候不早了,该起身了。” 六公主:“……” 六公主用力摇一摇头,迅速清醒。这个可爱的小动作,逗乐了谢明曦:“原来你早起的时候是这般模样。” 六公主咧咧嘴,无声地笑了笑。 一睁眼看到的便是心爱的姑娘。这种感觉,实在是太美妙了! 然后,就见谢明曦掀开被褥,坐直身子,伸了个懒腰。隆起的胸脯和纤细的腰肢在眼前如花瓣一般舒展。 久违得近乎陌生的热流猛地蹿了上来。一半蹿过脊背,涌上脑海。另一半涌向小腹…… 谢明曦漫不经心地瞥了六公主一眼,然后哑然失笑:“你的脸怎么这般红?” 六公主:“……” 不能告诉你,不然,你一定会被吓到! “该起身梳洗了。”谢明曦笑着催促。 六公主仿佛在憋着什么,半晌,才低声道:“你先去梳洗换衣。” 谢明曦不疑有他,欣然应下,很快起身下榻。 枕畔犹温,鼻间尽是谢明曦特有的幽幽体香。 六公主深深嗅了一口,然后屏住呼吸。慢慢等到体内的燥热散去,身体的“骚动”也随之平息。 六公主掀起被褥,迅速看了一眼,然后呼出一口气。 …… 一炷香后。 谢明曦梳洗干净,换上了红白相间的武服。 一头长发梳做最简单的双平髻,以精巧的珠花为饰。耳后的碎发被细心地编成两条细细的发辫,垂至胸前。平添了几分少女特有的俏皮可爱。 十三岁的少女,如晨间新露,清新而美丽。 六公主一如往常,照例是一身黑色武服。 妙龄少女们都喜鲜艳的颜色,极少有人穿黑色的衣裳。六公主却很喜欢黑色。穿起黑色武服也确实格外动人。 “你穿了近三年的黑衣,不嫌腻歪吗?”谢明曦随口笑问。 六公主果断应道:“我就喜欢黑衣。” 若干年后,谢明曦回忆起年少时的生活,自己这个男扮女装的夫婿常年穿着黑衣,应该勉强能接受吧…… 男儿身穿女装,已经够憋闷了。再穿什么粉红草绿鹅黄浅紫,真的会疯。 谢明曦抿唇一笑,不再说笑打趣,改而问起了正事:“这几日春猎,我们几个待在皇后娘娘身侧便可。你呢,会留在娘娘身边吗?” 六公主目光一闪,淡淡道:“我随在父皇身侧。” 建文帝这三个字,两人都不愿多提。 谢明曦略一点头,未再出言。 …… 早膳后,建文帝命人相召,六公主起身离去。 谢明曦则去向俞皇后请安。 林微微等人也同时而至,六个少女俱都穿着莲池书院特有的红白武服,一眼看去,十分醒目。 “和六公主同塌而眠的感觉如何?”林微微促狭地笑问。 谢明曦一本正经地应道:“感觉尚可。” 几个少女俱都掩嘴笑了起来。 这三年来,谢明曦和六公主形影不离,情谊深厚。一众少女都已习惯。六公主昨日晚上特意命人来请谢明曦之事,众人也觉得理所当然。 宫女玉乔笑吟吟地过来了:“请诸位小姐随奴婢去见皇后娘娘。” 众少女敛容应是。 大齐已武立国,尚武风气浓厚。建文帝年少时文武双全,身手颇佳。可惜这些年来恣意酒色,龙体大不如前。不过,骑马射箭依然不在话下。 而俞皇后,年少读书时六艺精通,射御当然不弱。今日未着宫装,也穿了方便骑马的红色武服,多了几分飒爽的英气。 坐在俞皇后身侧的女子,同样穿着合身的武服,略显严肃的脸孔今日格外轻松,目中泛起愉悦的笑意。 谢明曦等人一起抱拳行礼:“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山长。” 和俞皇后同坐的女子,正是顾山长。 往年春猎,俞皇后也会邀顾山长同行。顾山长不喜建文帝,总不肯来。今年却又例外。几位学生被召同行伴驾,顾山长放心不下,便跟着一起来了。 “平身。”俞皇后含笑道:“这里无外人,叫我夫子便是。” 俞皇后授课不多,不过,每个月总有半日。三年下来,众少女对俞皇后没了敬畏,多了亲近熟悉。闻言纷纷笑着应了。 俞皇后目光一扫,落在谢明曦的身上。 “明曦,”俞皇后称呼得亲昵随意:“听闻昨晚你和安平同宿?” 谢明曦笑着应道:“是。” 俞皇后笑着打趣:“你们两个同寝三年,昨晚又同榻而眠。你们都是女子,若安平是男儿,你便闺誉全无,只能嫁给安平了。” 谢明曦一本正经地说道:“不瞒夫子,我一直遗憾六公主殿下同为女子。” 此言一出,众人都善意地笑了起来。 此时的众人,绝料不到此时的玩笑话会在短短几日后成真。 而之后的数年,每当谢明曦回忆起这一刻的情形,都会恼羞成怒! …… 过了片刻,淑妃丽妃静妃梅妃端妃联袂而来。 既是来春猎,众嫔妃自要凑热闹。怎么着也要在建文帝面前晃悠一圈。因此,一个个都换上了方便骑马的武服。连最纤弱的梅妃也不例外。 胭脂鹅黄天青碧绿,妃嫔们穿得色泽鲜艳花枝招展。 众嫔妃中,论容貌梅妃最美,论年龄端妃最年轻。 今日端妃显然有大出风头之意,特意穿了一身桃红色的武服。粉面桃腮,美目流盼,分外妩媚。 端妃行礼后,迫不及待地笑道:“臣妾第一次参加春猎,不懂其中的规矩。若有冒犯唐突之处,还请娘娘海涵见谅。” 俞皇后淡淡扫了端妃一眼:“既不懂规矩,今日就别去了。” 端妃:“……” 正文 第三百四十四章 立威 端妃年轻娇俏,恃宠生娇。 竟然将对建文帝那套撒娇卖痴的那一套,用到了俞皇后面前……呵呵,自取其辱! 丽妃目中露出浓浓的嘲讽,淑妃等人不动声色地看好戏。 谢明曦等人,立在两侧,各自垂下头。耳朵却竖得老长。 俞皇后声音沉凝,喜怒不辨:“你今日留在行宫,本宫让掌事姑姑好生教一教你春猎的规矩。什么时候学会规矩,再参加春猎。” 端妃一时失言,心中懊恼不已,忙起身告罪,目中露出一抹委屈:“臣妾刚才是随口说笑,其实这规矩早就学过了。请娘娘见谅。” 若是真得被留在行宫,被宫中那些严苛不留情面的掌事姑姑“教导”,她还有什么脸面? 再者,万一俞皇后成心刁难,让她学个五六日或七八日,春猎都该结束了。她哪里还有“伴驾”的机会? …… 俞皇后似窥破了端妃的不甘心,嘴角勾起一抹讥讽的冷笑。 这个端妃,仗着年轻得宠生了九皇子,愈发骄狂。见了她这个正宫皇后,没见恭敬,一张口就敢说自己不懂规矩,还想“冒失唐突”…… 是想直接“冒失”到圣驾前,抢到伴驾的机会吧! 真当她这个皇后心慈手软毫无手段? 丽妃等人在一旁睁大了眼睛看好戏,今日,索性让她们好好看一回“热闹”! “芷兰,传本宫口谕。”俞皇后压根不理会低头认错的端妃,冷然下令:“端妃今日留在行宫,随掌事姑姑学规矩。” 端妃:“……” 芷兰应声而退。 众嫔妃无人张口求情,各自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眼神。 俞皇后在此时发威,显然有杀鸡儆猴之意!看来,接下来几日,她们几个也得谨慎低调些。 端妃面色忽红忽白,精彩至极。不甘中混合着羞恼愤怒,几乎要喷薄而出。 只是,中宫之威,令人心惊。她虽曾私下做过些小动作,却不敢正面挑衅俞皇后。 俞皇后未再多看她一眼,优雅起身,对众人说道:“随本宫前去马厩挑马。” 众人笑着应下,然后一同随之起身。 端妃眼睁睁地看着众人随俞皇后往外走,自己被众人抛在身后。心里的恼恨羞愤也到了巅峰,按捺不住冲口而出:“皇后娘娘故意将臣妾留在行宫,就不怕皇上知晓心中不喜吗?” …… 嘈杂混乱的脚步声顿住了。 众人一起回头,目中齐齐露出震惊。 这个端妃,仗着自己年轻貌美生育皇子颇为受宠,平日在宫中颇有几分轻狂。今日更是吃了熊心豹子胆,竟敢这般挑衅俞皇后! 俞皇后脚步也一顿,转身看了过来。 神色冷然,目光凛冽。 话一出口,端妃便有些后悔。 只是,说都说了,想收回也不可能。 端妃索性挺直腰杆继续说道:“臣妾随口说笑,皇后娘娘便这般严惩,若传进皇上耳中。皇后娘娘少不得要落一个不贤的名声。” 这个端妃,真是胆大包天!什么话都敢说! 丽妃等人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一众少女都是首次经历这等阵仗,既觉新奇,又觉惊心动魄。 谢明曦冷眼旁观,心中波澜不惊。 后宫诸妃,为了争宠,施展什么手段都不稀奇。她不知见识过多少,也早已腻烦厌倦。端妃这般沉不住气,今日必会吃大亏! 果然,就见俞皇后勾起嘴角,露出一抹冷笑:“本宫贤不贤良,还轮不到你来置评。你不就是想让皇上知晓你受了委屈吗?本宫成全你便是。” “玉乔,立刻去禀报皇上,就说本宫处置端妃,端妃心中不服,请皇上来定夺!” 玉乔迅速退下。 俞皇后也不急着去马厩了,重回凤椅,安然坐下。 众人心怀各异,各回原位等待。 端妃心跳不稳,呼吸急促,面色变幻不定。心里暗暗给自己鼓劲。 不用怕!皇上一定会为她撑腰! 皇上素来喜欢九皇子,对她也颇为宠爱。一众嫔妃里,她伺寝最多,便是明证。待会儿皇上来了,她定要抢着上前哭诉。 …… 一盏茶后,玉乔回来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卢公公。 卢公公对端妃视若不见,恭敬地向俞皇后行了一礼:“启禀娘娘,皇上正和几位皇子殿下说话。听闻端妃触怒娘娘,皇上十分不喜。命奴才前来传口谕,请娘娘打发人送端妃回宫,待春猎结束后再惩处。也免得扰了皇后娘娘兴致。” 端妃:“……” 端妃如遭雷劈,面色惨然。 丽妃静妃等人看着既畅快解气,又忍不住暗暗想着。如果今日换了她们顶撞俞皇后,建文帝会是什么反应? 或许,会像对端妃一样,连露面的兴致都没有,一道口谕便将她们撵回宫中,令她们颜面难堪无地自容。 想到这儿,竟有些物伤其类的悲凉。 俞皇后未见喜色,淡淡道:“本宫知道了。”然后,对着面如死灰的端妃说道:“你现在可心服口服了?” 端妃嘴唇不停哆嗦,哆嗦了半天,也没说出半个字。 俞皇后哂然,吩咐一声下去。很快,便有两个掌事姑姑上前,将端妃带了下去。 …… 一场闹剧,匆匆落下帷幕。 端妃灰头土脸,被撵回宫。 俞皇后地位稳固圣眷浓厚,依旧无人能撼动。 嫔妃们心中暗凛,之后言行举止,更谨慎几分。 在众人眼中“大获全胜”的俞皇后,其实远不如众嫔妃想象中的自得骄傲,心中满是自嘲。 换在以前,若有嫔妃敢这般冲撞她,建文帝早已勃然大怒,严惩不怠。 这一回,建文帝连面都未露,只将端妃撵回宫了事。看似维护她这个中宫皇后,何尝不是在保全端妃? 春猎回宫后,冷落或宠爱,还不是建文帝一念之间的事? 一声微不可闻的轻叹,在耳边响起。 俞皇后转头,迎上顾山长蕴含着怒意的目光,冰凉的心田,忽然又有了暖意。 娴之,不必为我忧心难过。 我一日为中宫皇后,便无人敢欺辱到我头上来。 …… 正文 第三百四十五章 春猎(一) 西山坐落在京城郊外,山势延绵,也成了京城天然的一道屏障。 行宫在西山脚下,春猎的猎场则延绵至西山半腰处。 每年到了春猎之时,便有大批的皇家侍卫上山,将山中的飞禽走兽驱赶至猎场中。猎场四周,皆有御林侍卫不停巡视。 只是,春猎到底要骑马射取猎物,难免有些凶险。天子及众皇子身畔,皆有重重御林侍卫。 而俞皇后领着一众嫔妃和莲池书院的少女们,则骑着温驯的母马,慢悠悠地在山脚下的草场里晃悠。 这里树木不多,骑马方便,也没什么凶恶的野兽。不过是些野鸡野兔子之类,毫无危险。 偶尔蹿过一两只高壮一些的山羊,已足以引来嫔妃们的惊呼和少女们雀跃的欢呼。 俞皇后亲自拉弓射箭,射了一只山羊,众人竞相称赞。 俞皇后淡淡一笑,命人将猎物抬下去,便没了打猎的兴致。挥挥手,让嫔妃和少女们各自活动半日。 嫔妃们尚且克制一二,年少欢腾的小姑娘们却是兴致勃勃,分做两拨去打猎。自有十数个御林侍卫随行守护。 顾山长射中两只兔子,也不肯再动弓箭,去了临时搭好的帐篷下,和俞皇后对坐闲话。 “难得出来散心,你为何不多去转转?”俞皇后随口笑问。 顾山长淡淡反问:“娘娘难得出宫散心,为何心情不佳兴致缺缺?” 俞皇后:“……” 俞皇后哑然片刻,终于无奈一笑:“娴之,你总是这般耿直。” 其实,谁能看不出俞皇后今日心情不佳?只是,谁也不会当面说破,一个个装傻充愣罢了。 会直言无忌的,唯有顾山长。 顾山长神色淡然,说出口的话却十分犀利:“往日,从无嫔妃敢在娘娘面前放肆。今日,端妃竟敢当面寻衅。这其中的缘故,娘娘总不该不知。” 俞皇后笑容一顿。 …… 其中的缘故,她当然清楚。 因建文帝对谢明曦心生染指之意,她对建文帝恼怒失望至极。虽然从未挑破明言,这两年多来,她和建文帝日渐疏远却是不争的事实。 对着建文帝,她再生不出半分柔情蜜意,只是强打精神敷衍而已。 建文帝同样敏锐,岂能不察? 建文帝驾临椒房殿的次数越来越少,去梅妃端妃的寝宫越来越多。 是啊,宫中妃嫔多的是,一个个曲意逢迎温顺讨好。建文帝在别处可以享尽温柔,何必要到椒房殿来和她相对无言? 妃嫔们整日盯着椒房殿,其中的微妙变化,众妃嫔心中都有所察觉。只怕早有人想出手试探了。 年轻气盛的端妃,今日做了出头鸟。也代一众妃嫔试探出了建文帝的反应…… 可以想见,等春猎回宫之后,后宫又将起波澜。 顾山长定定地看着神色微暗的俞皇后,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为一句叮嘱:“不管何时何地,何种情形,娘娘都要保重自己。” 看着满目关切的顾山长,俞皇后心中暖意融融。下意识地张口:“明曦也有十三岁了!” 提起得意弟子,顾山长顿时舒展眉头:“是啊,好似一转眼的功夫,便长大了。我教导她两年多,一身所学几乎已都传了给她。以后没什么可再教导给她的了。真是枉为人师。” 俞皇后:“……” 这么骄傲,有点过分啊! 顾山长像少女时一般,冲俞皇后自得地挑眉一笑。 俞皇后哭笑不得。 …… 喝了几口清茶后,顾山长又随口笑道:“明曦这两年时常被召进宫,此次又被传召随驾春猎。外间已有颇多传闻,说是皇上和娘娘有意选她为皇子妃。” 一边说,一边笑着瞥了俞皇后一眼。 顾山长当然不是信口乱说。而是有意探俞皇后的口风。 俞皇后心中晦涩难言。 建文帝确实相中了谢明曦,却不是为儿媳,而是要纳为妃嫔……此事,她对着好友根本张不了口,一直瞒着未提。 也怪不得顾山长误会。 谢明曦这般出风头露脸,换了谁也会这么以为。 “传闻之事,不可尽信。”俞皇后打起精神笑道:“你平日最不喜欢打探,今日倒是变了模样。” 顾山长理直气壮地说道:“明曦是我唯一的弟子,她的终身大事,我这个做师父的,岂能不操心。” “今日,我就和娘娘明说了。” “虽说诸皇子都很出色。不过,我并不乐见她嫁入皇家为媳。” “结亲之事,讲究你情我愿。便是天家,也不能勉强人做皇子妃。天底下优秀的姑娘比比皆是,娘娘放过我的弟子。让她过些安心舒适的日子。” 顾山长就这么坦坦荡荡地将满腹心思说出了口。 俞皇后默然片刻,才笑着应道:“好,你的话我都记下了。” 娴之,你活得风光霁月,坦然随性。你不知男人的劣根性,更不知手握皇权天下至尊的男子是何等为所欲为。 建文帝对谢明曦,已是志在必得。 他甚至等不及谢明曦及笄,便已蠢蠢欲动。 放心,我会竭尽全力,保全谢明曦。 …… 谢明曦紧紧地盯着树梢。 树梢微动。 谢明曦飞速搭弓射箭。 弓弦轻响,利箭离弦而出,嗖地一声,射中振翅欲飞的鸟。啪地一声,那只翠绿色的鸟落了地。 林微微兴冲冲地去捡了猎物回来,咧嘴笑道:“谢妹妹,你的目力真是精准。” “枝叶葱茏,满目翠绿。竟能捕捉到这只翠鸟的行迹,实在是厉害!”方若梦也是满目钦佩。 谢明曦缓缓吐出一口气,冲两个好友笑了一笑:“这算不得什么。若是尹潇潇或六公主在此处,她们射箭更胜过我。” 林微微笑嘻嘻地说道:“这我可不管。总之,你在我眼里就是最厉害的。我不擅射箭,今日猎物就要靠你们两个了。” 谢明曦抿唇轻笑。 方若梦挺直腰杆,一拍胸脯:“放心,我们猎到的放在一起,到时候三人均分。不会让你丢人出丑的。” 正在说笑,身后忽地传来一阵细细索索的声响。 ……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六章 春猎(二) 谢明曦神色一动,迅疾转身。 一抹白色的影子在林间掠过。 方若梦和林微微只觉白影在眼前一晃而过,压根看不清这抹白影是什么。谢明曦却已看清了猎物。 是一头白鹿! 山林间野鹿寻常可见,白色的鹿却极为罕有。狩猎时猎到白鹿,也是吉兆。 谢明曦未及多想,反射性地追了上去。 林微微方若梦不假思索地一同追了过去。 随行的侍卫分散在四周,看到白鹿从自己眼前蹿过,也未搭弓动箭。 他们负责随行护卫少女们的安危,只有在猎物凶猛危及到少女们的安全时才会出手。其余时候,便如影子一般。 那头白鹿十分灵巧快捷,在林间跳跃奔跑,几乎转瞬间就跑出了数十米远。若不是白色在葱绿间格外醒目,谢明曦早已追丢了。 谢明曦起了好胜之心,毫不迟疑地奔跑追逐。 随廉夫子习武近三年,她身手不及六公主,刀法不及尹潇潇。不过,轻身功夫却练得极佳。平日无机会显露,今日全力施展,如一道轻烟。 几个呼吸间,谢明曦便将林微微方若梦抛在身后。 林微微先天体弱,练了三年射御,身体已比往日强健得多。只是,这般剧烈的运动支持不了多久,很快气喘吁吁,不得不停下休息。 方若梦也随之停了脚步。 这一休息,那头白鹿早已逃进了密林深处。 谢明曦也随之不见了踪影。 “谢妹妹一个人去追白鹿,不会有事吧!”林微微用袖子擦了擦额上的汗珠,目露忧色。 方若梦笑着安抚:“放心吧!以谢妹妹的身手,不会有事的。再者,刚才有几个侍卫也一并尾随追过去了。便是忽然冒出什么野兽来,侍卫们也会及时出手。” 这倒也是。 林微微这才放了心。休息了片刻,和方若梦循踪迹追了上去。 …… 茂密的枝叶遮挡住了明媚的阳光,虽已近中午,林间却无暖意,反而有几分凛冽入骨的凉意。 谢明曦半点都不冷。 全力追逐了一炷香时辰,全身血液奔涌,双颊嫣红,额上满是细密的汗珠。 她并不疲倦,锐利的眼眸紧紧地盯着前方奔跑的白鹿。 白鹿生在山野林间,速度耐力惊人。这样追逐下去,便是跑上半日也不可能追上。想活捉白鹿,根本不可能。 谢明曦深呼吸一口气,在原地站定,迅速从箭囊里抽出一支箭,搭弓射箭。带有标记的箭矢离弦而出。 就在此刻,斜空里飞来另一支箭。 两支箭一前一后,一起射中了白鹿。 白鹿嘶鸣一声,两团血花四溅,颓然倒地。 是谁? 谢明曦皱眉看了过去。 …… 密林间响起一阵脚步声。从脚步声听来,这一行至少有三四人。 片刻后,这一行人出现在眼前。 领头的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少年,身着天蓝武服,身姿修长挺拔。气度尊贵,面容英俊冷漠,双目冷凝如冰。 竟是四皇子。 随在四皇子身侧的两个少年,一个温润如玉,另一个相貌俊秀。正是陆迟和盛渲。 松竹四公子,唯有李默不见了踪影。 谢明曦微不可见地皱紧眉头,旋即平复,上前行礼问安:“见过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目光冷冷一扫:“你怎么会在此?” 谢明曦不卑不亢地应道:“我追白鹿至此。” 白鹿? 四皇子眸光一闪,将目光从谢明曦的脸上移开,落至白鹿上。 那头白鹿身中两箭,其中一箭落在腿上,并不致命。另一箭则射中了喉咙处,显然是这一箭才使白鹿致死。 腿上的那一箭在前,出自谢明曦之手。 喉咙处的箭在后,则出自四皇子之手。 论先后,这头白鹿应是谢明曦的猎物……只是,这一头白鹿颇为罕见。今日猎到白鹿之人,定会大出风头。 四皇子的目光又看了过来:“这头白鹿,身中两箭而亡。谢三小姐以为,该如何分配?” 说“分配”,显然是客气的说辞。识趣的,这时候便该恭恭敬敬地将白鹿奉上。理由都是现成的,令白鹿致死的一箭出自四皇子之手,理当是四皇子的猎物。 可惜,谢明曦并不识趣。 “春猎的规矩,先射中猎物者先得。”谢明曦说得干脆利落:“这头白鹿,我先射中。只得对不住殿下了!” 四皇子:“……” 四皇子目中闪过一丝恼怒。碍着皇子的自尊,碍着身为男儿的骄傲,不便出言和谢明曦争执。 这个时候,便该轮到盛渲和陆迟张口了。 …… 盛渲默默看了谢明曦一眼,闭口不语。 这两年多来,他谨记祖父教诲,一直有意无意地避着谢明曦。两人几乎再未见过面。今日骤然重逢,记忆中的青涩少女,已然长大。 清丽秀美,眉目如画。 修长窈窕,美丽动人。 毫无疑问,谢明曦已长成令所有男子都无法移开视线的美人。 不过,他最喜欢的是三年前时她的模样。如今她长大了,最令他喜欢迷恋之处也悄然不见。他莫名松了口气。 谢明曦如今声名鹊起,或许日后还会为皇子妃。还是少招惹为妙。 陆迟本想张口,脑海中忽地闪过祖父叮嘱过的话。 和四皇子结交来往无妨,绝不可被卷入夺储风波……四皇子不顾风度,想争这只白鹿,正是为了在春猎的第一日便压下三皇子…… 陆迟到了嘴边的话被咽了回去。 一片静默。 四皇子没等到身后两人张口,心里有些不快。再看面前坚持要这头白鹿的谢明曦,恼怒之意更甚。 谢明曦,我记住你了! 四皇子面无表情地盯了谢明曦一眼,转身离去。 陆迟正要一同转身,耳边忽地响起一个熟悉之极的少女声音:“谢妹妹!” 然后,跑得气喘吁吁的娇美少女出现在视线里。 陆迟目中一亮,嘴角扬起:“林妹妹,没想到会在这儿和你巧遇。” 这个跑得满面红晕上气不接下气的少女,正是林微微。身侧的苗条清秀少女,则是方若梦。 四皇子脚步一顿。 …… 正文 第三百四十七章 春猎(三) 林微微也未料到会和陆迟巧遇,下意识地冲陆迟笑了一笑,喊了一声“陆大哥。”然后,目光一不小心溜到一旁的四皇子背影上。 林微微脸上的笑意陡然凝结。 时隔两年半之久,谢明曦的那番提醒,言犹在耳。如一根刺,深深地扎进她的心底。 这两年多来,她年岁渐长,也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避开陆迟。 只是,她的心意从未变过。她喜欢陆迟,想嫁他为妻。而陆迟,心里自然也是有她的……困扰她的,是四皇子。 陆迟见了林微微,满腔欢喜,笑着上前几步:“你天生体弱,不宜激烈活动。怎么跑得这般厉害?快些歇着才是。” 熟悉的俊秀脸孔上,满是关切。 林微微心中一甜,轻声笑道:“谢妹妹追白鹿,我和方妹妹跟着追了过来。中途已歇过两回了。” 四皇子转过身来,目光沉沉地落在轻声笑语的少年男女身上。 陆迟浑然不察四皇子的阴沉不善,笑着说道:“既是遇上了,不妨和我们结伴同行。” 四皇子神色愈发冷凝。 林微微迅速应道:“不必了。我们已猎了一些猎物,接下来随意转转。你还是随着四皇子殿下一起去狩猎吧!” 四皇子面色稍霁。 陆迟依依难舍地看了林微微一眼,然后随四皇子一起离开。 …… 林微微凝视着陆迟的身影,目中闪过一丝唏嘘,很快恢复如常,冲谢明曦笑道:“谢妹妹,你果然猎中了白鹿。” 四目对视间,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谢明曦没有多提刚才的事,笑着嗯了一声,然后走到死去的白鹿边,先收回自己的箭支。将血淋淋的箭头擦拭干净,放入箭囊。 方若梦林微微也过来了,探头一看,立刻讶然:“白鹿喉上的这支箭是谁的?” 谢明曦随口道:“是四皇子殿下的。他射箭迟了一步,所以这头白鹿归我。” 方若梦:“……” 林微微:“……” 两人都用微妙难言的目光看着谢明曦。 对她们而言,春猎中有多少猎物都无妨。可对几位皇子来说便不同了。这是他们崭露头角彼此争锋的最佳机会。 白鹿极少见,也因此被视为吉兆。四皇子岂有不争之理? 如此一想,之前近乎对峙的一幕便有了解释。 “谢妹妹,你为何不将白鹿让给四皇子殿下?”方若梦犹豫片刻,才低声张口:“为了一头白鹿,触怒四皇子殿下,总是不好。” 谢明曦神色淡淡:“是我先射中的猎物,我为何要相让?” 她从没打算给四皇子留下半丝好印象。 方若梦被噎了一回,不吭声了。 林微微见气氛略有些尴尬,忙笑着打圆场:“今日我们收获也不少了。快近正午了,不如我们先回转,待吃了午饭休息过后再出来。” 谢明曦点点头。 行宫里的御厨们,早已备好了午饭。三层的大食盒放了一马车,四菜一汤一饭,足够三人进食。 时值正午,众少女少年俱结伴归来,嘻嘻哈哈地取了食盒,找一处树荫,坐在草地上进食。倒也有趣。 此次一同随行伴驾的官员宗亲们,也多是如此。举目四顾,到底是人。一时也寻不到熟悉的身影。 “奇怪,六公主怎么一直没回来?”林微微小声嘀咕。 方若梦低声接了话茬:“我刚才仔细看了一圈,几位皇子殿下都未现身。” 很显然,皇子们都在拼力狩猎。 六公主也在和自己的兄长们较劲争锋。 谢明曦没有再抬头张望,低头专心吃饭。 …… 此时的六公主,正悄然无声地潜伏在密林中。 六公主所在之处,是一处高约三尺的灌木丛。身形被遮掩其中,几乎难寻踪迹。 就在此时,一个少年忽地跑了过来。这个少年,也是一身黑衣,面容俊俏,一双桃花眼,平日挑眉微笑时,令少女们心跳怦然。 这个少年,正是李默。 可惜,风度翩翩的李公子,此时卯足了劲狂奔,一张脸孔憋得通红,风度全无,分外狼狈。 一头半大的野猪,正飞奔在李默身后。相距不过数米。李默一旦松懈放慢脚步,便会被野猪撞上。 “六公主,快射箭!”李默用尽力气狂吼。 然而,灌木丛中全无反应。 李默:“……” 六公主和他商定好,一个做诱饵引诱猎物,一个潜伏在这处灌木从中伺机放箭。他费尽力气引来了这头野猪。现在舍命狂奔,根本来不及转身拉弓射箭…… 老天! 六公主去哪儿了? 为何还不放箭? 他已经筋疲力竭,快跑不动了啊啊啊!救命啊啊啊! 嗖一声轻响! 一支利箭飞出,精准地射中野猪的眼珠。野猪惊天动地的嘶吼声,听得李默心惊肉跳,压根不敢回头看,继续往前狂奔。 紧接着,又是一箭自灌木从中飞出,射进野猪的口中,直取喉咙。 野猪皮糙肉厚,要害之处极少。此时被一箭封喉,咚地一声倒在地上,没了声息。 …… 老天! 野猪终于被射死了! 李默双腿一软,坐到了地上。额上身上汗流如注,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没半点风流贵公子的气度。 喘息了片刻,李默才有力气回头。 六公主已取回箭矢,猎杀的野猪自有侍卫上前来抬走。 六公主慢悠悠地迈步过来,冲“劳苦功高”的李默扯了扯嘴角:“辛苦你了。” 那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看在李默眼中,却是少女羞涩而喜悦的微笑。 李默顿时心花怒放。 这两年多来,他一直挨揍……算了,满腹血泪心酸就不必提了。今日狩猎,他厚着脸皮跟在六公主身后。 没想到,六公主竟未撵人,还愿意和他一起狩猎。还冲他微笑…… 看来,他的热情执着,已经打动了六公主的芳心啊! 六公主眼睛微眯。 咦?这个傻瓜,做诱饵竟然还这般高兴?! 李默和四皇子是同窗好友,一直来往密切。今日死皮赖脸地跟着自己,定是受了四皇子指使! …… 正文 第三百四十八章 春猎(四) 没错,可怜的李默,至今没能成功对六公主“表明心意”。 在六公主看来,李默平日每隔一个月就来寻衅一回,纯粹是皮痒欠收拾。今日厚颜跟在自己身后,也是受了四皇子指使,想给自己使绊子。 呵呵! 正好物尽其用! 六公主淡淡道:“这里有了血腥气,更易引来飞禽走兽。你休息片刻,再去寻猎物来。” 六公主竟然和他说了这么多话! 李默痴痴地看着六公主,悄然陶醉。一时竟然忘了答话。 六公主略一挑眉,声音骤然冷了下来:“怎么了?你不愿意?” “愿意!当然愿意!” 李默像打了鸡血一般迅疾起身,酸软的双腿忽然有了力气,声音也格外洪亮:“我这就去!” 六公主满意地嗯了一声。 午饭什么的,太浪费时间。随意吃点野果,便算是解决了一顿午饭。 一整个下午,李默尽心尽力地做诱饵。四处搜寻猎物,然后引至六公主潜伏之处。六公主所说不错,浓郁的血腥气确实易惹来野兽。 六公主猎了一只豹子两只獐子,两头野猪外加一头野牛。论猎物个数,不算最多。却都是体型庞大的凶猛野兽。和野兔野鸡山羊之类的,完全不是一个等级。 傍晚时分,六公主心满意足地下山。 李默跑了大半日,一双腿都快跑废了。走路时小腿直发颤,强撑着不露出来。 六公主坑了李默一天,心情十分愉快,故意瞥了李默一眼:“你是不是走不动了?” 李默绝不肯在心上人面前认怂,立刻道:“当然不是。我是看公主殿下狩猎一日颇为疲倦,才特意放慢脚步。” 六公主淡淡道:“不累就好。” 随之加快脚步。 李默:“……” 叫你嘴贱!叫你死要面子活受罪! 李默哭出来的心都有了。强打精神跟上去。 尾随在两人身后的御林侍卫们一脸同情地看着李默。 六公主殿下身手超卓,狩猎时冷厉凶猛,便是他们看在眼里都觉心惊胆战。这位李公子竟敢一直跟在六公主身边,主动做诱饵,被坑了一日毫不自知……当然了,也可能是心知肚明却甘之如饴。 真令人佩服! …… 李默一直跟到了马车边。 六公主略有些不耐地瞥了他一眼。李默这才不情愿地张口道:“明日我再和公主殿下一同狩猎。” 然后,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猎物被抬到了马车上。 一个侍卫忽地跑上前来,低声禀报:“启禀公主殿下,马车里放着一头白鹿。不知是谁放错了地方,抑或是特意送给殿下。” 白鹿? 六公主有些意外,很快反应过来。 白鹿是吉兆。猎到白鹿敬献给建文帝,定会令建文帝龙心大悦。 辛苦猎到白鹿,又肯送给自己的,非谢明曦莫属。 六公主心里美滋滋地,面上却未流露:“行了,我知道了。此事不必声张。” 侍卫领命退下。 …… 第一日春猎,众人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按着春猎惯例,晚上在行宫定会设宴。 宴席所食之物,便是当日春猎打来的猎物。随行的千余御林侍卫,今晚亦能沾光,御厨们烤制的各色野物,被送至侍卫们手中。 宴会开席之前,钦点猎物也成了众皇子争锋较劲的最佳机会。依着往年惯例,狩猎最多的皇子,接下来一连几日都能伴在建文帝身侧。这对皇子们说,自是争宠的最佳机会。 往年大出风头的多是四皇子。 四皇子今年也卯足了劲,狩猎了一堆猎物。成竹在胸地立在建文帝身侧。 建文帝今日收获也不少,颇有几分宝刀未老的愉悦,转头冲四皇子笑道:“你今日收获如何?” 四皇子自信从容地应道:“待侍卫们统计出猎物数字,父皇便知道了。” 建文帝哈哈一笑:“好!好!朕拭目以待!” 三皇子心里嫉恨不已。 奈何他身手在一众皇子里最弱,狩猎之时又不能假手旁人。今日只猎到几只飞禽和野兔野鸡之类,实在羞于提起…… 四皇子略含讥讽地看了过来:“三皇兄今日收获如何?” 三皇子皮笑肉不笑地应道:“我哪能及得上三皇弟。” 四皇子勾了勾嘴角。 三皇子继续皮笑肉不笑。 五皇子又探过头来,语气欢快:“两位皇兄在说什么这么愉快?” 三皇子四皇子一起呵呵。 哪只眼睛看到我们愉快了?眼长后脑勺了吧! 建文帝没理会皇子们的唇枪舌剑,又将头转向另一侧,先问昌平公主:“昌平,你今日可有收获?” 昌平公主挑眉笑道:“父皇待会儿就知道了。” 建文帝再问六公主:“安平,你呢?” 六公主一同挑眉:“父皇待会儿就知道了。” 建文帝被逗得哈哈大笑。 …… 一炷香后,卢公公送来了猎物单子。 建文帝接了单子,饶有兴致地翻看。 众皇子看似不动声色,实则密切的关注着建文帝的反应。满心希冀着自己能得到建文帝的赞许褒奖。 建文帝不知看到了哪里,眼中忽地闪出光芒,连连说了三个好字。 父皇必是要夸赞他! 四皇子嘴角露出自矜的笑意,心里默默思忖着建文帝夸赞过后自己该如何自谦…… “安平!今日狩猎,你当为第一!”建文帝朗声笑道:“好!不愧是朕的好女儿,不愧是大齐公主!” 六公主微微一笑,从容拱手:“多谢父皇称赞!” 众皇子:“……” 四皇子不敢置信,三皇子五皇子也是一脸震惊。 昌平公主讶然挑眉:“父皇的意思是,今日狩猎最多的,是六皇妹?” 建文帝欣然一笑:“正是。” 随手将手中的猎物单子,给了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翻看一眼,待看清六公主名字后的一长串猎物名单时,也被震住了。半晌才冒出一句:“没想到,六皇妹如此善于狩猎!” 然后,昌平公主又惊叹一声:“六皇妹竟还猎了一头白鹿!父皇,白鹿可是大大的吉兆啊!” 四皇子:“……” 正文 第三百四十九章 吉兆 火苗腾地从心底燃起。 四皇子抿紧薄唇,目中闪过怒意。 可恨的谢明曦!和他争抢白鹿,原来竟送给了盛安平! 可恨! 太可恨了! 三皇子五皇子不知就里,不约而同地惊叹出声:“六皇妹,你竟猎到了白鹿。” “六皇妹真是好运道!白鹿难得一见!没想到,六皇妹首次参加春猎,便猎到了白鹿!” 六公主微微一笑:“多谢三皇兄五皇兄夸赞!” 建文帝最乐见“兄妹和睦”的一幕,捋须而笑。 四皇子心里冷笑连连。三皇子五皇子故意吹捧六公主,一来讨建文帝欢心,二来则是给他添堵! 三皇子瞄了面色略显难看的四皇子一眼,故意笑道:“前两年春猎,俱是三皇弟夺魁。看来都是因为六皇妹没来的缘故。否则,这第一早就拱手相让了。” 四皇子也不是好惹的主儿,冷然应了回去:“三皇兄自然无此困扰。总之,春猎的头名落不到三皇兄身上。” 三皇子:“……” 三皇子笑不出来了,狠狠瞪着四皇子。 …… 四皇子咽不下这口闷气,对建文帝说道:“父皇,儿臣有一事要回禀。今日,儿臣在林间也偶遇一头白鹿,一箭射中白鹿的喉咙。可惜稍迟一步,被另一箭抢了先……” 六公主心里一个咯噔。 白鹿十分稀有。 四皇子口中所说的白鹿,很显然便是谢明曦猎到的那一头! 自己可以不在意谁是春猎头名,却绝不愿有人在建文帝面前提起谢明曦! 六公主目光一闪,故意张口打断四皇子:“四皇兄这么喜欢白鹿,我那头白鹿送给四皇兄便是。” 四皇子:“……” 四皇子被这句刻薄阴损的话气得七窍生烟,狠狠瞪了过去:“我什么时候要你的白鹿了?我是在告诉父皇,我今日其实也猎到了白鹿,只是……” “被谢明曦抢了先”几个字尚未出口,六公主再次抢了话头:“我们兄妹之间,何须客套。那头白鹿,便送给四皇兄了。” 没等四皇子张口,六公主又对建文帝笑道:“父皇,女儿打猎一日,中午以野果果腹,现在腹中空空。让御厨们快些宰杀烤制猎物吧!” 四皇子连着两次被打断话头,气得七窍生烟。 只是,当着建文帝的面,再争辩下去,有失皇子颜面和兄长气度。不得不闭上嘴。 建文帝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先点点头应下,然后淡淡道:“安平,你四皇兄有话要说,你别再淘气了。” 建文帝一发话,六公主只得闭上嘴。 四皇子心头闷气稍解,将之前发生的事简洁道来:“……谢三小姐先射中白鹿,儿臣稍慢一步,射中了白鹿喉咙。谢三小姐坚持先猎者先得,儿臣不欲和一个女子争抢猎物,便将白鹿相让。” “原本这桩小事,不值一提。没想到,六皇妹也射中了白鹿。儿臣心下奇怪,莫非这山林间一日冒出了白鹿?这才将这桩趣事说给父皇解闷。” 昌平公主三皇子五皇子一起看向六公主,目光有些复杂微妙。 感情这头白鹿,不是六公主所猎,是谢明曦的猎物。 谢明曦不想出风头,便将这头白鹿送给了六公主。六公主大出风头,四皇子咽不下这口闷气,才将此事说出口。 现在,事情已被揭穿。 六公主会作何辩解? …… 建文帝也看向六公主,目中带着一丝深思:“安平,你献上的那头白鹿,到底从何而来?” 六公主坦然应道:“是谢明曦所赠。” 众人:“……” 被揭穿了,为什么还这般坦荡?你的廉耻之心哪儿去了? 六公主没半点羞愧,理直气壮地说道:“谢明曦和我是至交好友。她有意相赠,我还能拒绝不成?” “几位皇兄在狩猎之时,难道就没有好友相助?” 皇子们齐齐被噎了一回。 当然有! 四皇子身侧跟着盛渲陆迟,三皇子五皇子身边也各有两三个好友。狩猎之时,遇到了好猎物,自然要紧着皇子们先动手。 从这个角度来说,说相助也不为过……只是,没人会厚颜将他人的猎物直接收归己有!更没人能像六公主这般理直气壮。 建文帝哑然失笑:“你这张嘴,委实能言善辩。” 六公主一口气还没松完,建文帝又随口笑道:“谢三小姐得遇白鹿,可见是有福气之人。来人,去召谢三小姐过来。” 这个老色~鬼! 六公主神色未变,右手在袖中紧握成拳。 …… 一炷香后。 谢明曦前来觐见。 出人意料的是俞皇后和顾山长也一并前来。 “臣妾劳顿一日,颇有些疲惫,休息了片刻,才有气力来见皇上。还请皇上勿怪。”俞皇后浅笑着行了一礼。 建文帝自不会见怪,笑着说道:“皇后来得正好,快些坐到朕身边来。” 却未像往日一般伸手相扶。 俞皇后似一无所察,笑着谢了恩典,坐到了建文帝身侧。 顾山长领着谢明曦一起行礼。 建文帝笑道:“免礼平身。”然后,目光很自然地掠过谢明曦的俏脸。 十三岁的少女,尚未及笄成年,眉眼也已长开,青涩之意褪去,展露出窈窕少女的风姿。眼眸明若秋水,闪着自信的光芒。 那份自信从容,像极了年少时的俞莲娘。 建文帝心底涌起一阵热流。 他是大齐天子!理当坐拥天下美人。 只要他想要,没有任何女子能拒绝,也没有任何女子想拒绝。 他已无耐心再等待,待春猎过后,便先为几位皇子赐婚。然后召谢明曦进宫伴驾。便是一时不能承宠,有这么一个美丽聪慧的少女伴在身侧,亦是愉悦之事。 建文帝落在谢明曦身上的目光太过灼热。 顾山长心里一个咯噔,陡然涌起阴云。 几个皇子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六公主神色微冷。 昌平公主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迅疾看向俞皇后。 俞皇后神色淡淡,看不出半丝情绪。建文帝已笑着问道:“谢明曦,安平所献上的白鹿,可是你所猎?” 正文 第三百五十章 愤怒 众目所瞩下,谢明曦并未讶异,也未心虚怯懦,镇定地应道:“是。” “白鹿被视为吉兆,理应由六公主敬献给皇上。此事传出去,也是天家盛事。我擅做主张,绝无欺君犯上之意。恳请皇上明鉴!” 建文帝龙颜颇悦:“你和安平是好友,猎物赠与安平也不算逾矩,又是为天家增光添彩。朕如何会怪你。” 谢明曦恭敬地谢恩:“多谢皇上。” 谢恩后,便站至顾山长身侧。 建文帝的目光移了过去,正迎上顾山长面无表情的脸。 建文帝:“……” 每次对上顾山长那副冷淡的模样,建文帝总有些莫名地心虚。这份心虚,和身份地位无关。 建文帝很快便将目光移开。 顾山长强忍住破口怒骂的冲动,暗暗咬紧牙关! 怪不得这两年谢明曦时常被召进宫…… 好一个见色起意的建文帝! 好一个“情深义重”的建文帝! 谢明曦这般年少,他如何生得出这等不知廉耻的心思来! 俞皇后知不知道此事?为何一直没告诉她?接下来该怎么办?怎么做才能护住谢明曦,躲过进宫为妃? 如果建文帝执意要纳谢明曦为妃,这天底下有谁能阻难? 高涨的怒火和焦躁难耐在胸膛交织,令顾山长心中如烈焰焚烧。 …… 接下来的宫宴,有御厨们精心烤制的野味,有香浓的美酒,有丝竹声声,有妖娆的舞姬献舞。 宗亲官员们很自然地分坐两侧,竞相逢迎拍马。建文帝心情极佳,不时朗声一笑。 四皇子身侧坐着盛渲。 盛渲栽了一回跟头之后,整个人小心谨慎多了。四皇子也因白鹿之事心情郁闷。两人虽然同席,却未说话。 三皇子和五皇子坐了一席。 三皇子抵了抵五皇子的腰,压低声音道:“今日谢三小姐大出风头啊!” 意味深长,若有所指。 五皇子分明听出了什么,却只做不知,低声笑道:“白鹿是吉兆。父皇龙心大悦,召见谢三小姐也实属正常。” 三皇子瞥了装傻充愣的五皇子一眼,心中轻哼一声。 后宫形势微妙。再多一个美貌年少得宠的嫔妃,还不知要横生多少波折……只是,谁也拦不住建文帝纳嫔妃。 一曲已毕,舞姬们翩然退下。 淮南王趁着此时起身,举杯向建文帝敬酒:“我敬皇上一杯,祝大齐国泰民安,祝皇上福寿延绵。” 这两年多来,淮南王夹着尾巴做人,建文帝怒气也早已平息。淮南王主动敬酒,建文帝欣然一笑,举杯喝下。 一旁的临江王不甘示弱,紧接着举杯敬酒。 临江王比淮南王小了几岁,嗜美色美食,身形是普通男子的两倍。脸上的肥肉将一双眼睛挤成了两条缝。 建文帝对临江王显然比淮南王更亲热几分,随口开玩笑:“适才舞姬们献舞,朕看临江王一直盯着领舞的那一个。朕便将这个舞姬赏赐给你如何?” 临江王大喜,忙谢恩:“多谢皇上厚赏!” 临江王意气风发,不无自得地瞥了淮南王一眼。 淮南王目光一暗。 临江王统领神卫营,手握兵权,是皇室宗亲中的实权派。往日他这个执掌宗人府的淮南王,和临江王圣眷相若。 这两年,淮南王府被盛渲之事牵累,圣眷大不如前。此消彼长之下,临江王府却愈发得天子器重。 淮南王心里当然憋闷,却未枉动,耐心隐忍,静候时机。 …… 建文帝领着群臣宗亲皇子们饮宴,十分热闹。 相较之下,俞皇后领着妃嫔女眷们的宫宴,便冷清多了。 一来,妃嫔们对狩猎没什么兴趣,大多去了山下赏了一回山林夜景便回来。二来,今日傍晚建文帝召见谢明曦的事,一众妃嫔皆已知晓。 建文帝的心意,昭然若揭。 俞皇后心情如何,暂且不提。便是几位嫔妃,也被此事膈应得够呛。 建文帝也是做祖父的人了,几位皇子皆到了适婚之年。正该是为皇子们操心的时候。结果,建文帝自己动心思要纳妃嫔…… 一个年轻骄狂的端妃已令人头痛。再来一个更年少更美貌更得圣心的谢明曦,她们这些年长色衰的妃嫔,岂不是更被闲置冷落? 总之,人人心里都憋着一股闷气。一个个不时瞥安然端坐在角落处的谢明曦一眼,越看越堵心。 宫宴草草散了。 俞皇后回了寝宫。 面无表情的顾山长跟在俞皇后身后。 芷兰玉乔领着一众宫女退下。 “莲娘,”顾山长直直地看着俞皇后,目中满是怒意:“这儿只我们两人,你告诉我实话。皇上对明曦可是存了染指之心?” 顾山长已经很久没直呼过她的闺名了。 此时张口,却无半分亲昵,只有无尽的怒火。 很显然,顾山长是在迁怒! 俞皇后心里一阵苦涩,低声道:“娴之,对不起……” 顾山长气得全身直发抖,脸孔涌起愤怒的潮红:“他怎么有这个脸!明曦尚未及笄,还是个孩子。他已四十多岁,论年龄,便是做明曦的祖父都够了。他竟要明曦进宫为妃嫔!简直是厚颜无耻!” 怒不可遏的顾山长,便连尊称也省了,一口一个他。 只恨自己教养太好,从未说过脏话。便是想骂人,也只会翻来覆去的厚颜无耻。 俞皇后沉默不语。 直至顾山长咬牙切齿地说着:“……我便是豁出这条性命,也绝不会让他碰明曦一根手指。” 俞皇后终于张了口:“娴之,你放心,我会护住明曦。” 顾山长抿紧嘴角。胸膛里涌动的怒焰,似随时会喷薄而出。 “娴之,此事我一直未曾告诉你。一来无颜相告,二来也是担心你冲动易怒的脾气,会触怒他。” 俞皇后抬起眼,目光复杂:“他是大齐天子,一旦动怒,无人能挡。你性情过于耿直,若和他正面对上,只怕不能全身而退。” “我早已有了应对之策。你放心吧!” 顾山长怒气稍平:“什么应对之策?” 俞皇后目光微暗,却未回答。 ……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一章 献美(一) 俞皇后不肯说,顾山长也未再追问。沉默相对片刻,顾山长忽地低声道:“莲娘,对不起,刚才我不该迁怒于你。 建文帝如此行径,最痛苦的人非俞皇后莫属。 她怎么能这般迁怒自己的好友?这和在俞皇后的伤口上撒盐有什么两样? 顾山长怒气褪去,目中涌起愧疚。 俞皇后扯动嘴角,露出一个苦涩的笑意:“娴之,我们之间,何须说这些。说到底,此事还是因我而起。” “明曦在两年多前的书院大比中大放光彩,和年少时的我颇为神似。那时,皇上便动了心思。只是碍于明曦年少,不便流露出来罢了。” 那一年,谢明曦还只有十岁! 竟是这么早便动了色心!这个老淫~棍! 顾山长的面色又难看起来,目中满是憎恶鄙夷。 那样的憎恶鄙夷,令俞皇后也觉得难堪之极。 这就是她当年倾心相爱的男子,她执意要嫁的夫婿! 为了她的闺誉声名,为了遮掩她男扮女装惊世骇俗的行径,为了她能顺利嫁入天家,兄长俞莲池喝下掺了毒的清茶,十五岁时便殒命身亡。好友顾娴之一生未嫁,为兄长守节…… 她欠兄长一条性命,欠好友一生幸福。 俞皇后深呼吸一口气,眼角热意褪去,声音坚定有力:“娴之,我向你保证。我一定会护住谢明曦!” …… “呸!” 丽妃的寝室里,传来丽妃嫉恨恼怒的声音:“这定是俞皇后的计谋。” “她自己年老色衰,渐渐失宠,心中不甘。索性找一个年轻貌美的进宫,代自己争宠。” “那个谢明曦,是顾娴之的弟子。也是俞皇后的门生。能入皇上的眼,其中焉能没有她们两个推波助澜?” “谢明曦日后进宫得了宠,便是俞皇后的左膀右臂,也会是三皇子的一大助力。” 四皇子沉凝的声音随之响起:“母妃可有应对之策?” 丽妃气恼不已:“我能有什么应对的法子?皇上看中哪个女子要纳进宫来,便是俞皇后也阻止不了。我一个妃嫔,哪有吭声的资格?” 初入宫时,丽妃也曾得宠过一阵子。只可惜,好景不长,便被静妃夺走了宠爱。再之后,便是梅妃得宠多年。再再之后,还有端妃! 她渐渐老了,韶华不再,姿容渐衰。在宫中稳住脚跟,靠的是生育两个皇子。 丽妃发了一通脾气,终于颓然无力地坐到了椅子上,低声对四皇子说道:“母妃现在只能靠你了。” “阿灏,你听母妃的话。明日主动去找李二小姐。那位李二小姐早已对你倾心,你稍加辞色便可。” “李家若有意出一个皇子妃,自会出力促成这门亲事。我再去求一求你父皇,亲事便成了。” 四皇子面沉如水,看不出真实的情绪。过了片刻,才点头应下。 …… 六公主的寝室里。 谢明曦和六公主相对而坐,默然无语。 身畔没有外人,谢明曦不必再佯装无事,脸上的笑意也悄然无踪。 六公主更是面色沉沉,眼底燃着幽暗的火苗。 半晌,六公主张口打破沉默:“没想到,那头白鹿四皇兄也有份。” 谢明曦有些无奈:“我也没想到,四皇子竟会当众说出此事。” 她不愿出风头,特意将白鹿赠送于六公主。只可惜,世事难料。到最后,终究没能逃得建文帝的召见。 想到建文帝渐无遮掩的目光,谢明曦只觉反胃恶心。 皇子妃嫔们都不是傻瓜,今日显然都有所察觉。 六公主也想到了之前的那一幕,目中满是寒意。 “你别担心,我已有对策……” “你别担心,我已有对策……” 两人不约而同地张口,便连说出口的话都一模一样。 谢明曦和六公主对视片刻,然后一起笑了起来。之前的些许沉闷阴郁,也在对视一笑间烟消云散。 “明曦,你有什么对策?”六公主好奇地问道。 有假死遁逃的迷药,有令男子雄风全无的药丸,还有无色无味致人于死地的毒药。 谢明曦不愿细说,只道:“总之,我有自己的办法。” 六公主何等敏锐,略一思忖,便隐约猜出了几分。只是,凭借这等手段,只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还是自己的法子更稳妥可靠…… “你一直未曾告诉我,你到底有什么法子令我躲过这一劫?”谢明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六公主哪里敢说实话,咳嗽一声:“总之,我有自己的办法。” 谢明曦:“……” 六公主:“……” 两人你看着我,我看着你,谁都不愿让对方窥出自己的心思。 算了! 还是早些睡吧! …… 心情极佳的建文帝,在宫宴上多饮了几杯,醉意醺然。 卢公公殷勤地说道:“皇上,沐浴的温汤已备下。奴才这就扶着皇上去净房。” 建文帝嗯了一声。 伺候天子沐浴,不是轻松差事。除了卢公公和几个内侍外,还有数名宫女。一个个姿容俏丽,手中捧着衣物毛巾等物。 建文帝在宫女的伺候下褪去衣物,整个人浸入温热的池水中。然后,闭上龙目。 沐浴洗发,自有人伺候得妥妥当当。 一个细微的脚步声响起。然后,两只白嫩细柔的手落在建文帝的发间,仔细地为建文帝洗发。手劲轻柔,按揉时不失力道,十分舒适。 这个宫女,伺候得还算精心。 不过,这点微不足道的小事,对建文帝来说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他依旧闭目假寐,未曾睁眼。 直至一个久远又熟悉的少女声音在耳畔响起:“元仲!” 建文帝龙体一震,倏忽睁眼。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年约十四五岁的少女。 少女穿着松竹书院特有的天青色儒衫,长发以同色的青巾纶起。只余一两绺碎发飘在耳侧。 肤白如玉,黑眸似墨,红润的嘴角微扬,笑得爽朗而俏皮。 深藏在心底的年少美好回忆,被这张熟悉的少女脸庞瞬间勾涌出来。建文帝目露狂喜,不自觉地溢出一声:“莲娘!”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二章 献美(二) 建文帝动情忘我的呼唤,落入少女耳中。 少女并未羞涩面红,依旧笑吟吟地看着建文帝。眼眸明亮如星,嘴角的笑容里带着慧黠淘气。 莲娘! 这是他深爱的莲娘! 建文帝紧紧地盯着少女,眼中骤然闪出灼热的光芒,如猎物盯紧了猎物:“莲娘,是不是你?” 少女挑了挑眉,无声一笑:“元仲,你为什么一直这样看着我?” 熟悉的美丽脸庞,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语气。 这是俞莲娘!是他的莲娘! 建文帝体力涌起热流,伸手用力,将少女拉入温热的池水中。 少女低低地惊呼一声,很快,这声惊呼被吞入建文帝的口中。 急促的喘息声很快响起,混合着池水晃动的声音。然后,又加入了少女轻声的哭泣和隐忍的低~吟。 …… 宫女内侍们,不知何时都已退下。 唯有卢公公守在净房门口。 卢公公仔细听着净房里传出的声响,目中露出满意的笑容,伸手召来一个清秀的内侍,低声道:“去向皇后娘娘复命。就说皇上颇为喜爱娘娘献上的美人。” 内侍低声应了,很快退下。 卢公公继续守在净房外。 他是建文帝的心腹亲信,深得建文帝信任。宫中妃嫔争相讨好不说,便是几位阁老见了他也颇为客气。 内侍大多爱财,他却是例外。妃嫔们暗中送的金银,他从来不收。请托他说情之类,他也从来不应。 因为,他一直很清醒很冷静。他有今日,全因建文帝。他绝不能做出任何令建文帝不喜的事。 不过,俞皇后献美之事,他却未拒绝。 他深悉建文帝心思,知晓建文帝喜好。俞皇后耗费两年时间,暗中搜寻美丽少女精心“调教”,一定合建文帝的胃口。他什么都不用做,只要稍微行个方便就行了,算不得为难。 再者,俞皇后暗中许诺,会令芷兰和他结成对食。 他暗中喜欢芷兰已有几年。 内侍和宫女结为对食之事,在宫中并不少见。芷兰是俞皇后身边的掌事宫女,生得姿容秀丽气质端庄,暗中仰慕她的内侍不知有多少。他也喜欢芷兰,不过,他自知自己年长近二十岁,根本配不上芷兰。 万万没想到,俞皇后会主动张口示好,还将芷兰许给了他…… 卢公公一颗心,悄悄偏向了俞皇后。 今日的温汤里,也被悄然放入“助兴”之物。建文帝得此可心意的美人,少不得要一夜纵情了。 …… 隔日,狩猎推迟了一个时辰。 建文帝迟迟未现身。 天子的一举一动,都被有心人牢牢盯着。昨晚建文帝沐浴时临幸宫女之事,消息灵通的人已有所耳闻。不过,谁也未曾提起,一个个故作茫然不知。 身为天子,临幸美人再寻常不过。不过,能令建文帝如此沉迷,因美色误了狩猎的时辰,可见这个美人深得建文帝喜爱。 看来,宫中又要多一个得宠的妃嫔了…… 众人瞩目之下,建文帝终于出现了。 脸色微微泛白,眼下有着青影,走路时双腿有些轻飘。不过,脸上的笑容却格外餍足。一看便是纵~欲~过度的模样…… 众人心照不宣意味深长地对视一眼。 六公主昨日狩猎最佳,今日有幸伴在建文帝身侧。黑衣黑马的六公主,英气蓬勃,风采迫人。 建文帝看在眼里,颇觉快慰:“安平,今日朕要亲眼看看你狩猎的本事!” 六公主笑着应了,心里却暗暗琢磨起来。 奇怪,昨晚怎么忽然冒出了一个美人来? 不过,建文帝征战一夜,今日龙体虚软无力,对自己的计划也大大有利。 便连老天爷也站在自己这一边啊! …… 李默远远地看着六公主的身影,心里一阵沮丧。他还想着今日继续跟在六公主身后,便是做诱饵也甘之如饴。奈何六公主今日伴着圣驾,他想跟也跟不了。 算了,还是跟在四皇子身边吧! 李默策马到了四皇子身侧:“殿下,我今日随你一起狩猎如何?” 四皇子瞥了李默一眼:“你今日怎么不跟着六皇妹了?” 李默:“……” 身为皇子,这般记仇太没风度了啊! 李默清了清嗓子,正欲拍一通马屁,四皇子忽地又道:“狩猎人多热闹,你去叫上李二小姐同行。” 李默:“……” 今儿个是怎么了? 四皇子没吃错药吧! 四皇子等了片刻,见李默还是瞪眼没动,有些不快:“怎么了?莫非李二小姐不愿意?” 怎么会不愿意?李湘如对四皇子一片痴心,知道此事还不知怎么高兴。 李默这才回过神来:“我这就去喊妹妹过来。” …… 不出所料,当李湘如得知李默的来意后,眼眸顿时明若烈日,双颊飞起喜悦的红晕:“大哥,你没骗我吧!四皇子殿下真的亲口这么说了?” 李默咧嘴一笑:“这等事,我怎么会骗你。” 是啊!兄长绝不可能骗她! 四皇子是真地想和她结伴同行! 春猎中这般亲近,定会落入帝后眼中。祖父听闻此事,也定会为她谋算。或许,她很快便能如愿以偿了…… 李湘如用力咬着嘴唇,免得自己难以自制,笑出声来。 一旁的萧语晗和尹潇潇对视一眼,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 “四皇子殿下盛情相邀,李姐姐还是快些去吧!”尹潇潇促狭地笑道。 萧语晗笑着接过话茬:“是啊!别让四皇子殿下等急了!” 李湘如脸上如染了胭脂一般,一片嫣红。眼眸却似星辰,闪着怀春少女特有的光芒。 在尹潇潇和萧语晗的打趣下,李湘如心跳如小鹿乱撞,随着兄长去了四皇子身侧。 四皇子心中默念李太后李阁老的名讳,然后逼着自己挤出一个笑容:“李二小姐可愿和我同行?” 这还是四皇子第一次冲她展颜微笑。 李湘如只觉得自己的心都快跳出了胸膛,脸颊似火烧一般:“能和殿下同行,我求之不得。” 什么少女的矜持,都被扔在了脑后。 ……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三章 相悦 母妃说得果然没错。 他稍加辞色,这位李二小姐便春心萌动,一脸蠢相。 四皇子心中不屑冷哼,脸上的笑意一闪即过,又恢复了平日那副冷冰冰的模样。不过,李湘如半分都不介怀,心里的情愫在一双柔情依依的双眸中表露无疑。 李默看不下去了,咳嗽一声,提醒李湘如稍稍矜持一二。 李湘如反应过来,略略垂下眼眸,双颊的嫣红一时半刻却未褪去。 四皇子心情还算不错,身畔的陆迟忽地说道:“有盛兄和李兄伴在殿下身边,还有李二小姐同行,我今日便不随殿下同行了。” 四皇子:“……” 四皇子面色沉沉地看向陆迟,目光有几分阴冷不善:“你要和谁同行?” 陆迟脸孔泛红有些羞涩,还没来得及张口,李默已经挤眉弄眼地笑了起来:“这还用问吗?当然是和林小姐同行了。” 盛渲也一同笑着打趣:“窈窕少女,君子好逑。子毓今年十七,已到了成亲之龄。想多献殷勤也是人之常情。” 陆迟也不否认,只笑着白了两人一眼:“这等玩笑话,在我面前说说无妨。见了林妹妹,你们可别乱说。她脸皮薄得很。” 谁也没留意,四皇子在听到林微微的名讳时,目中闪过令人心惊的寒意。 …… 陆迟和几位好友道别,然后去寻林微微。 倒也不难找。妃嫔女眷们都围拢在俞皇后身侧。几个年轻娇美的少女,身在其中格外引人瞩目。 林微微正转头和谢明曦说笑,方若梦忽地笑着扯了扯林微微的衣袖:“快些瞧瞧,谁来找你了?” 林微微笑着转头。 一张熟悉的俊美脸孔映入眼帘,嘴角含笑,目中含情。 林微微心跳不受控制地快了一拍,下意识地迎上前两步。 这个细微的小动作,令陆迟心花怒放,步伐加快,三步并作两步走到了林微微面前:“林妹妹。” “陆大哥,”林微微低声问道:“你不陪在四皇子殿下身侧,怎么到我这儿来了?” 陆迟凝视着林微微的脸庞,柔声低语:“今日殿下邀李二小姐同行,李默也相伴随行。少我一个也无妨。” 顿了片刻,又轻声道:“你不愿我和你同行吗?” 怎么会不愿? 这两年多来,她为了不得已的原因和陆迟疏远。陆迟困惑又难过,她心中又何尝好受?而今,如今他们都已长大,到了婚嫁之龄。 他想娶她,她也要嫁他。眼中心里除了彼此,再无旁人。 有些事,既然无法回避,也只能鼓起勇气面对。 林微微轻声应道:“当然愿意。” 短短几个字,却如天籁。 陆迟心中的狂喜几乎要溢出胸膛,嘴角咧得老高。看起来颇有几分傻气。 林微微也如饮蜜一般,心里俱是甜意。 …… “瞧瞧他们两个,郎才女貌,家世相当,青梅竹马,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方若梦在谢明曦耳边小声嘀咕,语气中隐约流露出一丝艳羡。 是啊,他们确实是天生一对……如果没有四皇子,就更好了! 谢明曦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冲方若梦笑道:“看来,今日狩猎,只能靠我们两个了。” 林微微本来就不擅骑射,再有陆迟同行,哪里还有狩猎的心思。 方若梦咧嘴一笑:“本来也指望不上她。今日,索性让她找一处地方待着等我们便是。” 正好也方便她和陆迟独处说话。 谢明曦自无异议,笑着点点头。 过了片刻,尹潇潇和萧语晗相携过来了。 尹潇潇是活泼爱闹的性子,萧语晗性情温柔些,两人自小相识,感情颇佳。不管到哪儿,都结伴同行。颇有些孟不离焦的意味。 “谢妹妹,我们今日一起去狩猎吧!”尹潇潇咧着嘴,欢快地笑道:“昨日我们六人,分作两组。今日李姐姐和四皇子殿下同行,林姐姐看来也无心思狩猎了。不如我们四人结伴同行!” 之前六人分两组,是因为谢明曦和李湘如面和心不和之故。李湘如既已走了,便没了这一层顾虑。 谢明曦欣然应下:“人多热闹,今日我们多打些猎物。” 正说笑着,一个内侍走了过来,冲众少女行了一礼,然后道明来意:“尹小姐,萧小姐,奴才奉三皇子殿下之命,请两位小姐一起同行。” 众人:“……” 这哪里是春猎,分明就是春游吧! …… 萧语晗既惊又喜,双颊羞红了一片。 有李湘如先例在前,三皇子示好之意,再清楚不过。特意邀好友尹潇潇和她一起同行,也可见三皇子之细心体贴。 尹潇潇和萧语晗想到一块去了,凑到萧语晗耳边笑道:“你去吧!我就不跟着乱凑热闹了。” 萧语晗臊得俏脸通红,扯着尹潇潇的衣袖小声央求:“好妹妹,我一个人哪好意思过去。你还是陪我一起去吧!算我求你了!” 萧语晗软语央求,尹潇潇拒绝不得,只得应下。冲谢明曦方若梦歉然一笑:“对不住了。刚才还说好和你们一起同行,现在看来,我们得食言了。”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三皇子殿下盛情相邀,你们快些去吧!” 萧语晗和尹潇潇结伴离去。 方若梦有一丝艳羡:“看来,萧姐姐也颇有运道。” 谢明曦未置一词,淡淡一笑。 前世三皇子娶的皇子妃也是一位名门贵女,却不是萧语晗。可见,今生已有许多人的命运悄然改变。 只是,刚才那个内侍张口的时候,是尹潇潇的名讳在前……这其中,该不是有什么误会吧! 谢明曦正思忖着,一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眼前。 一身浅绿宫装,面容秀丽,举止沉稳。 正是六公主身边的宫女湘蕙。 “奴婢见过谢三小姐。”湘蕙笑吟吟地行了一礼,道明来意:“今日公主殿下伴驾,请谢三小姐也一并同行。” 方若梦:“……” 所以,大家伙儿热热闹闹的,或有人相陪,或有人相邀,只剩下她孤零零的一个。 …… 正文 第三百五十四章 落花 谢明曦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 昨日晚上,六公主压根没提半个字。便是今晨临别时,也未提起同行。怎么此刻忽然让湘蕙过来了? 难道是建文帝的意思? 这个老淫~棍老色~鬼,昨日晚上刚得了个新鲜的美人,热乎劲还没过,难道又惦记起她来了? 不管谢明曦心中如何作想,六公主既命人来请,她总不能推辞。 “好,我这便过去。”谢明曦略一点头。然后看向方若梦。 没等谢明曦吭声,方若梦便道:“我能照顾好自己,你只管放心去吧!” 就是形单影只的,有点可怜而已。 谢明曦听出方若梦语气中的自怜,不由得失笑,喊了林微微过来:“……我这便去六公主殿下身边。你别只顾着和陆公子说话,将方姐姐晾在一旁。” 林微微被打趣得红了脸,轻轻啐了谢明曦一口。 谢明曦弯起嘴角,笑着离开。 …… 不出所料,召谢明曦伴驾,确实是建文帝之意。 建文帝的原话是这样的:“安平,朕身边都是些皇室宗亲或是朝中官员,你跟在朕身边,不免无趣。谢明曦既能猎中白鹿,可见狩猎的功夫不错。召她过来,让她陪你一日。” 其实,建文帝也没什么别的意思。昨晚得的美人,实在合意。纵情一夜后,建文帝双腿酸软,走路都轻飘飘的,哪里还有力气动别的心思。 美丽鲜嫩的少女便如鲜花一般,放在眼前看看也赏心悦目嘛! 六公主心里膈应又愤怒,却未露半分,笑着应下了。 过了片刻,谢明曦来了,冲建文帝和六公主行了一礼。 春日郎朗,谢明曦如画的眉眼在阳光下格外清晰。 建文帝心里暗暗比较一回。 昨夜的美人莲香,和俞皇后的闺名只相差一个字,容貌惊人的肖似。便是一母同胞的姐妹,也难有如此相似的容貌。 言行举止一颦一笑,更是惟妙惟肖。 和俞皇后年少时几乎一模一样。 而谢明曦,其实相貌和俞皇后没什么相似之处,肖似的是那份自信从容的神韵风采。 有了莲香,建文帝对谢明曦的渴念顿时消退了许多。原本打算早些纳谢明曦进宫,现在又觉得,谢明曦尚未及笄,太过年少。 堂堂天子召一个十三岁的少女进宫,实在不甚体面。 罢了,再等两年也无妨。 没错,建文帝并未打消纳谢明曦为妃的念头。 一个容貌肖似,一个神韵肖似,两个都伴在身边,何等美妙快意。 …… 六公主伴着圣驾,谢明曦骑马随在六公主身侧,离建文帝只有几米之遥。 两人偶尔对视一眼,并未交谈多言。 直至上了山,骑马进林多有不便,骏马俱被留在了林外。 谢明曦和六公主并肩同行,侍卫散在四周,随行的官员和宗亲也离了一段距离。两人终于有机会低声私语。 “召我同行,是你的意思?” “不是。” 过了片刻,谢明曦又低声道:“四皇子邀了李湘如同行,三皇子邀了萧语晗尹潇潇同行。陆迟和林微微同行。” 六公主转头看着谢明曦,若有所指地说了一句:“我们此时也同行。” 谢明曦失笑:“这怎么能一样?” 怎么不一样? 六公主目中闪过一丝亮光,快得来不及捕捉,若无其事地笑道:“我们去狩猎吧!”然后,颇有几分遗憾地说道:“昨日李默做了大半日诱饵,今日他不在,真是可惜。” 谢明曦的目光有些微妙。 六公主一头雾水:“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谢明曦深深地看着六公主:“李默对你的心意,难道你一直没察觉?” 六公主:“……” 六公主的脸孔瞬间有些扭曲,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没听错你的意思吧!” 谢明曦肯定地点点头:“你没听错,我说的就是那个意思。” 六公主:“……” 六公主的面色精彩之极。像是吞了一只苍蝇。半晌,化作一句短短的脏话:“去他的李默!” 谢明曦等了两年多,才等来这一刻,忍俊不禁,笑弯了眉眼。 六公主气闷愤怒了片刻,瞪了过来:“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不对劲了?” 谢明曦很爽快地点头承认:“他第二次到莲池书院来找你切磋,我便看出来了。” 六公主又是一脸一言难尽的神色:“两年多了……你为何不告诉我?” 谢明曦耸耸肩:“我哪里知道你这般迟钝,竟一直没察觉。”再说了,闲在一旁看热闹多有趣啊! 六公主瞪着谢明曦:“你就是想看热闹。所以一直瞒着我。” 谢明曦坦然点头:“对啊!” 六公主:“……” 谢明曦看着六公主羞恼的样子,忍不住又笑了起来:“如果他真的是有意来寻衅,怎么会每次挨揍挨得心甘情愿?其实,大家伙儿都看出来了,只是没说穿罢了。” “谁能想到,时隔两年多,你都没察觉出李默的用心?” 六公主此刻的心情,已无法用言语形容:“行了,什么都别说了!以后也别提了!” 谢明曦又是一阵轻笑。 六公主气闷不已。 …… 今日的春猎,因三皇子四皇子各邀少女同行的举动,多了几分趣味。 静妃不免打趣淑妃几句:“听闻三皇子殿下邀了两位小姐同行,到底是中意哪一个?难不成是两个都相中了?” 话语中不无试探之意。 淑妃也不是等闲好惹之辈,一听便知话音,似笑非笑地应道:“妹妹说笑了。少年长大了,什么心思,便是亲娘也猜不出来。” “再者,萧小姐尹小姐俱是名门闺秀,论出身容貌才情,都堪为皇子正妃。断然没有做侧妃的道理。” 静妃眸光一闪,笑着说道:“姐姐这么说,我便放心了。不瞒姐姐,其实我早已相中了尹家小姐,私下也求过了皇上。” 淑妃听了,也略略放了心,透了口风:“萧小姐性情娴雅,亦是佳媳人选。” 两人互相通个口风,都放了心。 各有所求,如此最好。 …… 正文 第三百五十五章 流水 四皇子有美在侧,心情却一片阴霾。 一想到陆迟此时正伴在林微微身边,两人不时低声细语相视而笑,四皇子胸膛里的嫉火便暗暗燃起。 心情阴郁的四皇子,压根没有搭理李湘如的兴致。一路同行,却未主动和李湘如说话,甚至没多看李湘如一眼。 李湘如浑然不觉有什么不对劲,默默地跟在四皇子身后,不时抬头看前方修长挺拔的少年身影,一颗心似被泡在蜜罐里,尽是甜意。 李默却悄然皱起眉头。 趁着四皇子专注搜寻猎物无暇他顾,李默凑到李湘如身边,压低了声音说道:“妹妹,四皇子殿下特意邀你同行,却一直不和你说话。我怎么看着,有些不太对劲!” 李湘如想也不想地应道:“殿下要专注打猎,力争第一。无暇和我说话,也是难免。” 难免个屁啊! 一个少年若对少女有意,心上人在侧,哪里还有心思去打猎? 譬如他,若六公主在身边,他的眼里便只有六公主,其余一切都入不了眼了。 李默还想再说什么,李湘如张口催促道:“你快去帮忙!” 李默:“……” 李默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悻悻地走了。 …… 三皇子同样有美在侧,心情比春日还要明媚,根本没了打猎的心情。装模作样地吩咐身边人去搜寻猎物,自己伴在尹潇潇和萧语晗身边,不时说笑两句。 原本,三皇子只想邀尹潇潇一个。后来一想,尹潇潇和萧语晗格外亲近,两个少女素来形影不离。索性将萧语晗一道请了来。免得尹潇潇一个人娇羞不自在。 事实证明,三皇子想多了。 尹潇潇压根就没多想。一心以为自己是给萧语晗遮掩做幌子,还特意表现得比平日更直爽好动些,以此承托出好友萧语晗的温柔娴雅。 三皇子想象中的画面,是自己和尹潇潇轻声慢语,四目相对,脉脉含情。 真实的画面是,萧语晗满面娇羞地走在三皇子身侧,而尹潇潇,早已四处跑着搜寻猎物去了。 嗖地一声,一声鸟鸣,然后是猎物落地的声音。 很快,尹潇潇爽朗欢快的笑声传了过来:“哈哈!又射中一只野鸡!哇,这只野鸡真是肥大,今晚我们有口福了。” 有了尹潇潇明快的笑声,安静的山林也变得热闹了几分。 三皇子目中露出笑意,转头看向萧语晗:“尹小姐的爽朗率直,着实少见。” 萧语晗抿唇一笑:“我和尹妹妹自小相识,她自少时便是这等脾气。” 三皇子笑道:“尹小姐的性子,倒是和尹大将军颇为相似。这就是所谓的女肖其父了。” 三皇子有意无意地引着萧语晗多说一些尹潇潇的往事。萧语晗也未多想,随口说了几桩趣事。三皇子听得兴致勃勃。 原本略显生疏尴尬,打开了话匣子之后,倒是自然多了。 可惜,很快便有不速之客来扫兴。 …… “没想到竟在这儿遇到三皇兄。人多热闹,打猎也有趣味。不如我们一起结伴同行?”面容俊秀的少年咧嘴一笑,脸上笑容灿烂。 正是五皇子。 怎么走哪儿都有你! 三皇子心里暗暗嘀咕,面上却一派和蔼的兄长风范:“也好。” 更令三皇子气闷的还在后面。 尹潇潇拎着野鸡回来,一见五皇子,便撇嘴轻哼。 五皇子立刻出言取笑:“怎么就猎了只野鸡?不过,野鸡力气小飞得低,也易射中。你也别去找什么大猎物了,索性多射些野鸡。” 尹潇潇气得睁圆了眼,忿忿地发起挑战:“只会口中逞能,算什么本事!划下道来,我们两个今日箭上见真章!” 尹潇潇本就生得俏丽,这一生气,白皙的俏脸红扑扑的,一双眼眸格外明亮。 五皇子心跳快了一拍,心里暗暗想着,这丫头真是越长越好看了。口中却忍不住耍贱:“你输了可别哭鼻子!” 尹潇潇一怒之下,压根忘了对方是皇子,立刻呸了一声:“今日我非让你低头认输不可!” 然后,怒气冲冲的尹潇潇便和张口挑衅的五皇子一起去打猎了。 三皇子:“……” 三皇子心里那个气就别提了! 这个五皇子,根本是成心来捣乱的吧!竟然就这么把尹潇潇给诓走了…… 尹潇潇和五皇子很快跑得没了踪影。看这架势,没个半日是不会回来了。 三皇子气闷不已,一张俊脸没了笑意,下意识地加快脚步。萧语晗身手远不及尹潇潇,却也习了三年射御,体力颇佳,随之加快脚步。 萧语晗见三皇子满面不快,只以为三皇子是在恼五皇子,柔声道:“我射箭稍弱,射些野鸡野兔倒是不成问题。现在便陪殿下去狩猎如何?” 三皇子也不好迁怒于一个温柔少女,只得笑道:“也好。” …… 这一日的时间,对谢明曦来说,似过得格外缓慢。 她和六公主一直伴在建文帝身边,一举一动都落在建文帝眼中。 如芒在背,如鲠在喉。 六公主显然察觉了谢明曦的隐忍不耐,不时安抚地看她一眼。 到了午时,众人都有些累了,各自散开找了地方休息。 便是在林间山野,天子该有的排场也未少。 数十个御林侍卫,早已挑中了一片空地,手脚麻溜地搭起了宽大的帐篷。留待建文帝进食休息。 另外还有百余侍卫,警惕地守在建文帝周围。 山下还有数百御林侍卫。 春猎之前的半个月,西山猎场便已被反复地搜查了数次。确保林间除了飞禽走兽之外,再无半个活物。只要有人,不管行迹可不可疑,一律撵走或直接抓捕起来。 纵然如此,天子每日进山林,依然有众多御林侍卫随行。 也因此,建文帝从未想过,此次春猎,竟会冒出刺客。 惊变就在一瞬间。 一只通体黝黑的箭矢无声无息地从密林间飞出,迅疾无比,刹那间飞至建文帝胸前。 离得最近的几个御林侍卫面色突变,不假思索地飞扑而来。 ……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六章 遇刺(一) 暗箭来得太过突然,猝不及防。 几个御林侍卫俱救之不及。 建文帝面露惊骇,仓惶躲闪。在最危急的时刻,身侧的黑色身影飞闪至建文帝身前。为建文帝挡下了那支要命的箭。 “噗”地一声闷响! 箭尖深深刺入血肉中的声响,听得人心惊肉跳。 一朵血花在六公主的胸口瞬间绽开,鲜血飞溅。六公主痛苦地闷哼一声,却硬撑着没有昏迷,依旧直挺挺地护在建文帝身前。 谢明曦在刹那间面色惨白,不假思索地飞闪上前,一把扶住六公主,声音不自觉地发颤:“六公主!” 六公主胸口中箭之处汩汩流血,剧烈的痛楚从胸口席卷至全身,头脑真正眩晕,眼前的一切都已模糊。 唯有谢明曦满是泪光的眼眸清晰地烙印在眼底。 “明曦,别怕,我没事。”六公主无声地动了动嘴唇,却发不出半点声音。 谢明曦善读唇语,看六公主嘴唇未动,便已知晓六公主要说的话。 一瞬间,心痛如割。 泪水不自觉地涌出眼眶。 盛安平,你绝不能有事! 谢明曦顾不得半分保留,立刻取出特意炼制的保命参丸,塞入六公主口中。参丸入口即化,滑入喉咙。虽无治伤之能,却能吊住一口气保住性命。 “安平!”建文帝惊魂未定,眼看着女儿为自己挡下了这要命的一箭,龙目中涌出泪光:“你怎么样?” 六公主再无力硬撑,生生疼晕了过去。 …… “有刺客!”一声惊呼响起,散落在四处的官员宗亲们都被吓得面色惨然双腿发软。 侍卫们迅速飞扑至暗箭射来的方向。另一半侍卫,则迅疾围拢到建文帝身边。围住建文帝六公主谢明曦三人。 捉拿刺客的呼喊声此起彼伏。已有侍卫吹起尖锐的口哨,口哨声在山林间回荡不休。分散在林间的所有人会在最短的时间里赶来。 藏在林间暗处的刺客,竟不止一人。一箭飞来后,又有数箭飞来。 御林侍卫们已有防备,奋不顾身地以手中利刃格挡。实在格挡不住的,便以血肉之躯去挡。 不到片刻,御林侍卫便已连伤数人。 在御林侍卫们不惜性命的追击下,数名刺客也无所遁形。 这一伙刺客,约有十人左右。一个个黑衣蒙面手持弓箭。被百余侍卫追击,竟也不减悍勇。完全是同归于尽的架势! 御林侍卫们到了此时,也被这伙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刺客激怒,凭着己方死伤惨重,也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扑杀刺客。 不过,也不能全部都杀了,无比要留一两个活口,以便用刑拷问。 …… 建文帝惊逢变故,死里逃生,一时也没了身为天子的自持气度。更兼之爱女为自己挡箭,此时生死不知。 建文帝既感动又伤心,颤巍巍地蹲下身体,不停喊着安平。 六公主已昏厥过去,倒在地上。 谢明曦跪在六公主身边,迅疾从袖中取出一瓶精心炼制的伤药。这一瓶伤药,专治外伤,能迅速止血。 如此一来,便要先拔出胸口的箭才行。 谢明曦素来心狠凉薄,此时右手不停发颤,迟迟下不了手。 “快些动手!”建文帝出人意料地张了口,声音有些颤抖,更多的是坚决:“谢明曦,你既带了伤药,立刻救安平!只要保住安平的性命,朕一定有厚赏!” 谢明曦没有出声,用力抿紧嘴角,用袖子将脸上的泪痕擦去,深呼吸一口气。右手稳稳地抓住箭,然后倏忽拔出箭。 血花伴随着箭只一同飞出,洒落在谢明曦洁白如玉的脸颊,添上了惊心刺目的猩红。 谢明曦此时反倒彻底冷静下来,立刻将手中的药粉倒在六公主的伤口处。 万幸箭只无毒。流出的血俱是鲜红色。 药粉被涌出的鲜血冲散,谢明曦继续倒药粉。整整倒了大半瓶,才勉强止住了血。谢明曦的神色却未变得轻松,依然凝重。 这一箭正中胸膛,外伤看着已够触目惊心,内伤如何,现在却是不知。 …… 本已昏迷的六公主,闷哼一声,因剧痛清醒了片刻。 六公主面色惨白,目光涣散,半晌都无焦距。 “安平,”建文帝焦灼急切的脸孔出现在六公主的上方:“你放心,你不会有事。山下的太医很快就来了。” 这一刻,建文帝简直万分后悔自己的自信自负。 他以为猎场早已被清理过数回,不会出什么差错,虽有太医,也未命太医同行。只吩咐太医留在山脚下。一来一回传信赶来,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 这小半个时辰,万一六公主撑不过去…… 不会!绝不会! 盛家男儿个个英勇,女儿也是好样的。还有谢明曦为安平拔箭敷药,安平绝不会有事。 建文帝心里不停安慰自己,扶着六公主的手却在不停发颤。龙目中水光闪动,满面悲戚,满目悲伤。 谢明曦再忧心,也抢不过建文帝,只得默默守在一旁。 建文帝张口问道:“安平,你现在感觉如何?” “你这傻丫头!刚才为何要为朕挡箭?你身手再好,也是血肉之躯!岂能挡得住利箭……” 六公主声音微弱,几不可闻:“父皇!” 建文帝哽咽不已:“父皇在这儿,你别怕,父皇一定会让太医救你。” “父皇,”六公主面上没有半点血色,嘴唇泛白,声音微弱之极:“我一直有一事瞒着父皇。我不知自己能否熬过这一回……所以,我现在要将一切都告诉父皇。” 断断续续,声若游丝。 建文帝心痛如绞,不假思索地说道:“什么都别说了。安平,不管你瞒了什么事,父皇都不怪你!” 六公主嘴角露出苦涩:“欺君之罪,岂能轻饶。我只希望,父皇能饶过母妃一命。” 谢明曦越听越是心惊,定定地看着六公主。 此时的六公主,身受重伤,命悬一线。这等时候,六公主不闭目休息,反倒说起自己欺瞒天子之事…… 为什么她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正文 第三百五十七章 遇刺(二) 谢明曦看着面色惨白呼吸微弱的六公主。心里满是疑惑。 六公主没有抬眼,更无力气做任何别的举动,断断续续地对建文帝说道:“父皇……我不是安平,我是盛鸿。” 建文帝:“……” 谢明曦:“……” 明亮的阳光透过茂密的枝叶缝隙洒落,在六公主美丽的脸孔上落下斑驳的光影。一阵风拂过,枝叶晃动,光影也随之摇晃。 那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忽然变得异样陌生! “当年安平之死,不是意外。”六公主的声音也变得有些飘忽:“那一日,我和安平换了衣服,想淘气一番。没想到,安平会代我而死。” “母妃伤心欲绝,又惶恐之极。唯恐幕后之人知晓真相后意图加害我,便让我顶替了安平的身份……这些年,母妃因这个天大的秘密,一直惶惶难安。” “欺君之罪,是死罪!可母妃这么做,只是为了护着我这个儿子。” “求父皇,饶过母妃。我愿以这条性命,换得母妃平安!” 这一番话,耗尽了六公主的气力……不对,现在应该叫盛鸿了。 盛鸿说完后,便又晕厥过去。 身侧是神色僵硬的谢明曦,和震惊得说不出话来的建文帝。 …… 眼前的人,不是她以为的好友盛安平! 一直都不是! 不是她,是他! 是七皇子盛鸿! 所以,前世的好友,是因这一秘密被揭露而悄然身亡。 男扮女装,欺君数年。又牵涉到宫中数年前的隐秘丑闻,在宫中无权无势无人相助,身份一旦曝露,便是一个死字。梅妃显然也是被暗中处死…… 原来,这才是她一直百思不得其解的真相! 原来,这才是“六公主”和一众少女同窗保持距离的真相! 往日的诸多细节,也蜂拥上心头。 “明曦,你放心,有我在,无人敢欺辱你!” “你不会进宫为妃,我定会护住你!” “明曦,如果有人欺瞒你……绝不是成心欺瞒,是不得已而为之,你能原谅他吗?” 你能原谅他吗? 原谅他不得已的苦衷,原谅他扮做少女和自己做了三年好友,原谅他不得已的隐瞒,原谅他每一次的谎言…… 谢明曦的目光落在气息微弱面无人色身受重伤的盛鸿身上,然后,用力地抿紧了嘴角。眼底燃起幽暗的愤怒火焰。 …… 这不是他的女儿盛安平,是他一直以为早夭而亡的儿子盛鸿! 建文帝死死地盯着那张熟悉的脸孔,脑海中巨浪滔天,无法平息。 此事来得实在太过突然了! 怎么可能? 一个少年,如何能瞒过所有人,扮做女儿身六年? 可这等惊天之事,没有人敢随意说谎。更何况,眼前的盛鸿奋不顾身地为自己挡下一箭,如今命悬一线,还不知能否安然熬过这一劫。 自以为必死的盛鸿,在死前的诉说和恳求是那样的诚恳,绝不可能有假! 这不是六公主! 八岁早亡的,才是他的爱女盛安平! 这是盛鸿! 是他的儿子,是大齐的七皇子! …… 御林侍卫们一个个依旧警惕地围成一个圈,守在周围。哪怕听到了这等惊天秘闻,也不敢回头,更不敢打量建文帝的面色如何。 追捕刺客的喊杀声和刀剑交击的声响不时传来。源源不断地有人赶来,口中嚷着“抓刺客”“护驾”。 很快,几位皇子也都赶了过来。倒是俞皇后和一众妃嫔,因都在山脚下,便是全力赶来,也慢了片刻。 “父皇!”三皇子满目急切,喊得撕心裂肺:“父皇没事吧!” 四皇子也没了往日的冷凝淡漠,咬牙怒道:“那一伙刺客已尽数被革杀,留下的那个活口,口中竟藏了毒药,已咬破毒药自尽身亡。到底是谁,竟胆大包天,胆敢行刺父皇!” 五皇子的目光落在人事不知昏迷未醒的盛鸿身上,忧心不已地说道:“六皇妹身受重伤,为何父皇不允太医为六皇妹诊治?” 此言一出,众人也都反应过来。 是啊! 太医已经来了! 建文帝却不让太医靠近六公主,也不令太医为六公主看诊治伤,这到底是何缘故? 建文帝早已站起身来,苍白的脸孔没什么血色,一双龙目中泛着复杂奇异的光芒。却未出言解释。 五皇子有些急了:“父皇,六皇妹受了这么重的伤,必须要及时诊治。万一拖延个好歹……该如何是好!儿臣恳请父皇,快些让太医为六皇妹治伤!” 五皇子满面急切,绝非作伪! 相较之下,四皇子就显得颇为冷漠,在看到重伤不起的六公主时,毫无悲戚之色。而惯会做戏的三皇子,也只顾着关心建文帝,对六公主并未多问。 所谓兄妹手足,原来不过如此。 建文帝似从数年的骄傲自得中幡然清醒过来,此时看着三皇子诸人,心中不知是何滋味。 …… 就在此时,俞皇后也领着一众嫔妃来了。 “皇上!”俞皇后显然被吓得不轻,面色惨然,声音不停颤抖:“皇上没事吧!” 到底是少年夫妻,便是有再多的怨怼不满,惊闻建文帝预刺的那一刻,俞皇后如遭雷击。一路飞奔而至,丝毫未顾什么皇后仪容风范。梳得整齐的发髻,已凌乱不堪。耳际的发丝被风拂至眼前。 俞皇后恍若不察,冲到建文帝面前,紧紧地抓住建文帝的手。 建文帝的手没什么温度,俞皇后的手更是一片冰凉。 建文帝没有出声,默默地反手握住俞皇后的手。 淑妃丽妃等人,也各自吓得魂飞魄散,恨不得也像俞皇后一般冲过去……奈何此情此景,她们根本没这个资格。 而梅妃,在看到胸前满是鲜血躺地不起的六公主时,便如一颗心被剜了出来,眼前一黑,当场便昏厥过去。 建文帝目光一一扫过众人的脸孔,终于张口道:“太医何在?” 一直候在旁边的两位太医战战兢兢地上前:“微臣在!” 建文帝淡淡道:“将七皇子抬进帐中。” 众人:“……” 正文 第三百五十八章 身份(一) 宛如一道晴天霹雳,在众人耳边炸响。 众人被这一道惊雷,炸得五脏六腑俱错了位,一个个面色僵硬,久久无法回神。 素来冷静的俞皇后,此时也是满面震惊,脱口而出道:“皇上,哪来的七皇子!” 躺在地上的,明明是六公主盛安平!建文帝怎么会说是七皇子?该不是今日被此刻吓得失了魂魄吧! 建文帝深深地看了俞皇后一眼,然后掠过面色大变的嫔妃们。 当年意图加害盛鸿结果误害死盛安平的幕后主谋,到底是谁? 俞皇后一直无子,宫中庶出的皇子多一个少一个,对她都无实质的影响。所以,俞皇后动手的机率最小。 贤妃淑妃丽妃静妃,俱是当年育有皇子的嫔妃! 当年盛鸿十分受宠,已越过几位年长的皇子。动手加害盛鸿之人,就在她们四个之中! 到底是谁? 贤妃此次未来,淑妃丽妃静妃俱是满面震惊。 她们是为什么震惊?是在震惊盛鸿的真实身份?还是在惊惧害怕当年之事被重新翻出来? 俞皇后问出口后,久久未得到回应。索性闭上嘴,不再多问。 …… 盛鸿昏厥未醒,胸口伤势不明,满眼的血迹却已足够骇人。 两位太医面色凝重,小心翼翼地将盛鸿抬入帐篷中。 建文帝也跟了进去,张口喊上了俞皇后:“皇后,你也进来。其余所有人,都在外候着。没朕的吩咐,谁都不准进来。” 站在角落处的谢明曦,目光一直随着盛鸿的身影,直至厚厚的帘子被放下,遮挡住了视线,才收回目光。 几位皇子满面震惊,淑妃等人神色更是僵硬难看。 李湘如萧语晗等人无资格挤进最内圈,各自焦灼不安地在数米外等候。 她们几个离得远,既未看到里面的情形,也未听到建文帝说的那句石破天惊的话。 “老天!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尹潇潇满面忧色:“到底是谁,竟敢暗中派刺客来刺杀皇上?” “听闻六公主为皇上挡下了一箭!”萧语晗同样忧心低语:“也不知伤得到底如何!” 李湘如倒是没什么忧伤难过的,幸灾乐祸地暗暗想着,六公主该不会一命呜呼吧! 方若梦林微微却在为谢明曦忧心:“谢妹妹怎么一直没动静?她该不是被吓到了吧!” “她和六公主在一起,俱在皇上身侧。皇上遇刺,她定是亲眼所见。还不知被吓成了什么样子。” 众少女正窃声低语,谢明曦便已过来了。 林微微第一个迎上前,匆匆的谢明曦一眼:“谢妹妹,你没事吧!” 尹潇潇等人也围拢过来。便是李湘如,也不例外。当然了,李湘如主要是想看看谢明曦被吓得魂不附体的模样。 可惜,李湘如失望了。 谢明曦除了面色略显苍白之外,竟和平日无异。眸色沉沉,看不出半分真实情绪。 …… “我没事。”谢明曦张口说道:“当时情势危急,我反应不及。倒也没受伤!” 尹潇潇急急问道:“六公主伤得如何?” 谢明曦淡淡道:“伤得颇重。不过,应该无性命之忧。” 没等众人松口气,谢明曦又说道:“还有,以后别叫六公主了。其实,他是七皇子,自八岁起便穿女装,扮做六公主。自今日起恢复身份了。” 众少女:“……” 一众少女,俱都成了石雕,久久无人动弹。 良久,林微微才困难地吐出几个字:“谢妹妹,这等事,如何能开玩笑?” 怎么可能? 和她们同窗三年的六公主盛安平……怎么可能是七皇子盛鸿? 盛鸿不是在六年前就意外落水身亡了吗?活下来的,不是六公主吗?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明曦看着林微微:“我什么时候开过这样的玩笑?” 林微微哑然。 是啊!这等事,谢明曦绝不会开玩笑。 也就是说,谢明曦刚才说的话都是真的。 方若梦脱口而出道:“这么说来,谢妹妹岂不是和七皇子殿下同寝了三年?” 众少女:“……” 谢明曦没半分少女的娇羞,声音异常冷漠:“是啊,我被骗了三年。” 方若梦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忙讪讪地道歉:“谢妹妹,对不住。我骤闻此事,实在太过震惊。随口胡言,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无半分笑意。 其余少女面面相觑,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 又过片刻,林微微叹了口气:“罢了,先不说这些。不管如何,我们都盼着他性命无忧。” 六公主何止骗了谢明曦,也骗过了所有师长和同窗——当然,谢明曦被蒙骗得最惨。 一个待字闺中的少女,和一个少年同处一室三年。 春猎这两晚,两人还是同榻而眠! 一旦此事传开,谢明曦还能嫁给谁? …… 六公主不是真正的六公主,而是男扮女装了数年的七皇子? 陆迟盛渲等伴驾随行的少年郎,也都被这个消息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尤其是暗中恋慕“六公主”的两三个少年,更是瞠目结舌。 李默呆若木鸡,神色僵硬。 陆迟见他这副模样,既觉好笑,更多的却是同情。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李默的心思。 这两年多来,李默对“六公主”可谓一腔痴情,每每被揍得鼻青脸肿,却甘之如饴痴心不改。此次春猎,更是铆足了劲表现,希冀着能打动“六公主”的放心,期待着被建文帝相中成为驸马…… 骤闻六公主竟是男儿身,李默不知何等震惊失望难过。 陆迟抵了抵李默的胳膊,轻声道:“你稍微收敛些,也别太露行迹了。” 李默恍若不闻,一张俊俏的脸孔如石雕一般,死气沉沉。 他倾心相恋的姑娘,原来和他一样是个少年郎! 往日的痴恋情深,原来是老天和他开的一场荒唐的玩笑! 现在,玩笑结束了。六公主成了七皇子。 他的一腔深情,注定成了笑话! 李默忽地转身冲进了山林里,转身时,泪水已冲出眼角。 …… 正文 第三百五十九章 身份(二) 帐篷内,两位太医忙碌不已。 谢明曦之前只拔了箭,也为盛鸿的伤口敷了药粉。到底伤势如何,却未查验。 如果是六公主,伤在胸口,两位太医自要踌躇一番。六公主“变”成了七皇子,倒是少了一层顾虑。 一个太医将盛鸿的衣衫剪开。 很快,盛鸿的身躯出现在帝后眼前。 只一眼,真相便已分明! 十四岁的少女,总会有些曲线,身体也会柔软些。眼前却是少年人特有的平坦结实的胸膛。绝无可能被错辨! 建文帝吩咐将裤子也剪去。 两位太医只得依令而行,只留下最里面的短裤。 建文帝亲自上前,蹲下身子,拉开看了一眼。然后,脸孔隐隐有几分扭曲。 俞皇后:“……” 俞皇后默默将头扭到一旁。 胸膛处的箭伤触目惊心,好在伤口已被止了血。 两位太医仔细检查伤口,各自对视一眼。 这位谢三小姐解救得十分及时。箭伤虽不致命,却会因流血过多身亡。现在只需重新敷药包扎,慢慢养伤便可。 两个太医忙碌着伤药包扎。 最初的震惊终于褪去。俞皇后深深拧起了眉头,转头看向建文帝。 建文帝脸上没什么多余的表情,目光却无比复杂,定定地落在盛鸿的脸上。 “梅妃母子犯下欺君之罪,”俞皇后轻声问道:“皇上打算如何处置他们母子?” …… 欺君之罪? 该如何处置? 俞皇后一张口,便是最犀利的问题。 欺君当然是死罪! 事涉天家颜面,堪称皇室丑闻。堂堂皇子,竟扮做女装,而且一扮就是六年。视帝后为无物,视皇家法度为无物。犯下这等重罪,梅妃母子只有死路一条…… 不过,建文帝若真有此意,绝不会在人前公布七皇子的身份。随意编个理由,便能悄无声息地“处置”这对母子。 果然,建文帝深深呼出一口气,张口道:“鸿儿为救朕奋不顾身,身受重伤。昏迷前曾亲口恳求朕饶过梅妃一命。朕已经应下。暂且将梅妃关押,不准她和鸿儿见面。” 顿了片刻,又道:“至于鸿儿,待他伤好了,朕再行处置。” 看来,建文帝是打算饶过梅妃和七皇子了。 俞皇后点点头应下,并不多问。 建文帝转头看向俞皇后:“鸿儿自陈,六年前安平落水不是意外,而是被人加害。对于此事,皇后以为是真是假?” 六年前,“七皇子”意外落水身亡之事,令建文帝龙颜大怒,严令彻查后宫。当日有一个内侍,也在水塘附近。 巧的是,那个内侍也一同落水溺毙。 那个内侍进宫不到一年,不过十二三岁,进宫前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宫中招内侍的时候,多愿招这等没了血亲挂念的。和那个内侍一年进宫的,还有六个也是相同情形。落水的内侍平日沉默少言,和一同进宫的内侍们也少有来往。 那六个内侍被反复用刑拷问,什么也问不出来。最后都死在了宫中的天牢里。 受了牵连的,还有伺候七皇子的内侍宫女,足足十几个,都被一同处死。 八岁的孩童,淘气在水塘边玩耍,不慎落水溺毙。这等事说起来不算新鲜稀奇。可在宫中发生此事,还发生在一个皇子身上,让人不得不多疑多虑。 奈何无凭无据,只凭怀疑,不能给任何人定罪。 这一桩往事,也成了宫中秘而不宣的一桩悬案。 谁能想到,当日落水身亡的,竟是六公主盛安平。顶替六公主身份活下来的,才是真正的七皇子。 梅妃用这等荒唐又大胆的办法,护住了儿子性命,让七皇子躲过幕后主谋的迫害,安然长大。委实出人意料。 …… 俞皇后略一皱眉,淡淡道:“当年之事,查了许久,也未能查出端倪。到后来,便以七皇子意外落水了结此事。” “皇上现在旧事重提,莫非是要重查此事?” 建文帝目中闪过冷意:“没错!朕正是要重查旧事!” “有人胆敢谋害朕的儿子,一想到这个人就藏在暗处,甚至可能时常伴在朕的身边,朕便不寒而栗。” “这个人有能耐谋害皇子,他日便有可能加害于朕。朕绝不能轻饶!” 说到底,建文帝也是被此次突如其来的刺杀吓到了,再从盛鸿口中得知当年六公主是被人所害,愤怒惊惧中,又多了深深的忌惮和猜疑。 莫非,当年加害六公主和今日刺杀他的是同一人? 俞皇后看了满面愤怒阴鸷的建文帝一眼,低声应是:“待回宫之后,臣妾便重查此事。” 建文帝心事重重,眉头紧缩,一时也没了兴致再说话。 帐篷内,重复恢复了安静。 …… 一个时辰后。 等在帐篷外的众人,从一开始的震惊中慢慢回过神来。 几位皇子神色各异,俱都未说话。 没了六皇妹,多了一个七皇弟。便是对储君之位野心最小的五皇子,也觉得气闷懊恼。更别提三皇子四皇子了。 三皇子目光闪烁不定。 四皇子神色沉沉,目如寒潭。 几位嫔妃的面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半晌,静妃第一个打破沉默:“真没想到,当年溺水身亡的人是安平。” 淑妃也轻叹一声:“梅妃也是。为何当年不吐露实情,偏让七皇子扮做六公主。这一扮就是六年。这三年来每日和姑娘家一起读书,可怜堂堂皇子,竟受这等委屈。” 这话乍听满是怜悯,细细品味,却能品出一丝微妙的恶意。 丽妃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嘲讽:“六公主落水身亡,梅妃被吓破了胆。宁肯让儿子扮做女儿活下来,之前数年,整日病着不见人。直至今时今日,七皇子已长大成人,颇得圣眷。今日更是有救驾之功,才揭露此事。如此想来,梅妃可不是蠢人。” 若是真的蠢人,早就被这吃人不眨眼的后宫拆解入腹,哪能活至今时今日。 所以,当年到底是谁暗中加害七皇子? 谁有这个动机? 谁有这等能耐? …… 正文 第三百六十章 留下 夕阳挂在天际,漫天红霞。 山林间光线愈发暗淡。 所有人都守在帐篷外,或远或近。原本还算安静,等了两个时辰之久,眼看着天就快黑了,终于有人按捺不住,窃窃私语起来。 “七皇子殿下为皇上挡了一箭,正中胸口。也不知能否救回这条性命!” “说起来,今日之事,真是令人心惊后怕。万幸七皇子反应迅捷,否则,此时躺在帐篷中的可就是皇上了。” 说句不好听的,七皇子到底年少,或许能挨得住。换了年过四旬龙体大不如前的建文帝,说不定当场便会驾崩归西…… 这等大逆不道的话,谁也不敢说出口,只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很快便换了话题。 “好好的六公主,忽然就变成了七皇子,真是奇哉怪哉!” “可不是么?之前半点风声都没有,忽然就变了个人。” “嘘!天家之事,你我可别多嘴。多一个皇子,想来皇上心里也是高兴的。” 这倒也是。 这年头,普通百姓家也盼着子嗣兴旺。皇家也不例外。 谁还嫌儿子多? “看这架势,七皇子还没醒吧!” “便是醒了,身受这等重伤,绝不宜随意挪动。依我看,这回的春猎怕是要取消了……” 众官员揣摩建文帝的心思,倒是猜得很准。 很快,卢公公便传了建文帝口谕。 七皇子伤势颇重,不能挪动,要在帐篷中养伤数日。春猎即刻起取消。众人皆下山回行宫住下待命。 ……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下山回行宫。 几位皇子,都被留了下来。 嫔妃们倒是也想留下,奈何建文帝未下这道旨意,只得各自叮嘱自己的儿子谨言慎行,万万不可在此时乱说话惹得建文帝不快云云。 出人意料的是,谢明曦也接到了口谕。 卢公公亲自到了谢明曦面前,颇为客气地说道:“皇上有旨,请谢三小姐也一并留下,照顾七皇子殿下。” 一众少女下意识地一起看向谢明曦。 这半日,谢明曦一直未曾张口说话。 谢明曦和“六公主”感情之佳,众少女俱都有目共睹。“六公主”忽然变成了“七皇子”,大家都很震惊。 想来,最震惊的人,非谢明曦莫属。 谢明曦从不是喜形于色之人。这半日功夫,她面沉如水,目光沉凝。浑身上下散发出的气势难以形容…… 就连和她最要好的林微微,都没敢张口和她说话。 卢公公宣完口谕之后,等了片刻,谢明曦才张口应下:“谨遵皇上旨意。” 众少女暗暗松口气。 便是卢公公,心里也忍不住想着,这位谢三小姐刚才一直不吭声,该不是想抗旨吧…… 好好的姑娘家,和七皇子殿下同寝三年,这两日还同榻而眠。现在知道七皇子的真实身份,一定是又羞又喜吧! 若不是七皇子这一出,或许谢三小姐还有进宫为妃的机会。现在嘛,就什么都别多想了。安心地等着天家下旨指婚给七皇子吧! 想及此,卢公公对眼前的谢明曦更客气了几分:“请谢三小姐随奴才去面见皇上和皇后娘娘。” 谢明曦点点头:“有劳卢公公了。” …… 待谢明曦走后,林微微等人才长舒一口气。 “我刚才真怕谢妹妹抗旨不从。”尹潇潇小声嘀咕。 萧语晗也轻叹一声:“是啊!我瞧着谢妹妹也不像是高兴的样子。” 方若梦压低声音:“别说谢妹妹,便是我们几个,这半日心里也不是滋味。被同窗骗了三年,心里怪不是滋味的。” 李湘如却淡淡道:“被骗三年,如今是现成的七皇子妃。我倒觉得这是谢明曦的运道来了。” 众少女:“……” 林微微忍不住白了李湘如一眼:“你别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李湘如似笑非笑地瞥了回来:“你又不是谢明曦,如何便知谢明曦的真正心思?你以为她在懊恼不快,说不定,她心里正自得快意。” 林微微柳眉一挑,嘲讽地一笑:“我虽不是谢妹妹,却知晓谢妹妹绝不是贪恋富贵之人。你口口声声这么说,该不是眼热谢妹妹能留下心中嫉恨不满吧!” 李湘如被戳中痛处,顿时变了脸色:“你……” 林微微哼了一声,看都不看李湘如,拉起方若梦便走。 尹潇潇也看不惯李湘如这等做派,也一起走了。 唯有萧语晗和李湘如交好,留下劝慰了几句:“我们都是同窗,何苦为了这点小事闹口角。” “谢妹妹有此际遇,我们也该为她高兴才是。” 又压低声音,悄然笑道:“说不定,你们以后还会成为妯娌。相处的日子还长得很。” 李湘如羞红了面颊,心情陡然好转,轻轻啐了萧语晗一口:“没影子的事,乱嚼什么舌头。” 萧语晗心中闪过三皇子温和的俊颜,心里悄然涌起甜意,默默想着,其实我也想和谢妹妹做妯娌啊! …… 谢明曦被卢公公领到了帐篷外。 卢公公先进去复命,过了片刻,才又出来:“请谢三小姐入内。” 谢明曦轻声应下,迈步进了帐篷。 从外看,帐篷便大得惊人,此时入内,更是宽敞。 临时搭出的宽大床榻上,一个少年静静地躺着。全身被被褥盖得严严实实,显然还未醒来,听到脚步声也无半丝反应。 建文帝和俞皇后各自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三人,各自站在帝后身侧。 帐篷里还有两位太医,另有十余个内侍宫女。 谢明曦没有东张西望,更未胆怯惊惶,稳步上前行礼:“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建文帝目光掠过谢明曦秀美的脸庞,心里有些遗憾和恼怒。 原以为是自己的掌中美人,没想到,一转眼就成了准儿媳……七皇子扮做六公主,这三年来,和谢明曦形影不离,同时同寝。如今盛鸿身份曝露,总得“负责”。 哪怕是天子,也没脸和自己的儿子抢媳妇。 好在自己圣旨未下,不然,现在岂不是成了全天下人的笑话?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一章 照料 建文帝也算拿得起放得下,很快将这一丝懊恼不快抛诸脑后,颇有帝王风范地下旨:“鸿儿伤势颇重,需有人一直守在身边照料。自此刻起,你便留在鸿儿身边。直至他伤势痊愈。” 媳妇伺候自己未来的夫婿,天经地义。 谢明曦看不出有半分乐意或不乐意,恭敬地领命应下。 三皇子和五皇子迅速对了个眼神,心里各自唏嘘。 几个年长的皇子亲事还没定,倒是盛鸿这小子,心眼多得很,早早就给自己寻了媳妇……还抢了建文帝相中的美人! 不过,这一茬以后是万万不能提了。免得建文帝恼怒不快。 俞皇后的声音响起:“明曦,七皇子隐瞒身份数年,也有他不得已的苦衷。想来,你也一直被瞒在鼓里。” “天家行事,自有规矩。” “待七皇子醒来,本宫便会下凤旨为你们赐婚。你且放宽心,在此照顾七皇子。” 最后一句,说得意味深长。 你且放宽心,以后建文帝再不会对你生出染指之意。 嫁给年少俊美情意深厚的七皇子为妃,总比进宫伺候年迈好色的建文帝强得多! 谢明曦继续恭敬道谢,神色如常。 以俞皇后之敏锐犀利,此时竟也窥不破谢明曦的真实心绪。 …… 建文帝又去床榻前看了盛鸿一回。 清冷美丽的脸孔,平日早已看惯,也从未多思多想。 此时建文帝已知盛鸿之前男扮女装,再看这张脸,只觉得姝丽中透着勃勃英气,并不显得女气。 盛鸿失血过度受伤颇重,此时俊美的脸孔毫无血色,不知何时才能醒来。看着令人心中恻然。 若不是盛鸿舍身相救,今日遭此一劫的人就是自己。可被蒙在鼓里整整六年,一朝得知真相,心里也实在不是滋味…… 建文帝心绪纷乱,化作一声长叹,然后转身离去。 俞皇后也随之一起离开。 离去前,俞皇后深深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垂着眼睑,恭送帝后离开。 建文帝俞皇后一走,几位皇子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终于张口说话。没人提起七皇子为何男扮女装之事,而是商议起今夜谁先留下。 “七皇弟伤势颇重,不知要养多久的伤。父皇既命我们兄弟几人留下,显然是让我们做兄长的好好照顾七皇弟。” 三皇子颇有兄长风范地说道:“今晚,我便先留下吧!” 四皇子目光微闪:“三皇兄今日似颇为疲累,熬上一夜只怕力有不逮。还是我留下。” 五皇子不甘示弱地凑热闹:“今晚我留下照料七皇弟。两位皇兄都回去好生歇着,明日早些过来便是。” 话说,谁不好奇啊!等七皇子醒来,趁着他神志不清之际套套话之类的也便利些。 几个皇子打着同样的主意,不肯相让,争抢着要留下。 就在此时,谢明曦的声音淡淡响起:“有我照料七皇子殿下已足够,诸位皇子殿下都去别的帐篷歇着吧!” 众皇子:“……” 换了往日,谢明曦这般说话,四皇子第一个便要翻脸动怒。 不过,现在谢明曦已是板上钉钉的七皇子妃。对着未来弟媳,总要维持几分未来伯兄气度。 四皇子都没吭声了,三皇子和五皇子也不好意思和未来弟媳较劲,对视一眼,一起退让:“也罢,今晚便有劳谢三小姐了。” 谢明曦扯动嘴角:“皇上下旨命我伺候七皇子殿下,贴身照料,这都是我分内之事。” 四皇子心中哂然冷笑。 三皇子目光微闪,半开玩笑地说道:“三小姐对七皇弟情深义重,甘愿不眠不休地照顾七皇弟。这份心意,令人钦佩。” 五皇子也欣然笑道:“想来,七皇弟一睁眼,想看到的人也不是几个兄长。我们几个就别在这儿碍眼了。” 谢明曦淡淡瞥了五皇子一眼。 五皇子背后莫名一凉。 …… 几位皇子都走了。 帐篷里陡然清静了许多。 谢明曦目光扫了一圈,又道:“湘蕙染墨留下,其余人等暂且退到帐篷外。” 宫女内侍们都退了出去,两位太医对视一眼,一时拿不定主意自己算不算“其余人等”。就听谢明曦又发了话:“请两位太医也一并退下,就在帐篷外候着。若七皇子殿下有什么不妥,再进来照料不迟。” 对着神色淡然的未来七皇子妃,两位太医不敢不恭敬,领命退了出去。 帐篷里只余昏迷未醒躺在床榻上的盛鸿,站在床榻边的湘蕙染墨,还有三米之外的谢明曦。 湘蕙迅速冲染墨使了个眼色,两个宫女一起跪下请罪。 湘蕙一脸诚恳地说道:“奴婢奉梅妃娘娘之命伺候殿下,每日随行,为殿下遮掩真实身份,并不是故意欺瞒三小姐。恳请三小姐见谅。” 染墨也低声道:“奴婢也一样奉命行事,不敢透露一星半点。请三小姐息怒。”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无半点笑意:“七皇子殿下忍辱负重,女装一穿就是六年,从未露过半点破绽。我和殿下同窗同桌同食同寝三年,都未察觉到异样。说来也怪我自己心盲眼瞎,如何能怪你们?” 湘蕙:“……” 染墨:“……” 听这语气,就知道谢三小姐气得不轻。 想到谢明曦平日笑着坑人从不手软的性子,湘蕙和染墨各自默默地为自家主子点蜡。 算了,小两口的事情,她们还是别掺和了。 两个宫女老老实实地跪着。 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道:“行了,都别跪着了。都起身吧!湘蕙,你去打盆热水来,染墨,你去准备干净的毛巾。” 原来,谢三小姐是刀子嘴豆腐心,竟是要亲自动手为七皇子殿下擦洗。 湘蕙心中一喜,忙应了下来。 染墨和湘蕙想到了一处,心里也颇为喜悦。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三小姐为殿下擦洗,可要奴婢们帮忙?” 谢明曦淡淡道:“我什么时候说要为他擦洗了?我要热水,是打算自己净面梳洗。” 湘蕙:“……” 染墨:“……”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二章 后续(一) 俞皇后回行宫后,立刻召来顾山长:“……娴之,我委实没料到盛鸿竟穿了六年女装,扮做六公主进了莲池书院读书。他平日和明曦来往频繁密切。如今,明曦闺誉算是毁在盛鸿手中了。” “不过,你放心。待盛鸿醒了,我便下旨为他们赐婚,给明曦一个正式的名分。” 七皇子身份突变,顾山长一整个下午都在震惊中度过。此时已是晚上,顾山长纷乱的情绪也渐渐平息。 这门亲事,已成定局。 仔细一想,两个孩子相识相伴已有三年,彼此颇有情分……不管是什么样的情分,总比进宫给建文帝做妃嫔强得多。 “想来,这也是明曦和七皇子殿下之间的缘分。” 顾山长不知想起什么,目光暗了一暗,低声叹道:“早知如此,你也不必费尽心思‘调教’莲香了。” 莲香之事,俞皇后在今日早上告诉了顾山长。 遍寻和自己年少时容貌相似的美人,精心严苛训练,一言一行一颦一笑都要肖似。要买通卢公公,要在最合适的时机献上美人…… 此事耗费俞皇后两年之功。 更如一根刺,深深地扎在俞皇后的心里。 从建文帝笑纳美人的那一刻起,俞皇后对建文帝的最后一丝情意,也彻底湮灭。 今日建文帝遇刺,俞皇后的焦急仓惶惊惧,大半都是装出来的。那一刻,她甚至有些遗憾,为什么被利箭射中的人不是建文帝。 如此隐晦的心思,俞皇后自不会说出口,闻言随意地笑了一笑:“莲香是我的人,便是再得宠,也翻不出我的手掌心。她得宠,总比端妃得宠强得多。” 顾山长蹙着眉头,还待说什么,俞皇后已不想多说此事,很快扯开话题:“明曦心气颇高,被盛鸿蒙骗了三年,定然心气难平。” 说起弟子,顾山长也笑了起来:“是啊!明曦素来聪慧,无人能及。知晓自己被骗,少不得要生闷气。” 谢明曦看似随和,实则骄傲。平日只有她设局坑人的份,此次掉进了七皇子的深坑里,不知被气成了什么样! 小儿女们怄气之类的事,顾山长自不会多管,倒觉得有趣。 …… 这一夜,对许多人来说,注定了是不眠之夜。 谢明曦一直守在昏迷不醒的盛鸿身边,一夜未眠。 几位皇子,各有所思,翻来覆去也没睡好。 建文帝回了行宫后,便严令彻查刺客行刺之事。刺客们死了也不得清静,被翻来覆去开肠破肚地查了个仔仔细细。 可惜,这一伙蒙面死士,都被以利刃划花了脸,脸上全是伤疤,俱都看不出本来面目。穿得是最普通的黑色衣料,全身上下找不出半丝能证明身份的东西。 一夜过来,负责查验尸首经验老道的仵作,熬红了眼睛,也没查出什么来。 建文帝一怒之下,命人将这些尸首全部扔进了关野兽的笼中,成了猛兽的口中食。 建文帝骤逢刺客之事,本就受了惊吓,又因七皇子身份曝露之事心绪纷乱。再熬了一夜,怒火攻心,也随之病倒。 原本留在山上的太医,立刻被召至行宫,为建文帝看诊。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也顾不得一直未醒的七皇子了,闻讯后即刻下山回了行宫伺疾。 行宫里的妃嫔们,个个心急如焚。恨不得一个个都伴在建文帝身边。 可恨的是,有俞皇后在,根本轮不到她们。 建文帝前一日临幸的美人,这一日也在众人面前露了脸。很快被俞皇后召进寝室里伺候建文帝衣食起居。 …… 淑妃丽妃静妃看清美人的脸孔后,心中各自一惊,旋即反应过来,各自暗暗咬牙。 好一个俞皇后! 这一招实在是太毒辣了! 有这么一个美人在,以后建文帝的眼中怕是再无旁人了! 淑妃丽妃是死对头,对视一眼,各自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 倒是静妃,和淑妃丽妃都能说得上话,轻叹一声道:“我进宫比两位姐姐迟了两年。还记得我当年进宫时,初见皇后娘娘时,几乎惊为天人。” 静妃进宫时,俞皇后二十六岁,正是容颜最盛风华正茂之时。 这个叫莲香的美人,容貌举止都酷似年少时的俞皇后。乍看之下,恍惚是俞皇后重回年少。 淑妃定定神,轻声道:“妹妹说得没错。我年幼时见过堂姐,这位莲香美人,确实和堂姐一般无二。” 丽妃不无嘲弄地看了贤妃一眼:“你进宫数年,早该改口叫娘娘了。” 叫什么堂姐! 若俞皇后真得器重信任你,暗中搜寻训练美人的事,岂会将你一并瞒下? 贤妃似未听出丽妃的言外之意,淡淡笑道:“我叫一声堂姐,便是娘娘也不介怀。丽妃妹妹就不必操心了。” 丽妃被噎得一肚子火气,狠狠瞪了贤妃一眼。 …… 身在慈宁宫的李太后,接连接到了行宫送来的消息,既惊又怒又急。 李太后本想亲自赶赴行宫,被李贤妃好说歹说拦了下来:“皇上遇到这么些糟心事,定是被气得狠了,病倒在塌。越是此时,宫中越需太后娘娘坐镇。若太后娘娘也去了行宫,宫中人心浮动,朝中也会跟着波动不安。” “太后娘娘暂且别急,或许等上几日,皇上的病就好了。” 李太后忿忿地怒骂道:“竟敢刺杀天子!待追查到幕后主谋,哀家定要他碎尸万段!”又庆幸地叹了口气:“万幸鸿儿机灵,挡下了一箭。” 盛鸿救驾有功,足以抵消隐瞒身份的欺君之罪…… 话说回来,梅妃也是太蠢了。竟想出这么个蠢法子护着儿子。心中惧怕,将盛鸿送到慈宁宫便是。她这个祖母还能护不住皇孙? 说到七皇子,李贤妃一时不知心里是什么滋味,低声附和了几句:“太后娘娘说的是。此次,真是多亏了七皇子。” 李太后想了想说道:“鸿儿要在山上养伤,以哀家名义,打发两个太医过去伺候,再送些补品药材过去。” 李贤妃立刻应了下来。 ……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三章 后续(二) 昨日午间发生的事,隔了一日,便在京城传得沸沸扬扬。 天子遇刺,七皇子挺身护驾。这位七皇子之前穿了六年女装扮做六公主,还在莲池书院读了三年书…… 简直比梨园大戏还要稀奇离谱! 谢府上下,听闻这些惊人的消息后,却是喜不自胜。 六公主变成了七皇子。 谢明曦岂不是铁打的七皇子妃? 唯一可惜的便是七皇子母族势弱,在宫中没什么权势,不然,也不会为了避祸扮成六公主,一避就是六年! 和三皇子四皇子相比,远远不及,便是比五皇子也差了一大截。 “你这么想可就想差了。”谢老太爷眉开眼笑地说道:“别的差些无妨。七皇子以身护驾,这可是大功一件。只凭这一功劳,皇上以后也不会亏待了他。” 又低声笑道:“我们也别太贪心了。谢家能出一位皇子妃,已是幸事。” 就别肖想什么太子妃皇后了。 谢钧想想也是这个道理,很快将这点遗憾抛诸脑后。 倒是永宁郡主,得知消息后,气得一日都没吃下饭。 谢明曦这运道,委实太好了! …… 谢明曦的运道怎么就这么好? 谢云曦谢元亭兄妹两个,也各自懊恼愤怒得一夜没睡。 他们和谢明曦早已撕破脸彼此水火难容。谢明曦日后再做了皇子妃,他们还有什么好日子过? 令他们更懊恼的事还在后面。 隔日一早,永宁郡主便沉着脸道:“从今日起,你们兄妹便随我一起回谢府住下。” 什么? 谢云曦惊愕不已,脱口而出道:“莫非母亲是打算回府长期住下?” 这三年来,永宁郡主只在逢年过节时去谢家一趟装装样子,平日和谢钧各过各的日子,互不过问。怎么忽然就要回去了? 谢元亭也不愿回谢府:“谢明曦和七皇子殿下的亲事尚未定,说不定只是个皇子侧妃。母亲何必这般惊惶急促。” 这个谢元亭,真是愚蠢透顶! 永宁郡主目光如利刃一般飞了过去:“蠢材!” “谢明曦是顾山长的弟子,俞皇后便是冲着顾山长的颜面,也绝不可能令她为侧妃。凤旨赐婚,必是七皇子妃无疑!” “这么简单的事都想不到,真是蠢到了家!” 谢元亭被骂得满面通红,却不敢和永宁郡主顶撞,低下头不敢吭声。 谢云曦还想张口,永宁郡主又冷冷地瞪了她一眼:“谢家攀龙附凤,日后门第再不相同。你们到底都姓谢,一个是谢明曦嫡亲的兄长,一个是谢明曦嫡亲的长姐。谢明曦风光了,你们的颜面也好看。” “我领着你们回谢府住下,于你们的亲事都有好处。” 谢云曦也不吭声了。 …… 当日,永宁郡主便领着谢元亭兄妹回了谢府。 正如永宁郡主所说,谢元亭谢云曦是谢家儿女。谢钧对这一双儿女再失望,也不会拒之门外。 谢元亭刚安顿下来,丁姨娘便来了。 自春桃秋菊各生下一女一子后,丁姨娘彻底失了宠。 谢钧等闲从不去兰香院,丁姨娘也如失了水分的鲜花一般,迅速干枯。原本娇柔美丽的脸孔,如今憔悴消瘦面色暗黄,再没了往日楚楚动人的风姿。 “你来做什么?”谢元亭厌恶地瞥了丁姨娘一眼。 丁姨娘早已习惯了谢元亭这等模样,也不生气,双目熠熠闪亮:“元亭,明娘竟真的有做皇子妃的造化。以后,我们的好日子要来了!” “她做她的皇子妃,和我有什么相干?”谢元亭一脸不屑。 丁姨娘却道:“怎么没相干!你和明娘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她做了皇子妃,岂有不照拂你的道理!便是平日感情淡薄些,你也是她的亲大哥!她对你不管不问,传出去也不体面!” 说句不好听的,赖也要赖上谢明曦! 丁姨娘也是真的急了! 自秋菊生了儿子,谢钧对庶出的幼子极是疼爱看重。此消彼长之下,谢家上下再无人将谢元亭放在眼底。 好端端的谢家大少爷,彻底成了冷灶。 也只有她这个亲娘,才会这般着急了。 好在谢明曦有出息,有做皇子妃的运道。 她休想抛开自己的亲娘兄长不管不问! 丁姨娘心里盘算着,又压低声音道:“元亭,你可别犯傻!你今年已有十六岁,亲事迟迟未定。明娘做了皇子妃,你少不得沾一沾光,日后也能说一门好亲事。” 听着丁姨娘喋喋不休的絮叨,谢元亭的神色终于松动了几分。 …… 徐氏也为了此事高兴不已,私下对儿子谢铭笑道:“明娘做了皇子妃,谢家便是真的改换门庭,成了正经的皇亲了。” “兰娘已经不小了,正好趁着这股东风说一门好亲事。日后元舟也能有个好前程。” 谢铭有些迟疑,低声道:“要沾光,也得先紧着云娘和元亭。” 哪里轮得到谢兰曦谢元舟! 徐氏白了儿子一眼:“你这个榆木脑袋!” “明娘和谢元亭谢云曦早已翻脸反目,以明娘的性子,岂会让他们沾光?” “论亲疏,我们当然不及长房。论感情,我们和明娘可要亲近多了。不信你瞧着吧!以后明娘提携娘家兄弟姐妹,保准是先紧着兰娘元舟。” “至于我们,也得一心向着明娘才是!” 徐氏说得信心满满,谢铭一颗心也安定下来,连连点头。 …… 此时的谢明曦,根本无暇顾及谢家上下人人心中盘算什么。 因建文帝生病,两个太医早已去了山下行宫处。几位皇子也都一并离开。只余下她陪伴在盛鸿身边。 她再气再怒,在此关头,也绝不会疏忽大意。 盛鸿一直昏迷不醒,隔了一天一夜,又发起高烧。一张俊美的脸孔满是潮红,不时渗出热汗。 染墨早已被吓得六神无主,哭着说道:“小姐,快些命人去行宫请太医来吧!再这般下去,七皇子殿下怕是不成了。” 湘蕙虽然没哭,也满面惊惶。 谢明曦以温热的毛巾为盛鸿擦汗,沉声说道:“放心,他能撑过去。” 正文 第三百六十四章 醒来(一) 盛鸿受了这般重的箭伤,失血过多,昏迷发烧都是难免。 两个太医临走前,留下了足够的伤药和退烧药。便是料到会有这等情形出现。 建文帝病倒在榻,京城那边闻讯后定会再派太医前来。只是,行宫里的两位太医绝不敢擅离建文帝半步。 皇子再尊贵,也贵不过天子。 谢明曦神色镇定,不见半分慌乱,一边以温热的毛巾为盛鸿擦拭降温,一边吩咐:“染墨,太医留下了退烧药。你立刻去煎药。” 惶惶不安的染墨忙擦了眼泪,应声退了出去。 湘蕙又重新端了一盆热水进来,轻声道:“请容奴婢为殿下擦拭身体。” 只擦手脸脖子可不顶事。 谢明曦动作微微一顿,转头看了湘蕙一眼。 湘蕙立刻低声道:“三小姐请放心。奴婢今年二十有六,比殿下整整大了十二岁。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奴婢一直将殿下视为孩子一般,绝无别的心思。” 心里暗暗涌起一丝欣慰。 谢三小姐对七皇子殿下倒是在意得很。 谢明曦似是窥出了湘蕙的心思,淡淡道:“既然如此,你来伺候便是。” 然后,起身让开了位置。 湘蕙:“……” 以退为进的招数被识破了! 湘蕙立刻陪笑道:“不瞒三小姐,殿下平日沐浴更衣,从不允任何宫女近身伺候。奴婢和染墨也不例外。奴婢委实不敢替殿下擦洗身体,免得殿下醒后动怒。奴婢区区一条贱命,还请三小姐怜惜一二。” 这个湘蕙! 不愧是在宫里混迹了十余年的老人,看着敦厚老实,其实狡猾又机灵。一番话既为自己辩解,又不着痕迹地为盛鸿剖白。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应了回去:“相处三年,我竟不知湘蕙姑娘这般能言善辩。” 湘蕙低声陪笑:“三小姐说笑了。奴婢哪里称得上能言善辩,只是揣摩主子心意。想来七皇子殿下也愿三小姐亲自动手擦洗身体。” 两人的未婚夫妻名分已定,只差了一道凤旨而已。 建文帝命她伺候照料盛鸿,此时确实没什么可矫情的。 谢明曦忍下心头闷气:“你先退下吧!” 湘蕙暗含喜色地地退了出去。 …… 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转头看向盛鸿。 熟悉的白皙脸孔,此时满是潮红,不时渗出热汗。胸口的箭伤颇为深重,不过,连着敷药两日,已不再流血。 谢明曦抿了抿嘴角,伸出手,解开盛鸿的衣襟。 为了便于上药,盛鸿身上的衣裳颇为宽大。这两日,都是谢明曦亲自为他敷药。所以,宽衣解带之类的事并不陌生。 只是,每见一回盛鸿结实平坦的胸膛,谢明曦心里的憋闷郁气就要添上一分。 同寝三年,盛鸿总是和衣而眠。 说什么不惯脱衣之类的鬼话,她竟然也信了…… 更可气的是,进了行宫后,她和盛鸿同榻睡了两晚,各自睡了一条被褥。竟未察觉到盛鸿的男儿身,对她来说,简直是平生一大耻辱! 等你醒了,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明曦恶狠狠地拧了热毛巾。 竟敢骗我这么久! 谢明曦阴沉着脸用毛巾擦拭盛鸿的胸膛,小心地避开了伤处。 管你有什么苦衷,欺骗就是欺骗!不可原谅! 谢明曦继续沉着脸,为盛鸿擦拭胳膊。 更可恨的是,竟用这等危险之极的方法恢复身份。稍有不慎,或是算计得不够仔细,就要搭上这条小命! 谢明曦心中燃着怒火,面无表情地扯开盛鸿的裤子。 什么娇羞,什么脸红,半点都没有。 就这么快捷又迅速地为盛鸿褪了裤子。 十四岁的少年,常年习武,身量修长,结实有力。两条腿笔直修长,白皙光洁。碍眼的腿毛暂时尚未长出来,好看得令所有女子嫉妒。 唯一碍眼的,便是短裤覆盖的某一处…… 受了重伤,又一直昏迷未醒,自然不可能有什么“异样”。只是,柔软服帖的衣物根本遮不住,难免显露出几分。 谢明曦眸色更暗了几分,眼底再次燃起怒焰。 奈何盛鸿还在昏睡中,压根接收不到她的怒气。 谢明曦默默咽下一口闷气,用温热的毛巾为盛鸿擦拭双腿。当毛巾靠近大腿处,耳边忽地响起一声低低的呻~吟。 …… 谢明曦动作一顿,迅疾抬眼看了过去。 昏睡不醒的俊美少年,用尽全力睁开双目。目光涣散而茫然。过了片刻,才渐渐有了焦距。 一张熟悉不过的秀美脸庞映入眼帘。 只是,脸上没半点表情,目光冷淡。 就像看着陌生人一般。 盛鸿骤然醒来,没有半分力气,便连眨眼都费力,更别提张口说话了。 盛鸿动了动嘴唇:“明曦。” 声音沙哑,微弱不可闻。 谢明曦神色淡淡,似未听见,继续为盛鸿擦拭身体。待将身上的汗珠全部擦拭干净后,再为盛鸿穿好裤子,系上衣襟。 盛鸿可怜巴巴地继续喊:“明曦。” 声音还是沙哑,有气无力,听着别提多可怜了。 可惜,谢明曦便如铁石心肠,充耳不闻。起身便走了出去。 完了! 真是气得不轻啊! 盛鸿心里暗暗叫苦。可惜此时胸口疼痛,全身如灌了铅一般,没半分力气说话。想解释也没精神气力…… 当然,谢明曦也未必肯听就是了。 又过片刻,谢明曦重新走了进来,手里端着一碗热腾腾的汤药。 总算还肯给他喂药!又为他擦洗身体!这个媳妇总之是逃不了了!最大的两个危机,也一并迎刃而解! 盛鸿这般想着,心情又稍稍好了几分。勉强振作起来,正要张口说话,谢明曦已舀起一勺汤药,喂了过来。 又热又苦。 汤药一入口,盛鸿被烫得唇舌发麻,然后,那股挥之不去的苦味在舌尖蔓延,迅速到了舌根。 毫不夸张地说,这是盛鸿生平吃过的最苦的汤药。 怎么会这么苦? 该不是放了三斤黄莲吧! 盛鸿一张俊脸皱成了苦瓜:“明曦……” 一勺汤药又喂进了口中。 盛鸿:“……” 正文 第三百六十五章 醒来(二) 帐篷外,染墨正竖长耳朵聆听账内的动静。 只可惜,几乎没听到任何声音。 湘蕙好笑不已,白了染墨一眼,低声呵斥:“快些站好!如此行事,成何体统!” 染墨不怎么情愿地站直身子,小声咕哝一句:“汤药里本该加一些糖霜。” 汤药太过苦涩,加些糖霜能去一去苦涩。谢明曦倒好,出来端药之际,不但没加糖霜,反而舀了满满一勺黄莲粉…… 想到自家主子此时喝着加了黄莲粉的苦涩汤药,染墨心里颇不是滋味,语气中不免流露出一丝忿忿不平。 湘蕙笑容一敛,淡淡瞥了染墨一眼:“主子们的事,你我就别多管多问了。” 染墨被噎了一回,有些气闷,面色也不太好看。 湘蕙将染墨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暗暗皱了皱眉。 这个染墨,对主子确实忠心。只是,这脑子却不够灵光。怪不得这三年来,七皇子殿下不乐意让染墨近身伺候。 七皇子隐瞒真实身份,装着少女模样,和谢明曦同食同寝三年。如今身份曝露,谢明曦心中岂能不动气? 现在下手“折腾”七皇子,便如小两口斗嘴怄气。哪有她们插嘴的余地? 染墨被不轻不重地数落一句,只得闭上嘴。 …… 世上最遥远的距离,是我就在你面前,你却对我视而不见。 盛鸿眼巴巴地盯着谢明曦。 可惜,只要他一张口,一勺热气腾腾苦死人不偿命的汤药便到了嘴边。他只得张口喝下。再张口,还是汤药。 谢明曦神色倒是挺平静,既没动气也没发怒,细心地喂了药,还不忘用帕子为他擦拭嘴角。 只是,从头至尾,她都没拿正眼看他,也不理他。 任凭他如何示好讨好,她一概不理会。 一碗热气腾腾的汤药喝进肚中,盛鸿稍稍有了力气说话:“明曦,你听我和你仔细解释。我不是有意要欺瞒你。” “当日,我一睁眼,便已到了这具身体里。” “我根本不敢露出半分行迹。愿不愿意,都得继续扮女装。” 呸! 那也不必特意和她一个寝室吧! 分明是早就算计她了! 谢明曦正要瞪过去,很快又忍住了。 盛鸿见谢明曦依旧没看自己,心里也没失望。继续低声说道:“是,我承认,我确实早就谋算着要娶你了。所以,这三年来,我一直有意无意缠着你。” “我在莲池书院里读书,同窗都是姑娘。不过,我和她们都保持着距离,从不招惹。只亲近你一人。” “我对你的心意,日月可鉴……” 话还没说完,谢明曦已端着药碗出去了。 盛鸿:“……” …… 谢明曦端着药碗出来了。 湘蕙立刻笑着接了药碗:“有劳三小姐了。” 谢明曦神色自若,看不出半点喜怒:“七皇子殿下已经醒了,你们两个进去伺候。我熬了两日,颇为困倦,先去睡上几个时辰。” 染墨下意识地应了一句:“三小姐何不就歇在账内,如此,殿下一睁眼便能看到三小姐……” 谢明曦压根没理会,已径直走了。 染墨的声音飘散在空气里,一张俏脸通红,不知是窘是恼,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湘蕙瞪了染墨一眼,低声道:“叫你整日多嘴!我早就叮嘱过你,低头当差,其余诸事,一概当做不知。” 染墨委屈地红了眼眶:“我还不是为了殿下!” 和脑子不清醒的人说话,就是这么费劲! 湘蕙懒得再多言,扔下一句:“我进去伺候殿下。”便进了帐篷。 染墨在原地站了片刻,用袖子将眼角擦干净,这才进了帐篷。 盛鸿正低声询问:“湘蕙,我昏迷了多久?” 湘蕙轻声禀报:“殿下昏迷了两日之久。这两日里,谢三小姐一直守在殿下身边。举凡换药喂药,都是三小姐亲力亲为。” 湘蕙深谙为婢之道,说的话格外入耳。 盛鸿听了之后,果然咧嘴笑了。只是,高兴之余不免忘形,身体略略一动,牵动到了伤口。 盛鸿疼得直吸凉气。 染墨心疼不已,忙凑到床榻边:“殿下怎么了?” 盛鸿皱眉不快:“男女有别,离我稍远一点。” 染墨:“……” 染墨窘迫交加,委屈不已,目中闪出水花。 盛鸿视若未见,看向湘蕙:“外面情势如何?” 身为皇子,理当有内侍伺候。往日隐瞒身份,不得已之下,只能由湘蕙染墨伺候。如今恢复身份了,更得保持距离。 相比染墨,湘蕙便安分讨喜多了,离床榻足有两米远。 盛鸿询问,湘蕙才张口答道:“那一伙刺客都被杀了,唯一的一个活口也主动服毒自尽。听闻这些刺客都已被毁了面容,根本查不出身份来历。” “皇上大怒之下,一病不起。” “两位太医去了行宫,为皇上看诊。” “其余的,奴婢也不清楚。” 湘蕙言简意赅,没有半句多余的废话。 盛鸿目中露出满意之色,嗯了一声。 湘蕙又道:“灶上一直热着粥,殿下这两日滴水未进,奴婢这就去盛一碗热粥来。” 盛鸿又嗯一声,然后低声叮嘱:“等明曦醒了问你,你便说我满面忧愁,怎么劝都不肯吃饭。” 湘蕙:“……” 染墨:“……” 主子这张脸皮,真是雄厚无双! …… 这两日,留在山间的御林侍卫又搭了数个帐篷。 谢明曦住宿的帐篷,离得颇近,走上几步便到了。 从玉扶玉没资格靠近伺候七皇子,这两日都守在这处帐篷里。此时谢明曦回来,两个丫鬟忙迎上前:“小姐,殿下醒了吗?” 谢明曦点点头。 从玉扶玉长松一口气,忙伺候谢明曦梳洗更衣睡下。 整整熬了两日两夜,谢明曦如绷紧了的弓弦,已熬到了极致。此时弓弦松懈,倦意陡然袭来。 头刚沾上枕头,便睡着了。 再次睁眼,天色已然黑了。 山间早晚俱凉,谢明曦刚一出帐篷,便觉得凉意扑面而来。 满面忧色的湘蕙上前行了一礼:“殿下自醒来一直不肯进食。请三小姐快去看看殿下吧!”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六章 醒来(三) 帐篷外悬挂着精致的宫灯。 林间多风,宫灯被吹得摇摆不定,柔和昏黄的光芒也随之晃动。 湘蕙一脸焦虑,看着不像作伪。 谢明曦却未情急,淡淡哦了一声。 换做染墨,此时定然心虚露馅。 湘蕙被“委以重任”,是因为平日看着沉稳持重,从不说谎。其实,越是这等人,撒起慌来越逼真可信。 被谢明曦以省视的目光打量着,湘蕙也没惊慌失措,继续苦着脸叹道:“殿下受着重伤,之前两日未进食。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将伤养好?” “奴婢知道三小姐因殿下隐瞒身份之事不高兴。只是,眼下殿下养伤要紧。恳请三小姐暂且息怒,先劝殿下进食才是。” 谢明曦淡淡扫了湘蕙一眼:“他是不是还说,我不去,他便一直不吃饭?” 湘蕙:“……” 谢三小姐果然敏锐犀利! 湘蕙装不下去了,忙陪笑道:“奴婢也是奉命行事,请三小姐见谅!”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婢!这话果然不假!” 湘蕙脸颊微热,继续陪笑:“是是是,三小姐骂的是。” 对着这么一张打骂随意的笑脸,谢明曦一肚子的刻薄话也懒得说了。迈步便去了七皇子殿下的帐篷。 湘蕙忙跟了上去,一边在心中暗暗叹气。 殿下,不是奴婢不忠心啊! 谢三小姐实在精明难缠,奴婢也无能为力啊! …… 喝了两碗热粥又小憩了两个时辰的七皇子殿下,虽然胸口伤势颇重,精神倒是还算不错。 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盛鸿立刻露出“饥肠辘辘”“奄奄一息”的神色。 谢明曦掀起帐篷上厚实的帘子,走了进来。一眼看到的便是盛鸿要死不活可怜兮兮的嘴脸。 谢明曦心里呵呵一声。转头吩咐湘蕙:“去盛一碗热粥来。” 湘蕙:“……” 湘蕙默默瞥了装模作样的主子一眼,应声而退。 过了片刻,热粥来了。 谢明曦亲自端了热粥,坐到床榻边。 果然还是苦肉计最管用! 媳妇外冷内热,看着狠辣无情,其实最是心软啊! 盛鸿心里暗自窃喜,含情脉脉地看着谢明曦,张口说道:“明曦,你来了,我才吃得下。” 谢明曦心里再呵呵一声,也不吭声,舀起一勺热粥,送到盛鸿嘴边。盛鸿满心欢喜之下,也不嫌烫,张口吃下。 之前吃的两碗热粥,已经消化了大半,以自己的饭量,便是再吃两碗也无妨。 盛鸿显然早有盘算,吃完了第一碗,眼看着谢明曦又命人盛一碗来也不慌。 直至第二碗入了肚,第三碗热粥又端来了。谢明曦还特意吩咐一声下去:“再熬一锅热粥。” 盛鸿:“……” 男子汉大丈夫,该认错的时候一定要及时认错! “明曦,我错了。” 盛鸿一脸悔悟懊恼:“我不该骗你。其实,你来之前,我便已喝了两碗热粥。我是怕你生气不理我,这才想出了这招苦肉计。” “都是我不对。你大人有大量,别生我的气。” …… 面色苍白的美少年,一脸诚恳地认错。 谁能对着这么一张脸板起脸孔呢? 谢明曦就能。 谢明曦倒是没再喂盛鸿喝粥了,不过,也没半分动容的样子。就这么面无表情地放下碗,然后继续坐在床榻边。 不言不笑,不气不恼,不理不睬。 饶是盛鸿面皮雄厚心里坚强,也觉得棘手。 姑娘家哭哭闹闹,倒是好哄。若是无理取闹,也好应付。 谢明曦这副模样,最是令人头痛。 湘蕙同情地看了自家主子一眼,然后恭敬地对谢明曦说道:“有三小姐在此照料,奴婢厚颜偷懒,暂且告退。” 湘蕙知情识趣,谢明曦也不为难,略一点头,湘蕙便退下了。 盛鸿瞪着湘蕙的背影,心里暗暗腹诽。 这个湘蕙,原来就是根墙头草!七皇子妃还没过门,就已经倒向未来的女主人。半点都不可靠…… 盛鸿收回目光,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扯着嘴角,一双明如火烛的眼眸似笑非笑,似已洞悉盛鸿心中所想。 盛鸿半点都不尴尬,皱着眉头呼痛:“胸口好疼!” 能不疼吗? 受了这么重的伤,就该好好休息。一直不停说话,虚弱的身体哪里经得住这般消耗元气。 谢明曦不想和他说话,将被褥拉起,盖过盛鸿的嘴,示意他闭嘴休息。 盛鸿听话地合上眼睛,无声地扬了扬嘴角。 其实,苦肉计总还是管用的。 …… 七皇子醒来的好消息,很快便送至行宫。 俞皇后知晓此事后,眉头微微舒展:“醒来便好。”又仔细问道:“七皇子的高烧可曾退了?” 前来送信的内侍忙应道:“七皇子殿下喝了药,烧退了一些。也喝了些热粥。只是,殿下伤势过重,没什么力气说话。” 俞皇后略一点头。 待内侍退下,俞皇后起身进了寝室。 建文帝躺在床榻上。 建文帝早已过了盛年,龙体远不如前。 病来如山倒,怒极最伤身。建文帝自躺到床榻上便未起过身。额上眼角皱纹堆积,面色晦暗,双目紧闭,看着颇有老态。 一个十五六岁的宫装美人,正立在床榻边伺候。美人眉如远山目若秋水,宜喜宜嗔明艳动人,俨然便是二十多年前的俞皇后。 正是俞皇后敬献给建文帝的美人莲香。 这两日,建文帝怒极攻心,病倒在榻,一应衣食起居喂药换衣等等,俱是莲香伺候。淑妃丽妃静妃齐齐被晾在一旁。 其中虽有俞皇后推波助澜,也可见建文帝对这位新得的美人是何等宠爱喜欢。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莲香神色恭敬地行礼。 莲香尚未封位,此时还是宫女身份,只能以奴婢自居。 俞皇后目光一扫:“你先退下。” 莲香应了一声,恭敬退下。 俞皇后坐到床榻边,轻轻为建文帝掖好被褥。 建文帝依旧沉睡不醒。俞皇后默默地注视着建文帝的脸孔。目中没了平日的温和,满是凉意。 …… 正文 第三百六十七章 赐婚(一) 过了许久,建文帝终于醒了。 建文帝睁眼的刹那,俞皇后已换上了惯有的贤良温柔的面具,满目关切:“皇上已睡了数个时辰,总算醒了。不知现在感觉如何?” 建文帝目光有些茫然,半晌才道:“莲娘,朕刚才做了噩梦。” “朕梦见,刺客那一箭射中了朕。朕的胸膛不停涌出鲜血……” 这个噩梦,差一点点就要成真! 真龙天子,性命也只有一条。如果不是盛鸿及时挡下那一箭,现在伤重不起奄奄一息的人就是他了! 人老了,免不了怕死。 建文帝当时怒多过于惧怕,病倒两日,越想越觉后怕。 俞皇后握住建文帝的手。建文帝手心俱是冷汗,俞皇后的手,却温暖而柔软:“不过是个噩梦罢了!皇上是真龙天子,福泽绵长,自有上苍庇佑。” 熟悉的声音,迅速抚平了建文帝心中的惊惧。 建文帝定定神,冲俞皇后笑了一笑:“有你在朕身边,朕方能安心。” 俞皇后微微一笑,将盛鸿已醒来之事道来。 太医之前便曾有云,只要盛鸿能熬过高烧醒来,便无性命之碍。建文帝听闻此事,颇为欣慰:“好,醒了就好。” “少年人身体康健,底子好,养上数月,便能恢复。” 顿了片刻,又道:“都是梅妃糊涂,令鸿儿受了多年委屈。回宫之后,让梅妃在寒香宫里待着,不得出寝宫半步。” 欺君是死罪,梅妃只被打入冷宫,已是建文帝格外开恩。 俞皇后点点头应下。 建文帝想了想又说道:“让鸿儿住进福临宫。” 拂月宫是六公主的寝宫,盛鸿恢复皇子身份,不宜在后宫居住,自是要另搬一处寝宫,和皇子们住在一处。 福临宫是当年建文帝身为皇子时住过的寝宫,这么多年来一直空着。建文帝令盛鸿住进福临宫,可见盛鸿舍身救驾一事在建文帝心中的分量。 俞皇后不动声色地盘算了一回,笑着应道:“臣妾这便下令,命人收拾福临宫。待七皇子回宫之日,直接住进福临宫便是。” 俞皇后说话行事,总是这般妥帖周全,合人心意。 建文帝目光一柔:“劳烦皇后了。” “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如何敢说劳烦二字。”俞皇后半开玩笑地说道:“若是哪一日,皇上不肯让臣妾‘劳烦’了,臣妾才真的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 这两年多来,俞皇后和建文帝貌合神离,日渐疏远,已很久没这般亲昵地说过话了。 建文帝心头一热,用力握紧俞皇后的手,低声道:“莲娘,我永不会负你!” “不管我身边有多少女人,我真正心爱的,唯有你一人。” 是啊! 因为爱她,所以要寻一个年轻美貌的替身。 俞皇后心中冷笑不已,目中却露出丝丝柔情,俯下身子,将头靠在建文帝的耳际:“你的心意,我都清楚。” “只是,我已年老色衰,实在无颜承宠。” “你是一朝天子,平日操劳国事,耗心劳神,十分辛苦。进后宫,本就该有年轻的美人伺候着。” “莲香是我特意寻来的美人。以后,便让她代我伺候皇上吧!” 俞皇后这般温柔款语善解人意,建文帝焉能不动容。 建文帝牢牢握住俞皇后的手,半晌低声道:“你的心意,朕都知晓。莲香是你的宫女,朕不会给她封妃。让她留在椒房殿吧!” 如此一来,建文帝便是要宠幸美人,也会去椒房殿。 在后宫,这便是天子长宠不衰的明证! 其实,别的妃嫔也做过此类之事。挑些年轻可人的宫女在身边,帮着自己争宠固宠。只是,谁也不愿身边人真得越过了自己。不然,可就成了宫中笑话。 建文帝主动张口安排,显然有讨好俞皇后之意。 俞皇后抿唇一笑:“好。” 然后,又似随口说道:“七皇子的亲事已定,臣妾想着,不如将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亲事一并定下。他们几个,都已不小了。早些定下亲事,让钦天监算好吉日,如此也能忙碌操持。” 皇子们的亲事,自有其规制,操持起来绝不省心。 几个皇子的年龄相差不大,亲事都碰到了一起。 …… 提起盛鸿的亲事,建文帝不免要想到谢明曦。 惦记了三年的美人,就这么成了儿媳。 若说建文帝心里毫无芥蒂,那就是假话了。便如到了嘴边的肉被抢走,是男人都会不痛快。 只是,这等阴郁恼怒,根本无法诉之于口。 便是对着俞皇后,也无法启齿。 俞皇后当做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建文帝也只得若无其事地笑道:“也好。谢三小姐才貌出众,聪慧无双,又是娴之的弟子。再者,鸿儿和她同窗三年,彼此情意甚笃。堪为良配!” “静妃曾求过朕,想为五皇子求娶尹将军独女?皇后意下如何?” 俞皇后略一思忖笑道:“静妃眼光确实独到。尹潇潇性子疏朗,明快讨喜。五皇子也是活泼的性子,两人倒是相配。” 然后,俞皇后又将淑妃所求之事道来:“……淑妃求到了臣妾面前,臣妾不敢擅自做主,自要将此事禀报皇上,不知皇上以为如何?” 萧府嫡女…… 建文帝沉吟片刻,才点了头:“论家世才学,萧家女儿也算不错。既是淑妃和三皇子都相中了萧姑娘,你下凤旨赐婚便是。” 俞皇后含笑应是。 对四皇子的亲事却只字未提。 倒是建文帝,主动说道:“朕意欲让四皇子娶李二小姐。” 李太后一直偏着娘家,弄了个李贤妃进宫不算,又将主意打到了皇孙媳妇上。丽妃有意之下,在李太后处下了不少功夫。 李太后当着丽妃的面,态度模糊,模棱两可,背地里却和建文帝提过一回。 建文帝也因此上了心。得知四皇子亲口邀李湘如春猎同行后,建文帝便已打算定下这门亲事了。 一众条件合适的名门闺秀中,自然要挑儿子喜欢的那一个。 …… 正文 第三百六十八章 赐婚(二) 俞皇后心中哂然冷笑。 丽妃暗中小动作频频。相中的不仅是李湘如,更是李太后及李阁老。和李家结亲,便能为四皇子结一门有助力的岳家。 而建文帝,对此亦是心知肚明。此时张口提起这门亲事,也有首肯之意。 三皇子的亲事,她张口提及,建文帝并未刁难,爽快应下。趁机再提起四皇子的亲事,她这个中宫皇后,焉能不应? “皇上思虑周全,”俞皇后微笑道:“这确实是一门好亲事。” 建文帝连着阴霾了两日的心情,此时方有好转:“朕在病中,鸿儿也重伤不起,今年春猎就此罢了。朕不想在这行宫待着了,明日启程回宫。待回宫后,皇后便下凤旨,为几位皇子赐婚吧!” 民间素有冲喜之说。建文帝也暗暗觉得今年的春猎遇刺颇不吉利,索性提前给皇子们下旨赐婚。 俞皇后含笑应是。 …… 建文帝不愿在行宫里养病,隔日便启程回宫。 皇子妃嫔及随行官员宗亲皆一起回京。 唯有七皇子盛鸿因伤势过重,不宜挪动跋涉,继续留在林间帐篷里养伤。 而谢明曦,也被俞皇后一道口谕留了下来,陪伴照料七皇子,直至七皇子伤势痊愈再一同回京。 除此之外,俞皇后又打发了数十个内侍宫女上山伺候。御林侍卫也留了两百个。 李太后派来的太医和送来的补品药材也一并送上了山。 建文帝回宫后,直接住进了椒房殿里养病。 李太后想探病,便得去椒房殿。 李太后气得不轻,当着俞皇后的面皮笑肉不笑地说道:“皇后真是好手段。这一把年纪了,还能令皇上神魂颠倒,一日都离不得。” 俞皇后神色不动,扯了扯嘴角:“母后说笑了。” 婆媳两个过招也不是一两日的事了。 李太后有备而来,故意问起了莲香:“听闻有个叫莲香的宫女,容貌颇为肖似皇后年少之时。哀家也好奇得很,将她叫来,让哀家也开开眼界。” 李太后故意膈应俞皇后,俞皇后也不是吃素的,淡淡道:“儿媳年老色衰,寻了个年轻貌美的伺候皇上,也是儿媳的一片心意。被母后这么一说,倒成了别有用心。罢了,只要皇上高兴,儿媳担下这等名声也无妨。” 儿媳对上婆婆,天生就居于劣势。 无子的儿媳,更是挺不直腰杆。 二十余年来,俞皇后不知受了多少窝囊气。如今,俞皇后对建文帝彻底死了心,再无半分情意。对着刻薄刁钻的李太后,愈发从容。 李太后被噎得一肚子闷气,在建文帝面前少不得要絮叨数落俞皇后。 一向孝顺的建文帝却道:“朕这一病倒,宫中内外都得有莲娘撑着。几个皇子的亲事,也得由她一个人操心忙碌。母后也消停些吧!” 李太后:“……” …… 李太后如何气恼暂且不提。 五日后,中宫俞皇后下凤旨,为几位皇子赐婚。 一日之间,中宫接连四道赐婚的凤旨,分别到了李府萧府尹将军府和谢府。便如冷水炸进了油锅,将整个京城炸翻了天。 之前天子遇刺及六公主骤然变成七皇子的劲爆消息,立刻被这四道赐婚的凤旨压了过去。 接了凤旨的四家,皆是喜气洋洋。 这也难怪。 自家的女儿嫁入天家为儿媳,这是何等的体面风光? 和天子为亲家,又是何等的荣耀? 皇子们的优秀出众,也是有目共睹。便是做不了储君,皇子们日后也会被封王赐藩地。此时的藩王,位高权重,俱有实权。这可是打着灯笼也求不来的好亲事啊! 李阁老亲自接了凤旨。 素来喜怒不行于色的李阁老,这一日格外高兴。特意叫了李湘如前来,叮嘱了一番:“……凤旨赐婚,你便是天家儿媳。虽未过门,言行举止也得有皇子妃气度。” 李湘如俏脸羞红,目中闪着喜悦的光芒,柔顺地应下。 李湘如今年十四岁,明年才及笄。此时凤旨赐婚,也只是定下亲事。要成亲大婚,少说也是一两年以后的事。 李阁老心中自有成算,又道:“按理来说,定了亲事便该在闺中待嫁。只是,你身为莲池书院的学生,还有一年多才完成学业。继续去读书也无妨。” 说来也巧,四位皇子妃皆是同窗,年龄最大的萧语晗也只十五岁,谢明曦才十三岁。 估摸着大家都是一个想法,莲池书院该去还是得去。 不说别的,便是冲着俞皇后,也万万不可中途退学! 天子直接在椒房殿里养病,将一众皇子的亲事皆交给了俞皇后。可见中宫皇后之盛宠不衰。 李湘如点点头应下。 李阁老转而问道:“你大哥现在怎么样了?” 提起李默,满心欢喜的李湘如也有些无奈,低声应道:“大哥自西山回来之后,一直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谁也不肯见。” “六公主”忽然“变”成了七皇子! 痴恋了“六公主”这么久的李默情何以堪? 李阁老也叹了口气:“待熬过这段时日,便好了。暂且先不管他。” 原本李阁老盘算过,让自家长孙试上一试,若能博得“六公主”青睐,做了驸马,自是好事……算了,现在什么也别提了。 好在自家孙女有运道,日后嫁给四皇子为妃,说不得还有更大的造化。 李阁老捋一把美须,目中闪过一丝精锐的光芒。 …… 萧府谢府上下如何激动欢喜,不必细述。 倒是尹府,闹了一场不为人知的小小风波。 “爹,娘,”尹潇潇娇俏明媚的脸庞一片郁闷:“我不想嫁给五皇子!” 尹夫人忙掩住尹潇潇的嘴:“这等话,岂能随便出口。” “诶哟,我的好闺女!”尹大将军笑道:“这满京城不知多少名门闺秀羡慕你的好福气!五皇子殿下我也见过几回,生得俊俏,性子活泼讨喜。这等佳婿,你还不满意。那你想嫁给谁?” 尹潇潇满脸憋得通红,半晌才道:“反正,我不想嫁给他!” 正文 第三百六十九章 赐婚(三) 大好的赐婚,尹潇潇竟使性子闹别扭,满口的不愿意! 尹夫人便是再疼闺女,也忍不住瞪了尹潇潇两眼:“身在福中不知福!这种话可不能乱说!万一传进五皇子或静妃娘娘耳中,你以后要如何自处?” 尹潇潇扁扁嘴:“现在又没外人,只有我和爹娘。我和你们说的话,怎么可能传出去?” “五皇子再好,我就是不乐意嫁他。怎么就成不知福了?” 尹夫人被气乐了,抱怨起尹大将军来:“瞧瞧你,整日惯着她,如今惯出了一身的脾气!我这个亲娘是管不住她说不动她了。” 尹大将军身材高壮在外威风八面,在自己的妻子面前却如面团一般,立刻笑道:“是是是,都是我惯的。和夫人绝无半点关系。” 尹夫人:“……” 尹夫人哭笑不得,白了丈夫一眼。 尹大将军哄住了爱妻后,继续好声好气地哄闺女:“好闺女,先别生气。好好和爹说说,到底为什么不乐意?莫非是五皇子殿下惹过你?” 何止惹过她! 简直就是天生的冤家对手! 尹潇潇忿忿地将自己和五皇子的“孽缘”道来:“……就这么几回相遇,每一回我都被他气得火冒三丈!我才不想嫁给他!” 尹大将军和尹夫人听在耳中,却对视一笑。 傻闺女,这就是缘分啊! 不然,怎么三番五次地巧遇? 想来,五皇子早就对自家闺女动了心思。否则,何来这道赐婚的凤旨? 而尹潇潇,尚且年少,情窦未开。怕是还弄不清自己对五皇子的心意。 …… 尹大将军知道自家闺女的犟脾气,也不明着劝说,故意一挺胸膛:“既然你不愿意,我这便进宫去,求皇后娘娘收回凤旨!” 说完转身要走。 尹潇潇一惊,下意识地拉住尹大将军的胳膊:“爹!凤旨已下,岂能轻易收回?若爹因此激怒皇上和娘娘,又会如何?” 尹大将军一脸镇定:“大不了我辞官归田。皇上娘娘再气,还能砍了我的头不成!” 尹潇潇:“……” 尹潇潇哪里还敢松手,死死地攥着尹大将军的胳膊:“爹,你别去!” “在爹心里,你的终身幸福才是头等大事!将军之位和你相比,不值一提!”尹大将军一脸凛然。 尹潇潇感动得泪盈双眸:“爹,你对我真好。” “傻丫头,爹只你这么一个闺女,不对你好对谁好。”尹大将军这些话出自肺腑,绝不是装出来的。 如果尹潇潇实在不愿这门亲事,他豁出去开罪帝后,也得退了这门亲事。 不过,尹潇潇并不如自己想得那般坚决。略一犹豫,又说道:“其实,五皇子也没那么差劲。他为人风趣,对人也挺和气。” 也不知怎么地,一遇上她就变了个样子,专爱和她斗嘴较劲…… 好吧!这么说也不太公平!她平日脾气也挺好的,一遇到五皇子,也像变了个人似的。格外暴躁,也格外易怒! 其实,嫁给他以后,她也可以正大光明地欺负他啊! 想及此,尹潇潇终于没那么别扭了,低声道:“爹,你不必进宫。我不想退婚了。” 姑娘家的心思,真是难以捉摸。 尹大将军和尹夫人对视一眼,会心一笑。 …… 景玉宫。 满面喜色的静妃,笑着说道:“赐婚的凤旨已到了尹府。亲事已定下,不过,尹小姐尚未及笄,总得等上两年再娶进门来。” 而且,总得等三皇子四皇子先大婚,才能轮到五皇子。 五皇子眼睛亮得惊人,嘴都快咧到耳根了,偏偏还要嘴硬:“母妃为何不和我商议,私下就去求了父皇?” “尹潇潇既不温柔也不娴静,脾气还坏得很。每次碰面,都对我吹鼻子瞪眼的。” “她会骑马会射箭,比普通男子还要强得多,还随廉夫子习武,身手比我还要好。简直就是一只小母老虎!我才不想娶她!” 静妃瞄了口是心非的儿子一眼:“你既不愿意,我便再去求娘娘,收回赐婚的凤旨便是。” 五皇子:“……” 五皇子咳嗽一声:“其实,她长得也勉强算好看,就是凶了一点,以后嫁进门我慢慢调教她便是。退婚就不必了。” 静妃忍不住笑了起来,用手指点了点五皇子的额头:“你呀,就会耍嘴皮子。若真得对人家姑娘无意,又怎么会时常念叨。” 每见尹潇潇一回,都要在她耳边念叨数回。对尹潇潇习武之事也了然于心。分明就是对人家姑娘上了心。 静妃也觉得尹潇潇爽朗明快的性子讨喜,所以厚颜去求了这门亲事。 现在看来,五皇子果然是千肯万肯十分情愿的。 五皇子被静妃说穿了心思,难得有些羞赧,随意找了个借口:“我这就去椒房殿谢恩。”说完一溜烟地跑了。 静妃忍俊不禁,目中满是笑意。 …… 景祥宫。 淑妃同样喜气洋洋,笑着对三皇子说道:“亲事一定,我也算了结了这桩心思。” 三皇子却没什么喜色,一张俊脸神情僵硬。 淑妃见三皇子这等模样,还以为他是高兴过度,抿唇笑道:“我当日亲自求了皇后娘娘。皇后娘娘点了头,果然便如了我们母子所愿……” “母妃!”三皇子直勾勾地看着淑妃,声音沙哑:“我中意的是尹潇潇!” 淑妃:“……” 淑妃笑不出来了,霍然站了起来:“你、你说什么?” “你中意的不是萧家小姐吗?两年前的上元节,你分明是和她一同赏了花灯。还和她对视而笑!我岂会看错!” 三皇子万分痛苦地闭了闭眼:“当时,我是想和尹潇潇同行。只是,她和萧小姐是闺阁密友,便一起同行。我看的也不是萧小姐,而是尹潇潇。” 淑妃耳边轰轰直响,呆呆地站在原地:“所以,此次春猎,你也是邀尹小姐同行?只是碍于颜面,不便撇开萧小姐?” 三皇子木然点头。 淑妃也呆立当场。 老天! 怎么会闹出这等天大的误会? 正文 第三百七十章 赐婚(四) 过了许久,淑妃才回过神来,悔恨不已地叹道:“都怪我自以为是!竟未亲口问明你的心意!” 若早知三皇子中意的是尹潇潇,她断然不会乱点鸳鸯谱。 萧家是名门望族,尹家也是手握兵权的将门。两家门第相当,没什么高下之分,自然要挑儿子中意喜欢的那一个。 大错已经铸成,后悔也迟了! 尹潇潇已被指婚五皇子,以后是三皇子正经的弟媳。三皇子那份从未出口的心意,再不能流露半分。 萧家这门亲事,是她亲自张口求来的,凤旨已下,此时绝无可能反悔。 三皇子显然也明白这一点,呆立许久,惨然一笑:“这怎么能怪母妃。怪儿子没说清楚才对。” 好端端的喜事,却变成了这样。 淑妃眼眶一红,泪水纷纷滚落:“都是我的错!是我对不住你啊!” 三皇子素来孝顺,见淑妃这般自责,立刻跪了下来:“母妃生我养我,处处为我考虑谋划。便是亲事略有不如意,也不能怪母妃。” 顿了顿,又低声道:“此事就当从未发生过。天知地知,我和母妃知晓而已。我现在便去椒房殿谢恩。” 淑妃用帕子擦了眼泪,伸手扶起三皇子:“罢了!事已至此,说什么都迟了。说不定,这便是老天赐给你的姻缘。你和尹小姐无缘做夫妻,和萧家小姐才有夫妻缘分。” 三皇子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母妃说的是。” …… 一炷香后。 三皇子出了景祥宫。 三皇子自小便有心机,最擅装相。遭此意外重击,过了片刻缓过劲来。硬是挤出愉悦的笑容去椒房殿谢恩。 在椒房殿外,遇到了同样来谢恩的五皇子。 三皇子心中痛得滴血,不过是强颜欢笑。 五皇子却是春风满面神采飞扬。 “恭喜三皇兄,”五皇子笑着拱手道贺,灿烂的笑容如刺一般,生生地扎进三皇子眼中,刺得他双目疼痛。 他喜欢的姑娘,竟被五皇子抢了去! 三皇子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们兄弟同喜才对。” 顿了片刻,故作轻快地打趣:“你往日和尹姑娘不对盘,见了面总要争执吵闹几句。现在看来,原来是一对欢喜冤家。” 五皇子咧嘴一笑:“三皇兄就别取笑我了。其实,今日之前,我根本不知母妃为我求了这门亲事。” 然后,又故作无所谓地耸耸肩:“凶是凶了点。不过,母后已经下旨赐了婚。也只得等着她过门后再调教了。” 三皇子听得暗暗咬牙。恨不得一拳过去,将五皇子不掩自得的脸孔砸扁。 五皇子沉浸在自己的喜悦中,压根没留意到三皇子僵硬的笑容,热络地拉起三皇子的手:“我们兄弟一起去向父皇母后谢恩。” 三皇子再挤出一个笑容:“好,我们一起去。” …… 就在此时,四皇子也来了。 四皇子常年冷着一张脸,被指婚了,也没什么喜色。还是那副冷漠的模样。 和四皇子一比,三皇子勉强算得上“满面喜色”。 唯一真正满心欢喜的五皇子,和两位心怀各异的兄长进了椒房殿。 建文帝在宫中静养了几日,龙体未见康复。不过,今日心情不错,气色也好了一些。听闻皇子们联袂来谢恩,建文帝冲俞皇后笑道:“儿子们来谢恩,今日你劳苦功高,让他们给你多磕几个头。” 俞皇后抿唇轻笑:“臣妾是他们嫡母,为他们操持亲事理所应当,何来辛苦。” 片刻后,三位皇子一起进了寝室。恭敬地跪下,端端正正地磕头谢恩:“儿臣谢过父皇母后指婚。” 俞皇后坦然受之:“起身吧!” 待皇子们起身,俞皇后目光一扫,随口笑道:“你们几个年龄相近,本宫和皇上商议过后,索性给你们一起定了亲事。只是,成亲须得有个先后。” 皇子们恭敬应是。 建文帝打起精神道:“让内务府着紧些将皇子府造好。” 宫中惯例,皇子们到了大婚之时,便要出宫住进皇子府。 俞皇后笑着应下,然后说道:“他们几个皇子府已收拾了大半,倒是七皇子,尚无府邸。” 建一座皇子府,绝非朝夕之功。自两年前开始,内务府便陆续地选址建造皇子府。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的府邸都紧连在一起。 “六公主”的府邸,和昌平公主府紧挨在一起。只是,皇子府和公主府规制不同,改建颇为麻烦。 建文帝想了想说道:“鸿儿才十四岁,过上两三年再成亲不迟。让内务府将原来的公主府改建成皇子府便可。” 俞皇后点点头应下。 建文帝的目光掠过众皇子的脸孔,半是感慨半是唏嘘:“一转眼的功夫,你们都长大了。到了娶妻生子的年龄。朕也老了。” 一向能言善道的三皇子,今日反应略显迟钝,竟未及时接过话茬,被五皇子抢了先:“父皇正当盛年,岂能言老!” 四皇子也笑道:“父皇是真龙天子,身具龙运,定会长命百岁。” 建文帝被哄得舒展眉头。 看着眼前气宇轩昂的三个儿子,建文帝不由得想起了养伤为归的七皇子,张口笑道:“等鸿儿伤愈归来,你们兄弟几个也该好生亲近一二。” 几位皇子一起笑着应下。 表面看来一团亲热,至于心里怎么想,也只有自己清楚了。 …… 隔日。 莲池书院,玉兰学舍。 尹潇潇和萧语晗一碰面,各自有些羞涩。过了片刻,还是尹潇潇先悄声笑道:“没想到,以后我们两人还能做妯娌。” 可不是么? 萧语晗抿唇轻笑,秀雅的脸颊微红:“我也没想到呢!” 何止是她们两个,还有李湘如和谢明曦呢! 今日同窗好友,日后同为天家儿媳,想想真是有缘啊! 李湘如此时也踏进了学舍,见她们两个在一起悄声细语,很自然地凑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尹潇潇随口道:“我在惦记谢妹妹和六公主……不对,该改口叫七皇子殿下了!也不知她们什么时候回来!”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一章 赐婚(五) 学舍里少了两人,忽然冷清了不少。 李湘如眸光微闪:“七皇子殿下便是伤势痊愈,也不会再来莲池书院了。” 这倒也是! 尹潇潇忍不住叹了口气:“真没想到,七皇子殿下扮女子扮得这么惟妙惟肖。同窗三年多,每日晚间还一起习武。我愣是没察觉半点不对劲。” 李湘如淡淡一笑:“何止你我,便是谢明曦,每日和七皇子殿下同食同寝,照样也没察觉出来!” 之前李湘如因谢明曦的好运道心中嫉恨不平,如今赐婚的凤旨已下,她被指婚给四皇子,心愿得偿,心情极佳。说话也没那么酸气冲天了。 萧语晗低声接了话茬:“不管如何,我们都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到底同窗三年,一提起七皇子,尹潇潇便忧心忡忡:“也不知七皇子的伤势到底如何,何时才能养好。谢妹妹得一直陪伴照顾七皇子,还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书院。” 萧语晗轻笑道:“谢妹妹课业出众,歇上一段时日也无妨碍。能和未婚夫婿朝夕相伴,培养增进感情,也是喜事。” 话音刚落,尹潇潇便已笑嘻嘻地看了过来:“原来你这般羡慕谢妹妹啊!可惜受伤的不是三皇子殿下,不然,你也能陪在未婚夫婿身边。” 萧语晗羞涩地红了面颊,轻轻啐了尹潇潇一口。 …… 过了片刻,同窗们纷纷进了学舍。 见了三人,自要上前来道一声喜。 李湘如满目喜色,萧语晗羞涩中透着欣喜,唯有尹潇潇口无遮拦地说道:“你们恭贺李姐姐萧姐姐就行了。不必捎带上我了。诶,一想到五皇子,我的头就痛得很。” 一席话,逗得一众少女都掩嘴笑了起来。 少女们都已长大,也都到了相看亲事之龄。 别人提起亲事,都是遮遮掩掩羞羞答答欲语还休,像尹潇潇这般直言无忌的,委实是异数。 颜蓁蓁扁扁嘴,酸溜溜地冒出一句:“你觉得头痛,别人可是羡慕都羡慕不来。” 论家世论才貌,颜蓁蓁也属顶尖。奈何两年半前的书院大比时丢人,在帝后面前出了丑,早已被剔除出皇子妃的人选名单。 同窗几年,颜蓁蓁争强好胜的小脾气众人皆知。她这么说,倒也没什么恶意,就是人有我无心里憋闷而已。 尹潇潇也不和她计较,随口说道:“有什么可羡慕的。看着风光,以后日子过得如何,还不一定呢!” 李湘如萧语晗:“……” 皇后娘娘凤旨赐婚,指婚给皇子,这是何等风光荣耀,又是何等的好亲事!也就尹潇潇说得出这样的丧气话了。 …… 过了片刻,董翰林迈步而入。 自成功续弦后,董翰林颇注重仪容穿戴。穿着亮紫色的儒衫,一张老脸飘出可疑的香气。进了学舍,满面笑容,格外和蔼。说话也比平日和气了许多。 董翰林看向李湘如萧语晗尹潇潇三人的眼神,别提多和蔼亲切了。 能教导出几位皇子妃,这是何等的荣耀体面? 过两年,待学生们都出嫁了,自己这个夫子也能厚颜登门走动一二。 董翰林虽然老了,一颗功名利禄心还是火热的很。 不过,再一想到七皇子,董翰林可就不是滋味了。 好端端的少年郎,硬是穿着女装,混在一堆小姑娘里读书。 这也亏得是天家皇子,无人敢挑剔挑理。换做是普通官宦家的儿郎,怕是早被一堆女眷登门评理了。 再说了,别人不知内情,七皇子自己总知道自己是男的吧!竟然不避嫌,厚着脸皮和谢明曦同食同寝…… 不过,现在不必再提这些。 有了赐婚的凤旨,谢明曦是板上钉钉的七皇子妃。不但没人闲言碎语说三道四,反倒成了一桩美谈。 …… 一众夫子,私下凑到一起,也少不了议论一番。 “往日我就觉得‘六公主’对谢明曦十分亲密,现在想来,怕是早就动了心思。”季夫子低声笑道。 苏夫子也笑道:“想来如此。” 此时男女成亲都早,少年男女大多心智早熟。不过,像七皇子这般“早熟”早早就瞄准了媳妇的也是少见啊! 杨夫子也笑着凑趣:“说来,七皇子殿下也是我们的学生。待他们日后大婚,我们做夫子的,也该送份贺礼才是。” 唯有廉夫子,一直板着脸孔。 自从知道七皇子的真实身份后,廉夫子便一直沉着脸,几乎未曾展颜。 几位夫子张口相劝:“七皇子隐瞒身份,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你也别生气了!” “是啊!你们总算有三年的师徒情分!” 不提此事还好,一提师徒二字,廉夫子立刻憋不住了,满面怒色:“当日,我收六公主为弟子,是希望六公主继承我衣钵。现在六公主变成男儿身,成了大齐的七皇子。我还怎么做他师父?” 男女有别。 便是师徒之间,也得稍稍避讳一二。 廉夫子立志终身不嫁,收了六公主细心教导,毫无保留地将一身武学都传给了弟子。可现在,女弟子忽然就变成了少年郎! 她这个师父,说来也不过二十三岁,岂有不避嫌之理? 想到自己一腔心血付诸流水,廉夫子气得都快吐血了! 廉夫子出自将门,自小习武,性情耿直,脾气也没柔顺到哪儿去。这一动气,便道:“我现在便去问一问他,到底有没有将我这个师父放在眼底!” 说完,气冲冲地往外走。 季夫子等人一惊,想拦下廉夫子。 廉夫子却道:“我骑快马去西山一趟,一来一回也只一日的功夫。你们替我向山长告一回假!” 然后,便骑上骏马飞驰而去。 众夫子面面相觑,俱是一脸无奈。 “廉夫子这回看来是气得不轻啊!” “她一直视‘六公主’为爱徒,满怀希冀满心期望,现在闹了这么一出。眼看着师徒快做不成了,也怪不得她大动肝火!” “她这个火爆脾气,见了七皇子殿下,该不会动手揍他一顿吧!” ……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二章 师徒(一) 廉夫子所骑的骏马,是千里无一的良驹。虽然不及汗血宝马珍贵稀有,论脚程却丝毫不逊色。 廉夫子午时出发,一路疾驰,只三个时辰便到了西山脚下。 此时天色已暗。 廉夫子满心怒火腾腾,骑了半日的马半分不觉疲累,立刻便想上山“探望”七皇子。却在山脚处被御林侍卫拦了下来。 廉夫子冷着脸道明自己的身份:“我是莲池书院的夫子,姓廉。今日特来探望七皇子!” 御林侍卫:“……” 这副气势汹汹的样子,哪里像探病,说是讨债的还差不多! 七皇子尚未恢复身份的前三年,拜在廉夫子门下学武,此事无人不知。这些御林侍卫也不敢拦着廉夫子,恭敬地说道:“我们去通传,烦请廉夫子稍候片刻。” 这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 倒不是侍卫们有意怠慢,上山下山总需要时间。 廉夫子面无表情,心中忿忿地臭骂了弟子一顿。 “七皇子殿下请廉夫子上山。”回禀过后,自有御林侍卫在前领路。 此时天色漆黑,有树木遮挡,山路愈发崎岖难行。 几个御林侍卫在前拎着风灯领路,心里还在暗自嘀咕,也不知这位廉夫子能否跟得上。就听廉夫子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道:“照此速度,明日早上也能勉强到山上了。” 侍卫们:“……” …… 半个时辰后,廉夫子到了山腰林间。 数十个大大小小的帐篷搭在林间,七皇子所住的帐篷,是建文帝留下的,自然是最宽敞最舒适的那一个。 身姿窈窕面容秀美的少女立在帐篷外,含笑相迎:“学生谢明曦,见过廉夫子。” 满心火气的廉夫子,并未迁怒于谢明曦,反而轻叹一声:“我被骗三年,你也一样被蒙在鼓里,一无所察。现在想来,实在可怒可恼!” 谢明曦:“……” 不带拐弯抹角,一张口就戳心戳肺! 不愧是性情耿直的廉夫子! 谢明曦没有矫情地说自己不在意之类的谎话,轻声应了回去:“不管是否有苦衷,欺瞒就是欺瞒。夫子想找他算账,只管去,不必客气。” 廉夫子顿时对谢明曦刮目相看:“有原则有骨气!好!” 谢明曦被夸得哭笑不得。 廉夫子进帐篷之前,还算礼貌的问了一句:“你要不要和我一起进去?” 面对未来的七皇子妃,总要客气一二。 谢明曦微微笑道:“夫子但去无妨!” 廉夫子点点头,重拾怒气,沉着脸进了帐篷。 …… 不到片刻功夫,湘蕙染墨和几个内侍一起被打发出了帐篷。 染墨对怒气冲冲前来诘问的廉夫子颇有些不满,压低了声音咕哝:“往日是师徒,以后可未必。廉夫子一副来和殿下算账的模样,未免自恃过高了。” 湘蕙瞥了染墨一眼。 染墨立刻闭上嘴。 湘蕙这才去了谢明曦身边,轻声问道:“三小姐,今晚是否要安排夫子住下?” 谢明曦略一点头:“去安排一处干净的帐篷,准备饭菜和热水。” 湘蕙应了一声,却未退下,欲言又止。 谢明曦扫了湘蕙一眼,淡淡道:“不必担心。你们主子最是狡诈刁滑,又擅长装模作样花言巧语。定会哄得廉夫子转怒为喜。” 湘蕙:“……” 七皇子殿下自醒了之后每日小心陪笑脸,算来也有八九天了,谢明曦还是没有消气的迹象啊! 想想七皇子也够可怜的。一边养伤,一边绞尽脑汁地哄谢明曦。无奈谢明曦一直不理不睬。 湘蕙看在眼里,也为主子抹一把辛酸泪。 …… 帐篷内,身材高挑的廉夫子冷着脸行礼:“见过七皇子殿下。” 躺在床榻上的少年,面色苍白,虚弱无力,俊美至笔墨难以形容的脸孔上露出急切自责懊恼悔不当初等等神色: “只有弟子向师父行礼,哪有师父向弟子行礼的道理。师父莫非是不想要我这个弟子了?” “当日之事,我绝不是有意欺瞒。实在有不得已的苦衷。” “如果师父因此事怪我,也是应该的。” 说到这儿,盛鸿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母妃已被关了起来,父皇母后心中都很恼怒。便是明曦,也一直在生我的气。连着多日在我身边,却从不理我。” “如今,师父也这般恼怒。一切都是我的过错。” “要打要骂,都由师父。只求师父消了心头怒气,不要弃弟子于不顾。” 说到动情处,盛鸿挣扎着想起身。却不料,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疼得直抽凉气。额上冒出涔涔冷汗。 若谢明曦也在,定会哂然冷笑。 果然最擅装模作样! 果然最是狡诈刁滑! 一上来就是苦肉计。 不过,事实证明。苦肉计效果确实极佳! 满心怒火的廉夫子,在看到盛鸿此时的惨状时,怒火已散了小半。再听盛鸿一口一个师父,另一半火气,也散得差不多了。 廉夫子皱着眉头,声音颇有几分严厉:“你身受箭伤,得精心养伤,不宜乱动。” 语气不太好,和往日教导盛鸿学武时一般无二。 盛鸿眼中闪出希冀的光芒:“师父还生我的气吗?” 廉夫子不答反问:“你还认我这个师父吗?” 盛鸿想也不想地应道:“自我拜师的那一日起,便已将师父视为此生最亲近的人。绝不会弃之不认!” 这话听着还算入耳。 说来,自己虽不知七皇子身份,七皇子自己总是清楚的。既是甘愿拜师,可见并无男尊女卑的偏见。 廉夫子的神色又缓和了些。 盛鸿一副惨兮兮没人要的可怜模样:“师父别不要我这个弟子。” 廉夫子板起脸孔训斥:“男子汉大丈夫,要有傲骨有风骨,岂能轻易折腰。便是对着师父,也得挺直腰杆。” 然后,又道:“说来,这也不能全怪你。你穿了六年罗裙,扮了六年的女子。说话行事或多或少绵软了些。以后为师自会好好教导你,行事一定要刚硬,绝不能露出女相!” 盛鸿:“……”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三章 师徒(二) 他哪里女相了? 这分明是装可怜博同情的苦肉计! 师父这等耿直的脾气,还真是…… 盛鸿心里默默腹诽,口中迅速应道:“多谢师父教导。”然后,一脸感动孺慕:“这世上,唯有师父真心为我着想,待我最好。” 这马屁拍的,实在太肉麻了! 廉夫子神色不变,沉声道:“我只你这么一个亲传弟子,自然要处处为你考虑。行了,你也不必阿谀奉承了。堂堂皇子,如此作态,岂不令人耻笑?” 耻笑不耻笑的,不算什么啦! 做人呢,有时候得要脸,有时候不要也无妨。 三言两语就将师父哄好的盛鸿心中颇为自得,面上却半点不露,正色道:“弟子句句出自真心,绝不是阿谀奉承。” 廉夫子的目中终于闪过一丝笑意,语气也温和了许多:“我们师徒说话,不必这般拘谨。” 然后,关切地问道:“听闻当日皇上遇刺,你为皇上挡了一箭,所以才受此重伤。此事到底是怎么回事?” 盛鸿一脸无奈:“当日忽然冒出一支冷箭来,我离父皇最近,根本无暇反应,只能以身挡箭。当时十分凶险,万幸明曦就在身旁,及时为我拔出箭,随身又带了止血药粉,为我止血。” “当时,我以为自己即将丧命,一心想着护住母妃的性命。这才向父皇吐露实情。” “还好我福大命大,并无性命之忧。只是,伤势太重,不能挪动,只得留在山间养伤。令师父忧心牵挂,都是弟子之错。” 廉夫子心软嘴硬,立刻道:“我生你的气,也没怎么忧心牵挂。” 盛鸿心里暗暗好笑,也不说穿,顺着廉夫子的话音说道:“师父现在不生气了吧!” 廉夫子一脸勉强:“罢了,你既不是成心欺瞒,还愿继续认我做师父,我也懒得和你计较了。” …… 欺骗师父之事算是告一段落。 廉夫子又问起了赐婚之事:“昨日皇后娘娘下旨赐婚,谢府已接了凤旨,你和明曦也该知道赐婚之事了吧!” 一提亲事,盛鸿顿时咧嘴而笑:“当然知道。昨日母后便派人送了口信来。” 凤旨一下,便如尘埃落定。 盛鸿心里别提多美了。 既解了自己的身份之危,又解了谢明曦的困境。此次春猎,他毫无疑问是最大赢家! 唯一令他头痛的,就是谢明曦至今还不肯理他。 “明曦一直在生我的气,每日虽在我身边,却从不理我。”盛鸿继续扮可怜博同情:“师父替弟子说说情吧!” 廉夫子横了盛鸿一眼:“亏你有脸让我说情!明曦生气也是理所应当!若是有哪个男子敢这般骗我,我早拿刀剁了他!” 盛鸿:“……” 他是不是该庆幸谢明曦还算冷静理智? “不过,因此事成就了你们两人的亲事姻缘,倒也是桩好事。”廉夫子就事论事:“明曦虽然出众,到底是庶女出身,论家世,委实不够做皇子妃。” 如今有凤旨赐婚,倒是风光又体面。 盛鸿对建文帝曾有过的龌龊心思绝口不提,只笑道:“我早已认定了她为妻。若论出身,我也是庶出,和她正相配。” 廉夫子神色怪异地看了盛鸿一眼:“你十一岁入学,自进莲池书院开始,便和谢明曦同食同寝。莫非,你从那时就打起了她的主意?” 盛鸿露出一抹羞涩的少年笑容:“让师傅见笑了。” 廉夫子:“……” 廉夫子抽了抽嘴角,由衷叹道:“还好我没遇过你这般厚颜无耻的,不然,我定忍不住拿刀剁了你!” 盛鸿:“……” 师父你对拿刀剁人到底有多大的执念啊! …… 夜里,盛鸿做了噩梦。 梦中,他对着谢明曦深情款款地一诉情衷。 谢明曦静静地听着,冲他展颜,微微一笑。他心花怒放,激动不已地上前,想亲一亲她的俏脸。 就在靠近的刹那,谢明曦骤然冷了脸,目中闪出寒光,手中不知为何多了一把刀…… 然后,盛鸿就被惊醒了。 被吓出了一身的冷汗! 都怪廉夫子。总在他耳边念叨“拿刀剁了你”,结果他就做了这样的噩梦! 帐篷里留了宫灯,一睁眼便是一片柔和的昏黄。然后,一张熟悉的俏脸映入眼帘。 是谢明曦! 他伤势重,白日晚上都离不得人,谢明曦吩咐太医白日照顾,到了晚上,谢明曦便一直守在帐篷里。 两人是未婚夫妻,谢明曦又是奉了帝后之命留下照顾他,朝夕相对,也无人闲言碎语。本该是增进培养感情的大好良机。可惜,谢明曦怒气未消,这么多天了,都没和他说过一句话。 盛鸿刚做了噩梦,惊魂未定,颇有些委屈地看着谢明曦:“明曦,我做噩梦了!” 谢明曦淡淡瞥了他一眼,拿起干净的帕子,为他拭去额上的汗珠。 然后,又不理他了。 盛鸿心里又甜又苦。 甜的是谢明曦总是在意他的,不然,不会这样守着他。苦的是谢明曦还在气头上,而且半点没有消气的迹象。 寂静的深夜,山间也格外宁静。偶尔听见一声鸟鸣。 盛鸿的轻叹自怜声响起:“明曦,我梦见你手中拿刀,冲我扑了过来。你也太狠心了!竟在梦里对我这般狠心,要拿刀剁了我。” 没等谢明曦冷眼相对,盛鸿又厚颜笑道:“我就是随口说说。我知道,你再生我的气,也绝舍不得这般对我。” 以前盛鸿扮作六公主的时候,一副清冷少言的模样,到了私下和谢明曦独处时,话才稍稍多一些…… 身怀众多不能为人道的秘密,自要谨慎小心。 现在嘛,就没那么多困扰了。 谢明曦不理他,他也不介意,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明曦,我现在受着重伤,动弹不得。这张床榻也大得很。不如你一并睡到床榻上来……” 话没说完,谢明曦手中便多了一把匕首。 寒光闪闪,锋利无匹。 谢明曦漫不经心地挥了挥匕首。 盛鸿立刻闭上嘴。 …… 正文 第三百七十四章 坦诚(一) 盛鸿一脸老实又委屈的样子。 谢明曦眼角余光瞥了他一眼,状似随意地收了匕首。 这把匕首,既不华丽也不名贵,更无宝石缀饰,轻薄小巧,看着半点都不起眼。实则锋利至极,吹发可断。是大齐最有名的锻造师傅用上好的生铁混合玄铁打制而成。她在两年前暗中花重金求购而来。 临来春猎之前,她特意带上了这把匕首,藏在身上,以备不测之用。 待她将匕首收起,盛鸿又腆着脸装可怜:“明曦,我有些渴了。” 受了伤不闭嘴休息,整日张口撩拨她,不口干才是怪事。 谢明曦心里轻哼一声。到底起身去倒了杯热水。 角落处的宫灯透出柔和昏黄的光芒,勾勒出谢明曦窈窕柔美的背影。盛鸿没力气动弹,略略转头,凝望着她的身影。 谢明曦一转头,便迎上盛鸿的目光。 那目光,深沉而专注,明亮而热切。 仿佛在看世上独一无二的珍宝。 寂静的深夜,四目相对。似有一只手,轻轻地拨动了她的心弦。 只是,她惯于掩饰自己的心思,便是此时,也未露出动容之色,依旧神色淡淡,不辨喜怒。 “明曦,对不起。”盛鸿收敛了嬉笑,神色认真又诚恳:“我不该骗你!” 纵然有再多的理由,再多的情非得已,欺骗就是欺骗! 他骗了她,整整三年! 她一开始将他视为前世好友,处处照拂。之后生出疑心,不动声色地百般试探。再到后来,惊觉好友已换了个人。从敌视到缓和,然后敞开心扉,真正接纳他…… 对凉薄无情多疑多虑的她来说,或许是生平绝无仅有。 而他却怀揣这样的惊天之密,一直将她蒙在鼓里。 她将他视为知己好友,他却处心积虑地要娶她为妻…… 换了谁都会动怒! 更何况是心眼小爱记仇的她! …… 谢明曦定定地看了盛鸿许久。 就在盛鸿暗暗叹息以为自己的道歉又要无功而返时,谢明曦忽地张了口:“你还骗了我什么?” 她总算肯理他了! 盛鸿瞬间心花怒放,眼中骤然迸出夺人的光芒,声音中满是惊喜:“明曦,你总算肯理我了!这些天,你总对我视而不见,不管我说什么你都无动于衷不理不睬。你不知道我这心里有多难过……” 谢明曦淡淡地打断他的滔滔不绝:“不要左顾言它!” 没等盛鸿张口,又说了一句:“再骗我半个字,以后你也不必再和我说话了。” 盛鸿:“……” 媳妇聪慧敏锐,实在不好糊弄啊! 盛鸿心里哀叹连连。犀利的直觉告诉他,如果再不说实话,以后再无打开谢明曦心扉的可能。 盛鸿当机立断,立刻坦然交代:“我确实还有一桩很重要的事瞒着你。” “你以前追问过我的身份来历,我一直含糊其辞,从未直言。现在告诉你也无妨。我不是大齐人,而是来自另一个世界。” 另一个世界? 谢明曦眉头微动,半晌才缓缓说道:“我早料到你不是大齐人。只是,你说的另一个世界,到底是何意?” 盛鸿想了想说道:“我一时也无法细说。总之,我生活的地方,和这里截然不同。环境习俗说话行事,通通不一样。” “我死了之后,不知为何灵魂到了这里。一睁眼,我便是‘六公主’了。我不能让任何人察觉我的异样,只能继续装扮下去。等待最合适的契机,再恢复男儿身。” “所以,我确实不是故意欺骗你。”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照你这么说来,和我同一个寝室,也是有人逼你了?” 盛鸿:“……” 盛鸿就是脸皮再厚,在谢明曦明亮如箭的目光下也败下阵来。清了清嗓子,老实承认:“这倒不是。” 谢明曦呵呵一笑。放下手中的茶杯,走上前来,安然坐到床榻边。一副“你慢慢说我慢慢听”的架势!随手将收好的匕首又拿了出来,慢悠悠地挥了一挥。 盛鸿:“……” …… 寂静的深夜,烛火柔和,少年躺在床榻上,少女坐在床榻边。怎么看都是一副旖旎情景…… 其实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盛鸿此时重伤不起,便是有“旖旎”的心,也没那份力。 谢明曦看似神色淡淡,实则威势迫人。平日隐藏遮掩的冷凝锐利,此时尽数释放出来。便是盛鸿,也暗暗有些心惊。 “明曦,这才是真正的你。”盛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你前世,到底经历过什么?” 一个普通的宫妃,绝不会拥有这般慑人的冷厉! 这是常期居于上位者,才会有的威势! 谢明曦瞥了一眼过去:“你想知道?” 盛鸿诚恳地点点头。 “或许以后,我会告诉你,但不是现在。”谢明曦冷然道:“你现在告诉我,为何你一入学时便刻意和我同寝?” 盛鸿只得坦然道来:“我接手这具身体时,原来的魂魄已经离体,只余下两个执念。一个是报仇,一个便是你。” “我承诺过一定完成他的遗愿。所以便主动接近你……” 谢明曦神色终于变了,霍然起身:“你说什么?” 这竟是原来七皇子留下的执念! 这岂不是意味着…… “你没想错。”盛鸿深深地凝视着谢明曦:“其实,前世的七皇子,一直喜欢你。” “只是,他身怀隐秘,在宫中宫外无助力,又性情软弱。直至临死,他都未曾告诉你他的心意。” 谢明曦神色和身体一样僵硬。 前世她以为的好友,其实一直都不存在。 怪不得前世“六公主”待她这么好,处处护着她。怪不得临别时,“六公主”对她那般不舍…… 那个阴郁沉默的“少女”,其实是一个少年郎,一直悄悄恋慕着她。她以为的知心相交,原来都是假的。 她生平最恨有人欺骗自己,却未想到,自己一直被蒙在鼓里,被生生地骗了这么多年! 她算什么聪慧无双? 根本就是有眼无珠的傻瓜! 这让她如何能不震惊!如何能不恼怒! 正文 第三百七十五章 坦诚(二) 盛鸿的轻叹声在谢明曦耳边响起:“他今生亦重生而回,可惜魂魄虚弱,一场高烧便殒命而亡。因缘际会之下,我成了崭新的盛鸿。” “我接手了他的一切,便想完成他所有的心愿。” “所以,三年前初进莲池书院,我知晓你的名讳时,便对你格外留意。” 所以,三年前,她欣喜于和好友重逢。 而他,却在暗暗盘算着要怎么将她拐进自己的碗里…… 谢明曦抿紧嘴角,目中燃起幽暗的火苗。 她甚至一时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愤怒于前世被欺瞒数年,还是因为今生被继续欺瞒而恼怒。 她分不清是为谁而愤怒! 是前世的“六公主”? 还是眼前的七皇子? 总之,那一团怒火,在胸膛里越燃越旺。眼底的那团火苗,也愈发明显。 盛鸿心里暗道不妙,忙张口解释:“明曦,你别误会。” “我一开始确实是存着为他完成遗愿的念头。不过,在见你第一面时,我已对你倾心。后来的一系列行为举动,皆出自内心。” “我对你的情意,都是真的。” 真个屁! 谢明曦差点就将粗话骂出了口,咬牙道:“闭嘴!” 这等时候,盛鸿如何肯闭嘴:“我确实不该瞒你骗你。只是,那等情形之下,我如何能将实情相告?” “我的身份是假的,可我的人是真的。” “这个活生生的盛鸿,做了你三年的同窗好友。和你同食同寝一同学习一同长大,对你一片深情。为了你的安危,绞尽脑汁。为了解你困境,耗费两年之功,豁出这条性命,才有了今日之局面。” “难道你要为当日的欺瞒,永不原谅我,将我拒之心门之外?” …… 谢明曦再也无法维持平静的神色,面色变了又变,胸膛微微起伏,呼吸急促紊乱。 一瞬间,不知有多少念头掠过心头,又不知有多少思潮在脑海翻涌。所有激烈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了滔滔热流。似要化为火焰,冲出眼眶。 盛鸿看在眼中,心惊又心疼不已:“明曦,你别生气。” “你现在不愿原谅我,我慢慢等就是了。你别这样……” 话还没说完,谢明曦便已转身,快步走了出去。 盛鸿情急之下,挣扎着想起身,胸口的伤势猝然一阵剧痛。很快,鲜血便溢了出来,迅速浸透了柔软的白色中衣。 盛鸿自受伤之后,时常在谢明曦面前呼痛装可怜。此时伤口绽开血流如注,他却一声未吭。硬撑着走下床榻,迈步追了上去。 谢明曦在盛怒之下,依然听到了身后的脚步声,心里一个咯噔,猛然转身。 然后,谢明曦生平第一回气得失了仪态,快步冲上前扶住盛鸿的胳膊,咬牙怒骂:“你混账!不知道自己受伤多重吗?谁让你下塌了?你……” 盛鸿用手握住谢明曦的手,忍着痛苦低语:“你别生气。” 她能不生气吗? 怎么能这样折腾自己的身体! 当日他胸口中箭极深,万幸没中要害。饶是如此,也是极重的伤。每日用最好的伤药,躺在床榻上八九日,依然虚弱。至少得一个月才能下榻走动! 谢明曦黑着脸将盛鸿扶回床榻上。 短短片刻,盛鸿胸口的衣襟已是一片血迹斑驳,令人触目心惊。 盛鸿还想张口说话,被谢明曦冷冷地瞪了回去:“闭嘴!不准乱动!” 眼里的怒意,几乎快化为实质。 盛鸿只得乖乖闭上嘴。 …… 谢明曦抿着唇角,迅速为他褪去中衣,再剪开满是血迹的绷带。 刚刚结疤的伤口重新裂开,鲜血还在往外涌。 谢明曦来不及为他清洗伤口,迅速以止血药粉为他止血。然后用干净的纱布重新为他包扎。 期间,少不得肢体接触,两人靠得极近。 近得他能清晰地嗅到她发间的幽香。 盛鸿明明疼得脸孔泛白额上直冒冷汗,竟还有闲心咧嘴笑了一笑。 谢明曦气不打一处来,瞪了过去:“你还笑得出来!” 盛鸿轻声笑道:“你盛怒中,依然这般心疼我。我心中实在开怀,焉能不笑!” 谢明曦冷笑一声:“我现在需要你做挡箭牌。不得不出手救你!等再过上几年,你父皇驾崩归西了,你想怎么折腾自己我都无所谓。早死我早改嫁!” 盛鸿:“……” 看来是真得气狠了! 连早死早改嫁这等话都骂出口了! 她生气咬牙怒骂的样子,还真是可爱啊! 换做以前,她只会笑着讥讽几句。哪里会这般直接就骂出口。由此可见,他恢复男儿身,她也在不自觉中视他为未来夫婿了。 打是亲骂是爱,这话真是半点不假! 盛鸿心里乐滋滋地想着。 不过,过上几年建文帝就会驾崩归西了吗? “你说的都是真的?”盛鸿试探着追问:“父皇寿元不长,几年之后就会驾崩?” 谢明曦冷着脸没理会,找来干净的中衣为他穿上。再将血迹斑驳的中衣纱布都拿出去扔掉。 忙完之后,谢明曦简短地说了句:“夜深了,你睡下休息。” 看来,她今天是不肯再多说了。 盛鸿有些失望,转念一想,又高兴起来。 不管如何,今夜已是极大的进步。至少,他已将所有的秘密坦然相告。她再气再怒,也没扔下他不理。 苦肉计之所以一再奏效,自然是因为她的在意。 他们已是未婚夫妻,以后会日久天长的厮守在一起。倒也不必急在一时。 …… 盛鸿到底身体虚弱,被下榻折腾了一回,俊美绮丽的脸孔没了半点血色。闭上眼之后,很快便入睡。 谢明曦坐在床榻边,默默地看着盛鸿入眠。 被压抑在心底的纷乱思绪,再次涌上心头。 “六公主”,七皇子,前世的好友,眼前的盛鸿……简直是一团乱麻。 谢明曦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站起身来,悄然走到帐篷外站了片刻。 虽是春日,到了深夜,山间的夜风依然很凉。吹拂在身上,一阵凉意。 谢明曦动也没动,站了许久。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六章 病中 夜深露重,山风微凉。 谢明曦连着熬了数日,本就疲倦不堪,心思又沉重烦乱,在夜风里站了一个时辰。隔日早晨睡下时,便觉头重脚轻。 她没放在心上,闭目便睡。 细心的从玉很快察觉出了不对劲,以手探了谢明曦的额头,面色一变:“小姐面色潮红,额头滚烫,快些请太医来瞧瞧。” 扶玉吓了一跳,立刻跑着去请了太医。 此时,两位太医都在七皇子殿下帐中。扶玉去请太医,无可避免地见到了盛鸿。 盛鸿睡了一夜,精神倒是不错,正在内侍的伺候下喝药。 恢复皇子身份后,盛鸿身边便多了内侍伺候。湘蕙和染墨依旧被留在身边,却未近身伺候。举凡喂药喂饭换衣之类的事,要么是内侍,要么是谢明曦亲力亲为。 湘蕙见扶玉神色慌忙,忙迎上前来,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扶玉焦急地应道:“小姐刚睡下不久,满面潮红,额头烫得吓人,定是病了……” 话未说完,躺在床榻上的盛鸿已变了脸色:“扶玉,明曦怎么了?” 一个激动,差点又要挣扎着起身下榻。 一旁的太医忙制止住了盛鸿:“殿下昨夜枉动,伤口已裂开一回,万万不可再乱动。微臣这便去给谢三小姐看诊开药。” 湘蕙也忙道:“是啊,殿下可得早些养好身体。不然,何时才能下山?想来三小姐也不愿见殿下折腾自己的身体。” 不知是哪句话劝动了盛鸿。盛鸿没再动弹,眉头悄然拧成了结。 …… 两个太医留下了一个,另一个去了谢明曦的帐篷。 太医医术精湛老道,诊脉过后,立刻开了药方。虽是在山间,药材倒是不缺。很快,便配齐药材,熬好汤药。 从玉狠狠心,用力将谢明曦摇醒:“小姐,你受凉发了烧,奴婢伺候你喝药。” 谢明曦头脑昏昏沉沉,茫然地看了从玉一眼。 从玉何曾见过谢明曦这般虚弱无助的模样?差点泪洒当场,勉强忍着泪水:“扶玉,快些扶着小姐坐好。” 扶玉也红了眼眶。 谢明曦在扶玉的搀扶下勉强坐起,从玉已小心翼翼地将勺子里的药吹凉,送至她唇边。她张口喝下。 苦涩的汤药滑过舌尖,滑入喉咙。 真难喝。 谢明曦略略皱眉,有了这个年龄的少女应有的娇气:“太苦了。” 从玉忙哄道:“喝完药,吃些蜜饯就不苦了。” 谢明曦嗯了一声,喝完药,口中含着蜜饯,很快又闭目睡了过去。 …… 从玉扶玉寸步不离地守在床榻边。 “小姐每晚守在殿下身边,太辛苦太熬人了,都累出病了。”从玉心疼不已,语气中不免流露出几分抱怨:“殿下也真是,总要小姐陪在身边。” 扶玉每日去莲池书院,对七皇子殿下要熟络得多,低声道:“依我看,殿下是怕小姐生气不理他,所以故意一直缠着小姐,想令小姐心软。” 小姐这一病,七皇子殿下心里不知多焦虑多难受呢! 从玉一想,也是这个道理,忍不住叹了口气:“现在好了,殿下病着不得动弹,小姐也病倒了。” 可不是么? 扶玉也叹了一声:“往日小姐和殿下形影不离,两人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殿下忽然就从‘六公主’变成了七皇子,好友也变成了未婚夫婿。这等事,换了谁都得懵。小姐这些日子也一定不好过。” “好在皇后娘娘已凤旨赐了婚。小姐闺誉无损,有了这等良缘,也是幸事。” “是啊!除了七皇子殿下,这天底下也没人能配得上我们小姐了。” 两个丫鬟低声细语片刻,廉夫子便来了。 廉夫子见谢明曦病成了这等模样,颇为心疼,很快便决定留在山上,直至谢明曦病愈。 谢明曦睡了大半日,出了一身汗,沐浴更衣后,喝了两碗热粥。整个人的精神已经好了许多。 廉夫子再三叮嘱:“你就在帐篷里好生歇着。七皇子殿下那边,有两位太医和内侍们照顾着,没有你也无妨。” 谢明曦点了点头。 她现在不想见盛鸿。 趁着此时避开几日,理一理思绪也好。 …… 盛鸿耐着性子等了三日,一直不见谢明曦踪影,终于忍不住问太医:“明曦的病情如何?好了没有?” 同样的问题,一天少说也得问个十遍二十遍。 太医不慌不忙地笑着应道:“谢三小姐受了风寒,忧思过度,这才发了高烧。喝了一日药,烧便退了。只是,身子伤了元气,总得卧榻休息养上几日。” 同样的话,太医也说了数十遍。 盛鸿听得耳朵都快出老茧了,轻哼一声道:“说得倒是轻巧。这都三天了,她怎么还没痊愈!” 其实,谢三小姐身子早就无大碍了。 奈何,谢三小姐丝毫没有“带病”来陪伴照料七皇子的意思。太医们如何能直说?只得含糊其辞地敷衍了过去。 盛鸿心里又岂能不明白? 不过是思念若渴,偏偏见不到人,心中憋闷迁怒几句罢了。 又过两日,盛鸿终于按捺不住了,张口吩咐内侍:“扶我下塌。” 内侍们如何敢应,下意识地看向湘蕙。 湘蕙忙上前,温言哄道:“两位太医都说了,殿下的伤势至少也得养上一个月,才能由人扶着下榻走动。才过了半个月,殿下暂且忍耐一二。” 盛鸿意志坚定,显然不是那么好说服:“我又不是断了手脚,整日躺在床榻上做什么。让开,我要下塌!” 染墨也上前苦劝:“请殿下以身体为重,好生在床榻上养伤。” 他哪里还能待得住? 他已经整整五天没见过谢明曦了! 这三年里,他和她分别最久的,也只有过年时的几日,从未分开过这么久。思念若渴的滋味实在难熬。 盛鸿固执起来,根本无人拦得住。内侍们不敢不扶,一动之下,胸前又是一阵闷痛,好在伤口没再撕裂流血。 帐篷的帘子被撩开,熟悉的少女声音响起:“谁让你下榻了?” 正文 第三百七十七章 忧思 熟悉的声音里透着一丝愠怒。 盛鸿心头一热,反射性地看了过去。 站在那儿的少女,不是谢明曦还能有谁? 病了几日,谢明曦并未清减消瘦,整日躺在床榻上,除了吃便是睡,养足了精神。之前数日劳心劳力的憔悴一扫而空,气色红润,双眸明亮。 此时,那双明亮的眼眸正冷冷地瞪着他。 片刻前恼怒不快执意要下榻的七皇子殿下,忽地“娇弱”了起来,皱眉呼通:“诶哟,我的胸口好疼!” 众人:“……” 脸是个好东西,不要不太好吧! 谢明曦瞥了装模作样的盛鸿一眼,淡淡吩咐一声:“你们将七皇子殿下扶到床榻上歇着。” 内侍们忙应下。 谢明曦又淡然补了两句:“没有太医的允许,不得让七皇子殿下随意下榻走动。若殿下不听劝告……” 下一句一定是“立刻去叫我过来吧!” 盛鸿满心期待地盘算着,以后以此为借口小小闹腾令谢明曦多来陪一陪自己时,就听谢明曦慢悠悠地说了下一句:“便随殿下!” 盛鸿:“……” 盛鸿那一刻的心情,无法用言语来形容,目光复杂地看着谢明曦。 媳妇,你的心可真够狠的。 …… “身体是自己的,自己不爱惜,别人也不必多操闲心。”谢明曦神色温和,脸上甚至还挂着浅浅的微笑。 熟知谢明曦脾气的盛鸿,却知道这是谢明曦动气时的模样。 她习惯了以微笑来遮掩真实的情绪。 越是生气,越是表现得若无其事,笑得动人。 “我错了。”盛鸿诚恳认错:“我不该不顾身体,强自下榻走动。明曦,我真的错了。以后再也不会如此了。你别生气。” 谢明曦略一挑眉,语气中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殿下何出此言。殿下是堂堂皇子,我如何敢生殿下的气?” 完了!这是真的生气了! 盛鸿立刻吩咐内侍,扶着自己回床榻边躺下:“你们都退下吧!有明曦陪着我就行了。” 小两口耍花腔是情趣,他们待在这儿确实碍眼。 太医内侍们识趣地退下。 染墨本不想走,被湘蕙瞥了一眼,也只得一并退下。 帐篷里很快只剩盛鸿和谢明曦两人。 盛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就像饿了许久的人看到了香浓的红烧肉…… 任何一个少女被未婚夫婿用这般热切的目光盯着,难免会生出些许娇怯羞涩。可惜,谢明曦不在其中。 谢明曦不疾不徐地走到床榻边坐下,在未婚夫婿看红烧肉一般的灼热目光中安之若素,盛鸿稍有些力气动弹,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伸手便握住了谢明曦的手。 …… 往日,他还是“六公主”时,时常握谢明曦的手。那个时候,谢明曦只将他视为好友,心无波澜。 现在,她一定能感受到他的热切和喜悦了吧! 盛鸿怀揣着隐秘的喜悦和期待,看着谢明曦。 谢明曦倒未抽回手,似随口说道:“等你养好了伤,便不能再去莲池书院了。到时候该去松竹书院就读了吧!” 盛鸿:“……” 隔了几日没见,终于得以独处。如此良辰美景,不是应该说些知心体己的悄悄话吗?为什么要提这种煞风景的话题? 更煞风景的还在后面。 “往日你课业差些也无妨。” 谢明曦句句戳心戳肺:“你以前是‘六公主’,喜欢骑射,不喜四书五经,不擅礼乐,都无妨。” “现在你恢复皇子身份,以后便得和其余几位皇子一起就读松竹书院。课业不及他们,可就丢人现眼了。” “皇上对你的要求,也会远胜过往日。” 天家皇子可不是那么好做的。建文帝可以对一个公主千娇百宠,却不会对一个皇子宽松纵容。 有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珠玉在前,盛鸿这个七皇子想搏圣宠,绝不是易事。 盛鸿收敛了玩笑之心,低声道:“你说的这些,我都已考虑过了。” “你说得没错,我日后在宫中处境会很艰难。” 梅妃犯下欺君之罪,侥幸保住性命,却与打入冷宫无异。 盛鸿虽有救驾之功,也只勉强抵消了隐瞒真实身份多年的罪责而已。再有“夺”走谢明曦之事,建文帝心里如何能不生嫌隙? 也正因建文帝心中不痛快,所以才会将盛鸿独自扔在山间养伤,自己则早早回宫养病。 宫中每日都会打发人来询问盛鸿伤势,补品药材从未断过。端看表面,盛鸿还算风光。真正内里如何,也只有寥寥几人清楚了。 想在宫中站稳脚跟,想和诸位皇子分庭抗礼,想不受人欺压,想建立属于自己的势力……这条路绝不容易。 ……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了片刻。 两只手依然交握在一起。盛鸿却没了旖旎调笑的心思,沉吟了许久,才低声道:“明曦,你对宫廷比我熟悉得多。日后我需要你的提点相助。”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盛鸿一眼:“这三年来,你已经做得极好了。” 短短三年间,盛鸿完全适应了崭新的身份,不着痕迹地慢慢展露真实的性情。令众人对“六公主”改观,搏得建文帝欢心。 春猎这一场刺杀,更是神来之笔。不知盛鸿暗中耗费了多少心思,竟无丝毫破绽。 两人都未说破,彼此心知肚明。 以性命为赌注,确实太过行险。 却也是破局的最佳办法! 建文帝俞皇后打发了数名内侍来伺候,这些内侍都是生面孔。也是建文帝俞皇后的耳目。盛鸿的一举一动,都在帝后掌控之下。 两人口角使性子斗嘴都无妨,真正要紧的话,绝不能随意出口。 盛鸿用力握紧了谢明曦的手,半晌才道:“总之,最大的坎总算熬过去了。” 是啊! 他的身份之危已解,她的困境也已解开。这一盘棋,到底有了一个不错的开局。 谢明曦略一挑眉,反手握住盛鸿的手,轻声道:“放心,我自会全力助你。” 他们已是未婚夫妻。 这条艰难的路,他们会携手同行。 正文 第三百七十八章 撩拨 半个月来,谢明曦第一次露出这般温柔的神色。 恍如旧日,他还是她的‘六公主’时,她总是这般温柔有耐心地对他。 盛鸿心里一阵悸动,热流在心中窜涌,叫嚣着鼓噪着让他做些什么…… 就在他思虑着如何哄谢明曦俯身低头方便自己偷个香吻时,谢明曦又微笑着说了下去:“你养伤半个月,如今精神已不错了。从今日起,我陪你读书。” “你躺着养伤,我读给你听便是。” 盛鸿:“……” 为什么绕了一圈,话题绕到了读书补习? 盛鸿手劲微微一松,俊美的脸孔露出倦色,声音也有些虚弱:“我有些倦了,先睡上片刻。”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我昨日便打发人回府去取书,现在尚未送来。你先睡一睡也无妨。” 盛鸿装不下去了,哀叹一声:“不必这么着急吧!等我伤势好转,能下榻能起身的时候再说不行吗?” 褪去罗裙,穿上男装后,盛鸿说话明显比往日多了,表情也比往日丰富得多。 谢明曦终于被逗得有了一丝笑意:“除了不能下榻不能起身之外,我看你精神好得很。你别想着偷懒了。趁着养伤这段时日,好好读一读书。你到松竹书院,若是还考乙等,我的脸要往哪儿放。” 盛鸿:“……” 最后一句,怎么听起来那么甜? 是啊!他确实要好好奋发读书了! 谢明曦的天才少女之名人尽皆知。他这个未婚夫婿连个甲等也考不了,确实丢人。连累得媳妇也没了脸面。 盛鸿心神荡漾片刻,含情脉脉地看着谢明曦:“好,我都听你的。” 谢明曦微微一笑。 盛鸿擅使苦肉计,她这美人计也同样管用的很。 …… 一个时辰后,扶玉捧着一摞书进了帐篷:“小姐,奴婢已经将书取来了。” 身为谢明曦身边第一亲信跑腿,扶玉早已学会了骑马。奔波一日,已将四书五经都取了过来。 扶玉奔波了一日,依然精神奕奕,黑黑的圆脸满是笑意。 谢明曦接了书,笑着赞了一句:“果然还是你做事最利索。” 扶玉被夸得乐颠颠美滋滋地退了出去。 盛鸿对扶玉颇为熟悉。三年同窗,扶玉风雨无阻地跟在谢明曦身边。 李湘如等人不止一次在背后暗中取笑过谢明曦。别人带丫鬟,都要挑貌美伶俐的,谢明曦反其道而行之,挑了这么一个黑壮的丫鬟。相貌平庸也就罢了,还是个一根筋。 盛鸿也曾私下问过一回。谢明曦随口道:“我就喜欢蠢笨老实一些的。” 或许是因为谢明曦心思深沉思虑颇多之故,反而不喜心思活络的丫鬟。从玉比扶玉略强一些,也算不得聪慧伶俐。 盛鸿躺在床榻上,谢明曦坐在床榻边,翻开《春秋》,轻声读了起来。 谢明曦声音轻柔悦耳,讲解细致,比严肃刻板的董翰林强了十倍不止。盛鸿一开始有些不情愿,很快便听得入了神…… 准确地说,是看谢明曦看得入了神。 喜欢一个人,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怎么看都不腻歪,越看越喜欢。巴不得朝夕相守,时时刻刻都黏在一起,永不分开。 …… 谢明曦的眼睛稍离,瞥了神魂离体的盛鸿一眼:“读书时要聚精会神,别总胡思乱想。” 盛鸿一本正经地应了回去:“我一直听得很认真,绝无分神。”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那我刚才读到哪一句了?” 盛鸿:“……” 不喜文科的七皇子殿下,一脸苦逼地认错:“我错了。我不该在你读书的时候分心,不该一直盯着你看,更不该生出偷偷亲你一口的念头。” 哟,这是道歉还是撩拨啊! 谢明曦没有恼羞成怒,略一挑眉,微笑着靠近盛鸿。脸孔尽在咫尺,四目相对,呼吸相闻:“你想亲我一口?” 盛鸿如白玉般俊美的脸孔瞬间如番茄。 撩拨不成反被撩的七皇子殿下,竟如纯情少年一般红了脸。谢明曦弯起眉眼,笑了起来,轻柔的呼吸拂在盛鸿的嘴唇上。 盛鸿的脸更红了。 他呼吸急促起来,目光紧紧地盯着近在眼前的柔嫩如鲜花一般的红唇。心里像揣了一只野兔,四处奔涌撒欢。 她是不是要主动亲近他了? 让一个姑娘家主动,总不太好。要不然,还是他主动一些吧!亲一口就行了! 似看出了盛鸿的躁动,谢明曦在盛鸿抬头的那一刹那坐直了身子。 盛鸿:“……” 如果没受伤,他就能霸气地将她搂进怀中,狠狠亲吻,让她在他滚烫有力的怀抱中迷醉……现在还是老实点躺着吧! 盛鸿老实地躺了回去,目中满是哀怨。 可惜,谢明曦半点没心软,继续读书讲解。 盛鸿心里的骚动,也在凝神倾听后悄然平息。 …… 自此,盛鸿养伤的日子也过得丰富而充实起来。 礼乐暂时不能温习,便以四书五经为主。 谢明曦也时常读些前朝史记和游记传记之类的书,盛鸿倒是更乐意听这些。顺便得寸进尺地要求:“有没有才子佳人的话本?” 这是又想撩拨她了? 谢明曦扬了扬嘴角,似笑非笑:“才子佳人的话本,读来无甚趣味。不如我找一本风月艳情之类的书读给你听如何?” 盛鸿:“……” 什么风月艳情,不就是小黄书吗? 一想到谢明曦用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读小黄书的情景,盛鸿顿时热血上涌,一张俊脸又红了。 更糟的是,他身体底子极好,养伤大半个月,精神气力都恢复得不错。年仅十四岁的少年身体,又格外冲动,根本禁不起撩拨。 那股热血,不但涌上脑海,还涌到了身下…… 盛鸿身体僵硬,动也不动。 因天气渐热,他嫌原来的被褥厚,今日特意换了一条薄薄的被褥…… 不细看也就罢了,若仔细看,定能看出“异样”。 老天保佑!谢明曦可千万别再继续撩拨他了。不然,今日怕是会有更丢人的事了…… 正文 第三百七十九章 探望 上苍一定没听到盛鸿的祈祷声。 谢明曦扫了满面潮红的盛鸿一眼,然后慢悠悠地扫了微微隆起的被褥处:“看来,你的伤势确实无碍了。” 不然,何来的精神气力? 盛鸿生平从未如此羞愧欲绝过。纵然脸皮再厚,也无颜和谢明曦对视,目光飘移不定:“我困了,要睡会儿。” 然后,往被褥缩了缩,整张脸孔都躲到了被褥下。 像个失了贞~洁的新婚小媳妇。 谢明曦目中掠过一丝笑意,亲切地询问:“我留下陪你如何?” 被褥下的头颅摇了摇,被褥也跟着晃动:“不用不用。你读书半日,一定又渴又累,回去歇着,不必陪我。” 谢明曦目中笑意更深,伸手掀开被褥,俯下身子,在那张红如猴屁股的俊脸上轻轻一吻。然后,起身翩然离去。 留下俊脸红扑扑的盛鸿,沉迷陶醉,久久没回过神来。 …… 出了帐篷后,谢明曦才允许自己面颊微微泛红。 盛鸿显然未经历过情事,所以才会如此青涩慌乱,笨拙得令人好笑又心生甜意。 她前世曾为宫妃,为了活下去,只能学着以各种柔媚手段博取帝王的宠爱。 她天赋出众,什么都是一学即会举一反三……哪怕如四皇子那等凉薄无情,哪怕四皇子从未真正喜欢过她,也满意她的伶俐柔顺。也因此,她才得以在后宫中立足。 无人知晓,她是何等的厌恶甚至畏惧男女之事。只是,她掩饰得极好,前世的四皇子从未察觉。 重生后,她早已暗下决心终生不嫁,便如顾山长那样孑然一人过一辈子。却未想到,会横里冒出一个盛鸿来! 这半个多月来,她已慢慢接受了两人是未婚夫妻的事实。 今日特意撩拨盛鸿,一来是天性好强不愿落了被调戏的下风,有意“投桃报李”。二来,也是为了借此举动来试探自己。 还好,她的身体并不排斥和盛鸿亲近…… “小姐,”扶玉满面喜色地前来禀报:“顾山长已到了山下。” 师父来了! 谢明曦眼眸一亮,心里所有的绮念一扫而空:“还用通传做什么,快些让师父上山……算了,我亲自去迎师父。” 比起贪婪虚荣的谢钧,比起自私又狠心的丁姨娘,顾山长品性高洁性情刚正,值得敬重。对她全心全意的呵护疼爱,更令人心暖。 在谢明曦心中,顾山长才是最亲近的亲人。 扶玉见谢明曦如此高兴,立刻笑道:“奴婢也随小姐一起下山。” 谢明曦身手敏捷利落,又心急见顾山长,用了不到两炷香时间便到了山脚处。 师徒见面,各自心中欢喜激动不必细述。 奔波赶路半日的顾山长,眉间有些倦色,精神尚佳。谢明曦仔细打量一眼,才放了心,口中轻嗔道:“师父怎么连个招呼也没打便来了。” 顾山长难得开起了玩笑:“怎么?还没出嫁,便嫌师父碍眼了?” 饶是谢明曦心黑脸厚,脸颊也悄然发热:“这怎么会。我是心疼师父一路骑马奔波辛苦。” 谢明曦素来从容自若,有着远胜同龄少女的镇定冷静。难得有这般窘迫的时候。 顾山长看在眼里,颇觉好笑,又觉欣慰。 看来,和盛鸿朝夕相处半个多月,谢明曦心结已解,开始敞开心扉接纳未婚夫婿了。否则,提起出嫁绝不会是这等反应。 周围都是御林侍卫,说话多有不便。顾山长笑道:“你在前领路,我们到了山间再说话不迟。” 谢明曦定定神,笑着应下。 …… 半个时辰后,顾山长和谢明曦在帐篷里相对而坐。 谢明曦为顾山长倒了一杯热茶:“师父喝些茶,休息片刻再说话。” 顾山长接了茶,喝了几口,急促的呼吸稍稍平息,自嘲地笑道:“岁月不饶人,半点不假。过了四旬,我体力大不如以前。骑马半日再上山,便觉疲累。” 岁月残忍如刀,谁也无法逃脱老去衰弱的命运。 “生老病死,人皆如此。”谢明曦轻声道:“师父活得坚强从容随性。已胜过世间许多人了。” 顾山长哑然失笑:“别人这么说,我定觉得此人巧言令色。你一说,我便深以为然。可见,马屁也得看谁来拍!” 谢明曦和顾山长对视一笑。 顾山长饮尽了杯中清茶,气力恢复了几分,才又张口问道:“七皇子殿下的伤势如何了?” 谢明曦答道:“外伤已恢复大半,再过数日,才能下榻走动。到时候便能下山去行宫养伤了。粗略估计,至少也得三个月之后才能回京。” 如此算来,得等到八月左右。 顾山长略一挑眉,意味深长地问道:“七皇子殿下不想早点回宫吗?” 盛鸿既为皇子,注定了要被卷入储位争斗中。 早点回宫,也能早些在建文帝面前露面。 谢明曦没有装作听不懂,轻声应道:“宫中情势复杂,他此时需安心静养。不管何事,都等他伤好痊愈了再说不迟。” 谢明曦胸有成竹,显然早已思虑过此事。 顾山长点点头,不再多说。转而叹道:“真没想到,他竟是男子,整整瞒了世人六年。” 一开始知道此事,顾山长错愕震惊,还有几分被欺瞒的恼怒。 半个多月过去,怒气早已消退。取而代之涌上心头的,是一丝淡淡的怜惜。 一个八岁的男童,目睹了代自己溺水身亡的同胞姐姐死去时的凄惨模样,会是何等惊惧害怕?穿上罗裙扮做小姑娘,又会是何等彷徨难安? 整整六年的女子生活,在他的心里会留下多少难堪的印记? 想及此,顾山长又叹了口气:“明曦,我知道你心高气傲,最恨人欺瞒于你。只是,七皇子亦有种种不得已之处。事已至此,你也别再介怀了。” 谢明曦在顾山长面前也未遮掩,坦然道:“我一开始也颇为震怒,连着多日都未理他。便是现在,也未全然释怀。” “师父不必为我忧心,我心中有数,自会慢慢收拾他。” 正文 第三百八十章 探望(二) 顾山长露出了然的笑意。 收拾什么的,显然是未婚小夫妻之间耍花腔斗口角。由此可见,这些时日,两人朝夕相伴,感情也突飞猛进。 “听闻你命人取了四书五经上山,”顾山长随口笑问:“莫非这些时日还在读书?” 谢明曦笑着应道:“我确实每天读书,不过,是读过他听。” 顾山长又是一笑。 盛鸿还是六公主时,便以偏科闻名莲池书院。射御数三门堪称天才,礼乐书三门却不堪一提。 董翰林一告假,顾山长便会代上几日课,自然清楚盛鸿听课时是何等惫懒模样。 “他听得如何?”顾山长笑着打趣:“是否昏昏欲睡?”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他哪里敢。” 顾山长听得牙酸,忍不住叮嘱几句:“娘娘凤旨赐婚,你们已是未婚夫妻。此时又是你留下照顾,每日待在一处也是难免。便是亲近些,也无人多嘴多舌。” “只是,你也要稍稍自持一二。别被他甜言蜜语哄得失了矜持。” 顾山长说得颇为含蓄,直白一点就是:可别让那混账小子占了便宜! 顾山长一副忧心忡忡护着小鸡崽的老母鸡模样,看得谢明曦忍俊不禁。 其实,被占了便宜的人不是她,是盛鸿才对。 不过,这等私密的事,便是师徒再亲近也不好意思说出口。谢明曦眨了眨无辜纯洁的眼眸,点点头应下。 顾山长这才松了口气,又笑道:“我们两个絮叨这么久了,也该去看看七皇子殿下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奇怪的笑意:“师父去吧!我就不去了!” 这才隔了一个多时辰,想来盛鸿还在“无颜见人”的羞臊中,她还是别去了。 谢明曦的笑容有些奇怪,顾山长也没多想,笑着点了点头。 …… 谢明曦所料没错,盛鸿此时根本没勇气见她。 当湘蕙进帐篷通传时,情绪已平复的盛鸿陡然心虚,故作镇定地问道:“让山长和明曦都进来吧!” 湘蕙笑道:“三小姐有些累了,在帐中休息,并未过来。” 盛鸿高高提起的一颗心,迅疾落回原处,笑容顿时自然多了。 湘蕙心细如尘,察觉到主子的异样反应,并未多嘴多问,含笑退下。过了片刻,湘蕙领着顾山长进了帐篷。 盛鸿想起身下榻相迎,顾山长立刻出言阻止:“七皇子殿下身体未愈,以养伤为重,不可枉动。快些躺下。” 盛鸿歉然一笑:“学生无礼了。” 听到学生两个字,顾山长有些唏嘘感慨:“待你伤好之后,就该去松竹书院读书了。不再是我的学生了。” 往日顾山长看“六公主”不算顺眼,不时挑刺。可想到恢复了皇子身份的盛鸿要离开莲池书院,心中又有些不舍。 盛鸿不假思索地应道:“一日为师,终生为师。不管日后我在何处,都不会忘了莲池书院的同窗,更不会忘山长教导之恩。” 语出真挚,绝非作伪。 顾山长心中一阵快慰。 为人师者,传道授业解惑也。 做了多年山长,教导的学生数不胜数。看着学生们完成学业离开书院,欣喜之余,不免也有些伤感失落。便如自己养大的孩子,离开身边一般。 她其实不在意什么回报。学生能记住她这个师长,能怀感恩之心,便足以令她开怀。也令她觉得,所有的辛苦付出都是值得的。 …… 顾山长看着盛鸿,郑重地叮嘱:“殿下,我有一事相求。” 顾山长如此慎重,盛鸿也收敛了所有笑容,正色相应:“山长有事只管吩咐,说相求两个字,委实令学生羞愧。” 顾山长缓缓说道:“殿下出身尊贵,日后自有被封王赐封地的一日。希望殿下能一心待明曦,永不相负。” 这席话出人意料。 便是盛鸿,也未想到顾山长郑重其事说出口的,竟会是这些! 这半个多月来,谢府无人来过,自然也无人和他说过此类的话。在谢家众人看来,能嫁入天家为媳,是一桩天大的喜事,无人觉得谢明曦会受委屈。 而顾山长,并未因这桩亲事喜上眉梢,满心所虑的是谢明曦的终生幸福。 这份深切的关怀,令人动容。 盛鸿毫不迟疑地应道:“请山长放心,我和明曦同窗三年,情意深厚。娶她为妻,是我一生之幸。这一生,我定会全心全意地待她,再无二心。”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允诺,并未打动顾山长。 顾山长神色淡淡地说道:“岁月漫漫,谁人也不敢言日后如何。你父皇当年,也曾这般立誓许诺,要一心待你母后。” 现在又是如何? 满宫嫔妃,满目庶子。 辜负就是辜负,再动听的话语也掩盖不了建文帝负心凉薄的事实! 盛鸿看着顾山长,认真诚恳地说道:“此时我纵然说得再多,也只是空谈。我生平从不信誓言,所以,我不会立什么毒誓。” “路遥才知马力,日久方见人心。” “五年八年,十年二十年。总有一日,山长会看清我对明曦的心意。” 顾山长神色未动,淡淡道:“盛鸿,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若他日你有负明曦,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顾山长直呼皇子姓名,显然不合礼数。 此时的顾山长,是以谢明曦长辈身份自居,将心爱的弟子郑而重之地托付给了盛鸿。 盛鸿也毫不介怀,斩钉截铁地说道:“绝不会有那一天!” …… 当晚,顾山长亲口宣布:“从今日起,我也留下,直至殿下伤愈回京。” 谢明曦既惊又喜:“真的吗?师父,你真的打算一直留下?” 顾山长笑着点点头:“书院里的事,我都交代给了季夫子,由她替我暂代副山长一职。接下来三个月,我亲自替七皇子殿下讲解四书!” 盛鸿:“……” 顾山长看了过来:“殿下为何不说话?莫非不愿我留下?” 盛鸿立刻义正言辞地答道:“山长亲自督促指点我课业,是我的荣幸。多谢山长!”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一章 后宫(一) 隔日,椒房殿。 玉乔悄步进了寝室。 建文帝病症已有了好转,此时坐在床榻上,靠着厚实柔软的被褥。 俞皇后坐在床榻边,亲自喂建文帝喝药。 容貌酷似俞皇后的美人莲香,静立一旁。 莲香并未封妃,只是宫女身份,却颇得圣宠。这半个多月来,每日贴身照料建文帝的衣食起居。 俞皇后贤良大度,非但不介怀,反而时时“提携”。此时,俞皇后伺候建文帝喝药,也未令莲香退下,让她站在一旁伺候。 建文帝有贤妻陪伴,身侧还有酷似俞皇后的妙龄美人,龙心大慰,龙目中满是笑意。 玉乔看在眼中,却为主子暗暗心凉不已。 天子“情深”,便是如此了。 每次看到俞皇后和莲香同处一室,玉乔都觉得分外气闷憋屈。 一个韶华渐逝姿容衰退,一个正值妙龄颜色正盛,偏偏容貌极为肖似,对比也就愈发强烈。就如凋零的残花旁长出一朵含苞的鲜花…… 俞皇后如何作想,身为奴婢不敢枉自揣测。只是,玉乔心里委实不痛快。 这份不痛快,根本不能诉之于口。最多私下里,和芷兰窃语一番。 说起来,芷兰也是运道不佳。因生得姿容秀丽气质出众,竟被卢公公相中了。俞皇后为了拉拢卢公公,令芷兰和卢公公私下结了对食。 宫女和内侍结对食之事,不算少见。卢公公是建文帝身边最亲信的内侍,论身份倒是配得上芷兰,相貌也算英俊。 只是,芷兰双十年华。卢公公却已年过四旬,比芷兰的亲爹还大了几岁。 因此事,玉乔也生了一通闷气。 倒是芷兰,颇为平静地接受了自己的命运:“能为娘娘出一份力,是我的福分,我亦心甘情愿。玉乔,你在娘娘面前万万不可露出不满,更不可胡言乱语。” 主子就是主子,奴婢就是奴婢。便是主子再器重信任,身为奴婢也不能恃宠生骄,失了分寸进退。 …… 这么简单的道理,玉乔岂能不明白? 这些日子,玉乔将所有的憋闷都按捺在心底。面上从不敢流露半分。 “启禀皇上和娘娘,”玉乔神色恭敬地行礼禀报:“行宫处送来消息,七皇子殿下伤势已有好转,今日已能在床榻上小坐片刻。” 建文帝眉头略略舒展,冲俞皇后笑道:“年轻人身体就是硬朗。当日受了那么重的伤,这才半个多月,便已大有好转。” 俞皇后含笑应道:“皇上说的是。” 玉乔又继续禀报:“顾山长昨日去山上探望七皇子殿下,一并留在了山上。说是不愿殿下荒废了课业,要亲自教导殿下。” 俞皇后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起来:“这个娴之,七皇子还在养伤,待伤愈了再读书也不迟。何必急在一时。” 建文帝对顾山长此行径却大为赞许:“娴之真是外冷内热,好为人师。” 顾山长脾气刚硬,颇为难缠。便是对着建文帝,也从不弯腰低头阿谀逢迎。 建文帝自诩是宽厚天子,不便和一个女流之辈计较,又碍着俞皇后的颜面,对顾山长颇为容忍。 没想到,顾山长竟主动上山为七皇子教导课业。 身为父亲,建文帝岂有不乐意之理?对顾山长也大为改观。 俞皇后眸光微闪,附和了几句,又传令下去,从即日起,每日送去的食材多两成。再送些笔墨纸砚书籍之类。 玉乔领命退下。 …… 过了片刻,苗条秀丽的芷兰进了寝室,轻声禀报:“启禀娘娘,丽妃娘娘前来探望皇上,正在偏殿里候着。” 没等俞皇后张口,建文帝已皱眉道:“朕在养病,要清静些。让她回寝宫去安生待着去。” 俞皇后倒是委婉劝道:“皇上养病数日,几位妃嫔亦颇为忧心。时常来探望,也是她们的一片心意。皇上一个都不见,岂不是寒了她们的心?” “丽妃既是来了,就让她进来见上一见。” 建文帝这才勉强点了点头。 过了片刻,丽妃进了寝室。 精心装扮后的丽妃,衣着华丽,一身香气,一张口便是无限委屈:“皇上龙体不适,妾身心急如焚。恨不得每日衣不解带地伺候……” 建文帝不冷不热地打断恨不得掏心掏肺的丽妃:“朕有皇后伺候足矣。你也不必忧心了,在寝宫里安生待着,别添乱就行了。” 丽妃:“……” 丽妃被噎得哭都哭不出来,更挤不出半分笑容,只得唯唯应下。 俞皇后似笑非笑地瞥了丽妃一眼,温声对建文帝说道:“丽妃也是一番好意。皇上如何这般不领情?臣妾听着,都替丽妃委屈。” 建文帝对丽妃横眉冷对满面不耐,对着俞皇后却温柔之极,如顷刻间换了一张脸一般:“朕有皇后在侧,哪里还需别人。” 她怎么就是别人了? 她也是建文帝的女人,为他生下了英武不凡聪慧过人的儿子。她怎么会是“别人”? 丽妃用力咬紧下唇。 站在一旁的美人莲香还是那副恭敬柔顺的样子,看不出半点得宠后的张狂。那张肖似俞皇后的美丽脸孔,却如一根刺,生生地扎进丽妃的眼里心里。 …… 一炷香后,丽妃沉着脸回了景荣宫。 回了寝宫,关上门,狠狠地砸了一通东西,心里的羞愤却半分未解,怒火越燃越旺。 好一个俞皇后! 用一个莲香,便彻底拢住了建文帝的心。 这半个多月来,建文帝直接住在椒房殿。宫中所有嫔妃,想见建文帝一面都不易。更遑论趁着病中伺疾争宠了…… 在后宫,圣宠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圣心所向,意味着后宫女子的地位,更意味着储君之位的微妙倾斜。 如此情形下,四皇子哪里还争得过三皇子? 便是撇开这些不论,只今日所受的羞辱,也足以令丽妃羞愤欲绝了!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丽妃深呼吸一口气,叫了宫女进来:“立刻伺候本宫重新梳妆更衣,本宫要去慈宁宫给太后娘娘请安。” ……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二章 后宫(二) 景祥宫。 “……听闻丽妃娘娘今日去椒房殿请安,被皇上斥责几句,羞愤地回了寝宫,大发了一通脾气。” 宫中从没有真正的秘密。 丽妃在椒房殿里碰壁受冷落之事,很快传到了淑妃耳中。 丽妃受辱,淑妃心中自然快意,秀雅的脸孔上露出一丝笑意,淡淡问道:“之后如何?” 宫女轻声回禀:“之后丽妃娘娘便去了慈宁宫。” 淑妃目光一闪,未置一词,挥挥手命宫女退下。独自一人时,才冷笑出声:“这个丽妃,还没看清,现在后宫已是皇后娘娘的天下了。” 前两年,建文帝对俞皇后有些冷淡疏远。即使如此,也依然维护中宫颜面,从未令任何嫔妃得宠凌驾于俞皇后。 如今,俞皇后又精心调教了一个莲香出来,更是将建文帝的心紧紧拢在了椒房殿。 丽妃便是巴上了李太后,也无法撼动俞皇后的中宫之位。 俞皇后没有儿子,她的儿子,便和俞皇后的儿子无异! 这天下,迟早是她儿子的天下! 她隐忍鸷伏十余年,早已被磨炼出了无人能及的耐心。 所以,她一点都不急。 因为她清楚,她一定是笑到最后的赢家! …… 景玉宫。 宫女低声禀报之后,静妃悄然拧起眉头,半晌都未吭声。 一旁伺候的宫女们俱都垂着头。 过了许久,静妃才张了口,提起的话头却和丽妃无关:“端妃的禁足令解了没有?” 之前禀报的宫女,低声答道:“还没有。” 端妃在春猎第二日便被撵了回宫,丢尽颜面,成了宫中笑柄。 如果建文帝春猎回来之后,寻个理由令端妃出寝宫也就罢了,如今毫无动静。被关在寝宫动弹不得的端妃,不知何等憋闷。 静妃不动声色,继续问道:“皇上近来可召过九皇子?” 宫女轻声回答:“这倒没有。” 建文帝养病,昌平公主日日进宫,几位皇子轮流告假伺疾。八皇子九皇子年龄太小,无需伺疾,只有等着建文帝传召了。 往日建文帝最喜年幼的九皇子。往日一月中至少去端妃寝宫三四回,有大半都是冲着九皇子。这份宠爱,确实胜过几位年长的嫔妃。 端妃气焰嚣张趾高气昂,也皆因九皇子和自身受宠。 如今,端妃触怒俞皇后,被罚禁足。连九皇子也未被召见。可见建文帝的心都放在了椒房殿。 静妃思忖了片刻,低声下令:“时刻留意椒房殿慈宁宫里,有什么动静,立刻来回禀。” 宫女们立刻应下。 …… 丽妃去椒房殿碰了一鼻子灰,静妃索性不讨这个嫌,也不去请安探病了,起身去了景宁宫,寻李贤妃说话解闷。 因二皇子天生口疾,失了争夺储君的资格。李贤妃也随之沉寂,颇为安分。平日除了去慈宁宫请安之外,极少出寝宫。 静妃人缘还算不错,和李贤妃也说得上话,坐到一起,姐姐妹妹喊的甚为亲热。然后,故作不经意地说起了丽妃。 “……皇上安心养病,丽妃姐姐心中焦虑,这才去探病。没曾想碰了璧。依我说,这又是何苦?” “皇后娘娘行事何等周全?皇上住在椒房殿里,娘娘必事事安排得周全妥帖。丽妃这是操心太过了。” 李贤妃轻叹一声:“可不是么?无需你我操心,我们便在寝宫安生待着,不给皇上娘娘添乱,也算尽了本分。” 妃嫔的本分是什么? 皇上有兴致的时候,好生伺候皇上。不乐意见你,你就安分晾在一旁,非要上蹿下跳,不是自找不痛快吗? 妃嫔的名分说来好听,本质上就是妾室。在正妻面前,只能夹着尾巴低头做人。 建文帝也从无“宠妾灭妻”的念头。便是前两年对俞皇后略有冷淡疏远,也未忽略过俞皇后身为中宫的体面。 丽妃因四皇子和李二小姐定了亲事,心中得意忘了形。这回被一棍子敲痛了头,也该清醒了。 闲话片刻,静妃忽地又说起了梅妃。 “……以前瞧着最是怯懦软弱,万万没想到,她有胆子做出欺君之举!” “是啊,我骤闻七皇子男扮女装六年之事,也格外震惊。”李贤妃下意识地压低了声音,目中闪出若有所思的光芒:“你说,当年六公主溺水身亡,真的是被人所害?” 这个幕后凶手真是狠辣大胆,竟敢对着皇子下杀手。 若不是六公主恰巧和七皇子换了衣服,七皇子焉能逃过此劫? 静妃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应道:“如果不是如此,梅妃何必惊惶至此,让七皇子扮了六年女装?” 现在七皇子恢复了身份,当年谋害皇子之事已被重提。这数日里,在宫中待了六年以上的宫女内侍,不知有多少人被重新问了话。 只可惜,时隔久远,寻不到半丝有力的证据,当年涉及此事的宫女内侍,也基本都被处死。也可见幕后主谋行事之缜密。 重查旧事,谈何容易? 凶手到底是何人? 李贤妃和静妃彼此试探了一回,便不再多说,很快将话题扯开。 …… 寒香宫。 天气渐热,寒香宫里却无春暖花开的暖意,宫门紧锁,无人出入。 原本伺候的十数个宫女,都已不见了踪影,只剩下一个琴瑟。其余的几个宫女,都是生脸孔。每日盯着梅妃的一举一动,随时向帝后回禀。 众人皆以为,温软怯懦的梅妃定会大病一场,便如六年前一般,一蹶不振。 没想到,梅妃出人意料的撑了下来。 她原以为自己必死无疑,因七皇子救驾有功,侥幸捡回了这条性命。七皇子伤重却无性命之忧,亲事已定,只待伤好便能回宫。 对梅妃来说,这已是最好的结局。 她得撑着活下去,等着儿子长大成人娶妻生子赐王就藩。哪怕永远被幽禁在寒香宫,她亦心满意足了。 被幽禁之后,梅妃几乎与世隔绝。 当琴瑟悄然拿了一封七皇子命人送回宫的信来,梅妃如获至宝,激动得双手颤抖不已。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三章 后宫(三) 时隔半个多月,盛鸿终于有了消息。 梅妃红着眼眶拆了信,迫不及待地看了起来。 信上字迹清隽,秀逸不凡。显然是由谢明曦代笔。 “母妃,见信如唔。” “我在山间养伤半月有余,伤势颇有好转。再过数日,便能下山去行宫养伤。八月之前一定回宫。” “明曦陪在我身边,顾山长也特意留下教导我课业。母妃勿为我忧心,也勿要伤心感怀。安心等待我回宫……” 梅妃边看边落泪,两张信纸看完,已满面泪痕。 琴瑟深知主子性情脾气,并未出言安慰,递上干净的丝帕。 梅妃接了帕子,擦拭眼角泪痕。半晌,情绪才稍稍平息:“琴瑟,能有今时今日,已是我的运气。我只盼着鸿儿伤势早些痊愈,早些回宫。” 琴瑟柔声应道:“七皇子殿下定会平安无事。有谢三小姐贴身照料,娘娘尽可以放心。” 梅妃听到此言,略略舒展眉头。 是啊!谢明曦聪慧无双,细心敏锐。有她在,自己确实没什么可忧心的。 …… 天色渐暗。 寝室的门被敲响。 琴瑟上前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是送饭的宫女。 琴瑟忙笑着接了食盒,右手塞了一个轻巧的荷包过去。 宫女收了荷包,紧绷着的脸和气了几分:“饭菜还是温的,请娘娘趁热吃了,奴婢待会儿来收拾食盒。” 琴瑟道了谢,关上门,打开食盒,端出饭菜。 梅妃被幽禁,和往日的养病又自不同,衣食用度顿时缩减了一大半。 换在往日,至少六菜一汤。此时送来的,却只有几个馒头,两道蔬菜,外加一大碗米粥而已。连个荤腥都没有。 好在琴瑟时常打点,送饭的宫女领的都是温热的饭菜,尚能入口。 梅妃接到了儿子的来信,今晚胃口颇佳,吃了一个馒头一碗热粥。剩余的,便由琴瑟吃了。 主仆两个本就亲近,如今梅妃被打入冷宫,身边只剩下琴瑟,颇有些相依为命的意味。 琴瑟一边伺候梅妃梳洗更衣,一边轻声安抚:“娘娘,或许过些时日,皇上消了气,就会放娘娘出寝宫了。” 梅妃自嘲地一笑,铜镜中的美丽脸孔也露出了一丝悲凉自嘲:“若没有鸿儿搏命救驾,我们母子现在怕是已经悄然‘病逝’,不在人世了。如何还敢奢求更多?” 建文帝看似多情,实则最是薄情。 有俞皇后,还有一个年轻鲜嫩的莲香在侧,怕是端妃也会就此失宠被扔至脑后,更何况是犯下欺君之罪的自己? 当年她最得宠的时候,建文帝爱屋及乌,赐了她身畔的宫女名字。琴瑟的名字,因此而来。 琴瑟,象征着琴瑟和鸣,何等甜蜜美好。 帝王的宠幸,又是何等的飘忽易逝! 梅妃咽下心头的悲凉,淡淡笑道:“我倦了,歇下吧!” …… 半个月后,七皇子伤势颇有好转,下山到了行宫。 消息传进宫中,建文帝龙心大悦,补品药材源源不断地送往行宫。李太后俞皇后也各自命人送了补品去行宫。 建文帝病了一场,养病月余,龙体已痊愈。只是,建文帝依旧住在椒房殿,并无搬回移清殿之意。 李太后要探望儿子,不得不亲自来椒房殿。 当着俞皇后的面,李太后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地挑刺:“皇上乃当今天子,当以国事为重,整日流连后宫,委实不成体统。皇后素来贤明,也该好生劝慰皇上才对。” 流连后宫也就罢了,可气的是只在椒房殿“流连”。其余嫔妃的寝宫,建文帝压根未去过。 长此下去,后宫岂不是尽入俞皇后之手? 俞皇后也不辩驳,只恭敬地应了一声是。 李太后便如一拳击中了棉花,心里万般不快。 正要继续呵斥,建文帝已张口道:“朕痊愈后,便开始上朝,每日处理朝事批阅奏折,并未耽搁政务国事。母后缘何因此等小事,便怪罪皇后?莫非有人在母后面前出言挑唆?” “这等小人,朕绝不会饶过!” 李太后:“……” 婆媳争斗多年,孝顺的建文帝素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这般明明白白地偏袒俞皇后,还是第一回。 李太后好险没被气出个好歹来,狠狠瞪了俞皇后一眼:“哀家长了眼睛会看。何须别人禀报。” 俞皇后依旧未出声。 又是建文帝代为张口:“朕和皇后是多年夫妻,住在一起理所应该。母后难道不愿看朕和皇后琴瑟和鸣?” 李太后又被噎得说不出话来。 …… 李太后今日卯足了劲来找茬,绝不肯轻易罢手。目光一扫,落在了莲香身上。 这一看,李太后心火嗖嗖直往上涌。 当年,俞皇后嫁给建文帝时,便是这般模样。 时隔多年,俞皇后不知从哪儿找了这么一个肖似自己的美人,调教得言行举止都一般无二。以建文帝的多情念旧,被勾~得神魂颠倒,也不稀奇。 李太后按捺着火气,故作亲切地笑道:“这个就是莲香吧!果然生得貌美如花。皇上既是喜欢,便给她封个婕妤之位吧!” 在后宫,位列婕妤,便已有资格独住一座寝宫。 如此一来,建文帝想宠幸莲香,便无需再来椒房殿。俞皇后的椒房独宠,也就到此为止了。 李太后出招迅捷,简单犀利,不愧在宫中混迹多年终至太后之人。 “母后所言,臣妾也曾向皇上提议过。”俞皇后温婉地接了话茬:“只是,莲香初承宠未久,既无功劳也无身孕,暂且不宜封妃。” 李太后略一挑眉,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能伺候好皇上,便是最大的功劳了。皇后这般推脱,莫非存了什么私心?” 俞皇后略有些无奈地轻叹一声:“母后这么说,委实冤枉儿媳了。如此,便请皇上做定夺。” 李太后和俞皇后你来我往地过招,莲香根本没插嘴的资格。 莲香满面惊惶地立在一旁,水盈盈的双眸飞速瞥了建文帝一眼,流露出无言的恳求。 正文 第三百八十四章 新宠(一) 建文帝龙体好转之后,几乎夜夜召莲香伺寝。 莲香容貌生得酷似俞皇后,言行举止无一不像。在床榻上,更具内媚。建文帝沉迷于美色之欢愉,早已将莲香视为心尖肉。 只是,建文帝也未忘了对俞皇后的承诺,再宠爱莲香,也无封妃之意。 莲香也在床榻鱼水之欢后,柔声低语道:“奴婢出生卑贱,幸得娘娘青睐选中调教,才有今日承宠之幸。” “奴婢别无所求,只愿永远留在椒房殿。” 枕头风到底有多厉害? 今日李太后彻底领教了一回。 “莲香是皇后身边的宫女,朕若令她搬出椒房殿,置皇后颜面于何地?”建文帝神色不愉,语气也一反常态地硬朗:“这等小事,就不劳母后过问了。” “来人,送太后娘娘回慈宁宫。” 李太后被气得全身簌簌发抖。 然而,天子之威,无人可挡。 李太后也不例外。 这一场交锋,以俞皇后的胜利而告终。 …… 面色难看的李太后离开了椒房殿。 俞皇后一脸无奈地请罪:“因臣妾之故,令皇上和母后生了嫌隙,都是臣妾之错。请皇上责罚!” 建文帝神色一缓,上前扶起俞皇后:“莲娘,今日之事,朕一直看在眼底,根本怪不得你。” “定是有什么小人,在母后面前无端挑唆,令母后心生恼怒,前来寻衅。” “你放心,朕绝不会令你受半分委屈。这件事,你不必过问,朕亲自料理。” 俞皇后眼眶微红,目中闪过一丝水光:“皇上待臣妾情深意重,臣妾不知该何以为报。” 建文帝挑眉,像往日一般将俞皇后搂入怀中,调笑道:“以身相许便可。” 俞皇后面颊微红,娇嗔地白了建文帝一眼:“臣妾这一把年纪了,皇上就别肆意取笑了。今晚还是让莲香代臣妾伺候皇上吧!” 自从莲香出现之后,俞皇后再未和建文帝同寝。 建文帝是个喜新念旧的脾气。莲香年轻美貌柔媚,俞皇后年龄大了,姿色远不及当年,却是风韵犹存。 建文帝心念一动,还想调笑几句,俞皇后却已闪避开。 年轻的莲香翩然灵巧地上前,笑颜如花。 …… 当日晚上,依然是莲香伺寝。 莲香是宫女身份,住的寝室却十分宽敞华丽,仅次于俞皇后的寝室。且寝室里有许多不足为人道的“助兴”之物,譬如各式春~宫秘戏图及器具药物等等。 宫中妃嫔多是名门出身,便是在进宫前有人教导,也绝无可能这般恣意野性。 建文帝在莲香身上,尝到了久违的激情,更享受到了无法言之于口的欢愉。时常整夜挞伐。 莲香的寝室,整夜灯火通明。 俞皇后的寝室,却早早歇了灯烛。 今夜是玉乔值夜。 俞皇后躺在床榻上,神色颇为平静,竟无半点被分宠的落寞难过。 “娘娘该安寝了。”玉乔为俞皇后铺好被褥,轻声张口。 俞皇后嗯了一声,到了床榻边坐下,并未急着就寝,打量玉乔一眼,似随口问了一句:“芷兰人在何处?” 玉乔垂头,轻声应道:“在莲香的寝室外伺候。” 建文帝宠幸美人,身为贴身内侍的卢公公得一直在寝室外候着。芷兰前去“伺候”,正好和卢公公整夜相对。 自芷兰和卢公公结为对食,这也是常有的事。 俞皇后略一点头,掀开被褥,到了床榻上躺下。 玉乔睡在床榻边的矮榻上,方便随时伺候起夜。 值夜的宫女,得随时警醒,睡得很浅。今夜,玉乔又有些心思,迟迟未曾入眠。 侧耳倾听凤榻上的动静,许久都无声音,想来俞皇后已经睡下了。玉乔这才悄悄翻了个身,口中溢出微不可闻的轻叹。 …… “玉乔,”寂静的寝室里,忽地响起了俞皇后的声音。 玉乔一惊,反射性地爬起来,扑通一声在凤榻边跪下:“奴婢该死,竟惊扰了娘娘安寝。奴婢该死……” 俞皇后不知何时从床榻上坐了起来,白日明亮锐利的双眸,此时竟有些落寞自嘲之色:“本宫难以成眠,和你并不相干。你不必请罪,快些起身吧!” 玉乔惊魂未定,不敢起身。 俞皇后也未怪责,轻声道:“本宫让你起身,你不必惊惶。” 玉乔这才稍稍安心,起身之际,迅速瞄了俞皇后一眼。 俞皇后神色平静,并无恼怒之色。只是,俞皇后近来心思愈发深沉莫测,玉乔一时也拿不准俞皇后到底心情如何,不敢多嘴多言。 俞皇后扫了垂头不语的玉乔一眼:“玉乔,你往日口舌伶俐,能言善道,近来怎么愈发沉默少言了?” “莫非是因芷兰之事对本宫生了怨气?” 玉乔又是一惊,哪里敢承认,忙应道:“娘娘误会了。奴婢为芷兰高兴还不及,岂会心生怨气。便是芷兰自己,也满心欢喜,无半分不情愿。” 和一个太监结为对食,有什么可欢喜的? 芷兰不敢违命,玉乔和芷兰素来交好,心中怕是也耿耿于怀,只不敢吭声罢了。 在这后宫中,人人都戴着面具。对着主子时一张,对着同等身份之人一张,对着地位身份不如自己的又是一张。 谁能窥得清别人的真面目? 便是她这个中宫皇后,也已面目模糊可憎,不愿揽镜自照自己此时的模样。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忽然没了说话的兴致,默默躺下。 玉乔上前为她掖好被褥。 之后,玉乔再未翻身,更未发出半点声响。 俞皇后很清楚地知道,玉乔其实一夜没睡。便是她自己,这一夜入眠的时间也未超过两个时辰。 长夜漫漫,建文帝有美人相伴,颠鸾倒凤,快意至极。 而她,竟也不再难过,平静得近乎冷酷。 只因她的心早已凉透伤透,不再对建文帝抱有半分希冀。如置身事外,冷眼看着建文帝沉溺于女色。 大齐数朝天子,能活至天命之年的,少之又少。 建文帝今年已四十有五。纵情声色之下,还能活多久? 正文 第三百八十五章 新宠(二) 一夜贪欢的建文帝,隔日早朝迟了一个时辰。 脚步虚浮眼下泛着青晕的建文帝一出现,阁老尚书们心里暗暗一沉。 帝王沉迷女色,竟误了早朝。这可不是什么明君之兆啊! 建文帝登基已有十余年。这十余年来,建文帝虽无开拓疆土征战之功,也算得上勤勉天子。除了病倒在榻不得起身,从未误过早朝。 可近日来,这已是第三回了。 陆阁老身为首辅,自要张口谏言。 不过,这谏言也得主意分寸。绝不能直言帝王沉溺美色。 陆阁老一副忧心忡忡的模样张口道:“皇上病愈未久,便开始早朝处理国事。臣等心中俱为之动容。” “只是,皇上也不能因此伤了龙体啊!老臣恳请皇上多休息一段时日,再行早朝。” 有资格参与小朝会的,俱是三品以上的朝廷重臣。一个个听话听音察言观色都不在话下。 陆阁老一张口,方阁老便接了话茬:“陆阁老所言极是。臣也以为,皇上该以龙体为重,不宜过度操劳。” 颜阁老也道:“请皇上保重龙体!” 朝臣们就是这么含蓄委婉! 明明是在床笫之间过于“操劳”,在臣子们口中,硬是成了为国事操劳……当然了,不管是怎么“操劳”,总该保重龙体为要! 建文帝欣然笑道:“众爱卿如此关心朕的龙体,可见对朕忠心,朕心甚慰。” 一句话,便将众臣打发了。 众臣还能如何? 悄然对了个眼色,便不再多提,开始议起了国事。 …… 众皇子中,唯有二皇子成年,已开始临朝听政。 早朝散了之后,二皇子去了李贤妃的寝宫里,陪着李贤妃用了午膳。 李贤妃少不得絮叨了几句后宫里的事:“……如今椒房殿势盛,皇上每日歇在椒房殿,对皇后几乎百依百顺。昨日太后娘娘前去椒房殿,竟也没讨得了好。” “现在,这后宫里,根本无人能和皇后娘娘抗衡。” 二皇子淡淡说道:“母妃安生过自己的日子,不必过问这些。” 李贤妃进宫多年,生了二皇子时倒是风光得意过一阵子,好景不长,很快就因二皇子口疾之事失了宠爱。 好在她被封了妃位,又有李太后撑腰,在宫中日子也不算难过。 李贤妃倒是肯听儿子的话,闻言叹了一声:“我也只随口念叨几句罢了。这等事,我便是想过问,也没那个能耐。” 想了想,又低声道:“我估摸着,这回丽妃怕是要吃挂落。” “听闻就是她挑唆着太后娘娘去椒房殿里寻衅。没曾想,太后娘娘倒被气得不轻。这口气,迟早要撒在她头上。” 李贤妃所料不假。 没过两日,就传来了丽妃在慈宁宫里失仪,被太后娘娘训斥之事。 俞皇后身为中宫皇后,自然不能坐视不理。立刻又将倒霉的丽妃召至椒房殿,严厉呵斥一番。然后,罚丽妃禁足一个月。 建文帝知晓此事后,只淡淡说了一句:“皇后心善,罚得太轻了,让丽妃禁足三个月。” …… 宫中动静,自有人传至松竹书院。 四皇子知晓此事后,一张俊脸像冰冻过一般,半日没说过一句话。 授课的夫子见势不妙,愣是半日都没靠近过半步。 散学后,四皇子沉着脸出了书院。 盛渲和陆迟紧随其后。 李默自春猎回来之后病了一场,病愈倒是来书院了,却没了往日的潇洒不羁,一副萎靡颓然的样子。走起路来慢吞吞地,很快便落后了一大截。 “殿下今日为何心情不佳?”盛渲追上前,低声询问。 后宫里的动静,素来瞒不过有心人。丽妃被罚禁足之事,迟早会传开。 四皇子心情阴郁,也未隐瞒,低声道:“母妃被皇祖母和母后训斥,被罚禁足三个月。” 盛渲皱了皱眉。 后宫中,母以子贵。反过来说也是一样。生母得宠,身为皇子的也有体面。丽妃接连被训斥,又被重罚,便如在四皇子脸上扇了一记耳光。 怪不得四皇子心情如此不佳。 这等事,谁也不便出言劝慰。 盛渲闭口不语,陆迟也不好多言,不痛不痒地安抚一句:“殿下还是快些回宫,好好安慰丽妃娘娘一番。” 四皇子嗯了一声,目光一扫,忽地落在陆迟的腰际。 …… 陆迟的腰间,悬挂着一块玉佩。 今日,莹润的玉佩上多了一个精巧的络子。 和生性高调性喜张扬的李默不同,陆迟为人行事颇为低调,衣着穿戴也不考究。玉佩上的这个络子,到底从何而来? 陆迟见四皇子盯着络子,俊脸微红。 盛渲立刻笑道:“哟!这莫非是你的林家妹妹送的?” 陆迟俊脸更红了,却未否认。 李默此时也走上前,看着陆迟那副暗自欣喜的模样,李默愈发自自怜。陆迟有心上人送的络子,他却连心上人都没了…… 四皇子终于张口了:“你和林小姐的亲事已定下了?” 不然,林微微不会送这等礼物给陆迟,陆迟更不会正大光明地戴在身上。 陆迟嗯了一声:“前两日合过了庚帖。” 明亮的双目中,满是喜悦。 合过庚帖后,便是下聘定亲,立下婚书。以后,便等着娶心爱的林妹妹过门了。 盛渲忙笑着道喜:“恭喜子毓!” 李默也打起精神笑道:“如此喜事,值得庆贺,可得请我们去喝一杯。” 陆迟不假思索地笑着应了。 陆迟和李默同龄,俱已十七岁。这等年龄定下亲事,再过一两年成亲正合适。 松竹四公子,四皇子第一个定下亲事,然后是陆迟。听闻淮南王府也在为盛渲操持亲事,就只剩李默形影单只了。 倒不是李家不想给李默定亲,奈何一提亲事,李默便如针扎一般。七尺少年郎痛哭流涕的样子,也着实可怜。 李家人只得暂时放过他,等着他忘了“六公主”这一段才提亲事。 四皇子本就心情阴郁,此时见陆迟喜上眉梢的样子,愈发刺目刺心,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六章 责罚(一) 四皇子走得十分突然,陆迟三人一头雾水。 “殿下这是怎么了?”盛渲皱眉,似自言自语:“莫非是因丽妃娘娘被罚禁足之事不喜?” 除此之外,也没更合理的解释了。 陆迟定亲,也是一桩喜事。四皇子身为好友,理当为陆迟高兴才是。怎么可能因此事不喜? 李默对未来的妹夫显然有几分不满,口中没有多言,神色间露出一些不愉。 四人既是同窗好友,在一起相交时便不该论身份。他还是四皇子未来的大舅兄,四皇子一声不吭翻脸离去,丝毫没顾忌他这个大舅兄的颜面…… 陆迟的声音响起:“殿下心情不佳,我们多担待几分便是。今晚我做东,请你们去鼎香楼小酌几杯如何?” 李默定定神,和盛渲一起笑着应下。 …… 四皇子阴沉着脸回了宫中。 长了眼睛的内侍宫女,都看得出四皇子殿下今日心情烦闷,没人敢往前凑合。 只是,别人躲得开,几个贴身内侍却躲不开也不敢躲,战战兢兢地上前伺候。一个个打起精神,唯恐被迁怒。 四皇子英俊的脸孔寒气迫人,沉声道:“随本皇子去景祥宫。” 其中一个内侍,鼓起勇气提醒:“启禀殿下,皇后娘娘有令,丽妃娘娘禁足反省,任何人不得探视……” 话未说完,一声惨叫。 四皇子猛地一脚踹了过去,年轻清秀的内侍被踹倒在地。也不知腿有没有被踹得骨折,疼得脸孔发白直冒冷汗惨呼连连,甚至顾不上张口求饶。 四皇子冷哼一声,转身出了寝宫。 几个内侍无暇顾及被踹翻的内侍,忙跟了上去。 待四皇子出了寝宫,才有胆大一些的内侍凑上前,将被踹的内侍扶着坐了起来:“殿下心情正糟,想去探望丽妃娘娘,你竟敢给殿下泼冷水,简直是自讨苦吃。” “是啊,安公公,以后可得小心一二。” 这个被踹的内侍,姓安,是四皇子的贴身内侍。平日颇得四皇子信任器重,这才敢张口劝阻四皇子。 不过,四皇子翻脸无情,动怒时照踹不误。 安公公涕泪交加,狼狈至极,略一挪动,只觉左腿疼得钻心。 身为内侍,自然没有请太医的资格。受了伤,只能私下找些伤药敷一敷。 安公公眼泪一把鼻涕一把的,颇为可怜,全然没了平日的威风:“我是不该多嘴。烦请你们几个扶我回屋歇上片刻。” 然后,又低声提醒:“殿下今日定然进不了景祥宫,不知要何等震怒。你们几个也都仔细些当差。” …… 安公公所料不错。 四皇子碰壁而返,一张俊脸如阴云遮日,阴冷得可怕。 当日晚上,一个内侍因端茶不慎打碎了茶杯,被一顿板子生生打得断了气。 安公公腿上受伤,不能近身伺候,倒是逃过了一劫。 宫中每年都有因各种原因“暴毙”的内侍宫女,一年少则四五个,多则十几个。这等事,从来无人追根问底。便是俞皇后,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一回,俞皇后却一反常态,得知此事后,立刻命人将四皇子召到了椒房殿,狠狠叱责了一顿。 “……身为天家皇子,当胸襟宽广,待身边的奴才也该宽容大度。区区一个茶杯,碎便碎了,焉能因此等小事,便要了内侍性命?” “你读了这么多的圣贤书,都读到哪儿去了?” 坐在俞皇后身侧的建文帝,亦是一脸恼怒:“朕平日常夸赞你英武果决,原来你的英武果决都用在了此处!” “内侍虽卑贱,也是活生生的一条性命。若犯下大错,你这般惩治也就罢了。不过是打碎一个茶杯,你就命人将他生生打死!” “心肠这般狠辣,令人心惊心寒!” 被俞皇后责骂,已令四皇子颜面尽失。 建文帝的雷霆之怒,更令四皇子心凉。 丽妃被关在寝宫,不知外间之事,也无能耐替他求情。李太后已经歇下,没人敢去慈宁宫送信惊动李太后。 只有他一个人,独自面对来自大齐帝后的喷薄而出的怒气。 他别无选择,只能跪下认错:“儿臣一时冲动任性,犯下大错,恳请父皇母后责罚!” 俞皇后没出声。 建文帝冷冷道:“你在这儿跪上一夜,好好反省,稍作惩戒。以后若再这般肆意妄为,枉顾人命,朕绝不轻饶!” 俞皇后倒未煽风点火,反而张口说情:“虽说天暖了,这般跪一夜,不免伤了身体。不如令他禁足几日。” 建文帝轻哼一声道:“让他跪着!谁也不得说情!” 然后,起身离去。 俞皇后也随之起身,临走前,淡淡瞥了四皇子一眼。 那一眼中,露出似有若无的嘲讽和凉意。 …… 四皇子心中一寒,旋即,汹涌的怒焰涌上心头。 俞皇后这一连串的手段,分明是冲着他们母子来的。 先是气走李太后,再怒斥“无事生非”的丽妃。丽妃被禁足,他岂有不怒之理。一怒之下,人便会失去几分理智,极易犯错。正好落了把柄在俞皇后手里,正大光明地处置责罚他…… 一环套着一环,最终,算计得他们母子跳进坑里。 且不管日后何时翻身,至少此时,俞皇后已牢牢占据了上风。 而素来喜爱他的父皇,此次也一反常态,压根没站在他这一边……于他而言,这才是最危险最可怕的信号! 立储之事一直未定,建文帝态度模糊,一直未下定决心。 而现在,天平已明显地向俞皇后倾斜,也意味着三皇子彻底占了上风。 原以为和李家联姻,示好李太后,他便能稳操胜券。现在四皇子才惊觉,他们母子实在太低估俞皇后了。俞皇后绝不会因他要娶李氏女便退缩,甚至早已想好了对策…… 黑夜漫长难熬,四皇子挺直腰杆,直挺挺地跪在玉石铺就的坚实地面上,膝盖由痛转麻,渐渐没了知觉。 时近初夏,夜晚并不冷。 四皇子心里的寒意,却如三九严冬。 …… 正文 第三百八十七章 责罚(二) 隔日,建文帝又起得迟了些。 莲香肤白似玉,双眸柔润,美丽柔媚得似能闪出光来,温柔殷勤地伺候建文帝更衣。 建文帝忍不住搂过美人纤腰,低声调笑:“有你在侧,朕自觉忽然年轻了二十余岁。” 莲香和十六岁的俞皇后一般模样,建文帝看着莲香,恍然觉得自己也年轻了起来。更奇异的是,这般夜夜美人在怀,他竟也没太多疲累之感…… 莲香俏脸微红,柔声低语:“皇上龙精虎猛,精力之盛,更胜奴婢呢!” 身为男人,听到这等话,绝无不喜之理。 建文帝哈哈一笑,十分自得。 站在一旁的卢公公,也露出会心的笑意。 建文帝四十多岁了,精力自然不及年轻男子。太医院里有一位赵太医,偶尔出宫时寻了一味“神仙丸”回来,精心研究了半个月,确定效果颇佳不会损伤身体,便大着胆子进献上来。 这等事,自然不能让太多人知晓。 卢公公也不愿这份功劳被别人夺走,私下敬献给了建文帝。 建文帝对“神仙丸”颇为满意,暗中赏下百两黄金。金银之物,卢公公不是特别在意。不过,这份赏赐,意味着圣眷。 卢公公颇为高兴,悄悄将这百两黄金给了芷兰。 …… 建文帝更衣后,和俞皇后一起用早膳。 食不言寝不语。 早膳后,俞皇后才张口道:“四皇子跪了一夜,凌晨时臣妾命人将他抬回了寝宫歇下。得歇上两日才能去松竹书院。” 提起四皇子,建文帝轻哼一声,冷然道:“让他吃些苦头正好!” 俞皇后轻叹一声,语气中露出几分自责:“说来,都是臣妾的不是。臣妾每日忙于宫务,对几位皇子也未上心教导,皆由他们的生母管教。这是臣妾失责了!” 俞皇后是嫡母。 从礼法而言,她才是几位皇子的母亲。当年是她不愿,否则,早可以抱一个皇子养在椒房殿了。 建文帝立刻安抚道:“他心性狠辣,行事不够宽和。如何能怪到你身上。”说到宽和,免不了要夸赞三皇子一句:“几个皇子里,三皇儿最是温和敦厚。” 俞皇后微微一笑,并不居功:“是淑妃教导得好。” 正说着话,淑妃母子便来请安了。 “臣妾给皇上娘娘请安。” “儿臣给父皇母后请安。” 淑妃和三皇子一起恭敬行礼。 建文帝和颜悦色地笑道:“免礼平身。”又笑着赞许:“晨昏定省,十余年如一日,可见淑妃是个懂规矩的。” 淑妃懂规矩,不懂规矩的,自然便是隔三差五才来请安的丽妃。 其实,请安之事,真怪不得丽妃。丽妃倒是有心天天来,奈何俞皇后不待见丽妃,言明让她三日来请安一回便可。 只是,此时此刻,谁还记得起这等不起眼的细节? 日积月累的些微不满,如木柴悄然堆积。被一把火引燃后,火势绝不能小觑。 俞皇后和淑妃对视一眼,不动声色地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建文帝又吩咐三皇子:“你今日去书院,记得替你四弟告假两日,就说他身体微恙。” 昨晚四皇子被怒叱罚跪一夜之事,早已传遍宫中,三皇子岂能不知?他心中快意,却未显露在面上。张口应下,一个字都没多问。 …… 很快,李太后也得知此事,一脸怒容地前来椒房殿诘问:“……区区一个内侍,伺候主子不力,被打死也是活该,算不得什么。” “定是你从中煽风点火,皇上才会发这么大的火气,竟罚四皇子跪了一夜。” “你身为嫡母,又是中宫皇后,未能好好教导皇子,便是失责。” 李太后身为婆婆,挑剔儿媳简直天经地义。 不过,李太后也算学了个乖,特意趁着建文帝早朝时才来了椒房殿。也免得建文帝总护着俞皇后。 可惜,俞皇后从来不是好拿捏的主。 以前对李太后处处容忍三分,是不愿令建文帝左右为难。如今俞皇后不再在意建文帝,以她的口舌手腕,岂会落于下风? “身为皇子,当宽容大度。内侍虽卑贱,也是一条人命。母后将他们视如蝼蚁,委实不妥。” “诚如母后所言,教导皇子,是儿媳的责任。所以,昨晚儿媳不愿轻易放过此事。否则,才是纵容溺爱,害了四皇子。” “所谓煽风点火,儿媳绝不敢认。皇上大动干戈,也是因恼怒之故。” “母后有此时间来责怪儿媳,不如去看一看四皇子。好好教导他该如何做天家皇子!” 李太后气得簌簌发抖,用手指着俞皇后:“混账!你竟敢这般和哀家说话!” 俞皇后眉头未动,神色安然:“儿媳对母后从无不恭敬。今日母后怒气冲冲前来诘问,儿媳一一解释。不知儿媳哪一句话不妥?” …… 后宫之主到底是谁? 是天子之母,还是当朝皇后? 身为太后,天生便占了身份之便。可这绝不意味着太后便能处处刁难身为皇后的儿媳。需知这后宫凤印,都是掌在皇后手中。 谁胜谁劣,端看建文帝向着谁。 孝顺的建文帝以前一直向着自己的亲娘,于是李太后一直占着上风。 如今建文帝一心偏着俞皇后,李太后便显出了大权旁落的悲凉。 论口舌不是俞皇后对手,去建文帝那儿告状,也未能奏效。反被建文帝温和地安抚交代了一通。大意是“母后已年迈不必操心宫中诸事皆有皇后打理母后还是安心在慈宁宫安享天年”吧…… 第二轮交锋,又以李太后失败而告终! 至此,后宫的风向,也彻底倒向了俞皇后,连带着淑妃三皇子在宫中的地位也直线上升。 反观丽妃母子,一个被禁足,一个被罚跪,颜面尽失,也昭示着失了圣眷。 后宫的动向,在不动声色间影响着朝堂的风向。 很快,往俞家走动的官员便多了起来。 这些消息,也一点不漏地传到了西山行宫,传到了盛鸿和谢明曦的耳中。 …… 正文 第三百八十八章 消息 进了六月,天气渐渐燥热。 行宫里已用起了冰盆。 七皇子殿下已能下榻走动。不过,动作不能过大,否则便会牵动伤口。走路也不宜过久,一切都已静养为要。 每日照例要换三次药。 在顾山长来之前,换药之事都由谢明曦动手。 顾山长来了之后,便换成了太医亲自动手。 换药的时候,顾山长甚至不允许谢明曦待在一旁。理由也很充分:“……明曦,你和七皇子殿下已定了亲事,迟早会成亲。不过,既是未婚夫妻,该避嫌的时候总该避嫌。也免得失了礼数,被人闲话。” 谢明曦颇为乖巧地听了顾山长的话。 于是,顾山长来了一个多月,七皇子殿下几乎再无和未婚妻独处的机会。 唯一的例外,便是宫中传来消息的时候。湘蕙来请谢明曦前去,顾山长没有阻止。 “师父,我去片刻就来。”穿着浅粉色单薄罗裙的谢明曦冲顾山长笑道。 顾山长略一点头,目光一扫,叮嘱一句:“多穿一件,别冻着了。” 谢明曦:“……” 这么热的天,怎么会冻着?顾山长分明是觉得她的衣服略显单薄,显出了窈窕的身形,不愿让七皇子殿下的眼睛占了便宜…… 谢明曦好笑之余,又觉得分外窝心。 外人看顾山长,定会觉得她过于刚硬,行事不近人情。靠近了才会知晓,顾山长外冷内热,对晚辈的呵护之心,令人感动。 这一个多月来,顾山长时时盯着自己,也是为了自己的闺誉着想。 “好,我这便去穿。”谢明曦乖乖应下。 顾山长满意地嗯了一声。 …… 盛鸿眼巴巴地等来了未婚妻,一见面,便忍不住问道:“这么热的天,你怎么穿得这么多?” 像他,只穿着中衣,还觉得燥热…… 当然了,这份燥热,不全是因为天气炎热之故。更多的是因为连着多日没能和谢明曦独处,心里憋闷上火。 谢明曦瞥了他一眼,淡淡说道:“师父怕我冻着,特意叮嘱我多穿一件。” 盛鸿:“……” 顾山长提防他就像防贼一样啊! 盛鸿哑然片刻,才无奈地笑了一笑:“山长也太小看我了。我岂是那等不知廉耻胡乱占未婚妻便宜之人!” 谢明曦轻笑一声:“你不是谁是?” 盛鸿:“……” 盛鸿反应极快,立刻走上前来,握住谢明曦纤细柔软的手:“我可不能枉担虚名!”另一只手,厚颜无耻地揽住了谢明曦的纤腰。 谢明曦略一挣扎,便会触及他胸膛上的伤处。 谢明曦白了他一眼:“快些放手,待会儿师父若是来了,见你这般模样,定会生气!” 想到板着脸孔肃的顾山长,盛鸿心里确实有些发憷。在莲池书院读书三年,顾山长的肃穆威严,早已深深烙印进了盛鸿的脑海。 盛鸿不怎么情愿地松了手,口中嘀咕道:“我回宫之后,便去求父皇,早些娶你过门。” 这当然是玩笑。 盛鸿今年十四,谢明曦只有十三岁,两人都正年少。便是定下亲事,成亲也得是两三年以后的事。 三皇子四皇子今年都十六了,还没成亲,前面还有五皇子。哪里轮得到盛鸿? …… 笑闹几句,两人才说起正事。 盛鸿将手中的纸卷递给谢明曦:“这是宫中传来的消息。” 这三年来,盛鸿在宫中也布了几个暗桩。论势力,远不及三皇子四皇子。打探些消息倒是不在话下。 这两个月里,每隔几日,便会有一封消息传到盛鸿手中。 谢明曦也从无遗漏,每一份都亲眼看过。 谢明曦接了纸卷,细心打开。 纸上的字迹写得颇为细密,足有数百言,概括起来便是这么几句。 丽妃依旧被禁足,四皇子被罚后,行事多有收敛。三皇子近来颇得圣眷,时常受建文帝赞誉。俞皇后圣眷愈浓,李太后亦不敌其锋芒。 “自春猎后,父皇对母后几乎百依百顺。”盛鸿眸光闪动,压低声音:“这一切,皆因莲香而起。” 莲香酷似俞皇后之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谢明曦和盛鸿早在两个月前,便已得知此事。 只是,便是他们也未料到,建文帝竟被莲香迷得神魂颠倒。 谢明曦略一点头,然后轻叹一声:“这一招确实颇为厉害!” “这个莲香,应是皇后娘娘精心调教过的。所以,一颦一笑都和皇后娘娘年少时一般模样。” 盛鸿淡淡说道:“他不仅喜欢年少时的妻子,更多的是眷念自己早已逝去的年少时光。” 对一个已步入老迈的男子来说,这无疑是值得眷念欢愉的事。 由此也可见俞皇后手段之高明。 正因窥准了建文帝的心思,俞皇后才能设下这一美人计,将建文帝的心牢牢地拢在椒房殿。 当然了,美人计绝非外人所想那么简单。调教出莲香,不过是第一步。要在恰当的时机献上美人,不能令建文帝心存疑虑,要收买拉拢建文帝身边的亲信…… 这其中,不知耗费了俞皇后多少心思。 …… 提起建文帝,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被觊觎的愤怒,被阴云笼罩两年多,她对建文帝的憎恶也刻进了骨髓里。哪怕此时危机已解,她依然对建文帝厌之入骨。 盛鸿握住谢明曦的手,定定地看着她,缓缓低语:“明曦,我知道你恨他。我也同样恨他。” “只是,你我眼下远远不是他的对手。不得不暂且忍耐!” 不但要忍耐!还要竭力争宠! 否则,盛鸿便无以在宫中立足!被关在寒香宫里的梅妃,也难见天日。 男儿在世,不可一日无权。否则,便会卑贱如尘泥,不但护不住自己,也护不住心爱的女子。 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情绪已平静下来:“你放心,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 以后,她将时有机会出入宫廷,面圣的机会也会更多。 她绝不能流露出心中怨恨,更不能被建文帝察觉! 盛鸿呼出胸口的闷气,轻轻将谢明曦揽入怀中。 正文 第三百八十九章 亲近 这是盛鸿第一次伸手拥抱谢明曦。 谢明曦挣扎了一下。 盛鸿低低地哼了一声,声音里流露出些许痛楚。谢明曦半点未紧张,瞥了装模作样的盛鸿一眼:“我又未碰你伤口,你喊什么痛?” 到底没忍心再推开他。 盛鸿暗暗雀跃自得,略略调整姿势,将谢明曦搂得更紧了些。 耳鬓厮磨,气息相闻,年轻的身体隔着薄薄的衣衫紧紧相贴。很快,身体内蹿起惊人的热度。 盛鸿的呼吸声略显急促灼热,头凑到了谢明曦的耳边,热烘烘的气息在她敏感的耳际轻拂:“明曦。” 谢明曦身子微微一颤,白嫩的耳珠悄然染上红晕。 盛鸿情难自禁,略略俯头,张嘴轻轻含住她的耳珠。 那一抹晕红,从耳珠上晕染至脸颊。 谢明曦心跳加速,勉强维持镇定:“盛鸿!放开我!” 盛鸿心醉神迷,恍然未闻,灼热的嘴唇又移到了她白嫩如玉的脸颊上,再缓缓移至她的嘴角处。 谢明曦呼吸也急促起来,生平第一次尝到了耳热心跳的感觉。 原来,两情相悦是这样的美妙滋味。 原来,当你喜欢一个人时,绝不会畏惧他的亲近。甚至会生出些许紧张和期待…… 谢明曦剩余的一丝理智,令她在要紧关头警醒,伸手推开了盛鸿。 …… 这一推,不免牵动到伤口,一阵刺痛。 盛鸿心里一团火热,不顾疼痛,又要俯身亲吻她的唇角。 “盛鸿!”此时此刻,谢明曦也无法维持冷静自若了,脸颊涌起一片绯红,一双明亮的眼眸露出些许恼意:“快些放开我!” 盛鸿万般不情愿地停住了动作,维持着此刻的姿势。 两张脸孔相隔不过咫尺。 谢明曦微弯的红润嘴唇,便如最鲜嫩的鲜花。又如世上最美味的珍馐。奈何不能尝一尝…… 盛鸿渴望之极的目光在谢明曦的嘴唇上流连片刻,然后,轻叹一声,站直身体。 没想到,谢明曦在此时踮起脚尖,轻柔的吻落在盛鸿的嘴角边。 盛鸿没有动弹,用热切又期待的目光看着谢明曦。 一个多月前,她只俯身调笑,他便会面红耳赤。现在却是主动“出击”,一脸跃跃欲试。这份“成长”速度,令人惊叹。 谢明曦不知该笑还是该气,退开两步,拉开彼此的距离:“别胡闹了。我来了这么久,师父随时都会来找我。” 一提顾山长,盛鸿脑海中的绮念顿时消散大半。被美色冲昏的理智,也尽数回归。 说曹操曹操就到。 当顾山长的声音在帐篷外响起时,盛鸿反射性地低头,确定自己衣衫整齐并未散乱。又抬头打量谢明曦。 谢明曦难得有一丝心虚,压低声音问道:“瞧瞧我衣裙发丝,可有凌乱之处?” 盛鸿同样压低声音:“没有。” 谢明曦暗暗松口气,平心静气,迎出了帐篷。 盛鸿毫无皇子架势,和谢明曦一同迎了出去。 …… “师父,”短短几步路,谢明曦已恢复如常,冲顾山长微微一笑。 盛鸿也是装模作样的高手,亲切热诚地喊了一声顾山长。 顾山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过来。 衣衫整齐,发丝未乱,神色坦然。可见两人恪守规矩…… 顾山长目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看盛鸿的目光也温和了几分:“七皇子殿下请勿怪我多嘴。未婚夫妻,也该避嫌。不宜时时独处。” “这世间,对男子诸多宽容,对女子却极为苛刻。明曦尚且年少,尚未及笄。七皇子殿下也正值少年。待过上几年,到了成亲之龄,再亲近独处,水到渠成,顺理成章。不必急在一时。” 一席话,听得盛鸿暗暗羞愧。 情热之际,他恨不得和谢明曦形影不离。更抑制不住亲近的冲动……若在他的前世,再如何亲近都没关系。 可此时,他身在大齐,便不该肆意。 想到自己之前对顾山长时时在一旁的行径心生怨言,觉得她“碍眼碍事”,盛鸿颇觉汗颜。 “山长说的是,”盛鸿郑重应道:“我受教了。” 身为皇子,却从未摆出高高在上的皇子架势,待她敬重一如从前。顾山长看着盛鸿的目光又柔和了几分:“今日的课业也该开始了。” 往日一提读书,盛鸿总有些头痛不情愿。今日态度十分积极,立刻笑道:“有劳山长多多教导。” 一直静默不语的谢明曦,悄然扬起唇角。 炽烈的阳光透过树叶缝隙,落在她的脸上,也落在她的心里。 …… 又过几日,谢明曦和盛鸿有了片刻独处时间。 这一回,盛鸿表现得格外老实安分,足足离谢明曦三米远。 谢明曦暗暗好笑不已,慢悠悠地凑上前。 盛鸿立刻后退几步,一副“誓死捍卫自己清白”的模样。成功地逗乐了谢明曦。 谢明曦先是扬起唇角,很快笑出了声。 谢明曦平日习惯浅笑微笑,像这般笑得开怀的时候,却是少之又少。盛鸿也咧嘴一同笑了起来。 “没想到,你这般听师父的话。”谢明曦笑了片刻,张口揶揄。 盛鸿收敛笑意,认真说道:“山长一心为你考虑着想。这份心意,我也一同领了。” “山长说得没错,我们已是未婚夫妻。耐心等待,总有成亲结为夫妻的一天。到时候,再如何亲昵都无妨。” “眼下,我却不该纵情,肆意冒犯你。” “喜欢一个人,便该事事为她着想。往日是我唐突,以后我自会留心。” 她是他倾心喜欢的姑娘。 所以,他更应给予她所有的尊重。 谢明曦凝视着盛鸿,心里的坚冰,被忽然涌起的热流融化。 她善言能辩,口舌犀利。可在这一刻,盛鸿捧出了滚烫灼热的心,如此真挚,如此深情。她竟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谢明曦才嗯了一声。 两人相视而笑。 两颗心悄然靠近。 这一刻的亲近,更甚相拥亲吻。 就在此时,帐篷响起了脚步声,扶玉熟悉的声音响起:“小姐,林小姐派人送信来了。” …… 正文 第三百九十章 定亲(一) 这一声,打破了两人默默对视的宁静。 谢明曦神色一动,立刻转身去开门。 扶玉口中的林小姐,非林微微莫属。这两个多月来,谢明曦未能回京,同窗好友倒是不时有人写信送来。 其中,又以林微微的信来得最勤。多则十日八日,少则三五日,总有一封信来。 谢明曦没有避讳,当着盛鸿的面拆了信,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林微微写信总是格外有趣。 “……董夫子前两日告假未上课,我们本以为董夫子病了,后来才知是董夫人的续弦年轻泼辣。因董夫子多看了别的女子几眼,大发雌威,伸手抓了董夫子的脸……” 谢明曦轻笑不已。 盛鸿笑问:“林微微在信上写了什么?你怎么笑得这般高兴?” 谢明曦便将这一段读了出来。 盛鸿忍俊不禁,也笑了起来:“董夫子自娶了这位续弦,日子过得真是热闹。” 以前盛鸿最不喜董翰林。每次董翰林上课,盛鸿都得强忍着睡觉的冲动,逼着自己听课。如今恢复男子身份,以后再难进莲池书院。也无机会再听董翰林上课了,倒有几分怀念起来。 谢明曦笑了片刻,不知看到了什么,笑容渐敛,眉眼中露出一丝淡淡的凉意。 盛鸿心里一动,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谢明曦看了他一眼:“林姐姐和陆迟已定了亲事,立下婚约。” 盛鸿:“……” 这样的喜事,不是应该为林微微高兴吗?她怎么一副林微微跳进了火坑里的神情? 莫非,其中有什么他不知的隐情? 盛鸿以目光相询。 谢明曦不欲多说,只简单地说了句:“一言难尽,日后我再和你细说。”然后,便拿着信离开。 留下一头雾水的盛鸿。思来想去,也没想出其中的不妥之处。 青梅竹马,两情相悦,门当户对。怎么看都是一桩天造地设的好亲事!为何谢明曦会是这等反应? 谢明曦连信还没看完便走了,莫非这封信中写着什么不宜让他知晓的事? …… “……你曾对我说过的话,我一直牢记于心,从未向任何人透露过。这份忧思,我也只能和你在信中说上一回。” “这两年多来,我一直竭力疏远陆大哥。” “我也想过,以后索性另嫁他人。如此,便能远离纷扰忧虑。只是,我自幼便和他相识,心里一直喜欢他,实在割舍不下这份情意。” “父亲母亲和几位兄长胞弟,也对他十分满意。” “定亲之前,我连着几晚辗转反侧,难以成眠。思来想去,终于还是下定了决心。” “不管前路如何,我都要和他并肩同行。” 谢明曦默默地看完信。 林微微和陆迟,到底还是定了亲事。 前世林微微被四皇子暗中命人害死。今生四皇子在夺储中落了下风,或许再无翻身的机会。如此一来,也腾不出手来对付林微微吧…… 退一步说,便是四皇子有此打算,林微微早有防备,也能躲过。 不管如何,好友定亲,总是一桩喜事。 谢明曦定定神,动笔写了一封祝贺的回信。又特意备了一对金钗做了贺礼。打发扶玉回京送去林府。 …… 当日傍晚,林微微回府,便见到了扶玉。 “奴婢奉小姐之命前来送信,”扶玉殷切地笑着,一张圆圆的黑脸看习惯了也颇为顺眼。 林微微抿唇一笑,接了回信和贺礼。 她没急着拆信,张口先问起了谢明曦的近况:“听闻七皇子殿下伤势已颇见好转。谢妹妹也该回来了吧!” 昔日同窗,如今已是七皇子。林微微提及这个名讳,语气总有几分微妙。 扶玉笑着应道:“顾山长提过两回,小姐说自己奉皇上和娘娘之命留下照顾七皇子殿下,殿下一日未痊愈,小姐便也留在行宫。” 扶玉学话的时候,特意将谢明曦坦然自若的神情也学了出来。 林微微乐得直笑:“真看不出谢妹妹对七皇子殿下这般情深意重!” 这等话,一听便是借口。 当日骤然得知七皇子的真实身份,谢明曦恼怒不已的样子历历在目。时隔两个多月,竟不愿离开行宫回京。可见谢明曦已消了气,和七皇子殿下感情突飞猛进,所以才这般难分难舍。 扶玉也咧嘴笑道:“是啊,小姐和七皇子殿下感情好的很。” 谢明曦再擅于掩饰,真实的心绪也瞒不过身边的丫鬟。 闲话几句后,扶玉才告退:“奴婢还得连夜赶回小姐身边,这便告退了。” …… 出林府的时候,扶玉正巧遇上了前来林府的陆迟,忙行了一礼。 陆迟对这个黑脸丫鬟倒有些印象,随口笑问:“你不是在西山行宫吗?怎么跑到林府来了?” “奴婢替小姐送信至林府。”扶玉顺口恭贺一声:“恭喜陆公子和林小姐定亲之喜。” 陆迟这些时日心情极佳,闻言笑了起来,清俊的脸孔如镀了一层光晕,散发出喜悦的光芒。 好在扶玉见惯了七皇子殿下举世无双的俊美,略一晃眼,便镇定下来。出了林府,骑马疾驰而去。 陆迟出入林府是等闲常事,他和林家兄弟也都十分熟稔。排行第五的林钰,和陆迟最是交好。 见了陆迟,林钰促狭地取笑:“你和四姐已定了亲,还怕她会跑了不成!”几乎每晚都要来林府。 陆迟俊面微红,低声道:“待你有了心上人,便知道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了。” 林钰听得牙酸不已:“罢了罢了!你想去见她,我领着你去就是了。” 陆迟大喜,忙躬身作揖:“多谢五弟!” 按着俗礼,定了亲的未婚夫妻,便不该随意见面。不过,有七皇子和谢明曦日日相对的先例在前,陆迟自觉登门探望未婚妻也不算出格了。 林御史夫妇也睁一眼闭一眼,并未阻止。 林钰领着陆迟去了林微微的院子。 “四姐,陆大哥特意来看你。”林钰大大咧咧地说道:“我将他领来了。” 林微微也未忸怩,冲陆迟一笑。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一章 定亲(二) 陆迟和林微微在屋子里说话。 林钰坐在一旁,专心地喝茶吃点心,假装自己什么都没听到。心里暗暗腹诽,这对未婚夫妻真是傻乎乎的,说的尽是些没用的废话。 陆迟低声笑问:“你今日心情如何?” 林微微飞速瞄了陆迟一眼,不无矜持地答上一句:“尚可。” “只是尚可?”陆迟无声笑了一笑:“我心情却是好得不能再好。” 林微微这才有些娇羞地应道:“其实,我也很高兴。” ……林钰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默默地继续喝茶。只是,原本清香的茶水,不知怎么喝起来有点酸。 嗯,肯定是他的牙被酸倒了的缘故。 在情意脉脉的少年男女眼中,只看得到彼此,压根无暇顾及到林钰的神色如何。 “林妹妹,你是不是写信给谢三小姐了?”陆迟低声笑道:“刚才我进林府的时候,恰好遇到了那个黑脸丫鬟。” 黑脸丫鬟…… 林微微哑然失笑:“她叫扶玉,是谢妹妹的贴身丫鬟。我昨日写信送去行宫,今日谢妹妹便让人送了回信和贺礼来。” 陆迟随口笑问:“哦?她在信上都写了什么?”又悄声调笑:“一定是满纸恭贺,嘱咐我们两人定亲之喜。” 林微微笑容略略一顿。 恭贺当然有。更有含而未露的隐晦提醒。 只是,这些隐忧,绝不宜告诉陆迟。 林微微露出一个略带娇羞的笑容,姣美的容颜如带露的鲜花,娇艳明媚。 陆迟心荡神驰,哪里还记得自己说了什么问了什么,下意识地伸手。没等碰到林微微的手,一直低头喝茶吃点心的林钰忽地重重咳嗽一声。 陆迟:“……” 林微微:“……” 林微微双颊泛红,陆迟也没好到哪儿去,一脸窘迫。两人四目对视一眼,心中各自一荡,迅疾转移视线。 林微微看着手中的帕子,陆迟看着桌上的茶杯。 林钰咳完这一声后,又没了动静,继续吃吃吃喝喝喝。 …… 又过了片刻,林微微张口打破沉默:“陆大哥,你我定亲之事,你可告诉同窗好友了?” 陆迟毫无防备,笑着说道:“嗯,李默和盛渲都知道了,而且以此为借口。足足敲我请了五六次酒。” 林微微看了陆迟一眼,似随口一问:“四皇子殿下也知道吗?” 陆迟点点头:“殿下早就知晓。不过,殿下近来心情不佳,每日散学便回宫。我们三人去酒楼,殿下从未一起来。” 是啊,如果四皇子真对陆迟怀有异样的情愫,见陆迟定亲,心里不知如何咬牙切齿。何来心情“庆贺”? 林微微心情复杂地沉默下来。 陆迟沉浸在两情相悦互许终身的喜悦里,压根没留意到林微微些许的异样:“说来,四皇子殿下近来委实运道不佳,屡次被皇上训斥。而且,丽妃娘娘还在被禁足,四皇子殿下想探望而不得,也怪不得他心情恶劣。” 后宫里的动静消息,素来瞒不过有心人。 丽妃母子连连受挫,圣眷大不如前。此事林微微也有所耳闻。 林微微巴不得四皇子就此一蹶不振。不过,面上却未流露,反而殷切地叮嘱陆迟:“陆大哥,我知道你和四皇子殿下交好。所以对他的处境格外关切。” “只是,如今储君之位未定,宫中诸位娘娘之间波涛暗涌,诸位皇子彼此如何,也不好说。你还是和四皇子殿下稍稍保持些距离吧!也免得日后为他所牵累。” 陆迟有些无奈地苦笑一声:“不瞒你说,同样的话,祖父也曾和我说过。” “只是,我和殿下同窗几年,相交莫逆。岂能因他此时失势便故意疏远他?若这般行径,和那些趋炎附势捧高踩低的小人有何区别?” 然后,又正色道:“我向你保证,我和四皇子殿下只论私交。天家立储之事,我绝不掺和,也没那份能耐掺和。” 陆迟面容俊秀,儒雅温文,是出了名的温和好脾气。 可好脾气,绝不代表他性情软弱。 相反,陆迟胸有沟壑,颇有主见。 林微微喜欢的,也正是这样的陆迟。 听着他低沉的声音,看着他俊逸坚定的脸孔,林微微心中思绪纷飞,如一团乱麻,想解也解不开。 半晌,林微微才道:“陆大哥心中有数便好。” 陆迟歉然一笑:“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一心为我着想。只是,我生性如此,实难更改。” 林微微打起精神,冲陆迟笑了一笑:“我也只是随口说说罢了。” 又俏皮地皱了皱鼻子:“今日我和你说的话,你千万别告诉四皇子殿下。不然,他定会以为我故意从中挑唆呢!” 陆迟立刻笑道:“你一心为我考虑,这才出言提醒。我岂会随意乱说!你放心吧!” …… 林钰忍无可忍,重重咳嗽一声:“你们两个话说完了没有?我都快吃撑了!今儿个晚上大概是什么都吃不下了。” 陆迟:“……” 林微微笑着白了林钰一眼:“谁让你吃个没完没了?” 整整一盘子糕点都被林钰吃光了,还喝了一壶茶水。不撑才是怪事! 林钰翻了个白眼:“你们两个卿卿我我,说个没完。我不吃点喝点,早就熬不住了。” 林微微再伶牙俐齿,此时也被羞臊地红了脸。 陆迟也待不下去了,起身道:“我这便走。”临走前,含情脉脉地看了林微微一眼:“林妹妹,明日我再来看你。” 林钰:“……” 林钰很快下定决心,明日陆迟再来,他躲远一点。让好吃的六弟陪着陆迟过来。 陆迟离开后,林微微红着脸坐了片刻,然后起身回了自己的闺房。 谢明曦的来信,静静地放在桌子上。 林微微已将这封信看了两遍,此时忍不住拿起信,又看了一遍。最后一句话,跃然于眼前: 林姐姐,愿我所有的隐忧顾虑都成虚无,愿你和陆迟恩爱白首,不离不弃。 林微微默默地攥紧了手里的信,目中闪过坚定的光芒。 ……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二章 岳父(一) 五日后。 西山行宫外,出现了几个身影。 领先的男子,俊美不凡,气质儒雅。身侧的女子,气质冷然,冷艳动人。 随同两人一起前来的,还有一个年约十七岁的俊秀少年和十五岁的明艳少女。少年少女都是一脸不太情愿,毫无喜色。 这一行人,正是谢钧永宁郡主携谢元亭谢云曦兄妹。 谢钧扫了一双儿女一眼,语气中不无警告:“待会儿见了七皇子殿下,要毕恭毕敬,绝不可冒失。” 谢元亭低声应是。 他心中再恼恨不甘,也不敢开罪七皇子。 谢云曦低声咕哝:“又不是我想来。” 没等谢钧张口,永宁郡主已冷冷地扫了一眼过来:“明娘是你的亲妹妹,七皇子殿下是你未来的妹夫。你前来探望,是应有之义,岂可失理?” 话说得漂亮好听。 其实就是来套近乎,以便日后沾光!以谢明曦的精明,岂能看不出来? 谢云曦心里默默腹诽,嘴上却半个字不敢多说,老老实实地应了。 永宁郡主回谢府住下已有两个多月,和谢钧的关系大为缓和。此时转头对谢钧说道:“已有人进去通传,明娘很快便该出来相迎了。” 提起谢明曦,谢钧一张俊脸满是笑容:“嗯,我们等上一等。” …… 一盏茶时分后。 谢明曦果然亲自前来相迎。 一同前来的,还有顾山长。 谢钧对顾山长格外敬重,没等顾山长张口,便已笑着上前拱手:“有劳顾山长亲自相迎,委实令我受宠若惊愧不敢当!” 顾山长打从心底厌恶鄙薄谢钧为人。不过,谢钧到底是谢明曦的亲生父亲,而且这两三年来对谢明曦颇为回护。 顾山长见了谢钧,还算客气:“谢大人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对着永宁郡主母子三人,就没什么好脸色了:“路途漫长,难为郡主有这等耐心,坐了大半日马车到行宫来。” 语气中的嘲讽之意,毕露无疑。 这是眼看着七皇子伤势快好了,上赶着来套近乎捞好处。 永宁郡主也不是省油的灯,淡淡应道:“我是明娘的母亲。未来姑爷受了伤,我这个准岳母哪有不担心的道理。别说大半日,便是要坐两日的马车,也得来。” 顾山长目中讥削之色更浓:“郡主此时倒记得自己是明曦的母亲了。我还以为,郡主早已忘了此事。” 永宁郡主哪是受气的主,目中染上愠怒之色:“我敬你是莲池书院山长,这才言辞相让几分。你别欺人太甚!” 顾山长扯了扯嘴角:“我区区一个书院山长,哪里有资格欺辱淮南王府的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怒目相视,顾山长冷然回视。 …… 还没见到正主,永宁郡主就和顾山长先对上了! 谢钧头痛无比,一边安抚永宁郡主,一边连连冲谢明曦使眼色。 明娘,还不快点劝住你师父!在这儿闹腾起来,可不好看。 谢明曦颇为善解人意,立刻低声劝顾山长:“天气燥热,师父何必这般动肝火,气坏了身子可不值得。我回去给师父煮一壶莲子茶去去火气。” 谢钧:“……” 换在三年多前,永宁郡主早已当场翻脸。 可惜,今非昔比。 淮南王府大不如前,淮南王行事低调许多,连带着永宁郡主也没了昔日横眉冷对的底气。 面对顾山长的冷眼谢明曦的无视,永宁郡主竟生生咽了闷气。面无表情地说了一句:“我也喝些莲子茶,免的被不相干的人气坏了身子。” 这是在讥讽顾山长! 没等顾山长变脸,谢明曦已冷然回击:“师父是我最亲近之人。母亲口中的不相干之人,不知是在说谁?” 永宁郡主:“……” 顶着燥热的天气,赶路大半日,还没进行宫就被这对师徒联手气得心血翻涌。永宁郡主深呼吸几口气,怒瞪装哑巴的谢钧一眼:“还不进去?打算热死我不成?” 谢钧:“……” 他看起来像出气筒吗? 谢钧抽了抽嘴角,一路的好心情已被败了大半。 …… 好在接下来和七皇子殿下的会面,还算顺利。 七皇子殿下还是“六公主”的时候,便数次出入谢府。谢家众人对那张美丽清冷的脸孔,都不陌生。 如今,“六公主”殿下忽然变成了男儿身,惯常穿的黑色武服变做了个式样,头发纶起。这么简单的改变,却令七皇子的气质有了天翻地覆的改变。 一个美得惊人的少女,忽然就变成了俊美绮丽的少年! 微微一笑间,风华夺人。 便是以美男子著称的谢钧,在见到盛鸿时,也不免暗暗惊叹! 只以相貌而论,盛鸿之俊美是他生平仅见。 “见过七皇子殿下。”谢钧恭敬地行礼。没等他弯腰,盛鸿已含笑上前,亲手扶起谢钧:“岳父快些免礼。” 谢明曦:“……” 众人:“……” 谢明曦不着痕迹地瞪了厚颜的盛鸿一眼。 还没成亲,叫什么岳父! 谢钧心里十分受用,故作谦逊:“殿下这般称呼,委实令下官诚惶诚恐。” 别说谢明曦还没嫁入天家,就算成亲了,对着堂堂皇子,他这个岳父也直不起腰摆不起谱来。盛鸿此时一张口就喊岳父,足可见爱屋及乌啊! 盛鸿和颜悦色地笑道:“我和明曦已定下亲事,便是未婚夫妻。叫一声岳父,是迟早的事。” 谢钧之前的些许气闷不翼而飞,满心愉快:“如此,那我就却之不恭了。”然后,满面关切地询问起了未来女婿的身体:“殿下之前受的箭伤颇重,不知现在如何?” 盛鸿笑道:“多谢岳父挂念。有明曦精心照顾,我伤势大有好转。如今已能下榻走动,再过数日,便能回京了。” 谢钧连连笑道:“早些回京才好。不过,便是回了京城,也得安心静养,方能恢复元气。” 对自己的亲儿子都没这般温柔细语过。 谢元亭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坚决不承认自己心里涌起的强烈情绪是嫉妒! ……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三章 岳父(二) 谢钧和盛鸿这对未来的翁婿相谈甚欢,颇有些一见如故之势。 谢元亭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又嫉又恨,一肚子闷气。 谢云曦不时瞟俊美绮丽的七皇子殿下一眼,心里咬牙暗恨不已。 真是不公平! 为何谢明曦有这等运道,如此轻易就成了准皇子妃?老天真是太不公平了!明明她才是谢家嫡女,却被庶出的谢明曦压得抬不了头喘不过气。 如今,人人提起谢家,第一个提起的必然是谢明曦。 哪还有人记得她这个谢二小姐? 永宁郡主和顾山长胡别苗头,此时虽然气闷,却不愿错过和七皇子套近乎的机会,微笑说道:“我们之前便想来探望殿下。只恐扰了殿下清净,不利养伤。特意等到殿下伤势颇有好转才前来。” 谢明曦极少在盛鸿面前提起家人,提起永宁郡主的次数屈指可数。不过,只从寥寥数言,便能窥出这对“母女”之间的关系如何。 应付谢钧,是为了显示自己这个女婿的诚心。对永宁郡主,就没必要这般客气了。 盛鸿目光一扫,神色淡淡:“郡主有心了。” 一个是岳父,一个是郡主,只从称呼,便足以窥出亲疏远近。 永宁郡主自小在宫中长大,手段城府样样不缺。平日端着一张冷脸,到了盛鸿面前,自动切换成了温和平易的岳母嘴脸:“殿下和明娘已定亲,待过两年,明娘及笄,便能出嫁。到了那时,我们便是一家人了。” 顾山长被膈应得隔夜饭都快吐出来了。 谢钧目光也有些微妙。 “夫妻”多年,永宁郡主骄傲自持,除了在外人面前装装样子,私下里横眉冷对,从无半点好声气。今日对着盛鸿,没半点架子,那副柔和含笑的模样哟……总之,谢钧委实不适应。 …… 盛鸿尚未吭声,谢明曦已淡淡应了回去:“殿下是大齐皇子,母亲张口便是一家人,将皇上和皇后娘娘置于何地?” “这等不知进退有失分寸的话,还是不说为好,免得为谢家招祸!” 可不是这个道理嘛! 盛鸿不端皇子架势,是给谢家人的体面荣耀。永宁郡主这等打蛇随棍上的做派,堪称厚颜无耻。比谢钧有过之而无不及! 永宁郡主未料到谢明曦当面令自己难堪,目中掠过恼怒之色。却未发作,不但忍了下来,还用纵容的语气笑道:“明娘说得不无道理,是我思虑不周,以后不说便是。” 谢明曦眉头未动,神色不变:“尊卑有别,母亲出身淮南王府,又在宫中长大。对天家规矩了如指掌。何来的思虑不周?” “母亲故意这般作态,所谋到底为何?”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忍了又忍,到底没忍住,面色颇有几分难看:“明娘,我是你嫡母!你这般和我说话,便是不孝!” “你在莲池书院就读三年,才学满腹。难道没学过孝道二字?” 然后,不无讥讽地看了顾山长一眼:“顾山长既为明娘的师父,莫非没教过她何为孝道?对了,顾山长自己便是叛出家门不认父母的不孝之人。自然不会教导明娘孝顺父母了!” 顾山长离开顾家多年,再未踏足顾家门槛半步。和亲爹见了面亦不多说半个字。一颗心早已坚如磐石,岂会被区区几句话击倒? 顾山长先以目光安抚满面怒色动了真火的谢明曦,然后淡淡说道:“郡主这么说便错了。” “我身为师父,断然不会漏过孝道的教导。” “我教导明曦,若父母待你如珠如宝,全心为你着想,你便全心待他们。若他们对你无真情,只存着利用欺压,则不能一味顺从忍让,否则,便是愚孝。” “我顾娴之,俯仰无愧。我的徒弟,也如我一般。别人待她有一分情意,她还之十分。别人有愧于她,还之百倍!” …… 这一场口舌争锋,以永宁郡主完败而告终。 永宁郡主面色难看的起身离去。 谢元亭和谢云曦对视一眼,也随之起身。 谢明曦淡淡提醒:“大哥,二姐,你们别忘了向殿下告退。” 谢元亭谢云曦:“……” 兄妹两人忍气吞声地应了一声,一起行礼告退。 盛鸿迅速瞥了神色淡然的谢明曦一眼,等了片刻才道:“谢公子谢二小姐免礼。” 永宁郡主母子三个都走了,只剩下谢钧一人。 谢钧不愧吃了多年软饭,早修炼出了无人可及的厚脸皮,先是歉然叹道:“郡主一直是这个脾气,元亭和云娘自幼长在郡主身侧,也被惯出了一身的臭脾气。还请殿下见谅一二。” 盛鸿演技更是高超,一脸温和地笑道:“岳父严重了。在我眼中,岳父疼爱明曦,一腔慈父之心。和郡主绝不相同。” 话中之意明摆着,你向着明曦,我敬你是岳父。 如果你向着永宁郡主,那可就对不住了! 谢钧在官场混迹多年,做官虽无过人才能,听话听音揣摩上意的功夫却是不弱,立刻应道:“明曦是我嫡亲的女儿,虽是庶出,我一直待她如珍宝。便是日后她出嫁了,也一样是我的心头宝。” 顾山长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谢明曦和盛鸿功力高深,一个一脸欣然,一个满目感动:“父亲待女儿真好。” 谢钧用慈爱的目光看着谢明曦:“明娘,你不用担心。有我在一日,谢家上下无人敢欺辱你半分。” …… 当日晚上,谢钧在盛鸿的热情相邀下一起用了晚膳。之后,又在行宫住了两日,才回了京城。 相比起心情阴郁的永宁郡主,谢钧可谓春风满面心情愉悦。 盛鸿在私下里和谢明曦感叹了一回:“明曦,你亲爹真是有点渣!先辜负你生母,让她退让正妻之位,做了妾室。娶了永宁郡主犹不知足,如今又有两房美妾,生了庶女庶子。” 毫无疑问的渣男! 谢明曦呵呵一笑,回敬道:“哪里哪里,比起你爹差远了!” 盛鸿:“……” 正文 第三百九十四章 伤疤(一) 谢钧有一妻三妾,庶子庶女共有四个。 建文帝妃嫔数十,除了早逝的六公主之外,庶出的皇子共有七个。如今又有了新宠莲香美人,指不定什么时候又生个皇子公主出来…… 论辜负,两人亦是不相上下。 丁姨娘是由妻变妾,如今彻底失宠。 俞皇后一直是正妻,是中宫皇后,建文帝看似对俞皇后一片情深。身边年轻得宠的嫔妃一个接着一个。由此可见,这份“情深”,也着实有限。 盛鸿一脸唏嘘:“我们两人的运气都不怎么样,怎么就摊上了这样的亲爹!” 谢明曦淡淡道:“不,你比我强得多。至少,你还有全心疼你的亲娘!” 而她的生母,心里只有唯一的儿子谢元亭。对她这个女儿只有算计,自私得令人心寒。 盛鸿目中露出浓浓的怜惜。 “你不必这样看着我。”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声音淡然:“我前世年少之时,曾为此伤心难过,痛不欲生。不过,这已是数十年之前的事了。如今,我早已不在意这些。” 到底受过多少伤害有多少痛楚,才会令她彻底对亲人失望心寒? 盛鸿心中一阵抽痛,沉默了片刻,走上前,轻轻拥住谢明曦。 自上一回亲昵过后,两人一直保持距离。如此拥抱,还是第一回。 属于少年的温暖干净的气息,悄然钻入鼻息。 谢明曦抬起明亮的眼眸:“盛鸿,我并不难过。你不用安慰我。” 声音平静,眼眸清澈,毫无伤心。 盛鸿心里愈发揪痛,双手稍稍用力,将她搂得紧了一些:“明曦,我真遗憾自己来得太迟,未能早些伴在你身边。” “如果我能在前世就遇到你,我绝不会让你受这么多的痛苦。” 他的怜惜,几乎溢出胸膛,将她紧紧的包围。 那样的温暖呵护,几乎令她生出自己是世上最脆弱最珍贵之物的错觉。 这就是被一个人全心爱着的感觉吗? 谢明曦心弦微颤,右手小心地避开了伤处,轻轻抚上他的胸膛。皮肤上的温热隔着薄薄的衣衫传递进她的掌心,很快,她的手热了起来。 她冰冷的心,也似被悄然焐热。 …… “我确实受过许多苦楚。”谢明曦目光有些飘忽,声音随之低了下来:“看似锦衣玉食,实则战战兢兢。为了安然活着费尽心机。” “在我最彷徨最痛苦的时候,没有人在我身侧,也没有任何助力。” “我的父亲眼中只有功名利禄,我的生母软弱而自私,只看重我的兄长。永宁郡主为了谢云曦的前程,逼迫我为谢云曦的棋子。” “那时我还年少,犹自看重生母兄长。也因此被永宁郡主胁迫,做了许多不愿做的事。即使如此,谢云曦还是不肯放过我,要置我于死地。” “我无法可想,要活下去,唯一能依仗的,只有美貌。” 说到这儿,谢明曦面上露出冷然的自嘲:“也幸好,我还有过人的美貌。人被逼到了穷途末路之时,迸发出的潜力惊人而可怕。” “你一直都很好奇我前世和四皇子之间的纠葛。现在,我便说给你听……” “明曦,你别说了。”盛鸿的黑眸中露出痛苦自责:“你什么都不用说。以后,我也永远不会再问。” 这无疑是谢明曦心中最难以释怀的阴暗过往。便如陈年伤疤,不碰时无碍,稍微碰触,便会令旧伤重新迸裂,露出狰狞的伤口。 他不想再问,更不愿令她想起不堪的回忆。 谢明曦显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眼眸中燃起火花:“不,我要说。” “盛鸿,这其实不是什么新鲜的故事。前世,我一开始是身份低微的侍妾。为了立足活命,我费尽心思,终于搏得四皇子的注意,有了伺寝的机会。” “四皇子对女色颇为淡漠,一直没有子嗣。我一直暗中以药调理身体,承宠的日子也特意选过,我运气尚算不错。只一回,便怀了身孕。” “生下子嗣,只是第一步。后宫之路,从来不会这般简单。” “我依附于皇后,要了谢云曦的性命。再后来,又窥破了四皇子的心意,心甘情愿地做了他手中的刀,斗垮了皇后。” “皇后死了之后,李家随之败落。我在宫中做了贵妃,执掌宫务。” “你以为故事到底结束了吗?不,这只是开始。我发现了四皇子最大的隐秘,这才是我最大的危机!” …… 这一番话中透露出的信息太多,盛鸿越听越是心惊,忍不住打断谢明曦:“到底是什么隐秘?”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盛鸿一眼,忽然提起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话题:“林微微和陆迟定了亲事,我接了林微微的来信,不喜反忧。你就不觉得奇怪吗?” 盛鸿何等敏锐细心,岂会不察?这些日子一直暗暗思忖,此时骤然被谢明曦提起,一个令人惊骇的猜测掠过脑海。 盛鸿神色微妙而复杂。 “看来,你已猜中了。”谢明曦目中讥削之色更浓:“没错,他不喜女色,是因为他心里早已有了喜欢的人。那个人,就是陆迟。” “他是天子,绝不容任何人知道这一隐秘。” “我不过是一个宫妃,他想杀我,易如反掌。我为了活下去,一直竭力掩饰装着不知情。我竭力逢迎,事事揣摩他的心意。每一回他到我的寝宫来,我都悬着一颗心,从不敢真正入眠……” 整夜不眠提心吊胆,是什么样的滋味? 强颜欢笑竭力逢迎,是什么样的生活? 为了活命,整日揣摩一个人的心思,又是何等的殚精竭虑? 谢明曦的前世,过的就是这样的生活! 盛鸿猛地用力,将谢明曦搂紧。伤口处因碰触有些许的刺痛,这痛楚和心里的纠痛相比,实在微不足道:“明曦,你别说了。” 我真恨自己,没有早些伴在你身边,为你挡风遮雨。 我真恨前世的盛鸿,为何那般软弱,不敢令你知晓他的心意。你在饱尝痛苦凄惶无助时,竟不知世上曾有人真心的喜欢过你。 正文 第三百九十五章 伤疤(二) 谢明曦眼中不知何时闪出了水光,声音依然平稳:“我终于熬过了那几年。直至他病逝的一刻,我才真正松了口气。” “自此,我才放下心头重担。因为我知道,再无人能威胁我的性命。” “我自私凉薄,便是对自己的儿孙,也不如何疼爱。不过,我善于伪装做戏,总是表现得格外温和慈爱。每日戴着面具。久而久之,便连我自己都快忘了真正的自己是何模样。” “盛鸿,我从未以女子的心爱过一个男子。我对男女之事厌恶之极,自重生的那一天起,我便打定了主意终身不嫁。” “这三年来,我在暗中做了许多安排。” “却未料到,我一心信任的好友,竟是男儿身。我闺誉尽损,又有凤旨赐婚。这一门亲事,我无力抗拒,也不能拒绝。” “你待我的心意,我不是铁石心肠,岂能不知?可是,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你!我也不知日后能否以夫妻之情对你。” “我就是这么一个心肠冷硬如磐石的女子。你真得想娶我吗?” 这是谢明曦生平第一次袒露心扉,将旧日的伤疤呈现在人前。也是她第一次真正卸下心房,露出自己的真容。 盛鸿,这才是真正的我! 自私,冷漠,心狠,无情。 你还敢喜欢我吗? 还敢娶我吗? 做了这样的决定,你确定自己不会后悔吗? …… 怀中的美丽少女,眼眸中凝着晶莹的水光,却一直未曾掉落。 她的面容是那样的熟悉,看着他的目光又是那样的冷漠。犹如看着一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 这才是真正的谢明曦! 是他喜欢的姑娘! 盛鸿久久地凝望着她,然后俯身,在她的额上落下一记轻吻:“明曦,你太小看我了。” “三年多来,我一直在你身边。这么久的时间,足以令我看清你的模样。” “我一直都知道,我喜欢的是一个聪慧无双极有城府善于伪装的姑娘。我喜欢的是外热内冷心狠手辣的谢明曦。” “我男扮女装骗了你三年,但是,我对你的情意是真的,没有半点作伪。” “明曦,我知道你对定亲之事并不情愿。不过,我相信,迟早有一天,你会心甘情愿地嫁我为妻。” “我的心意如何,纵然我舌灿莲花说得再多,你也不会信。如此,便让岁月为证。令你看清我的心。” 说完,轻轻松开手,后退几步。 两人重新回到了相隔两米的距离,依旧四目相对。 过了许久,谢明曦才道:“你今日说过的话,我今日记下了。” 盛鸿挑眉,灿然一笑:“好。” …… 又过片刻。 激烈的情绪缓缓平复。 谢明曦面色已恢复如常,至少表面如此。平静的脸庞看不出半分之前的痛苦彷徨。 盛鸿不知在想什么,目光来回打量。 “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谢明曦随口问道。 盛鸿终于将压在心底的疑问问出了口:“明曦,你前世到底活到了多少岁?” “你呢?”谢明曦不答反问。 盛鸿挺直胸膛,不无骄傲:“二十四岁。在大齐,这样的年龄,都是几个孩子的爹了。” 谢明曦淡淡道:“我前世八十岁时寿终正寝,临终前,儿孙满堂,便是曾孙也已成亲当爹了。” 盛鸿:“……” 看着盛鸿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模样,谢明曦唇角微弯,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张口宽慰盛鸿:“说起来,是你吃了亏。以后再有争执,我便让你一回。” 送到眼前的福利,不要白不要。盛鸿立刻道:“一言为定!” 谢明曦抿唇一笑。 盛鸿想了想,又低声问道:“四皇兄真的喜欢陆迟?” 谢明曦略一点头。 “真是没想到。”盛鸿叹道:“平日我只觉得四皇兄和陆迟是莫逆之交,没想到,他竟对陆迟存了这等心思。”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接了话茬:“是啊!谁能想到,同窗好友会对自己生出觊觎之心呢!” 盛鸿:“……” 盛鸿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迅疾转移话题:“陆迟显然对四皇兄并无此意,他喜欢的是林微微。林微微对陆迟也一样倾心。” 是啊!他们两人,才是真正的两情相许。 “三年前,我曾暗中提醒过林姐姐一回。” 谢明曦低声道:“我假借永宁郡主之名,将四皇子喜男色之事告知林姐姐。林姐姐心思敏锐,当即便猜出了不对劲。” “这两年多来,她一直竭力疏远陆迟。如今到了谈婚论嫁之龄,她躲无可躲,思虑许久,还是决意要嫁给陆迟。” “我接到她的来信,其实并不意外。只是心里有些隐忧罢了。” 盛鸿思绪敏捷,立刻猜到了几分:“莫非前世发生过什么?” 谢明曦点点头,将林微微成亲未及一年就“病逝”之事道来:“……正因我清楚此事,才会如此忧心。前世他能冲着林姐姐下毒手,焉知今世不会再要林姐姐性命?” 盛鸿思忖片刻,张口道:“你也别太过忧心。此一时彼一时,今世的情形和前世已然不同。他一日未做储君,便要隐忍一日。绝不敢冲陆府的长孙媳下毒手!” “再者,林微微已早有提防,他便是想动手,也没那么容易。” 谢明曦点点头。 …… 盛鸿沉默了片刻,忽地说道:“明曦,我想提前回宫。” 在行宫里安心养伤的日子,确实平静悠闲。每日和谢明曦相守,更是甜蜜而幸福。 只是,待在这里和放逐也没什么区别。远离京城宫廷,便等于远离了权利争斗的中心。既已恢复皇子身份,他注定了要被卷入其中,也该早些回去面对了。 建文帝,俞皇后,李太后,梅妃,三皇子四皇子……宫中波涛暗涌不断,他实在按捺不住了。 谢明曦没有阻拦,只问道:“你能禁得住车马劳顿吗?” 盛鸿下定决心,迅速道:“我不骑马,坐马车回京城便是。” 也好。 谢明曦眸光一闪:“过两日,我们便启程。” ……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六章 回宫(一) 两日后,七皇子殿下启程回京。 和建文帝归京的恢弘气势相比,七皇子回京的动静小得多。马车平稳地足足行了一日,直至天黑之际才进了城门。再行了一个多时辰,方到了东华门。 东华门外,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在,昌平公主也来了。 数盏宫灯的照耀下,穿着黑色武服的俊美少年下了马车。 熟悉的眉眼间满是英气自信,宛如明珠被拂去灰尘,闪出灼灼光芒。耀目得近乎刺眼。 这是盛鸿第二次以男装出现在众人面前。现在想来,当年第一回穿男装,分明是别有用意。 昌平公主心情略有些复杂,面上倒是稳得住,笑着喊了一声:“七皇弟,你终于回来了。” 盛鸿冲昌平公主笑了一笑:“有劳皇姐亲自相迎。” 然后,又亲热地一一喊了过去:“二皇兄,三皇兄,四皇兄,五皇兄,有劳你们一起来相迎。” 诸皇子的心情如何复杂微妙暂且不提,一个个面上堆着热络的笑容,嘘寒问暖。 便是冷厉的四皇子,此时也逼着自己挤出笑容:“七皇弟在行宫养伤,我心中一直颇为挂念。万幸七皇弟身体底子好,受了这么重的伤,未及三个月便已伤愈回宫。” 盛鸿更是做戏高手,一脸感动地应道:“没想到四皇兄这般关心我。” 关心个屁!怎么不死在行宫算了! 四皇子继续挤出笑容:“你回来便好。父皇母后也一直惦记你。” 三皇子也笑道:“是啊!父皇自接到你要回宫的消息,一直颇为高兴。特意命我们兄弟几个在此等你。” 盛鸿一脸欣然:“能早日回宫,见到几位兄长,我心中亦是快慰。” 好一派兄友弟恭! …… 谢明曦和顾山长自后面一辆马车走了下来。 顾山长生平最不喜说违心话做违心事,瞥了一眼便停下脚步。 谢明曦也随之停了脚步,压低了声音道:“师父不想进宫,我们这便回书院。” 顾山长颇有些意动,很快又轻叹一声:“罢了!总得进宫觐见皇上和娘娘。” 她不去倒是无所谓,便是失些礼数,俞皇后也不会见怪。建文帝也没闲心和她置气。谢明曦可就不同了! 谢明曦已是准七皇子妃,奉帝后之命照料七皇子。此时七皇子回宫,谢明曦焉有不进宫觐见未来公婆之理? 她放心不下弟子,少不得要跟着一起进宫。 顾山长的百般维护,谢明曦心知肚明,心窝处阵阵发热。她忽地伸手,轻轻握住顾山长的手:“师父放心,我不会有事的。” 顾山长转头,看了自信从容的谢明曦一眼,想说什么,却又未说出口。 建文帝对谢明曦有染指之意的危机已然过去。谢明曦又多了一层未来儿媳的身份。建文帝心中焉能痛快? 师徒两人,彼此心中有数,却从未说破。 今日进宫觐见建文帝,建文帝态度到底如何,便能窥见一斑了。 …… 一炷香后,椒房殿。 俊美绮丽长身玉立的少年,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头:“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帝后不约而同地笑道:“免礼平身。” 盛鸿张口谢恩,然后起身。 这一刻,建文帝的心情最是复杂。父子重逢的激动喜悦中,分明又混合了一丝无法言喻的恼怒不快。 任谁被亲儿子蒙骗六年,心情都好不到哪儿去。只是,在危急时刻盛鸿飞身为他挡下一箭,这份救驾之功有目共睹,他亲口允诺过免了梅妃母子的欺君之罪。 天子之诺,重逾千钧! 建文帝的龙目定定地落在儿子身上:“朕让你在行宫安心养伤,待伤势痊愈再回宫。你为何提前半个多月回来了?” 这问题,看似随意,实则并不好答。 稍有不慎,便会引来建文帝的警惕和不快。 “不敢瞒父皇,我整日待在行宫,实在太闷了。”盛鸿笑道:“能下榻走动的时候,我就想回来了。是明曦一直拦着,我一忍再忍,到走动无碍的时候,实在忍不住,便回来了。” “左右是养伤,回宫静养也是一样。每日还能见到父皇母后和诸位兄长,心情愉快之下,说不定伤势也能好得快一些。” 盛鸿侃侃而谈,一派坦然。 建文帝目光一闪,笑了起来:“朕心中一直惦记你,你早些回来也好。” 俞皇后接了话茬:“往日你住在拂月宫,从今日起,便住福临宫吧!” 拂月宫离后宫颇近,做“六公主”的寝宫合适,却不宜皇子居住。盛鸿早料到自己要换寝宫,并不意外,笑着应下。 福临宫,是建文帝身为皇子时的寝宫。多年来一直空着,没想到,俞皇后竟让盛鸿住进了福临宫……显然,这是出自建文帝的授意。 三皇子心念电闪,面上却露半分艳羡嫉恨,笑着说道:“怪不得母后之前命人收拾福临宫,原来竟是为了七皇弟准备的。” 五皇子笑着接了话茬:“我们兄弟几个的寝宫离福临宫不远,以后互相走动也方便。” “正是。”四皇子冷凝少言的性子改了不少。换在平日,这等场合他极少张口。 盛鸿不动声色地将众人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 …… 就在此时,俞皇后含笑道:“顾山长和谢明曦何在?为何不见她们两人?” 建文帝听到谢明曦的名字,面色毫无变化:“皇后想见她们师徒,宣召进殿便是。” 俞皇后略一点头,传令下去。 片刻后,顾山长谢明曦出现在帝后面前。 师徒一起行礼。 “免礼平身吧!”俞皇后笑着说道:“娴之,这些时日辛苦你了。” 顾山长淡然应道:“我不忍见七皇子殿下因养伤荒废学业,这才主动请缨前去教导。皇上和娘娘不怪罪我自作主张便好。” 顾山长这般无私,建文帝哪里有脸多说什么,立刻笑道:“朕也得谢过娴之才是。” 然后,目光落到了静默不语的谢明曦身上:“鸿儿身体恢复这么快,也该记你一功。” 正文 第三百九十七章 回宫(二) 这一眼中,再无往日看谢明曦时的欲望和贪念。 对着未来儿媳,建文帝维持了身为未来公公的庄重和体面。 只是,到底意难平。这份不平,没舍得冲着自己的儿子,便冲着谢明曦来了。目光微冷,语气也格外冷淡。 谢明曦尚未过门,便已不受建文帝待见。 俞皇后和顾山长迅速对视一眼,在彼此眼中都看到了释然。 冷淡厌恶,总比被建文帝惦记着强多了! 众皇子也都将建文帝的反应看在眼底,各有所思,暂且不提。 “照顾未来夫婿,是我分内之事。”谢明曦略略垂着眼,未和建文帝对视:“如今七皇子殿下伤势已近痊愈,于我而言,便是天之幸事了。” “有过必罚,有功则赏。”建文帝转头看向俞皇后:“皇后,如何赏赐,由你定夺。” 俞皇后笑着应了声是。 顾山长和谢明曦一起告退。 盛鸿立刻道:“父皇母后,儿臣送师父和明曦一程。” 建文帝却道:“你伤势还没痊愈,就别折腾了。早些回福临宫安置歇下。过几日,朕再召你说话。” 盛鸿只得应下,目送谢明曦的身影离开。心里涌起浓烈的不舍。 以前两人是同窗,日日相对。从今以后,两人便得各自一方,想见一面只怕都不是易事了。 谢明曦似心有灵犀,在踏出殿门的那一刻,迅速回头,和盛鸿对视一眼。 一刹那的对视,似斗转星移天老地荒。 …… 半个时辰后。 谢明曦和顾山长一起坐在马车上。谢明曦难得有些怔忪失神。顾山长也似有满腹心思,两人俱都未说话。 马车里只有彼此轻微的呼吸声。 不知过了多久,顾山长张口打破沉默:“明曦,今日皇上的态度你也看见了。你得做好心理准备。待日后,你嫁给盛鸿之后,处境怕是会很艰难。” 不得圣心的皇子妃,处境如何能不艰难? 更何况,谢明曦身后无得力的娘家。盛鸿的亲娘梅妃已被打入冷宫,梅家也是普通官宦之家,用毫无助力来形容也不为过。 顾山长一想及此,不免忧心忡忡。 谢明曦回过神来,淡淡一笑:“师父不必担心,我自能应付。” 前世,她孤身一人,依然能在宫中立足。这一世情形再不妙,也胜过前世。于她而言,不足为惧。 顾山长忍不住叹了口气:“其实,我曾求过皇后娘娘,不要选你为皇子妃。我知道你不羡那份荣华富贵,定然不愿被卷进争权夺利的泥沼里。” “没想到,后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你这皇子妃不做都不行。” 说到这儿,不免要迁怒盛鸿:“这个盛鸿,一开始就没存好心。三年多前特意和你同寝,恢复身份后,你想不嫁他也不可能了。”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一笑:“罢了!现在还说这些也无益处。或许,这便是我和他之间命定的缘分。” 她不愿和天家扯上半点关系,老天偏不肯放过她。 即是如此,她便挺起胸膛,迎着风雨前行!前路荆棘坎坷,也没什么可怕的。她最擅长的就是勾心斗角阴谋算计。 …… 顾山长见谢明曦心中有数,也不再多说,转而问道:“你要不要歇上几日再回书院?” 谢明曦显然早已考虑过此事:“不必,我明日就回书院。” 顿了顿,又低声道:“我并不觉疲累。于我而言,莲池书院更像我的家。” 谢家上下,有谁真心待谢明曦? 有谁真心疼爱她? 顾山长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默然片刻,忽地说道:“明日我让若瑶将隔壁的屋子收拾出来。以后你不想回谢府,便在我隔壁住几日。” 谢明曦眼眸一亮,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回去就命人收拾衣物,以后我和师父一起住。” 顾山长半开玩笑半打趣:“书院可比不得谢府。你养尊处优惯了,在书院里住几日无妨,长期住哪里住的惯。” 谢明曦笑道:“师父住得惯,我如何不能?” 顾山长心里乐意,口中却道:“今日天色已晚,你回谢府先好生歇上一晚。此事暂且不必急着和你父亲商议。” 这是担心谢钧不肯点头。 谢明曦看出顾山长的顾虑,淡淡一笑:“师父多虑了。以父亲的性子,我和师父亲近,他心里不知有多乐意。只要我说和师父住在一起,他绝不会阻难。” 顾山长身份清贵,名满京城,更是俞皇后好友。 如今俞皇后势盛,连慈宁宫也压不住椒房殿。谢明曦和顾山长亲近更胜母女,日后嫁进天家为媳,俞皇后岂能不对她另眼相看? 这么浅显的道理,谢钧岂能不明白。只冲着这一点,谢钧也会高高兴兴地应下此事。 …… 马车先去了莲池书院,然后,再转去谢府。 谢明曦回到谢府时,已是亥时。 谢府里灯火通明,谢家上下无人入睡,除了尚在襁褓中的五少爷,其余所有人都在门口相迎。 声势之隆重,颇有几分迎接七皇子妃的架势。 谢老太爷容光焕发,满面笑容:“明娘,你总算回来了。我们自接到消息后,便一直等你回来。” 徐氏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在玉容膏的保养下也年轻了几分,亲热地上前握住谢明曦的手:“这一路劳顿,定是累了吧!快些进内堂。我们一家人坐下好生说话。” 谢明曦对徐氏的亲近热络并不排斥,笑着点了点头。 谢家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簇拥着谢明曦进了内堂。 看谢老太爷的架势,差点就让谢明曦坐了上首。 谢云曦心里酸得直冒泡,一时忍不住说道:“三妹和七皇子殿下定了亲事,至少也要等上两三年才出嫁。等日后真成了皇子妃,大家伙儿再奉承也不迟。” 谢明曦淡淡瞥了作死的谢云曦一眼。 果然,根本不必她张口,谢钧已冷着脸呵斥:“说什么混账话!明娘在西山待了两三个月才回来。我们待她好些,怎么就是奉承了?” “回你的院子去!省得胡言乱语惹人生气!” 正文 第三百九十八章 算计(一) 被这般毫不客气地当众叱责怒骂,谢云曦羞恼又难堪,红着眼眶哭道:“我这是实话实说!” “她和七皇子同寝三年,闺誉尽毁!为了天家颜面,皇后娘娘才会下旨赐婚。不然,以谢明曦的庶女出身,根本不配嫁给七皇子……” 这一回,不必谢钧张口,永宁郡主已沉了脸,目光如飞刀一般嗖嗖飞了过去:“住口!天家之事,岂容你胡乱揣度!” 这等话焉能随意出口? 若传出去,岂不成了嘲讽七皇子假扮女儿身故意损害谢明曦闺誉? 自己没能耐没运道,只会眼热嫉恨。连隐忍做戏都不会。简直蠢到了家!这份愚蠢,一定是承袭了亲娘…… 永宁郡主越想越恼,疾色厉声道:“回你的院子去!” 谢云曦捂着脸,哭着走了。 原本和谐热闹的气氛,也因谢云曦的闹腾彻底冷了下来。 谢明曦安然端坐,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永宁郡主看在眼中,心里暗暗心惊。 三年多前,谢明曦只有十岁,心机手腕便已远胜同龄少女。和她对峙,亦毫不落下风。 今时今日,谢明曦已不同往昔。有了名满京城的天才少女之名,有冷硬刚正的顾山长为师,有宫中的俞皇后为靠山,有救驾立功的七皇子为未婚夫婿…… 此时的谢明曦,气势已比她更胜一筹。 她这个嫡母,没能弹压住庶女,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步入云端,心中如何能不气闷恼怒? 只是,形势比人强。谢明曦风头正盛,她不得不退让一二。 “明娘,”永宁郡主定定神,温和地张了口:“云娘胡言乱语,你别放在心上。” “你和七皇子殿下,有同窗之情,有这三个月的共患难之义。彼此情意相投,又有凤旨赐婚。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有谁敢乱嚼舌头,我第一个饶不了她!”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多谢母亲盛赞!若不是亲耳听闻,我竟不知母亲原来待我这般上心。” 目中满是嘲讽。 永宁郡主咬牙暗怒,面上却继续挤出笑容:“我是你的母亲,待你好也是应该的。” 一旁的谢钧,立刻笑着插嘴道:“明娘,这些时日,郡主常惦记你。日后,你和郡主也该多亲近亲近。” …… 往日水火不容的“夫妻”两人,今日倒摆出一副恩爱嘴脸来,令人反胃。 谢明曦目光掠过谢钧殷勤的俊脸,心中哂然冷笑。 谢钧天生软骨头,又最重功名利禄。永宁郡主私下定是许了什么好处,所以谢钧“摒弃前嫌”,帮着永宁郡主拉拢示好。 说不定,永宁郡主此举,背后还有淮南王父子授意…… 今非昔比。 区区一个谢家庶女,名声再响,淮南王也未必放在眼里。可自谢家接到赐婚凤旨的那一日起,再无人敢小觑她这个未来七皇子妃。 不出所料,谢钧很快又说道:“你刚回来,先休息两日。我再领着你去见你外祖父和你舅舅。” 谢明曦淡淡道:“不必休息,明日我便去书院。淮南王府,我也无暇去。父亲代我向淮南王和世子告罪一声。” 谢钧:“……” 永宁郡主终于按捺不住,狠狠瞪了过来:“谢明曦!你竟敢不将自己的外祖父和舅舅放在眼底!” “你别以为自己要嫁给七皇子,便目空一切目中无人!” “七皇子在宫中根基最浅,你这个未来的七皇子妃出身也最低。日后待你和几个同窗一起嫁入天家,你便是最逊色的一个。” “你若识趣乖觉,明日就去淮南王府,给我父亲和兄长请安。以后,淮南王府便是你的外家,会给你撑腰。以后你出嫁为皇子妃,在宗室中也有了助力……” “不必了!” 谢明曦微笑着打断永宁郡主:“淮南王府的一片‘美意’,恕我不敢接受!也请郡主收起这份慈母嘴脸,免得你我心里都觉得膈应。” 永宁郡主:“……” 众人:“……” 永宁郡主气得七窍生烟,霍然站了起来。 谢钧面色也不好看。他迅速思忖一回,很快做出了决定。 淮南王暗示只要他哄得谢明曦去淮南王府修复关系,便会暗中替他活动,让他多年未动的官职升上一级。 此时看来,谢明曦没半点和淮南王府“亲近”之意。 短期来说,淮南王许诺的升官颇为诱人。长远来看,还是站在谢明曦这一边更划算。等谢明曦成了七皇子妃,以盛鸿对谢明曦的情意,岂会不提携他这个岳父? “天色已晚,明娘先回春锦阁歇下吧!”谢钧不想正面恼了永宁郡主,又出言安抚:“也请郡主息怒。或许明娘是心中存了误会,待我日后慢慢开解。她定会想通,到时候再去淮南王府也不迟。” 永宁郡主冷笑一声,不发一言,拂袖离去。 一直站在永宁郡主身侧的谢元亭,用阴鸷的目光盯了谢明曦一眼,满心的嫉恨几乎要化为实质。 只可惜,谢明曦丝毫不为所动,也未回视。仿佛根本没看见他的挑衅一般。 这种轻蔑和无视,比所有的犀利反击更令他羞辱愤怒。 谢元亭阴沉着脸一同离去。 …… 一直没吭声的谢老太爷,气的面色铁青,用力一拍桌子:“混账!真是混账!说走就走,半点没将长辈放在眼底!” 明着骂长孙谢元亭,实则是在暗骂永宁郡主的不敬公婆。 徐氏在一旁煽风点火:“可不是么?不敬我无妨,我不过是个续弦填房。怎么能这般不敬老爷?” 谢钧不得不出言安抚一番:“父亲勿恼!元亭这个忤逆不孝的东西,儿子明日定会好生教训他!” 却绝口不提永宁郡主。 他还指望着沾一沾岳家的光。这等时候,不宜和永宁郡主翻脸。 谢老太爷心中有数,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转而看向谢明曦,已换了一副慈爱的祖父脸孔:“明娘,天色晚了,你早些回院子歇下。日后得了空闲,我们祖孙两个再好好说话。” 正文 第三百九十九章 算计(二) 谢家一脉相传的自私虚伪,在谢老太爷的脸上一览无遗。 论做戏,谢明曦从来不输任何人,笑着应道:“多谢祖父。” 又语带关切地提醒:“郡主身份贵重,又有父兄撑腰。祖父可万万别为了我和郡主闹得不愉快。” 谢老太爷立刻哼了一声:“儿媳不敬公公,天底下也没有这样的道理。这等小事,无需你操心烦忧。” 谢钧顺着谢老太爷的话音说道:“明娘,你不必过问这些。只管安心去书院读书。这些事,交给我便是。” 谢明曦适时地露出感动之色,谢了一回,又故作忧虑地叹道:“父亲,母亲今日所提之事,我总觉得另有蹊跷。” “这几年来,我从未踏足过淮南王府。淮南王父子也从未主动提起过我。现在忽然便令我登门,这其中,必有算计。” “我既是未来的七皇子妃,有些事,不得不多虑多思。所以,刚才郡主一提此事,我故意言辞激怒于她。如此,她便不会再提令我登门之事。” “我只担心,淮南王府不肯罢休。日后还会再寻借口,令我登门。算计于我,进而算计谢家,算计七皇子。” 谢钧被这一提醒,神色果然凝重了几分。 是啊!淮南王父子到底有何所图? 谢钧思虑片刻,张口道:“明娘所言颇有道理。我之前思虑不周,被郡主花言巧语地哄了一通,竟未多想。” 是被淮南王所许的好处冲昏了头吧! 谢明曦心中哂然,却未说穿,轻声道:“总之,父亲要多小心。” 谢钧和谢老太爷迅速对视一眼,然后,谢钧沉声道:“你不想去淮南王府,为父便替你挡下。” 谢老太爷也道:“你姓谢,又不姓盛。淮南王不过是你名义上的外祖父,有我这个嫡亲的祖父在,他手再长也管不到你身上。”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挖坑让人跳,总是一桩令人愉快的事。 淮南王府,便由谢老太爷谢钧父子应付去吧! 谢明曦很自然地又提及去莲池书院住下之事:“……我和师父已经说定了,明日我便去书院住下。以后到休沐时再回府。” 俞皇后中宫势盛,想巴结示好的数不胜数。顾山长身为俞皇后好友,也随之水涨船高。谢明曦和顾山长师徒情深,谢钧简直求之不得,立刻应了下来。 …… 回了春锦阁后,谢明曦沐浴更衣,在熟悉的床榻上,睡得格外香甜。 隔日凌晨,吃着叶秋娘精心准备的早饭,谢明曦忍不住笑叹一声:“这三个月来,我最想念的便是秋娘的厨艺。” 春猎带丫鬟无妨,总没有连厨娘也带上的道理。 宫中御厨的厨艺自然上佳。只是,习惯了叶秋娘精妙的厨艺,谢明曦的口舌愈发挑剔。 已和余安成亲盘起妇人发髻的叶秋娘,比往日更多了几分明艳,闻言抿唇笑道:“以后小姐去哪儿,我便跟着到哪儿。” 谢明曦笑道:“你不说,我也得带上你。”然后,吩咐从玉扶玉:“将衣物收拾好,你们两个连同秋娘,一起随我去书院。” 莲池书院是读书之地,清幽安静。顾山长身边只有若瑶,她前去随顾山长一起住,不便多带丫鬟。除了扶玉之外,只带了从玉和叶秋娘。 从玉扶玉领命退下。 叶秋娘也含笑领命。 谢明曦又笑着打趣叶秋娘:“你晚上不必住在书院。你和余安新婚不久,正该朝夕相守。” 叶秋娘略略红了脸,心里既欣喜又感动。 谢明曦处处为她和余安着想。她无以为报,只能加倍精心地做好一日三餐了。 …… 隔日,莲池书院。 每日清晨,书院门外的少女们来来往往,是一天之中最热闹的时候。 当谢明曦的身影出现在书院门口,顿时引来了众多少女的瞩目。 “快看,是谢学姐!是谢学姐回来了!” “快让我也瞧瞧。六公主……不对,是七皇子殿下也跟着来了吗?” “说什么傻话!七皇子殿下已经恢复男儿身,以后怎么可能再来莲池书院?” “听闻殿下伤势还未痊愈,还在宫中养伤。就是伤好了,也该去松竹书院读书才对。总之,不可能再来莲池书院了。” “我真怀念‘京城双姝’一起出现的日子啊!现在,只有谢学姐一个人了。” “也不是这么说。谢学姐和七皇子殿下已定了亲,以后,‘京城双姝’便是一对神仙眷侣,成双成对。” 少女们目中闪着兴奋雀跃的光芒,一边头靠着头窃窃私语。自以为声音压得极低,不会被谢明曦听见。 却不知谢明曦会读唇语,目光一扫,便将远处几个少女的低声细语尽收眼底。 眼前这熟悉的一幕,真令人怀念。 往日,每次月考或岁考后的第二日,迎接她的总是这些鲜活可爱的少女们艳羡崇拜的目光。 谢明曦唇角微弯,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 “谢妹妹!” 一个熟悉之极的爽朗少女声音自身后响起。 谢明曦不必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眼中笑意更深了一些,转身笑着招呼:“尹姐姐,这么巧,竟在这里碰上了。” 少女身形高挑,容貌俏丽,爽朗而明媚,不是尹潇潇还能有谁? 尹潇潇咧嘴一笑,亲热地挽起谢明曦的手:“你昨日和七皇子一并回京的事,我们都知道了。大家伙儿都在猜,你今日会不会来书院。” “没想到,你还真的来了!” “怎么也不歇上两日?” 熟悉的环境,熟悉的同窗,熟悉的亲昵打趣,令谢明曦心情愉悦。笑着应道:“这么久没来书院,也许久没见你们了,心中惦记得很。在家里哪里待得住。” 尹潇潇眨眨眼笑道:“我们也一直惦记你和六公主……不对,是七皇子呢!” 然后,又小声咕哝:“喊惯了六公主,现在要改称呼,真是不习惯。堂堂皇子,偏假扮成姑娘家,骗了我们三年!太可气了!” 谢明曦:“……” 正文 第四百章 同窗(一) 尹潇潇心直口快,想到什么便说什么。 话说出口了,才惊觉自己言语有些“冒犯”,尹潇潇立刻冲谢明曦讨好地一笑:“我随口说笑,你可别往心里去。还有,见了七皇子,也别提起这一茬。免得他不高兴。” 谢明曦悠悠一笑:“不用担心。他就是不高兴,也不敢冲着自己未来的嫂子发脾气!” 尹潇潇:“……” 六月报,还得可真快! 尹潇潇一张俏脸窜起了红云,像个红扑扑的苹果,用力捶了谢明曦一把:“讨厌!连你也来取笑我!” 论身手,谢明曦和尹潇潇各有所长不相上下。 论力气,尹潇潇只不及昔日“六公主”,谢明曦自叹不如。尹潇潇羞窘之下,忘了收敛,这一巴掌力道着实不小。 谢明曦猝不及防之下,差点被捶得岔了气,无奈地笑道:“尹姐姐,你该不是恼羞成怒,想一巴掌拍死我吧!” 尹潇潇眼见着自己又闯了祸,连连赔礼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你现在还疼不疼?” 谢明曦缓了片刻,才笑道:“还好还好。估摸着身上最多有一小块清淤。”然后,低声打趣:“日后你出嫁了,和五皇子成了夫妻,下手可得悠着点。” 尹潇潇竟也没几分害臊,反倒挺直胸膛牛气哄哄地说道:“那可不成。我早就想好了。以后一过门,便让他听我的。如果不听,就揍到他听为止!” 谢明曦:“……” 所以,这才是前世五皇子夫妇恩爱和睦的真相吗?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然后,和尹潇潇携手同行,有说有笑地进了学舍。 …… 谢明曦刚一踏进学舍,一众早来了片刻的同窗立刻围拢过来。 “谢妹妹,你总算回来了!” “这三个月,大家伙可是天天都念叨你呢!” “是啊!少了你和六公主可冷清多了……不对,我说错话了,谢妹妹可别见怪。是七皇子殿下才对。” “要是七皇子殿下出现在我们面前,我们还真不知该怎么和他说话寒暄才好。” 同窗少女们七嘴八舌,说笑个不停。 谢明曦含笑听着,半点不恼。 便连和谢明曦素来不对盘的李湘如,也忍不住凑上前来,先迅速打量谢明曦一眼。 还是那副令人讨厌的自信从容的样子!被七皇子蒙骗了三年的恼怒,显然早已消散,没留下一星半点。 想想也是。 一跃而起至皇子妃,对一个庶女来说是何等的幸运!谢明曦之前的愤怒,或许大半都是装出来的。心里指不定如何雀跃激动! 反正,谢明曦最擅装模作样了! 李湘如心中腹诽了一通,面上半点不露,假惺惺地张口笑道:“七皇子殿下还在宫中养伤。便是日后伤势痊愈,也会去松竹书院就读,不会再来我们莲池书院了吧!” 众少女一起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神色自若地点了点头:“李姐姐所言甚是。七皇子殿下不会再来莲池书院了。” …… 众少女早料到此事,不过,亲耳听到之后,难免有些怅然。 一时无人说话。 颜蓁蓁张口打破沉默:“一想到七皇子殿下骗了我们三年,我心里就一股子无名怒火。本来我还想着等你回来,先找你算一回账来着。” 众少女:“……” “心直口快”到这等地步,便是尹潇潇也自叹不如! 面对一脸怨气的颜蓁蓁,谢明曦半分愧色都没有:“你想算账,也该去找七皇子,和我有什么关系。我才是最大的苦主,你找我算账算怎么回事?” “你是他未婚妻,日后是七皇子妃!这笔账,不找你找谁?”颜蓁蓁这些时日着实受了不少闷气,骤然见了谢明曦,立刻发作了出来。 其实,不仅是颜蓁蓁,便如方若梦秦思荨等人,心中也不免憋着闷气。 被同窗骗了整整三年! 七皇子一朝恢复身份,和谢明曦成就了一双佳话。 同被凤旨赐婚的萧语晗李湘如尹潇潇也未受波及,她们这些无辜的同窗,却落了一个识人不明和瞎子无异的名声! 万幸七皇子在假扮六公主的时候,格外孤僻,几乎和任何少女都无来往。否则,她们的闺誉何存? 颜蓁蓁这般恼怒,皆因在府中被父兄责怪,嫌她眼瞎心盲,竟未看出七皇子是男儿身。白白便宜了谢明曦抢走了七皇子妃之位…… 颜家人私下说过的话,就不一一细述了。总而言之,颜蓁蓁为此事不知听了多少闲话受了多少闷气。 …… 谢明曦沉默了片刻。 惯常浮着笑容的秀美脸庞,此时一片冷肃,看得人暗暗心惊。 就在颜蓁蓁以为谢明曦即将翻脸之际,谢明曦忽地说道:“一切都是七皇子之错。他虽有不得已的苦衷,也不该这般欺瞒众人,欺骗一众同窗。我代他向诸位赔礼。” 双手抱拳,冲众人作揖行礼。 众少女都是一惊。 原本气势汹汹的颜蓁蓁也是一愣,很快手足无措:“诶诶诶,你这样做什么?我刚才不过是和你开个玩笑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 同窗三年有余,谢明曦稳稳占据众学生之首,是学舍的舍长,更是当之无愧的头名。骄傲的颜蓁蓁,打从心底也对谢明曦服气得很。 谢明曦反应敏锐言辞如刀,从未向任何人道过谦低过头。 这还是第一回! 方若梦立刻接了话茬:“是啊!大家只口中说说而已,并未真的介怀。再者,便是要怪,也怪七皇子殿下,如何能怪你。” 秦思荨温柔一如往常:“谢妹妹快些起身吧!我们同窗三年多,彼此情谊深重,岂会因些许小事便和你置气。便是七皇子殿下,我们也未真得怪他。刚才所言,都是和你说笑罢了。” 是啊! 谁也没想到,谢明曦会如此郑重地道歉。 谢明曦站直了身体,环视一圈,然后笑了起来:“我已替七皇子道了谦,你们既是接受了,以后可别再为此事耿耿于怀了。” 众少女:“……” 正文 第四百零一章 同窗(二) 颜蓁蓁忍不住跳了起来:“喂喂喂!谢明曦!你这可太过分了啊!还没嫁给七皇子,就这么向着他!” 短短几句话,将一众同窗都绕了进去。 就这么轻飘飘地道个谦,便将七皇子蒙骗同窗三年的事情化解。这也太便宜七皇子了! 便是生性最温柔的秦思荨,也忍不住笑叹一声:“谢妹妹这一招着实高明啊!” 谢明曦眨眨眼笑道:“我知道诸位同窗嘴硬心软,心肠最好,气了三个月,也该差不多消了气。这才厚颜张口为他道歉。大家既是原谅他了,我今晚做东,在鼎香楼摆下酒席,请诸位同窗一起前去饮宴。” 这还差不多! 光道歉怎么成!怎么也得摆酒请客嘛! 颜蓁蓁满脸怒容尽去,立刻阴转晴,亲热地搂住谢明曦的胳膊:“只请一顿,如何能表达你的心意。不如连着请上三日如何?” 方若梦立刻道:“颜妹妹你这么说可就不对了。以谢妹妹的慷慨大方,怎么也得连着请上七天吧!” 谢明曦:“……” 终日挖坑,难得被人挖坑一回啊! 谢明曦适时地露出心疼如割肉一般的神色,大大取悦了一众同窗。 众少女各自挤眉弄眼,开心地笑了起来。 谁能真为此事迁怒谢明曦?不过是意气难平,闹腾一通而已。难得谢明曦低头折腰,狠狠出了一回血,众少女心里最后一丝恼意也随之散去。 …… 林微微和盛锦月来得最迟。 “你们在说什么这么热闹?”盛锦月好奇地垫着脚尖张望。 林微微笑嘻嘻地挤了进来,在见到被众人簇拥的谢明曦时,立刻惊喜地欢呼一声:“谢妹妹!你总算回来了!” 然后,林微微冲上前,一把抱住谢明曦。不知哪来的力气,竟将谢明曦原地抱起转了一圈。 谢明曦轻笑出声:“别闹了!你这点力气,哪里抱得动我。” 林微微咧嘴一笑,又绕了一圈,才将谢明曦放下。 一双好友,相视而笑。 尹潇潇忽地捂住眼。 萧语晗很配合地张口询问:“尹妹妹这是怎么了?莫非见到了什么不忍目睹的场面?” 尹潇潇继续捂着眼睛,一本正经地答道:“再看下去,我只担心眼睛会被闪瞎。” 众少女爆出一阵笑声。 这个尹潇潇! 谢明曦也扑哧一声乐了起来。 学舍里响起久违的欢笑声。 行至学舍门口的季夫子面上也露出笑意,不疾不徐地踏入学舍,目光一扫,落在谢明曦的身上:“谢明曦,你怎么没在府里歇上几日就来了?” 谢明曦忙敛容行礼:“学生见过季夫子。” “我已有三个月没来书院,唯恐荒废了学业。所以,今日便来了。这段时日,让夫子忧心了。” 季夫子舒展眉头,笑着说道:“回来就好。”顿了顿,含蓄地询问:“七皇子殿下伤势如何了?” 想到得意门生忽然就变成了少年郎以后再不能来莲池书院,季夫子心里颇有点不是滋味。 众少女也目露关切。 到底同窗三年,哪怕气恼七皇子以女装骗人,众少女对他总是多了几分关切。 谢明曦答道:“殿下伤势已好了大半。再将养一段时日,便无碍了。” 季夫子略略松口气:“无碍便好。” 接下来,不再多言,开始上课。 …… 时隔三个月,重新坐回自己的位置,听着夫子熟悉的授课声,谢明曦有些微的恍然。 仿佛一切都未变过。 仿佛一转眼,身畔还有那张美丽清冷的熟悉脸孔,冲着她挑眉浅笑…… 谢明曦默默转头,瞥了身畔空空如也的位置一眼,然后,口中溢出一声微不可见的轻叹。很快,便将这一抹恍然抛诸脑后,凝神听课。 待到中午吃饭时,谢明曦和林微微方若梦坐了一桌。 三层的大食盒打开,六道热腾腾的美味佳肴端了出来。 谢明曦下意识地夹起一筷子牛肉丝,然后转头向右……看了个空。 谢明曦默默地将牛肉丝放回自己的碗中。 习惯实在太可怕了! 这三年来,她每日都和“六公主”待在一起,同坐同食。叶秋娘每日做好的菜肴里,必有两道是“六公主”爱吃的。她也习惯了每日为“六公主”夹菜…… 林微微和方若梦对视一眼。 “如何?是不是不习惯?”林微微促狭地笑问。 谢明曦口是心非:“没什么不习惯,耳根挺清净。” 方若梦闷笑一声。不过,她颇为厚道,并未说穿。 林微微揶揄地一笑:“得了,在我们面前还这般装模作样。别说你不适应,便是我和方妹妹,也颇觉不惯呢!” 谢明曦没说话,只忽然没了胃口。 眼前热腾腾香喷喷的饭菜,也失了几分滋味。 …… 午饭后,谢明曦回了寝室。 从玉扶玉早已耗费半日时间,将寝室打扫得干干净净。 谢明曦在自己的床榻上睡下,很自然地面向外侧……映入眼帘的,是空荡荡的床榻和轻纱。 谢明曦瞪了床榻半晌,心里腾腾地燃起一股无名怒火。重重呼出一口气,然后转过身,面向内侧。 谢明曦闭上眼,试图入睡。可惜,头脑却不由自主,闪过许多平日和盛鸿独处的画面…… 过了许久,还是无法入眠。 谢明曦气闷地呼出一口气,索性起身出了寝室,去了顾山长的屋子。 顾山长似早已料到谢明曦会来,煮好了一壶茶,分别倒了两杯。 袅袅茶香,嗅入鼻间。 谢明曦捧着茶杯,轻轻啜饮一口。躁动烦闷的心情,缓缓平息。一抬头,便见顾山长正用了然的笑意看了过来。 谢明曦脸颊微微发热,借着低头喝茶的动作,掩去了脸颊上的一丝暗红。 顾山长的声音里带着一丝笑意:“今日一个人来书院,七皇子未能同来,是不是颇不习惯?” 谢明曦定定神,点了点头:“确实不太习惯。” 之前三个月,七皇子恢复身份,两人也是日日相对。今日骤然分开,身边空荡荡的,心里也莫名的空虚失落。 正文 第四百零二章 饮宴(一) 最难以启齿的话说了出来,接下来的话,也没那么难以出口了。 “我没舍不得他,就是觉得生活中忽然少了什么似的。”谢明曦的心思素来藏得颇深,令人难以揣度。今日难得张口倾诉。 顾山长听得哑然失笑:“别说你,便是我都有些不习惯。” 在顾山长明亮了然的目光下,谢明曦脸孔有些发烫。 这等羞窘的小女儿情态,发生在自己身上,着实少见。谢明曦暗暗自嘲地一笑。 坦诚了心思之后,这份羞窘也随之散去。 谢明曦定定神,转移话题:“我昨日晚上已和父亲祖父说过,从今日起,我便在书院住下。每到休沐再回谢府。” 十日休沐一回。也就是每隔十日回一次谢府。 顾山长略一点头。 谢明曦又道:“我已应了一众同窗,要连着请她们去鼎香楼吃七日酒席,权当是代七皇子向她们赔礼。” 这些淘气包! 顾山长想绷起脸,目中已漾开笑意。张口便是:“既是赔礼,也该将几位夫子一并请去赴宴才对。” 谢明曦:“……” 还有这般坑弟子的师父? 看着谢明曦哑口无言的样子,顾山长开怀一笑。 …… 散学后,众少女一起去了鼎香楼。 一同前去的,还有顾山长和几位夫子。 董翰林也跟着一起来了。 一堆年轻美丽的少女和姿容出众的女夫子中,董翰林那张蓄着美髥的老脸格外醒目。犹如鲜花丛中冒出一根狗尾巴草。 谢明曦张口相邀的时候,本以为董翰林会推辞。万万没料到董翰林一口便应了下来……来之前,还被林微微嘀咕了几句:“我们在一起饮宴,董夫子一个男子身在其中,多有不便。”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摊摊手:“我是出于礼貌说一声,谁知道他竟不推辞?” 谢明曦特意定了鼎香楼里最大的雅间。雅间里摆了两席,上席由顾山长和几位夫子入座,少女们则坐了另一席。 鼎香楼里菜肴精美不必细说,自酿的美味果酒,恬淡适口。最适宜女子们饮宴之用。 谢明曦特意点了一壶酒,送到了董翰林面前。 董翰林最喜饮酒,接了酒壶,冲谢明曦笑得格外灿烂明媚。一张老脸比平日多了几分活力光彩:“我不惯喝果酒,正要张口,没想到你已想到了。” 这等热闹的场合,平日不太顺眼的董翰林,看着也多了几分可爱。 谢明曦抿唇一笑:“董夫子尽情饮酒,若不够,再让人上一壶便是。” 董翰林喜动颜色,连连笑道:“好好好!” 让人不得不怀疑,董翰林厚着脸皮一同前来,就是为了喝酒。 …… 谢明曦和一众同窗久别重逢,心情极佳。 未等众人闹腾,谢明曦已主动起身,端起斟满了果酒的酒杯:“多谢诸位同窗原谅七皇子不得已的欺瞒。我先满饮三杯!代他向诸位同窗赔礼!” 一连三杯,喝得干干净净! 一众少女纷纷鼓掌。 尹潇潇朗声道好,中气十足,音量之高力压众人:“谢妹妹今日已向众人道了谦。从此以后,大家都别再提七皇子隐瞒身份欺瞒同窗的事了。否则,我尹潇潇第一个挺身而出,主持公道!” 顿时惹来一阵嘘声。 “哟!瞧瞧你这厉害劲!我便是再提,你又待如何?要揍我不成?” 不必怀疑,第一个嘴欠的,非颜蓁蓁莫属。 尹潇潇咧嘴一笑,露出洁白的皓齿:“说揍人多伤感情!切磋一二便是!” 论身手,在座少女,除了谢明曦之外,无人是尹潇潇三回之敌。 什么切磋一二,还不是揍人嘛! 颜蓁蓁冲尹潇潇又嘘了一声,尹潇潇杀气腾腾地拎着果酒,去和颜蓁蓁拼酒。同席的少女们颇有些唯恐天下不乱的意思,一个个鼓噪道好,热闹之极。 谢明曦脸上的笑容一直未停过。 或许是果酒清甜美味,或许是因菜肴精美,或许是同窗好友们闹腾的气氛太过热烈。将她略有些冷清的胸膛塞得满满的,温暖而充实。 这种感觉,是她生平第一次。 直至此刻,她才有了清晰的了悟。 这一生,确实和前世全然不同了。 前世的她,满怀阴暗,满心算计,孤独前行。 这一生,她有了良师益友,有了全心爱她的未婚夫婿。她不再孤单,未来的生活,也溢满了令人期待的喜悦。 …… 夫子们的一席没这般闹腾,却也热闹。 顾山长笑着叹道:“看着这堆孩子,我才惊觉自己已老了。” 季夫子笑着打趣:“山长风华正茂,焉何言老?当罚一杯!” 顾山长欣然认罚,自饮一杯。 董翰林立刻道:“一人喝酒,着实无趣。我陪顾山长,同饮一杯!”说着,将酒杯里的酒一饮而尽,比起顾山长还要干脆利落。 众夫子平日都不喜董翰林,此时倒也觉得董翰林也有几分趣味。 更有趣的还在后面。 接下来,不论谁举杯,董翰林都欣然陪上一杯。不到一时,一壶酒便下了肚。 谢明曦一直留意这边酒席的动静,立刻吩咐跑堂:“再上一壶酒。” 酒壶颇为精致小巧,一壶约莫八两酒。此时一斤是十六两,两壶酒正好合一斤。嗜酒的董翰林整整喝了两壶。 喂饱了肚里的酒虫,董翰林满身酒气,一脸飘然满足,彻底进入了“我喝了酒我还怕谁”的英勇状态。 “来人,再上一壶酒来!”董翰林一拍桌子,老脸红如猴臀,声若洪钟。 跑堂的略一踌躇,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微微点头。 董翰林开始滔滔不绝地夸赞谢明曦:“……论聪慧伶俐,无人能及。又这般慷慨大方,怪不得能令七皇子殿下倾心。” 众人:“……” 给你上酒,就是天底下最好的好人哪! 顾山长见董翰林酒意熏熏,张口提醒:“董夫子切勿喝多了,免得家中人担心。” 董夫子豪气干云地一挥手:“放心!我在家中说一不二。喝得再多,也无人敢多嘴……” 话没说完,便听到一个略显高亢的女子声音:“董文!” 正文 第四百零三章 饮宴(二) 董文,正是董翰林的名讳! 是谁直呼董翰林的名字? 众人心里一阵诧异。 董翰林浑身一个哆嗦,反射性地将面前的酒壶推至顾山长面前,急切地低语央求:“贱内来了。待会儿山长一定要说这酒不是我要喝的,是谢明曦劝的酒。” 顾山长:“……” 董翰林喝多了酒,说话时阵阵酒气涌来。 顾山长瞥了满脸通红的董翰林一眼,尚未应下,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妇人快步走了进来。 这个妇人,皮肤白皙,身段娇小,颇有几分姿色。一双丹凤眼,看着一副精明泼辣的模样。 随妇人一同进来的,是鼎香楼的掌柜。 掌柜一脸为难,冲众人作揖赔礼:“对不住,扰了诸位雅兴。这位妇人,硬说她是董夫子的妻子,特意寻了来。小的实在拦不住!” 众人:“……” …… 可不是拦不住么? 这个妇人气势汹汹地进来,目光一扫,立刻落在了缩着脖子装鹌鹑的董翰林身上。 妇人杀气腾腾地冷笑一声,快步上前,伸手如闪电。众人还没反应过来,妇人已拧住了董翰林的一只耳朵。 董翰林“诶哟”一声,惨呼声振聋发聩。 “我叮嘱你不要喝酒,你竟不听我的,偷偷跑了出来喝!闻一闻你这满身的酒臭,到底喝了多少?”妇人个头不高,气势足有两米。 董翰林一边诶哟,一边告饶:“夫人息怒!息怒!我只喝了几杯!” 妇人呸了一声:“你当老娘是瞎子不成!你面前摆了两个空酒壶!定是都被你这个老匹夫喝进了肚!” 董翰林一连串地解释:“夫人误会!误会!我真的没喝这么多!不信你问顾山长!顾山长可以为我作证!” 妇人气势咄咄地看向顾山长。 顾山长:“……” 众人:“……” 原来,这就是董翰林的续弦啊! 怪不得董翰林自续娶后,再也不出来饮宴喝酒。家里有这么一只泼辣凶悍的母老虎,董翰林后院“葡萄架倒了”也是常事! 董翰林用恳切的目光看着顾山长。 妇人也紧盯着顾山长。 顾山长无愧莲池书院山长之名,在这等情形下,依然维持了镇定自若的绝佳风度:“这位便是董夫人吧!” “夫人勿恼!今晚饮宴,是学生谢明曦所设。董翰林受邀前来,并未偷偷跑出来。” 顾山长一身正气,气度慑人。 妇人神色一缓,终于松开了拧着董翰林右耳的手。 董翰林松了口气,伸手以袖子擦拭额上汗珠。顾山长果然讲义气! 还没庆幸完,就听顾山长又说道:“学生和我们几个女夫子,喝的俱是果酒,度数极低。并无人劝董夫子饮酒!” 董翰林:“……” 董翰林不敢置信地看向顾山长。 顾山长一脸正气的回视:“身为夫子,传道授业,焉能轻易说谎!何况是当着学生们的面。我绝不会无故撒谎,更不能欺瞒董夫人。得罪之处,还请董夫子见谅!” 董翰林已无暇再说话了。 董夫人狠狠地出手,再次拧住了他的右耳,生生地将他拖走了:“你这老匹夫,我回家和你慢慢算账!” “诶哟!夫人手下留情!不如换一只耳朵拧……诶哟!” 一连串的诶哟声中,董翰林的身影很快消失在众人眼前。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唯有顾山长,怡然一笑,端起酒杯:“董夫子走了,我们继续喝也无妨。来,大家满饮此杯!” 众人:“……” …… 一杯酒过后,众人才算反应过来。 “老天!原来董夫子娶了这么一位泼辣的妇人!”尹潇潇率先感叹出声:“一个敢打,一个求饶,真是天生一对!” 一句话,道尽了众人心声。 谢明曦抿唇笑了起来:“怪不得我今日张口相邀的时候,董夫子二话不说就应了。看来是在家中被管束得太紧,没机会饮酒之故。” 林微微挤眉弄眼地促狭道:“看来,明日董夫子又要告假了。” “董夫子平日一副道貌岸然的大男子模样,原来这般惧内。”方若梦低笑着接了话茬。 李湘如见不惯董夫人这般做派,皱了皱眉说道:“男子饮酒,也算不得什么大事。便是心中不喜,也不该当着众人的面令董夫子这般难堪。” 盛锦月接了话茬:“说得没错!董夫人也太无礼了!” 真扫兴! 八卦得兴致勃勃的少女们各自翻了个白眼,索性略过她们两人,继续说笑。 夫子们这一席,也因顾山长出人意料的举动热闹起来。 “我还以为山长会为董夫子打掩护!”季夫子笑个不停:“万万没料到山长会这么说!” 可不是么? 谁能想到性情刚正不喜说笑的顾山长会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看董夫人大发雌威,还真是解气!”杨夫子轻声笑道。 董翰林几年前闹的“求亲”一出,杨夫子可一直记在心里。平日对董翰林从无好感敬而远之。今晚瞧了这么一出热闹,心里实在快意! 深有同感的廉夫子冲杨夫子举杯,一起饮下杯中的果酒。 顾山长咧咧嘴,目中闪过一丝淘气的笑意。 …… 这一场饮宴,众人乘兴而来满意而归,临近亥时才散。 果酒度数颇低,喝多了也有些酒意。 谢明曦和顾山长一起乘马车回了莲池书院。 夏夜暖风徐徐拂面,谢明曦微醺之下,步伐倒是平稳如常。先一步下了马车后,谢明曦又扶顾山长下了马车。 顾山长喝得更多,酒意上涌,步伐略有不稳,雅兴却是十足,对月吟诵:“强中自有强中手,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见,顾山长对几年前董翰林请官媒去顾家提亲之事,一直铭记于心耿耿于怀。 所以说,千万不能轻易开罪女子! 谢明曦忍住笑,轻声道:“书院已经到了,我扶师父进去。” 顾山长嗯了一声。 就在此时,书院外的阴影处忽地有人影闪动。 谢明曦酒意瞬间消退,目光如刀一般飞了过去:“是谁?” 正文 第四百零四章 三秋 今晚无月无星,夜色沉沉。 站在暗处的身影俨然与夜色融为一体。 谢明曦饮了数杯酒,远不如往日警醒。直至到了近处,才霍然察觉站在阴影中的人影。 “小姐,是奴婢。”熟悉的声音响起,出现在谢明曦眼前的女子,年约二十六七岁,容貌秀丽,笑意盈盈。 竟是湘蕙来了! 谢明曦一颗心落回胸膛,笑着相询:“你怎么来了?” 湘蕙笑着应道:“奴婢先去了谢府,没曾想扑了个空。听谢大人说小姐从今日起住在书院,便又来了书院。” 谢明曦呼朋引伴地去饮宴,湘蕙只得一直在书院等候。 没等谢明曦继续张口询问,湘蕙已上前,从袖中取出信:“这是殿下命奴婢送来的信。” 只分别一日,有什么要事,竟还要写信? 谢明曦有些讶然地接过信。 湘蕙未再多言,行了一礼,便离开。 …… 顾山长一直没出声,直至湘蕙走了,才笑着打趣:“还不快些回屋看信?” 谢明曦神色自若地应道:“不急,我先送师父回寝室。” 顾山长心中暗暗好笑。 谁还没有过年少轻狂的时候?不过,论城府,谢明曦这个十三岁的少女,远胜同龄人。等闲窥不出她的真实情绪为何。 盛鸿巴巴地让人送信来,谢明曦心里焉能不羞不喜?偏偏在她这个师父面前装模作样。 顾山长没有再多言,很快回了自己的寝室。 谢明曦住进了顾山长隔壁的屋子。她没急着拆信,沐浴更衣,打发两个丫鬟各自去休息,这才在烛火下拆了信。 熟悉的端正字迹映入眼帘。 谢明曦微微弯了弯嘴角。 “六公主”初进莲池书院时,一手字委实惨不忍睹。她看着都嫌碍眼。在她的严厉“督促”下,“六公主”一直勤奋练字不缀。三年下来,字迹总算勉强能入眼了…… 看到熟悉的字迹,恍然如看到昔日埋头练字的同窗好友。 然后,同窗好友抬起头,已变成了俊美少年的模样。 脑海中闪过这等画面,谢明曦扬起的嘴角又添了一丝微妙的唏嘘,一时说不清是什么滋味。 罢了,还是别想这些了,看信吧! …… 明曦,这一日,我心神恍惚,难以安宁。 一睁眼,看见的是内侍而不是你。吃饭喝药时,没有你的笑容作伴。读书时,少了你的悦耳声音。想和人说话时,亦没有你在眼前。 我不在你身边,你这一日是否同样心神不宁? 是否和我一样觉得空虚茫然,若有所失? 你在书院里坐着听课,身边却少了我。你在食堂里用饭时,身边没有我。你在寝室里午睡,睁眼也未看到我。晚上随廉夫子习武,没有我和你喂招过招。 明曦,你想不想我? 明曦,我很想你。 今日,我才知什么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才领略到“为伊消得人憔悴”的滋味,才懂得什么是“思之若渴”。 这才第一日。我已这般难熬,恨不得身插双翅,立刻飞到你身边。恨不得像往日一般,和你继续同窗同寝,形影不离…… 满纸思念,透过浓墨,喷薄而出。 谢明曦目光柔和了几分,将信翻来覆去看了三遍。浮躁了一整日的心,在此刻悄然安宁下来。 她将信收起,放进枕畔的匣子里。 然后,闭目入睡,一夜好眠。 …… 谢明曦颇讲信用,果然连着请客七日。 众夫子同窗俱都吃胖了一圈。 董翰林在第一晚被董夫人揪着耳朵离开后,隔日便告了假。接连几日都没来书院。直至最后一晚,才又露了面。 不过,这一回,不管谁劝,董翰林都义正言辞地拒绝了,滴酒未沾。 散席时,董夫人特意在鼎香楼外等候。 见董翰林全身没半点酒气,董夫人也不发脾气了,笑盈盈地上前挽起董翰林的胳膊,既娇柔又温顺。也不知她悄声低语说了什么,董翰林咧嘴一笑,老脸放光,高高兴兴地拉着董夫人的手离开。 几位女夫子叹为观止。 “这位董夫人,倒也不是一味泼辣难缠。”季夫子低声笑道:“今晚看着倒是颇为柔顺。” 苏夫子抿唇一笑,接了话茬:“这才是真的厉害!” 凶悍的时候像河东狮,温柔起来又如一团棉花。生得有姿色有风韵,还有这等手腕,,怪不得能将董翰林牢牢拢在手心。 廉夫子听到厉害二字,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 她生性不似普通女子,对柔顺之类的女子美德不屑一顾。对此等“厉害手腕”,更是嗤之以鼻。 男人不听话,揍一顿就行了! 如果还不行,再揍一顿! …… 夫子们低声笑语,少女们的欢笑声便清脆响亮得多。 “谢妹妹,你果然说话算话,连着请客七日!”尹潇潇爽朗地一拍谢明曦的肩膀,咧嘴笑道:“我就喜欢你这等言而有信之人!” 一席话,逗得众少女都笑开了怀。 谢明曦眉眼弯弯,目中漾着愉悦的笑意。 颜蓁蓁也笑嘻嘻地凑上前来,趁着几分酒兴搂住谢明曦的肩膀:“罢了,以后我再不提七皇子殿下穿女装欺瞒我们的事了。” 盛锦月撇撇嘴:“你倒是好收买。” 顿时惹来一片嘘声。 “连着请你来鼎香楼七回,谢妹妹的私房银子都快被花完了。你还想怎么样?” “往日你犯错开罪大家的时候,可没见你请客道歉赔礼。到了谢妹妹这儿,你倒是格外挑剔了。” “就是!没见过你这般挑剔的!” 盛锦月:“……” 随口一句话就被群起而攻之,饶是盛锦月面皮雄厚,也有些吃不消。颇不情愿地低头退让:“我随口说笑,你们怎么还当真了。” 谢明曦心情颇佳,懒得和盛锦月计较口舌,转头对林微微笑道:“天色已晚,我们各自回去,路上多加小心。” 林微微笑着点点头,一抬头,忽地一怔,倏忽伸手紧紧攥住谢明曦的胳膊:“谢妹妹,你快瞧那边!” 谢明曦一愣,顺着林微微的目光看了过去。 …… 正文 第四百零五章 赔礼 鼎香楼外是一条颇长的巷子。 月朗星稀,银白的月光洒落进幽暗的巷子。 巷口不知何时停了一辆马车。 马车宽敞华丽,拉车的骏马十分神骏,绝非凡品。虽无特殊标记,明眼人一看便能猜出是宫中马车。 马车里是谁? 这么晚了,特意等在巷子外,是在等谁? 一众少女好奇地张望,窃窃私语。 顾山长扫了一眼过去,心里有了猜测,笑着说道:“定是湘蕙,在莲池书院门外久等不见我们,便到鼎香楼外来等了。” 这七日,顾山长也算开了眼界。 每晚饮宴后回书院,湘蕙都在门口等候,将七皇子殿下亲笔所写的信送至谢明曦手中……也不知盛鸿哪来这么多的话,每日都写信来。 若不是身上还有伤,不宜出宫,只怕盛鸿早就忍不住亲自跑来找谢明曦了。 在顾山长了然含笑的目光下,谢明曦镇定如常,笑着应道:“我这便过去看看。” 众目所瞩之下,谢明曦迈步到了马车前,尚未张口,马车门忽地开了。 身着黑色武服的俊美少年下了马车,和谢明曦四目相对。 黑衣少年双目如星般璀璨,冲谢明曦咧嘴一笑。 谢明曦:“……” 谢明曦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睁圆眼眸又看了一回。 难得的稚气举止,看来分外可爱。 黑衣少年嘴角扬起,目中漾开愉悦的光芒:“明曦,你没看错,是我。” 然后,分外自然地上前拉住谢明曦的手,一起走到了众人面前。 在众人震惊错愕的目光中松开谢明曦的手,黑衣少年双手抱拳,深深作揖:“盛鸿见过诸位夫子,见过诸位同窗。” 众人:“……” …… 众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该作何反应。 谢明曦第一个恢复冷静,略略皱眉看向身侧的盛鸿:“你身上的伤还未痊愈,不在宫里好生养伤,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七日没见,他哪里还能按捺得住。今日趁着帝后皆入眠,偷溜出宫,只为见她一面。 当着众人的面,盛鸿的脸皮再厚也说不出这等话来,咳嗽一声道:“我知晓众同窗和夫子在此相聚,便也厚着脸来了。” 又冲众人抱拳作揖:“往日是我盛鸿之错。虽然情非得已,欺瞒夫子同窗却是事实。明曦代我向大家道歉,宴请赔礼,多谢夫子同窗们领情。” “只是,我还歉大家一声对不起。” “对不起!请夫子同窗们原谅我的欺瞒之过!” 盛鸿维持着作揖赔礼的姿势。 顾山长还没来得及吭声,廉夫子已忍不住了:“你胸口有伤,快些起身吧!” 盛鸿却未起身,声音愈发诚恳:“我诚心向同窗和夫子们赔礼,大家原谅我了,我再起身不迟。” 众少女纷纷对视。 心直口快的颜蓁蓁小声咕哝一句:“堂堂皇子亲自来给我们赔礼,可见诚意。还是快点起身吧!要是伤口迸裂了,到时候岂不是要怪到我们头上来?” 众少女:“……” 林微微也迅疾反应过来:“颜妹妹言之有理。七皇子殿下亲自赔礼,已表露诚心。我们都不生气了。” “七皇子殿下起身吧!” “我们不生你的气就是。” 众少女你一言我一语,心里最后一丝闷气也全部消散。 “多谢诸位同窗。”盛鸿郑重道谢,终于站起身来。俊美至极的容颜在夜色中如熠熠生辉的明珠。 对着这么一个俊美绮丽的少年,谁能硬得起心肠? 谢明曦看在眼底,不得不暗叹盛鸿擅用苦肉计。 靠着这一招,哄得她消了气,哄好了怒气冲冲的廉夫子和顾山长。现在,一众同窗少女也不再介怀。 …… 盛鸿最擅察言观色,见众少女消了气,又道:“这三年来,我自知是男儿身,不便和诸位同窗过多亲近。所以,平日才刻意表现得冷漠不近人情。” “如今我恢复皇子身份,日后再难和同窗们一起读书,心中颇以为憾!” “今晚,我冒昧来此,一来是向大家道歉赔礼。二则思念诸位同窗夫子。” “日后有此类饮宴,我便厚颜一同前来。同窗们像昔日一般待我便是。” 众人听了此言,又是一阵惊愕。 这么说是何意? 莫非以后的饮宴聚会,盛鸿也要参加? 谢明曦第一个皱眉反对:“不妥!往日你是‘六公主’。我们不知你身份,和你一起饮宴也就罢了。你既是恢复身份,如何能再和我们一起饮宴。” “殿下这是仗着夫子同窗们心地善良宽容大度,便得寸进尺了。万万不可!” 说到最后四个字,谢明曦已沉了脸。 这话,也说出了众少女的心声。 夫子们年龄稍大些,倒是无妨。她们可都是待字闺中的闺秀,和一个皇子同席饮宴,传出去委实不好听。 哪怕这个皇子是她们曾经的同窗,如今已定下亲事,也是万分不妥。 众少女不便张口直言,这等话,由谢明曦说出口再好不过。 盛鸿一脸委屈求全:“不能一同饮宴,我偶尔到莲池书院探望同窗和夫子可以吗?” 说得这般可怜,众少女都心软了。迅速对视一眼,目中各自闪过“反正人多无损闺誉七皇子想来书院其实也没什么不可以啊”。 顾山长也不忍拒绝,点点头应道:“偶尔为之,也无不可!” 盛鸿精神一振,目中露出喜色:“多谢山长!多谢诸位同窗!” 饮宴是假,想日后正大光明地去莲池书院才是他真正的目的吧! 好一招以进谋退!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瞪了盛鸿一眼。 盛鸿面皮雄厚,只做未见。 …… 众少女各自怀着微妙的心情离去。 反应快的,在马车上便回味过来。 七皇子殿下分明是用了苦肉计!谢明曦也不是真生气,分明是看出了盛鸿的用意,却配合着唱完了这一出…… 过分! 太过分了! 还没嫁过门,就和七皇子沆瀣一气狼狈为奸! 此时的谢明曦,已和顾山长一起上了马车,和唱完了苦肉计的七皇子殿下四目相对。 …… 正文 第四百零六章 逢迎 正是炎热的七月,马车里放置的冰盆散发出丝丝凉意,驱走了燥热。 马车里备了降暑的冰镇酸梅汤。 乳白色的精致瓷碗里,暗红色的酸梅汤冒着诱人的凉气。 盛鸿亲自端了一碗给顾山长,殷切地说道:“这是冰镇过的酸梅汤,酸甜可口,清热降暑。山长不尝一尝。” 顾山长心里颇为受用,神色淡淡地接了瓷碗。 盛鸿又端了一碗,送至谢明曦面前,柔声低语:“明曦,你也喝一碗。” 酸梅汤还没喝进口中,顾山长已觉牙酸。暗暗后悔不已。刚才她一个人回去便是,真不该和他们两人同乘马车。 谢明曦抬眼,瞥了满目柔情的盛鸿一眼:“我不渴。” 盛鸿碰了个硬钉子也不恼,立刻笑道:“既是不渴,不喝也罢。” 放下瓷碗,盛鸿又取了一个精巧的匣子出来,一打开,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式果脯。俱是谢明曦平日喜欢的。 盛鸿拿起一片果脯,笑着送到谢明曦面前:“这是你最爱吃的黄桃。”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往日我倒是爱吃,不过,今晚没半点胃口。七皇子殿下还是留着自己吃吧!” 盛鸿二话不说,立刻将果腹塞入口中,胡乱嚼几口便咽下。然后,又挑了一块蜜瓜果脯:“这蜜瓜果脯十分香甜,你尝尝看滋味如何?” 谢明曦淡淡道:“我不喜吃甜食。” 不喜吃甜食的人明明是他! 盛鸿微不可见地轻叹一声,又将蜜瓜果脯塞入嘴里。 然后,一副“越挫越勇”的架势,又打开另一个零食匣子,讨好地奉上鲜香美味的肉脯:“肉脯不甜,咸淡可口。” 谢明曦颇有礼貌的应道:“我也不喜咸食。” 盛鸿:“……” 一直假装自己不存在的顾山长:“……” 顾山长被酸梅汤呛了一口,连着咳了几声。 …… 谢明曦顾不得再和盛鸿斗嘴怄气,忙为顾山长拍后背:“师父,你怎么呛着了?”然后瞪盛鸿一眼:“都怪你!非让师父喝什么酸梅汤!” 顾山长纵然再偏心自己的弟子,也听不下去了,待缓过劲来,才张口嗔责:“明曦,七皇子殿下偷溜出宫,确实不对。不过,他特意来向夫子和同窗们道歉,也是他的一番心意。你就别处处刁难殿下了!” 谢明曦抿了抿嘴角,没再吭声。 盛鸿一脸感动地看了过来:“山长待我真是太好了!” 这世上,能令谢明曦乖乖闭嘴的,也只有顾山长了。 顾山长看着盛鸿,正色说道:“我就事论事,并不是要偏心殿下。如果殿下有什么对不住明曦的地方,我第一个便要找殿下算账。” 盛鸿:“……” 看着盛鸿被噎得面色精彩微妙,谢明曦忍不住抿唇轻笑。 这一笑,再难绷住脸。 马车里的气氛,也顿时缓和了许多。 盛鸿不再耍宝胡闹,诚恳地对顾山长说道:“山长所言,我都记在心里。不必山长叮嘱,我一定会好好待明曦。” 然后,看向谢明曦:“明曦,我偷溜出宫,你一定气我不顾惜自己的身体。所以才会板着脸孔和我置气。” “我不是故意折腾自己。只是,今晚我非来不可。” “我怎能忍心看着你代我道歉赔礼。我犯的错,该由我自己来承担后果!” 谢明曦默默地看着盛鸿,一言未发。 分明是打着借口偷偷溜来见她! 亏他有脸说得这般动听! …… 顾山长却被这一番正气凛然慷慨激昂的说辞打动了,忍不住一拍桌子:“好!说得好!如此行事,才有皇子气度,才有男儿担当!” 原本对盛鸿颇有几分不满的顾山长,此时看盛鸿顺眼了不少,勉强也能配得上自己的爱徒了。 盛鸿被顾山长夸得有几分羞涩:“山长如此盛赞,学生愧不敢当。” “这三年多来,学生时常聆听山长教诲,获益良多。日后,还请山长多多教导我为人行事。能学得山长风骨之一二,已够学生终生受用不尽。” 这马屁拍的,不见肉麻,只见诚恳,堪称一流。 顾山长明知盛鸿是有意哄自己高兴,还是笑了起来:“罢了罢了!你这些甜言蜜语都留着说给明曦听吧!我这一把年纪,哪里禁得起你这般吹捧!” “待会儿到书院,我先回去。你们两个私下说说话,不过,不宜太久。一炷香足矣!” 盛鸿卯足了劲哄顾山长高兴,终于得来了这番允诺,喜不自胜,连连道谢:“多谢山长!不过,这一炷香的时间是不是稍微短了些……” 顾山长瞥了一眼过去。 盛鸿立刻改口:“一炷香时间足够。我每日都给明曦写信,其实见了面也没什么可说的了。” 谢明曦略略转过头,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 到了书院外,顾山长先下了马车进书院。 内侍们早已识趣地退开,暗中随行的侍卫也都藏在暗处。马车停在书院外,盛鸿和谢明曦相对而坐。 车顶悬挂的宫灯,光线明亮柔和。 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 盛鸿没了往日清冷自持沉默少言的六公主做派,冲谢明曦讨好地一笑:“明曦,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谢明曦微笑:“我如何敢生七皇子殿下的气!” 盛鸿无奈一笑:“你这一笑,我心里嗖嗖地直冒凉气。你还是别笑了,生气就直接揍我两拳出出气。” 谢明曦呵呵一声:“身体是自己的,你不爱惜,胡乱折腾,与我何干!没关系,你只管溜出宫来,悄悄来见我。” 完了! 这次是真气得不轻! 盛鸿老老实实认错:“我错了!”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 盛鸿深刻反省,自己认错态度太不诚恳了:“只此一回,下不为例!过了今晚,我便安心养伤,伤势未痊愈,绝不出宫中半步。” 说完又摆出可怜兮兮的模样:“山长只允我们独处一炷香时分。过了今晚,我们再相见,还不知会是何时。明曦,你狠心一直不理我吗?” 正文 第四百零七章 分歧 谢明曦的气早已消得差不多,故意绷着脸捉弄盛鸿罢了。 盛鸿心知肚明,心里美滋滋甜丝丝地,挤出可怜讨好的神情。果然博得谢明曦抿唇展颜一笑。 那一丝清浅的笑意,点亮了谢明曦的容颜,深深地烙印进盛鸿的眼底。 盛鸿贪婪地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然后叹道:“我到今日,才算明白为何会有倾国倾城也愿搏美人一笑的昏君了。” 只能能令谢明曦展颜,不管做什么他都心甘情愿。 谢明曦不理他的甜言蜜语,张口问道:“你回宫也有几日了,感觉如何?可曾见过梅妃娘娘?” 盛鸿也不再调笑玩闹,迅速敛容,低声道:“母妃被幽禁在寒香宫,不得出宫门半步,任何人不得前去探望。我也未能例外。” 只此一桩,便可知盛鸿在宫中处境并不美妙。 建文帝给了盛鸿一个皇子应有的体面。 除此之外,便什么都没了。 和身为“六公主”时的春风得意相比,盛鸿这个七皇子的处境颇有些惨淡。圣宠平平,母妃被打入冷宫,藏在暗处的凶手更如利刃悬在头顶,似随时会落下。 …… 谢明曦眸光一闪,压低声音问道:“当年谋害你们兄妹的幕后主谋,可曾查明?” “没有。” 说起正事,盛鸿再无玩笑之心,神色沉凝:“这个幕后凶手行事狠辣缜密,时隔六年,人证物证全无。父皇虽严令彻查旧事,却和当年一样,根本未查出端倪。” 谢明曦淡淡道:“在宫中有这等能耐的,屈指可数。无需证据,端看谁从此事中获益最多,便知幕后真凶!” 盛鸿深以为然,略一点头:“我和你想法一致。” 这个幕后凶手,就在育有皇子的几位嫔妃之中。 撇开年轻的端妃,还剩贤妃淑妃丽妃静妃。凶手,必是她们四人中的一个! 前世四皇子夺得储君之位。俞皇后骤然病逝,紧接着建文帝也驾崩归西。四皇子年仅二十岁便坐上龙椅。生母丽妃顺理成章地晋升为皇贵太妃,执掌后宫。 这对母子,是最大的赢家。 如此推断,丽妃嫌疑最大。 谢明曦低声将自己的推断说了出来。 盛鸿目中闪过一丝寒意:“丽妃野心勃勃,在宫中频频向李太后示好,为四皇子求李湘如为皇子妃。图谋的是李阁老在朝中之势及李家人的全力支持。” “以她的为人心性,当年见年少的七皇子最得圣宠,心生嫉恨暗起杀意也不稀奇。” “只可惜,一直未能找到凭证,无法令丽妃俯首认罪。” 谢明曦目光微闪:“皇上也在疑心丽妃。所以,才会借着俞皇后的手严惩丽妃母子。” 丽妃被禁足三月,四皇子被接连训斥没脸。这一切,皆因此而起。绝不仅仅是因为丽妃开罪了俞皇后。 宫中风向,已渐渐向三皇子倾斜。 照此下去,储位之争的结果,将和前世截然不同。众人的命运,都会因此改变。 …… 盛鸿沉默着和谢明曦对视片刻,目中闪过诸多复杂的情绪。 良久,盛鸿才低声问道:“明曦,你想做皇后吗?” 谢明曦不答反问:“你想做天子?” 盛鸿沉默不语。 原主性情软弱怯懦。而他,坚强果决,必要时候冷厉狠辣,有心机擅伪装,简直天生就适合七皇子这个身份…… 他想做天子吗? 想权掌天下凌驾众人之上吗? 血液奔涌流动,似有什么在胸膛中蠢蠢欲动。 什么都不必再问了,看他的神色,便已知道答案如何。 谢明曦深深看了盛鸿一眼,然后淡淡说道:“我曾和你说过,此生我绝不愿入宫。现在,我也依然不愿。” 谢明曦也清晰地表明了自己的态度。 她不愿再入后宫。 哪怕是皇后之位,她也不想要! 盛鸿抬眼,和谢明曦四目相对。 谢明曦的目光明亮锐利,犹如利箭,直直地刺进盛鸿的眼底:“盛鸿,你若有此意,我不会奇怪。身为皇子,长期居于宫中,有此等野心才是常事。” “只是,我意不在此。我早已厌倦了勾心斗角明争暗斗的后宫生活,只愿像师父这般,过些平静安逸的日子。” “如果有那么一天,请你放我离开。” 听到最后一句,盛鸿面色霍然一变,第一次在她面前动了怒:“谢明曦!你给我彻底打消这个念头!” “自从定亲的那一天起,我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你休想抛下我!便是这样的念头,也绝不准有!” 谢明曦:“……” 谢明曦不知该气还是该笑。 什么“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说得她像是负心汉一般。 …… 看着盛鸿愤怒难平的俊脸,谢明曦心里的那一丝阴郁不快迅速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荒唐可笑。 “算了,不说这些。”谢明曦难得退让一回:“刚才权当我随口说笑。” 盛鸿气势汹汹地哼了一声,一脸不满:“我可不是说笑。抛弃我的想法,立刻扔得干干净净。”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了弯唇角。 盛鸿立刻得寸进尺:“伤了我的心,总该弥补一二。”然后,厚颜无耻地将脸凑过来。一副调戏美人的登徒子德性。 谢明曦轻笑一声,伸出手轻抚盛鸿的脸孔。 柔嫩光滑的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滑动,犹如火苗一般,迅速燎遍原野。 盛鸿脸孔越来越热,喉咙越来越干,心跳越来越快。 “别撩我了。”盛鸿的声音不如清冷,沙哑而低沉,目中燃起幽暗的火苗:“明曦,我早已下定决心,在成亲之前,绝不唐突冒犯你。你再这样,我可就……” 可就忍不住了! 剩余的几个字尚未出口,便被滑落至嘴唇上的手指封住了。 谢明曦的脸庞靠近,将手指从他的嘴唇挪开,放在自己的嘴边,轻轻吻了一口。然后,略一挑眉:“你待如何?” 盛鸿的理智,在这一刻全数溃散。 他伸出胳膊,将她搂入怀中,在她耳边恶狠狠地咬牙低语:“你这个磨人的小妖精!” …… 正文 第四百零八章 昵称 谢明曦在盛鸿的怀中闷笑不已。 什么“磨人的小妖精”,这等话听来怪异又可笑!想来又是他那个世界里流传盛行的话了。 佳人在怀。 盛鸿心情愉悦,半点都不介怀谢明曦的取笑,咧嘴笑道:“明曦,我一直想给你取一个昵称。只专属我一个人,只我们两人知晓。” 少年的声线清朗悦耳,气息干净好闻。 谢明曦并不排斥他的拥抱,很自然地将头靠近了他的胸膛,随口问道:“什么昵称?” 盛鸿兴致勃勃地说道:“我叫你小明好不好?” 谢家人称呼她明娘,同窗好友叫她谢妹妹,顾山长喊她明曦。 小明!这个昵称,稍稍有些奇怪的感觉。 谢明曦默念几遍,抬眼看向盛鸿:“这名字是否有什么特殊的含义?” 盛鸿挑了挑眉,笑得有一丝坏坏的意味:“没什么。在我曾生活过的地方,这个名字很普通,几乎人人知晓。”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那我便叫你小鸿。” 盛鸿:“……” 小明,小鸿,真是天生一对! 盛鸿咧嘴笑了起来:“好,以后私下无人的时候,我们就这般称呼彼此。” 盛鸿乐不可支,谢明曦一时不解其中之意,不过,看盛鸿开怀,她的心情也随之轻松释然。 两人相拥着偶偶私语,浑然不觉时间流逝。 …… 马车外响起了脚步声,然后是湘蕙的轻咳声:“殿下,顾山长身边的若瑶姑娘来了。” 谢明曦反射性地推开盛鸿。 盛鸿猝不及防,后脑勺被磕了一下,疼得龇牙咧嘴直吸凉气。 谢明曦半点都不心疼,白了一眼过来:“我只轻轻推了一把。你再装模作样,看我怎么收拾你。” 谢明曦和他说话是越来越直接不客气了! 这才是真正地接纳他了! 想及此,盛鸿心里那个甜哟,含情脉脉地凝望着谢明曦。 谢明曦没理会他,推门下了马车。 盛鸿忙跟着一起下了马车。 若瑶上前,行了一礼:“山长命奴婢前来,一炷香时间已过,请殿下早些回宫吧!” 盛鸿点点头,心中依依难舍,低声叮嘱谢明曦:“我这就走了。待身体彻底养好了,再寻空来看你。” “我会写信让湘蕙送来。你也别忘了写回信,让湘蕙带进宫来。说起来,你真是狠心。我给你写了六封信,你竟一封都没回……” 絮叨个没完! 若瑶抿唇一笑。 湘蕙等人也各自扭头偷笑。 谢明曦颇觉丢脸,白了盛鸿一眼,转身进了书院。直至走出一段路,谢明曦才回头看了一眼。 盛鸿依然站在原地。似乎一直在等着她回头的这一眼,然后灿然一笑。 笑容明亮,在暗夜中熠熠夺目。 谢明曦转过头,唇角扬起,步伐也轻快起来。 …… 这一日过后,盛鸿果然安分待在宫中,未在露面。 每日一封信,却从未间断过。 信有时长有时短,有时寥寥数语。实在无事可写,盛鸿就抄一首酸不溜丢的情诗,让湘蕙送至莲池书院。 在盛鸿的强烈抗议下,谢明曦每隔五日写一封回信。 比起盛鸿长篇大论的啰嗦废话,谢明曦的回信十分简洁明了。 一切安好。 盛鸿满怀欣喜地拆开信,待看清洁白的信纸上只有四个字时,当时的心情无法以言语来形容。 当晚,盛鸿用了整整三页纸的厚度来指控谢明曦的冷血无情。 谢明曦第二份回信便略略长了一些。 小明一切安好,小鸿不必挂念。 盛鸿:“……” …… 未婚小夫妻通信频繁,瞒不过宫中众人。 建文帝在俞皇后面前随口笑道:“朕竟不知鸿儿和谢三小姐情意如何深厚。” 到底是随口一说,还是想起了旧事心中不快,就不得而知了。 俞皇后微微一笑,接了话茬:“臣妾记得,当年皇上和臣妾定下亲事后,皇上恨不得日日都来俞府。” 建文帝被勾起了年少时的甜蜜回忆,笑得分外愉悦:“是啊!不过,朕当年可没鸿儿这等厚脸皮,做不出天天写信这等事来。” 帝后闲话几句,便将此事搁置一旁不提。 静妃私下里叫来五皇子:“瞧瞧七皇子,每日都和未婚妻通信,看着多亲热。你怎么不写信给尹小姐?” 五皇子:“……” 五皇子抽了抽嘴角,义正言辞地说道:“堂堂七尺男儿,岂能整日儿女情长。再者,还未过门,就这般宠着,日后少不得恃宠生娇!” “七皇弟这般作态,我委实不屑为之。” 静妃瞥了口是心非的儿子一眼,懒得揭穿他的小心思,挥挥手道:“罢了罢了,你不愿就算,权当我没说过。” …… 隔日。 尹潇潇身着红白相间的武服,骑着枣红色的骏马,俏丽明媚,满身英气。 到了莲池书院外,尹潇潇勒紧缰绳,利落地下了马。然后亲昵地摸了摸爱马的鬃毛:“慢慢,是不是饿了?我这就送你去马厩里吃豆饼。” 身后响起熟悉的轻笑声:“尹姐姐稍等片刻,我和你一起去。” 尹潇潇笑着转头:“谢妹妹。” 骑着白马而来的,正是谢明曦。 建文帝可厌可憎,不过,建文帝赏赐的这匹宝马踏雪,谢明曦倒是颇为喜爱。脚程好耐力足,而且颇有灵性。 “你不是住在书院里吗?怎么一大早从外面骑马过来了?”尹潇潇笑着问道。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踏雪整日被关在马厩里,不免气闷。我只得每日早些起身,骑着踏雪出去转悠片刻,让她透透气。” 尹潇潇爱马如命,心有戚戚焉地点头附和:“慢慢也是如此。若是整日待在马厩里,便会气闷不耐。” 正说着话,一个年约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走了过来,声音颇有些尖细:“这位可是尹小姐?” 尹潇潇一愣,迅速扫了一眼。 皮肤白皙,相貌阴柔,没有男子应有的阳刚之气,一看便知是宫中内侍。 内侍毕恭毕敬地说道:“奴才奉五皇子殿下之命,送信给尹小姐。” 尹潇潇:“……” 正文 第四百零九章 冤家(一) 谢明曦也有些讶然,看向尹潇潇。 尹潇潇面色变幻不定,不过,显然不是什么欣喜若狂娇羞不胜…… 内侍一直捧着信,手都捧酸了,也没见尹潇潇伸手接信,心里暗道不妙。陪着笑脸说道:“请尹小姐收了这封信,奴才也好回去向殿下复命。” 尹潇潇定定神,张口道:“这封信我不收,你带回去还给五皇子殿下。” 内侍:“……” 内侍一副生吞鸡蛋被噎着的表情。 谢明曦忍住笑,低声道:“五皇子殿下特意命人送了信来,想来定是有要事。尹姐姐何不收下,看看信里写了什么?” 其实,尹潇潇也好奇得很。 只是,一想到五皇子那张可恶欠扁的嘴脸,尹潇潇的好奇便无影无踪。 真不知皇上和娘娘是怎么想的,硬是将她和五皇子凑成了一对! 盛鸿每日写信给谢明曦,柔情蜜意,令人艳羡。可五皇子写信给她,她半分没觉得娇羞甜蜜,心里只觉得十分别扭。 “不必了!”尹潇潇强忍住好奇心,拒绝谢明曦的提议。然后正色对内侍说道:“你将信带回去,也替我带几句话给五皇子殿下。” “我们虽是未婚夫妻,却不宜私相授受。以后,殿下不必再送信给我。” 内侍:“……” 谢明曦:“……” 内侍带着生吞了两个鸡蛋的表情离开。 每日都和未婚夫婿“私相授受”的谢明曦神色也有些微妙,看着直言无忌的尹潇潇,一时不知要说什么。 尹潇潇目送内侍远去,松了口气,转过头,冲谢明曦挤眉弄眼:“怎么样?我刚才的表现如何?” 谢明曦定定神,由衷赞道:“特别冷酷特别无情!” 尹潇潇咧嘴一笑,眼眸中闪过淘气自得的神采:“就是要冷酷无情!谁让他以前一直欺负我来着!” “别以为定了亲我就要低头弯腰。等着看吧!等以后成了亲,我保准让他冲我乖乖低头。不然,我就一拳将他揍扁!” 一边说,一边用力握了握拳头。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 好一对欢喜冤家! 就不知,满心期待的五皇子殿下在拿到回信后,会是什么反应。 …… 五皇子殿下其实就等在莲池书院外西侧的路口。 今日的五皇子殿下,来之前净面沐浴梳发,还特地换了一身崭新的锦袍。端得是面容俊俏瑞气万丈。 外表镇定地五皇子殿下,心跳之快远胜平日。 尹潇潇现在已经收到他的信了吧! 她会是什么反应?那张英气俏丽的脸孔,一定浮着娇羞的甜意,一双大眼闪着喜悦的光芒,心里不停地默念着未婚夫婿的名讳…… 五皇子浮想联翩,忍不住咧嘴笑了一笑。 他绝不是想讨好未婚妻!也绝没有示爱之意! 那份信里,其实写的是一首打油诗!是他花了一晚时间亲自写的,以母老虎为题…… 一想到满心娇羞欢喜的尹潇潇看到打油诗后被气得咬牙切齿俏脸通红的样子,五皇子殿下便分外愉悦。 哈哈哈! 五皇子嘴角越扬越高。 贴身内侍面色有异地回来了,目光闪躲,不敢直视主子:“殿下,奴才回来了。” 五皇子神采飞扬的笑问:“信给尹小姐没有?” 她现在是不是已经在拆信看信了? 哈哈哈! 内侍不敢抬头,吞吞吐吐的回禀:“送是送了,只是,尹小姐不肯收,让奴才把信带了回来。”迅疾从袖中掏出信,捧到五皇子面前。 五皇子:“……” 五皇子笑声戛然而止,就像一只被掐住了脖子的鸭子,一脸的震惊不敢置信:“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伸头是一刀!缩头还是一刀! 内侍咬咬牙,一脸勇敢挨刀的表情:“尹小姐不肯收殿下的信,让奴才将信带回来。还让奴才带话给殿下。” “尹小姐还说,她和殿下虽是未婚夫妻,却不宜私相授受。以后,不必再送信给她。” 五皇子:“……” 五皇子面色之精彩,简直令内侍终身难忘。 用力呼吸,慢慢吐出一口气。再深呼吸,再慢慢吐出一口气……根本没有用!他要气炸了! 五皇子狠狠地从内侍手里拿回信,怒气冲冲地冲了出去。 几个内侍和侍卫俱被吓了一跳,不敢迟疑,立刻追了上去。 …… 谢明曦和尹潇潇在原地说笑片刻,然后各自牵着自己的爱马进书院。 尹潇潇的爱马慢慢不知为何不肯挪动,硬是赖在原地。 “慢慢,快些随我进去!”尹潇潇对爱马格外有耐心,一边抚摸着慢慢的鬃毛,一边轻声慢语细哄。 谢明曦笑着在一旁等候。 当五皇子气势汹汹地快步过来时,第一个留意到五皇子的便是谢明曦。 谢明曦瞬间会意过来。五皇子肯定就等在莲池书院,所以才这么快就找了过来……是找尹潇潇“算账”没错了。 谢明曦在“闲闲看热闹”和“加油添醋火上浇油”之间犹豫一回,很厚道地决定袖手旁观。 她没有出言提醒尹潇潇。 将头靠在爱马耳边的尹潇潇,直至身后响起少年气急败坏的声音才惊觉有人靠近。 “尹潇潇!” 尹潇潇反射性地起身抬头。 五皇子熟悉的俊脸映入眼帘。 “你怎么来了?”尹潇潇脱口而出:“我刚才不是让内侍将信还给你了吗?” 被戳中了痛处的五皇子面色愈发难看,盯着尹潇潇怒道:“我送你的信,你为什么要还回来?” 尹潇潇比五皇子矮了半个头,不过,气势半点不弱。骄傲地挺起胸膛,十分牛气地应了回去:“我不想看你写的信!” 五皇子肺都要气炸了! 气恼中,还掺杂了一丝丝委屈。 瞧瞧七皇弟和谢明曦,每日一封信,送来送去,让一众尚未成亲的少年男女看红了眼。 他写的信,尹潇潇连看都不肯看。 这岂不是说她心里根本没有他这个未婚夫婿? 五皇子怒瞪着尹潇潇,咬牙道:“尹潇潇,我写给你的信,你必须要看!我现在就拆给你看!” 正文 第四百一十章 冤家(二) 尹潇潇在气势上已完全占了上风。 看着五皇子恼羞成怒的俊脸,尹潇潇如同大热天喝冰水,那股凉爽畅意自心底涌出,别提多愉快了。 哈哈哈! 真痛快! “我就是不看!” 尹潇潇扮了个鬼脸,眼角眉梢满是自得:“时候不早了,五皇子殿下别在这儿磨蹭了。快去松竹书院吧!免得迟到了挨夫子的骂!” 又故作关切地说道:“五皇子殿下,你的脸色这般难看,被人看见了不太好。还是挤出笑容才是。” 五皇子:“……” 谢明曦闷笑一声。 五皇子羞恼的怒火,立刻冲着谢明曦去了:“你笑什么?” 哟!这是想拿她当出气筒? 谢明曦好整以暇,微笑着应道:“觉得好笑,便笑了。” 五皇子:“……” 谢明曦彬彬有礼地说道:“殿下心中不快,我不笑便是。” 尹潇潇咧嘴,哈哈笑了起来。 五皇子黑着脸转身走了。 尹潇潇可恶的笑声一直在身后回响。其中,还掺杂着谢明曦的轻笑声。 太可恶了!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这句话果然半点不假! …… 气走了五皇子,尹潇潇神清气爽,分外愉悦。 谢明曦慢悠悠地将爱马牵进马厩,然后笑着打趣尹潇潇:“你这般气五皇子,就不怕他一怒之下记恨于心吗?” 尹潇潇漫不经心地耸耸肩:“有什么好怕的。大不了他去求皇上和娘娘退亲!反正,我本来也不想嫁他!” 可怜的五皇子! 谢明曦心中难得生出一丝同情。 当局者迷,旁观者清。 五皇子正是高傲别扭的年龄,怕是根本没弄清自己喜欢尹潇潇,所以对着尹潇潇时嘴脸颇为可恶。 而尹潇潇,根本就是情窦未开,还不知情为何物。对着时常捉弄自己的五皇子,只有昂扬的斗志,压根没有半分男女之间的娇羞…… 这对欢喜冤家,以后还不知要闹出多少趣事来。 …… 五皇子生了一整日闷气。 他并未扔了那封信,而是收进了袖中。 傍晚散学后,五皇子照例和三皇子四皇子一起回宫。 四皇子冷着一张脸,不过,今日五皇子的低气压丝毫不弱半分,比起四皇子犹有过之。那张爱笑的俊脸绷得极紧。 三皇子瞥了五皇子一眼,随口问道:“怎么了?谁惹你生气了?” 如此丢脸的事,五皇子如何肯说:“没什么。” 往日,三皇子和五皇子关系还算和睦。不过,自两人分别定亲后,兄弟两人在不知不觉中疏远了许多。 五皇子不肯说,三皇子也未再多问。回了寝宫后,三皇子叫来贴身内侍,吩咐道:“去打听打听,五皇子今日做了什么。” 内侍领命应下。 不到一个时辰,便来复命:“五皇子殿下今日一大早去了莲池书院。听闻似和尹小姐起了口角……” 五皇子的行踪不是什么秘密,连送信被拒之事,也被内侍打听出来了。 三皇子听了之后,面色有些奇异,半晌都没说话。 尹潇潇对五皇子如此排斥,可见并无男女之情。 她会不会如他一般心思? 也在为错点鸳鸯谱而落寞寡欢? 过了许久,三皇子才微不可见地叹了一声,挥挥手,让内侍退下。很快,又改了主意,重新将内侍召了过来:“用食盒装两盒宫中点心,送去萧府。就说是我送给萧小姐的。” 他再不情愿娶萧语晗,也不能露出行迹。 萧家同样是名门望族,比起人丁单薄的尹家,萧家却是子嗣兴旺族人众多。 除了户部萧尚书外,外任为官的萧家男子足有六七人,还有众多姻亲同僚故交,不容小觑。比起李家,也只略逊一筹。 既已定了亲事,他便应该好生待萧语晗,拉拢示好未来岳家。 …… 第二日,萧语晗迈着轻盈的步伐进了学舍。 三皇子殿下昨晚特意命人送了宫中点心至萧府。 七皇子和谢明曦曾是同窗,情意深厚,每日书信来往不断。她看在眼中,心里颇为艳羡。又有些黯然失落。 不过,这些许的黯然失落,在昨日晚上已经彻底消失无踪。 三皇子殿下心里也是有她的。 天热点心易坏。她只吃了一块,其余的都分给了家中兄弟姐妹。那份甜意,在心底久久不散。 尹潇潇和萧语晗最是交好,两人隔邻而坐。 萧语晗坐下之后,尹潇潇转头打量一眼,好奇地笑问:“你遇到什么喜事了?为何今日这般开怀?” 萧语晗面颊微红,含糊其辞:“没什么。” 没什么才怪! 尹潇潇凑了过来,低声追问。萧语晗本就满心喜悦,如何能藏得住,忍着羞意,悄然将收了糕点的事告诉尹潇潇。 尹潇潇颇为好友高兴,冲萧语晗挤眉弄眼地笑道:“三皇子殿下还真是体贴入微。送点心,可比送信实惠多了。信写得再好,也不及糕点入口来得甜。” 萧语晗羞红了脸,轻轻啐了尹潇潇一口,眸光盈盈,光芒璀璨。 少女思及心上人时的娇羞,一定是世间最美的画面。 …… 坐在前排的李湘如,竖长耳朵,一点不漏地将两人的悄声笑语收入耳中。 李湘如面上如常,心里气闷不已。 七皇子每日给谢明曦送信,伤势未愈便出宫,只为见谢明曦一面。五皇子昨日厚颜来送信,虽被尹潇潇气跑了,到底也有这份心意。 三皇子也特意命人给萧语晗送了糕点。礼物虽轻,蕴含的情意却重。 四皇子呢? 为何不见半点动静? 同是定了亲的未婚夫妻,这差距未免也太大了! 哪怕李湘如不停地安慰自己,四皇子生性冷漠,便是心里在意,也不会表露出来……心里还是忍不住阵阵泛酸。 更酸的,很快便来了。 正午过后,湘蕙便笑吟吟地拎着食盒来了:“天气燥热,七皇子殿下特意吩咐奴婢,送些清热解暑的冰碗来。” 然后,又笑着对其余少女说道:“食盒里共有十二份,七皇子殿下请诸位姑娘一起用冰碗。” 李湘如:“……”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一章 泛酸(一) 精致的瓷白碗里,有半碗碎冰,碎冰上摆放着切好的鲜果。鲜果颜色鲜亮,在雪白碎冰上散发着丝丝凉气。 李湘如心里的酸水,几乎快溢出胸膛。 人比人气死人! 七皇子是何等的殷勤体贴小意温柔? 再想想心如磐石冷漠至极的四皇子,李湘如心里那个滋味,就别提了。冰碗做得再精致美味,她也没半分享用的胃口! 贪吃的颜蓁蓁,吃了自己那一份不算,见李湘如动也没动,立刻凑了过来:“李姐姐,你怎么不吃?莫非是这冰碗不合你的胃口?我胃口正好,不如送给我吧!” 李湘如:“……” 李湘如气闷不已地点点头。 颜蓁蓁立刻眉开眼笑:“多谢李姐姐了。”拿走冰碗也就罢了,还讨嫌地多嘴:“四皇子殿下送过什么给李姐姐?” 李湘如胸口“嗖”地中了一箭,痛不可当。面上却一派淡然:“四皇子殿下最重礼数,岂肯做出私相授受之事。” 颜蓁蓁心直口快地说道:“就是什么都没送呗!李姐姐何必说得这般委婉,好在我能听得懂!” 李湘如:“……” 颜蓁蓁的“直言无忌”在同窗之间赫赫有名。简而言之,就是说话直接讨嫌而不自知,总是一副我耿直我骄傲的神色。 现在,颜蓁蓁就用这副让人恨得牙痒的表情撇嘴道:“定了亲事就是未婚夫妻,成亲前来往一二也算不得什么。别说七皇子殿下,就是三皇子五皇子也都打发人送了东西给未婚妻呢!四皇子殿下这不是重礼数,根本是没将李姐姐放在心上呢!” 胸口嗖嗖中箭的李湘如深呼吸一口气,面上表情还算沉稳:“颜妹妹还是吃冰碗吧!” 有吃的还堵不住这张讨嫌的嘴! …… 李湘如气闷了一整日。 散学后,李湘如怏怏不乐地回了李府。 自李湘如被指婚给四皇子后,李夫人待女儿比往日更精心几分。见李湘如神色郁郁,立刻关切地询问:“湘如,你今日缘何这般神色怏怏?莫非是和同窗闹了不愉快?” 李湘如摇摇头。 没等李夫人追根问底,李湘如已行了一礼:“母亲,女儿有些乏了,先回去歇下。”然后,便回了自己的院子。 李夫人一头雾水。 过了片刻,李默也散学归来。 李夫人对长子更是关切,忙迎上前嘘寒问暖。 “六公主”变成七皇子,李默痴恋了三年的心上人成了男儿身。此事对李默打击着实不小,纵然此事过去几个月了,李默也没缓过劲来。 往日那股肆意张扬的劲头全没了,也没了闲情耍嘴斗贫。 李夫人问来问去,李默只应一句:“一切都好,有劳母亲挂念。”又道:“儿子乏了,先回去歇下。” 李夫人:“……” 儿女都是前世的债主。身为亲娘,简直有操不完的心! …… 李默去了李湘如的院子。 兄妹两个感情颇好。李默这段时日心情郁结,李湘如磨破了嘴皮,每日劝慰。李默才勉强打起精神去书院读书。 见了李湘如,李默不由得一惊:“妹妹,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李湘如眼眶微红,俏脸上犹有泪痕,一看便知刚哭过一场。 “没什么。”李湘如侧过身子,将头也扭到了一旁。 这副模样,哪里像没什么? 李默皱着眉头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谢明曦又气你了?” ……也算是吧! 李湘如想到白日的情形,心里的酸水再次奔涌,满是委屈地低声道:“七皇子每日写信给她,今日还命湘蕙送了冰碗来。这般殷切体贴,别人哪里及得上。” 一提七皇子,李默强压在心底的苦楚也翻涌上来。 李湘如伤怀片刻,转过头来,就见李默动也不动,双目泛着水光。 李湘如:“……” 李湘如顿时将自己那点酸意抛诸脑后,苦口婆心地劝道:“大哥,你就别再惦记他了。他根本不是什么‘六公主’,以前的女装扮相都是骗人的。他是七皇子,和你一样是男儿身。你万万不可再想他了。” 李默听了这话,心里愈发难受:“你说得轻巧。我整整喜欢‘六公主’三年,哪能这么轻易就忘了。” 然后,就哭了起来。 李湘如:“……” 李湘如头痛无比。 “六公主”这三个字,简直就是李默的罩门,压根不能提及。一提起,李默就要难过地哭上一场。 …… 少女梨花带雨的模样令人我见犹怜。 一个十七岁的俊美少年嚎啕痛哭时是何等模样? 泪水横流,鼻涕也流了下来,五官皱到一起。 哪怕这个恸哭伤心的俊美少年是感情颇佳的同胞兄长,李湘如也实在看不下去,斩钉截铁地说道:“想哭回你自己的院子哭去!” 李默一边哭一边用指控的目光看了过来:“你怎么能这般无情对待自己的大哥?不安慰我也就罢了,还要撵我回去!我不走!我就要在你面前哭!” 李湘如太阳穴突突直跳,气闷郁结了一日的怒火,在此时尽数被点燃:“好好好!你哭!我走行了吧!” 说完,一怒起身便走。 李默总算不哭了,三步并作两步追上前,拦下李湘如:“罢了罢了,我不哭了。你别生气。” “你不就是气四皇子殿下既未送信也未送礼吗?我明日就去找四皇子,让他给你写信,让他给你送礼物!” 李湘如:“……” 李湘如的俏脸腾地红了,恼羞成怒:“李默!你敢这么做,我便和你一刀两断!” 做了这等事,以后她还有什么脸面面对四皇子?传出去,她还如何出门见人? 李默见李湘如真的恼了,只得换了个主意:“要不然,你悄悄写一封信,我私下塞给四皇子,不让别人知晓。” 这也有失少女矜持啊! 李湘如想拒绝,话到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回去。过了片刻,才低声道:“千万别让人知道此事。” 李默信誓旦旦地应下:“你就放一百个心吧!”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二章 泛酸(二) 隔日,李默袖中揣着信去了松竹书院。 松竹四公子是同窗,平日时常待在一处。李默窥了个闲空,凑到四皇子身侧,低语道:“我有些话,想私下和殿下说。” 四皇子不动声色地略一点头,和李默一前一后出了学舍,找了处清净之地。 四皇子摆出侧耳倾听的架势。没想到,李默自袖中掏出一封信来,塞入他手中:“这是湘如写给殿下的信。” 四皇子:“……” 四皇子天生一张冷脸,神色冷漠。此时,如冰的俊脸因太过讶然隐隐有了一丝裂缝,问出了一个极蠢的问题:“她写信给我做什么?” 李默:“……” 李默和不解风情的四皇子对视片刻,心里唏嘘不已。 蕙质兰心聪慧之极的妹妹,怎么就相中了这个像冰块疙瘩一般丝毫不解风情的四皇子? 四皇子在李默嫌弃的目光中回过神来,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很快恢复如常。淡淡道:“知道了。” 四皇子随手将信塞入袖中,便离开了。 身为未来大舅兄,李默对四皇子这般淡漠的态度十分不满。 未婚妻主动写信来了,怎么半点激动窃喜都没有?再者,怎么也该写封回信让他带回去,安慰一下满心思念的李湘如吧! 可看四皇子的样子,压根没有写回信之意。 李默气闷不已,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回了学舍。 …… 四皇子未将李湘如放在心上,李湘如写的这封信,他也没有打开一看的意思。一直放在袖中的暗袋里。很快,便忘之脑后抛诸一旁。 到了正午,四皇子和李默陆迟盛渲四人一起去食堂用膳。 刚踏进门口,一个吃完午饭的少年急匆匆地往外走,差点和四皇子迎面撞个正着。好在四皇子常年习武,反应极快,及时地闪身避让。 少年自然识得四皇子,颇有些惶恐地低头道歉:“对不起,是我冒失……” 等等,地上为何有一封信? 四皇子还未留意袖中的信掉落在地,李默眼尖地看到了,神色顿时一变,正要抢上前捡起信。 没曾想,少年动作快了一步,迅速捡起信,递到四皇子面前:“这是殿下掉的信吧!” 信封上的字迹端正秀气,写着四皇子殿下亲启,落款只有一个李字。 不问可知,这定是李二小姐写给四皇子殿下的信了。 此时正是午饭时辰,松竹书院的学生多在食堂里,此时俱都被这里的动静吸引了目光,一个个好奇地看着那封信。 众目睽睽之下,四皇子殿下面无表情地接了信。 就在此时,三皇子五皇子一行人已到了他身侧。 四皇子心里暗道不妙,迅疾将信收起。奈何五皇子的眼神好得令人咬牙,惊鸿一瞥竟看到了那个李字。 五皇子心中酸溜溜地。 尹潇潇那个野丫头,不肯收他的信,令他自尊心全无,成了兄弟间的笑柄。瞧瞧人家四皇子,闷不吭声地半点情趣都无,未婚妻李湘如竟主动写了信来…… 两相比较,五皇子心里岂能不泛酸? 心里冒酸的五皇子,笑着打趣:“佳人有信,四皇兄怎么也不收好,偏要露于人前?” 音量不高,不过,竖长了耳朵的众人总有人听见。 四皇子不愿多言,淡淡道:“一同进去用膳吧!” …… 第二日,李湘如一踏进学舍,便觉不对劲。 她今日来得颇早,不过,学舍里还有两个来得更早的,是颜蓁蓁和秦思荨。两人原本正头靠着头窃窃私语,见了李湘如,立刻闭口不语。 两人用微妙难言的目光一起看向李湘如。 李湘如被看得莫名其妙:“你们这么看着我做什么?” 秦思荨颇为厚道,并未直言,含蓄地说了一句:“昨日晚上,六弟和我说了一桩事。” 秦思荨在家中排行第四,她口中的秦六郎今年只有十二岁,年初考入松竹书院。 李湘如心里陡然涌起不太美妙的预感:“什么事?” 秦思荨正想着委婉的措辞,颜蓁蓁已如冲天炮一般噼噼啪啪地炸了起来:“秦六郎昨日差点冲撞到了四皇子殿下,然后,四皇子殿下身上掉了一封信。” “那封信上写了一个李字。大家都说,李二小姐对四皇子殿下一往情深,竟主动写信一诉情衷。” 李湘如:“……” “此事不过半日,就在松竹书院传遍了。秦六郎回府之后,将此事告诉秦姐姐。今日早上,秦姐姐又告诉了我。” 颜蓁蓁冲李湘如挤眉弄眼地笑道:“真没想到,李姐姐竟这般勇敢,对四皇子殿下直抒心意。” 真人不露相啊!平日李湘如自矜自傲,原来私下里竟是这般模样。 李湘如的神色,简直无法用言语形容。 怪不得昨日晚上兄长言辞闪躲目光飘忽……原来竟出了这么大的纰漏!她在无知无觉中,成了众人笑柄! 颜蓁蓁还待再说,秦思荨用力扯了扯颜蓁蓁的袖子,连连冲她使眼色。 没见高傲的李湘如羞窘恼怒地快哭出来了吗? 颜蓁蓁这才闭了嘴。 …… 李湘如胀红着脸低着头快步往外走。 谢明曦慢悠悠地走进学舍。 到底是同窗,日日相见,见了面打声招呼也是难免。 没曾想,她刚一张口,李湘如就像是被什么咬了一般,羞愤含恨地瞪了她一眼,走得更快了。 奇怪,她近来没怎么着李湘如吧! 谢明曦的疑惑,很快有了答案。 林微微凑到她耳边,低笑着将事情的原委道来:“……昨晚五弟回府,也将这桩趣事告诉我了。” “其实,我们也没取笑她的意思。写信给自己的未婚夫婿,也算不得失礼。偏偏她自己卸不下这份颜面。我们一笑,她便气冲冲地走了。” 原来如此。 谢明曦了然一笑。 李湘如刚才怒瞪她一眼。必是恼羞成怒,迁怒于她。 前世谢云曦情难自禁,写信给四皇子,她倒霉地背了黑锅。 这一世,写信的人换成了李湘如。丢人现眼不至于,不过,沦为笑柄是一定的了。 ……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三章 笑谈(一) “喂,你们听说没有?李学姐主动写信给四皇子殿下呢!” “此事我昨晚便听说了。真是没想到,看着端庄守礼的李学姐,竟这般行事。” “情之所至,情难自已嘛!可见李学姐对四皇子殿下一往情深。说起来,都已定下亲事,也算不得失了礼数。” ……是啊! 不算失礼数,就是有失名门闺秀的矜持而已!就是成了众人口中的笑谈而已!就是会被人私下拿来取笑一二而已。 李湘如低着头快步走出学舍,向莲池书院的门口走去。只觉得身后投向自己的目光里,俱是一派看好戏看热闹的戏谑嘲笑。 众人的窃声笑语,顺着微风悄然拂进耳中。 李湘如耳后火辣辣地,无颜抬头,更不想看见任何人,脚步愈发快捷。 没想到,迎面差点撞上前来授课的苏夫子。 …… 苏夫子吓了一跳,反应尚算敏捷,避让了开来。然后,神色微微沉凝:“李湘如!上课时间快到了,你这是去哪里?” 苏夫子教导礼仪,平日对学生们的言行举止要求颇高。 众学生中,谢明曦最有天赋,李湘如律己最严,礼仪都学得极好。今日李湘如这般匆忙失态,是怎么回事? 李湘如眼眶微红,用力咬了咬嘴唇,快要哭出来一般:“夫子,我身子不适,要告假一日!” 没等苏夫子应下,便飞速地低头走了。 苏夫子:“……” 苏夫子消息不及众学生灵通,还不知昨日松竹书院发生的“趣闻”。被李湘如这番作态弄懵了。 进了学舍,苏夫子张口询问:“李湘如为何忽然告假?” 什么身子不适,一听就知是托辞。若身体有恙,一大早打发丫鬟来告假便可,何须亲自跑来书院。再者,李湘如健步如飞,走得比跑还快,怎么看也不像生了病。 众少女对视一眼,然后一起看向谢明曦:“舍长告诉夫子吧!” 谢明曦:“……” 众同窗联手坑舍长,这等行为不太厚道啊! 一众同窗回以促狭淘气的笑意。 就许你给别人挖坑啊!你是舍长,你不说谁说? 谢明曦和同窗们对了一回眼神,站起身来,用平静从容的语气将昨日之事道来:“……事情便是如此。其实,我们并无取笑之意。只是,李姐姐心高气傲,卸不下这份颜面。羞愤而走。” 苏夫子:“……” 苏夫子神色复杂,半晌才挤出一句:“罢了,让她休息一日便是。” 散学后,苏夫子去寻顾山长吐苦水。 “我费心教导她们三年多,教导她们日常礼仪,教导她们自矜自持自重。” “李湘如平日看着挺好,真没想到,她竟会主动写信给四皇子殿下……私下将信送去也就罢了。偏偏还让众人都瞧见了。” “别说她这张脸无处可放,便是我这个礼仪夫子,也觉得颜面无光。” 顾山长只得好言宽慰重颜面的苏夫子:“人不轻狂枉少年!李湘如不过是个尚未及笄的小姑娘,情窦初开,也是难免。大家伙儿看一阵热闹,很快便会忘了此事。你也别将此事放在心上。” 苏夫子神色郁郁地点点头。 …… 傍晚,李阁老沉着脸回了李府,将李大老爷叫到书房训了一顿。 “……你这个做父亲的,对湘如疏于管教。她做出这等事,虽不算失礼,却也成了众人笑谈。” “今日散朝,陆阁老方阁老颜阁老俱都和我‘说笑’了一回。我这张老脸,算是丢尽了!” 有笑面虎之称的李阁老,此时笑都笑不出来。 一想到今日被众人取笑的场面,饶是李阁老脸皮又老又厚,也觉得阵阵发烫。 “李阁老老持沉重,没想到府上的孙女倒是活泼。”陆阁老还算厚道,说得不算露骨。 颜阁老可就刻薄多了:“皇后娘娘下旨赐婚,婚期尚未定下。李阁老不如主动催一催婚期,也免得小儿女们情急。” 就差没直接取笑李湘如急着嫁人了。 李阁老被气得呕血,张口回击:“我记得颜阁老的幼女,和湘如是同窗吧!不知亲事可有着落?” 颜阁老也被踩中了痛处。 颜蓁蓁才貌出众,家世不输李湘如,奈何曾在书院大比中丢人出丑,根本未入帝后的眼。京城里有头脸的人家,也都知晓这桩旧事。日后想说一门好亲事,着实不易。 眼看两位阁老争锋相对,一言不合颇有翻脸的架势,方阁老忙在一旁打圆场:“家事暂且不提。我们也该去移清殿议事了!” 如此,才算免了一场口舌争锋。 更令李阁老气闷的还在后面。 到了移清殿,众臣和建文帝一起议事。议事结束后,建文帝多看了李阁老一眼,随口笑道:“朕日后自会让四皇子多去李府走动。定下亲事,也不必太过拘礼。” …… 真是丢人现眼! 七皇子写信给谢明曦,是众人口中的佳话。 李湘如写信给四皇子,算怎么回事? 哪怕世间风俗对女子已宽容许多,这等行径也实在有失女子矜持! 李阁老大发雷霆,将李大老爷骂了个狗血淋头。憋了一肚子的李大老爷回了院子后,又将李夫人叫来责骂了一顿。 李夫人也是满心委屈。 她对李湘如精心教导,从无疏漏之处。李湘如平日也颇为争气,谁能想到会头脑发昏,做出这等轻薄有失闺仪的事情来? “让她告病,在府里待上几日。待风声平息了,再去书院。”李大老爷怒道:“这个不争气的东西!气死我了!” 李夫人红着眼眶应了。 李默一散学回府,便被亲爹叫了过去,痛骂了一顿:“湘如年虽小不懂事,你这个做兄长的,不劝着她一二,竟主动请缨为她送信。” “你这脖子上长的是什么?莫非是猪脑袋不成?” 李默满心冤屈,默默看了李大老爷一眼。 我是你亲儿子。长成什么样还不都是遗传自你? 李大老爷窥见李默的小动作,气不可抑,扬手就扇了李默一记耳光。 …… 正文 第四百一十四章 笑谈(二) 一炷香后,李默顶着鲜红的掌印,满脸苦逼地去了李湘如的院子。 “妹妹,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怂恿你写信,送信时又太过大意,没提醒四皇子殿下将信收好……总之,一切都是我的错。” 可惜,任凭他如何道歉忏悔,李湘如也没开门。 隔着厚厚的门板,依然能听到李湘如的哭声。 李默懊悔不已。 早知如此,他真不该乱出馊主意,不该怂恿妹妹主动写信……害得妹妹成了众人笑柄。以李湘如好面子的性子,还不知何时肯出房门。 李默在门外站了许久,才颓然地回了自己的院子。 对众人来说,不过是看了一桩笑话。 可对李湘如来说,这桩事是她生平从未有过的耻辱。 李湘如哭了一整个晚上,当夜便发了高烧。不必假装,也真得病倒了。 李夫人再气再怒,也不能置之不理,一边照顾李湘如,还不忘打发人去书院告假数日,忙得焦头烂额。 李默也无心去书院,索性告假一并留在府中。 只是,他去探望李湘如时,李湘如怄着一口气,对他不理不睬。 兄妹两个感情素来极好。像这般怄气别扭,还是第一回。李默心里颇不是滋味,一肚子苦水无处可诉,深深体会到了什么叫“好心办坏事”。 …… 隔了没几日,四皇子殿下亲自登了李府的门。 李阁老和李大老爷俱在朝中。李夫人和李默母子亲自相迎。 四皇子冷峻少言,登了未来岳家的门,对着未来岳母和大舅兄也没太多话。先送上一堆补品,然后张口问道:“李二小姐病重,我送些补品来。” 李夫人颇为欣慰,忙道谢:“多谢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挤出一个笑容。 其实,这几日,李湘如日子不好过,他这个四皇子也很憋闷。不管走到哪儿,都是一堆羡慕暧昧的目光…… 看得他满心烦闷。 就连陆迟,也笑着打趣了两回:“真没想到,李二小姐对四皇子殿下如此情深意重。令人羡慕不已。” 看着陆迟毫无芥蒂满是笑意的俊秀脸孔,四皇子心里更阴郁烦闷了。偏偏这等事还不好解释,只得默默“领受”。 去椒房殿请安时,被建文帝俞皇后打趣说笑了一回。建文帝还特意吩咐他来一趟李府:“……李阁老是一朝次辅,李二小姐是你未婚妻。她被人肆意取笑,于你颜面也不好看。你去一趟李府,略表殷勤。平一平外面的流言风声。” 四皇子也知晓这是最合适的做法,到休沐日便来了李府。 只是,他对李湘如并无真情,言谈间的关切总有些虚浮。 李默和四皇子同窗几年,对四皇子的性情颇为熟悉,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心里莫名地蹿起一股怒火。 …… “妹妹这几日卧床不起,心情阴郁。”李默淡淡道:“殿下既已来了,不如到门外问候几句。或许,她的病也能好得快一些。” 来都来了,做戏做全套。 四皇子没有拒绝,点点头应下。 李默面色稍缓,起身领着四皇子去了李湘如的寝室外。 “妹妹,四皇子殿下特意来探望你了。”李默的大嗓门透过厚实的门板,传进躺在床榻上神色恹恹的李湘如耳中。 李湘如一时没反应过来。 然后,一个熟悉的冷冽少年声音传进她耳中:“李二小姐病重,需好生养病。” 是四皇子! 全身无力心情低落的李湘如,陡然有了精神,反射性地从坐直身子,声音有些颤抖:“是四皇子殿下吗?” “是,”四皇子话语简洁,听不出什么深情温柔:“听闻你病了,我今日特来探望。” 就这简简单单的一个字,已令李湘如心如花开满心喜悦。积压了多日的委屈难过,在这一刻尽数烟消云散。 四皇子特意来看她了! 他并非全然无情。 哪怕不及她喜欢他那般深情,至少,他的心里也是有她的。 李湘如略显苍白的俏脸飞起两片红云,双眸骤然闪出光芒,声音也恢复了平日的平静优雅:“有劳殿下惦记。我偶感风寒,养了几日,如今已颇有好转。再过几日,便能安然痊愈。请殿下不必记挂。” 四皇子淡淡道:“如此便好,多珍重!” 然后,便张口告辞:“你好生养病,我不便多打扰,就此告辞。” 李湘如轻轻嗯了一声,不忘叮嘱李默:“大哥代我送一送殿下。” 李默:“……” 有了未婚夫婿,大哥就是根草了吧! 李默心里默默腹诽,口中爽快应了。 不管如何,妹妹总算肯理他了,兄妹也算和好了。 …… 四皇子来了一回,背地里暗暗取笑李府的人,纷纷闭了嘴。 李湘如的病好了一大半,当日便能下榻走动。又过两日,病已好得差不多了。 按理来说,也该回莲池书院了。 李湘如最重颜面,一想到同窗少女们暗含嘲笑的模样,心里便觉憋闷难受。迟迟不肯去书院,硬是在家中又待了两天。 李夫人忍不住催促道:“你病都好了,还在家中待着做什么?明日便去书院读书!” 李湘如闷闷地应道:“她们定会笑我!” “笑也没法子,难道要在家里躲一辈子不成?”李夫人白了李湘如一眼,没什么好气地说道:“迟早要面对,躲也没用。” 李湘如赌气一般地将头扭向一旁:“反正我不想见她们。” 话音刚落,门房管事便匆忙来禀报:“启禀夫人,门外有一众莲池书院的学生,说是二小姐的同窗。” 李湘如:“……” 说曹操,一群曹操都来了! 来都来了,她想躲也躲不了,只得硬着头皮见一众同窗。心里暗暗祈祷,那个可恶的谢明曦可千万别来…… 谢明曦身为舍长,焉能不来? 谢明曦不但来了,还代表一众同窗张口笑道:“李姐姐病了一场,养了将近十日,也该痊愈了吧!” “既是好了,便回书院。” “放心,我们谁都不会提李姐姐写信给四皇子殿下之事,更不会取笑李姐姐。” 李湘如:“……” 正文 第四百一十五章 笑谈(三) 李湘如被气得双颊通红,恨恨地瞪了过去。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随口说笑而已,李姐姐宽宏大度,总不会记恨于心吧!” 李湘如天生的小心眼,最是记仇。谁开罪过她,她定会耿耿于怀牢记于心。 这三年多来,谢明曦每逢月考岁考必拿第一,她长期被压在第二,心里早已将谢明曦视为生平最厌恶的人,没有之一。 更可恨的是,谢明曦运道极佳,拜在顾山长门下为弟子,身份一跃而上。如今又是七皇子盛鸿的未婚妻,未来的七皇子妃。风头之劲,无人可及。 谢明曦一声不吭地站在那儿,李湘如的心里也要堵上片刻。 更何况,谢明曦口舌犀利,专会戳人痛处。比起天性“耿直”的颜蓁蓁更惹人厌! 李湘如最好颜面,当着众同窗的面,不便和谢明曦翻脸,轻哼一声,将头扭到一旁。 萧语晗笑着打圆场:“李妹妹勿恼。我们今日一起登门来看你,便是要打消你心里的芥蒂。” “是啊!”尹潇潇笑着接过话茬:“李姐姐的病既是好了,还是早些回书院吧!这些时日,我们一直都惦记你。就是夫子们也都挂念你呢!” 萧语晗是未来的三皇子妃,尹潇潇是未来五皇子妃,她们两人张口说话,在李湘如心里颇有分量。 李湘如面色好看了许多,低声歉然道:“这些日子,让你们担心了。” 颜蓁蓁抢着应道:“知道我们担心,还不早些回书院?整日闷在闺阁里,有什么趣味?不就是写信给四皇子殿下嘛!这点小事,哪里值得你病上一场。” 李湘如:“……” 众人:“……” 唯有谢明曦用赞许的目光看了颜蓁蓁一眼:“颜妹妹言之有理!” 颜蓁蓁心中自得,溢于言表:“我可没那么多弯弯绕绕,说的都是实话。本来就是小事一桩,我们说笑几天,早就抛在一旁了。” “李姐姐偏为此耿耿于怀,这心眼也忒小了。” 求求你闭嘴吧! 李湘如心中滴血不已,咬牙道:“你们不用再说了,我明日就回书院。” “这才对嘛!”颜蓁蓁咧嘴笑道:“又不是天塌下来了,该过的日子总得过。难道要躲一辈子不成!有了这一回的经历,以后李姐姐遇到再丢颜面的事,也能撑得住了。” 李湘如:“……” 她错了! 天性“耿直”的颜蓁蓁,杀伤力丝毫不弱谢明曦! …… 一众少女特意来探望,李夫人热情地留众少女在李府吃了午饭。吃完午饭后,才各自散去。 隔日,李湘如一大早便起身。 李默放心不下,坚持亲自送李湘如到书院。 兄妹两个哪有隔夜仇。和好之后,照旧和睦如初,无话不说。一路上,李默不时叮嘱:“妹妹,你只管抬头挺胸去学舍。谁都不敢取笑你。” “四皇子殿下特意来探望,可见心里看重你。只是,他生性淡漠,不及其余几位皇子外露而已。” 提起四皇子,李湘如心里俱是甜意,用力点点头。 看着容光焕发色如春花的胞妹,李默心里暗暗叹口气。 李湘如被一腔爱恋之心冲昏了头脑,压根窥不清四皇子的真实脸孔。 他却看得清清楚楚。 四皇子的心里根本没有李湘如。那一日来李府,必是出自皇上授意,为了平息流言风声,一全未来四皇子妃和李府的颜面而已。 真心在意一个人,绝不会让心上人落到那等尴尬的田地。 喜欢一个人,眼里心里都是她,恨不得时时刻刻都看着她,恨不得将心掏出来给她看。就像他对“六公主”…… 一想到“六公主”,李默心里一酸,反射性地又有了想哭的冲动。 李湘如一见李默目泛水光,便知不妙,立刻瞪了过去:“不准提‘六公主’,不准哭!” 李默:“……” 狠心无情的妹妹! …… 到了书院外,李湘如颇有些近乡情怯,在马车上坐了许久没动弹。 李默再三催促,李湘如才鼓起勇气硬着头皮下了马车。然后,低头快步向前走。假装没看见任何人。 奈何她亦是莲池书院的“名人”,往日风头不及谢明曦,经过“写信”一事,声名一跃而起,和谢明曦颇有“并驾齐驱”之势。 众人提及谢明曦,多是羡慕。提起李湘如,则是心照不宣的会心一笑。 李湘如一现身,立刻有热情的学妹挥手喊道:“李学姐!” “李学姐,你总算病愈来书院了。” “是啊,我们这些日子一直惦记李学姐。” “李学姐看着似清瘦了不少。” 众学妹十分热情地上前寒暄,李湘如不得不停下脚步,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和众人应对:“多谢学妹们挂念。我前些时日偶感风寒,身子已经好了。” 爱看热闹是人的天性。对生活平静的少女们来说,难得有这么一桩趣事,当事人就在眼前,谁不想凑近看上一眼? 其实,少女们并无恶意。 可这般明显的看热闹的眼神,还是深深刺伤了心性高傲的李湘如。 她自小到大,都是众人瞩目的焦点,是最出色的名门闺秀,何时被人当笑话看过? 李湘如在心中默念数次“四皇子殿下心中有我”,羞愤的心情才稍稍缓和,耐着性子应付好奇的少女们。 直至萧语晗尹潇潇联袂而来,才算为她解了围。 “李姐姐,就快上课了,你怎么还在这儿说闲话。”尹潇潇身高力大,轻轻松松地将簇拥在李湘如身边的少女们挤开,挽起李湘如的手。 萧语晗趁机挤了进来,挽起李湘如的另一只手,笑盈盈地说道:“我们一起去学舍。” 李湘如感激地冲萧语晗和尹潇潇笑了一笑,借着两人挽手之势,快步走出众少女的围拢。以落荒而逃之势迅速离开。 一众少女看着李湘如的身影远去,各自感慨。 “李学姐真是勇敢!” “可不是么?这才过了十日,就有勇气来书院。换了我,怕是要躲上半年!” ……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六章 痊愈(一) 谢明曦正低头和林微微说话,听到脚步声,笑着抬头。 哟! 果然来了啊! 谢明曦目中露出些许揶揄。 李湘如今日心情起伏不定,此时也豁出去了,挺直腰杆走进学舍,颇为气势地坐到了谢明曦身后的位置。 谢明曦的右侧位置,原本是“六公主”的,如今一直空着。 李湘如已经做好了和谢明曦冷脸相对互相讥讽的准备,却未料到,谢明曦冲她挑眉一笑,便转回头,和林微微继续说话去了。 李湘如:“……” 就像蓄了一身的力气,准备重重挥出去,却被人漠然无视。 别提多憋闷了! “谢明曦,”李湘如气闷不已地低声怒道:“你没什么话要对我说吗?” 谢明曦转头,面上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你想听我说什么?我昨日就说过,你回书院后,不该说的话我半个字都不提。莫非,你想我提上一提?” 果然还是这副讥讽的令人讨厌的嘴脸更熟悉! 李湘如轻哼一声:“嘴长在你身上,想说什么是你的事。便如枝头麻雀叽喳,我根本不在意!” 终于将心里的闷气抒出胸膛,成功地怼了谢明曦一回!李湘如神清气爽! 可惜,论怼人,谢明曦从来没输过谁,揶揄一笑:“枝头麻雀已经成群了,就是想在意,也在意不过来啊!” 成功地气得李湘如涨红了俏脸:“谢明曦……” 万幸此时苏夫子来了,免了一场口舌纷争! 苏夫子见了李湘如,并未多言,只淡淡道:“身子好了,便好好读书学习,不必多虑多思。” 流言总有一日会过去,不必沉浸其中自怜自苦。 李湘如略有些羞愧地应了一声。 之后数日,李湘如神色如常的出现在众人面前,流言风声果然渐渐平息。 …… 炎热的八月很快过去,日子如流水般滑过,进了九月之后,初秋的天气凉爽而明媚。 这一日,谢明曦心情颇佳。 她最擅遮掩真实的心情,便是心中愉悦,面上也未显露太过。只唇角上扬的弧度略深了一些。 林微微对谢明曦何等熟悉,一看便知有喜事,低声笑问:“什么事这么高兴?”没等谢明曦张口,便猜了出来:“是不是七皇子的身体痊愈了?” 谢明曦抿唇一笑,点了点头:“昨晚他让人送了信来,宫中几位太医都为他看了诊,他的伤势已彻底好了。” 七皇子到底年轻底子好,受了那么重的箭伤,养上五个月,已彻底痊愈,恢复如初。 林微微也为之欣慰不已:“这可太好了!” “对了,他的伤好了,也该去松竹书院读书了吧!” 谢明曦嗯了一声:“今日便该去了。” 话音刚落,一个熟悉的身影便出现在学舍门口。 林微微眼尖地瞄了过去,促狭地抵了抵谢明曦:“快些瞧瞧,一大早便有人给你送信来了。” 往日“六公主”孤僻阴郁沉默少言,真没想到,一恢复男儿身,就像变了个人似的。每天一封信,风雨无阻。还不时打发湘蕙送些糕点瓜果零食之类的过来。 一众同窗,从一开始的戏谑打趣,到后来渐渐生出由衷的羡慕。 世间珍宝易得,真情却最难得。 身为女子,再聪慧再出色,最终的归宿总是嫁人生子。名门闺秀们到了适婚之龄,家中择亲事也都颇为慎重,开明一些的,让女儿借机相看未来夫婿一回再定亲事也是有的。 像谢明曦和七皇子这般曾为同窗日日相对三年之久感情如此深厚的,绝无仅有,令人艳羡。 哪怕林微微和陆迟青梅竹马情意相许,平日也时常见面来往,也不及谢明曦和七皇子这般黏糊……主要是七皇子太黏糊了,一副一日都离不得谢明曦的架势。 …… 谢明曦看不出半点被打趣的羞臊,含笑看向湘蕙:“你怎么一大早就来了?” 湘蕙笑着上前,先行了一礼,然后答道:“殿下往日来莲池书院,奴婢自要跟着伺候。如今殿下去松竹书院读书,带的是魏公公。” 魏公公。 谢明曦的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内侍脸孔。 当日盛鸿在林间养伤,建文帝打发了几个内侍上山。魏公公便是其中一个。 这个魏公公,年岁不算大,约莫二十左右。相貌生得俊俏讨喜,嘴皮子也麻溜,是几个内侍中最伶俐的,也是几个内侍之首。 盛鸿回宫后,几个内侍一并留在了身边,魏公公顺理成章地成了贴身内侍。 这个魏公公,是建文帝的人。 盛鸿重用魏公公,令他贴身伺候,到书院也带了他,一派光明坦荡。 这当然是做给建文帝看的。 盛鸿在信中曾如此评价过魏公公:“……擅察言观色,机敏善变,颇有城府,对父皇十分忠心。我一举一动,如今皆在魏公公的眼皮下,也瞒不过父皇半分。” 天子多疑。 西山遇刺,刺客尽数死了,查不出半点有用的线索。建文帝一怒之下,处置了事前负责查山的御林侍卫,又将当日负责放哨警戒的侍卫杀了一批。 杀了之后,建文帝依然没消气,对身边人也暗生疑心。 舍命救驾的盛鸿,也未令建文帝全然释怀,暗暗疑心这是盛鸿为了恢复身份所用的苦肉计。 建文帝在儿子身边放眼线,放得光明正大。 盛鸿日日写信给谢明曦,是情之所至,也有借此令建文帝放松警惕之意。 别的皇子勤奋读书积极上进,他整日儿女情长胸无大志,既没能耐也没做储君的野心,哪有胆量设这样的苦肉计? 时间尚短,效果如何,暂时还看不出来。 谢明曦脑海中闪过一连串的念头,神色如常,微微笑道:“七皇子殿下打发你过来,所为何事?该不是打算让你留在我身边伺候吧!” 湘蕙恭敬应道:“正是。” 谢明曦哑然片刻,才笑道:“你是宫中女官,在我身边伺候,于礼数不和。” 湘蕙笑道:“奴婢奉殿下之命前来,到晚上再回宫便是。” 正文 第四百一十七章 痊愈(二) 湘蕙细心沉稳,伶俐知趣。 盛鸿往日以“六公主”身份读书时,每日湘蕙随行伺候。见了湘蕙,总会令谢明曦生出昔日好友犹在身边的微妙错觉。 盛鸿特意打发湘蕙来伺候,令湘蕙代他整日伴在谢明曦身边。谢明曦看见湘蕙,岂有不想起他之理? 林微微心思敏锐,略一思忖,便猜出了几分。冲谢明曦促狭地眨眨眼:“七皇子殿下一片心意,你就别推辞了。” 来都来了,想推辞也推不了。 谢明曦无奈一笑:“也罢,留下吧!” 湘蕙忙笑着谢了恩,然后退到了学舍外候着。 扶玉和湘蕙最是熟稔,热情地打了招呼。待知晓湘蕙也要留下之后,扶玉顿时紧张起来,压低声音央求:“湘蕙姐姐,你待上几日做做样子就回宫去吧!可别抢我的差事啊!” 在宫中见惯了口是心非说话非要绕上几个弯子的宫女内侍,听耿直口快的扶玉说话,别有趣味。 湘蕙故意捉弄扶玉:“这可不成。殿下吩咐,以后我每日都来书院伺候小姐。你也别怕被抢了差事,我们两人一起伺候小姐便是。” 扶玉顿时垮了脸,垂头丧气地叹道:“我人笨嘴笨,远不及湘蕙姐姐灵巧细心。以后有湘蕙姐姐在,小姐眼里哪还能看得到我。” 湘蕙被逗得直乐。 扶玉反应慢了一拍,此时方知湘蕙是有意说笑,也不气恼,咧嘴笑了起来。 湘蕙看着一脸憨相的扶玉,不知为何,心里竟生出些许艳羡。 笨也有笨的好处。安分当差,听主子的吩咐做事就行了。 心思细密灵巧如她者,看得多想得多,忧思也就多了起来。 梅妃被打入冷宫。七皇子自回宫后,一直未能见梅妃一面。可见建文帝心中已生芥蒂。七皇子看似风光,实则在宫中处境并不美妙…… 今日七皇子第一天去松竹书院,也不知能否适应。 站在学舍外的湘蕙,替主子忧心忡忡。 坐在位置上的谢明曦,此时也在暗暗想着盛鸿。 此时的他,境况到底如何? …… 一身黑色武服,早已成了“六公主”特有的标志。恢复皇子身份后,盛鸿依然延续了这一喜好。 今日,依旧是一袭黑色武服。 武服的款式和女子不同。发式也换成了少年模样。 美丽清冷骄傲的六公主,摇身一变,成了俊美无双英气勃勃的翩翩美少年,坦然又从容地出现在松竹书院门口。 身后是面容俊俏的内侍魏公公和周侍卫。 魏公公是建文帝的人,不管建文帝出于什么心思将魏公公放在盛鸿身边,盛鸿都未慢待半分。直接命魏公公做了自己的贴身内侍。 周侍卫约有二十三四岁,身材高大,脸孔略黑,方脸阔嘴,不算英俊。自有常年练武之人的凌厉肃杀之气。 之前的三年多,周侍卫不便随主子出入莲池书院,大多藏在暗处。如今主子恢复皇子身份,周侍卫也终于得以气势昂扬地跟在主子身侧。 外表方正刚硬的周侍卫,此时心绪并不平静。 每看七皇子殿下一眼,周侍卫便有自插双目的冲动! 整整六年多,他这个“六公主”侍卫日日随行守护,愣是没察觉出半点异样……这眼睛长了还有何用!!! 和周侍卫有同样心情的,不在少数。 譬如三皇子,譬如四皇子,譬如五皇子。 …… “小七第一日去书院,你们三个做兄长的,带着他一同前去。” 建文帝一声令下,三位皇子立刻摆出了和谐友爱的兄长模样,今日陪着七皇子一同来书院。 四位皇子一起现身,立刻迎来众人瞩目。 众人的目光齐齐落在七皇子殿下的俊脸上。 七皇子殿下露齿一笑,笑容熠熠,在阳光下如镀上了一层金光。 顿时,便有松竹书院的少年郎悄然捂住胸口,露出痛苦心碎的神情。 大名鼎鼎的“京城双姝”,各有一众爱慕者。“六公主”身份尊贵,清冷神秘,美貌倾城。在少年们心中,甚至略胜谢明曦一筹…… “六公主”其实是七皇子之事传开,不知有多少少年彻夜难眠暗自伤怀。 得知七皇子来了松竹书院,所有学舍的少年郎几乎都围拢了过来。此时亲眼得见,心里最后一丝希冀也没了。 诶! 五皇子瞥盛鸿一眼,不怀好意地取笑:“七皇弟,你往日扮作女装,松竹书院有大半少年都暗中倾慕于你,肖想着做你的驸马。现在,你骤然穿起男装,到松竹书院来读书。不知要令多少少年伤心。” 盛鸿略一挑眉,悠然笑道:“那可就对不住他们了。我心里除了明曦,再容不下别人。” 五皇子:“……” 五皇子被肉麻得起了一身的鸡皮疙瘩。 四皇子面无表情。 三皇子抽了抽嘴角,张口提醒:“七皇弟,身为男子,当胸怀天下。整日儿女情长,可不是男儿所为。” 盛鸿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我穿了六年女装,有时连自己也忘了自己是男子,哪里还有胸怀天下的志气,我就乐意儿女情长。” 众皇子:“……” 你高兴就好! …… 盛鸿第一日来松竹书院,自要去拜见孟山长。 孟山长性情脾气和顾山长正好相反。 顾山长往日待“六公主”平平无奇,从不另眼相看。孟山长对几位皇子却殷勤周到。 得知七皇子殿下前来读书,孟山长亲自出门相迎。没等七皇子殿下拱手,孟山长已抢先抱拳行了一礼:“微臣见过七皇子殿下。” 孟山长身上有正四品的官位,以朝臣之礼拜见皇子,也不能算出格。 只是,这里到底是松竹书院。身为书院山长,对前来读书的皇子折腰低头谄媚逢迎,这副嘴脸真让人不适…… 盛鸿忍不住怀念对学生一视同仁性情刚正的顾山长一回。然后才笑道:“孟山长不必多礼,快请起身。” 孟山长欣然起身,没等他张口,盛鸿又道:“书院大比我绝不参加。” 孟山长:“……” 正文 第四百一十八章 松竹(一) 一年一度的书院大比,每年俱在九月,还有半月之期。 孟山长确实打着让七皇子参加书院大比的念头。 一来,七皇子射御出众,更胜四皇子。二来,七皇子风头正劲,让他在书院大比中露一露脸,也能令帝后展颜。 没想到,他还没张口,就被七皇子拒绝。 孟山长笑容有些僵硬:“殿下三年前参加过书院大比,且风头之盛,无人能及。只是,当时殿下是以‘六公主’的身份,为莲池书院争光。如今既是来了松竹书院,理当为松竹书院出一出力吧!” 盛鸿一脸诚恳地应道:“我人在松竹书院,心却在莲池书院。山长权当没我这个人。” 孟山长:“……” 孟山长太阳穴突突直跳,用尽所有的自制力,才将心头那股恼怒按捺下去。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我岂敢为难七皇子殿下。” 四皇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今年的书院大比,我也不参加了。” 三皇子五皇子也不约而同地说道:“我也不打算参加。” 孟山长:“……” 孟山长面色实在不算好看。 三皇子只得主动张口解释:“不是我们有意为难山长。只是,我和四皇弟学业即将结束,要准备结业考试,课业繁忙,无暇应对大比。” 五皇子立刻接了话茬:“书院大比,别的书院都是新生参加。我们松竹书院每年新生只有一半,不论输赢,都不太光彩。今年,我们便不参加了!” 莲池书院三年前开创全新生参加书院大比的先例,之后两年,其余几家书院陆续都以新生为主。 为了让一众皇子出风头,孟山长年年都让他们参加书院大比。今年,他们实在没这个脸欺负一群十二三岁的小姑娘小少年了。 皇子们将话说到这份上,孟山长也无可奈何,挤出笑容道:“诸位皇子殿下所言甚是,是我思虑不周。如此,今年书院大比,我便另选他人。” 盛鸿满意地点点头。 三皇子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我们领着七皇弟拜见过山长,接下来再送他去学舍。然后也该去上课了。” 七皇子在莲池书院读书三年多,到了松竹书院,正好进对应的青松学舍读书。 ……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俱是同窗,送七皇子去学舍后,便相携离开。 孟山长憋着一肚子闷气,也不敢怠慢七皇子,特意叫来孙夫子叮嘱了一回:“七皇子殿下初来松竹书院,难免有不适应之处。你多多照拂一二。” 孙夫子点点头。 能在松竹书院做夫子的,无不是当朝大儒,学问高深。 这位孙夫子,当年和董翰林曾为同僚。董翰林因开罪上司,被逼引咎辞职。孙夫子是不喜官场是非,主动辞官,做了夫子。 孙夫子转身回学舍一看,俊美姝丽更胜女子的七皇子殿下,已被热络的同窗少年们团团围住。 “真没想到,我们竟有幸和七皇子殿下同窗。” “七皇子殿下,我姓赵,单名一个奇。我身边正好有空位置,殿下但坐无妨。” “喂,赵奇,你可别太过分了。位置如何坐,应该听夫子安排。你瞎起哄个什么劲。” “七皇子殿下坐我这边吧!” “还是我这边位置更好,听课听得烦了,还能欣赏窗外景致。” “就那几棵松树,四季常青,什么时候看都没变化,算什么景致。” 十四五岁的少年们,以众星捧月之势,围在盛鸿身侧。一个个妙语连珠,卯足了劲头表现。 孙夫子:“……” 这些混账小子! 还以为那是美貌倾城冷漠如冰的六公主吗? 都睁大眼睛看看,那是七皇子!这般兴奋雀跃如见心中女神一般的嘴脸,算怎么回事? …… 盛鸿心里也默默地囧了一回。 不过,他面上并不显露,神色如常地和刚见面的同窗们寒暄。在赵奇的热情邀请下,坐到了赵奇身侧的位置上。 赵奇是内阁赵阁老的幼子。 半年前的西山春猎,建文帝召了几个优秀出众的官宦子弟同行。赵奇也在其中! 含蓄一点说吧!赵奇也是“六公主”的爱慕者之一…… 论出身,赵奇和李默相若,相貌俊俏可爱,脸孔略圆,一笑起来还有两个酒窝。 别说盛鸿是少年郎,就算是姑娘家,对着这么一张可爱的娃娃脸,也不太容易生出爱慕之心来。 盛鸿毫无心理负担地坐到了赵奇身侧。 赵奇满心欢喜,不时转头看盛鸿,笑得颇有几分傻气。 孙夫子授课时,行至赵奇身侧,淡淡瞥了赵奇一眼。 孙夫子规矩严苛,在松竹书院里赫赫闻名。赵奇立刻正襟危坐,待孙夫子迈步过了身侧,又重新转头冲盛鸿傻笑。 孙夫子背后像长了眼睛一般,霍然回头,逮了个正着。 赵奇:“……” 盛鸿:“……” …… 才来松竹书院第一日,便被孙夫子喊来独自训话,盛鸿心里颇有几分憋屈。 孙夫子板着脸孔说道:“七皇子殿下身份贵重,不过,到了松竹书院,便是学生。我身为夫子,见学生言行举止有不妥之处,管教训斥才是正理。” “不知七皇子殿下以为如何?” 盛鸿坦然回视:“若我有做错之处,夫子只管训斥。只是,我自省许久,并未觉得自己今日言行不妥。” 赵奇一个劲地冲他傻笑,能怪他不成? 孙夫子继续板着脸孔道:“赵奇往日并无不妥之处。今日因殿下坐在身侧,心思纷乱,频频转头。便是其余学生,也时有偷看殿下之举。” “半日下来,一个个心思浮动,根本无心认真听课。” “此事皆因殿下而起。殿下莫非要推托?” 盛鸿认真地思虑片刻,张口应道:“夫子之言,也有道理。不如我在脸上划上几刀,毁了这副美貌再来上课如何?” 孙夫子:“……” 孙夫子被气得胡子直颤,顾不得盛鸿的七皇子身份,伸手一指门口:“给我出去!” 盛鸿出了心头闷气,翩然离去。 正文 第四百一十九章 松竹(二) 此时是正午,所有学生夫子都去了饭堂。 盛鸿出了闷气之后,顿觉饥肠辘辘,迈步转向饭堂的方向。 没走几步,便遇到了李默。 李默没再可笑的同穿黑衣,一双桃花眼深幽,沉默地凝望着不远处的俊美少年。 盛鸿毫无愧色,淡淡瞥了李默一眼,继续向前迈步。很快,越过李默身侧。 李默强忍住拦下盛鸿的冲动,快步追上,和盛鸿并肩同行:“殿下初来松竹书院,对这里尚不熟悉。我替殿下领路吧!” 盛鸿顿下脚步,转头看了过来,慢慢说了一句:“李默,我和你一样,也是男子。” 短短几个字,宛如利刃,刺进多情少年的胸膛。 李默用力抿紧嘴唇,将眼中的热意逼退:“我知道。” 盛鸿皱眉,还待说什么,李默已飞快说道:“殿下放心,自殿下恢复身份之日起,我再无他念。” “我只是想和殿下结交为友。” 我只是想靠你近一些,想和你如朋友一般来往。 如此而已。 想来,曾暗中恋慕“六公主”的赵奇也是这般想的吧!没了心上人,成为好友时常来往,于心里也有些许安慰。 看着低声下气可怜巴巴的李默,盛鸿难得有一丝不忍,没有拒绝:“你想带路,便由你。” “不过,有些话,我要和你说清楚。” “当日我扮作女装,是因情势所迫,不得已而为之。除了明曦,我无意招惹任何人。你当日时常来找我,我只以为你是受四皇兄指使,前来挑衅,从未想过你会对‘六公主’生出恋慕。如果早知道……” 早知道会如何? 明知自己无望,李默心里还是忍不住扬起一丝希冀,看向盛鸿。 盛鸿淡淡说了下去:“……我揍你时绝不会留情!” 李默:“……” 李默忍无可忍地回击:“听殿下的话音,以前时常揍得我见不了人,还算手下留情了?” 盛鸿扯了扯嘴角,目光一闪,意味深长地说道:“你最好祈祷,别见识到我不留情面时的模样!” 不知为何,李默脖子有些凉飕飕的。 这一刻的盛鸿,如利剑略一出鞘,未见锋芒已寒意慑人。 …… 盛鸿不再多言,和李默一前一后去了饭堂。 不出所料,盛鸿一现身,又是众目所瞩。 李默心里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苦中作乐地笑道:“殿下一来,我们松竹四公子的风头立刻就被盖了大半。” 盛鸿不置一词,神色如常,目光一扫,寻了个安静的角落。 松竹书院的饭堂格局,和莲池书院颇有不同之处。这里多是两人一桌,相对而坐。桌与桌相邻。 盛鸿特意挑了最僻静的角落处,四周都无人。坐下之后,暗暗松口气。眼前耳根总算能清净一二了。 没想到,原本坐在他处的赵奇,立刻挪了过来。特意坐了盛鸿地邻桌。盛鸿一抬眼,赵奇圆圆的娃娃脸便映入眼帘。 盛鸿:“……” 赵奇讨好地笑道:“殿下不喜与人同桌,我坐得远一些,免得扰了殿下清净。” 盛鸿抽了抽嘴角,忽然觉得右拳有点痒。 李默快步过来坐了对面。然后,转头冲着身侧傻笑的赵奇冷冷道:“以为自己笑得很好看吗?又不是小姑娘,一笑还露酒窝。” 七皇子还是“六公主”之时,李默时常去找“六公主”切磋。春猎时又厚颜跟在“六公主”身侧。 赵奇一直视李默为情敌,见面横眉冷对彼此不屑是常有的事。 哪怕七皇子身份已恢复,两人已经没什么可争的了,还是看彼此不顺眼。 赵奇收敛起笑容,冷笑着回击:“有酒窝怎么了?我天生讨喜。不像有些人,长了一双沾花惹草不安分的眼。” …… 哟! 原来赵奇也不是只会傻笑啊! 盛鸿颇觉有趣,也不计较自己如骨头一般被两只小狼狗争抢,饶有兴味地看两人怄气斗嘴。 “幼稚可笑!”李默冷冷地扔下四个字。 赵奇不甘示弱地回击:“我这是青春年少!” 一旁竖长耳朵听热闹的众少年:“……” 饭菜吃了一半,到底是要咽还是要吐啊! “学业结束考试就快到了。这等要紧时候,你不忙着复习课业,竟有闲心陪殿下来饭堂。若是夫子知道了,不知会如何做想。” 生的一张娃娃脸的赵奇,辞锋竟十分厉害! 盛鸿顿时对赵奇刮目相看。 赵奇将李默怼得哑口无言后,又讨好地看向盛鸿,一笑间两个酒窝再次露了出来:“殿下,我们既是同窗,又相邻而坐。以后来饭堂,我陪殿下一起。不必麻烦即将结业的李学兄了。” 李默:“……” 盛鸿:“……” …… 莲池书院。 散学时,天色还未暗,颇为亮堂。 谢明曦和尹潇潇去了练武房。 每日固定一个时辰的练武时间,风雨无阻,从未间断过。谢明曦在西山待了三个多月,也未荒废。每天都会抽出时间习武。 “曲不离口,拳不离手!”廉夫子负手而立,声音冷肃:“习武最忌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学武从无捷径,只有痛下苦功。” “谢明曦,你和尹潇潇随我习武三年有余。我将廉家刀法的精髓传给了弟子盛鸿。你们俩虽是记名弟子,我一样精心教导。” “你们现在各持长刀,开始过招。” 谢明曦和尹潇潇敛容应是,各自凝神,抽出长刀。 自一年前开始,练武时的木刀便换成了真刀。 廉夫子亲自找了廉家供奉的锻刀大师,以上好的生铁混合玄铁,耗费一月之功,锻造出了三把长刀。虽不算宝刀,却也是一等一的好刀。 长刀雪亮,寒光闪闪,挥舞间,刀锋逼人。 尹潇潇心思单纯爽朗,体力耐力极佳,习武颇有天分。相较之下,谢明曦体力略逊一筹,悟性却犹有过之。 两人持刀过招,难分高下。 廉夫子看着你来我往过招的一双学生,目中露出满意之色。 就在此时,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脚步声。 廉夫子心里一动。 …… 正文 第四百二十章 师徒 这个脚步声,对廉夫子来说,太熟悉了。 不必回头,也知道来人是谁。 “殿下怎么到这儿来了?”廉夫子转头,映入眼帘的果然是七皇子殿下举世无双的俊脸。 饶是廉夫子从不看重容貌,也不由得暗暗感慨。 穿女装时容色倾城,着男装时俊美无双。七皇子殿下这副皮囊,真是美到了极点。 盛鸿迅疾瞥了专注于交锋的谢明曦一眼,然后恭敬地应道:“弟子身体已经恢复如初,自要继续向夫子学武。” 没等廉夫子皱眉,盛鸿又道:“莲池书院已经散学,此时书院里除了明曦和尹潇潇之外,再无别的学生。” “明曦是我未婚妻,尹潇潇是我未来的五嫂。我和她们一同习武,无损她们的闺誉清名。师父只管放宽心……” 话未说完,一柄雪亮的长刀凌空飞了过来。 盛鸿反应何其敏锐,双脚略一用力,原地后翻,闪过了突如其来的“飞刀”! 出手偷袭的,正是尹潇潇。 尹潇潇运刀如飞,招招凌厉无匹。 盛鸿手中没有兵器,在长刀的凌厉攻势下,不得不迅疾闪避。虽无性命之忧,却已被尹潇潇抢占上风,在刀光中颇有几分狼狈。 谢明曦不知何时已收了手,半点为未婚夫婿出头的意思都没有,袖手旁观悠闲看热闹。 廉夫子竟也是一脸兴味。 三人一起学武,时常动手过招,对彼此的身手心知肚明。尹潇潇看似痛下杀手,其实颇有分寸,绝不会伤着盛鸿半分…… 当然,以盛鸿的身手,尹潇潇想伤他也不太可能。 尹潇潇和谢明曦都不及盛鸿。就连她这个师父,有时也窥不清盛鸿的深浅。便如一潭水,别人所能见的,只是表面罢了。 盛鸿已张口呼救:“师父,明曦,快些救命!” “未来五嫂手中有刀,欺负我这个手无寸铁的小叔子啦!快救命啊!” 本已准备收手的尹潇潇,长刀一挥,如狂风暴雨般一般扑了过去。 尹潇潇平日根本不乐意提起五皇子,盛鸿口口声声喊未来五嫂,尹潇潇没见羞臊,只有忿忿。 之前动手,不过是嬉闹。尹潇潇现在用出全部功夫,便是盛鸿应付起来也不再轻松,无暇在嬉笑玩闹,凝神敛容,全心应对。 谢明曦揶揄地笑了一笑。 叫你嘴贱! …… 一炷香后。 尹潇潇终于停下攻势,收了手中长刀,呼吸略显急促,双颊飞起红晕。睥睨盛鸿一眼,一脸骄傲地宣称:“以后再这般多嘴讨嫌,可就不是揍你一顿的事了。” 盛鸿很配合地挤出低头诚服诚惶诚恐的神色:“是是是,我保准以后再不多嘴。” 这副模样,逗乐了尹潇潇。 尹潇潇笑了片刻,转头对谢明曦叹道:“往日‘六公主’殿下清冷少言,气势冷冽,天生皇家气度,令人折服。怎么一换上男装,就是这副欠抽欠打的德性?” 盛鸿:“……” 谢明曦扑哧一声,笑颜如花绽开。 廉夫子也笑不可抑。 盛鸿有些无奈地看向尹潇潇:“往日我隐瞒身份,欺瞒众同窗夫子,颇为心虚,不敢多言。现在恢复身份了,总算不必憋着整日不说话了。” “不过,我这明明是风趣诙谐,到你口中,怎么就成了欠抽欠打了?” 尹潇潇扮了个鬼脸,哈哈一笑。 说笑一番后,盛鸿才正色道:“我昨日已和父皇说过此事,以后每日散学,依旧来莲池书院,随师父习武。父皇已经首肯!” “所以,师父无需有半分顾虑。” 廉夫子微微动容:“皇上真地首肯了?” 盛鸿点点头。 他此时说来随意,其实,过程并不容易。 建文帝听了他的请求,反射性地皱眉不快:“男女有别。你若是公主,拜在廉夫子门外无妨。既是男子,拜她为师便不太妥当。” “宫中善武的御林侍卫颇多,朕替你另择名师便是。” 他跪在建文帝面前,真挚地恳求:“父皇心有顾虑,皆是为了儿臣考虑,儿臣感激不尽。” “只是,儿臣当日拜师之时,便已下定决心,此生只认廉夫子为师。” “廉夫子不知儿臣身份时,待儿臣极好,精心教导,毫无保留,将一身所学倾囊而授。便是儿臣身份曝露,廉夫子心中气恼,也特意去西山探望。” “若不是廉夫子细心教导,儿臣也无这一身武艺。当日在西山遇刺,儿臣反应敏锐,替父皇挡下一箭。认真说来,有大半应归功于廉夫子。” “得遇良师,是儿臣一生之幸。儿臣也和师父说过,以后一直随她习武。” “父皇乃大齐明君,雄才大略,胸襟宽广。想来绝不会拘泥于区区男女之别,只因廉夫子是女子,便否定了她是当世武艺奇才。更不会令儿臣失信于师父,为人耻笑。” 说完,恭敬地磕了三个头。 建文帝神色复杂地看着他,半晌才道:“罢了!你既如此坚持,朕便随你。” “只是,你要记住,这是你自己坚持的选择。他日若因有女子为师被众人嘲笑,也怪不得朕。” …… 廉夫子心血翻涌,久久难以平静。 建文帝正式承认了她是七皇子的师父。 一日为师,终生为师。天地君亲师,师徒之间的关系十分亲密,甚至不弱家人。她碍于女子身份,空有一身惊世武艺,却无用武之地。 “六公主”拜她为师,令她在廉家站稳脚跟。廉家一众男丁再无人敢有半句闲言碎语,再无排挤之举。 “六公主”恢复皇子身份后,廉家上下冒出过许多不中听的话。 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堂堂皇子绝不可能拜女子为师你趁早死了这份心安生回府嫁人”。 另一种更难听,什么她这个师父只比弟子大了十岁,往日指点弟子习武少不得有些肢体接触闺誉尽毁云云。 她能揍得他们闭嘴,却无力阻止他们背后乱嚼舌头张口鄙薄。 而现在,得到了建文帝首肯的她,终于能骄傲地宣称。 我是七皇子的师父! ……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一章 独处 廉夫子心思如潮,许久都未说话,目中依稀闪过一丝水光。 她生性高傲倔强,不肯在人前落泪。很快,这一丝水光便隐没眼底。 盛鸿看在眼底,却未说穿,轻声喊道:“师父,我去拿长刀!” 廉夫子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底翻涌不息的思潮按捺下去,点点头道:“好。我今日传你一招刀法。这是廉家真正的不传之秘。便是廉家儿郎,也只有资质最佳的才有资格学。” 盛鸿精神一振,忙笑着应了,顺便说笑几句:“原来,师父一直藏着一手!” 廉夫子挑眉一笑:“没有后手,如何能降得住你这个弟子!”又随口道:“从今日起,我每日再给你讲一讲兵法。” 廉家的家传兵书,和廉家刀法齐名,俱不外传。 廉夫子往日也未动传授兵法的心思。不过,经过此事,师徒情分更见深厚,廉夫子索性抛开一切顾忌。 盛鸿心中一喜,口中谦虚地推辞一回:“廉家兵书是不传之秘,素不外传。师父若传给弟子,岂不会被父兄叔伯责备?” 廉夫子似笑非笑地瞥了盛鸿一眼:“你不想学就作罢!” 盛鸿:“……” 盛鸿果断拱手道谢:“多谢师父!” …… 尹潇潇在一旁看着,羡慕不已,小声咕哝:“亲传弟子,和我们这两个记名弟子就是不一样。” 她和谢明曦所学亦是廉家刀法。不过,所谓的“不传之秘”,廉夫子显然只打算传给盛鸿一人。她们两人没份! 谢明曦不以为意,淡淡一笑:“夫子教授的刀法,已足够你我潜心修习。” 尹潇潇撇撇嘴:“学了不传之秘的是你未婚夫婿,你当然半点都不艳羡嫉恨。” 谢明曦:“……” 谢明曦很快回敬:“听闻宫中有许多高手,待你嫁给五皇子之后,让他替你另寻师父也方便得很。” 尹潇潇瞪眼的模样不见凶狠,只有可爱:“谢明曦!我们刚才还没分高下,现在再来!” 尹潇潇不愧是尹大将军的女儿,充分承袭了亲爹好逞勇斗狠的脾气。一言不合就要出刀! 谢明曦挑眉一笑:“来就来,谁怕谁!” 两人各持长刀,继续过招。 廉夫子领着盛鸿到练武房的另一侧,传授刀法。 尹潇潇口中说着艳羡,其实颇守规矩,并不抬头张望。 倒是谢明曦,偶尔会瞥一眼过去。见盛鸿运刀流畅精神奕奕无半分不妥之处,才彻底放了心。 …… 一个时辰的练武时间,转眼即过。 廉夫子照例先离去。 尹潇潇慢吞吞地收拾长刀,磨蹭着没走。 盛鸿扬着笑容上前,亲热地说道:“好马需配好鞍。我特意为慢慢准备了一套马鞍,已命侍卫带了来,就在书院门外。你走的时候,一并带上。” 尹潇潇一听,动作顿时麻溜起来。临走前,冲谢明曦促狭地眨眨眼。 谢明曦生平从未体会过什么是羞臊。 此时,竟觉得脸颊微微发热。 那一点热意,在她白皙的脸颊上染上一层淡淡的红晕。世上最好的胭脂,也涂抹不出这般诱人的色泽。 盛鸿看一眼,便再也移不开眼,痴痴地凝望许久。 谢明曦静待那一丝热意褪去,一抬头,就见盛鸿眸色深暗地盯着自己:“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盛鸿很诚实:“你好看。” 谢明曦的语气中流露出一丝遗憾和不满:“其实,你穿女装时比我还要略略好看一点。” 盛鸿:“……” 短短一句话,便令旖旎的气氛消散得一干二净。 盛鸿哀怨地看谢明曦一眼:“你怎么这般煞风景!隔了多日没见,你就不想和我说些亲热的悄悄话吗?” 谢明曦白了一眼回去:“还有什么可说的!” 两人书信不断。尤其是盛鸿,每晚都让人送信来。便如他天天都在她身畔,从未离开过。 没有分离,何来思念难舍? 盛鸿厚颜凑上前,握住谢明曦的手,一诉情衷:“这些日子,我一个人在宫中实在难熬。想到你每日读书学习,我不能陪在一旁,心里空荡荡的。” 因剧烈地运动,盛鸿手心发烫,一片汗湿。谢明曦也是一样。此时双手交握,汗水也似交融到了一起。 心跳不自觉地加快,呼吸情难自禁地急促。 一双有情少年男女,私下独处,想忍下彼此亲近的冲动,谈何容易! 只是,这里是莲池书院,他也曾立誓,成亲前绝不随意唐突。只得生生将凑过去亲吻的念头掐灭。 …… 盛鸿声音略有些沙哑地转移话题:“明曦,以后我每晚散学都来习武。” 如此,我们便能天天相见了。 谢明曦心跳是否和他一样快,盛鸿不知道。可他清楚地听出了她声音中的那一丝喜悦:“嗯。” 盛鸿心里的喜悦之情,似要溢出胸膛。 没见面时,总以为有千言万语要说。其实,真正见了面,什么也不必多说。就这么握着手凝望彼此,已是世间最幸福的事。 沉默片刻,谢明曦才张口问道:“你第一日去松竹书院,感觉如何?” 盛鸿神色复杂,一脸的一言难尽。 谢明曦顿时来了兴致:“怎么了?该不是有你以前的爱慕者,凑巧和你同窗吧!” 盛鸿:“……” 居然一猜就中! 谢明曦莞尔一笑:“快些说来给我听听。” 盛鸿本不想说,耐不住谢明曦催促,只得说起了赵奇:“……李默还算识趣,吃了午饭便走了。赵奇和我同窗,我想甩也甩不脱。这一日,他一直看着我冲我傻笑。” “就是赵奇,害我上午被孙夫子训斥过一回。下午,教导算学的夫子还算公正,将赵奇叫出去训斥了一通。赵奇这才稍稍收敛。” “听闻赵奇天赋聪颖,资质不弱于陆迟。平日聪慧伶俐,颇得夫子们喜爱。也不知怎么回事,到我面前就那副白痴样。” “一想到明日还会见到那张傻笑的脸,我就觉得头痛。” “到底是同窗,揍他一顿是不是不太好……喂喂喂,你笑什么?”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二章 妙法 谢明曦乐不可支,笑弯了腰。 谢明曦习惯浅笑微笑,或是讥讽冷笑。这般开怀大笑,却少之又少。眉眼间浮着单纯的愉悦。 盛鸿很喜欢看谢明曦这般开怀,可自己被当成了热闹笑话,心里就颇不平衡了。 “你别笑了啊!”盛鸿语出威胁:“替我想想法子,让那个傻瓜消停安分一点。不然,我真得揍他了!” 谢明曦勉强忍住笑:“你想揍就揍,和我有什么关系!” 盛鸿颇有一套歪理:“当然有关系了。赵奇是我同窗,也是赵阁老的幼子。我揍了同窗,等同于开罪了赵阁老,落下跋扈的名声。你是我未婚妻,我丢人,你又有什么面子!” 谢明曦扑哧一声,又笑了起来,伸手拧了他的厚脸皮一把:“真没看出,原来你这般厚颜无耻!” 盛鸿眨眨眼,笑嘻嘻地将另一边脸也凑了过来:“请七皇子妃再拧这一边。” 谢明曦:“……” 笑闹片刻,谢明曦才认真地思忖起来。过了片刻,便有了主意:“你附耳过来。” 盛鸿满怀希冀地将头凑了过去。 谢明曦低语几句。 盛鸿的神色复杂又微妙:“媳妇,你可真够狠心的。” 谢明曦略一挑眉,神色淡淡:“你既恢复男儿身,往日身为‘六公主’时的一切便要全部抛下。否则,便会成为众人笑谈。” “李默也好,赵奇也罢,喜欢的俱是穿着女装的你。哪怕你换了男子装束,一时也难适应。潜意识总会觉得,你还是以前的‘六公主’。” “你让他们清楚地知道,你确实是男儿身。他们对你的痴念,自然就会烟消云散。” “这么做,对他们而言也是好事。否则,他们一心念着你,家中为他们择亲,只怕也不乐意。” 不乐意定亲的,正是李默。 赵奇只有十五岁,年龄不算大。李默却已有十七岁,这个年龄,正该是说亲定亲的时候。何必耽搁了李默的姻缘? 盛鸿深深呼出一口气:“好,我便试一试你的办法。” 谢明曦眸光一闪,悠然笑道:“放心,我的法子,保准管用。” …… 盛鸿也未逗留太久,约莫一炷香时分,便和谢明曦一起出了练武房。 扶玉和湘蕙都守在门外。 湘蕙要随盛鸿回宫,扶玉见湘蕙要走,松了口气,热情地说道:“湘蕙姐姐慢走!” 这口气松得太过明显。 湘蕙哑然失笑,冲谢明曦行了一礼,随着盛鸿一起离开。 谢明曦练武过后,颇为疲累,回屋沐浴更衣。一身清爽之后,和顾山长同进晚饭。 小巧的圆桌上,摆着六道菜肴。晚上不宜过多荤腥,其中有四道都是素菜。还有熬的香浓的粥羹和几色面点。 家常饭菜,做得极其精致美味。 顾山长笑着打趣道:“自你来了之后,一日三餐饭食十分美味。我着实沾了光,整个人都胖了一圈。” 说胖是夸张了,不过,吃得如意称心,气色确实好了几分。 谢明曦抿唇一笑:“师父这般喜欢秋娘的厨艺,秋娘知道了也定然高兴。” 顾山长笑道:“叶秋娘原本是鼎香楼里最有名气的厨娘,被你重金挖了来。鼎香楼的掌柜不知有多肉痛。” 师父两人说说笑笑,气氛安宁又融洽。 不是亲人,更胜亲人。如此情意,顾山长从未领略过,便是谢明曦,也从未在丁姨娘的身上得到过这样的温情。 世事难料。 譬如她和顾山长,前世不过寥寥数面,连话也未说过一句。谁能想到,今生竟有这般情分? …… 晚饭后,谢明曦要完成课业。 顾山长闲着无事,手持一卷书,在明亮的烛火下悠闲浏览。 若瑶煮了一杯清茶,又端来叶秋娘准备好的精致糕点。糕点颇为小巧,一口一个,甜而不腻,佐以清茶正好。 顾山长轻笑着感叹:“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如今,外面的糕点我也吃不惯了。” 谢明曦忙里偷闲,抬头笑道:“人生在世,短短数十载,何必委屈自己。衣食住行,样样都要合心意才好。” 顾山长舒展眉头,笑道:“我少女时,也如你一般,食不厌精脍不厌细。后来只身离家,执意独住,衣食宁肯清苦一些。” 若瑶插嘴道:“皇后娘娘屡次想派御厨来,都被小姐拒绝了。” 若瑶口中的小姐,自然是顾山长。 顾山长淡淡一笑:“那时我满心壮志,哪里有闲情讲究这些,索性拒了娘娘的好意。” 如今,莲池书院已声名满天下,也带动了各地女子书院的兴起。她和俞皇后曾遥想过的女子自由出入内宅读书的盛景,也算实现了。 只是,想再更进一步,着实艰难。 俞皇后对书院过问越来越少,心思几乎全部挪到了宫中。 这条注定了孤独又艰辛的路,只剩她一人独行。她心中偶尔想及,总有些淡淡的凄凉之意。 这样的心情,顾山长从未诉之于口,哪怕亲密如谢明曦,也不知顾山长这份沉沉的心事。 顾山长沉默片刻,重新张口时,又是一脸笑意:“我听闻,七皇子殿下散学后来了莲池书院,随廉夫子习武。”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盛鸿恢复皇子身份,依旧坚持认廉夫子为师。 顾山长知晓此事,颇为快慰。对盛鸿的观感也更好了几分:“我已吩咐下去,七皇子殿下来莲池书院,不必阻拦。” 谢明曦眸间笑意盈盈:“多谢师父。” …… 隔日,松竹书院。 松竹书院所设课程,和莲池书院一般无二。 唯一不同的,是骑射课程分开。各占半日功夫。穿着青色儒衫的少年们各自去寝室换上轻便的武服,拿上自己用惯的长弓箭囊。 七皇子殿下昨日刚来松竹书院,独占了一间寝室。 赵奇换了青色武服,却没随众人去练武场,而是等在了七皇子殿下的寝室外。 门忽地开了,七皇子殿下俊美之极的脸孔忽地出现在眼前:“赵奇,你进来。” 赵奇:“……”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三章 幻灭(一) 七皇子殿下主动相邀,赵奇既雀跃又激动,一张讨喜的娃娃脸红得像个大番茄,说话也不利索了:“殿、殿下,你真的邀我进去?” 我一个男子邀你进寝室,你激动个什么劲? 盛鸿忍住翻脸的冲动,冷然道:“让你进来就进来,废什么话!” 那副冷凝肃杀的神色,和三年前在书院大比中搭弓射箭大放光彩的“六公主”一般无二。 赵奇脸更红了,心砰砰跳得飞快,一脸怀春少年的蠢相,很快进了寝室。 盛鸿面无表情地关上寝室,然后开始脱衣。 赵奇:“……” 赵奇脸如红布,心几乎跳出胸膛:“殿、殿下,你、你这是要、要做什么?” 那张美丽的脸孔,曾在他少年的美梦中盘亘过三年。此时近在咫尺,美得令人屏息。明知这是七皇子而不是令他魂牵梦绕的六公主,他依然神魂颠倒无法自抑。 盛鸿强忍着挥拳揍扁赵奇的冲动,脱去武服,露出光裸结实白皙的胸膛:“赵奇,你看着,我和你一样是男子……” 话没说完,就见两抹鲜红的血迹自赵奇的鼻间流出。 盛鸿:“……” 赵奇:“……” 赵奇羞愧不已,忙用袖子擦去鼻血,连连道歉:“殿下,实在对不住。我绝不是有意为之。” 倾慕了三年的“姑娘”在他面前宽衣解带,他又不是圣人,哪能绷得住! 盛鸿用力握了握右拳,额上青筋毕露,用力深呼吸一口气:“你是不是要我连裤子也脱了,才能认清我是个男子!” 赵奇:“……” “我看在你是我同窗的份上,不想和你计较。昨日之事,就此一笔勾销。”盛鸿冷冷地说道:“你也给我看清楚记清楚了,我和你一样是男子。” “你曾倾慕过的‘六公主’,至始至终都是假的。” “你给我立刻打消心里所有不该有的念头。再敢在我面前露半点蠢样,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 赵奇进去时如心怀小鹿乱撞,出来的时候,却如被严霜打过的茄子一般。垂眉耷眼,满面颓丧,失魂落魄。 刚才的短短片刻,于年少的赵奇而言,显然是无法承受的重重一击。 赵奇如行尸走肉一般向前“飘”了几步,直至撞上另一个匆忙而至的俊美少年。 “诶哟!”赵奇差点被撞摔倒,瞬间回过神来,怒气冲冲地瞪了过去:“李默!你是不是故意撞我!” 李默同样魂不守舍心思纷乱,哪有闲心和“情敌”斗嘴,不耐地瞪了回去:“七皇子殿下邀我前来,定有重要的事情和我说。快点给我让开,别拦着我的路!” 赵奇:“……” 赵奇用“同是天涯沦落人”的复杂目光看了李默一眼,默默让了开来。 奇怪! 这个牙尖嘴利的赵奇,今日脾气怎么这般好了? 李默心中暗暗惊讶,却也无心和赵奇多说,在赵奇复杂莫名的注视下,快步上前,敲了敲寝室的门。 门里传来盛鸿的声音:“自己推门进来。” 李默定定神,推门而入。 …… 不知出于什么心理,赵奇竟然没走,站在数米之外等着。 等了约莫盏茶功夫,李默出来了。 一张俊脸惨白如纸,毫无血色,脚步轻飘无力,走路时身体微晃。似遭受了人生中最沉重的打击。 看着李默魂不附体的凄惨模样,赵奇的心情有些好转,咳嗽一声喊道:“李学长,请停步。” 李默有些茫然地停下脚步,茫然地看着赵奇。似有片刻,不知自己身处何方何地所见何人:“你是谁?” 赵奇:“……” 赵奇心里的悲恸哀伤,忽然就消失了大半。 说起来,李默比他还要惨得多! 他对“六公主”只是远远的仰慕,从无机会亲近,连话也未单独说过。也正因为如此,不至于无力自拔。 而李默,借着切磋之名,时常和“六公主”见面。对“六公主”的感情也深厚得多。 得知“六公主”原来是七皇子的噩耗时,他伤心难过了几日,很快便振作起来。李默却大病了一场。年已十七了,迟迟不肯定亲。 七皇子殿下来松竹书院读书,和他成了同窗。他一时难以自持,昨日颇有些失态。今日被七皇子当头一棒敲醒,再不敢视七皇子为昔日的“六公主”。 李默呢? 他能彻底放下吗? “李学长,” 赵奇拍了拍李默的肩膀,一脸唏嘘的低声安慰:“七皇子殿下贵为皇子,往日扮作六公主也是不得已。如今既已恢复身份,岂容你我唐突。” “以后,你我都彻底歇了所有心思。免得激怒殿下!” 李默终于从刚才的巨大打击中回过一丝神来,喃喃低语道:“对了,你是赵奇。” 赵奇撇撇嘴:“总算认出我是谁了啊!” 然后,李默一脸怒容:“为何你先进殿下的寝室?就算被彻底拒绝,我也该排第一个!” 赵奇再次:“……” 赵奇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安慰李默了:“我要去练武场了,下次再会……算了还是别有下次了!我们两个天生不和,还是别碰面了。” 然后,赵奇不屑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默同样不屑冷哼,拂袖往另一个方向而去。 …… 又过片刻,盛鸿黑着俊脸出了寝室。 一炷香之内,脱了两回衣服…… 他的清白之躯,还没未来媳妇仔细看过,却让赵奇李默两个混账臭小子看了一回。他心里如何能不气闷? 现在他也会意过来了。 谢明曦出这个主意,确实彻底打消了李默赵奇心里的念头,更有借机捉弄他之意。 他对谢明曦毫无防备,就这么跳了坑…… 真是坑! 赵奇还好打发,李默却是一副“任凭你怎么说我依然痴心不改”的样子。他一怒之下,索性脱了个精光,冷然道:“你现在对我可还有绮念倾慕!” ……当时李默那个神色,简直无法形容。 不过,他也没愉快到哪儿去就是了。 盛鸿暗暗咬牙。 一定要找谢明曦算账! …… 正文 第四百二十四章 幻灭(二) 当日傍晚。 盛鸿见了谢明曦的第一句便怨气冲天:“明曦,你坑我!” 谢明曦挑了挑眉,慢悠悠地一笑:“我先问你,我给你出的主意可有用?” 盛鸿抵赖不得,不情愿地点点头。 当然有用。 这一整日,赵奇再没用那副白痴一样的目光看过他,甚至有意无意地躲着他。李默也被刺激太重,没再露面。 到了中午,他一个人独坐角落,耳根眼前别提多清净了。 不过,一想到自己在同是男子的赵奇李默面前脱衣,盛鸿就怄得想吐血:“你给我出个别的主意不行吗?偏偏让我对着他们两个宽衣解带。我的清白之躯,算是彻底毁了……” 话未说完,谢明曦的轻笑声已溢出唇角。 眉眼弯弯,俱是愉悦。 真以为她再不计较他曾整整骗过她三年之事啊! 她生平从未吃过这等闷亏,哪有不伺机还回去的道理。 对着那张狡黠又自得的笑颜,盛鸿满心的闷气悄然消散。 “你开心就好。”盛鸿无奈地耸耸肩:“不过,以后要坑我之前,麻烦给我个暗示。让我有个心理准备。” 谢明曦笑得满是揶揄:“谁挖坑之前还给暗示?” 盛鸿长叹一声:“我以为自己神通广大,原来不过是佛祖掌心的一只猴子,怎么蹦跶也跳不出你掌心。” 正低声戏谑调笑,廉夫子冷然的声音骤然响起:“短短一个时辰练武,不容浪费。你们两个要说话,待练完再说。” 谢明曦和盛鸿都是心理强大(脸厚心黑)之辈,被廉夫子这般数落,没一个脸红害臊的,齐声应是。 一旁的尹潇潇唏嘘感叹:“说悄悄话被逮个正着,竟不脸红。世道日下,人心不古啊!” 谢明曦:“……” 盛鸿:“……” …… 不管如何,谢明曦的办法确实有效。 赵奇躲了几天后,又主动和盛鸿说话。言行举止颇为“正常”。再无往日看着心仪姑娘的白痴样。 盛鸿也没摆什么皇子架子,很快和赵奇结交为友。 除了赵奇之外,和一众同窗少年,也慢慢熟稔起来。 在莲池书院时,盛鸿处处时时克制,唯有私下和谢明曦独处时,才轻松一些。如今恢复了男子身份,和一众少年相处,格外投契自在。 众少年也渐渐察觉,七皇子殿下并不似他们之前所想的那般高傲冷漠。相反,他从不在同窗面前摆架子,除了偶尔促狭些,其余时候堪称平易近人。 七皇子的平易近人,和三皇子的礼贤下士又自不同。 三皇子再温和含笑,也会令人清楚地察觉到彼此身份之别,众少年从不敢失礼于三皇子。 七皇子殿下挑眉坏笑时,总会令人不自觉地忘了对方的皇子身份,生出亲近之心。这大概也是七皇子殿下特有的魅力了。 一个月过后,七皇子殿下已成为众少年中最受欢迎的同窗。 哪怕七皇子殿下文科略弱全仗骑射算学三门,才勉强挂在了甲等末,也丝毫无碍他在众同窗少年中的地位。 …… 躲了七皇子殿下整整一个月的李默,这一日终于露了面。 盛鸿用完午饭,和同窗少年们说笑着同行,在寝室外遇到了李默。 一月未见,李默清瘦了一圈,面容间也有几分憔悴。不过,目光颇为平静。 盛鸿略一挑眉:“你来找我,有何事?” 其余同窗少年,早已识趣地离开。 唯有讨人嫌的赵奇,大喇喇地站在一旁。 李默先瞪赵奇一眼:“我和殿下说话,闲杂人等请勿偷听!” 赵奇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这里是松竹书院,不是李府。我爱站哪儿就站哪儿。” 李默冷笑一声:“强词夺理!” “随你怎么说。”赵奇一脸大度,脚下压根没动弹的意思。 哪怕彻底歇了对“六公主”的爱恋之心,赵奇和李默依旧互看不顺眼,而且丝毫没有和解的打算。 李默被搅局捣乱的赵奇气得心血翻涌。当着赵奇的面,他纵然有一肚子话,也半个字都说不出口啊! 盛鸿忽地对赵奇说道:“李默有话要说,你先走一步。” 赵奇这才万般不情愿地离开。临走前还特意叮嘱:“李默若有言行不当之处,殿下可别客气,只管动手揍他。” 盛鸿:“……” 李默:“……” …… 赵奇一走,世界陡然安静了。 李默看着盛鸿,一时未说话。 盛鸿可没那么多心情和李默磨叽,略有些不耐地问道:“你特意来找我,莫非就是要在这儿和我大眼瞪小眼?” 李默曾数次领教过“六公主”一言不合就动手的脾气,不敢再磨蹭,很快张口道:“我来找殿下,是要和殿下说明。我对殿下再无他念。” 盛鸿哂然:“就这么简单的事,也用想一个月?” 李默:“……” 李默既是放下了对“六公主”的痴恋,应对间就自如多了,立刻应了回去:“若谢三小姐忽然告诉殿下,其实她是少年郎,只不过一直穿女装而已。不知殿下要用多久才能放下对谢三小姐的倾慕之心?” 盛鸿:“……” 算了! 看在李默“回心转意”的份上,他今日就不动手了。 李默显然颇有几分欠抽的贱脾气,看着盛鸿握拳,张口问道:“殿下是不是又想动手揍我了?” 盛鸿张口夸赞:“观察力颇为敏锐!” 李默:“……” “今日就罢了!”盛鸿松了右拳,淡淡说道:“我忍你一回。以后再随意出言离间挑唆我和明曦,我饶不了你!” 然后,迈步从李默身边走过。 李默转身,目送盛鸿的身影远去。 一身黑衣的俊美少年,身材修长,风度翩然。犹如一道惊鸿,悄然划过心田。留下无法磨灭的印记。 然而,这道惊鸿从不属于他。 他终将被留在原地,默默地看着这道身影离去。 李默一动不动地站了许久,目中似有水光闪过,很快又隐没眼底。那份锥心之痛,却悄然散去。 他做了三年的美梦。 现在,梦也该醒了。 …… 正文 第四百二十五章 父子 当晚,椒房殿。 今日松竹书院公布月考成绩,诸皇子不约而同地齐至椒房殿,向帝后请安。 三皇子此次考得颇佳,位列甲等不说,总分也位居第二。 俞皇后颇为愉悦,含笑夸赞:“三皇子近来颇为勤勉,学业颇有进益。” 三皇子一脸谦逊地应道:“儿臣天资平平,自要加倍勤于学业,不敢当母后盛赞。” 建文帝亦是心中快慰,笑着说道:“你学业出众,不但皇后赞你,朕也要夸你。没什么不敢当的。” 又对其余皇子说道:“你们几个向你们的三皇兄多学一学,将心思精力都用在学业上。” 几位皇子齐声应是。 五皇子早习惯被兄长们压一头,没什么特别感觉。 七皇子殿下之前养伤数月,又以偏科闻名,总分低一些,也无愧色。 四皇子看着春风得意的三皇子,心中却是气闷难忍。 往日四皇子课业最为出众,也最得建文帝欢心。自丽妃被禁足四皇子又被狠狠训斥发落之后,四皇子心怒难平,无心向学。这几个月来,课业着实下滑了不少。 这一回,更是首次被三皇子压过。 不身在其中,很难体会到四皇子此时的愤怒不甘。 …… 建文帝目光一扫,落在四皇子没什么表情的俊脸上。 建文帝皱眉,声音里透出一丝不快:“你近来在忙什么?为何课业一直在下滑?还有两个月,便是结业考试。你这般模样,如何能令夫子满意令朕满意?” 四皇子只得低头请罪:“都是儿臣不争气,令父皇失望,请父皇责罚!” 俞皇后淡淡瞥了四皇子一眼,然后对建文帝说道:“四皇子往日课业出众,近来或许是情绪不稳有些心事。皇上也别太苛责他了。” 这是求情还是上眼药? 四皇子心中冷笑不已。对俞皇后的愤恨不满,几乎溢出胸膛。 建文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从今日起,你不得有半分懈怠,结业考试没考进前三,朕必要罚你!” 四皇子心中一凛,低声应下。 轮到五皇子时,建文帝的神色便缓和多了,夸赞了几句,便道:“结业考试之后,朕便让你们兄弟三个上朝听政,各领些差事锻炼一二。” 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一起应下。 进入朝堂,意味着诸皇子长大成人,开始学习政事。二皇子便是自书院结业后开始临朝听政。 不过,二皇子至今都未领实际的差事。 由此可见,建文帝待二皇子委实不甚上心……这也是难免。对一个注定与储位无缘的皇子,何须投注太多心力教导?平庸些也无妨,日后做个清闲富贵的藩王便是。 建文帝的话中之意不难揣摩。 想做储君,就要看接下来几年的临朝听政当差如何了。 几个年长的皇子心中各自思量计较,面上都是一派恭敬。 盛鸿冷眼旁观,心中了然。 建文帝显然有意从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之中择一个最出色的为储君,压根没考虑过他这个七皇子。 以女装示人,欺瞒天子六年。建文帝碍于他的救驾之功,不便降罪计较,却已心有芥蒂。 …… 建文帝看向七皇子,神色还算温和:“你养伤数月,进松竹书院只有一个月,此次月考能有此成绩,也算不错了。” 盛鸿收敛心绪,笑着应道:“多亏了顾山长,之前几个月一直伴在儿臣身边,教导儿臣。否则,儿臣这回根本考不中甲等。” 没等建文帝出声,俞皇后便笑着打趣:“前三年在莲池书院,你考甲等的次数屈指可数。没想到,到了松竹书院,竟能考甲等。便是甲等最末,也足以令人惊叹了!” 三皇子五皇子俱闷笑一声,四皇子也无声地扯了扯嘴角。 盛鸿脸皮又老又厚,半点都不羞愧:“儿臣往日因隐藏身份之故,心中惶惶不安,如何能静心向学。考乙等也是难免。” “如今儿臣恢复身份,得以正大光明地以男装立于人前。父皇母后宽宏大度,既往不咎。儿臣自要勤奋学习,不给父皇母后丢脸。” 俞皇后笑了起来:“往日沉默少言,几日都听不到你一句话。原来也是装出来的。” 建文帝神色未变,眼底的笑意却少了几分。 俞皇后之言,绝非无心。 俞皇后要抬举三皇子,不时打压四皇子。五皇子颇为伶俐,极少冒头。今日,俞皇后直接冲着他来了。 为什么? 他近来安分守己,没做任何出格的举动。考试也只勉强甲等。目前看来,对三皇子毫无威胁。俞皇后为何忽然敲打他? 盛鸿心里暗暗生出戒备,面上露出被打趣后的些微尴尬,拱手告饶:“母后心中有数就是,还请饶过儿臣一遭。” 俞皇后一笑置之,不再多言。 …… 诸皇子告退后,建文帝揉了揉太阳穴,叹道:“儿子们大了,一个个心思也多了。莲娘,朕是不是老了,近来总易疲倦,也时力有不逮。” 能不疲倦吗? 色是刮骨钢刀! 建文帝沉迷床榻之欢,私下服用有壮~阳之效的“神仙丸”。这味药丸确实无损男子身体,能令男子龙精虎猛。消耗的精力元气却都是建文帝自己的。 俞皇后伸手,为建文帝按揉太阳穴,一边温声道:“皇上操劳国事,龙体偶有倦意,也是难免。” “好在皇子们都长大了,也能为皇上分忧了。” “过了年,便让他们都领些差事。皇上也能轻省些。” 温柔和缓的声音,极大的抚慰了建文帝。 建文帝闭上眼,笑道:“皇后所言极是。六部差事,让几个皇儿各去一部,学一学如何当差做事。” 吏户礼兵刑工六部,自有轻重之别。 俞皇后眸光一闪,随口笑问:“看来,皇上心中已有主意了。” 建文帝嗯了一声,并未细说。 俞皇后也不再多问。 过了片刻,建文帝才道:“莲娘,我知道你心里想什么。只是,立储不是等闲之事。朕亦不能轻易做决定,总得再看上一看。”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六章 芷兰 俞皇后笑容微微一顿。 立储一事,帝后心照不宣。 她竭力抬举三皇子,建文帝心中清楚。只是,建文帝一直更喜欢四皇子。 建文帝心意摇摆,迟迟未定。 今年诸事纷繁,先是西山遇刺,紧接着“六公主”变成了七皇子,再有诸皇子指婚定亲。莲香得宠,端妃失宠,梅妃入冷宫,丽妃被禁足,四皇子被训斥,李太后被弹压…… 后宫波涛暗涌,再不复往日安宁。 其实,往日也不算平静。只是重重矛盾都被压在了和睦的表象下。如今,俞皇后不再隐忍,手腕愈发凌厉。便是李太后,也常被气得在慈宁宫里破口怒骂。 俞皇后势盛,三皇子的崛起也无可避免。 四皇子看似圣眷不如从前,实则势力强劲。外家和未来岳家皆是京城名门。储位之争,谁胜谁败,尚未可知。 “皇上所言甚是。”俞皇后温婉一笑:“立储是国之大事,总得仔细斟酌。待皇子们各自领了差事,方能看出各人心性能耐。” 顿了顿,又轻声道:“臣妾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皇上。” “一众皇子皆是庶出,臣妾虽为嫡母,到底和他们隔了一层。三皇子生母是臣妾堂妹,便多了一份亲近。所以,臣妾待他也亲热些。” “只是,臣妾万万不敢因这点私心左右皇上立储。” “不管皇上日后择哪位皇子为储君,臣妾都为皇上高兴欢喜。” 俞皇后神色温柔,细语款款。 建文帝凝望着俞皇后,温声道:“莲娘,朕还未老。有朕在一日,便有你尊荣一日。朕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不管是谁被立为储君,都会孝顺爱重你。” 俞皇后弯起嘴角,目中露出柔情:“皇上的话,臣妾都记下了。” 建文帝伸手揽住俞皇后,俞皇后依偎在建文帝的胸前,气氛静谧安宁。 一切恍如往昔。 …… 半个时辰后,建文帝沐浴更衣,由莲香伺寝。 俞皇后已习惯了独寝。 今夜值夜的,是芷兰。 芷兰生的温婉秀丽,气质端庄。在一众宫女中,十分出挑。 宫女大多出身低微,芷兰却是例外。她的父亲曾为江州知府,因渎职获罪,被罢免官职,流放千里。 芷兰自少便是官家千金,被精心教养长大。家中骤逢变故那一年,芷兰只有十二岁,正是花容月貌窈窕之龄。其父不舍得令女儿受苦,托了故交同僚收容芷兰,送进宫里做了宫女。 芷兰知书达理聪慧细心,很快在宫女中脱颖而出,被俞皇后选中做了贴身女官。因容貌气质出众性情温婉,宫中内侍爱慕者颇多。 眼高于顶的卢公公,也暗暗为芷兰倾心。 芷兰从未生出过和内侍结对食之意。哪怕卢公公是建文帝亲信,芷兰也未动过心。她自知是罪臣之女,能进宫为宫女伺候俞皇后,已是幸事。只想着安分守己地留在宫中,待年过四旬再求出宫…… 她的平静生活,终止于一年前。 俞皇后命人带她出宫。 她被领到一处僻静的宅院里,然后,见到了阔别七年的父母和兄嫂侄儿。 家人在边关受苦数年,俱都面黄肌瘦憔悴不堪。见到她时,一个个嚎啕痛哭。她亦泪如雨下。 回宫后,她跪在俞皇后面前,轻声道:“多谢娘娘令奴婢家人归京。自今日起,奴婢任凭娘娘差遣。” …… 时隔一年,芷兰回想起昔日平静的生活,竟有恍如隔世之感。 可不管如何,她都未后悔过自己的选择。 “娘娘,被褥已放好,奴婢伺候娘娘就寝。”芷兰柔声说道。 俞皇后随意嗯了一声,坐到床榻上:“芷兰,这里没有外人,你坐过来,本宫和你闲话几句。” 宫中规矩严苛。 芷兰一脸诚惶诚恐:“娘娘厚爱,奴婢本不该推辞。只是,这实在于礼不合……” 俞皇后淡淡一笑:“本宫让你坐下,你但坐无妨。” 芷兰战战兢兢地应声,坐到了床榻边,眼眸略略低垂,不敢和俞皇后对视。 俞皇后也未勉强,低声问道:“皇上近来服神仙丸,可是已一天服用两粒?” 建文帝暗中服用神仙丸之事,在宫中也是极隐秘的事。除了献药的太医和卢公公之外,便只有俞皇后和芷兰知晓。 芷兰定定神,轻声应道:“自半月前,便每日服用两粒了。” 卢公公是内侍,只能算半个男人。结了对食之后,对芷兰却是极好。将存了多年的私房银子交给芷兰不说,平日建文帝的赏赐,卢公公也都给了芷兰。凡事无大小,俱不隐瞒。 建文帝住在椒房殿,一言一行一举一动,俱都在俞皇后眼中。私下服药之事,建文帝自然想瞒下。 殊不知,卢公公早已私下将此事告诉芷兰,芷兰又悄悄向俞皇后回禀。 建文帝更不知,献药的赵太医,亦是俞皇后的人。 俞皇后神色淡淡,窥不出半丝情绪:“你私下和卢公公说,除了进献神仙丸,再多为皇上准备一些助兴之物。” 芷兰低声应下。 一开始听到此类吩咐,芷兰颇为震惊。如今,已不会再露出半丝错愕。 芷兰也曾私下暗暗揣度过俞皇后的目的为何,却越想越是心惊。 建文帝如此纵情声色,娘娘不但不劝诫,反而推波助澜。 娘娘,你到底意欲为何? …… “芷兰,你是不是在想,本宫为何要这么做?” 俞皇后的声音陡然在耳边响起,仿佛洞悉了芷兰心底所有的惊疑猜测。 芷兰一惊,忙起身在床榻边跪下:“娘娘明鉴,奴婢绝不敢枉自揣测!” 俞皇后目光扫过身姿窈窕白皙秀丽的芷兰,扯了扯唇角:“你听令行事便可,其余诸事,不必多管。” 顿了片刻,俞皇后又道:“你父亲是罪臣,不能再入仕。你兄长也无参加科举的可能。本宫有些私产,让他们父子做个管事,倒也不算辱没他们了。” 芷兰喜出望外,连连磕头谢恩:“多谢娘娘,奴婢代父亲兄长谢过娘娘恩典。” …… 正文 第四百二十七章 沾光(一) 看着感恩戴德的芷兰,俞皇后扯了扯唇角。 人都有弱点。 譬如建文帝,喜好美色,留念自己的年少时光。见到肖似自己年少时的美人莲香,欣喜不已,爱宠有加。 譬如卢公公,不喜金银,倾慕芷兰。自与芷兰结为对食,便对芷兰掏心掏肺。 譬如芷兰,心忧父兄前程未来。掌控住她父兄,便能令她赴刀山火海。 再譬如莲香,出身卑贱,是瘦马之身,自幼学的便是柔媚取悦男子之道。如此女子,最易被富贵迷住心神。所以,进宫前便给她灌下毒药。为了活命,莲香自会俯首帖耳,唯命是从。 再再譬如赵太医,医术并不算最出众,却有出人头地的野心。自己许以太医院院判一职,赵太医便心甘情愿地听令差使。 ……后宫中,诸如此类的人,还有很多。 便是宫外,和俞家走动密切的官员也越来越多。 俞皇后微微低头,注视着自己保养良好的纤纤玉手。然后,手悄然拢紧。 这只纤柔的手,已渐渐发力,掌控后宫。总有一日,这只手,要将建文帝也一并掌控其中。 男女情爱,来时如飓风,去时无影踪。 唯有权势,永远不会辜负她。 “天凉地寒,起身吧!”俞皇后再次张口,声音温和平静:“本宫歇下,你也一并早些歇下。” 芷兰柔声应下。 …… 谢府。 谢明曦和顾山长同住莲池书院,每隔十日才回谢府一回。如此一来,和谢府众人见面的机会大大减少,眼前耳根都清静许多。 “丁姨娘在春锦阁外,说是要见小姐。”从玉低声禀报。 谢明曦专注地看书,头都未抬:“不见。” 从玉应了一声,退了出去。过了片刻,又捧着一条衣裙来了:“这是姨娘亲手为小姐做的衣裙,姨娘求着奴婢将衣裙送到小姐面前。奴婢实在无法推却。” 每次回府,丁姨娘都会来这么一出。 明知谢明曦不肯见她,便做些衣物鞋袜送来。 便是谢明曦,也不得不赞叹丁姨娘一腔“慈母情深”。 她和丁姨娘早已反目。不过,她出自丁姨娘的肚子是事实。丁姨娘扔了脸面不要,硬是凑上前来,摆明了是要沾一沾未来七皇子妃的光。 谢钧少不得要给丁姨娘几分体面。这一个月里,去了兰香院两回。丁姨娘深觉自己的法子没错,整日埋头为谢明曦做针线。 丁姨娘若以为这样就能如愿,实在太可笑了。 她从无原谅丁姨娘的打算,也绝无可能和丁姨娘修复母女关系。 谢明曦随意瞥了一眼。 从玉心领神会,立刻将衣物放进箱子里,绝口不提丁姨娘。 …… 傍晚时分,徐氏领着儿媳阙氏亲自来了。 二房众人低调安分,唯有徐氏执掌内宅略贪些银子而已。 谢明曦对识趣又精明的徐氏没有恶感,对二房的堂姐堂弟们也有几分好感。谢铭老实木讷,阙氏伶俐善言,都不惹人厌。 谢明曦微笑起身相迎:“祖母,二婶娘。” 徐氏亲热地拉起谢明曦的手:“明娘,你如今十日才回府一回,想见你一面都不易。我这心里,可是日日都惦记着你呢!” 阙氏忙笑着附和:“是啊!我也盼着你时常回府。” 如此热络殷勤,显然是有求而来。 谢明曦微微一笑:“都是一家人,说话无需拐弯抹角。二婶娘若有事相求,大可直言。” 阙氏被道破来意,略有几分忐忑,陪笑道:“兰娘今年及笄,还有十余日便是及笄礼。我想请你做兰娘的赞者。” 原来是为此而来。 谢明曦并未推脱,笑着应下:“好。” 谢明曦应得这般爽快,阙氏既惊又喜,连连道谢。 谢云曦十四岁,又是嫡出,论年龄身份更合适。只是,谢云曦眼高于顶心气颇高,对谢兰曦素来冷淡。 谢明曦是未来的七皇子妃,庶出之事,早已无人提及。有她做赞者,自然体面。 徐氏也是满脸欢喜,笑着说道:“明娘做赞者,最好不过。正宾的人选,我一时没主意,明娘替我想想,请谁合适。” 永宁郡主身份贵重,是谢家长媳,也是谢兰曦的大伯娘。请她做正宾,原本是最合适也最体面的。 只是,永宁郡主性情高傲,连谢老太爷和谢钧也未放在眼底,谢家二房之事,怕是请不动她。 再者,谢明曦和永宁郡主素来不和。二房早已选了谢明曦这一边,压根不敢想左右逢源这等美事。 这个徐氏,倒是有魄力有决断,颇有一条路走到黑的勇气! 谢明曦眼中闪过一丝笑意:“祖母若无合意的正宾人选,我去求一回师父,请她来做兰曦堂姐的正宾如何?” 谢明曦口中的师父,正是声名赫赫的莲池书院顾山长。 徐氏大喜过望,连连笑道:“若能请动顾山长,便再好不过了。有劳明娘了!” 永宁郡主身份再贵重,也清贵不过顾山长啊! …… 徐氏婆媳满心欢喜地出了春锦阁。 “婆婆真是有远见!”阙氏满心喜意地低声笑道:“怪不得前几日我提议请郡主为正宾,婆婆不肯点头。原来是打着请顾山长的主意!” 徐氏颇为自得地瞥了阙氏一眼:“明娘和郡主素来不和。我们既是请明娘做赞者,便不能再请郡主为正宾。否则,便成了墙头草。” “做人哪,最忌讳摇摆不定,更别想着左右逢源的美事。” “我们选定了明娘,今日看来,眼光实在是极好。” 谢明曦身份今非昔比,日后荣华富贵唾手可得。 谢家二房跟着沾一沾光,谢明曦显然并不介意。 徐氏越想越得意,低声笑道:“杨夫子教导兰娘姐弟三年,只可惜她是个寡妇,不宜为正宾。我原本只想着明娘为我们请书院一位夫子来做正宾。没想到,明娘竟肯为我们求顾山长为正宾,实在是意外之喜了。” 可不是么? 阙氏喜上眉梢,和徐氏对视一笑。 瞧瞧苦逼的丁姨娘和谢元亭,一个是谢明曦的亲娘,一个是谢明曦的同胞兄长,却半点光都沾不到。只因他们彻底伤了谢明曦的心。 谢明曦对二房众人一直颇为和善,皆因二房众人选定站在她身后。 当年将赌注押在谢明曦的身上,是徐氏最英明最正确的决定。 …… 正文 第四百二十八章 沾光(二) 谢兰曦及笄礼将近,徐氏婆媳忙碌着准备及笄礼。 永宁郡主早知府内动静,却袖手不管,一派漠然。只等着徐氏登门来相求。 谢家二房皆是白身,在京城三年,借着谢家的声势也结交了些女眷。不过,论身份,无人能胜过她这个郡主。 谢兰曦的及笄礼,她是最佳的正宾人选。 永宁郡主对做什么正宾并无兴致。 不过,她很乐意看到那个可恶鄙薄的徐氏折腰低头。到时候她一定摆足郡主架势,狠狠羞辱徐氏一番,出一出心头的恶气。 却未想到,左等右等也未等到徐氏的卑躬屈膝。 直至谢兰曦及笄礼前三日,永宁郡主终于忍不住了,当着谢老太爷谢钧父子的面,故作不经意地问徐氏:“还有三日,便是兰曦的及笄礼,一切可都准备妥当了?” 徐氏憋了几天,就等着这一刻,立刻笑道:“有劳郡主惦记。明娘已替我们张口请了顾山长做正宾。” “诶哟,你说这顾山长是何等的清贵哟!竟肯纡尊降贵给我们兰娘做正宾。这可都是看在明娘的面子上。” “诶哟,我们可真是大大沾了明娘的光啊!” 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被这两声“诶哟”膈应得不行,深深懊恼自己多嘴多事。 打脸不成,反被打脸。 这可就尴尬了! 永宁郡主心气难平,冷着脸道:“我有些乏了,先回雍和堂。”说完,便起身离去。 …… 永宁郡主素来没将公婆放在眼底。 哪怕住在谢府,也没见什么恭敬。要来则来,想走便走,从不顾任何人面色如何。 谢老太爷一开始还生气,到如今也习惯了。撇撇嘴说了句风凉话:“好在请了顾山长为正宾,不然,谁能请动郡主。” 谢钧:“……” 做父亲的,也给儿子稍留几分颜面吧! 谢钧咳嗽一声,扯开话题:“兰娘今年及笄,明年就该轮到云娘了。” 谢云曦的生辰就在正月。翻过一个年头就到了。 徐氏快人快语地说道:“我老婆子性情耿直,有话直说。云娘及笄的事,自有郡主出手料理,我这个老婆子可不敢多嘴多事,免得惹郡主不痛快。” 徐氏为人粗俗了些,管家倒是一把好手。这三年多来将谢家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永宁郡主领着谢元亭兄妹回谢府住下,徐氏一开始还担心永宁郡主要“夺权”。后来发现,嫁妆丰厚的永宁郡主,压根没将谢府这点家业放在眼底,这才放了心。 永宁郡主不稀罕内宅这点油水,她可稀罕的很。 谢钧也知永宁郡主的脾气,点点头道:“也好。此事我自会和郡主商议,就不劳母亲了。” 谢老太爷忽地说了一句:“元亭也快十八岁了吧!” …… 可不是么? 谢元亭今年已十七,再过月余,就虚岁十八了。 提起谢元亭,谢钧反射性地皱眉:“父亲为何忽然提起元亭来了?” 谢元亭在新儒书院读书数年,今年正逢结业。只是,谢元亭早已荒废课业,不知在哪儿结交了几个喜好吃喝玩乐的浪荡子为友,时常偷溜出书院。稍稍责问几句,永宁郡主便挺身相护。 谢钧恨不得从未有过这个儿子,平日索性不管不问。 “再不成器,也是你长子。”谢老太爷瞪了谢钧一眼:“念书不成,就给他说一门亲事,娶一房媳妇回来。让他安生点过日子。” 谢钧一听此言,更为头痛:“就他这等样子,谁家乐意将女儿嫁给他?” 谢钧就是个四品官,在鸿胪寺的差事也十分清闲。最为人津津乐道的是他娶了永宁郡主,这几年,又因谢明曦颇出风头。 不过,论谢家的家底,放在京城来看,颇有些寒碜。 谢元亭空长了一张俊俏脸孔,却是庶出,学业荒废,品性不端,名声着实不佳。谢钧厚颜探寻过一二同僚的口风,俱被人挡了回来。 想寻亲事,只能再往低等官员中寻了。 谢钧自己寒门出身,风光迎娶郡主,在外人眼中是妥妥的人生赢家,现在见儿子这副烂泥扶不上墙的德性,焉能不恼? “门第低一些也无妨。”谢老太爷张口催促:“总这么拖着,总不像话。” 谢钧皱眉应下。 …… 转眼三日即过。 顾山长为正宾,谢明曦为赞者,杨夫子领着女儿杨凝雪来了,季夫子苏夫子也联袂而来。谢明曦的好友林微微方若梦俱来观礼。 再有谢家亲眷及平日有来往的女眷,谢兰曦的及笄礼,举办得颇为热闹。 谢兰曦随杨夫子读书几年,一身的书卷气。虽不是令人惊艳的美人,却秀雅端庄,柔声浅笑,令人望之生出好感。 谢家二房依附谢家长房过活,这也算不得什么。时下聚族而居也比比皆是。只是,谢兰曦的亲爹是白身,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 不过,谢明曦和谢兰曦如此亲密交好。娶了谢兰曦过门,便能攀上皇亲,日后和七皇子府走动亦是顺理成章…… 配家中嫡子不合适,做庶子的媳妇却也相宜。 有官家女眷动了心思,打听起了谢兰曦的亲事。 徐氏一律笑答:“兰娘还小,我们还想着多留她两年。” 也就是没定亲了。那个官家女眷心中了然,当面没有多问,不动声色地又打量谢兰曦一回。 谢兰曦被看得有一丝羞臊困窘。 谢明曦颇为体贴,不动声色地靠了过来,为她遮挡住女眷们略显几分露骨的打量。 谢兰曦感激地看谢明曦一眼,轻声道:“多谢。” 谢明曦淡淡一笑,当着众人的面没有多言,只握住谢兰曦的手。 世人皆势利。 她对谢兰曦的亲近示好,无疑能为谢兰曦增加不少分量。徐氏既已将所有赌注压在了她身上,她也不吝于提携一二。 午宴过后,来观礼的女眷们一一告辞。 杨夫子一脸急切地来找谢明曦:“明曦,凝雪不见了!” 杨凝雪?她一直和杨夫子在一起,怎么会不见了人影? 谢明曦略一皱眉。 …… 正文 第四百二十九章 恶行(一) 杨夫子这般情急,一旁的季夫子苏夫子忙出言安慰。 “凝雪肯定还在谢府,命人去找一圈便是。” “是啊,你先别急。” 杨夫子心神稍定,看向谢明曦。没等杨夫子张口,谢明曦便已传令下去:“来人,去各处寻一寻杨姑娘。” 不知为何,谢明曦心里有一丝不太好的预感,又加了一句:“不管在何处找到杨姑娘,都别声张,先来复命。” 几个丫鬟齐声应是,悄然退下。 谢府的宾客陆续散去,徐氏阙氏忙着相送,一时无暇顾及。丫鬟们在谢明曦的吩咐下,悄悄寻人,并未惊动尚在府里的女客们。 杨夫子坐立不安地等着。 当年解决了江家一摊子麻烦事之后,谢明曦便将杨凝雪的卖身契还给了杨夫子。 谢兰曦谢元舟姐弟两人一直随她读书,杨凝雪也一处读书,平日和谢兰曦颇为交好。谢兰曦特意邀她们母女来观礼,她心中高兴,便带着女儿来了。 之前杨凝雪一直待在她身侧,午宴后嫌气闷出去透透气,她不忍拒绝便未阻止。却未想到,杨凝雪一直未曾回来…… 杨凝雪少时确实被江家人养歪了,后来吃足了苦头,才到了她身边。这三年来,母女相依为命。杨凝雪往昔的坏毛病都一一改了过来。进了谢府,绝不会惹是生非。 莫非,是谢府品行不端的下人见杨凝雪肤白美貌,生了恶意调戏? 杨夫子越想越是心慌。 谢明曦微笑如常,看不出心绪如何。 一盏茶后,丫鬟佩蓉神色有异,匆匆而来,在谢明曦耳边低语几句。 杨夫子离得颇近,只听到只字片语:假山、大少爷、衣衫不整…… 杨夫子面色一白,全身颤抖不已。 谢明曦生平第一次在众人面前变了脸色,目中似有幽暗的火焰喷射而出。只瞬间,这抹火焰便化为无边冷意,令人心惊胆寒。 谢明曦握住杨夫子冰凉的手,话语简洁有力:“夫子,此事我必会给你一个交代!” 杨夫子面色惨然,嘴唇抖索了一回,说不出半个字来。 谢明曦抿紧嘴角,目中闪过森森寒意。 …… 谢府后园里,有一处假山。 谢钧最喜风雅,这处假山也格外造得精巧,假山旁种了几株树木,枝叶葱茏。假山的山洞里亦可设一桌四椅,身在其中饮茶下棋,别有趣味。 杨凝雪瑟缩在山洞的角落里,双臂环着自己的身子,花容惨白,泪水涟涟。 她的衣裙已被撕裂成两半扔在一旁。白色的中衣也被扯坏,露出一截白嫩的胸脯。整齐的发髻凌乱不堪。 丫鬟佩蓉找来之际,她被谢元亭压在石桌上肆意轻薄。再迟来片刻,便彻底失贞。此时此刻此景被人见了,也再无清白二字了。 始作俑者谢元亭,衣服也同样凌乱不堪。此时满不在乎地站在一旁,随意瞥了杨凝雪一眼,目中闪过一丝自得和快意。 十七岁的谢元亭,身量修长,脸孔英俊。端看外表,任谁也要赞一声俊俏少年! 可惜,谢元亭的心胸并未随年龄的增长而便宽广,反而愈发狭窄凉薄。如今更添了几分恶毒阴鸷。 “不用哭了!”谢元亭讥讽地扯起嘴角:“我既碰了你,对你负责便是。过几日,便纳你进门做妾!” 杨凝雪全身一颤,看向谢元亭的目光中满是恨意。 是她太过愚蠢! 她到廊檐下透气,谢元亭出现时,一身锦袍风度翩然,说有要事求她。当年她曾在谢府做了月余丫鬟,自然认识谢大少爷。竟未生疑心,被谢元亭哄骗至这处假山的山洞里。 谢元亭身畔的两个小厮在假山外放风,谢元亭开始换了嘴脸,百般言语调戏。她既惊又怒,怒叱一通便要离开。 没曾想,谢元亭竟强行要奸~污她……若不是佩蓉几个丫鬟找得及时,现在她已是残花败柳。 谢元亭竟有脸要她做妾! 她恨不得他现在就去死! “怎么?你不想做妾还想做正妻不成?” 谢元亭竟然笑了起来,言辞刻薄阴损:“我可是谢家长子。我母亲是郡主,父亲是四品的鸿卢寺卿,我的妹妹是未来七皇子妃,我的妹夫是七皇子。” “就凭你一个曾为卑贱奴婢的平民少女,如何配得上我?” “我肯纳你做妾,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 杨凝雪气极恨极,猛地起身冲了过来,一副欲和谢元亭同归于尽的架势。 谢元亭猝不及防之下,被杨凝雪狠狠撞了个踉跄,顿时怒上心头。伸手拧紧杨凝雪的胳膊,用力扇了杨凝雪一巴掌。 杨凝雪到底是纤弱少女,被这一巴掌打得痛呼一声,白皙细腻的脸颊上瞬间浮起五指红印。 谢元亭心中闪过凌虐的快意,扬手又打了杨凝雪一记耳光。 仿佛要将这几年来所受的屈辱都发泄在杨凝雪的身上。 今日之事,既是一时冲动,更是积压了几年的愤怒不甘的发泄。 杨凝雪是杨夫子的女儿,又曾是谢明曦的丫鬟。他折辱这个美貌的纤弱少女时,隐隐有种折辱谢明曦的快意。 杨凝雪无依无靠,杨夫子不过是个寡妇,除了莲池书院夫子身份之外,别无依仗。遇到这等事,只有咽了这个哑巴亏,绝不敢往外声张。 骄傲的谢明曦,遇到这等事也只能隐忍低头。 想到谢明曦满心怒意却又无能为力的样子,谢元亭心里便觉无比愉悦快意。 留在假山外的几个丫鬟听到里面的动静,俱都急了。胆大的扶玉冲了进来,一见谢元亭对杨凝雪动手,扶玉怒从心头起,上前踹了谢元亭一脚。 扶玉力气远胜普通女子,此时全力一脚,踹中了谢元亭的腿骨处。 谢元亭惨叫一声,被踹倒在地,头重重磕到了假山内壁,顿时血流如注。 扶玉踹出这一脚,也不害怕,忙将杨凝雪扶起。 杨凝雪再也忍不住,扑进扶玉的怀中,呜呜哭了起来。 一阵脚步声响起。 满面森寒的谢明曦和面色苍白的杨夫子走了进来。 …… 正文 第四百三十章 恶行(二) 杨夫子看到杨凝雪的刹那,心痛如割,泪水骤然涌出。 那是她放在心尖上的女儿啊! 现在是何等的狼狈! 杨凝雪听到脚步声,抬起红肿的泪眼,哽咽着喊了一声娘,然后自扶玉怀中冲了过来。杨夫子颤抖着搂住女儿,母女两个哭做一团。 谢明曦眼底的寒意凝结成冰,冷冷地扫向地上的谢元亭。 扶玉凑上前,迅速将刚才的事禀报了一遍:“……奴婢听闻动静不对,贸然进来。当时顾不得别的,便对大少爷动了手。要打要罚,奴婢都认了!” “你做得对!” 谢明曦淡淡说了一句,然后走到谢元亭面前。 谢元亭忍着头上的剧痛,冲谢明曦挤出一个挑衅的恶劣笑容:“哟!三妹来了啊!正好和你的杨夫子说一声,我可不是轻薄之人。既碰了杨凝雪,便会负责。择个好日子,年前便纳杨凝雪进门为妾室……” 话未说完,便化为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 谢明曦下手迅疾又利落,直接卸了谢元亭的下巴。 谢元亭除了惨呼之外,再说不出半个字。剧痛之下,泪水不受控制地狂涌出眼角。 “谢元亭,你心中有气有怨,只管冲着我来。可你千不该万不该做这等令人不齿的恶行!”谢明曦冷冽如冰的声音钻进谢元亭的耳中:“我会你知道,什么是悔不当初!” 她要做什么? 难道她敢杀了他? 不,绝不可能!他是谢家长子,是她嫡亲的兄长。就算不念兄妹之情,她身为未来的七皇子妃,也得顾及谢家名声,绝不敢对他做什么。 谢元亭心中拼命安慰自己,口中嗷嗷地喊了几声,目中却闪过一丝惊惧。 谢明曦厌憎冰冷地看了谢元亭一眼,面无表情地动手。 咯嘣一声! 折断了谢元亭的右手! 喀嚓一声! 打断了谢元亭的右腿! 谢元亭直接痛晕了过去! …… 抱头痛哭的杨夫子母女,亲眼看着这一幕,心中的愤怒被畅快淋漓的快意所取代。 看着谢明曦冷凝的脸孔,杨凝雪心里隐隐有些惧意。便是杨夫子,也觉得此时的谢明曦太过陌生。 仿佛常年带着一张微笑面具的谢明曦,终于露出了无情冷漠的真容。 帮理不帮亲,说着容易,做来何其困难! 谁也没想到,谢明曦真得会对自己的兄长下如此痛手! 谢明曦目光一扫,吩咐下去:“从玉,你立刻去找一件宽大的披风来,让杨姑娘披裹。再将杨姑娘带进春锦阁,沐浴换衣,打理干净整齐。杨夫子也一同陪着去春锦阁。” 杨夫子心绪复杂,一时不知是什么滋味,默默点了点头。 杨凝雪用手擦了眼泪,小声又坚决地低语:“娘,我宁肯一辈子不嫁人,也绝不嫁进谢家做妾。” 杨夫子还没吭声,谢明曦已应道:“有我在,谁也不敢强令你进谢家做妾。” 话音刚落,假山外又是一阵脚步声。 是徐氏闻讯赶来。 谢明曦命佩蓉给徐氏送信,徐氏听了之后心里惊骇不已,勉强维持镇定命阙氏继续送客,自己匆匆赶了过来。 目睹杨凝雪的惨状,什么也不必多说了。 徐氏狠狠啐了昏迷不醒的谢元亭一口,满目厌憎愤怒:“呸!堂堂谢家少爷,竟做出这等无耻的事情来!丢尽了谢家的人!” 谢明曦淡淡道:“我已打断了他的右胳膊右腿,之后再如何责罚,等祖父和父亲做决定。” 徐氏:“……” 徐氏暗暗倒抽一口凉气。 谢元亭昏迷不醒,她只以为是被谢明曦打晕了过去。压根没想到谢明曦出手如此狠辣…… 不过,真是分外解气! 谢明曦看向徐氏:“此时绝不宜声张,还请祖母管束下人,不得乱嚼舌头。” 徐氏立刻正色应道:“放心,我绝不容人乱说。”又低声道:“客人还未散尽,待客人都走了,再给你祖父父亲送信。” 至于谢元亭,先让他在这儿躺着吧! …… 半个时辰后。 谢老太爷谢钧得知此事。 谢钧气得满脸铁青,谢老太爷面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谢家是寒门出身,可就是谢老太爷当年,也从未做过这等强行奸~污少女的恶事!靠着一张俊俏的脸孔,骗得徐氏倒贴人和银子倒是有的……罢了,好汉不提当年勇! “这个孽障!这个孽障!” 谢钧怒火万丈,咬牙切齿:“我谢钧一生堂堂正正,竟生出这等恶行无状的东西!来人,动家法!我今天亲自动手,打死这个孽障!” 谢老太爷尚未出声,永宁郡主便来了。 永宁郡主淡淡道:“不过是一个平民丫头!元亭看上她,是她的福分!纳进门来做妾,也算抬举了她!你有什么可恼可气的!” 永宁郡主浑然没将此事放在眼底的语气,彻底激怒了谢钧。 “元亭自小长在你身边,就因你这般纵容,才养出了他这副脾气!” 谢钧怒目相视:“他这等行径,便是杨姑娘嫁他为妻,也辱没了人家。还想让人家甘心做妾!你有脸说,我都没脸听!” 永宁郡主也怒了,冷笑着回击:“这算什么没脸!你当年想攀附淮南王府,连定了亲怀了身孕的未婚妻,也能哄骗着做了妾室。谢元亭不过是有学有样!” “所谓子肖其父,半点不假!” “你现在生气,不过是嫌弃谢元亭毫无手段,非要硬来。若是软言软语哄得那个杨家丫头宽衣解带成就好事,也就罢了。偏偏闹得这般不堪。丢了你们谢家一脉相承令女子心甘情愿倒贴退让的‘好名声’!” 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 谢老太爷一张老脸火辣辣地,只想找个地洞先钻进去。 谢钧脸上生疼,也顾不得什么相敬如宾,怒道:“盛永宁!这是我谢家的家事,你空顶着谢家长媳的名声,根本算不得我谢钧的妻子!此事轮不到你来插手过问!” 此言一出,永宁郡主的面色也彻底变了,冷笑不已:“怎么,你要和我和离?” ……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一章 恶行(三) 永宁郡主一句话就将谢钧噎得哑口无言! 他顶了这么多年的郡马名声,如何肯和离? 肯和离,也不必忍到现在了! 往日他在永宁郡主面前全无风骨。这几年来,情形大有改观。自谢家接了赐婚的凤旨后,谢钧的底气就更足了一层。 不过,和离还是算了。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淮南王府虽不若以前风光,也是正经的实权宗亲。淮南王依旧执掌宗人府。和淮南王府翻脸,着实不智。 永宁郡主对谢钧的为人心性了然于心,见他忍气吞声,嗤笑一声:“谢钧!我今晚将话扔在这儿!你给我听好了!” “谢元亭是谢家长子没错,也在我身边长大。打狗也看主人,我不准你动他半分!” 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了一个少女的声音:“我已动了,郡主又待如何?” 永宁郡主:“……” …… 永宁郡主此生最遗憾的事,莫过于令谢明曦平安长至十岁。生平最恨之事,莫过于被谢明曦拿捏住把柄。 一开始,永宁郡主想着暂时退让一二,日后总有机会扳回一城。 却未想到,短短几年间,谢明曦便已稳稳立足。考入莲池书院,书院大比扬名,拜顾山长为师,再到凤旨赐婚…… 今时今日,永宁郡主想撼动谢明曦,已不是易事。 每次针锋相对,皆落于下风。 永宁郡主将心头阴郁愤怒压下,面无表情地转身看了过去。 谢明曦迈步而入。 谢明曦神色淡淡,再看不出之前在假山里的冰冷愤怒:“谢元亭做出这等令人鄙薄不齿的恶行,我折断了他的胳膊,又打断了他的腿。” 众人:“……” 谢老太爷一脸震惊。 谢钧头脑也空白片刻,脱口而出道:“明娘,要打也是我来动手,你怎么能亲自动手!”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哪有妹妹打兄长的道理?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目中却无半点笑意:“谢元亭和杨夫子无冤无仇,和杨凝雪从无往来。今日杨夫子母女前来做客,他哄骗杨凝雪去了假山处,强施暴行。” “他这么做,无非是想借着折辱杨凝雪,令杨夫子痛苦,一并折辱我!” “这等人,我谢明曦绝不再认他为兄长!” “我动手,便是要给他一次终身难忘的教训。让他知道做错事的后果!如果父亲不想他彻底被养成有辱门风的废物,绝不能因此心软饶过他!” 感情打断了手腿还不算!还要他继续责罚! 谢钧目光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说得不无道理!” 谢老太爷:“……” 永宁郡主心绪不稳,双目似喷出火星来:“谢钧!谢明曦对元亭下此狠手,没有半点兄妹之情!难道你就不管不问听之任之?还想再继续责罚元亭!休想!做梦!” 一直没吭声的徐氏忍不住了:“郡主这话说得可就不对了。” “今儿个这事,都是元亭的错。这等败坏门风的事,一旦传出去,谢家上下脸上都没光彩,就是郡主也要落个‘捧杀庶子’的恶名!” 不得不说,徐氏进京几年,大有长进。连“捧杀庶子”这等说辞都会了。 永宁郡主被说中心思,面色微微一变。 谢钧心中早有怨言,此时见永宁郡主神色有异,心里气不打一处来。 永宁郡主一味骄纵谢元亭,果然没存着好心。原本谢元亭资质平平,自私凉薄些,倒也不算太坏。现在,简直就是个败家的祸根! 谢元亭有今时今日,有大半都要“归功”于永宁郡主! “郡主什么都别说了。”谢钧终于拿出一家之主的气度,以不容置疑的语气沉声道:“元亭犯下大错,必要重罚。否则,谢家以后定会毁在这个孽子手中!” 永宁郡主气得脸色铁青,狠狠地瞪着谢钧:“谢钧!你……” 谢钧冷冷道:“郡主想和离,我谢钧也不会跪地相求!” 这等时候,永宁郡主如何能咽下这口闷气,铁青着脸道:“谢钧!希望你永远不后悔今日说过的话!” 然后,拂袖而去! …… 拂袖就拂袖吧! 每隔几日就要“拂袖”一回,真当他离了她就不成了吗? 他有即将做皇子妃的女儿!难道还稀罕她这个郡主不成? 谢钧看一眼谢明曦,心里的底气又回来了。 谢明曦对谢钧的心思了如指掌,不等谢钧张口,便道:“淮南王府虽然势大,也得讲理。父亲不必怕郡主,更不必怕淮南王府!待日后,我自会照拂谢家。” 这话可说进谢钧心坎里了。 谢钧立刻舒展眉头:“父女之间,说这些可就太生分了。” 谢明曦也笑了一笑:“父亲说的是。以后,这等话我放在心里就好,不会随意诉之于口了。” 顿了顿又道:“我已将杨凝雪安顿在春锦阁里。今日之事,不能声张外扬。” “再者,除了重罚大哥之外,更要好生向杨姑娘赔礼!” 谢钧不假思索地应道:“这是应当的。请母亲备下厚礼,我亲自向杨夫子赔礼致歉。” 所谓的厚礼,便是要准备银子了。 徐氏一时拿不准要准备多少,以探询的目光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淡淡道:“杨凝雪经过此事,已不愿再嫁人。既如此,便多出些银子,够她过活。” 徐氏心中有数了,略一盘算说道:“准备两千两银子吧!” 以谢元亭的庶长子身份,便是娶亲,所出的聘礼也就是两千两了。 谢钧有些肉痛,却未吭声。 谢明曦又淡淡道:“大哥身边那两个小厮,不能再留了,都打发出去吧!” 主子行恶,两个小厮不但不阻止,竟在一旁放风。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这句话半点不假! 谢钧对处置两个刁奴毫无意见:“这等刁奴,卖了也罢!” 就在此刻,一道身影急匆匆地跑了进来,人还未至,哭声已传进各人耳中:“老爷,我求求你了,饶过元亭吧……” 谢钧反射性地皱起眉头。 谢明曦目中闪过冷意。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二章 母女 来人当然非丁姨娘莫属。 丁姨娘这些时日安分守己。每日在兰香院里做针线,每逢休沐日就去春锦阁送衣物鞋袜。哪怕是装模作样,也装得颇有样子。谢钧心软之余,对丁姨娘略微宽松了些。 丁姨娘曾执掌内宅数年,如今便是不管内宅了,消息也算灵通。 得知谢元亭犯下大错时,丁姨娘便知不好,哭喊着来求情。 丁姨娘跪在谢钧腿边,泪眼汪汪地哭道:“元亭还是个孩子,也到了该说亲成家的年龄。定是对杨姑娘生出恋慕之心,一时冲动情热,才做了错事。” “杨姑娘不愿做妾,便娶她做正妻。她一定愿意!” “元亭可是我们的儿子啊!当年你答应过我,一定会好好教养我们的儿子,你可不能因此事就彻底厌弃了元亭……” 丁姨娘哭了一通,又看向谢明曦:“明娘,我求你了,你替你大哥说说情。你父亲一直最疼你,你说的话,他总是肯听的。”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父亲肯听我的最好。如今谢家有元舟元蔚,还有五弟元楼。有没有大哥都无妨。父亲将他直接逐出家门,也省得日后再惹祸生事!” 丁姨娘:“……” 丁姨娘也不跪着了,直接冲了过来,一把抓住谢明曦的肩膀,用力摇晃。双目中射出浓烈的恨意:“谢明曦!我真是前辈子做了孽,生了你这么一个冷血无情的孽障!” “元亭有个三长两短,我豁出这条命,也饶不了你!” …… 丁姨娘心里积压了许久的怨怼愤恨,此时毕露无疑,脸孔隐隐扭曲,看着颇有几分狰狞。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这张近在咫尺的脸孔,缓缓说道:“如果可以选择,我绝不愿出自你的肚子。” 你以为只有你遗憾悔恨吗? 我的遗憾悔恨,更胜你千倍百倍! 前世我的落魄困境,皆败你所赐。如果不是我奋起挣扎,我便会如泥泞一般,被踩在脚下。 万幸,我挣扎着站了起来。一无所靠的我,靠着阴谋算计,靠着隐忍心机,在宫中活了下来。最终笑到了最后。 可每每想到你,我心中依然愤恨不已。 你生了我,为何不爱我? 你不爱我,为何要生下我? 在你眼中,兄长是宝,我这个女儿便只是根无足轻重的草吗? 你对我,只有算计和利用,你凭什么希望我对你这个亲娘掏心掏肺? 不,我早已不是那个卑微祈求亲娘怜爱的谢明曦! 而你,也不配在我面前说母女二字。 …… 丁姨娘目中满是怨恨。 谢明曦的目光漠然,未露半点怨怼,却比丁姨娘的目光更令人心惊。 谢钧看在眼底,也心惊不已,上前抓住丁姨娘的肩膀,怒喝一声:“丁含香!放开明娘!” 丁姨娘被这一声怒喝震醒,先看一眼满脸怒容的谢钧,再看一眼神色漠然的谢明曦,一股寒意自心底涌起全身。 她一直在自欺欺人。以为自己低头示弱,就能令谢明曦回心转意,能重新夺回谢钧的宠爱。 这不过是她的一厢情愿。 她早已失去了女儿。在她跪下相求谢明曦为谢云曦替考的那一刻,便已永远地失去了女儿。 丁姨娘不知自己何时松了手,如失了魂魄一般,泪水不停滑落。 谢明曦淡淡说道:“以后不必再来春锦阁了!也不必再为我做衣服鞋袜。” 然后,转身离去。 留下丁姨娘,怔怔地落泪。 心里似有一块,随着谢明曦的远去被掏空。 …… 谢钧纵是有万般怒火,见丁姨娘哭得这般伤心难过,也熄了大半。 一个人是真伤心还是装模作样的哭泣,总能分辨出来。 “含香,”谢钧放缓语气:“元亭荒废课业,和浪荡纨绔子结交。如今连奸~污这等恶事也敢做。我再不责罚管教,才是真得害了他!” “郡主刚才以和离相胁,我也没松口。” “你也不必再哭泣哀求,我心意已定,你说什么都没用。你既一心向着元亭,我便准你去伺候元亭衣食起居。你现在便去繁英阁!” 丁姨娘哭不出来了,愣愣地看着谢钧。 往日谢钧不让她亲近谢元亭,她想看儿子,还得偷偷摸摸地去。这回怎么如此慷慨大方了? 谢钧没心情再多说半个字,挥挥手,示意丁姨娘退下。 他已放弃谢元亭这个儿子,丁姨娘想做什么,也都随她去吧! 丁姨娘茫然地看了一圈,谢老太爷皱着眉头,徐氏目中闪着鄙夷,二房的谢铭阙氏从头至尾都没吭声,神色中却透露着同样的神色。 她的儿子,真得不堪到了令众人鄙薄的地步? 丁姨娘头脑一片空白,脚下如灌铅一般沉重,转身慢慢走了出去。 谢元亭所住的繁英阁,是谢府里最好的院子之一。里面伺候的小厮足有十几人。 今日,谢元亭昏迷着被抬了回来,贴身伺候的两个小厮都被拖走。其余小厮都提心吊胆,连大气也不敢出。 当丁姨娘出现时,无人吭声。 头脑昏沉的丁姨娘,在见到面色惨然满面血迹动也不动的谢元亭时,顿如撕心裂肺,整个人霍然清醒:“元亭!元亭!” “快来人,去请大夫来!” 几个小厮对视一眼,其中一个仗着胆子出声:“没有老太太的吩咐,奴才哪里敢去擅自请大夫!” 丁姨娘怒目相视:“还不立刻去请示老太太!元亭要是有个差池,我饶不了你们!” 小厮们只得听令行事。 好在徐氏也没过多为难,很快点了头。 待请了大夫进府,为谢元亭仔细检查后,皱着眉头说道:“谢少爷右胳膊右腿俱骨折,大约是疼晕了过去。须得正骨包扎!这等痛苦,定会令谢少爷疼醒。得找几个人将他稳住,不能随意挣扎乱动。” 在听闻谢元亭右手右腿俱断时,丁姨娘似一颗心被剜了出来,生生又哭了一场。 到底是谁下这样的狠手? 是谢明曦,一定是她! 她刚才竟为母女决裂而难过,现在想来,真是半点都不值得! ……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三章 余波(一) 大夫动手为谢元亭正骨时,谢元亭被生生疼醒,惨呼不绝于耳. 几个小厮早已得了严令,不管谢元亭如何挣扎怒骂,都将谢元亭紧紧地按在床榻上不得动弹。 丁姨娘哪里听的下儿子这般撕心裂肺的惨呼,几乎哭晕了过去。 “谢明曦,我和你势不两立,和你不共戴天!以后我饶不了你!”谢元亭翻来覆去地怒骂谢明曦。几个小厮听在耳中,各自在心中撇嘴。 大少爷,你就别做梦了! 三小姐在谢府何等地位,你现在又是何等模样。低头示弱讨好也就罢了,竟还想着和三小姐较劲争锋,简直是脑子进水了。 谢元亭狂喊乱嚷痛哭流涕一番,又疼晕了过去。 繁英阁里这么大的动静,也无人来探望。 谢钧谢老太爷没来,徐氏和二房众人更不会来。 永宁郡主原本倒是要来,听闻丁姨娘待在繁英阁,心里一阵膈应,索性也不来了。 谢云曦和谢元亭倒是有几分兄妹情谊,前来探望。不过,来的时候正逢谢元亭惨呼连连,那惨呼声太过渗人,谢云曦委实听不下去,没进寝室就离开了。 唯有丁姨娘,一直守在谢元亭身边。 “元亭,元亭,” 丁姨娘一双眼睛哭得红肿不堪,如桃子一般:“娘陪着你。娘一直陪着你。谢家上下都冷血无情,没半点良心。你伤得这么重,竟也不来看一看你。娘哪儿也不去,一直守着你……” 床榻上的谢元亭早已疼晕了过去。 只可惜丁姨娘这一番掏心掏肺的剖白了。 …… 春锦阁。 杨凝雪已沐浴,换上了干净的衣物。美丽细嫩的脸颊此时一片苍白,掌掴后的青淤看着格外刺目。 她紧紧依偎在杨夫子身边,攥着杨夫子的衣袖,仿佛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的稻草。 杨夫子红着眼眶,揽着女儿的肩膀,不时轻声抚慰。 今日及笄的谢兰曦也陪在一旁。 谢兰曦也哭了一场,满脸泪痕和自责懊恼:“对不起。我不知今日大堂兄竟会做出恶行!我真不知会闹到这样。早知如此,我真不该邀请夫子和杨姐姐前来……” 杨凝雪自来了春锦阁后,一直都未说过话。 杨夫子定定神,抬起头,想挤出一丝笑容,却无论如何也挤不出来:“兰曦,此事如何能怪你。你不必自责!” 谢兰曦如何能不自责? 对一个闺阁少女来说,贞洁清名何等重要? 今日杨凝雪无辜遭受此劫,日后还要如何嫁人? 哪怕谢家封锁消息,不将此事外传。对杨凝雪来说,这份羞辱和痛苦却无法挥除…… 杨凝雪实在是命苦!幼年丧夫,被家中人刻意养歪,和亲娘离心。好不容易甩开江家人到了亲娘身边,没过几年好日子,又遇到这等事。 谢兰曦忍不住又落了泪。 谢兰曦这一哭,杨夫子也忍不住了,泪水从眼眶中滑落。 杨凝雪没哭,神色木然,双目茫然空洞。 …… 就在此时,门被轻轻推开。 进来的,正是谢明曦。 看着眼前的情景,谢明曦心里也一阵酸涩。 杨夫子一直将女儿视为心头宝。为了杨凝雪,甘愿被江家压榨数年。这几年,母女团聚,杨夫子是何等的幸福愉悦。 杨夫子舍不得女儿,虽有不少媒人登门提亲,杨夫子一律没应,想着将女儿多留在身边两年再出嫁。 谁能想到,来一趟谢府,就发生了这等令人始料未及的变故? 谁能想到,谢元亭竟如此卑劣,只因对她心存怨恨,就对无辜可怜的杨凝雪下手? 谢明曦满心懊恼后悔自责,不知该如何说出口。 许久,才化为一声:“夫子,对不起。” 杨夫子用袖子擦去眼泪,低声道:“是凝雪失了戒心,被谢元亭哄骗去假山处……和你并无相干!” “你心中愤怒,并不弱于我。所以才会对谢元亭痛下狠手。明曦,你的心意,我都明白。” “三年前,若不是你出手相助。我和凝雪也无今时今日的母女相守。想来,今日之事,也是凝雪命中的劫数。” “我真的没有怪你,你也不必耿耿于怀。” 杨夫子这般通情达理,谢明曦心中愈发不是滋味。 只是,事情已发生了,再多说也无半点益处。 “夫子放心,父亲已经答应我,必会严惩谢元亭!”谢明曦低声道:“另外,杨姑娘受了惊吓,得好生静养。谢家出些银子聊表心意,请夫子不要推辞,一定要收下。” 然后,取出一摞银票。 百两一张,一共二十张,正好两千两银子。 杨夫子如何肯收,不假思索地拒绝:“银子就不必了。凭着我的束脩,足够我们母女过活。” “夫子……” “这银子,我绝不会要!”杨夫子平日最是随和,此时却格外固执:“明曦,你若还当我是夫子,就将银票收回去。否则,以后你也不必再叫我夫子了。” 杨夫子这般坚持,谢明曦只得改口:“杨夫子不要这银子,我便让人用这笔银子买一处小宅院,再置买一些田地,记在杨姑娘名下。” “夫子先别急着推辞,听我说。” “大哥为人实在不堪,不然,我必让他娶杨姑娘为正妻。杨姑娘不肯进谢家门,这笔银子便当是安置杨姑娘之用。” “我知道夫子不想动用这笔银子。只是,杨姑娘受了这么大的委屈,谢家诚心要道歉赔礼,收下又有何妨?” “杨姑娘日后若嫁人,这便是杨姑娘的嫁妆。若她不想嫁人,有房子有田地,也不愁过活。” 谢明曦句句诚恳。 杨夫子还待推辞,杨凝雪忽地张口道:“娘就收下吧!” 不收下,谢家心中不安。谢明曦也难以释怀。 虽说银子俗气了些,可人安生立世,又离不开银子。她已不想再嫁人,谢家出了这笔银子,她余生也不必为吃住发愁。收便收下吧! 杨夫子和女儿心意相通,见杨凝雪一脸心死如灰的神色,心中一阵揪痛,忍着眼泪点了点头。 正文 第四百三十四章 余波(二) 当晚,杨夫子坚持领着杨凝雪离开谢府。 谢明曦亲自送杨夫子母女回了院子,然后回转。 寒冷的夜风吹拂过面颊,谢明曦心中的阴郁却未被吹散。 她厌憎谢元亭,一如谢元亭憎恶她。偏偏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这份血缘,永远无法挥除改变。 谢明曦心情不佳,从玉仗着胆子劝慰一句:“事情已经过去了,小姐就别为此郁郁难解了。” “是啊!杨夫子和杨姑娘都是明理的人,并未迁怒小姐。”扶玉接过话茬,有些口拙地安慰:“再说了,老爷已经决意严惩大少爷。也算是给杨姑娘出气了!” 谢明曦抿紧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她倒要等着看看,谢钧会如何严惩谢元亭。 …… 谢钧没令谢明曦失望。 隔日一大早,谢元亭便被抬上马车,送去了离京城三百里远的一处偏僻田庄。 谢元亭当然不甘心就此被送走。对着谢青山高骂怒嚷:“我是谢家大少爷!你这个卑贱奴才,有何权利送我出谢府!” 谢青山身为谢钧长随,在府中颇为体面。谢老太爷徐氏见了他,也会亲切地称呼一声青山。 谢元亭张口就是奴才,谢青山心中颇为恼怒。不软不硬地应了回去:“奴才卑贱,不敢擅自做主,一切皆听老爷差遣吩咐行事。” 谢元亭怒目相视:“除非父亲亲自来,不然,我绝不走!” 谢青山心中哂然,语气中露出一丝嘲讽:“老爷一早要去官署应卯当差,无暇到繁英阁来。” 言下之意已经十分清楚。 谢钧根本不想见谢元亭! 谢元亭满目羞愤恼怒:“总之,父亲不来,我不会离开繁英阁半步。” 谢青山也不是吃素的,淡淡道:“这可就由不得大少爷了。来人,将大少爷抬到马车上去!” 几个身材壮实的侍卫立刻上前,将谢元亭抬至木板上。 谢元亭想挣扎,不小心碰到了伤处,顿时惊天动地如杀猪一般惨呼起来。 …… 熬了一夜刚合眼睡下的丁姨娘,立刻被惊醒,匆忙穿衣冲了出来:“谢青山,你这是做什么?你要将元亭送到哪儿?” 谢青山对失了宠的丁姨娘颇为淡漠:“老爷吩咐奴才将大少爷送去田庄,自省其过。” 什么? 丁姨娘头脑轰地一声! 堂堂谢家长子,竟要被送去偏僻的田庄? “元亭去多久,什么时候能回来?”丁姨娘急切追问。 谢青山回答得颇为巧妙:“这个奴才就不清楚了。” 丁姨娘:“……” 谢元亭和丁姨娘的脸色都彻底变了。 谢钧这是何意? 莫非是要将他发落在田庄里,永远不让他回谢家了? 这怎么行!他是谢家长子,谢家的家业都该是他的。他怎么能永远待在田庄? 谢元亭又开始嚷着“我不走”,丁姨娘则哭着央求:“谢管事,你让我见老爷一面。我求你了!” 谢青山见这对母子头脑还不清醒,索性直言:“郡主张口想保下大少爷,老爷和郡主为此事闹翻了脸。郡主一怒之下,已决意要和老爷和离!” “老爷连郡主都颜面都不顾了,姨娘就算见了老爷,又能如何?” 此言一出,丁姨娘谢元亭的脸上都没了血色。 谢青山淡淡道:“奴才奉劝姨娘和大少爷一句,老爷正在气头上,你们还是别闹腾为好。先老实去田庄。待过上一年半载,老爷彻底消了气,再求一求情,或许老爷还会心软。现在这般闹腾,便是有些情分,也都被闹没了。” 想走也得走! 不想走也得走! 丁姨娘一咬牙:“好,那我随元亭一起去!” 谢青山瞥了丁姨娘一眼:“老爷吩咐过奴才,只要姨娘张口,便送姨娘一道去。什么金银细软姨娘也不必收拾了。田庄里不缺吃穿,金银带了也无处花用,不带也罢。” 丁姨娘:“……” …… 一炷香后,丁姨娘母子就被一辆马车送出了谢府。 谢钧去了官署,谢明曦去了书院,谢老太爷不肯露面。倒是徐氏领着儿子儿媳来送行:“这一去,怕是以后也回不来了。在田庄里可得老实安分些。” 丁姨娘谢元亭:“……” 母子两个一起怒目相视。 心情颇好的徐氏半点都不介怀,笑着送走了这对母子。 没了丁姨娘母子,永宁郡主早上和谢钧大吵一回,一怒回了郡主府。和不和离的,徐氏并不关心。只觉得眼前清静自在了许多。 阙氏有些不安地低语:“婆婆,郡主该不是真的要和大伯和离吧!” 这年头,和离绝非等闲小事! 永宁郡主一旦闹腾起来,淮南王府岂肯善罢甘休! 徐氏倒是颇为光棍,张口道:“这事我老婆子可管不了。反正我们在谢府内宅待着,总少不了一口饭吃,管这么多做什么!” 这倒也是。 阙氏心里嘀咕一回,很快住了嘴。 …… 便连谢钧,也未料到永宁郡主这次是来真的。 两日后,永宁郡主府的赵嬷嬷趾高气昂地来了,扔下一张休书:“这是我们郡主给你的休书!” 谢钧气得鼻子都歪了! 只有男子休弃妇人,从未听闻过女子休弃丈夫的道理! 哪怕是假凤虚凰的丈夫,他也顶着郡马的身份顶了十几年。永宁郡主的嚣张跋扈,他都一一忍了。现在这般咄~咄~逼人,他要再忍,实在枉为男子! “要和离,这和离书也得我来写!” 谢钧不愧是探花出身,文采极佳,洋洋洒洒挥笔而就。 赵嬷嬷拿着和离书,同样气短胸闷。 这个谢钧! 往日就是个没骨头的怂货! 在永宁郡主面前从来直不起腰杆来。就是对着她,也得陪笑脸。现在骨头倒是硬起来了。竟主动写了和离书! 赵嬷嬷恶狠狠地瞪了谢钧一眼:“好,好的很!我这就回去向郡主复命!” “谢大人如此有骨气,希望到了我们王爷和世子面前,也这般硬骨头才好!” 谢钧难得像一回男子汉大丈夫,冷笑着扔下一句:“我且等着!” …… 正文 第四百三十五章 和离(一) 从玉扶玉随谢明曦来了莲池书院,府中的动静消息,俱由芳巧收集再送来。 芳巧为人太过伶俐,失之忠厚耿直,一直不得谢明曦青睐。好不容易熬到从玉扶玉都走了,春锦阁里的大小丫鬟便以她为首。 论打探消息,芳巧着实是一等一的好手,送来的消息颇为详尽。 谢明曦看了之后,哂然一笑。 永宁郡主和谢钧做了十几年假夫妻,彼此嫌恶,却又有各自的私心。便是前世,两人也一直做着“夫妻”。直至她在宫中彻底得势,做了贵妃。 谢钧立刻巴了上来,而她,也“摒弃前嫌”,和谢钧“和好如初”。谢钧和永宁郡主正式和离。 这一世,此事整整提前了十几年。 永宁郡主一怒写“休书”,摆明是想给谢钧难堪。只要谢钧低头示弱,像以前一样乖乖去郡主府卑躬屈膝赔礼,永宁郡主出了心头恶气,便也罢了。 万万没料到,谢钧竟十分硬气地写了和离书,令赵嬷嬷带回郡主府。 永宁郡主见到这份和离书,怒不可抑。原本只有三分做做样子,现在骑虎难下,非和离不可了! …… 永宁郡主自小便任性跋扈霸道,从未吃过半点亏。这几年屡屡在谢明曦面前隐忍退让,心里早已憋了一肚子恶气。此次已决意翻脸,行动力颇为惊人。 永宁郡主先领着一众侍卫,一大早就登了谢家的门。 谢钧还没来得及张口放狠话,永宁郡主身后的侍卫已扑上前来,如狼似虎一般,痛揍了谢钧一顿。 谢府里也有家丁,奈何人少,不及对方人多势众,根本不是郡主府侍卫的对手。 谢老太爷徐氏和谢铭夫妻都没能逃过,俱挨了打。 谢兰曦姐弟三人都出府读书,算是逃过一劫。年幼的四小姐五少爷,因天寒地冻未被抱进内堂,也免遭此难。 谢府内宅,也被赵嬷嬷领人砸了个精光。 唯有春锦阁,安然无恙。 永宁郡主原本倒是想命人一并砸了春锦阁,被赵嬷嬷私下劝了一回:“谢明曦是未来的七皇子妃,郡主何必和她撕破脸。” 再者,永宁郡主还有把柄被谢明曦攥着呢! 永宁郡主半推半就,“饶”过了谢明曦的春锦阁。 谢家主子都挨了打,齐齐倒下。谢青山身为谢钧亲信,格外得了“关照”,也被揍得遍体鳞伤,根本无力起身。谢家奴仆都慌了手脚。立刻给几位读书的少爷小姐送信。 谢兰曦姐弟三人动作迅捷,立刻赶了回来。 过了半个时辰,谢明曦也回了谢府。 …… “明曦堂妹,”谢兰曦红着眼眶上前,一把握住谢明曦的手:“你可算回来了!” 谢兰曦的手不停颤抖,一片冰凉。 谢明曦的手却温暖有力,异常沉稳:“有我在,不用怕。” 短短六个字入耳,谢兰曦惊惧惶惑的心顿时平静了许多,哽咽着嗯了一声。 谢元舟也急急地凑上前来:“明曦堂姐,祖父他们都挨了打,现在还不知轻重。府中的家丁下人,也有不少受伤的。我已命人去请了几位大夫来。” 十二岁的谢元舟,个头比谢明曦略矮了一些,已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少年。 “你做的很好。”谢明曦赞许地看向谢元舟:“不用怕,永宁郡主只为出一口恶气,绝不敢真得闹出人命来。祖父祖母他们受了皮外伤,吃点苦头罢了,性命无碍。” 谢元舟长这么大,何曾见过今日这等场面,早已慌得六神无主。 只是,他自认为是七尺男儿,不能和谢兰曦一样哭鼻子抹眼泪,强撑着做出个大人样。安排人去请大夫。 谢明曦一回府,谢元舟也顿时有了主心骨。 天塌下来,有个头高的顶着。 谢明曦,自然是谢府“最高”的那一个! 谢明曦深谙安抚人心之道,面上未露半点慌乱,目光一扫,传令下去:“府里所有未受伤的丫鬟婆子小厮家丁,都传到内堂来。” “兰曦堂姐,你领着所有丫鬟婆子,清理内宅。要将所有被砸坏的东西损坏的财物一一登记下来,记住,一件都不能漏!” “元舟堂弟,你领着小厮和家丁,在府中四处巡视,绝不容任何人趁着此时偷窃府中财物。” “另外,派人去府衙击鼓鸣冤,状告永宁郡主指使恶奴伤人,砸损谢家财物。再让人将今日谢家发生之事,四处散播。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里将此事传开。” 谢兰曦和谢元舟听了之后,俱是一惊。 “明曦堂妹,这等家丑,遮掩还来不及,为何要外传?”谢兰曦脱口而出。 谢元舟也是一脸疑惑:“是啊!这要是传出去,还闹上公堂,以后谢家岂不成了众人笑柄?” 就是要让谢家成为笑柄,让谢钧不得不彻底和永宁郡主划清界限! 谢明曦眸光一闪,淡淡道:“永宁郡主如此跋扈嚣张行事,不过是仗着郡主的身份和淮南王府的威势。” “她以为我们谢家只能忍气吞声,不敢吭声。我这回就让她知道,什么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谢兰曦姐弟还要再说什么,谢明曦看了过来,淡淡道:“出了任何事,我一力担下!你们不用担心!” 姐弟对视一眼,不再多言,各自听令行事。 …… 谢钧等人伤得着实不轻,下人不敢挪动,便抬进了最近的几间屋子里。 谢明曦先去看了谢老太爷。 谢老太爷一把年纪,竟被儿媳命人打伤,脸面受伤的程度更甚身上的伤势。见了谢明曦,老泪横流:“明娘啊!祖父以后再无颜见人了。” 谢明曦低声安慰:“我定会为祖父出了这口恶气!” 徐氏伤势略重一些。 永宁郡主厌恶她为人,特意命赵嬷嬷掌了徐氏的嘴。 徐氏一张脸都被抽肿了,牙也掉了两颗。一张嘴,俱是血腥气。 比起哭哭啼啼的谢老太爷,徐氏倒是硬气得多:“明娘!这次永宁郡主登门砸东西打人,正是现成的把柄,你可别饶了她!”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六章 和离(二) 谢明曦欣赏徐氏,不是没有道理。 谢家男子天生软骨头,归根究底,还是从谢老太爷开始的。徐氏性情粗野泼辣精明,性情也是女子中难得一见的坚韧。 “我已写了状纸,命人递去府衙了。”谢明曦张口安抚:“祖母安心养伤。” 徐氏欣慰地点点头,又低声叮嘱:“此事你还是命人给七皇子殿下送个信。若淮南王府出面,便得由七皇子殿下亲自出面,才能镇得住了。” 谢明曦也未矫情:“我刚才已命扶玉去松竹书院了。” 关键时候,该借力借力,该借势借势。 单凭谢家,单凭她一个,对付永宁郡主不难。要震慑淮南王府,就得盛鸿出马了。反正是自己未来夫婿,谢明曦使唤起来十分顺手,没半点不好意思。 徐氏这才真正松了口气,“诶哟”“诶哟”重新叫唤起来。 谢明曦又去安抚了无辜被牵累的谢铭夫妻一番,最后,才去了谢钧的床榻前。 永宁郡主最憎恶的人便是谢钧,想也知道,谢钧今日受的伤最重。一张俊美儒雅的脸孔,被揍得不成样子,身上都是伤痕。 哪怕是不伤及性命的皮外伤,没个三五个月,也决计好不了。 谢明曦问了一句:“父亲可是打定主意和离?” 谢钧目中射出愤怒的恨意:“这等恶妇,我焉能再忍下去!” “父亲痛下决心便好!”谢明曦淡淡道:“既是如此,我无需再给她留半分颜面了。” 谢钧听得有些心惊肉跳,看向谢明曦:“明娘,你要做什么?”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看了谢钧一眼:“事到如今,父亲还想着颜面二字吗?” 谢钧被噎得哑然无语。 谢家上下被打成这样,内宅也被砸了个精光。他这副模样,少说要养伤数月。这等事,压根瞒不过人,还谈什么颜面…… 谢钧咬咬牙:“罢了!你想做什么,都随你!” …… 很快,几位大夫便来了。 谢家内宅被砸得乱七八糟,看着委实不成样子。几个主子都被打伤,更是蹊跷。大夫们一边诊断疗伤,心里不免要猜测一回。 谢三小姐倒未隐瞒,在几位大夫的面前坦然道:“郡主闹着和父亲和离,闹得这般不堪,让你们见笑了。” 原来是永宁郡主干的好事啊! 几位京城名医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连连道:“三小姐放心,此等事,我们绝不会四处宣扬。” 谢明曦却道:“诸位大夫颇有医德,令人赞赏。不过,此事瞒不过人。我已命家中下人去衙门递了状纸,此事很快就会传开。宣不宣扬都无碍。” 众大夫:“……” 不愧是未来的七皇子妃,行事真是霸气! 这等家事,直接就告到衙门去了! 到时候,丢人的可就不止谢家了。永宁郡主府和淮南王府,都会跟着颜面扫地。 谢明曦温和地说道:“家中还有许多下人受伤,劳烦诸位大夫替他们也看上一看。今日大夫们劳苦,诊金我绝不会亏待了诸位。” 几位大夫连道不敢,也不介意替下人诊伤的事了,各自去忙碌不提。 …… 一个时辰后,盛鸿也来了谢府。 谢明曦自回府之后,一直忙着安抚众人安排诸事,连口热茶都没来得及喝。听闻盛鸿来了,也未意外:“请殿下进来。” 从玉略一犹豫,小声道:“小姐不去迎一迎殿下?” 盛鸿往日来谢府,俱是以“六公主”身份。以七皇子身份来谢府,还是第一回。 谢家主子都躺在床上,不能下榻相迎也就罢了。谢明曦总该出去相迎,也显得重视未来夫婿不是? 谢明曦动也未动:“又不是别人,不必多礼。” 从玉:“……” 从玉战战兢兢地代主子去相迎。 七皇子殿下依旧一袭黑衣,俊美无双。见了从玉,挑眉一笑:“明曦呢?” 从玉试图替主子掩饰一二:“小姐有些乏了,便命奴婢前来相迎。” 如果谢明曦郑而重之地来相迎,倒是生疏见外了。这样的做派,才是“自家人”。 盛半点没觉得被怠慢,反而颇为愉快:“我又不是别人,不必多礼。” 从玉:“……” 主子们的心思,她真的不懂。 …… 盛鸿不是第一次进春锦阁。 这几年里,他来过几回,不过,都是以“六公主”的身份。这是他第一次身着男装,踏入春锦阁。 心里有种异样的悸动和蠢蠢欲动的喜悦。 在看到谢明曦的那一刹那,盛鸿的所有绮念一扫而空,只余心疼和怜惜。 谢明曦静静坐着,手中捧着热茶,浅浅啜饮一口,面上露出一丝倦意。 听到脚步声,谢明曦抬头看了过来:“我让人给你送信,只是让你心中有数,你怎么这么快就来了?” 眼下她应付无碍,远远没到需要他出面的时候! 盛鸿听出她的话中之意,简短应了一句:“我放心不下,先来看看。” 很自然地在谢明曦身边坐下,拿过她手里的茶杯,就着她喝过的地方喝了一口,别有用意地赞道:“好茶!” 谢明曦这个被调戏的当事人不以为意,从玉扶玉却都臊红了脸,对视一眼,很有默契地一起退了出去。 “瞧瞧你,把她们两个都吓跑了!” 谢明曦揶揄地取笑。 盛鸿面皮雄厚,咧嘴一笑:“这就吓跑了,脸皮也太薄了。以后我们成亲了,每日都在一起,她们两个该怎么办?” 调笑两句,才问起正事。 “你父亲是打定主意要和离了?”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现在已经容不得他再后悔了!” 她要借着此次机会,和永宁郡主淮南王府彻底决裂!如此一来,也会省了日后许多麻烦!至少,永宁郡主再无机会顶着嫡母的脸孔出现在她面前。 盛鸿窥破谢明曦的心思,忍不住叹了一句:“其实,我也不乐意有嫡母。” 谢明曦:“……” 谢明曦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这等话,岂能乱说!” 永宁郡主和俞皇后,如何能相提并论! 正文 第四百三十七章 官司(一) 盛鸿见谢明曦皱眉不快,立刻低声道:“你别恼!这儿只你我两人,我才会说句心里话。换了别人,我怎么会乱说。” “我在宫中一直谨言慎行,从未有过半分懈怠。也只有在你面前,我才能轻松片刻肆无忌惮了。” 身在宫中的滋味,谢明曦焉能不懂? 身边时时刻刻有数双眼睛盯着你,一言一行俱逃不过人眼。出口之言,不管是有心还是无意,都会传到有心人耳中。稍有不慎,就会落人话柄,或露出可乘之机为人所乘。 单纯良善之人,在宫中根本没活路。 在宫中,人人都得戴着数张面具过活。 盛鸿能以女装示人六年未被察觉,将世人皆瞒在鼓里。可见“功力”之深厚!她确实无需为他忧心恼怒。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很快扯开话题:“算一算时间,衙门收了状纸,也该派人去郡主府了。” 大齐律例,举凡递送状纸告官者,被告之人便需至衙门被问询。有官位爵位者,府衙会登门送传票。之后,才是开衙审案。审案时,除了府尹捕快之外,还会有许多百姓前去围看。 永宁郡主若真得被“请”至府衙,可就彻底成了笑话。 淮南王府绝不会坐视,必会暗中出手护住永宁郡主。 盛鸿也知其中奥妙,目光一闪,淡淡说道:“我已命魏公公前去府衙,有魏公公‘督促提醒’,想来府尹大人一定会‘秉公处理’。” 谢明曦闻言哑然失笑。 扯着老虎做大旗!这一招确实极妙! 盛鸿虽贵为七皇子,在宫中却根基未稳。派人拿名帖去,京城府尹未必认账。魏公公前去,可就不一样了。 魏公公曾是建文帝身边内侍,被建文帝赏给了盛鸿。其中不无监督之意。不过,在外人看来,这便是七皇子深得圣眷的明证。 魏公公亲自前去,京城府尹岂敢怠慢疏忽? …… 盛鸿既是来了,少不得要去探望谢家上下。 探望过谢老太爷和徐氏后,盛鸿又去了探望未来岳父。 看着谢钧被痛揍之后的惨样,盛鸿心里颇有几分同情,张口安慰道:“岳父受此羞辱,我绝不会坐视。岳父放心,明曦已命人送了状纸去府衙,我也打发人去了府衙。” “此事,淮南王府必要给谢家一个交代!” 盛鸿不说永宁郡主府,一张口就直指淮南王府,其中的撑腰之意,已十分明显。 谢钧心中感动之极,顶着一张看不出原来面目肿如猪头的脸道:“多谢殿下!” 盛鸿笑得格外随和亲切:“翁婿之间,谈何谢字。岳父这么说,可就太过见外了!” 盛鸿颇有做女婿的自觉,还没娶谢明曦过门,一口一个岳父叫得甚为亲热。 谢钧能做十余年郡马,脸皮之厚度也非常人能及。立刻打蛇随棍上,哀声叹道:“我这个做父亲的不中用,被郡主纵恶奴打成这样,谢家内宅被砸。此事一传出去,我谢钧颜面扫地,也就罢了。却连累得明娘也跟着颜面无光。” “万幸殿下愿伸手相助,这份恩情,我定然铭记于心,永不相忘。” “只是,永宁郡主素来嚣张跋扈,淮南王府更是护短成性,极难招惹。殿下和淮南王父子同姓盛,论血缘亲疏,我们谢家都远远不及。” “殿下这般偏帮着谢家,传到皇上耳中,惹得皇上不快就不妙了。” “殿下心意,我们谢家领了。只是,殿下万万不可这么做!” 这一番情真意切的话,听得盛鸿感慨不已。 谢钧腰杆软了些,做官没大能耐,往日全仗岳家提携。 “掏心置腹”的话张口即来,还这般诚恳真切,也算谢钧的看家本事了。 “岳父放心,父皇那里,我自有应对之策。”盛鸿温声安抚:“岳父受此重伤,好好养伤便是。其余一切,都交给明曦和我来处置。” 谢钧目中闪出感动的水光,半晌,才哽咽着说道:“真不知该如何谢殿下。” 站在一旁的谢明曦:“……” 演得差不多就行了啊! 这般惺惺作态你来我往,她看着实在膈应。 谢明曦咳嗽一声,打断翁婿两人的深情对视:“父亲好生歇着吧!午饭也备好了,殿下吃完就回书院去。” 谢钧对谢明曦如今堪称百依百顺,立刻应下。 盛鸿不太想走:“我已告了一日的假,下午我也留在谢府。”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岁考将至,殿下是否有把握考甲等?” 盛鸿:“……” 盛鸿立刻改口:“一寸光阴一寸金,岂能随意浪费。我吃完饭就回书院去!” …… 永宁郡主府。 永宁郡主今日在谢府大展雌威,该打地打,该砸地砸,积压了数年的郁气一扫而空,格外畅快。 中午,永宁郡主甚至主动饮了几杯酒,午睡时又召了点翠去“伺候”。 瑶碧守在门外,隔着厚厚的门,寝室里的动静依然隐约可闻。由此可见,永宁郡主今日心情极佳兴致高昂。 瑶碧心思沉沉。 之前数月,永宁郡主回谢府住下。为了装出夫妻和睦的样子,谢钧几乎夜夜留宿“雍和堂”。其实,每夜和谢钧同床共枕的人都是她。 她伺候谢钧也有四五年了。谢钧生得俊美,又擅甜言蜜语,床榻间耳鬓厮磨之际,她也曾暗暗做过美梦。 若永宁郡主开恩,将她的身份过了明路,她不必再喝避子汤药。等怀了身孕,生下一子半女,她便能像春桃秋菊一般,成为谢钧的侍妾…… 身为女子,谁不愿嫁得如意夫婿,生下儿女,终身有所依靠? 春桃和秋菊各有姿色,可论起容貌,没一个能及得上她。偏偏她被永宁郡主牢牢捆在身边,动弹不得。 今日永宁郡主彻底和谢钧反目翻脸,和离之事已无可更改! 她心里那点奢望,也彻底成了幻影。 门里的声音越来越激烈。 她没有半点听墙角的激动,一颗心似泡在黄莲水里,愈发苦涩。 就在此时,赵嬷嬷忽地神色有异地来了。 …… 正文 第四百三十八章 官司(二) 永宁郡主“午睡”的时候,无人敢来惊扰。 赵嬷嬷特意前来,神色匆忙,显然有要事。 瑶碧打起精神,迎上前去:“赵嬷嬷,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赵嬷嬷神色阴沉,咬牙低语:“府衙派了师爷来,说是谢家命人递了状纸,状告郡主纵恶奴在谢家行凶,打伤了谢家数人,砸了谢家财物。” “呸!这个谢钧,胆子真是不小!竟敢和我们郡主这般较劲!” 瑶碧一阵惊愕后,却未吭声。 但凡有些血性的,都不能忍下这等羞辱! 郡主依仗的是淮南王府。可谢家有谢明曦在,齐肯吃这等哑巴亏!这才过了两三个时辰,府衙的捕快就上门了…… 瑶碧心里涌起不太美妙的预感。 这一回,永宁郡主为了出心头恶气领人去谢家,只怕会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赵嬷嬷吩咐瑶碧:“捕快还在外候着,坚持要面见郡主。你立刻去敲门,向郡主禀报此事。” 这等事,自己不去,倒叫她去触永宁郡主的霉头! 瑶碧心里颇为不忿,面上却不敢显露,低声应了,然后去敲了门。 不出所料,“午睡”被打断的永宁郡主十分恼怒。屋子里的动静也彻底消停了,过了片刻,穿了衣衫面色潮红的点翠来开了门。 瑶碧目不斜视,进去禀报。 永宁郡主果然怒不可遏:“好一个不长眼的京城府尹!我今日倒要看看,谁敢让我去衙门被审!” 然后,怒目瞪了过去:“你还傻愣着干什么!还不快些过来伺候本郡主更衣梳妆!” 瑶碧心里暗暗叹一声倒霉,面上恭敬地应下。 满心怒火的永宁郡主最易迁怒,瑶碧再小心伺候,也不免被挑刺找茬。梳发时扯断了几根发丝,被永宁郡主罚了自掌嘴十巴掌。 瑶碧不敢留力,啪啪用力,将一张白嫩的脸孔打得通红。 永宁郡主稍稍解了心头恶气,领着点翠出了寝室。 瑶碧留在寝室里收拾被褥。 脸孔火辣辣地疼,心中的羞辱愤怒无处可泻,只能咽下。 …… 永宁郡主的坏脾气,在京城颇有些声名。 京城府尹接了谢家的状纸后,便觉头痛,压根不想沾手这等内宅恩怨。只是,状纸是谢三小姐亲自书写送来,紧接着,七皇子便派了魏公公前来。 这位魏公公,再内侍中也颇有些名气。 卢公公是建文帝身边的内侍总管。魏公公自十四岁起就认了卢公公为义父,卢公公对干儿子颇肯提携。兼之魏公公心眼活络为人伶俐,很快就在一众内侍中崭露头角。 建文帝将魏公公赏给七皇子,这在消息灵通的官员中早不是什么秘事。 府尹是正经的四品官,不过,在官宦勋贵皇亲多如狗的京城,府尹委实是最苦逼的官职。有些来头的,根本开罪不起。 赵府尹和两位幕僚商议片刻,终于决定“秉公办理”此事。派了姓丁的师爷来郡主府。 丁师爷,年约四旬,举人出身,善刑名断案。揣摩上意的本事,比刑名断案还要高明得多! 一接到差事,丁师爷便知此行不易,点了几个身手颇佳的捕快一同随行。 到了郡主府,丁师爷等了半个时辰,永宁郡主才露了面。 永宁郡主年少时便以冷艳闻名,如今三旬有余,依旧美丽慑人,眼角余光都未瞥丁师爷一眼。 由赵嬷嬷代为张口:“郡主忙的很,有什么话,丁师爷不妨快说。” 面对这等无视羞辱,丁师爷倒是稳得住,亲自递上了府衙的传票:“谢家状告郡主纵恶奴行凶打人,损害谢家财物。府尹大人定于两日后开衙审理此案,请郡主两日后至府衙。” 永宁郡主心头火气,霍然起身:“放肆!本郡主何等身份,赵府尹竟敢这般待本郡主,真是胆大妄为活得不耐烦了!” 丁师爷早有心里准备,面对满目怒容的永宁郡主,依然恭敬有加:“小的奉府尹大人之命前来,请郡主先收了传票。” 又特地补了一句:“七皇子殿下派了魏公公到府衙,赵府尹大人也是秉公行事,请郡主见谅。” 有能耐,冲着七皇子去啊! 拿我一个师爷撒什么气! 永宁郡主听了七皇子之名,怒火愈盛,冷笑一声,接过传票,手中稍一用力,便撕做两半。 丁师爷面色微变,说话也硬气了几分:“赵府尹大人不愿怠慢郡主,特意亲自书写传票。郡主如此行事,未免太过嚣张跋扈!” 永宁郡主在气头上,哪里会将一个师爷放在眼里,杀气腾腾地冷笑:“本郡主今日就嚣张跋扈给你看看!” 一声令下,涌进一堆侍卫,竟将丁师爷和几位捕快撵出了郡主府。 …… 丁师爷灰头土脸万分狼狈地回了府衙。 虽未挨打,被推推搡搡之下,衣服却被扯坏了,堪称斯文扫地颜面尽失! 赵府尹一见,脸黑了一半。待听闻自己所书的传票被永宁郡主亲手撕了,另一半脸也黑了。 人家是正经的郡主身份,有淮南王这个亲爹,难怪不将他这个四品府尹放在眼底。 丁师爷苦着脸问道:“大人,接下来该怎么办?” 看永宁郡主这架势,显然绝不肯来府衙受审。 两日后府衙开审,永宁郡主府没人来,算怎么回事? 赵府尹习惯性地伸手摸了摸头发稀疏的额头,一肚子糟心。 奉七皇子之令前来的魏公公,并未离开。 魏公公闻讯而来,用内侍特有的阴柔尖细嗓音说道:“赵府尹秉公行事,永宁郡主焉能这般羞辱朝廷命官?所依仗者,无非是淮南王府罢了。赵府尹不必担心,两日后的衙审如常进行便是。” “杂家这就去一趟淮南王府,问一问淮南王府意欲如何?” 魏公公走后,年近五旬的赵府尹愁得老脸满是皱褶。 看魏公公这架势,这事怕是要闹大了! 谢家,永宁郡主府。淮南王府,七皇子。一个比一个难招惹!他本就毛发不旺,经此一事,头顶非得秃了一圈不可! …… 正文 第四百三十九章 官司(三) “小姐,余安来了。”从玉轻声禀报。 谢明曦略一点头:“让他进来。” 片刻后,余安走了进来。 此次,余安不是只身前来,身后多了两个少年。 左侧的少年一身青色武服,约莫十七八岁,皮肤黝黑,五官平平,一双眼睛却格外锐利。步伐稳健,目光冷肃,犹如一把利刃,尚未出鞘便已露出峥嵘寒芒。 另一个少年穿着同样的青色武服,年龄略小一些,约有十五六岁的模样。一双眼睛细长,不笑也带着三分笑意。 这一双少年进了春锦阁后,不敢抬头张望,一起跪下行礼:“见过三小姐。” 谢明曦目光一扫,看向余安:“他们就是谢三和谢九?” “正是,” 余安以手指着目光锐利的青衣少年:“这是谢三,身手在一众暗卫中最佳。”又指着另一个眼睛细长的笑脸少年:“这是谢九,擅隐藏踪迹刺探消息。” 如今,田庄里的暗卫已近五百人。其中四百少年,少女不足一百。少女单独在一处田庄,秘密训练。四百少年分做两营,一营专练追击刺杀,另一营则训练为细作内应,专门收集消息。 谢三和谢九,便是这两营的首领。 这些暗卫,俱是无父无母的孤儿,也多相貌平庸。被余安买下送进田庄后,重新赐名。余安赐名的方法也很简单,全部姓谢,以入田庄的先后排序。 谢三和谢九,正是第一批被买下的孤儿,训练时间最长,表现也最优异出众。 两人这是第一次进谢府见真正的主子。来之前,心中各自忐忑紧张,还有一丝隐隐的激动和期待。 “你们两人起身。”谢明曦悦耳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谢三谢九一起谢恩,然后起身。趁着起身之际,飞速地扫了谢明曦一眼。 然后,两个少年心跳俱不由自主地快了一拍。 谢明曦年近十四,眉目清丽,秀美无伦,唇畔微笑浅浅,眸中神采照人。 几年的训练,他们心无旁骛,只知忠心主子听令行事。此时的反应,纯属一个少年见了美丽少女时的自然反应。 谢三谢九在众暗卫中脱颖而出,自有过人之处,很快恢复如常,垂头不语。 …… 往日谢三谢九只听余安号令,今日余安带两人前来见谢明曦,一是令他们知晓真正的主子是谁。二来,是因谢明曦有事差遣。 “谢三,从今日起,你将手下的暗卫分作三班,轮流守在谢府附近。”谢明曦淡淡说道:“若再有人登门闹事,像今日这般。你们便可现身,将来人击退。记住,不可伤人性命。” 谢三恭敬领命。 谢明曦又看向谢九:“你将手下人也分作三班。其中一拨盯着淮南王府,一拨盯着永宁郡主府,最后一拨盯着府衙。有任何异动,便让送信至莲池书院,交给从玉。” 谢九也恭敬应下。 谢明曦多瞥了谢九一眼,随口问道:“你笑什么?” 谢九语气中透出一丝无奈:“奴才天生这副模样,不笑也像是在笑。” 谢明曦哑然失笑,挥挥手,让他们两人退下。 谢三谢九走后,余安又低声道:“少女营成立最迟,暂时未成气候。不过,其中亦有聪慧伶俐之人。”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选谁为首领,由你决定便是。待日后带来给我看一眼便可。” 余安张口应下。 如今,余安手下有数十家店铺,再加这几百暗卫,要操心忙碌的事繁多。余安提拔了一批精明能干之人。暗卫里的佼佼者是谢三谢九,得用的掌柜也有不少。 短短几年间,玉容膏和神仙丸所带来的盈利,已是一笔惊人的数字。照此经营下去,谢明曦出嫁时嫁妆之丰厚,定会震惊世人。 谢钧和永宁郡主和离一事,余安一字未提。 谢明曦已存心将此事闹大,显然有坐实此事之意。余安话不多,心思却灵透,已窥出了谢明曦的心意,自不会再多舌。 “余安,我还有事吩咐你。”谢明曦忽地压低声音,吩咐数句。 饶是余安冷静过人,也被震了一震:“小、小姐,你当真要将此事宣扬出去?”这等事,可是实实在在的谢家家丑…… 谢明曦淡淡道:“照我的吩咐行事便是。” 余安立刻应下:“是。两日之内,奴才必令此事传遍街头巷尾。” …… 此时,魏公公已到了淮南王府。 淮南王父子皆不在府中,淮南王世子妃出面招呼魏公公。 魏公公年纪不大,说话却十分周到老练,一张口就吓了淮南王世子妃一跳:“永宁郡主带人打了谢家上下之事,世子妃可曾知晓?” 从早上到现在,也只大半日功夫。消息尚未传到淮南王府。 淮南王世子妃听得一懵。 魏公公虽是内侍,派头却不小,先冷笑数声,然后才将事情原委道来:“……杂家奉七皇子殿下之命,去了府衙。没曾想今日开了眼界,永宁郡主竟是连传票都撕了。赵府尹秉公行事,反遭此羞辱。” “杂家委实看不下去,这才来了淮南王府。” “烦请世子妃将此事告诉王爷和世子,也请王爷世子早做定夺,免得此事闹得太过难堪,令王府也一并蒙羞。” 淮南王世子妃送走了气势凌人的魏公公,心里忍不住怨了永宁郡主一回。 要和离就和离,将谢家众人打了个遍。谢明曦如何肯善罢甘休?七皇子也是,堂堂皇子之尊,跟着凑什么热闹? 淮南王世子妃如坐针毡,立刻命人去宗人府送信,顺便给永宁郡主也送了信。 一个时辰后,永宁郡主来了王府。 傍晚时分,淮南王和世子也回了王府。 被自家长嫂劝了半个下午,永宁郡主憋了一肚子不痛快。见了父兄,立刻有了主心骨:“父王,大哥,你们总算是回来了。” “今天的事,你们可得给我撑腰做主!” “区区赵府尹,竟敢这般羞辱我。实在可恼可恨……” 话未说完,淮南王已铁青着脸,扬手扇了永宁郡主一记耳光。 正文 第四百四十章 暴怒 结结实实的一巴掌,重重落在永宁郡主的脸上。 永宁郡主被打懵了! 她顾不得左脸火辣辣的刺痛,不敢置信地看着素来宠溺她的亲爹:“父王……你竟打我?” 自小到大,淮南王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对她几乎百依百顺,纵容宠溺。 现在,竟然动手打了她! 淮南王满心怒气,声音冷如寒冰:“打的就是你!” “我之前是怎么叮嘱你的?” “谢家接了赐婚的凤旨,谢明曦日后便是七皇子妃。谢家今非昔比,再不能等闲视之。我让你回谢家住下,和谢钧好生过日子。你是谢明曦的嫡母,不管谢明曦情愿与否,都得叫你一声母亲。” “日后你只管以嫡母身份,和七皇子府走动。哪怕沾不了光,也得将过去那点恩怨都放下。” “你是怎么做的?” “一言不合,就和谢钧翻脸,让人送休书登门,羞辱谢钧。这还不算,又领着侍卫去谢府,将公婆丈夫小叔妯娌打了个遍。被谢明曦一纸告到了府衙。接着还羞辱了赵府尹身边的丁师爷。” “赵府尹是朝廷四品命官,是京城知府,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般折辱他?” “谢家吃了这等大亏,如何肯饶过你?谢明曦摆明了要趁机将此事闹大,逼着你彻底和谢钧和离。七皇子现在也插手了进来。此事很快就会闹到皇上面前。到时候,别说你,就是我这个淮南王,也要落个教女无方的罪责!” “我这张老脸,简直被你丢尽了!” “你还有脸问我为何打你!我且问你,此事你要如何收场?” …… 淮南王越骂越怒,双目似要喷出火焰。 七皇子风头正劲,再过两三年,谢明曦便要嫁入皇家为皇子妃。这等时候,笼络谢家才是正理。 之前淮南王曾暗示谢钧,令他带着谢明曦到淮南王府走动。日后,淮南王府就是谢明曦的外家。不管七皇子有无做储君的运道,至少先结下善缘。 可惜,谢明曦识破他的用意,从未踏过淮南王府的门。谢钧倒是常来,张口闭口岳父叫得好听,只要他一提起谢明曦,谢钧就左顾言它。 他也未心急,心想着来日方长,等日后有了合适的契机,再修复和谢明曦之间的关系也不迟。 没曾想,永宁郡主闹了这么一出! 淮南王焉有不怒之理! 永宁郡主先挨打,又被怒骂一通,眼眶骤然红了。只是,她生性骄傲,直至此刻也不肯低头认错:“父王口口声声都怪我!既如此,我走便是!” 竟转身就走了。 淮南王心里那个气啊,就别提了。还不能真得放手不管:“站住!” 永宁郡主站住了也不肯回头。 淮南王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淮南王世子对这个胞妹素来疼爱怜惜,忙为永宁郡主求情:“父王勿恼!两日后府衙才开审!这两日之内,我们想出应对之策便是。” 真让永宁郡主去府衙被审,淮南王府的脸面可就丢尽了!再气再怒,也不能不管啊!谁让永宁郡主是淮南王唯一的掌上明珠! 淮南王阴沉着脸道:“你现在就领着永宁去谢家,道歉赔礼!让谢家撤回状纸!” 淮南王世子还没吭声,永宁郡主已霍然转身,冷艳的脸庞满是愤怒:“我为何要道歉赔礼!我忍谢钧,已经忍了十几年!现在,我再不愿忍了!” “我和他和离定了!” …… 淮南王额上青筋不停跳动。 淮南王世子见势不妙,连连冲永宁郡主使眼色。 永宁郡主也犯起犟劲,不管不顾,就这么气冲冲地走了。 淮南王一肚子怒火,又将淮南王世子臭骂了一顿。淮南王世子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肚子怨气,却不敢吭声。一脸晦气地代永宁郡主去谢家赔罪。 没曾想,到谢府却吃了闭门羹。 谢府门房管事倒是不敢失礼,一脸陪笑地说道:“三小姐特意吩咐过,从今日起,老太爷老太太老爷都要养伤,谢家只得闭门谢客。请世子爷多多见谅!” 淮南王世子往日从未将谢家放在眼底,今日被拦在门外,怒火蹭蹭往上涌。原本是来赔礼的,语气也硬了起来:“我要见一见妹夫。” 门房管事继续陪笑:“老爷已写了和离书,世子爷这一声妹夫,可不太合适了。” 三小姐真是料事如神!早就猜到今日淮南王府会登门,这些话,都是三小姐特意叮嘱过的…… 淮南王世子这个暴脾气,顿时就炸开了。一脚就将门房管事踹飞。 门房管事惨叫一声:“来人啊!世子爷要杀人了!” 谢府没受伤的家丁,听闻惨呼声立刻冲了过来。 淮南王世子身后带了十余个侍卫,一个个身材高壮,压根没将谢家的家丁放在眼底:“世子,动不动手?” 淮南王世子最是冲动易怒,哪里还忍得住,狞笑一声:“给我狠狠打!” 于是,谢府今日上演了第二次全武行! 谢府的家丁有一半受了伤,剩余的一半,显然也不是淮南王世子侍卫的对手,被揍得哭爹喊娘。 就在此刻,不知从哪儿冒出了数十个穿着青色武服的少年。一个个神色冷漠身手悍勇。一声未吭,便动了手。 三四个人围攻一个。 不肖片刻,局势便彻底扭转。 …… 淮南王在府中等了一个多时辰。 等来的是怒气冲冲灰头土脸的淮南王世子,还有十几个鼻青脸肿东倒西歪的侍卫。 去谢家赔礼,怎么赔成了这副德性? 淮南王心里陡然掠过不妙的预感:“这是怎么回事?” 淮南王世子一脸怒容咬牙切齿:“父王,谢家实在可气可恼。我特意登门探望,竟敢将我拒之门外。区区一个门房管事,也敢奚落嘲笑我这个世子。我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如何能咽下心头恶气!” “原本我的侍卫已经占了上风,没想到,半途冒出几十个人来。厚颜无耻地几个对一个!结果,就这样了!” 淮南王:“……” …… 正文 第四百四十章 暴怒 结结实实的一巴掌,重重落在永宁郡主的脸上。 永宁郡主被打懵了! 她顾不得左脸火辣辣的刺痛,不敢置信地看着素来宠溺她的亲爹:“父王……你竟打我?” 自小到大,淮南王连句重话都舍不得对她说。对她几乎百依百顺,纵容宠溺。 现在,竟然动手打了她! 淮南王满心怒气,声音冷如寒冰:“打的就是你!” “我之前是怎么叮嘱你的?” “谢家接了赐婚的凤旨,谢明曦日后便是七皇子妃。谢家今非昔比,再不能等闲视之。我让你回谢家住下,和谢钧好生过日子。你是谢明曦的嫡母,不管谢明曦情愿与否,都得叫你一声母亲。” “日后你只管以嫡母身份,和七皇子府走动。哪怕沾不了光,也得将过去那点恩怨都放下。” “你是怎么做的?” “一言不合,就和谢钧翻脸,让人送休书登门,羞辱谢钧。这还不算,又领着侍卫去谢府,将公婆丈夫小叔妯娌打了个遍。被谢明曦一纸告到了府衙。接着还羞辱了赵府尹身边的丁师爷。” “赵府尹是朝廷四品命官,是京城知府,谁给你的胆子,竟敢这般折辱他?” “谢家吃了这等大亏,如何肯饶过你?谢明曦摆明了要趁机将此事闹大,逼着你彻底和谢钧和离。七皇子现在也插手了进来。此事很快就会闹到皇上面前。到时候,别说你,就是我这个淮南王,也要落个教女无方的罪责!” “我这张老脸,简直被你丢尽了!” “你还有脸问我为何打你!我且问你,此事你要如何收场?” …… 淮南王越骂越怒,双目似要喷出火焰。 七皇子风头正劲,再过两三年,谢明曦便要嫁入皇家为皇子妃。这等时候,笼络谢家才是正理。 之前淮南王曾暗示谢钧,令他带着谢明曦到淮南王府走动。日后,淮南王府就是谢明曦的外家。不管七皇子有无做储君的运道,至少先结下善缘。 可惜,谢明曦识破他的用意,从未踏过淮南王府的门。谢钧倒是常来,张口闭口岳父叫得好听,只要他一提起谢明曦,谢钧就左顾言它。 他也未心急,心想着来日方长,等日后有了合适的契机,再修复和谢明曦之间的关系也不迟。 没曾想,永宁郡主闹了这么一出! 淮南王焉有不怒之理! 永宁郡主先挨打,又被怒骂一通,眼眶骤然红了。只是,她生性骄傲,直至此刻也不肯低头认错:“父王口口声声都怪我!既如此,我走便是!” 竟转身就走了。 淮南王心里那个气啊,就别提了。还不能真得放手不管:“站住!” 永宁郡主站住了也不肯回头。 淮南王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淮南王世子对这个胞妹素来疼爱怜惜,忙为永宁郡主求情:“父王勿恼!两日后府衙才开审!这两日之内,我们想出应对之策便是。” 真让永宁郡主去府衙被审,淮南王府的脸面可就丢尽了!再气再怒,也不能不管啊!谁让永宁郡主是淮南王唯一的掌上明珠! 淮南王阴沉着脸道:“你现在就领着永宁去谢家,道歉赔礼!让谢家撤回状纸!” 淮南王世子还没吭声,永宁郡主已霍然转身,冷艳的脸庞满是愤怒:“我为何要道歉赔礼!我忍谢钧,已经忍了十几年!现在,我再不愿忍了!” “我和他和离定了!” …… 淮南王额上青筋不停跳动。 淮南王世子见势不妙,连连冲永宁郡主使眼色。 永宁郡主也犯起犟劲,不管不顾,就这么气冲冲地走了。 淮南王一肚子怒火,又将淮南王世子臭骂了一顿。淮南王世子被骂了个狗血淋头,一肚子怨气,却不敢吭声。一脸晦气地代永宁郡主去谢家赔罪。 没曾想,到谢府却吃了闭门羹。 谢府门房管事倒是不敢失礼,一脸陪笑地说道:“三小姐特意吩咐过,从今日起,老太爷老太太老爷都要养伤,谢家只得闭门谢客。请世子爷多多见谅!” 淮南王世子往日从未将谢家放在眼底,今日被拦在门外,怒火蹭蹭往上涌。原本是来赔礼的,语气也硬了起来:“我要见一见妹夫。” 门房管事继续陪笑:“老爷已写了和离书,世子爷这一声妹夫,可不太合适了。” 三小姐真是料事如神!早就猜到今日淮南王府会登门,这些话,都是三小姐特意叮嘱过的…… 淮南王世子这个暴脾气,顿时就炸开了。一脚就将门房管事踹飞。 门房管事惨叫一声:“来人啊!世子爷要杀人了!” 谢府没受伤的家丁,听闻惨呼声立刻冲了过来。 淮南王世子身后带了十余个侍卫,一个个身材高壮,压根没将谢家的家丁放在眼底:“世子,动不动手?” 淮南王世子最是冲动易怒,哪里还忍得住,狞笑一声:“给我狠狠打!” 于是,谢府今日上演了第二次全武行! 谢府的家丁有一半受了伤,剩余的一半,显然也不是淮南王世子侍卫的对手,被揍得哭爹喊娘。 就在此刻,不知从哪儿冒出了数十个穿着青色武服的少年。一个个神色冷漠身手悍勇。一声未吭,便动了手。 三四个人围攻一个。 不肖片刻,局势便彻底扭转。 …… 淮南王在府中等了一个多时辰。 等来的是怒气冲冲灰头土脸的淮南王世子,还有十几个鼻青脸肿东倒西歪的侍卫。 去谢家赔礼,怎么赔成了这副德性? 淮南王心里陡然掠过不妙的预感:“这是怎么回事?” 淮南王世子一脸怒容咬牙切齿:“父王,谢家实在可气可恼。我特意登门探望,竟敢将我拒之门外。区区一个门房管事,也敢奚落嘲笑我这个世子。我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如何能咽下心头恶气!” “原本我的侍卫已经占了上风,没想到,半途冒出几十个人来。厚颜无耻地几个对一个!结果,就这样了!” 淮南王:“……” ……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二章 流言(一) 隔日一早,淮南王进宫请罪。 “……永宁自幼丧母,我对她不免宠溺几分,没想到,惯得她骄纵成性,行事无度。” 淮南王一脸自责懊悔伤心,双目泛红:“她和郡马成亲多年,原本还算恩爱。这几年常因琐事争吵。如今闹到和离的地步,她一时冲动,竟命人动了手。” “我教女无方,实在无颜来见皇上。” 不得不说,淮南王也是演技实力派人物。眼泪说来就来,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可惜,建文帝已先一步知道事情的经过,对淮南王十分不满。闻言冷然道:“朕听闻,永宁撕了赵府尹亲手所书的传票,可有此事?” 淮南王心中暗骂七皇子,面上露出苦笑:“不敢欺瞒皇上,确有此事。我已狠狠训斥了永宁,令她闭门反省……” 话未说完,建文帝已冷笑一声:“犯下大错,原来只需闭门反省便行了。怪不得永宁这般胆大妄为,皆因有王叔撑腰之故!所以,才未将朕的七皇儿放在眼底!” 建文帝一动怒,淮南王只有低头请罪的份:“皇上息怒!” 万幸李太后及时赶来求情。 宫中的动静,根本瞒不过有心人。李太后能这么快过来,自是有人通风报信之故。 建文帝素来孝顺,近来因俞皇后和李太后偶有不快。不过,总不忍事事都拂了亲娘颜面。歇了怒火,冷冷扫了淮南王一眼。 淮南王心里暗暗一沉。 这一关看似过了,实则失了圣心。 真不知前辈子作了什么恶,生了这么一对不省心的儿女!连累得他这个老子奔波操劳! …… 一大早,淮南王世子妃去了永宁郡主府。 随后,永宁郡主便彻底“病倒”,关门养病。 这一病,府衙开审一事,顺理成章地后延。至于要延到什么时候,就得看永宁郡主什么时候才能病愈了。 拖延上一两个月,或许夫妻便能和好如初,不会再闹上公堂。 赵府尹私下松了口气。 谢钧伤在头脸处,告了长假,同僚好友登门探望,一律未见。所谓无颜见人,便是如此了。 穆大人亲自登门探望,谢钧想躲也躲不了。硬着头皮让管事代为迎客。 穆大人被领着进了寝室。 见到谢钧的刹那,穆大人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最毒妇人心,此话半点不佳。对着那么一张俊脸,亏永宁郡主下得了这个狠手! 头脸被层层包裹,只露出眼睛鼻子和嘴唇的谢钧,看来颇为滑稽可笑。身上伤痕处处,根本不能下榻,由小厮扶着坐在床榻上,有气无力地低语:“下官失礼了。” 做说客的穆大人,一边出言安抚谢钧,一边暗暗皱眉。 将人打成这副模样,还让他来做说客。他如何张得了口? 谢钧也知穆家和淮南王府定亲之事,自然猜出了上司来意为何。 谢钧长叹一声道:“下官和郡主成亲多年,早已貌合神离。此次郡主痛下狠手,毫不留情面。下官挨打也就罢了,连累的老父亲和母亲都挨了打……” 说到这儿,适时地哽咽起来:“我这个儿子,实在不孝!” 穆大人没出口的话,被尽数堵了回去。 哪儿儿媳打公婆的道理!这永宁郡主,委实太嚣张了!还有淮南王世子,说是登门致歉,竟又动手打了谢家的家丁…… 想到这些,穆大人不由得暗暗生出悔意,当初应下淮南王府的亲事,似乎过于草率了些。 最终,穆大人只叮嘱谢钧安心养伤,便沉着脸离开。 …… 永宁郡主和谢钧和离之事,并未就此消停,。 随着一则流言的传出,闭门养病的永宁郡主被众人私下议论不休。 “听闻永宁郡主成亲多年,还是完璧之身!” “这怎么可能!永宁郡主和谢郡马成亲十余年,生有一女。怎么会是完璧之身?” “这其中当然有些不为人知的隐情。据说永宁郡主有墨镜之癖,天生不喜男子。当年相中谢钧,皆因谢钧出身寒门无权无势,便于拿捏。” “其实啊,两人成亲后根本就没圆房。” “听说,谢二小姐根本不是永宁郡主亲生。是一个叫嫣然的丫鬟所生。” “据说这个嫣然,是永宁郡主的心头好。永宁郡主也够狠心的,嫣然生了女儿,不到一年就死了。” 这一则流言所透露的事,实在令人震惊! 这些到底是真是假? 谢家人闭门不出,永宁郡主也不见人。 于是,众人的目光便落在了白鹭书院的谢云曦身上。 身处流言漩涡中心的谢云曦,对这一切浑然不察。只觉得同窗这两日看自己的眼神颇为奇怪。 方若梅第一个忍不住问出了口:“谢云曦,外面传言你不是郡主所生。此事该不是真的吧!” 谢云曦:“……” 谢云曦头脑嗡地一声,反射性地怒喊:“你乱嚼什么舌头!” 方若梅是方家嫡女,平日说话颇为刻薄。 今日听闻如此劲爆的流言,方若梅哪里忍得住。一连串地说了下去:“听闻你亲娘是郡主的贴身丫鬟,叫嫣然。我还听说郡主和谢郡马一直都是假夫妻,郡主根本不喜男子,嫁给谢郡马,不过是个幌子。其实,郡主喜欢的是女子……” 一旁的方若兰,也凑了过来插嘴:“这等事,你问她,她哪里知晓。想也知道,郡主一定一直瞒着她呢!” 其余的同窗,皆是名门闺秀。此时一个个用好奇的目光打量着谢云曦。 谢云曦俏脸泛白,嘴唇不停颤抖,双目先是茫然,然后涌出无比的惊恐和惧怕。仿佛被逼到了悬崖边,一脚踏前,便会掉落黑暗的深渊…… “不可能!绝不可能!” 谢云曦以为自己在低声呢喃,实则已经厉声嘶喊起来:“方若梅,方若兰,你们一定是在胡说!” “我的亲娘是永宁郡主!绝不是那个什么嫣然!” “你们胡说!你们是在故意诬陷我!” 一边说,一边猛烈摇头。 同窗们面面相觑,有人试图安慰几句。 谢云曦踉跄着后退几步,然后冲出了学舍。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三章 流言(二) 谢云曦红着眼眶冲出了白鹭书院。 贴身丫鬟胭脂神色惊惶地追了上去,一边跑得气喘吁吁,一边急促地张口:“小姐,等等奴婢。小姐,你这是要去哪儿?” 她要去哪儿? 谢云曦终于停下脚步,用力地擦了擦眼角,咬牙道:“我要去问一问母亲,这些流言到底是真是假!” 谢云曦在读书上天资平平,算不得聪慧伶俐。可她也不是蠢人。 流言铺天盖地喧嚣而来,在短短两日间就传得同窗们皆知。想也知道,这些流言绝不是空穴来风…… 她不是谢家嫡女,不是永宁郡主所出,而是个卑贱丫鬟所生? 这个念头一窜过脑海,便有一股极强烈的寒意自心底涌出,仿佛将跌入无边深渊。 谢云曦生生打了个寒颤,在心里拼命告诉自己。 这一切都是假的! 一定是谢家故意放出风声,抹黑永宁郡主,连带她也受了牵连……一定是这样!她自生来就是谢家嫡女,是永宁郡主所出! 她要回府,她要见永宁郡主。 “胭脂,立刻随我回府!” …… 流言来势汹汹,迅疾扩散。 永宁郡主“闭门养病”,府中的下人也未出府。流言一时未传至耳中。直至面色有异的淮南王世子妃登门。 “妹妹,外面传言,你和谢钧是假凤虚凰的假夫妻,云娘也不是你所生。她的生母是你的陪嫁丫鬟嫣然。” 淮南王世子妃心思纷乱,无心兜圈子,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这些可是真的?” 永宁郡主神色巨震,脱口而出道:“大嫂从何处听说这些?” 淮南王世子妃便知这些都是真的,心情别提多复杂了。 身为长嫂,她待这个小姑一直颇为迁就忍让。皆因公公淮南王宠溺爱女,丈夫淮南王世子对唯一的胞妹也格外疼爱。她百般捧着让着,心里不是不气闷,只是从不表露出来罢了。 没想到,永宁郡主闹起了和离,动手打了公婆夫婿小叔妯娌。连累得淮南王府和七皇子斗了一回合,淮南王被建文帝发作了一回,心中恼怒,迁怒于世子…… 现在看来,明明就是永宁郡主欺人太甚! 亏得谢钧忍了这么多年! “外面已经传遍了,”淮南王世子妃语气冷淡下来,神色中透露出一丝似有若无的鄙薄:“我又不是聋子,岂能不知?” “想来父王和世子很快也会知晓此事。你还是好好想想,要如何向他们解释吧!” 永宁郡主心神俱乱,一时竟未听出长嫂语气不佳。 是谢明曦! 一定是谢明曦命人放出的流言! 早知今日,当初她真不该犹豫忍让,痛下杀手要了谢明曦的命,便是落个恶毒的嫡母名声,也比此时此刻落入全然被动强的多…… “大嫂,我该怎么办?”永宁郡主心神慌乱,六神无主,全然没了平日的骄傲:“父王命我装病,不准我出府半步。我也无机会撇清流言。大嫂,我现在该怎么办?” 淮南王世子妃声音冷淡:“这等丑事,一旦曝露,想遮也是遮不住了。我生平也从未应对过此类之事。等父王和世子回府再行商议吧!” 到底忍不住刺了永宁郡主一回:“早知今日,何必当初。郡主既不喜男子,又何必嫁给谢钧,还弄出个女儿来。岂不是现成的把柄落在谢家?” 谢家忍了多年,现在忍无可忍,将此事曝露出来。永宁郡主真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永宁郡主心乱如麻,更深的隐忧和惊惧在心头涌动。 她异于常人的癖好被世人知晓,会不会紧接着有人疑心到宫中李太后身上? …… “郡主,二小姐回来了。” 门被敲响,门外响起瑶碧恭敬的声音:“二小姐要见郡主!” 永宁郡主此时哪有心思应付谢云曦,扬声怒道:“让她回白鹭书院,安心读书去!” 瑶碧只得应下。 府中消息再闭塞,淮南王世子妃一登门,该知道的事也知道了。瑶碧此时心绪同样纷乱,和神色晦暗的点翠对视一眼,心中各自长叹一声。 瑶碧打起精神,去了谢云曦面前,委婉地传了永宁郡主的话。 不出所料,谢云曦立刻涨红了脸,杏眼喷出火星:“母亲怎么会不见我?一定是你这个贱婢拦着我,不让我见母亲!”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瑶碧无辜挨骂,心头火起,不冷不热地应道:“奴婢便是有天大的胆子,也不敢拦着二小姐。二小姐若不信,自己去郡主门外问上一问便知。” 话音未落,谢明曦已冲了出去。 瑶碧话一出口便后悔了。谢云曦闹腾起来,永宁郡主便会动怒。到最后,挨罚受苦的还不是她这个出气筒? 瑶碧暗暗咬牙,追了上去想拦下谢云曦。 可惜已经迟了。 谢云曦已飞速冲到了永宁郡主的门外,用尽全力拍门嘶喊:“母亲,母亲!我是母亲的亲生女儿,她们一定是胡言乱语,故意污蔑于我。” “母亲,我要见你!我要你亲口告诉我,她们说的都是假的。我分明是出自你的肚子,我是谢家嫡女,绝不是陪嫁丫鬟生的……” 谢云曦一边喊一边哭,泪水早已夺眶而出。 喊到后来,她已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颠三倒四,语无伦次,声音嘶哑。 她喊哑了嗓子,捶肿了拳头。 那扇门,至始至终,都未开。 …… 莲池书院。 有关永宁郡主和谢钧的流言在短短两日间喧嚣尘上,学舍里一众同窗看谢明曦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微妙。 奈何谢明曦依然从容自若,看不出半分羞恼愤怒。 难得有此良机,李湘如自不肯放过,故意当着众人的面问谢明曦:“近日听闻谢家出了不少事,谢妹妹竟不为所动,安然无常地留在书院。这份镇定,着实令人佩服!”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李湘如一眼:“岁考将至,李姐姐有余暇关心谢家这点闲事,还不如温习课业。免得第二名的位置不保。” 李湘如:“……” 正文 第四百四十四章 嫡庶 第二! 对别人来说,能考这等名次不知怎生高兴。对心高气傲的李湘如来说,却是常年被压一头,一直耿耿于怀。 谢明曦一张口就戳痛处,李湘如的笑容差点维持不住:“事关谢家,更事关谢妹妹名声。我关心一二,也是应该的,岂能算是多管闲事?” 谢明曦闲闲应了两句:“父亲已和郡主和离,郡主之事,和我没什么关系。李姐姐要关心,也该关心盛姐姐才是。” 憋了两日闷气的盛锦月:“……” 永宁郡主出自淮南王府,如今闹出这么不名誉之事,淮南王府少不得受牵连。盛锦月身为淮南王府嫡女,闺誉清名也受了不小影响。心里不知多郁闷。 谢明曦一张口,众人的注意力立刻转移到了盛锦月的身上。 盛锦月胀红着脸,瞪了众人一眼:“你们都看我做什么!这等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一众同窗里,盛锦月的人缘最差。 “心直口快”的颜蓁蓁仅次于盛锦月,皆因一张口就是讨人厌的大实话:“和你怎么没关系!永宁郡主可是你嫡亲的姑姑,她癖好有异常人,也不知是不是天生的。大家都在琢磨,你会不会像你姑姑那样呢!” 盛锦月恼羞成怒,挥舞拳头就要揍颜蓁蓁:“叫你乱嚼舌头!今日我饶不了你!” 颜蓁蓁嘴贱了一回,惹怒了盛锦月。不过,她可不是乖乖挨揍受欺负的脾气,立刻一挺胸膛:“要动手就去练功房,我还怕了你不成!” 众人:“……” 此时是休息时间,夫子们俱都不在。盛锦月和颜蓁蓁闹腾不休,根本无人阻止。 谢明曦没能去练功房看热闹,扶玉神色有异地来禀报:“二小姐来了!闹着要见小姐,奴婢只得前来禀明。” 谢云曦来意为何,谢明曦不用想也知道,讥讽地扯了扯唇角:“领着她去我寝室。” 她可没兴致在同窗们面前演一出姐妹反目。 …… 一盏茶后,谢明曦推门而入。 谢云曦不知哭了多久,一双眼睛红肿得不成样子,满面泪痕。 一张口,嗓子犹如被巨石碾压过一般,沙哑难听:“谢明曦,我问你,流言到底是不是真的?” 谢明曦淡淡瞥了谢云曦一眼,气死人不偿命地应道:“如果是假的,你何必哭成这样?” 谢云曦:“……” 谢云曦用力咬了咬嘴唇,将嘴唇咬出深深的印记,眼眶迅速泛红。 心里满是绝望。 一切都是真的。 永宁郡主一直闭门不出,任凭她哭了半日喊了半日,也未开门见她。 以永宁郡主的骄傲,若被人污蔑至此,焉能不怒?此时这般作态,皆因心虚。所以,根本不愿见她…… 她浑浑噩噩地离开永宁郡主府,本想去谢家,不知为何,却来了莲池书院。 直至见了谢明曦的这一刻,她才霍然窥见自己心底那份恼恨不甘。 她原本是谢家嫡女,常以庶出二字轻贱羞辱谢明曦。现在才知,自己的生母尚且不及为贵妾的丁姨娘,不过是个陪嫁丫鬟罢了…… 她唯一能胜过谢明曦的出身,不过是一场谎言。 她自以为是的骄傲,也不过是一场笑话!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谢云曦哭喊着问道:“你是不是早就等着今日看我的笑话?” 谢明曦难得有耐心理会谢云曦的无理取闹:“我确实早就知道。不过,我从未等着看你笑话。我要忙于课业,忙于习武,忙于孝敬师父,忙着和好友来往。哪有闲心笑话你!” 你真的想多了! 你在我眼里,早已不值一提! 世间最大的羞辱,不是敌视辱骂,而是冷漠无视。 谢云曦心里的怨恨几乎化为实质的怒火,喷出眼眶。 奈何谢明曦未受半分影响,安然无常:“你既知自己真实身世,接下来打算怎么办?” 谢云曦眼中继续喷火。 “父亲和郡主已经和离,再无和好的可能。” 谢明曦今日对着谢云曦耐心极佳,前所未见:“你虽不是郡主所生,生母却是郡主的陪嫁丫鬟。你想跟着郡主,便改了姓氏,叫盛云曦便是。如果你要回谢家,就得彻底和永宁郡主划清界限,再不来往。” “你要怎么选?” 谢云曦恨不得以眼中火焰喷死谢明曦:“我怎么选,和你无关!” 谢明曦慢悠悠地说道:“当然有关。你若跟了郡主,以后我们两人再无姐妹之称。你若是想回谢家,虽出身不及我,总是比我年长一岁……” 那一句“出身不及我”深深刺痛了谢云曦。 谢云曦红着眼眶怒喊:“我绝不回谢府!” 她绝不屈居谢明曦之下!绝不对着谢明曦低头! 谢明曦淡淡道:“这是你的选择,日后别后悔。” 谢云曦咬牙道:“我当然不会后悔。” 这是谢云曦一生中最重要的抉择! 事后数年,每每想及这一刻,谢云曦都会痛彻心扉。她怎么就一时冲动,跳了谢明曦挖的坑? …… 谢府。 谢老太爷听闻流言,顾不得全身疼痛难忍,命小厮扶着自己去了谢钧的床榻边。 谢钧头脸俱被重重包住,露出眼鼻口耳,看起来颇为凄惨,好在说话无碍:“父亲怎么不好生养伤?” 谢老太爷眉头几乎拧成了结:“阿钧,你老实告诉我。外面那些流言,是不是你命人私下传出去的?” 谢钧无奈苦笑,扯动了脸上的伤,疼得龇牙咧嘴:“算是吧!” 谢老太爷沉默了片刻,低声问道:“是不是明娘所为?” 谢钧嗯了一声。 谢老太爷又沉默了,半晌才叹道:“这么一来,你和郡主再无和好可能,只能彻底翻脸了。” 很显然,这正是谢明曦的目的之一。 谢钧在床上躺了两日,倒是想明白了,低声道:“趁着这回,彻底撕破脸也罢。儿子这些年,也实在受足了窝囊气。” “七皇子待明曦一心一意,对我这个岳父也恭敬有加。日后七皇子封王就藩,我们厚颜跟着一起去藩地。还愁没有好日子过?” …… 正文 第四百四十五章 登门(一) 世上没有两头下注的好事。 谢明曦和永宁郡主,只能选其一。 谢钧果断地选了女儿。 不管如何,到底是自己的血脉。日后身份贵重,提携娘家也不是难事。永宁郡主目中无人,颐指气使,动辄翻脸。这等窝囊气,何苦受一辈子。 谢老太爷深以为然:“你说的没错!罢了,一切都随明娘便是!” 父子两人想到了一处,商议片刻,又说起了谢云曦。 “云娘是嫣然所生。”谢钧沉声道:“论出身,不及明娘。她若是不愿回谢家,跟着永宁郡主,我便只当没这个女儿。若她回来,我定要好生管束。” 谢老太爷轻哼一声:“依我看,云娘怕是不会回谢家了。” 永宁郡主一走,谢云曦就跟着离开谢府。 如今,又以何等面目回来? 谢钧如今又有了一双庶女庶子,对谢云曦也不如何看重:“她不回来也无妨。” …… 淮南王知晓流言后,一张老脸气得煞白,却未怒骂出声。坐在椅子上,一动未动。 做惯了出气筒的淮南王世子反倒心惊肉跳起来:“父王,你有气只管发出来,别闷在心里。” 可千万别被气昏! 淮南王世子颇有自知之明。淮南王府全仗着淮南王撑着,一旦淮南王倒下,便彻底失了势。所以,他是宁愿挨打挨骂啊! 淮南王依旧煞白着脸,过了许久,才闭上双目。 原来如此! 怪不得谢钧铁了心要和永宁郡主和离。 一日夫妻百日恩。假凤虚凰的夫妻,能有什么情意?谢钧忍了十几年才闹腾开来,便是他这个前任岳父,也无话可说了。 还怎么给女儿撑腰? 他这张老脸,算是被一同揭下扔到了地上。 明日上朝,不知要有多少异样的目光看他。尤其是临江王那只老狗,绝不会放过这等落实下石的机会…… 耳边响起长子殷切的劝慰声:“事情到底如何,总得问一问妹妹才知。父王不必轻信外面那些谣言……” 淮南王睁开双目,额上皱纹深深。短短片刻,便似老了数岁:“以永宁的性子,如果这些传言不是真的,她岂肯受半分窝囊气。早闹着来找我撑腰了!” 淮南王世子哑然无语。 淮南王目中露出浓浓的无奈和苦涩:“儿女都是前世债。罢了!谢家那边,我亲自去一趟!” 淮南王世子一惊,脱口而出道:“父王何等身份,如何能亲去谢家!” “不去谢家,此事定然难了!”淮南王收敛了所有的愤怒失望,面无表情地说道:“要平息流言,最快的办法莫过于干净利落地和离。” “这流言,定然起于谢家。也只能止于谢家。” 淮南王世子立刻道:“那就由我前去。” “你去了有何用?”淮南王冷冷道:“莫非还要去谢家闹上一场?还嫌不够闹腾,继续给我添乱!” 只会添乱的淮南王世子又被臭骂了一顿,不敢再多言。心里对永宁郡主却生出了前所未有的不满和怨怼。 嫁了人就该好生过日子,有娘家这般撑腰,还能闹到和离的地步,如今连父王这张老脸也赔上了…… 淮南王似是窥出了长子的不满,沉声道:“我这个做父亲的,自会罚她。你身为兄长,不可多言。” 淮南王世子咽下心头不满,气闷地应下。 …… 淮南王舍下老脸,当晚便命人备礼,去了谢府。 谢府门房管事两日前被淮南王世子痛揍一顿,还躺在床榻上养伤。守着门房的是一个年轻管事。 管事胆子再大,也不敢拦着淮南王大驾。一边陪笑,一边冲小厮使眼色。小厮立刻退出去,麻溜地跑去通传。 淮南王何等威势,淡淡扫了管事一眼:“本王要见谢钧,你在前领路。” 管事的腿立刻软了半截:“是,奴才这就领路。” 淮南王老当益壮,步伐不慢。 小厮只快了一刻。 谢钧听闻淮南王亲自前来,反射性地哆嗦了一回。 没办法,做了淮南王十几年女婿,对淮南王的敬畏和讨好已成了本能。一听淮南王的名讳,他就下意识地软了腰杆…… 不行! 闹到这等地步,和离已成定局!哪怕淮南王亲自前来赔礼也不能退缩……应该是赔礼的吧!不会再带人痛揍他一顿吧! 谢钧深呼吸一口气,吩咐下去:“请淮南王在外间稍候,扶我起身下榻……” 话未说完,门被推开,淮南王迈步而入。 谢钧:“……” 淮南王看到谢钧此时的惨状,难得良心发现一回,皱眉道:“永宁下手也太重了!” …… 听这语气,显然不是来揍人的。 谢钧暗暗松口气,习惯性地叫了一声“岳父”,很快又改口:“王爷前来,不知所为何事?” 淮南王将谢钧的色厉内荏强作镇定看在眼底,心中哂然。 谢钧其实不难对付。 谢家真正难缠的,是谢明曦。 不过,谢明曦住在莲池书院,不在谢府,倒是少了口舌麻烦。 “本王此次前来,是为了永宁和你和离一事。”淮南王干脆利落地道明来意:“你们既无夫妻缘分,和离也好,一别两宽,各自欢喜。” “这些年,本王对你处处提携,也未亏待你。你出身寒门,能有今时今日,有大半是依仗本王。如今,本王不和你计较这些,便当是补偿永宁对你的薄待。” “这两日,京城有些不太中听的谣言。想来是谢家传出去的,你想办法,平息流言。” 这也太欺负人了吧! 永宁郡主打了人,淮南王世子也闹了一回谢家。如今谢家主子躺了五个,家丁下人至少也有三四十个受了伤。 除此之外,谢家内宅被砸得不堪入目。 什么实在的补偿都没有,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想一笔勾销? 谢钧心中不忿,正要张口,门口忽地响起一声熟悉的嗤笑:“好大的威风,好大的脸面!” 谢钧听到这个熟悉的声音,眼睛一亮。 淮南王眉头微不可见地皱了一皱,不动声色地转身看了过去。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六章 登门(二) 站在门口的少女身姿窈窕,秀美无伦,目光明亮锐利,柔润的红唇似笑非笑,不是谢明曦还能是谁? 谢明曦随手解了厚实的披风,身后的扶玉忙上前接过。谢明曦略一挥手,丫鬟们都守在门外。 谢明曦只身进了寝室。 淮南王何等老练,一开始略有些错愕,很快恢复如常。 谢明曦及时回来,令谢钧精神大振。“明娘,你怎么回来了?” “父亲受了重伤,我心中放心不下,特意回府看望父亲。”谢明曦淡淡应道:“没想到,一回府,便听闻淮南王莅临。” 然后,谢明曦看向淮南王,语气中满是讥讽:“王爷亲临,对谢家众人被打伤之事,避而不谈。谢家内宅被砸,也只字未提。一张口便将所有事一笔勾销,命父亲平息外面流言。” “王爷这等目中无人的行事做派,怪不得会养出郡主这等跋扈的性子。” “要私下和解,淮南王府便该拿出诚意来。而不是这般盛气凌人,以施恩的口吻做这等令人不齿之事!” …… 字字犀利,句句如刀! 唇枪舌剑,不过如此! 淮南王目中闪过一丝怒气,旋即隐没眼底,不怒反笑:“好一个伶牙俐齿的丫头!这几年,我一直都小看了你!” 此时,淮南王深悔自己太过轻忽。 早知谢明曦有今日,当日在她羽翼未丰前,就该暗中下手先除了她…… “王爷是不是在后悔,当年未下手除了我?” 谢明曦似窥破了淮南王最隐秘的心思,目中浮起了然的笑意:“可惜,世上没有后悔药。王爷已错过了最佳时机。” 如今的她,早已不是昔日默默无闻的谢府庶女。 她是莲池书院里最耀目出色的学生,是顾山长唯一的爱徒,是俞皇后的门生,是未来的七皇子妃。 这些明面上的身份,足以令淮南王忌惮。 而她在暗中也早有防备。出入皆有身手超卓的数名高手暗中守护,如今暗卫营的少年们也渐渐派上用场。 淮南王目光一闪,不答反问:“当年替考之事,内情到底为何?” 当年,郡主以谢元亭的前程相胁,丁姨娘跪地相求,谢明曦才应下为谢云曦替考之事。却未想到,考试成绩出来后,那张原本署名谢云曦姓名的试卷,神奇地变回了谢明曦的名字。 谢明曦以头名身份踏入莲池书院,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当年,淮南王对此事百思不得其解。现在想来,这一切绝不是什么“苍天有眼”,分明是谢明曦设下的局。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当年之事,无需再提。” “只说眼下,王爷亲自登门,想来已想明白。郡主和父亲这对假夫妻,已无和好的可能,和离已成定局。” “郡主行事跋扈,殴打朝廷命官,对赵府尹也多有不敬之处。眼下装病,不过是拖延时间。只是,躲得过一时,躲不过一世。谢家一日不撤状诉,郡主一日不得安宁,淮南王府也一日不得消停。” “为了此事,落得教女无方纵女行恶的恶名,触怒皇上,对王爷来说委实不值得。” “这两日,流言喧嚣,不知王爷听闻之后是何感受?” 淮南王执掌宗人府数年,乃实权派亲王,所到之处,众人皆退让三分。唯有在帝后面前弯过腰。 此时被一个十几岁的闺阁少女这般讥讽嘲弄,淮南王心头的火气蹭蹭直涌,差点按捺不住。 谢明曦闲闲提醒:“王爷今日亲临,是为了彻底解决和谢家纷争。若此时翻脸,这个结再无可能解开。” “我们谢家自然不是淮南王府的对手。不过,七皇子不会坐视岳家受辱。皇上也不会坐视七皇子颜面无光。” “再者,这里是谢府。王爷今晚虽带了几十个亲卫前来,动起手来,只会落得和世子一般灰头土脸的下场。我劝王爷还是冷静一些,不要自寻难堪。” 淮南王:“……” 好一个谢明曦! 如此凌厉口舌,如此心机手段! 本王彻底记住你了! …… 谢钧听得提心吊胆。在看到淮南王目光变暗时,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他做了淮南王十几年女婿,早已练就了察言观色的功夫。淮南王此时分明已恼怒之极,随时都可能翻脸! 明娘啊!你就少说两句吧!已经占尽上风,见好就收,早些打发走淮南王便是,别再激怒他了! 谢钧拼命冲谢明曦使眼色。 谢明曦视若未见,笑吟吟地看着淮南王。 那是成竹在胸稳操胜券的笑容。 淮南王呼出一口气,深深看了谢明曦一眼:“小小年纪,便有这等手段,本王确实看走了眼。” 谢明曦微笑着应道:“多谢王爷夸赞!如果王爷已下定决心解决此事,接下来,我便开出条件,请王爷仔细听上一听。” “首先,父亲写的和离书,在郡主手中。请王爷亲自过目收下。从今日起,父亲和郡主正式和离,一刀两断。” “其次,祖父祖母父亲二叔二婶娘俱被打伤,至少也要养上几个月。所需的诊金医药费用,皆由淮南王府负责。身体受伤还在其次,颜面名声受损,才是大事,自然需要赔偿。” “另外,郡主纵恶奴在谢府内宅砸了许多财物,我已让人列好清单,稍候一并送到王爷手中。” “还有,日后我所至之处,郡主需退让。说来,这也是为了郡主考虑。免得当众生口角,令郡主大伤颜面。” 无耻! 太无耻了! 这是让淮南王府丢人又赔银子,既丢面子又失里子。 最为毒辣的,便是最后这一条。 永宁郡主本是嫡母,日后倒要沦落得对庶女处处退让……这对永宁郡主来说,是真正的折辱。对淮南王府而言,亦是羞辱。 可现在,已由不得他不同意。 淮南王心里的怒火汹汹燃烧之余,竟有些无法言喻的淡淡遗憾。 他这一生,只永宁郡主一个女儿,孙女辈倒是有五个,最出众的也就是盛锦月了,比起谢明曦差了何止十万八千里。 正文 第四百四十七章 条件 淮南王心潮澎湃起伏一回,不得不应下:“好,本王都应下了。” “不过,本王也有条件。” “第一,从今日起,谢家再不得以淮南王府的姻亲身份走动。” “第二,有关永宁的谣言,谢家需出面澄清。” “第三,谢家送去府衙的状纸,也要收回。” 谢明曦淡淡道:“第一第三都可应下,至于这第二条,请恕我无能为力。这留言不知因何而起,竟在短短两日内传遍京城。我们谢家可没这份能耐,令京城所有人都闭嘴不提。” “想来,便是淮南王府也没这份能耐。否则,王爷自行平息流言便可,何必亲自到谢家来。” 淮南王扯了扯嘴角,眼中却无笑意:“这些荒谬无稽之事,别人岂敢乱言。这些谣言,只会是谢家所为。不必再狡辩。” “总之,此事必须在最短的时间里平息。” “以谢三小姐的聪慧多智,自然有办法压下这些流言。” 谢明曦挑了挑眉,露出一抹若有所指的微笑:“办法倒是有。王爷既这般信任我,我便勉强一试。结果如何,我却是不敢保证。” 淮南王也不是好惹的,闻言冷笑一声:“本王拭目以待!” 两人对视一眼,目中各自闪过冷意。 …… 条件已谈妥,淮南王再无兴致逗留,拂袖而去。 淮南王走后,谢钧长长地抒出一口气。 刚才他一直屏息凝神,大气都不敢出。淮南王一走,那股无所不在的威压终于散去,他颇有捡回一条性命的庆幸。 谢明曦瞥了劫后余生的谢钧一眼,有些好笑:“父亲已和郡主和离,对着淮南王大可挺直腰杆,有什么可怕的?” 谢钧叹了口气:“你说得倒是轻巧。我做了淮南王十几年女婿,忍气吞声惯了,一时哪里改得过来。” 弯下去的腰,想再次挺直,谈何容易! 谢明曦笑了一笑,没什么诚意地安慰:“慢慢改,总能改得过来。” 想到谢明曦刚才应下的条件,谢钧忍不住皱起眉头:“虽说流言是从谢家传出去的,可现在外面传得沸沸扬扬,一时哪里压得住。淮南王提这个条件,你刚才真不该应下。” 谢明曦淡淡道:“我不应下,他今日绝不会善罢甘休。莫非父亲真想和他闹至翻脸动手的地步?” 谢钧被噎了一回,只得闭上嘴。 过了片刻,谢钧忍不住探问:“你到底想了什么法子平息流言?”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父亲等着看热闹便是。” 然后,便道:“父亲好生歇着,我回书院。” 谢钧一愣:“已经这么晚了,你在春锦阁歇下便是。何必来回奔波?” 谢明曦不知想起了什么,目光柔和了一些:“我临走之际,惊动了师父。我若迟迟不回去,师父必会心中担忧。还是回去为好。” 看着满目柔和的谢明曦,谢钧心中忽地生出一丝怅然。 在谢明曦心中,谢家上下加起来,也不及顾山长一个人。 …… 在她心里,谢家人根本不及师父重要。 或许是因为,唯有顾山长真心真意地疼她惜她。 哪怕寒风凛冽,半夜奔波不易,可一想到莲池书院里有人在等着她回去,那间略显简朴的屋子,也多了独属于家人的温暖。 谢明曦赶回书院,已近子时。 顾山长果然未曾睡下,一直在等谢明曦归来。 “外面天寒,你为何不坐马车?”顾山长上前握住谢明曦冰凉的双手,半是心疼半是嗔责。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笑道:“马车太慢,远不及踏雪速度快。” “我随廉夫子习武三年多,身体康健,远胜常人。师父不必为我忧心。” 顾山长未再啰嗦多言,只吩咐若瑶端来姜汤。谢明曦喝下一碗热乎乎的姜汤,身体陡然暖了起来,脸颊也浮起丝丝红晕。 顾山长这才张口询问:“今晚你为何急着赶回谢家?” 谢明曦没有隐瞒:“我让人暗中盯着淮南王府。淮南王一出家门,便有人来给我送信。我急着赶回谢家,是担心淮南王仗势欺人。” 眼下谢家几个主子都重伤不起,二房的谢元舟年少不顶事,只能由谢明曦出面应付淮南王。 谢家近来诸事纷繁,顾山长也都知晓,闻言皱眉道:“淮南王亲自去谢家,看来是铁了心要压下此事了。” 谢明曦嗯了一声。 顾山长有些恼怒:“以大欺小,这个老匹夫,真亏他有这个脸登门!” “明曦,你不用怕他。明日正好皇后娘娘来授课,我亲自和她说一说此事。那个老匹夫绝不敢枉动!” 谢家那一摊子乱七八糟的事,她懒得多管。不过,淮南王休想欺负到谢明曦身上来! 淮南王忌惮谢明曦,也正因有顾山长。 单单一个谢明曦,俞皇后未必肯伸手过问。顾山长一张口,俞皇后绝不会拒绝。 谢明曦心里一暖,低声道:“师父的一片维护之心,我都明白。不过,这是谢家的家事,我一人便能应付。若需要师父出手相助,我不会死撑着那点颜面。” “明日,我确实有话和皇后娘娘私下说。请师父帮着安排一回便可。” 顾山长见谢明曦坚持,只得应下。 …… 宫务愈来愈繁忙,俞皇后无暇分身。往日一个月要至莲池书院三日,如今一个月只来一日。 每个学舍的授课时间,也被缩短。说起来,便是俞皇后每个学舍都去转上一圈罢了。如此短的时间,无法保证授课多少。 不过,对学生们来说,每个月能得见皇后娘娘一面,近距离聆听俞皇后说话,已是幸事。 有朝廷诰命的女眷们,每年只有正月元日才有资格觐见俞皇后。身为莲池书院的学生,每个月都能见俞皇后一回,已是无上荣耀和体面。 到了正午,顾山长特意邀俞皇后一起用午饭。 谢明曦身为弟子,主动请缨伺候碗筷。 俞皇后不动声色地瞥了谢明曦一眼,待用完午饭后,才淡淡问道:“永宁郡主之事,你想如何了结?” 正文 第四百四十八章 投诚(一) 谢明曦从未小觑过俞皇后。 俞皇后前世死因成谜。 当时她只是四皇子府上的一个侍妾,没资格探询后宫之事,只知俞皇后死得颇为突然。数年后,她执掌后宫,终于有资格有底气询问旧事。 俞皇后身边的亲信死的死,出宫的出宫,宫中知晓旧事的,所剩无几。她召了几个年迈宫人详细询问,也只问了个模糊大概。 前世,四皇子被立为储君,三皇子与储君之位失之交臂。大病了一场,阴郁而亡。三皇子生母伤心过度,自尽身亡。 俞皇后对建文帝心灰意冷,竟暗中生了弑帝之心。只可惜,在动手之前走漏了风声,被建文帝惊觉,出手镇压。 一场后宫惊变,最终了无声息地化为暗流。 俞皇后很快暴病身亡,半年后,建文帝也撒手归西。 谢明曦重生而回,以头名身份进了莲池书院,和俞皇后时有见面的机会。至始至终,却未真正靠近亲密。便是因为,谢明曦心中对俞皇后颇为忌惮。 千万不能小觑任何一个因爱生恨的女子! 这一世,宫中情势和前世有了诸多改变。俞皇后的“心灰意冷”,也提前了数年。储位未定,后宫会变成何等局势,现在尚不好下定论。 不过,谢明曦已决意提前下注在俞皇后身上。 …… “皇后娘娘,”谢明曦抬起眼,明亮的目光和俞皇后交汇:“我有一桩极隐秘的事禀报娘娘。” 俞皇后到了莲池书院,学生们便都称呼一声俞夫子。 谢明曦此时称呼皇后娘娘,还言明有密事回禀,显然非等闲小事。 俞皇后心念电闪,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你且道来。” 谢明曦没急着张口,先冲顾山长歉然一笑:“还请师父暂避片刻。” 顾山长略一点头,退了出去。一旁伺候的宫女,也随之退了出去。只余两个相貌平庸的三旬宫女站在一旁。 身为中宫皇后,俞皇后绝无可能将自己置身于险境。这两个相貌平庸的宫女,俱身手出众,以一当十,对俞皇后极为忠心。 俞皇后连惯用的贴身宫女玉乔也打发了下去,这两个宫女却稳稳未动。 谢明曦自然知晓宫中规矩和忌讳,对两个如影子一般的宫女视若未见,低声说道:“永宁郡主曾是我嫡母,当年逼我为谢云曦替考。我心中不忿,从父亲口中探问出郡主异于常人的癖好,也得知了谢云曦的真实身世。” “之后,永宁郡主质问于我。我和她当面对质时,竟刺探出一个更重要的隐秘。” 谢明曦颇有技巧地顿了一顿,看向俞皇后。 俞皇后神色未动,淡淡扫了谢明曦一眼:“莫非,这个隐秘和本宫有关?” 谢明曦同样神色镇定淡然:“和太后娘娘有些关联。” 俞皇后眸光一闪,看向谢明曦的目光里,多了锐利的锋芒和省视:“你想从本宫这儿,得到什么?” 俞皇后和李太后不和之事,早已不是什么秘密,众人皆知。 若能多一个拿捏对付李太后的把柄,俞皇后自是乐意。 只是,这世上从没有不劳而获之事。谢明曦在此时向她秘密回禀,定然有所求。 谢明曦倒是十分坦然:“娘娘心思敏锐,我这点心思,自然瞒不过娘娘。我如今看似风光,实则身处险境。” “便如七皇子,虽是皇子之尊,在宫中同样处境艰难。” “七皇子的欺君之罪被免了,却因穿了六年女装,失去了一个皇子最重要的六年。众皇子中,唯有他生母被关进冷宫。宫中无生母相互,宫外无外家相助。我这个未婚妻,非但不是助力,反而因谢家之事,将他也拖了进来。” “淮南王仗势相欺,皆因谢家无势,七皇子也无势。” “我所求者,不过是娘娘的庇护。令我安然度过这两年。” “待我日后及笄成年,我嫁进天家为媳,有了皇子妃的身份,想来天底下敢欺我者,不过寥寥几人。其中,绝不包括永宁郡主和淮南王。” …… 好一个谢明曦! 俞皇后眼眸微微眯起,目光定定落在谢明曦身上。 中宫皇后之威,只有身在其中,才知是何等滋味。 那双洞悉一切的锐利眼眸,如利刃临顶。空气仿佛凝滞一般,无所不在无所不知的威压,逼得人喘不过气来。 若有宫人在场,早已跪倒了一片。 若有诰命夫人在,早已噤若寒蝉。 谢明曦就这么安然站着,任凭俞皇后打量。 那份从容不迫含笑而立的镇定,和一众皇子公主与生俱来的尊贵气度又自不同。和出身无关,皆来自内心的自信强大。 “好胆量!”俞皇后意味不明地赞了一句:“本宫已经很久没见到你这般胆大的少女了!” 谢明曦适时地收敛几分,行礼谢恩:“多谢皇后娘娘盛赞。” “你求本宫庇护,只需向娴之恳求便可。娴之是本宫的好友,但凡她张口,本宫断无拒绝之理。”俞皇后看似不经意地问道:“有此捷径,你为何不走?” 谢明曦似早料到俞皇后有此一问,迅速答道:“师父以诚待我,我不愿利用师父。” 再者,情意用一分少一分。 何必因这等小事,消磨俞皇后对顾山长的友情? 俞皇后目光深幽,看不出喜怒:“本宫做了你几年夫子,只以为你聪慧伶俐天赋出众。现在看来,本宫委实看走了眼。” 这个谢明曦,工于心计,心机深沉,善于伪装,简直天生就适合宫廷。 谢明曦似窥出了俞皇后的心思,轻声道:“七皇子对储位没有野心,我对后宫更无奢望。” 这等话,俞皇后自然不信。 谢明曦也没有多解释。说得再多也无用,日久天长,才见人心。今日最重要的事,是向俞皇后投诚。 谢明曦张口说道:“永宁郡主自幼丧母,被太后娘娘接进宫中长大。磨镜之癖,也是耳濡目染而来。” 一直神色未变的俞皇后,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裂痕,目中露出震惊。 正文 第四百四十九章 投诚(二) 俞皇后坚实的面具只裂开片刻,转眼便恢复如常,看着谢明曦的目光更深沉几分:“太后身份何等尊荣!你竟敢胡言乱语,肆意污蔑当朝太后,真是胆大妄为至极!” 谢明曦抬眼回视,音量不高,字字却如千钧:“娘娘执掌宫廷,慈宁宫里的隐秘,如何能瞒得过娘娘?” “只是,皇上对太后娘娘极为孝顺敬重。娘娘心中有猜疑,却不愿触及此事。免得太后娘娘颜面扫地,令皇上失望恼怒难堪。” “我愿出手揭露此事。皇后娘娘不必过问,待流言传进宫中,娘娘下令平息流言,维护太后娘娘声名。” “如此,既不伤娘娘和皇上的夫妻情分,又能彻底压下太后娘娘的气焰。” “我所求者,对娘娘来说,只是举手之劳。望娘娘应允首肯!” 然后,安然而立,不再出言。 …… 俞皇后定定地看着谢明曦,心里惊涛汹涌,久久无法平息。 这个谢明曦,尚未至十四岁,却有这等见微知著的洞察力,简直敏锐得可怕! 慈宁宫里多是年轻貌美的宫女,每隔一段时日便会换上几个。俞皇后在慈宁宫里早已安插了眼线,虽无实在证据,早已猜出了几分。 只是,正如谢明曦所说,建文帝对李太后十分孝顺。她这个儿媳,被婆婆挑刺找茬处处使绊子已有二十余年。建文帝夹在其中,左右为难。大多时候,都是她受气退让。 这半年多来,她在宫中势力渐盛。建文帝也时常维护她这个皇后颜面。不过,这绝不意味着建文帝会坐视她出手对付李太后。 她绝不能亲自揭露此事! 如果流言出自宫外,出自永宁郡主府,和她这个皇后便无关联。 而她要做的,不过是冷眼旁观,在适时的时候出面“维护”李太后而已。到时候,既折辱了李太后,又无碍夫妻情分。 谢明曦所求之事,于她而言确实不算什么。以她中宫之威势,护住谢明曦只是一句话的事。 如此好事送到眼前,她怎么会拒绝? “谢明曦,”俞皇后缓缓张口:“我往日实在小看你了。” 如此手段,实在令人心惊。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所求,不过是自保罢了。娘娘何须忌惮?” 俞皇后目光微闪,似在斟酌。 谢明曦又道:“娘娘为了解我之困,暗中调教美人敬献给皇上。纵然是爱屋及乌,我依然感激不尽。” “我是娘娘的学生,是师父唯一的弟子。论感情,我会坚定不移地站在娘娘这一边。日后我嫁给七皇子,便要称呼娘娘一声母后。论亲疏,也远胜旁人。” “娘娘实不必有顾忌。” 所以,这是谈完条件后,又开始谈感情了?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目中露出一丝意味不明的笑意:“我若不应,你又待如何?” 谢明曦镇定应道:“那我只得出去请师父进来,为我说情了。” 俞皇后:“……” 遥想起自己年少时,当年十三四岁的她,比起心黑脸厚的谢明曦着实差远了。 俞皇后忍不住叹了一句:“后生可畏!” 谢明曦微微一笑:“多谢娘娘盛赞!” …… 片刻后,谢明曦退出寝室。 顾山长一直等在外面,立刻迎上前,低声问道:“你和娘娘到底说了什么?为何说了这么久?” 谢明曦若无其事地笑道:“谢家和淮南王府闹翻,我怕淮南王一怒之下对我下黑手。特意求娘娘出言相护。娘娘已经应了。” 句句都是真话。只是有技巧地省略了一些内情而已。 顾山长倒未生疑心,只笑道:“这等小事,我和娘娘随口一提便是,哪里需要你郑重相求。” 谢明曦笑道:“师父待我的心意,我都知道。只是,事关谢家,我亲自出面相求才显诚意。娘娘也应下了,师父不必操心了。” 然后,谢明曦回了自己的寝室休息。 顾山长放心不下,又去俞皇后面前絮叨了一回。 俞皇后和谢明曦颇有默契,对私下达成的条件绝口不提,含笑道:“明曦聪慧伶俐,更胜你我年少之时。你真收了个好弟子。” 顾山长闻言一笑,满目自得。 俞皇后也微微笑了起来。 光明的一面,让顾山长窥见无妨。至于私下的阴暗,就不必让她知晓了。就让她,永远做骄傲清高刚正的顾娴之吧! 想来,谢明曦也是相同的想法。 两人在这一点上,倒是不谋而合。 …… 淮南王命人时刻盯着谢府的动静。 谢家众人闭门养伤,奴仆家丁也未外出。每日只有负责厨房采买的管事出府,在外守口如瓶,有相熟的别府管事打听永宁郡主和谢钧之事,一律闭口不言。 流言虽未平息,却也怪不得谢家了。 便是淮南王自己,也没这份能耐堵住所有人的嘴。之前提出这个条件,无非是故意刁难谢明曦而已。 淮南王索性也告病几日,躲一躲流言。 讨厌的临江王亲自登门探望,一张肥胖油腻的脸,一笑起来肥肉直抖:“王兄真是好涵养!外面那些小人无事生非,乱嚼舌头,王兄竟未撕了他们的嘴!倒在王府里装起病来。” 淮南王一边喝药,一边淡淡应了回去:“我近来心火虚旺,需静心调理数日。怎么到了你口中,就成了装病?” “饭可以乱吃,侍妾可以随意睡,话可不能乱说。” 最后一句,是在讥讽临江王好色贪食。 临江王咧嘴一笑:“我现在方知永宁竟和我有同好,我府上买了两个美貌侍妾来,正打算送一个给永宁!” 淮南王:“……” 淮南王被膈应得药都喝不下去了,嘭地一声将碗放下,厉声道:“你立刻给我出去!” “开句玩笑而已,何必气成这样!”临江王哈哈一笑,满脸自得地离去。 淮南王被气的这一日都未吃饭。 几日后,不知何处,又传出谣言。 永宁郡主自幼被接进慈宁宫,在李太后面前养大。磨镜之癖,皆因李太后而起。 …… 正文 第四百五十章 出手(一) 和之前铺天盖地的流言不同,这份“猜想”,只流传于贵族女眷们之间。无人敢当众提及此事,不过是私下见面闲话一两句罢了。 李太后乃先帝发妻原配,建文帝的亲娘,大齐的太后。身份之尊荣,无人能及。以俞皇后之独宠,尚且要退让隐忍。 谁敢当众说李太后的不是?又不是活得不耐烦了! 事涉李太后隐秘,众女眷心知肚明,不敢大肆议论传播,私下说上几句也是免不了的。 淮南王世子妃因永宁郡主之事,颇觉丢脸,近来不肯出门。今日因方府老夫人过寿,不得不豁出脸面佯装镇定前去。 众人异样的目光和打量探询,都在淮南王世子妃意料之中。当有人不经意地提了一句李太后时,立刻被人拦下话头,又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 淮南王世子妃也不是蠢人,立刻察觉出不对劲,拉着平日交好的女眷细细问了一回。然后,半日心神不宁坐立难安。 好不容易熬到散席,淮南王世子妃立刻回府,将此事告诉“养病”的淮南王。 淮南王额上青筋直跳,眼底的火星几乎蹿出眼眶。 淮南王世子根本不敢抬头多看一眼。 “派人去郡主府,”淮南王挤出几个字:“将永宁接来,我有话问她。” …… 两个时辰后。 “养病”半个多月的永宁郡主,憔悴清瘦,无心装扮,面色晦暗,平日慑人的艳色也减了大半。看着倒真如大病过一场。 淮南王阴沉着脸,狠狠地盯着永宁郡主:“外面传言李太后之事,你可知晓?” 永宁郡主全身一颤,眼中闪出惊惶:“父王……” 竟然都是真的! 果然都是真的! 淮南王面色铁青,右拳猛地击中桌面,发出嘭地一声巨响。胸膛因愤怒起伏不定:“为何不早些告诉我?” 这么要紧的事,怎么能瞒着他这个亲爹? 如果他早知李太后癖好不同寻常,绝不会任由女儿在李太后身边长大! 永宁郡主全身又是一颤,目中闪出悔恨自责的水光:“父王息怒,我不是有意要隐瞒……只是,我不知该如何张口。” 年幼时,她还什么都不懂。 待她懂的时候,一切已经迟了! 她厌恶世间所有男子,喜欢亲近女子。 她心悦的是当年的太子妃俞莲娘,贴身丫鬟嫣然因眉眼有两分肖似俞莲娘,得了她欢心。 她不愿也不肯嫁给出身高门的少年,为了遮掩自己异于常人的癖好,她选了出身寒门迫切想出人头地的谢钧…… 这些事,她怎么能说得出口? 她的所有骄傲,在这半个多月里尽化为齑粉。 “父王!”永宁郡主扑通一声跪在淮南王面前,满面泪水:“是女儿不孝,令父王蒙羞!太后娘娘一直待我极好……一切都是女儿的错!” “当年,谢明曦窥出我的隐秘,以此为要挟。我只得退让,由着她进了莲池书院。我未想到,她竟真的敢将这些隐秘传出来。” 永宁郡主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矜持自傲,此时跪在淮南王面前边哭边倾诉,倒像一个受了欺辱无还手之力只会嚎啕痛哭的孩童。 “蠢货!”淮南王咬牙切齿:“你有这么多把柄落在谢明曦手中!你怎么还敢和谢钧翻脸,登门将谢家人打伤?” “要么当年狠心杀了谢明曦,永除后患。既已忍了几年,为何不一直忍下去?” “如今闹到这等地步,很快就会传进宫中。到时候,李太后颜面尽失,岂会不迁怒于你?便是皇上,也会迁怒淮南王府!” 淮南王越说越怒:“我谨慎行事多年,方得了皇上信任。如今,都毁在你这个孽障手中!” 永宁郡主泪水涟涟,根本不敢辩驳。 …… 再怒再气,到此时也于事无补。 淮南王一腔怒火无处可泄,怒骂了永宁郡主一顿,才稍稍冷静下来。 “父王,”永宁郡主一双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满面惶惶:“现在该怎么办?我是不是该进宫请罪?” “万万不可!”淮南王皱起眉头,厉声道:“你权当不知此事,回府继续‘养病’。其余诸事,由我来处置!” 从小到大,不管何事,淮南王都会为她撑腰。 永宁郡主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应下,然后咬牙恳求:“父王,你绝不能饶过谢明曦!她尚未嫁入天家为媳,便已和我们争锋敌对!绝不能容她平安度日!” 明着不能动手,想暗中下杀手,多的是办法。 这个心腹大患,绝不能再留。哪怕为此冒些风险,也非动手不可! 淮南王目中闪过腾腾杀意,冷笑一声。 就在此时,门忽地被敲响。 淮南王沉声怒问:“谁?” 他和永宁郡主密谈,哪个奴才不长眼的前来打扰? 门外响起淮南王世子略显慌乱的声音:“父王,是我。我有要事禀报父王!”竟未等淮南王应声,便推门走了进来。 淮南王世子天资平平,冲动易怒,性子浮躁,一遇到事就沉不住气。 淮南王见儿子这般慌张,气不打一处来,怒斥道:“什么事这般慌张?” 天塌下来,也有他顶着!慌什么! 淮南王世子苦着脸道:“宫中传出消息,听闻皇上今日去了慈宁宫。不知为何,竟和李太后发生争执,吵了数句。皇上一怒离开慈宁宫。” 淮南王的心倏忽一沉。 他在宫中安插了眼线。宫中动静,自有人传出消息。 孝顺的建文帝,忽然和李太后生出嫌隙。 是为了什么? 不用多想,也能猜个大概……宫外流言四起,身为天子,耳目遍布京城,焉能不知? 此事牵涉到李太后隐秘,和永宁郡主脱不了干系。淮南王府也无法置身事外,迟早会被波及。 或许,很快建文帝就会下旨召他进宫相询! 淮南王深深呼出一口气:“不用慌,事情到底如何,过两日便见分晓。”又吩咐淮南王世子:“从现在起,密切留意宫中动静,有任何消息,立刻来回禀。” ……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一章 出手(二) 建文帝出了慈宁宫之后,未回椒房殿,去了移清殿。 卢公公悄悄打发一个内侍到椒房殿来送口信:“……卢公公说了,皇上此时正在气头上,恐会迁怒。请皇后娘娘稍候片刻再规劝皇上。” 俞皇后略一点头。 过了片刻,玉乔悄然来回禀:“慈宁宫里传来消息。皇上离开慈宁宫后,太后娘娘面色颇为难看,没要任何人伺候,独自一人待在寝室里。” 俞皇后淡淡道:“命人盯着慈宁宫,有任何异动,离开前来回禀本宫。” 玉乔应声而退。 俞皇后微微扬起嘴角。 谢明曦果然颇有手段。不过短短数日,便令李太后隐秘悄然在诰命女眷中传开。不似之前永宁郡主之事传得凶猛,分寸拿捏,十分巧妙。 建文帝在京城自有耳目,得知此事后,心中焉能不怒。建文帝前去慈宁宫诘问,李太后毫无防备之下,便露了端倪。 建文帝再孝顺,也禁不起这等刺激,和李太后顿生嫌隙,争吵了一番,一怒离去。 李太后此时心情,可想而知。 至始至终,此事都和她这个中宫皇后未沾上半分关系。 …… 天色暗了下来,寒风凛冽入骨。 俞皇后亲自去了移清殿。 卢公公闻讯忙迎了出来,拱手行礼:“奴才见过皇后娘娘。”目光很自然地在俞皇后身侧的芷兰脸上溜了一圈。 正值严寒,芷兰白嫩的俏脸被冻出了两团红晕,一双眼眸盈盈若水,冲他抿唇一笑。 卢公公的心顿时一片火热。 俞皇后目光一扫,轻声问道:“皇上现下如何?” 卢公公低声回禀:“启禀娘娘,皇上心情极差,不肯进晚膳。奴才亦不敢多舌多劝。” 俞皇后嗯了一声:“你去通传一声,就说本宫前来陪皇上用晚膳。” 有再大的气,过了小半日,也该消退一些。此时前来“安抚”正是最佳时机! 卢公公心中亦了然,应声进去通传。 不出所料,建文帝已从气头上稍稍冷静下来,听闻俞皇后前来,沉默了片刻,才道:“让皇后进来吧!” …… 片刻后,俞皇后迈步进了移清殿。 建文帝目中怒气未退,面色晦暗,周围的空气也似凝滞一般。 俞皇后上前行了一礼:“臣妾见过皇上。” 建文帝勉强挤出一丝难看的笑容:“皇后不必多礼。” 俞皇后似什么都不知道一般,柔声道:“臣妾听闻皇上未进晚膳,心中委实放心不下。不管遇到何事,皇上都该保重龙体才是。臣妾这便命人准备热粥来。” 建文帝半分胃口都没有,却未拂逆俞皇后的一片心意,略一点头。 俞皇后一声令下,不过盏茶功夫,热腾腾的梗米粥便送了过来。俞皇后亲自舀起一勺热粥,递到建文帝嘴边。 建文帝勉强吃了小半碗,叹道:“罢了!朕委实吃不下。” 一想到之前在慈宁宫里和亲娘对峙诘问的场景,建文帝便觉心中发堵,食难下咽。堂堂一朝太后,竟有这等令人难以启齿的癖好…… 先帝地下有知,只怕会被再气死一回。 俞皇后柔声劝慰:“母子之间,有什么误会,说开便是。皇上何必这般恼怒,伤了龙体不说,也伤了和母后之间的情分。” 建文帝的目光复杂难言:“莲娘,母后……你是不是早已知情?” 俞皇后一脸无奈:“我身为儿媳,岂能随意伺探慈宁宫之事?不瞒皇上,我也是在昨日才听闻外面那些风言风语。” “我怕皇上恼怒,没敢多舌。没想到,皇上今日便知道了,还因此事和母后闹了纷争。” 然后,俞皇后轻轻皱眉:“这等宫闱秘闻,连皇上和我都不知晓,为何竟传到了宫外?” 建文帝冷哼一声:“此事皆因永宁而起!” “永宁欺人太甚,谢家被逼反击,将永宁喜女色之事传了出去。永宁在慈宁宫长大,难免有人疑心到了母后身上。” 建文帝越说越恼,目中怒气堆积。 俞皇后不适时机地来了一句:“说不定,是永宁曾无意中透露过此事给谁知晓。否则,谁敢这般捕风捉影?” 建文帝神色陡然阴沉,目中燃起怒火。 俞皇后点到为止,又轻声道:“皇上打算如何平息此事?” 建文帝目中闪过一丝寒意:“明日,朕召淮南王进宫。朕要好生问一问,他是否会管教女儿。” 顿了顿,又道:“慈宁宫也该整顿一番,此事,便交给你。” 俞皇后温声应下:“皇上放心,我知晓其中分寸,绝不会令母后难堪。” 事实上,她什么也不用多说。 她亲自出面处置此事,对李太后来说,已是最大的羞辱! …… 莲池书院。 练功房。 外面天寒地冻,练功房里却无冷意。 练功房里未燃烛台,光线暗淡,只见四道雪亮的刀锋和几道飞速变幻的身影。无人手下留情。 便是廉夫子,对上盛鸿时,也全力以赴,没有丝毫懈怠。 一个时辰的习武时间,在全神贯注中流逝得飞快。 廉夫子轻喝一声:“停手!” 四人一起停下,收起长刀。 谢明曦双颊绯红,一双眼眸格外明亮,额上俱是热汗。 盛鸿走上前,以手为谢明曦擦拭额上汗珠。 廉夫子和尹潇潇早被肉麻成了习惯,各自面无表情地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率先离去。 这也是一天之内,盛鸿最期待的独处时光。哪怕每次都只有短短片刻,只能说几句悄悄话,心里依然满足和喜悦。 “明曦,”盛鸿低声道:“这几日有关太后的流言已悄然传开,今日已传进宫中。父皇怒不可遏,去了慈宁宫和太后对质。” “父皇不忍苛责太后,定会迁怒于淮南王府。此次定会严惩永宁郡主和淮南王父女两人!” “俞皇后也绝不会放过这个落井下石的好机会。” 宫中动静,从来瞒不过有心人。 慈宁宫之事,不仅盛鸿知晓,三皇子等人也各有消息来源。 谢明曦眸光一闪,略略扬起嘴角。 一切尽在预料中。 正文 第四百五十二章 严惩(一) 那一份智珠在握的从容自信,那一抹算计成功的怡然自得。点亮了谢明曦的容颜,混合成了她特有的神采和魅力。 盛鸿心神微漾,伸手握住谢明曦的手。 他的手温暖有力,她的手纤细柔软。 他的掌心满是汗水,她的手掌亦是剧烈运动后的湿热。交握在一起,汗水也似交融在了一起。 谢明曦似嗔非嗔地瞥了他一眼。 盛鸿略一用力,将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胸膛,低声调笑:“你再这么看我,我可忍不住了。摸一摸,我心跳得飞快。” 谢明曦没有羞臊地缩回手,手心紧紧贴着他的胸膛,慢慢地摩挲起来。 盛鸿:“……” 调戏不成反遭调戏的盛鸿,露出一脸被调戏的悲愤羞辱:“我们尚未成亲,你怎么可以这般轻薄于我!” 简直是天生戏精! 谢明曦忍俊不禁,弯起嘴角,收回手。 盛鸿打着习武的名义,每日散学后厚着脸皮来莲池书院。顾山长睁只眼闭只眼,皆因盛鸿行事颇有分寸。习武过后的独处只有盏茶功夫,闲话几句,稍解相思而已。真正亲密出格的事,盛鸿从未做过。 两人独处时,大多是她调戏他。 …… 嬉闹几句后,两人低声说起了正事。 “明曦,你借此事向皇后投诚,她虽已应下,只怕也会对你心生戒备。”盛鸿目中闪过一丝深思的光芒。 谢明曦淡淡道:“无妨。想借力借势,总要冒些风险。” 这世上,从没有不劳而获的美事。 盛鸿沉默片刻,才道:“明曦,总有一日,我会护着你,不令你向任何人低头,不受半分委屈。” 谢明曦抬起眼,看着盛鸿:“这算什么低头委屈?人生在世,岂能事事顺心如意。便以帝后之尊,也有妥协退让的时候。” “我没有低头,更未觉得委屈。略施手段,便能向皇后示好,打压淮南王府。如此好事,我毫不介意多一些。” 盛鸿哑然片刻,才笑着叹道:“看来,我要学习之处还有很多。” 这是皇权至上的大齐,和他曾生活过的世界截然不同。 他在这里生活近四年,之前一直是清冷孤僻的“六公主”,俞皇后和几位皇子都未真正将他放在眼底。他也得已安然度过几年,在宫中立足。 如今,他已恢复皇子身份。储君之位一日未定,在他人眼中,他同样是储君人选之一。明里暗里盯着他的人不知有多少。言行举止,都要加倍谨慎。 “你在宫中也要多加小心,多和三皇子亲近示好。”谢明曦低声提醒。 俞皇后全力扶持三皇子。盛鸿向三皇子示好,是向俞皇后表明自己无争储之意。 盛鸿点点头应下,低语数句,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 隔日,建文帝召淮南王进宫。 建文帝不便对李太后发泄的怒火,一股脑地冲着淮南王发了出来:“……永宁品行不端,倒连累得众人猜疑到了母后身上。” “母后是朕亲娘,是当朝太后,岂容那些无事生非的小人胡乱猜疑嚼舌?” 淮南王灰头土脸地跪下请罪:“皇上息怒,都是臣之过。臣教女无方,对永宁多有纵容,却未料到永宁闯出如此大祸!求皇上息怒!” 淮南王心里那个晦气就别提了。 永宁郡主自少时被接进宫中,在李太后身边长大。他这个亲爹,一月之中不过见女儿两面。哪有什么教导女儿的机会? 永宁郡主的磨镜之癖,还不是因李太后而起?他没怨李太后也就罢了,现在倒要被建文帝怒责…… 可在雷霆之怒的建文帝面前,淮南王连半点怨怼不满都不能流露,还要露出自责忏悔羞愧的嘴脸! 建文帝发了一通脾气,冷冷道:“永宁病了,就该安心养病。慈心庵就好得很,清幽安静,最宜养病。” 慈心庵是皇家供奉的庵堂。犯了错的宫中妃嫔或皇室宗亲女眷常去“静养”,并不偏远,就在皇城之中。一应衣食用度不缺,有侍卫层层守卫。 只是,进去容易,想出来却是难之又难。便是想见一面,也得有帝后口谕。 进了慈心庵,便等于被彻底幽禁。 淮南王面色陡然变了,张口为永宁郡主求情:“皇上,永宁有错在先。只是,她如今还在病中,恳请皇上网开一面,容永宁病愈……” “慈心庵里有太医,也不缺补品药材。”建文帝冷然打断淮南王:“这等清静之地,永宁去住上几年,待将病养好了,多念些经书。易怒跋扈的性子也能改上一改。” 天子一言,无可更改。 好在建文帝只说住上几年,并无永远软禁永宁郡主之意。 淮南王再不舍再愤怒,也只得谢恩:“多谢皇上恩典。” 建文帝定定地看着淮南王,缓缓道:“王叔执掌宗人府,朕对王叔一直器重有加。希望王叔不要辜负朕的信任。” 淮南王心中一凛,立刻表了一通忠心。 …… 一炷香后,淮南王退出移清殿。 移清殿里燃着诸多炭盆,温暖如春。殿外寒风凛冽,寒冷刺骨。 淮南王浑身的冷汗,被冷风这么一吹,顿觉头重脚轻,浑身不适。强自撑着,才未在人前失态。 淮南王强打起精神,不愿让人看出半分被天子怒叱的狼狈之态。 一个面容秀丽的宫女微笑着出现在淮南王面前:“皇后娘娘知晓王爷进宫,特意吩咐奴婢在此等候。皇后娘娘有事相召,请王爷随奴婢去一趟椒房殿。” 这个宫女,正是俞皇后的贴身亲信芷兰。 芷兰和卢公公结为对食之事,自然瞒不过淮南王。 淮南王满腹沉沉心事,兼之头脑昏沉,反应不及往日,竟问了句废话:“不知皇后娘娘有何事?” 可不是废话吗? 中宫皇后相召,不管是大事小事,他都没有拒绝的权利。 话出口之后,淮南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近来因永宁郡主之事屡次动怒,今日又被天子训斥,真是昏了头。 “请芷兰姑娘领路。” ……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三章 严惩(二) 椒房殿威严气派,一如往日。 淮南王身为亲王,见了俞皇后无需行大礼。略一拱手作揖:“臣见过皇后娘娘。” 坐在凤椅上的俞皇后,凤目淡淡一扫:“免礼平身。” 淮南王谢了恩典,站起身来,声音还算沉稳:“不知皇后娘娘召见,有何事吩咐!” 果然是只老狐狸! 因永宁郡主之事大失圣心,被建文帝训斥责罚,竟也未慌了手脚。 俞皇后心中哂然,口中淡然说道:“永宁不知分寸,言词辱及母后声名。如今宫外传的那些话,简直不堪入耳。” 淮南王早料到俞皇后会发难,对着俞皇后,淮南王倒是颇有辩驳的勇气:“皇后娘娘明鉴。永宁这些时日一直在府中养病,谁也没见过。事关太后的流言,和她并无关系。定是谢家胡乱造谣。” 俞皇后唇角讥讽的弧度更深了些:“永宁往日未提,谢家人又如何敢胡乱猜疑?说到底,皆因永宁而起。” “皇上发雷霆之怒,也正因看得清楚想得明白。” 事到如今,永宁郡主是怎么也撇不清了。 淮南王恼恨不已地将这笔账都记到了谢明曦的头上。 便是此时奈何不了谢明曦,日后也绝不能放过她! 俞皇后似是窥出了淮南王脑中的阴狠念头,不疾不徐地说道:“永宁进慈心庵里养病,淮南王不必多虑,本宫自会命人好生照料她。” 然后,意味深长地又说了一句:“若明曦有任何不测,本宫少不得要将账都算到永宁头上了。” 淮南王:“……” 淮南王既惊又怒,霍然看了过去。 端坐在凤椅上的俞皇后,明艳端庄,凤仪无双。微微扬起的嘴角,却无情而冷漠。 这是来自俞皇后的警告和提醒! 他胆敢对谢明曦动手,永宁郡主休想多活一日! 好一个谢明曦! 好一个俞皇后! 面对满眼怒火的淮南王,俞皇后岿然未动,淡淡问道:“本宫的话,淮南王可记下了?” 淮南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臣记下了。” “既然记下,便跪安吧!”俞皇后露出独属于胜利者的微笑从容。 淮南王咽下喉间的愤怒不甘,面无表情地告退,离开椒房殿。 俞皇后看着淮南王略显僵硬的背影,目中闪过一丝快意。 淮南王一直暗中支持四皇子,俞皇后自然看他百般不顺眼,早已想将这颗眼中钉拔除。只是,淮南王是个滑不溜手的老狐狸,平日极难抓住他的把柄。 此次谢明曦出手,将永宁郡主闹得灰头土脸,又牵连到了李太后。俞皇后顺势而为,一举数得,狠狠出了心头一口恶气。 玉乔轻声来禀报:“慈宁宫里有人来报信,太后娘娘病了。” 俞皇后眸光一闪,站起身来:“随本宫去慈宁宫。” …… 李太后每年总要“病”上几场。 俞皇后身为儿媳,少不得要伺疾。宫中皇子妃嫔们也要轮流伺疾,建文帝颇为孝顺,也会亲自伺疾。 这也是李太后惯用的伎俩了。闲来无事,以折腾俞皇后为乐事。 不过,这一回,李太后的病倒不是装的。身为一朝太后,李太后颇重脸面,此次流言纷扰,却是生生地将她的脸面扔到了地上。 建文帝的怒火,令她这个太后无地自容,难堪无比。年近六旬的人了,禁不住这等刺激,一夜过来,便病倒了。 宫女们不敢怠慢,立刻到椒房殿来送信。 俞皇后进了慈宁宫,先进了李太后的寝宫。 李太后面色暗黄,恹恹无力地躺在床榻上,一看便知是真的病了。坐在床榻边诊脉的赵太医,听闻脚步声,立刻起身行礼:“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俞皇后温声问道:“赵太医,母后凤体如何?” 太医院里共有十几个太医,一个个医术精湛高明。赵太医医术不算最佳,却颇通钻营。暗中向俞皇后投诚后,在俞皇后的指使下和卢公公搭上了线。一跃成了太医院里的红人。 太医院的院使已年迈,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赵太医会是下一任院使。 赵太医恭敬答道:“太后娘娘忧思过度,又受了风寒,凤体违和,要仔细将养才是。” 站在一旁的另两位太医,也张口附和:“太后娘娘凤体无大碍,不过,不宜操心烦忧。” “正是。” 俞皇后略一点头:“你们三人斟酌开方吧!” 三个太医去一旁会诊开药方,俞皇后到了床榻边坐下,满面忧色:“母后可得多保重凤体。” 李太后睁了眼,目中闪过一丝恼怒。 婆媳相斗数年,根本无半分情意可言,恨不得你死我活。只差没彻底撕破脸了。 俞皇后“关切”的目光里,分明都是嘲弄和讥讽。 “哀家不想看见你,”李太后疾声厉色,奈何有气无力,全无平日威风,倒有些滑稽可笑:“你立刻滚出哀家的慈宁宫。” 俞皇后神色未变,目光扫过李太后床榻边的几个年轻美丽的宫女:“你们几个身为宫人,伺候不力,令母后陷入病痛。来人,将她们几个拖出去,各打五十板子!” 几个貌美的宫女满面惶恐,一起跪下求饶告罪。 李太后怒急攻心,怒目相视:“混账!哀家的人,如何轮得到你来处置!” 俞皇后慢条斯理地应道:“连母后的身体也伺候不好,要她们还有何用?” “儿媳定会好生责罚她们,再给母后挑几个细心得力的人伺候。母后安心养病,些许小事,交给儿媳便行了。” 李太后气得全身直抖,挣扎着坐起身来,正要破口怒骂,俞皇后不失时机地再来一记重击:“这是皇上亲口吩咐,儿媳不敢有分毫怠慢。” “除了她们几个,母后的身边人也得一并挨罚。” “身边人”三个字,若有所指,意味深长。 李太后面上愤怒的潮红迅疾消退,取而代之的是惶惑不安的苍白。 建文帝是真的怒了! 所以,才会不顾她这个亲娘的颜面,令俞皇后亲自来处置她的“身边人。” …… 正文 第四百五十四章 严惩(三) 看着李太后惨然的脸孔,俞皇后心中涌起无比快意。 就是这个刁钻刻薄的婆婆! 自她嫁进门的第一日开始,便百般挑剔刻薄。虽有建文帝相护,她依然无一日过得顺心舒畅。因为无子,她受尽李太后奚落嘲讽,无可奈何地退让,容李氏女进宫为妃。之后,便是丽妃静妃梅妃…… 再深厚的感情,也禁不住日复一日的消磨。 她终于彻底对建文帝死了心,甚至由爱生恨。对李太后的恨意,倒是一如既往,从未更改。 李太后这般狼狈,她心中焉能不痛快? “来人,传本宫之命,将这些宫女拖下去打五十板子。”俞皇后又接连点了几个名字。 李太后的心直直往下沉。 俞皇后点的几个名字,都是颇得她欢心的“身边人”。 俞皇后根本是有备而来! “哀家要见皇上。”李太后不甘心受这等屈辱,挣扎着说了一句。 俞皇后温和的应了回来:“儿媳已命人去送口信。皇上想来,自然会来。” 如果不来,只能说明建文帝根本不想来! 李太后被气得心血翻涌,在心中不停安慰自己。建文帝素来孝顺,知道她生病,定会放下政事来看她……一定会来! 就在此时,芷兰匆匆来复命:“启禀皇后娘娘,皇上政务繁忙,无暇来慈宁宫。请皇后娘娘代皇上伺疾,好好照顾太后娘娘。” 俞皇后嗯了一声,有意无意看了李太后一眼。 李太后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眼睛一翻,直挺挺地倒了下去。 宫女们一声惊呼。 三个太医也是一惊,忙冲到床榻边。赵太医急得额上冷汗都下来了:“皇后娘娘,臣这便为太后娘娘看诊。” 俞皇后半点不急不怒,温声道:“心静方能诊脉。你们不必惊慌,本宫一直看在眼底。太后忽然昏厥,和尔等无关。” 赵太医这才松了一口气。 俞皇后目光掠过面无人色的李太后,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扬。 …… 永宁郡主府。 “郡主不用慌,”赵嬷嬷低声安抚:“皇上召王爷进宫,或许是因政事。不会因流言怪罪郡主。” 永宁郡主在宫中长大,对建文帝的性情也知晓几分,心里惊惶不定:“如果只是政事,不会单独召父王进宫。既是特意相召,少不得要问起流言之事……” 此时此刻,永宁郡主满心悔意,目中闪过水光:“早知今日,我真不该和谢钧翻脸反目。” 永宁郡主实在未料到,谢明曦如此狠辣,竟真得将这桩隐秘传开。她声名扫地,李太后身为一朝太后,亦被波及。 谢明曦哪来这么大的胆子? 她就不怕淮南王府的报复吗? 赵嬷嬷目中闪过一丝腾腾杀气:“郡主不用怕。撑上一段时日,流言便会平息。王爷定不会饶过谢明曦!她还未嫁给七皇子,算不得皇家人。想要她的性命,不是难事。” 永宁郡主用袖子擦了眼泪,咬牙切齿道:“嬷嬷说的没错。谢明曦毁了我的声名,我要她以性命相抵!” 话音刚落,瑶碧神色慌张的进来禀报:“启禀郡主,王爷来了。点翠还没张口,就被王爷命人捆住手脚,说是要杖毙!” 永宁郡主头脑嗡地一声,不假思索地冲了出去。 点翠伺候她数年,总有几分情意。她岂能眼睁睁地看着点翠被杖毙? 赵嬷嬷见势不妙,忙追了上去。 …… 点翠生得貌美妖娆,颇为风情,深得永宁郡主欢心。 淮南王对点翠当然不陌生。只是,在知晓永宁郡主的癖好之后,再看点翠,淮南王心里只剩愤怒。 “杖毙!”淮南王冷冷吐出两个字。 侍卫们动手毫不留情,重重十几板子下去,点翠便连哭喊求饶的力气都没了。 “父王!”永宁郡主红着眼冲了过来,猛地在淮南王面前跪下:“求父王饶过点翠一命!” 点翠挣扎着抬头看了过来,用尽全力呼喊:“郡主救我!” 板子落下,点翠的呼救声变成了惨呼! 永宁郡主泪水涌了出来,紧紧地攥着淮南王的衣襟:“父王,你放过点翠吧!以后,我什么都听父王的,再不敢任性……” “闭嘴!”淮南王阴沉冷厉的面色,令永宁郡主生生打了个寒颤:“留着她做什么?还嫌不够丢脸吗?” “皇上让你进慈心庵,你立刻让人收拾行李!” 慈心庵? 永宁郡主头脑空白了片刻,才反应过来,目中满是仓皇惊恐:“不,我不去!我不去慈心庵!父王,我求你了,你替我去向皇上求情,饶过我这一回……” 在宫中长大的永宁郡主,自然很清楚慈心庵是什么地方。 进了慈心庵的人,要么熬至老死,若熬不过去,疯了也不少见。 她不去慈心庵!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错,为何要这般严惩她? 淮南王冷冷道:“你以为我没求过皇上吗?永宁,你现在老老实实去,以后还有出来之日。若再闹腾,我这个亲爹也只能袖手不管了。” 为了这个女儿,他这张老脸丢尽,更失了圣心。 今日俞皇后的警告,言犹在耳。便如一块巨石,堵在胸口。那一口气,也被堵在了胸口,无法畅顺呼吸。 板子毫不留情地落下。 点翠的惨呼声渐渐小了,刺鼻的血腥气在空中弥散。 此时的永宁郡主,满心惊惧慌乱,哪里还顾得上点翠的死活。 一条活生生的人命,短短片刻便已陨落。站在一旁的赵嬷嬷和瑶碧,俱都面色惨白,不敢看鲜血横流气息全无的点翠。 永宁郡主跪在淮南王面前,哀哀哭泣不已。 淮南王面色同样难看,头脑愈发昏沉,强撑着镇定下令:“赵嬷嬷,立刻去收拾行李。你和瑶碧,随永宁进慈心庵。” 进慈心庵,最多带两个人伺候。 瑶碧是永宁郡主的贴身丫鬟,赵嬷嬷年纪大些,应对诸事老道,又曾是李太后身边的嬷嬷。随着永宁郡主一并去慈心庵,最合适不过。 赵嬷嬷和瑶碧再不情愿,此时也不敢说个不字。 …… 正文 第四百五十五章 入庵 两个时辰后,永宁郡主被送进了慈心庵。 慈心庵坐落在皇城内,离皇宫约有数里之遥。名为庵堂,实为关押宗亲女眷宫中妃嫔之处。 庵堂内外有百余名侍卫层层把守,连只苍蝇也休想随意飞进去。 进了慈心庵,便与世隔绝,虽衣食无忧,和笼中鸟雀无异。 永宁郡主再无往日的骄傲跋扈,面色苍白,花容惨然,脚步绵软无力。赵嬷嬷的脸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她一把年纪了,本以为能在永宁郡主府里安逸养老。没曾想,临了竟被永宁郡主连累,一并被打发到了慈心庵来。 永宁郡主还年轻,瑶碧也正当妙龄,熬上几年还有出去的机会。她这把老骨头,进了慈心庵,怕是再也出不来了…… 瑶碧神色木然。 她的脑海中不断回旋着点翠临死前的模样。被生生杖毙的点翠,全身鲜血,妩媚妖娆的脸庞布满临死前的惊恐和不甘,直至临死也不肯闭眼…… 永宁郡主相中了点翠,点翠身为奴婢,焉能拒绝?事情被揭露后,淮南王却命人杖毙了点翠! 身为奴婢,性命如草芥。 或许在主子们眼中,她们根本算不得人。 殊不知,她们也有自己的喜怒哀乐。她们的血同样是热的,她们同样对未来有诸多希冀期盼。 点翠死了。 下面是不是就该轮到她了? 瑶碧悲哀的发现,自己竟连眼泪都不敢落一滴。唯恐激怒了神色阴冷的淮南王。 …… 慈心庵的门开了。 一个穿着淄衣的光头女尼出现在众人眼前。女尼满面皱纹,看着颇为苍老,双手合十,恭敬一礼:“贫尼清云,见过王爷!” 淮南王竟认识清云,目光颇有些复杂,半晌才喊了一声:“堂嫂。” 女尼清云淡淡道:“贫尼已入佛门,再不闻世间尘俗凡事。王爷这一声堂嫂,贫尼担当不起。” 永宁郡主心神巨震,目光定定地落在清云的脸上。 淮南王竟称呼这个女尼堂嫂?这个女尼到底是何身份来历? 淮南王心情恶劣之极,半个字不愿多说,阴沉着脸吩咐永宁郡主:“你随清云大师进庵。在庵中抄经念佛,反省自身之过。过几年,或还有被接出来的机会。如果不诚心悔过,今日便是我们父女最后一面!” 此言何其冷酷无情! 永宁郡主全身一颤,泪水如泉涌。却不敢忤逆淮南王之命:“女儿一定听父王的话。” 淮南王冲清云略一点头,转身离去,再未多看永宁郡主一眼。 永宁郡主泪如雨下。 清云女尼宛如木雕一般,至始至终没有多余的表情,等了片刻,淡淡道:“郡主请随贫尼进庵。” 永宁郡主沉浸在哀恸惊恐中,不停哭泣,既未听见,更无反应。 清云女尼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 赵嬷嬷也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忙冲瑶碧使了个眼色,和瑶碧一起扶着永宁郡主进了慈心庵。 厚实的黑门缓缓关上,仿佛将整个世界都关在了门外。 …… 慈心庵里,自有供着佛像的庵堂。 永宁郡主浑浑噩噩,压根未曾留意周围的一切。 瑶碧看在眼中,越看越觉心惊。 这座慈心庵,外表看着不甚起眼,里面着实不小。处处可见手持利刃目光冰冷的侍卫。庵堂里根本无人走动,也未见被关在庵里的人。 只有眼前的老尼姑清云,沉默着领着她们主仆三人往里走。周围一片寂静,只能听闻几个人的脚步声。 这份死寂一般的安静,沉闷而压抑,令人窒息。 走了许久,才到一处极僻静的小院子前。清云开了院门,淡淡道:“以后郡主便住在这处院子里,一日三餐,有人送来。等闲无事,不必出来。” 永宁郡主用帕子擦了眼泪,正要张口询问,清云老尼已走了。 永宁郡主无奈之下,只得先进了院子。 院子不大,除了正屋之外,还有三四间空屋子,床榻桌椅梳妆镜箱柜屏风俱全,足够主仆三人住了。大概是久未住人的缘故,到处都是灰尘。一踏入屋子里,地上便显出极明显的足印。 永宁郡主自幼锦衣玉食,生性喜洁,当下嫌恶不已:“这是什么地方?哪里能住得了人!不行,让人来将院子收拾干净!” 赵嬷嬷叹了口气:“老奴和瑶碧来收拾,郡主初来乍到,尚不知这里情形如何,万万不可枉动。” 永宁郡主哭了半日,此时一双眼眸红肿不堪,满面泪痕未干,咬牙切齿愤怒不已:“待我从这个鬼地方出去,我定要将谢明曦碎尸万段,方能解心头只恨!” 为了哄永宁郡主,赵嬷嬷违心地张口附和。 瑶碧低着头没吭声。 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还不知能不能出得了这座庵堂。便是出去了,那时谢明曦也已是七皇子妃了。 一个落魄失势的郡主,有何能耐和皇子妃较劲争锋? …… 花了半日功夫,赵嬷嬷和瑶碧才收拾出两间屋子。 赵嬷嬷和瑶碧灰头土脸,永宁郡主也没好到哪儿去。愤怒地嚷着要沐浴更衣。 永宁郡主扬声喊了数次,才有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尼过来了,木着脸道:“每日只有半桶热水,自己去厨房领。多了没有。” 永宁郡主怒目瞪了过去:“半桶热水哪里够沐浴!让人送两桶来!” 这个女尼显然不似清云那么少言,满目讥讽嘲弄,说话毫不客气:“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再吵吵嚷嚷的,连这半桶热水都没有。” 永宁郡主破口怒骂:“混账!你可知道我是谁?竟敢这般对我说话?” 女尼不屑地冷哼一声:“你知道守门的清云是谁吗?那是皇上嫡亲的婶娘,是正经的秦王妃。秦王犯上作乱,她在二十多年前就进了慈心庵。” 然后,又指着自己年华不再满是皱纹的脸,冷笑道:“我是先帝嫔妃,当年宠冠后宫。先帝一死,我就被太后打发到了慈心庵来念佛。” “现在你来告诉我,你是谁?” 永宁郡主:“……” 正文 第四百五十六章 伺疾 淮南王硬撑着回了淮南王府。 此时,天色已暗。 坐立难安一整日淮南王世子急急迎上前:“父王怎么到现在才回来?皇上到底是何意思?妹妹没事吧!” 淮南王一言未发,伸手抓住淮南王世子的胳膊。 淮南王世子一楞,看了过去。 寒风猎猎,宫灯被寒风吹得摇晃不息,光线忽明忽暗。淮南王的脸孔在明暗不定的灯光下显得异样潮红。 淮南王想说什么,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口。身子一晃,倒了下来。 “父王!”淮南王世子大惊失色,忙接住淮南王的身躯,一边喊道:“来人,快去宫中请太医!” …… 淮南王这一昏倒,把淮南王世子吓得够呛。 前几日,淮南王是装病,这一回,却病得货真价实。躺在床榻上,脸孔赤红,身体越来越热。 盛渲散学回府,听闻淮南王无故昏厥,心中倏忽一沉,立刻前来。 淮南王世子守在床榻边,眉头紧皱。 “父亲,太医还没来吗?”盛渲低声问道。 淮南王世子呼出胸膛的浊气:“没有。” 宫中太医,自然不是谁都能请动的。不过,淮南王位尊权贵,平日有恙,常请太医进府。这一回,拿了淮南王府的帖子去,太医院却迟迟没动静。 气得淮南王世子胸口阵阵发堵! “这些势利眼的东西!”淮南王世子咬牙怒道:“往日一请即来,今日推三阻四!分明是见你祖父被皇上训斥,这才生了怠慢之心。” 宫中消息最是灵通。淮南王遭怒叱永宁郡主被送进慈心庵一事,已经传开。太医院里的太医们斟酌一回,便不乐意来淮南王府了。 盛渲目中闪过一丝怒气,很快忍下:“现在不是计较这个的时候。太医既然未来,先请京城名医来。” 淮南王世子道:“已经打发人去请了,片刻就到。” 盛渲嗯了一声,看向床榻上昏迷不醒的淮南王。 直至此刻,盛渲才惊觉,淮南王已老了。满额的皱纹,头上也有了白发。平日精神矍铄时只见深沉锐利,今日一躺下,便显出了苍老无助。 淮南王若就此倒下,还有谁能撑起淮南王府? 盛渲默默看了淮南王世子一眼,心中长叹一声。 …… 京城名医倒是来得很快。 年过五旬的名医迅疾为淮南王看诊,仔细听了一回脉后,神色颇为凝重。开始为淮南王施针。 淮南王世子心中急切,不时询问:“父王身体到底如何?你能否将父王救醒?” 那位名医沉声道:“草民自当尽力而为!” 淮南王世子憋了一肚子火气顿时冒了出来:“什么尽力而为!有半点差池,我立刻要了你的狗命!” 名医受此惊喝,手下一抖,针尖也随之抖了一抖。 淮南王闷哼一声,满面痛苦。 淮南王世子勃然大怒,上前便要动手揍人。 盛渲见势不妙,立刻拦下淮南王世子:“父亲勿恼。大夫施针时,最忌有人惊扰。我们先在外等候。” 用尽力气,才将淮南王世子拖走了。 那位名医擦去额上冷汗,心里恼怒又后怕。早知会遇到这等不讲理之人,真不该接诊来淮南王府! …… 慈宁宫。 李太后这一病,来势汹汹。 几位太医为李太后施针急救,又会诊开了药方,煎药熬药喂药。折腾了大半日,直至晚上,李太后才悠然醒转。 俞皇后颇有身为儿媳的自觉,一直守在床榻边。 几位皇子都在。宫中有头脸的嫔妃也都守在一旁,贤妃淑妃丽妃皆在。 刚出了禁足没几日的端妃也来了,被关了大半年,端妃神色间再无往日的飞扬神采,看着老实多了。 昌平公主和驸马顾清也闻讯进了宫,七岁的小郡主顾舒瑾小心翼翼地探头看了一眼:“皇曾祖母,你总算醒了。瑾儿一直担心的很呢!” 李太后虽然厌恶俞皇后,对昌平公主却很疼爱,平日也颇喜欢顾舒瑾这个曾外孙女。闻言颤巍巍地一笑,有气无力地说道:“哀家无事,不必担心。” “瑾儿,”俞皇后张口提醒:“你皇曾祖母精神不佳,你别多舌吵闹。” 挑剔俞皇后,已成了李太后本能,反射性地说了一句:“哀家好的很。” 可惜,灰败的脸色实在没半分说服力,只显出色厉内荏的可笑。 俞皇后扯了扯嘴角,露出心知肚明的嘲讽:“母后病势汹汹,何必逞强,还是好生歇着才是。” 李太后暗暗咬牙,气血翻涌。 目光扫视一圈,明知建文帝没来,李太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皇上呢?” 有俞皇后在,谁也不敢抢着答话。 俞皇后没吭声,众人也颇有默契地闭嘴不语。 “皇上呢?”李太后执拗地问道。 俞皇后这才张口答道:“蜀地送来急报,地龙作乱,有两个郡县遭了灾,死伤了不少百姓。皇上召了阁老尚书们商榷赈灾安抚之事。” 李太后眼里的光芒悄然熄灭。 往日,她一病倒,建文帝定会放下所有事,前来伺疾。 这一回,她病得这么重,建文帝却不曾露面,只让皇子公主们代为伺疾……可见母子离了心。 …… 李太后遭此重击,再无心情说话。 俞皇后转头,吩咐一众公主皇子:“母后病重,皇上忙于国事,无暇伺疾。从今日起,便由你们代为伺疾。” “昌平,你和驸马今晚留在宫中。” “二皇子夫妇,明日来伺疾。” “三皇子四皇子后日,大后日,便由五皇子七皇子一并伺疾。八九皇子年龄尚小,不必伺疾,每日来探望一回便可。” “贤妃淑妃丽妃端妃,你们四人,也分作两班,轮流来慈宁宫伺疾。” 俞皇后有条不紊地安排妥当,众人一起应下。 李太后听得心烦气闷,更不想看俞皇后的脸。勉力翻身,侧身向内侧。 俞皇后看在眼里,满心快意。 风水轮流转! 往日她常憋屈隐忍,有怒不能言。现在,被气得有口不能言的人换成了李太后。真是痛快解气! 正文 第四百五十七章 自爱 隔日清晨。 谢明曦神清气爽,心情极佳,连带着胃口也比平日好了不少。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 顾山长看在眼里,露出会心的笑意:“听闻永宁郡主昨日被关进了慈心庵。” “没想到,师父消息也这般灵通。”谢明曦随口说笑:“我本打算今日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师父。原来师父昨日晚上便知道了。” 顾山长嗯了一声:“皇后娘娘派人给我送了口信。” 俞皇后和顾山长相识相交多年,彼此情谊深厚,便是嫡亲姐妹也比之不及。俞皇后对顾山长的袒护,谢明曦也看在眼里,心里不由暗生唏嘘。 人生得一知己,足矣。 顾山长似看出谢明曦所想,淡淡笑道:“我和皇后娘娘同岁,顾家俞家是通家之好。我们两人自幼时便十分要好。一晃,竟也有四十多年了。” “明曦,我也盼着你有这样的知交好友。” “人生在世,亲情友情,皆看缘分。亲缘淡薄,友情深厚,也是一样。” 说起来,顾山长正是亲缘淡薄之人。自离开顾家后,再未踏足顾家门槛半步。 相较之下,谢明曦倒是还强一些。亲娘兄姐嫡母都如仇人一般,总算还有个贪慕虚荣的亲爹站在她身后。 谢明曦知顾山长一片好意,含笑应下。 …… 顾山长忽地又笑道:“七皇子待你情深义重。日后你嫁给他,他自会呵护你一生一世。我刚才之言,纯属乱操心了。” 一提起未婚夫婿,萧语晗便会羞怯面红,李湘如是遮也遮不住的甜蜜喜悦,尹潇潇则会翻个白眼不准人多说。 而谢明曦,和她们三人都不同,便如说“今天天气真不错”一样从容自若:“师父所言,我不敢苟同。” “我从不希冀有人护着我一生一世。我也不会将生活的幸福安宁与否,全部寄托在盛鸿的深情和良心上。” “不管何时何地,我都会先珍爱自己。” 盛鸿爱我,一定是因为我值得他的深情相待。 便是世上无人爱我,我也会好好地爱惜自己。 哪怕有一日盛鸿负心于我,我的世界也不会因此崩溃。 顾山长听出谢明曦的未竟之语,哑然片刻,然后轻叹一声:“你说的没错,是师父太过狭隘了。” “哪怕我一生未嫁,依然觉得嫁得良婿便终生有所依靠。” 说着,顾山长目中一丝自嘲:“这一点而言,我不及你。” 这是当然。 顾山长四十余岁,一生未曾嫁人,也未曾窥破情爱这两个字。而她,却历经沧桑,一颗心早已坚韧如磐石。 盛鸿待她的好,她自然感动,也会珍惜。可离矢志不移倾心相待,却着实还有一段距离。 或许,她此生再无可能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了吧!为他倾尽一切,为他失去自我,为他奋不顾身,为他要死要活……似乎都不可能! 谢明曦未再多言,笑着说道:“时候不早了,我这便去学舍。到中午,我再来陪师傅一起吃午饭。” 顾山长收拾起心中的唏嘘感慨,笑着点点头。 …… 谢明曦不疾不徐地到了学舍外。 守在学舍外的湘蕙,含笑上前行了一礼,低声道:“太后娘娘病重,几位皇子殿下和宫中嫔妃,皆要轮流伺疾。” “七皇子殿下这段时日,不便再来莲池书院习武。” “殿下吩咐奴婢,将此事告诉小姐,请小姐不必惦记。” 李太后受此重击,少不得要病上一场。 谢明曦早有预料,并不意外,略一点头。 湘蕙抬头看了谢明曦一眼,目光有些奇怪。 “怎么了?”谢明曦随口笑问:“我的脸上有什么不对劲吗?” 湘蕙咳嗽一声,轻声道:“太后娘娘这一病,不知要多少时日。殿下以为多日不见,小姐心中定会不舍。特意叮嘱奴婢,要好生安慰小姐一二。” 结果,七皇子殿下根本是自作多情嘛! 谢明曦压根连一句不舍的话都没有。她准备好的安抚之词,也未派上用场。 谢明曦:“……” 谢明曦哑然片刻,用真诚的语气说道:“你告诉他,好生在慈宁宫伺疾,万万不可出差错。否则,不必再来见我了。” 湘蕙:“……” 看着湘蕙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样子,谢明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湘蕙无奈地随之一笑:“好,奴婢定将小姐所说的话传到殿下耳中。” 谢明曦悠然加了一句:“别忘了提醒他一声,岁考将至,他定要考甲等。” 湘蕙默默为自己的主子掬一把同情之泪。 …… 李太后病重之事,迅疾在京城传开。 连带永宁郡主被关如慈心庵之事,也一并传了开来。 原本私下传过流言的女眷们,心中惴惴不安,再无人敢多舌。堂堂郡主都被弄进了慈心庵,太后又因此病重,皇上不知何等震怒。 这种时候,再乱嚼舌头,可就是自寻死路了。 说起来,还真有胆子大的长舌妇。 方阁老府上的长媳罗氏,在出府做客时,不知为何提起了李太后生病之事:“……太后娘娘身子骨好好的,怎么忽然就病了?该不是心思过重,忧虑成疾了吧!” 在场的贵妇也不算太多,约有四五人而已。 无人接此话茬,很快将话题扯了开去。 隔日朝会过后,建文帝召了方阁老议事,不轻不重地来了两句:“方阁老忙于朝堂之事,疏于内宅,府上有人言行不妥,为何不见方阁老管束?” 方阁老出了一身冷汗,告罪过后,回了方府仔细查问。然后才知儿媳罗氏在外说了什么。方阁老气得满脸铁青,将长子叫来怒叱一顿。 当日,多嘴的罗氏就“病重不起”,在院子里养病不出。 方府内宅管家之权,彻底落到了二房之手。 此事一出,再无人敢提李太后病因。 便连永宁郡主的磨镜之癖,也无人再提。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就此悄无声息。 众人颇有默契地不再提及永宁郡主。被关进慈心庵的永宁郡主,也很快消失在众人的口耳中。 …… 正文 第四百五十八章 岁末 转眼到了岁末。 谢家众人受的都是皮外伤,在床榻上养了月余,已能下榻走动。徐氏和谢铭夫妻两个恢复得最快。 徐氏重新健步如飞,忙碌着打点内宅琐事。 谢钧头脸受伤颇重,青肿消退了大半,却禁不住细看,索性继续告假。 该丢的脸已经丢了,别人爱怎么笑话怎么笑话去。 倒是谢老太爷,当日受伤不算最重,伤却好得最慢。 谢钧知谢老太爷心情阴郁难解,不时到床榻边好言安慰:“……父亲何苦耿耿于怀。流言已经无人提及,谢家被人笑话一阵子,也就罢了。谁还能整日闲话谢家不成?” 瘦了一圈面色晦暗的谢老太爷长叹一声,郁郁道:“我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遭挨打。” 谢钧:“……” 他倒不是第一遭了! 淮南王自持身份,并未过分薄待他。冲动易怒的淮南王世子,却是个动辄就要翻脸动手的脾气。这十几年里,每每他惹怒永宁郡主,淮南王世子便会不问青红皂白地动一回手…… 谢老太爷一看谢钧的面色,便知是怎么回事,恼怒地哼了一声:“淮南王府仗势欺人,委实可恨。如今你已和永宁郡主和离,彻底断了来往,倒也清静。” 谢钧嗯了一声。 永宁郡主被关进了慈心庵,堵在谢钧心头十余年的闷气彻底抒出了胸膛。淮南王又一病不起,谢钧心里就更畅快了。 “启禀老爷,”谢青山恭敬地禀报:“三小姐回来了。” 养伤月余的谢青山同样青淤未退,不过,身为长随总没有一躺几个月的道理。岁末府中事情繁多,谢青山也开始重新跑腿当差。 谢钧眼睛一亮,立刻笑道:“快让明娘进来。” 片刻之前还恹恹无力的谢老太爷,也在瞬间有了精神气力,脸上浮起喜悦。 …… 片刻后,谢明曦走了进来。 “明娘,”谢钧一脸慈爱疼惜:“你要回府,怎么也不派人送个口信回来?我让你二叔去接你回府。” 谢老太爷接过话茬:“是啊!姑娘家出行,还是小心为好。” 这般开罪淮南王府,万一淮南王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暗中命人在途中对谢明曦下黑手该怎么办? 谢老太爷的隐忧明明白白地写在脸上。 谢明曦微微一笑:“祖父父亲只管放心,师父为我向皇后娘娘求了情。皇后娘娘已对淮南王明言,若我有半分差池,都要算在淮南王府头上。” “七皇子殿下也特意命人去了一趟淮南王府。和皇后娘娘所言相差无几。” “现在,最怕我磕着碰着的,就是淮南王了。” 谢老太爷:“……” 谢钧:“……” 拜了个好师父,有个好未婚夫婿,果然就是底气足腰杆硬! 谢钧下意识地一同挺直了腰杆。 谢老太爷悬了多日的心彻底放下,喜笑颜开:“我连着几日没胃口,今日一见明娘,怎么忽然就觉得饿了!快些让厨房送些饭菜来。” …… 随同饭菜一并来的,还有徐氏。 徐氏精神奕奕,看着没有半分伤愈后的虚弱,握着谢明曦的手亲热地笑道:“明娘,我一直盼着你回府呢!明日就是岁末,我们一家子也该在一起过年才是。” 谢明曦显然没有在谢府过年的打算,笑着说道:“师父只身一人在书院,我委实放心不下。谢家人多热闹,少我一个也无妨。师父身边,却只我这个弟子了。” 徐氏迅疾改口:“说的也是。顾山长一个人,总有些孤寂。你就留在书院,好生陪一陪你师父。” 徐氏确实是个伶俐又知趣的聪明人。 谢明曦微微一笑。 谢钧随口问了一句:“今岁岁考,你考得如何?” “这还用问吗?”徐氏抢着笑道:“明娘哪一回不是考满分拿头名?” 连着四年,每一次月考岁考,皆是满分头名! 谢明曦已创下莲池书院里无人可破的记录!也成了众闺阁少女口中遥不可及只能仰望的传说。 谢钧心中十分快慰:“青出于蓝而胜于蓝。明娘读书的天赋,犹胜我年少之时。” 谢钧如今有两子三女,长子谢元亭被打发去田庄,谢云曦宁肯独住在郡主府,也不愿回谢家。幼女幼子都还小,一时看不出资质如何。想来,日后也难及谢明曦。 如今,在谢钧心中,谢明曦是最值得骄傲引以自豪的女儿。 谢明曦笑而不语。 如今的谢家,没了令她碍眼的人,看着也顺眼多了。 …… 谢明曦在谢家待了半日,晚上便回了书院。 学生皆已放了假,往日热闹的莲池书院,到了岁末之时格外冷清。 好在师徒两人都不是喜热闹喧哗之人,彼此相伴,煮一壶清茶,手谈一局打发时光,既安宁又愉悦。 顾山长落下一子,随口问道:“你父亲的伤势如何了?” 谢明曦跟着落了一子:“没什么大碍,再养一两个月,便能出府见人了。” 顾山长非常中肯地说道:“受点伤,便安然和离,也是好事。” 顾山长生平最厌恶的女子,莫过于仗着出身行事跋扈目中无人如永宁郡主之流。如今被关进慈心庵里抄经念佛,着实痛快解气。 仇人一一俯首,谢明曦近来心情颇为愉悦,闻言笑道:“师父所言甚是。” 就在此时,若瑶笑盈盈地前来禀报:“七皇子殿下特意前来探望山长。” 顾山长意味深长地瞥了谢明曦一眼:“殿下不是外人,请他进来便是。” 盛鸿特意前来,想“探望”的人可不是她! 可惜,谢明曦并未面热心跳害臊脸红,从容笑道:“太后娘娘病重,殿下一直在宫中伺疾,算来已近一个月。今晚竟特意前来探望山长,可见太后娘娘病情已有好转。” 顾山长:“……” 顾山长哑然片刻,忽地冒出一句:“你若不想见他,便先回屋子去吧!” 谢明曦:“……” 终于成功噎了弟子一回的顾山长,像个促狭的孩童一般哈哈笑了起来。 谢明曦面颊微微发烫。 正文 第四百五十九章 情深 一个月未见,谢明曦心中岂能不惦记盛鸿? 她对他,或许还未至倾心相恋矢志不渝的深情,时时思念总是有的。于淡薄冷漠自私无情的她而言,这样惦记一个人,也是生平前所未有了。 此时被顾山长笑着打趣,谢明曦终于有了一丝少女的羞臊。 不过,短短片刻,谢明曦便已恢复如常。 在盛鸿迈步而入的那一刻,她已彻底冷静下来。 “盛鸿见过山长。”一身黑衣的俊美少年含笑拱手作揖。黑眸如墨,溢满神采,风采夺人。便是最挑剔的人,也得赞一声世间无双。 顾山长爱屋及乌,对七皇子殿下也和蔼了许多:“殿下不必多礼。” 盛鸿起身,很自然地看向谢明曦。 室内燃着炭盆,暖意融融。 谢明曦穿着大半新的家常衣裙,长发半挽,半是垂在胸前。肤白似玉,明眸皓齿,微微抿唇,脸颊边梨涡浅浅。 两人四目相对,心跳各自快了一些。 “明曦,多日不见,你还好吧!”盛鸿干巴巴地问了一句,话一出口,便暗暗懊恼不已。 自己看起来一定很傻很蠢! 好在谢明曦也没了往日的伶牙利舌,竟也别扭地应了一句:“我一切都好。殿下近来如何?” 盛鸿道:“一切都好。” …… 一旁的湘蕙和扶玉,各自听得牙酸。 虽然一个月没见面,两人之间音讯从未断过。盛鸿日日打发湘蕙来莲池书院,几乎每天都有口信…… 一日不见如隔三秋什么的,她们真的不是很懂。 盛鸿和谢明曦未再说话。 空气中流淌着一股黏黏糊糊的甜意。 顾山长忽然觉得自己特别碍眼特别多余,忍不住咳嗽一声。 盛鸿依依不舍地收回目光,笑着看向顾山长:“明日是岁末,宫中有宫宴,我不能擅自离宫。所以,特意提前一日前来探望山长。” “我还从宫中带了一些吃食,今晚,便陪着山长小酌两杯。” 顾山长倒是未推却,只揶揄地笑了一笑:“看来,我今晚是沾了明曦的光。” 若不是谢明曦在这里,盛鸿岂会这般殷勤? 盛鸿厚颜一笑:“山长是明曦的师父,便如我师父一样。孝敬师父,也是应该的。” 不待盛鸿吩咐,湘蕙和魏公公已各自拎了四层的食盒上前。小巧的梨花木圆桌上,很快摆满了精致的菜肴。 也不知盛鸿用了什么法子,大冷的天,食盒里的菜肴端出来竟是热腾腾的。 谢明曦随口笑问:“你从宫中出来,少说也得小半个时辰。怎么菜肴还是热的?” 盛鸿笑道:“这也不难。我特意让人带了两桶热水,食盒悬放在热水上,热气蒸腾,食盒里的菜肴便不会凉了。” 说来轻描淡写,这一路上,不知要花多少心思。 皆因谢明曦口舌挑剔,非热食不进口。 两人曾同窗同食三年,盛鸿对谢明曦的喜好了如执掌。菜肴是热的,荤素皆有,且样样做得精致美味,连摆盘都分外讲究。 一桌子菜肴,都是谢明曦爱吃的。 带来的果酒,也是谢明曦最喜欢的桃子果酒,酸中带甜,回味悠长。 纵然天气再冷,这颗火热灼烫的心捧至面前,谢明曦也觉得冰冷的心跟着热了起来。 “明曦,”盛鸿举杯,冲她咧嘴一笑:“每年岁末,我都陪你共饮。” 谢明曦抿唇一笑,饮下果酒,不知是酒意微醺,抑或是屋子里炭盆太暖,秀美的脸孔也泛起了醉人的红晕。 盛鸿又夹了谢明曦最爱吃的鲜嫩竹笋:“尝一尝竹笋,是不是鲜甜?” 谢明曦尝了一口,略一点头:“味道颇佳。” 于是,盘子里的竹笋有一大半都被夹到了谢明曦的碗里。 同样爱吃竹笋的顾山长:“……” …… 好不容易熬至晚饭结束,顾山长立刻说道:“我出去转一圈消消食,你们两个闲话片刻。” 这屋子里,哪里还容得下旁人。 出了屋子后,顾山长顿时长松一口气。 若瑶忍俊不禁,笑了起来:“殿下和明曦小姐情意深厚,小姐也该为他们高兴才是。” 顾山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我哪里不高兴了?不过,当着我的面也该收敛一二。这个臭小子,分明是故意为之,成心挤兑我走呢!” 若瑶扑哧一声乐了起来。 顾山长也未真的生气,随口抱怨一回,也笑了起来。 正如若瑶所说,盛鸿和谢明曦感情甚佳,她这个师父看在眼里,自然也十分快慰。只是,顾山长比若瑶更多了一分隐忧担心。 当年,建文帝待俞皇后何等情深? 然而,再深的情意,也经不起日积月累的岁月消磨。兼有李太后这个刻薄刁钻处处挑刺的恶婆婆,俞皇后执掌后宫的生活,远不及外人想象的那般风光。 操心劳碌还在其次,夫妻间的情分,却已被消磨得黯然无光。 俞皇后从来不说,顾山长也能看出几分。 如今的帝后,看似和睦,实则早已离心。 现在盛鸿这般待谢明曦,日后又会如何? 顾山长不由得想起谢明曦说过的那一席话,心中的些许隐忧,很快散去。 比起年少时天真热情的俞莲娘,谢明曦异常清醒冷静,并未被情爱迷得失了心智失了理智。 这样的谢明曦,不管到了何时,都会勇敢坚强地活下去。 顾山长很快释然,慢悠悠地踱步。 平日只给他们一盏茶时间,今日大度一些,留个一炷香时间吧! …… 顾山长一走,湘蕙扶玉等人也退了出去。 屋子里只剩谢明曦和盛鸿两人。 “我……” 两人不约而同地张口,然后又异口同声地说道:“你先说。” 如此默契,着实有趣。 谢明曦哑然失笑,白皙的脸颊上红晕更深了几分:“你先说吧!” 盛鸿心思浮动,哪里还有闲心说话,悄然凑近了一些:“明曦。” 谢明曦嗯了一声,略略仰头。 头顶顿时多了阴影。 盛鸿不知何时已凑上前来,大着胆子搂住她的腰,俯下头,灼烫的嘴唇落在她的脸颊上。 正文 第四百六十章 情浅 这一刻,谢明曦清晰地听到了自己快速的心跳和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被轻吻的脸颊,似火烧一般。 她前世曾为妃嫔,生过儿子,自然知晓男女之事。可她打心底里厌恶和男子亲近,从未尝过男女相悦的欢愉。 此时此刻,她才知什么是耳热心跳,什么是情难自禁。 盛鸿的呼吸声急促起来,灼热的嘴唇在她的脸颊上流连不已,渐渐移至她的嘴角边。然后,停了下来。 盛鸿抬起头,目中如沸腾的油锅一般炽热,却未再进一步:“明曦,我真想你。” 谢明曦很坦诚地承认:“我大概不及你想我一般想你。” 盛鸿:“……” 盛鸿沉默片刻,无奈一笑:“你就不能说些好听的哄一哄我吗?” 他如此敏锐,岂能察觉不出来? 相较于他的热忱,她便显得淡漠了许多。 她原谅了他的欺瞒,对他也有好感。可这份好感,离爱着实遥远。她迅速地接受了他这个未婚夫婿,是因无可拒绝。 她就是这样的人。 不管在何时,都会迅速调整心态,令自己更好地生存。 她从未拒绝过他的深情,不代表她会回以同样的感情。 “我曾告诉过你,我其实无意嫁人。”谢明曦注视着若有所失的盛鸿:“我所向往的,是像师父这样,独自一人,清静安逸。” “只是,世事难料。我偏生遇到了你,也不得不嫁你。你待我的好,我都知晓。我也喜欢你,非嫁人不可的情形下,能嫁给你,对我来说亦是幸事。” “我若想骗你,自会伪装得天衣无缝,绝不会令你察觉出半分不对劲。” “可是,我不想这么做。盛鸿,你以诚待我,我也不愿骗你。” 我喜欢你,但是,还远未至情深。 …… 谢明曦脸上的热度悄然退去,目光却异常明亮清澈。 盛鸿默默地和她对视片刻,然后认真说道:“明曦,只要你心里有我,只要你愿意嫁给我,便已足够了。” 你还不够爱我,没关系。 你还不够信任我,也没关系。 日久天长,你总能看清我的心。你就是一块石头,我也能将你彻底焐热。 谢明曦静默不语。 盛鸿未放开她,双臂稍稍用力,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再过一日,就是新年。我十五岁,你也十四了。” “真恨不得时间过得快一些,待你及笄,我就娶你过门。到时候,我们一起住进自己的府邸,朝夕相守。” 谢明曦的声音自他怀中传了出来:“你是不是想早些出宫?” 盛鸿没有否认,低声道:“宫中人多眼杂,一言一行都得格外谨慎。以前我住拂月宫,没多少人瞩目。现在住进了福临宫,除了父皇母后的眼线之外,淑妃贤妃丽妃也都在福临宫里安插了眼线。” “我还得装着不知道,真是郁闷憋气。” 谢明曦笑着安慰:“宫中就是如此。你不也在悄悄四处安插内应吗?” 这倒也是。 盛鸿也只随口抱怨一回,又说起了正事:“皇祖母病重不起,父皇却极少去探望。慈宁宫里的宫人也被换了大半。” 俞皇后正大光明地插手慈宁宫的宫务,将李太后的爱宠和亲信都打发了,换上的全是面目平庸忠于自己的宫人。 建文帝心知肚明,却只当不知,偶尔去慈宁宫坐上片刻。只要李太后一提及俞皇后不是,建文帝便起身离开。 李太后气了几回,不得不认清现实,不甘不愿地放下身段,对俞皇后的态度大为缓和。建文帝去慈宁宫的次数便稍稍多了。 李太后的病总算慢慢好转。 盛鸿这才得以偷溜出宫。 …… 说了一回李太后,盛鸿又说起了三皇子等人:“……最后一次结业考试,三皇兄竟考了第一,四皇兄只考了第二。五皇兄考了第五。” 不用说也知道,三皇子此次大出风头,颇得了建文帝一番夸赞。 四皇子心中不知何等郁闷。 谢明曦目光一闪,若有所指地说道:“三皇子课业一直不及四皇子,为何最后一次结业考试竟独占鳌头?这其中,定有些隐情。” 盛鸿反应十分迅捷:“你的意思是,这一次结业考试,三皇兄暗中作弊?” 谢明曦不答反问:“出卷之人是谁?阅卷的夫子是谁?” 盛鸿答道:“孟山长亲自出卷阅卷!” 等等,孟山长! 盛鸿微微眯了眯眼。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扯了扯嘴角:“孟山长和顾山长截然不同。” 顾山长刚正不阿,最恨徇私舞弊之事。孟山长却又不同,他身上有朝廷四品的官职,善于逢迎。私下捧一捧势头正盛的三皇子,也不算稀奇。 由此也可见,俞皇后在宫中何等风光。便连孟山长,也抢着在此时下注。 盛鸿心绪复杂,下意识地松了双臂,谢明曦后退两步。 “明曦,你以为三皇兄胜算如何?”盛鸿凝视着谢明曦,低声问道。 谢明曦淡淡道:“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知道。” 前世坐了龙椅的是四皇子。 这一世,诸事都因她的重生和他的出现而改变。储位之争,也和前世不尽相同。鹿死谁手,尚未可知。 盛鸿思忖片刻,才道:“还是三皇兄做储君更好。” 三皇子真实性情如何,姑且不论。至少表面看来,比冷厉的四皇子温和近人得多。又有俞皇后为后盾。 再者,当年谋杀七皇子的幕后凶手,四皇子丽妃嫌疑最大。 更重要的是,四皇子前世曾是谢明曦的丈夫…… 总之,不管出于哪一方面,盛鸿都宁可三皇子胜出。 谢明曦深深看了盛鸿一眼:“你真的彻底放弃了争储之意?” 盛鸿倒也坦然:“一开始,我确实有那么一点想法。不过,我根基太浅,便是五皇兄也不及。更斗不过三皇兄四皇兄。” “倒不如退一步,不争储位,向三皇兄示好。过上数年,我去就藩,带你一起出京,过些逍遥自在的日子。” 你不愿为皇后,那个位置,我不争也罢。 最后一句话,盛鸿没有说出口。 ……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一章 婚期 有时候,有些话,不必出口。 谢明曦静静地看着盛鸿,许久,才轻声道:“盛鸿,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我不愿你在之后的数年里,为今日所做的决定后悔。 盛鸿挑了挑眉,笑得率性洒脱:“多活一世,已是幸运。和你相遇,更是我此生之幸运。上苍如此厚待于我,我已无半分遗憾。” “我不想争储君之位,不过,也得有自保之力。” 在这一点上,谢明曦和盛鸿倒是不谋而合:“你说得没错。不管何时何地,都得有自保之力。” 退一步,绝不意味着任人揉搓。 便是日后为藩王,也得经营宫中朝堂势力。否则,便不是逍遥自在,而是“人为砧板我为鱼肉”了。 盛鸿眸光一闪,低声道:“新年之后,几位皇兄便要聆听听政,各领差事了。我还得在松竹书院再待上一年。” 言语之中,颇有几分遗憾。 总比三皇子等人慢了一步。 谢明曦淡淡一笑:“皇子们都正年少,便是上朝,也只听政,根本无议事的资格。你不必心急,安心读书。” 顿了顿又道:“如我所料没错,三皇子四皇子很快就要大婚了。” 过了年,三皇子四皇子便都已有十七岁,也到了大婚之龄。 萧语晗和李湘如还剩一年才能自莲池书院结业。不过,面临嫁入皇家这等大事,学业便无足轻重了。 …… 谢明曦所料未错。 新年元日,众诰命进宫觐见皇后,宫中嫔妃也一一进椒房殿请安。 娴雅温柔的淑妃,含笑提起了三皇子大婚之事:“……三皇子已有十七岁,正是成亲大婚之龄。恳请皇后娘娘早些为三皇子操办亲事,待新妇进了门,早日怀孕生子为天家开枝散叶,臣妾也没什么可烦心的了。” 丽妃也神色恭敬地附和:“淑妃姐姐所言,亦是臣妾心中所想。臣妾也盼着四皇子早日大婚呢!” 三皇子和四皇子同龄,只相差了两个月。今年一同大婚,倒也合宜。 俞皇后并未一口应下,笑着说道:“这等喜事,本宫得和皇上商议再做决定。” 静妃心中一动。转念一想,五皇子小了一岁,怎么也得等三皇子四皇子大婚之后才能轮得到他。索性便未张口。 端妃被狠狠发落过一回,失了宠爱,如今老实安分多了,闻言笑着奉承道:“太后娘娘一直病着,若听闻三皇子四皇子即将大婚的喜讯,或许冲一冲病就好了。” 提起李太后,俞皇后轻叹一声:“本宫也盼着母后早些病愈。” 那一脸的情真意切,令在座嫔妃不得不暗赞一声。 演得真好啊! …… 元日的宫宴上,俞皇后张口和建文帝提起了三皇子四皇子的亲事。 皇子府已建好,皇子们也都大了,住在宫中多有不便。建文帝也乐见皇子们早些大婚出宫:“朕让礼部挑两个好日子,早些让他们成亲。” 又笑道:“只可惜萧小姐和李小姐,怕是无法念完学业了。” 俞皇后含笑道:“姑娘家读书,是为了知事明理。萧语晗和李湘如皆是蕙质兰心之人,在莲池书院读书四年,皆十分出众。最后这一年,不读也无妨。” 既要大婚,便要在府中待嫁,不宜再去书院了。 帝后三言两语,便将此事定了下来。 李太后还在病中,并未出席宫宴。俞皇后温声道:“今日宫宴这般热闹,母后独自待在慈宁宫,颇为冷清孤寂。皇上去慈宁宫陪一陪母后吧!” 然后,不无自嘲地补了几句:“臣妾本想和皇上一同前去。只是,母后一见我便心中不快。臣妾便失仪一回,不去叨扰母后了。” 嫡亲的母子,再气再怒,也不可能记恨一辈子。 隔了月余,建文帝的怒气已消了大半,闻言叹了一声,轻轻拍了拍俞皇后的手背:“你受的委屈,朕都清楚。” “母后已近六旬。朕到底是儿子,总得孝顺母亲。” 是啊! 儿子孝敬母亲天经地义! 建文帝是一朝天子,是万民表率,更得孝行为先!她这个儿媳,便该忍气吞声,不能有半分不满…… 呵! 那个死老太婆,活了六十岁,怎么还不死? 俞皇后微笑着说道:“夫妻本为一体,臣妾也和皇上一样,对母后一片孝心。” …… 建文帝去了慈宁宫,和李太后独处许久。这对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母子,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建文帝出慈宁宫的时候,眼眶微红。 李太后豁出老命忏悔大哭了一场,终于换来了儿子的原谅。 ……不原谅还能如何?又不能换个亲娘!更不能像责罚妃嫔一样,动辄打入冷宫。晾了李太后一个多月,于建文帝而言,已是前所未有。 新年元日,母子重归于好。 李太后心病一去,身体很快好转。 上元节时,李太后在宫宴上便露了面。对俞皇后一改往日的挑剔不满,满口都是夸赞:“……皇后贤良仁厚,对哀家孝顺恭敬。有这样的中宫皇后,是皇上的福气,也是哀家的福气。” 俞皇后忙笑道:“不敢当母后盛赞。这宫中,一日离不得母后。母后身体大安,儿媳心中甚是欢喜。” 婆媳两个一边演戏,一边在心中暗自冷笑。 一众嫔妃心里各自腹诽不提,面上笑容不断,满口的奉承,一派花团锦簇。 建文帝却是龙心大悦。 婆媳不睦,夹在亲娘和妻子中间的滋味着实不好受。便是一朝天子,对此事也颇为头痛。 这一场风波,能换来李太后的幡然悔悟彻底悔过,能换来婆媳融洽和睦后宫安宁,也就罢了。 至于被无辜关进慈心庵的永宁郡主,建文帝压根没放在心上。 行事跋扈,性情乖张,在慈心庵里老实呆个几年再说吧! 上元节过后,建文帝下旨,命礼部为三皇子四皇子择吉日大婚。礼部动作倒是利索,不出几日,便已择好吉日。 三皇子大婚之日,定在四月初十。 四皇子大婚之期,则在六月初二。 …… 正文 第四百六十二章 设局 上元节过后,萧语晗和李湘如都未在书院露面。 一开始,众少女少不得嘀咕几句:“萧姐姐和李姐姐怎么都不来上课?莫非是身体有恙?” “若是生病,也该和夫子告假才是。怎么一声不吭就不来了?” 尹潇潇和萧语晗素来交好,立刻皱眉道:“今日散学,我去一趟萧府探望萧姐姐。” 谢明曦瞥了尹潇潇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先不必着急,耐心等上几日,便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尹潇潇先是一愣,很快也反应过来,未见脸红,反而一脸郁闷:“就是要成亲,也该等到明年吧!她们还有一年学业呢!” 淑妃丽妃急于让儿子大婚,拉拢岳家,以便更快地在朝堂立足。岂肯再等一年? 倒是林陆两家,虽定了亲事,婚期却定在明年春日。 谢明曦淡淡一笑,并不多言。 过了几日,礼部为三皇子四皇子择定吉日之事,传入莲池书院。 尹潇潇心里那点别扭劲也过了,打起精神笑道:“她们两个要在府中待嫁,不宜露面。不如我们休沐日一起去萧府李府,探望恭贺一声如何?” 众少女皆无异议。 唯有盛锦月,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祖父病重未愈,我要在府中伺疾。就不去萧李两府了。” 众少女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淮南王之病,皆因永宁郡主而起。永宁郡主和谢钧和离之事,闹得人尽皆知,声名狼藉的永宁郡在被关进了慈心庵,这其中定有谢明曦的一份“功劳”。 到底有多少归功于谢明曦,众少女并不清楚。不过,盛锦月对谢明曦的异常敌视,众人都看在眼底。 几年同窗,盛锦月和谢明曦的关系本已有所缓和。经过此事后,彻底降至冰点。 好在,谢明曦根本不在意。 “我也有空,”谢明曦笑着说道:“休沐日我和你们一同去看望萧姐姐李姐姐。” 盛锦月抿紧嘴角,看向谢明曦的目光里,掠过浓烈的恨意。 淮南王在病中曾严厉叮嘱过,千万不可和谢明曦纷争反目。她便是心中再气再恨,也得默默隐忍。 …… 淮南王府这个新年,着实不好过。阖府上下,无人说笑展颜。 淮南王这一病,颇有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之势。翻过一个年头,依然不见好转。别说上朝,便连宗人府里的事务,也无法顾及。 淮南王世子本想接掌宗人府,没想到,建文帝直接下了口谕,命淮南王世子好生伺疾,又从宗亲里另择了一个闲散亲王暂掌宗人府。 淮南王世子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是淮南王府失势之兆,一颗心都快凉了。强颜欢笑的送走了卢公公,转头便去了淮南王的寝室。 “父王,现在该怎么办?”淮南王世子满脸焦虑:“父王执掌宗人府十几年,如今不过病上几日,皇上竟让那个河间王代为执掌宗人府。这该如何是好?” 躺在床榻上养病已近两个月的淮南王,瘦了一圈,面色暗黄,精神远不及往日。一张口,却简短有力:“慌什么!” “只是暂代而已。等我的病好了,河间王哪儿来还往哪儿去。” 区区一个河间王,不足为惧! 淮南王府真正的危机,是失了圣心! 淮南王世子也没蠢到家,忧心忡忡地低声道:“我们王府圣眷大不如前。父王可得早日好起来。” 淮南王没好气地骂道:“是是是,看你这副蠢样,老子哪里敢死!给我滚出去!少在我面前晃悠!” 淮南王世子早被骂惯了,也没当回事,出去转了片刻,又进来了:“父王,我思来想去,总是忍不下这口闲气。” “妹妹被关进慈心庵过苦日子,谢家上下倒是逍遥自在。不如我带人去一趟谢府,揍他们一顿出出气……诶哟!” 话还没说完,就被淮南王随手扔来的药碗砸中了额头。 没流血,就是洒了满脸的汤药! 那叫一个狼狈啊! “不准去碰谢家!”淮南王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更不得去碰谢明曦!否则,我亲自打断你的腿!” 淮南王世子灰头土脸地应了。 …… 盛渲婚期就在三月,淮南王世子妃强打起精神操持亲事,忙得脚不沾地。 淮南王世子一脸汤药满面晦气地过来,把淮南王世子妃吓了一跳。待问清缘由,淮南王世子妃也是一阵头痛。 这些时日,她不知劝了丈夫多少回。 奈何淮南王世子压根听不进去,总想着去谢家砸打一通,找回颜面。 也不想想,现在的谢家,不是以前那个任人揉搓的谢家。现在的淮南王府,也不是以前那个权柄在握深得圣心的王府了。 “父王这般顾忌谢家,总有父王的道理。”淮南王世子妃张口苦劝:“世子爷,你可千万别冲动。” “眼下最要紧的,是顺着父王的心意。父王的病早日好起来,我们府上这片天才有人撑着。” “还有阿渲的亲事,近在眼前。这等时候,先操持亲事要紧。谢家的事,日后再说不迟。” 淮南王世子不耐地用袖子擦了汤药:“行了,别啰嗦废话了。这点道理,我岂能不知!” …… 知道是一回事,能不能忍得住是另一回事。 淮南王世子自少时起就是冲动易怒的脾气。被淮南王管教了三十多年,也没能扭过来。反而养出了“想做什么先做了再说反正凡事都有老子收拾残局”的行事习惯! 简而言之,就是不顾后果,想到什么,先做再说。 淮南王世子也不是一味莽撞,譬如此次对谢明曦动手,也是有计划的。 动手揍人是下策!上策是毁了谢明曦的清名! 七皇子对谢明曦再深情,若谢明曦传出不名誉之事,七皇子还会对谢明曦“一往情深”吗?谢明曦还有何颜面嫁入天家为媳? 谢明曦做不了皇子妃,谢家还有何什么依仗? 以后还不是任人欺凌揉搓? 淮南王世子暗中召来府中管事,吩咐数句,然后冷笑一声。 ……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三章 坑人(一) 流言毁了永宁郡主的名声,也能毁了谢明曦。 永宁郡主不就是有个喜欢女子的癖好吗?不就是嫁了丈夫未曾同房让陪嫁丫鬟代为圆房吗?不就是让陪嫁丫鬟生了女儿养在自己名下……算了,还是别数了。 谢明曦也有致命的缺陷和弱点。 譬如,不孝不悌。 对嫡母不孝,对生母不孝,对同胞的兄长视为仇敌,谢钧痛下决心将谢元亭送去田庄,皆因谢明曦之故。对亲姐姐也毫无友爱之心。 如此不孝不悌之人,世间罕见啊! 淮南王世子派出管事,用银子雇了许多无所事事的闲人,街头巷尾四处传闲话。 至于勋贵女眷,倒不必特意去传。哪一家府上,都有机灵的管事,听到传言之后,岂有不禀报主子的道理。 在淮南王世子的暗中运作下,有关谢明曦的流言在两日之间传遍京城。 …… “……老爷,这两日外面不知是谁胡乱传言,说三小姐不敬兄长不孝嫡母生母。” 谢青山一脸急切地禀报:“这流言传得极快,不过两日功夫,竟是街头巷尾都传遍了。有些说话难听的,都在说三小姐不配为皇子妃。” 谢钧脸上的伤已经养好,恢复了往日的俊美儒雅。 骤闻此事,谢钧面色沉了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定是有人故意为之,要对付明娘。” 不悌倒是好辩白,这不孝二字,却万万不能认下。 一个有着不孝恶名的闺阁少女,别说是嫁为皇子妃,便是普通人家,也绝不肯娶啊! 谢家最大的仇敌,便是淮南王府。 此事,一定是淮南王府暗中捣鬼! “老爷,现在该怎么办?”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谢青山伺候谢钧多年,性情脾气和主子也有几分肖似。遇事骨头立刻软了三分:“要不然,老爷还是去一趟淮南王府,说些好话赔礼道歉。” 谢钧有些心动,犹豫片刻,才叹道:“谢家和淮南王府已经撕破了脸,我就是登门道歉,也是自取其辱。” “此事到底该如何处置,还是先问一问明娘吧!” 然后,便命谢青山去一趟莲池书院。 谢青山应下之后,以最快的速度去了书院。 谢明曦没有见谢青山,只打发从玉传了话:“小姐已知晓此事,自有对策。请老爷放宽心。” 谢青山听得一头雾水:“到底什么对策?” 从玉颇为老实地应道:“我也不知道。” 谢青山:“……” 算了,小姐最大,小姐说了算。 谢青山心里嘀咕着,回去复命。 …… 身陷流言的谢明曦,倒是坦然又从容。面对一众同窗欲言又止神色复杂的脸庞,竟还有闲心说笑:“你们是不是想问我如何不孝不悌?” 林微微嗔怪地白了她一眼:“这可不是等闲小事,亏你还有心说笑。” “此事可大可小。”尹潇潇皱起眉头低声道:“若不及早将流言压下,传到宫中,可就不美了。” 后宫那些嫔妃,无风还不起浪呢!更何况此时“风浪”已起,说不得就会有人插手其中,故意在帝后面前说谢明曦的不是。 虽说已凤旨赐婚,到底还未成亲。 万一天家退亲,谢明曦还有何颜面立足于世? 一向耿直得近乎毒舌的颜蓁蓁,也忍不住道:“是啊!你还这副不以为然的样子,真是急死我了。” 方若梦也蹙眉道:“我已和二婶娘说过,约束方家下人,不得胡乱传言。只是,流言已起,想平复可不是易事。谢妹妹,你一向聪慧,可得快些想个法子。” 原来,同窗们都这般关心她。 谢明曦心底涌起一丝近乎陌生的暖意。 这样的关切,在她前世的生命中稀少罕有。这一世,她真切地尝到了友情的温暖。 “我……” 谢明曦刚一张口,盛锦月便抢过了话头:“谢明曦,这些传言,和我们淮南王府可没半点干系。” 众人:“……” 这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味,也太明显了吧!真当大家伙儿都是傻瓜不成? 盛锦月在众人质疑的目光下,强作镇定:“你们都看我做什么?我说的都是实话!姑母已经和离,我们淮南王府和谢家也再无瓜葛。谁有那份闲心传这等闲话。” 谢明曦瞥了色厉内荏的盛锦月一眼,淡淡道:“是与不是,你心里自然清楚。” “你祖父病重不起,你父亲背着他做这些事,现在倒能瞒上一时。待日后事情曝露,你祖父不知会被气成何等模样!” “到时候,你别忘了替你父亲求情。人蠢是天生的,让你祖父多多担待,别被不肖子气得下不了床榻。” 盛锦月:“……” 她怎么忘了谢明曦这张利舌是何等讨厌? 盛锦月怒瞪谢明曦,目中的火星几乎喷出眼眶:“哼!你现在逞口舌之快!等过些日子,我等着看你哭都哭不出来的惨样!” 谢明曦呵呵一笑,转过身,不再理会盛锦月。 …… 根本不必等过一阵子,第三日,淮南王便从管事的口中知道了此事。 淮南王一口气差点上不来,眼前阵阵发黑。 淮南王世子也没料到淮南王会气成这等模样,心里一慌,忙扶住淮南王的胳膊:“父王!父王!” 淮南王这一口气,缓了一刻,才呼了出来。 淮南王世子也跟着松了口气。 这口气刚松,淮南王就长叹一声:“你这是害了永宁啊!” “这和永宁有什么关系?”淮南王世子听得一懵:“永宁不是好端端地待在慈心庵吗?谢家闹腾得再凶,也碍不到她身上吧!” 在慈心庵里,虽然日子孤寂清苦些,也没了外面的纷扰。 淮南王面无表情地看向淮南王世子:“皇后娘娘曾告诫过我。谢明曦有任何差池,这笔账都算到永宁头上。” “我没将此事告诉你,是怕你口风不紧。” “没想到,你未听我告诫。竟出手对付谢明曦!你这么做,有没有坑到谢明曦不好说,总之,先坑了你妹妹。” 淮南王世子:“……” 正文 第四百六十四章 坑人(二) 淮南王世子心里懊恼不已。 早知这么做会害了妹妹,他怎么也不会出手对付谢明曦啊!再气永宁郡主,到底疼着护了她多年。此次他一怒出手,也是想为妹妹出一口恶气。 谁能想到,谢明曦竟在暗中攀上了俞皇后! 现在该怎么办? 流言已经放出去了,想收回也不可能了…… “父王,”淮南王世子扑通一声跪下,一脸悔恨:“都是儿子的错!儿子不该不听父王劝诫,不该擅做主张!” 淮南王世子满面疲倦,连生气的力气也没了:“祸已经闯了,说这等话有什么用?快些起来,立刻命人去平息流言。备礼送去谢家,你就不必去了,让你媳妇去。” 淮南王世子立刻应下,刚起身,府中管事便急匆匆地进来禀报:“启禀王爷,宫中皇后娘娘派了人来。” 俞皇后的人来了! 淮南王心里一沉,扫了神色慌乱的长子一眼,心里那股无能为力的怒火再次燃起。 这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混账东西!只会冲动添乱! “你亲自去相迎。”淮南王咳嗽两声,声音有些沙哑:“不得怠慢来人。” 到了这等时候,淮南王世子一声不敢多吭,老老实实应下。 …… 片刻后,一个身着宫装的秀丽宫女走了进来。 这个宫女,正是如今俞皇后身边的第一红人芷兰。 芷兰生得秀雅,声音也颇为温柔:“王爷久病未愈,娘娘心下颇为惦记,特意命奴婢给王爷送些补品来。还望王爷早日病愈。” 淮南王自有亲王风范,哪怕此时病重,也硬撑着坐了起来:“多谢皇后娘娘关爱。臣一病不起,不能亲自去宫中谢恩,还请芷兰姑娘待为谢恩。” 芷兰含笑应下,然后,又蹙眉轻叹,一脸为难:“奴婢此次前来,还有一事禀报王爷。” “昨日晚上,慈心庵送信进宫。说是永宁郡主忽发高烧,面上身上都生了红斑。皇后娘娘特意命太医前去看诊,太医一时难以断定是何恶疾。” “不过,还请王爷和世子放心。皇后娘娘已吩咐过太医,每日前去问诊开方。绝不会袖手不管。郡主是有福之人,想来定能安然无恙。” 淮南王世子陡然变色。 谢明曦有任何差池,这笔账都算到永宁头上…… 这句话,不是威胁,而是警告! 流言不过三日,永宁郡主在慈心庵里已生了怪病。若流言继续喧嚣,永宁郡主又会如何? 他的冲动,果然坑了妹妹! 淮南王城府极深,哪怕心中怒极,面上却半点不露,张口道:“有劳芷兰姑娘,替我谢过皇后娘娘救治永宁之恩。” 芷兰微微笑着行了一礼,告退离开。 芷兰走了之后,屋子里陡然安静了下来。 淮南王世子二话不说,再次跪了下来:“都是儿子害了妹妹。请父王责罚,儿子绝无怨言!” 淮南王闭上双目,许久未曾说话。 不知多了多久,淮南王才重新睁开双眼,声音冷凝如寒冰:“我交代你的事,你立刻去办。” “永宁能否熬过这次‘恶疾’,端看你能不能平息此事。” 淮南王世子羞愧地不敢抬头:“是。” …… 当日下午,淮南王世子妃便携厚礼去了谢府。 谢钧伤势痊愈,已去了官署当差。谢老太爷还躺在床上静养。 徐氏领着儿媳阙氏招呼淮南王世子妃。 淮南王世子妃倒是舍得下脸,张开便道:“世子爷因郡主之事,迁怒谢家。一时不愤,让人传了些不大中听的话,损及三小姐声名。” “世子爷做了这桩错事,心中颇为悔恨自责。已命管事平息流言。我今日前来,是特意道歉赔礼。” “这是一处千亩的田庄地契,还有一匣子宝石一匣子珍珠和二十匹绸缎,还请老太太代三小姐收下。” 徐氏听的心里砰砰直跳。 诶哟!她生平何曾见过这么多的好东西?那处千亩田庄地契少说也值万两银子,宝石珍珠绸缎,也都是值钱之物。 淮南王府这一赔礼,真是毫不含糊! 不过,徐氏再眼热心动,也不敢轻易收下赔礼。一边打发人去给谢钧谢明曦母女送信,一边义正言辞地对淮南王世子的行径表示谴责。 总之,谢明曦和谢钧不点头,这礼绝不能收。 淮南王世子妃来之前便已有充足的心理准备,厚颜一直待在谢家。 一个时辰后,谢明曦打发扶玉回了谢家。 徐氏如释重负,忙问道:“扶玉,明娘是何心意?” 这份厚礼,到底是收还是不收?淮南王府的道歉,是受还是不受? 扶玉张口道:“小姐说了,道歉不必接受,礼收下无妨。” 徐氏:“……” 真是后生可畏!她老婆子活了大半辈子,也做不出这等翻脸就不认账的事啊! …… 不管如何,谢家收下了厚礼。 淮南王世子妃熬了半日,脸面全无地回了淮南王府。 没想到,淮南王世子的脸色更难看。 淮南王世子妃一惊,急忙问道:“世子爷为何面色这般难看?莫非出了什么差错?” 淮南王世子咬牙切齿:“我下令命人去平复流言,让那些闲汉不再乱说。没想到,七皇子的侍卫快了一步,竟将那十几个闲汉都抓去送进了府衙。” “那些闲汉禁不住审问,几十板子下去,就一五一十地招认了。” “半个时辰前,赵府尹打发师爷送了传票来。说是七皇子亲自写了状纸,状告淮南王府恶意中伤未来七皇子妃声名!” 淮南王世子妃面色也彻底变了。 七皇子一插手,此事更难善了! “世子爷,现在该怎么办?”淮南王世子妃惊惶不已:“难道真的要去府衙不成?世子爷颜面何存?淮南王府岂不是要沦为笑柄?” “还是问一问父王,该如何应对才是。” 淮南王世子一脸晦气:“我刚才去问了父王。父王说了,我自己闯的祸,自己收拾。府衙开审,我亲自前去,不得言辞抵赖。” 淮南王世子妃:“……” 正文 第四百六十五章 声名(一) “能屈能伸,淮南王此人,着实不是等闲之辈!” 傍晚时分,习武过后,盛鸿和谢明曦照例有盏茶的独处时间,不免提起淮南王府。 淮南王世子冲动易怒,行事莽撞,不难对付。 淮南王却是一只老狐狸,想挖坑让他跳,不是易事。 他本想借着状告府衙之事,激怒淮南王父子,将事闹大之后,顺利成章地闹至圣前。狠狠地削淮南王颜面。 没想到,淮南王二话不说就忍了。 谢明曦慢条斯理地擦拭额上汗珠,慢悠悠地笑道:“要是那么好对付,他也不配为执掌宗人府的实权亲王了。” “不必心急。此次先让淮南王世子狠狠栽回跟头,借机令淮南王府声名扫地。” “圣眷已弱的淮南王府,已呈败落之势。有永宁郡主之事在先,再有淮南王世子被状告在后,淮南王纵是再厉害,也禁不住儿女这般一坑再坑!” “淮南王在宗亲中也不是没对手。” “譬如临江王,岂会放过落井下石的好机会?譬如河间王,难道不想将“暂时”两个字去掉,直接执掌宗人府?” 敌人的敌人可暂时为友,这是千古不破的真理! 盛鸿目光一闪,低声道:“我已暗中命人去了临江王府和河间王府。” 他在皇子中根基最浅势力最单薄,不过,到底是皇子身份,天然就有许多便利之处。状告淮南王府之事,只有他才有这个底气资格。给临江王和河间王递话,也只有他出面才有分量。 谢明曦冲盛鸿微微一笑:“且拭目以待。” 盛鸿定定地看了谢明曦片刻,然后笑道:“明曦,我真喜欢你刚才的样子。” 谢明曦挑眉:“哦?什么样子?” “轻描淡写间拿捏人心,谈笑间收拾仇敌。”盛鸿的目光璀璨如星,绽放出令人心醉的光芒:“明曦,你再笑一回。” 谢明曦:“……” 谢明曦忍无可忍,一脚踹了过去。 盛鸿反应何等迅捷,原地一翻,轻松闪过。顺势闪至谢明曦身侧,在她脸上偷亲了一口,才脚底抹油溜了。 谢明曦瞪了盛鸿的背影一眼,很快,嘴角扬了起来。 …… 隔日,莲池书院休沐。 谢明曦和一众同窗先去了萧府。 萧语晗年龄稍长,今年已有十六,性情温和,平日人缘颇佳。再者,萧语晗是嫁给排行第三的三皇子,婚期在先。按着皇子妃排序,日后也在李湘如之上。 众人便先来了萧府。 “今日我们特意来探望萧姐姐,恭贺萧姐姐即将出嫁之喜。” “萧姐姐这些时日没来书院,我们心里都惦记得很。以后萧姐姐嫁入天家为媳,我们想见萧姐姐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是啊!趁着还没出嫁,我们可得常来萧府。” 萧语晗脸皮薄,禁不住众人这般打趣,臊红了一张俏脸。 谢明曦看在眼中,也微微笑了起来。 萧语晗今世为三皇子妃,若三皇子成了储君,萧语晗便是一朝太子妃,日后会入主中宫,贵不可言。 她这一世和萧语晗是同窗好友,情谊颇深,日后做了妯娌,想亲近也不是难事。 说笑一番后,萧语晗看了过来,语气中露出些许忧心:“谢妹妹,我近日听闻一些不利你的传言。你可得想法子应对才是。” 谢明曦从容一笑:“多谢萧姐姐关心。我已有应对之策,一个月之内,便见分晓。” 谢明曦成竹在胸,萧语晗便不再多言了。 …… 在萧府用完午饭,众人又去了李府。 李湘如和谢明曦简直是天生的对头冤家。 一见面,李湘如就故意提起此事戳谢明曦的心窝:“……一听说这些流言,我心里便为谢妹妹不平。万一流言传进宫中,皇上和皇后娘娘听闻谢妹妹不孝之名,只怕心中不喜。若亲事有变,谢妹妹可怎生是好?” 谢明曦尚未回击,林微微便抢了话头:“谢妹妹早有对策了。你安心等着瞧热闹便是。” 死鸭子嘴硬! 能有什么对策? 嘴长在别人身上,人家爱怎么说便怎么说。谢明曦再厉害,也得吃回闷亏不可! 李湘如心中轻哼一声,口中未再多言,很快扯开话题。 谢明曦没放在心上,林微微倒是生了一回闷气,从李府出来,便对谢明曦低声道:“我就看不惯李湘如那等口不对心的模样!” 谢明曦哑然失笑:“被压了四年,从未翻过身,心里不知何等恼怒不甘!难得逮着机会奚落我一回,权当是可怜她了。” 林微微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这张嘴,真是比刀子还厉害!” 是啊!谢明曦什么时候吃过闷亏? 对上谢明曦,李湘如从来只有憋闷的份。 “对了,你说的早有对策,到底是什么?” 谢明曦却卖起了关子:“一个月之内,就见分晓。你等着便知道了!” …… 三日后,府衙开审。 七皇子状告淮南王府,这等热闹,不知有多少百姓去凑热闹围看。京城有些头脸的人家,不便亲自露面,少不得要派得力的管事前去。 府衙外,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也不为过。 头顶微秃的赵府尹,在后衙听闻此事,眉头几乎打成了结,一脸苦相:“诶哟,今日怕是难以善了。” 七皇子告状,十几个证人都送到了府衙,他这个府尹总不能装聋作哑不管不问。仗着胆子写了传票去淮南王府。 淮南王世子爱动手揍人的脾气,在京城赫赫闻名。位列“不能招惹的京城纨绔”前三名! 当然了,这前三名,都是赵府尹私下排出来的。 原以为淮南王世子肯定拒之不来,就像永宁郡主当日一般装病拖延,此事也就不了了之。没想到,淮南王世子竟真的来了。 待会儿,淮南王世子不会大闹公堂吧! 丁师爷低声道:“大人,开审的时间已经到了。魏公公代七皇子殿下前来,淮南王世子也已进了公堂,还请大人开审!” 赵府尹深深呼出一口气:“本官这就开堂!”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六章 声名(二) 事涉淮南王府和谢家,亲自书写状纸的人是七皇子,谢家人也得露面。 既然七皇子肯撑腰,谢钧腰杆也直了起来,今日一并来了公堂,站在魏公公身侧。 魏公公年岁不大,心思却极为活络。 建文帝将他赏给七皇子,不管帝王之意如何,他便是七皇子的人。再者,七皇子处处重用他,对他十分信任。人心都是肉长的,他这颗心,便悄然偏向了七皇子。 今日之事,他务必要办得妥妥当当。 淮南王世子阴沉着脸,先瞪谢钧,直将谢钧瞪得心里发虚双腿发软,然后又瞪向魏公公。 魏公公的胆子可比谢钧大多了,貌似恭敬地拱手行礼:“今日奴才奉七皇子殿下之令,与世子爷对簿公堂,实非奴才所愿。若有开罪之处,敬请世子爷体恤见谅!” 都到这地步了,还摆什么淮南王世子的微风! 真是可笑! 淮南王世子听着魏公公看似恭敬实则嘲讽的话,心里火气嗖嗖上涌。 按着他往日的脾气,早该动手揍翻这个阴柔奸诈的魏公公了。 可一想到在慈心庵里命悬一线的永宁郡主,想到病重不起皱眉长叹的淮南王,这口闷气不咽也得咽下。 今日来公堂,本就是来低头丢人。 谢明曦出了这口闷气,七皇子才会罢手。 淮南王府低了头,俞皇后才会满意。 忍!必须忍! 淮南王世子深深呼出一口气,在心里反复劝慰自己忍耐。 不管魏公公如何明嘲暗讽,冲动易怒暴躁爱动手的淮南王世子,硬是咬牙忍了下来。 谢钧看在眼中,心里别提多快意多解气了。 昨日晚上,谢明曦特意回了一趟谢府,叮嘱过他:“父亲明日去公堂,只管挺直腰杆怒叱淮南王世子。” 谢钧有些忐忑,下意识地问道:“淮南王世子从不是忍气吞声之人,为何肯去公堂被审?我张口诘问,他不会当堂动手吧!” 若淮南王世子当众对他动手,到时候丢人出丑的就不是淮南王府,而是谢家了。 谢明曦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一笑:“放心,他绝不敢在公堂里枉动!父亲只管出心头这口恶气!” 直至此刻,谢钧提在半空的心,才算放了下来。 不知谢明曦到底如何令淮南王府低的头,总之,这等乘胜追击的美事,绝不可放过! …… 京城府衙几乎日日开堂审案,像今日这般声势的,却是前所未有。 一个是当朝皇子身边的内侍,一个是淮南王府世子,还有一个四品的鸿卢寺卿站在一旁。 赵府尹一个都开罪不起,一张口就请众人就座。 魏公公尖细阴柔的声音不紧不慢响起:“赵大人,今日奴才奉七皇子殿下之命前来,淮南王世子身为被告,焉有就座之理。依咱家看,便站着开堂审问吧!” “谢大人意下如何?” 谢钧立刻道:“魏公公言之有理,我等站着便可。” 告状的人都站着,被告的更无资格坐下。 淮南王世子冷哼一声,没有吭声。 赵府尹略一试探,心神大定,摆出平日开堂的威严嘴脸:“开堂!” 站在两旁的衙役一起扬声怒寒:“威武~~~” 很快,十几个闲汉被带上公堂。在大牢里待了几日,闲汉们没少吃苦头,头脸还算齐整,身上的伤着实不少。 闲汉们能被银子收买,本就不是什么硬骨头。这几日一直挨打,早已招认。此时一起跪在公堂上,争先恐后地招认: “有关谢三小姐的流言,都是淮南王府的管事吩咐的。只要我们在两日之内传开流言,毁了三小姐的声名,世子爷还有重赏。” “小人拿了五两银子。” “小人拿了十两。” “呸!凭什么我只拿五两,你就能拿十两!” “我特意去莲池书院外传言,当然应该多拿一些……” 赵府尹用力一拍惊堂木,满面森寒:“喧闹公堂!每人打十板子!” 当下,身材高壮的衙役们手持长棍,将那十几个闲汉打得鬼哭狼嚎。 在官衙外看审的百姓们也鼓噪起来,什么“淮南王府这般仗势欺人实在可恨”“谢三小姐声名赫赫岂容人污蔑”“赵大人可得秉公断案不能饶过淮南王世子”之类的话,纷纷响起,响彻公堂。 谢钧适时地挺身而出,一脸愤怒:“……小女受此污蔑,我身为父亲,心中十分愤慨。恳请赵府尹秉公处置,还小女清白名声。” 然后,伸手指着淮南王世子,一通怒骂。 谢钧不愧有探花之名,骂人时引经据典,格外犀利! 淮南王世子额上青筋直跳,面色难看之极 心头那股怒火,越燃越旺,忍了又忍,总算忍住了当堂翻脸的冲动。 忍!必须忍! …… 莲池书院,正午。 谢明曦陪着顾山长一起吃午饭。 顾山长瞥了神色从容的谢明曦一眼:“你真不担心淮南王世子一怒大闹公堂?” 谢明曦悠然一笑:“为了永宁郡主之命,他不敢。” 淮南王世子虽然有诸多缺点,对一母同胞的妹妹却是真心疼爱。可见世上如谢元亭那般凉薄自私的兄长,其实并不多见。 顾山长下意识地追问:“如果淮南王世子再次动手怎么办?” 谢明曦有些遗憾:“父亲只能再受一回皮肉之苦了。” 顾山长:“……” 顾山长思虑一回,忍不住笑叹:“你这一招,确实厉害!” 拿捏住了永宁郡主,淮南王父子便不敢再对她下黑手! 今日公堂审案,淮南王世子低头认下“肆意捏造谣言损毁谢三小姐声名”之罪,日后,再无人会提起谢明曦疏远生母兄长之事。 哪怕有人想诋毁几句,也得先掂量掂量自己的分量。 谢明曦微微一笑:“我也是借皇后娘娘威势。若无娘娘相护,淮南王府想对付谢家,多的是办法。” 向俞皇后投诚,确实是一步妙棋! 至少在出嫁前,淮南王绝不敢私下对她动杀手! 想来,淮南王很快就没心思过问谢家了。 有此良机,临江王和河间王绝不会放过。 正文 第四百六十七章 落井 公堂开审,淮南王世子也不是全无对策。 “……本世子在府中抱怨数句,廖管事误会了本世子之意,自作主张做出此事。待本世子知道时,为时已晚。” “谢三小姐蕙质兰心,至纯至孝,流言纯属污蔑无稽之说。” “本世子虽是无意,犯事之人却是本世子身边的人。本世子绝不包庇袒护!请赵大人秉公断案!” 廖管事年约四旬,精明干练,堪称淮南王世子身边第一亲信。 淮南王世子将廖管事推出来顶罪,谢钧和魏公公对视一眼,倒是未再多言。 淮南王世子肯上公堂,已是低头退让。想借此事将淮南王世子关入府衙大牢,那就纯属笑谈了。 灰头土脸的廖管事老实认了罪,当堂挨了三十板子,又被判了两年牢狱。 为污蔑谢三小姐声名之事,淮南王世子当堂亲自向谢钧道歉,并言要携礼登门赔罪。 这一段公案,就此了结。 在府衙外看审的百姓们吵吵嚷嚷议论不绝。 淮南王世子面色晦暗地走出府衙。淮南王府今日颜面扫地,皆因他行事鲁莽冲动未多思虑之故。 今日受再多的羞辱,他也得咽下。 谢钧走出府衙时,容光满面,抬头挺胸,连呼吸都无比畅快。 魏公公随同谢钧一起出了府衙,笑道:“谢三小姐清名得保,淮南王府俯首认错,谢大人也该宽心了。” 谢钧忙笑道:“今日之事,有劳魏公公了。此时已是午后,因公堂审案倒误了午饭。就由我做东,请魏公公赏光。” 区区四品官,魏公公平日真不放在眼底。不过,眼前的谢钧是七皇子未来岳父,分量又自不同。 谢钧主动示好,魏公公自无拒绝之理,笑得万分和气:“谢大人太客气了。如此,咱家就却之不恭了!” …… 谢钧和魏公公心情愉快地去了酒楼。 淮南王世子却是满心阴郁烦闷,神色阴沉地回了淮南王府。 腿脚利索的管事早已先一步回府,将公堂之事禀报给淮南王。淮南王世子回府第一件事,依然是去了淮南王床榻边,将事情的经过说了一遍:“……父王,我们已低头退让,此事也算了结了。短期之内,儿子不去招惹谢家便是。” 言下之意是,过了这段时日,总要找机会“算一算”这笔账。 淮南王病了多日,气色不佳,老态毕露。一张口,却老辣精准,对形势之判断,绝非淮南王世子能比:“你错了,此事并未了解,而是刚开始。” 淮南王府真正的危机,才开始! 淮南王世子先是一愣,很快反应过来,目中闪过愤怒的光芒:“父王说的是临江王叔和河间王叔?” 临江王和淮南王分属不同阵营,暗中较劲过招,早已是多年的对头。 河间王被闲置多年,一朝得势,岂肯将到了口中的肥肉再吐出来? 临江王要落井下石,河间王会趁机争夺宗人府的差事,这都是想得到看得到之事。淮南王府绝不能就此退让。 淮南王目中闪过精光,低声叮嘱淮南王世子数句。 淮南王世子也知事情紧急,不敢有半分疏忽大意,一一应下。 …… 几日后的大朝会上,临江王果然上了奏折。 淮南王世子治下不严纵奴行恶,令人不齿。宗人府掌管所有皇室宗亲,行管理仲裁之责。淮南王久病不愈,淮南王世子不堪当重任。 河间王是亲王中最年轻的一个,只有四旬,身体康健,行事谨慎。自接手宗人府之后,兢兢业业,从无差池。 临江王谨代所有宗室之人,恳请天子将宗人府交付河间王。 这份奏折一出,有资格临朝的十几位亲王郡王,竟有大半都出言附和。有两个倾向淮南王的,人少声弱,很快声音就消失在亲王郡王们的启奏声中。 宗人府宗正之责,说到底是掌管皇室血脉子孙,于宗亲们是大事。对一众朝臣而言,宗正之位由谁来做,其实都无大碍。 以陆阁老为首的诸位阁老,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 倒是礼部的岳尚书,就淮南王世子被公堂审问之事说了几句:“……淮南王府和谢家本是姻亲,因永宁郡主和谢大人和离之事反目,愤而传出流言。这等小事,如何就能评断淮南王世子不堪当重任?临江王此言,未免太过武断!” “再者,淮南王还在病中,皇上纵是体恤老臣,也该优容一二。断无在此时夺了淮南王宗正之位的道理。” “此例一开,日后朝臣一旦生病,便该致仕荣休了。” 岳尚书这话说得实在犀利,立刻将隔岸观火的朝臣们拖进了浑水里。 原本保持缄默的阁老们,也纷纷就此事出言。 “老臣以为,宗人府宗正之职,非同小可。淮南王执掌宗人府多年,并无过错,只因生病便夺了差事,确实不妥。”身为次辅的李阁老徐徐张了口。 顿时,便有一众官员出声附和,将之前临江王造成的声势压了下去。 方阁老上前一步,缓缓道:“淮南王行事老成,众人有目共睹。只可惜,虎父有犬子,淮南王世子冲动易怒,跋扈乖张,确实难当大任。” 接下来,冒出两个御史,弹劾淮南王世子种种恶行劣迹。只听御史慷慨陈词,淮南王世子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不堪为人。 子不教,父之过。 养出这等不成器的儿子,淮南王这个老子的品性,也颇值得质疑。 颜阁老很快站了出来:“照方阁老所言,日后儿子犯错,便该将他的亲爹拉出来审讯问罪责罚!如此说来,谁家没个不肖子孙?谁敢在朝上断言自己儿孙无犯错的时候?” 户部萧尚书张口反驳:“淮南王世子是淮南王嫡长子,又有世子之位。岂能等同普通子孙?” 刚才惜字如金的朝廷重臣们,忽然变了个模样,纷纷张口出言。 临朝听政几年的二皇子不言不动。 新年后才开始临朝的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却是神色各异。 …… 正文 第四百六十八章 扶正(一) 这一场大朝会,到了最后,竟牵扯到了大半官员,人心浮动,不必细述。 建文帝在朝上未置一词,散朝后,神色沉凝地回了移清殿。 河间王心下忐忑难安,私下对临江王说道:“皇上似乎并未属意于我。” 临江王却一派信心在握:“今日朝上吵闹成这样,皇上也没斥责你我。可见对淮南王父子颇为不满。” “想谋夺宗人府宗正之位,当然不是易事。快则三两个月,慢则一年两年。总之,不能操之过急,需缓缓图之。” 然后,临江王又低声在河间王耳边叮嘱数句。 河间王目中闪过一丝犹豫。 临江王看在眼底,不由哂然:“欲成大事,岂能这般瞻前顾后!再者,今日朝会之后,淮南王兄便已视你为仇敌。要么取而代之,要么,你就等着那只老狐狸病愈了之后来收拾你吧!” 河间王咬咬牙:“也罢!我一切都听王兄的。” 临江王拍了拍河间王的肩膀,咧嘴一笑,脸上的肥肉不停抖动:“怕什么。宫中有皇后娘娘顶着,出不了大事!” …… 四皇子沉着脸去了景荣宫。 丽妃身在后宫多年,消息十分灵通。 朝堂上发生的事,丽妃显然已有所耳闻。皱眉低语道:“临江王和河间王联手,打压淮南王父子,想谋夺宗人府宗正之位。” 淮南王府一直偏向四皇子。淮南王父子若就此失势,四皇子也会失去一大助力。 四皇子目中闪过冷芒:“此事没那么简单。临江王一直是皇后走狗,河间王也被皇后拉拢了过去。我绝不能坐视旁观。” 丽妃眉头皱得更紧了,半晌,才叹了一口气:“牵一发则动全身!淮南王府近来频频出事,大失圣心。想扳回这一局,着实不易。” “朝堂上的事,我不太懂,也不便给你乱出主意。你若拿不定主意,便私下问一问你伯祖父。” 丽妃出自名门,礼部岳尚书是丽妃的亲伯父。 只是,这一声伯祖父,只能私下称呼罢了。若传至俞皇后耳中,立刻便是一场口舌官司。天子嫔妃,虽有体面,所生的皇子依然是庶出。焉能随意攀亲? 四皇子略一点头。 母子两人商议许久,暂且不提。 …… 谢钧身为四品官,自有资格参加大朝会。不过,他站的位置靠近殿门处,离龙椅颇为遥远,平日大朝会,只有竖耳聆听的份儿。 今日大朝会,风起云涌,谢钧身在官场,也嗅出了几分不同寻常的意味。 当日晚上,谢钧去了莲池书院。 自谢明曦住进莲池书院后,只在休沐日或谢家有大事时才回府。谢钧想见女儿一面,也只能奔波至书院了。 顾山长特意避开,父女两人难得独处对坐。 “父亲今日特意前来,是为了淮南王府之事吧!”谢明曦亲自为谢钧斟了一杯酒。 谢钧饮下杯中美酒:“正是。” 然后,将朝堂上发生的事一一道来:“……我觉得,此事不太对劲。宗人府虽然要紧,到底和朝堂政事没太大关系。今日朝上,阁老尚书们等一众重臣,竟也纷纷出言。” 这是谢钧第一次和谢明曦谈及朝堂之事。 或许是因谢家根基太浅,谢钧回府也无人可讨论商议。也或许是因为谢明曦初露手腕,便弹压住了淮南王府。 总之,谢明曦在谢钧心目中的地位愈来愈重。 谢明曦目光一闪,淡淡道:“圣心未定,立储之事也一直未定。宗人府之争,绝非等闲小事,背后关乎着三皇子四皇子之争。” “这潭水,岂有不浑之理!” “父亲不必心慌。我们谢家和淮南王府的恩怨已告一段落。淮南王父子焦头烂额的日子还在后面,根本无暇再对付谢家。” “此事和我们没什么关系,父亲袖手看戏便是。” …… 看着轻描淡写神色从容的谢明曦,谢钧心里涌起复杂难明的滋味,下意识地低声问了一句:“七皇子可有一露峥嵘之意?” 储君之位,诱惑力实在太大了。 做皇子的岳父,和做未来天子的岳父,也是截然不同。 谢钧明知七皇子年少无势,依然忍不住浮想联翩生出奢望。 谢明曦神色淡淡:“他没有夺储的实力和野心。父亲也趁早把不该有的奢念收起来,免得露出行迹,被小人所乘。到时候连累了七皇子。” 谢钧哑然片刻,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我只是随口问问罢了。”然后,谢钧亲自为自己斟酒,饮了一杯。 缓和一下尴尬的气氛。 谢明曦也未再多言。 父女两人各自夹菜进食。 过了片刻,谢钧才又重新张口,提起的话茬忽然落在了丁姨娘母子身上:“……元亭去田庄里住了几个月,丁姨娘一并去了田庄。虽说无人再传你不孝不悌之类的话,总是不太好听。” “要不然,还是让他们回谢府吧!” 一母同胞的兄长和生母都在田庄里住着,传出去总是个话柄。流言刚平息不久,若是再有人故意中伤谢明曦,连辩解都显得苍白。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谢钧:“父亲是不是还想将丁姨娘扶正,令我由庶出变为嫡女?” 谢钧:“……” 思虑了多日的事,尚未出口,就被谢明曦一言道破,谢钧震惊不已。 谢钧看着谢明曦。 明亮的烛火下,谢明曦秀美无伦的脸庞似被镀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唇角似笑非笑。那双深幽黑亮的眼眸,彷如明镜,似能清晰地窥映出他心中所想所思。 谢明曦读书天赋极佳,堪称天才。又生得美丽过人,聪慧无双。谢钧一直以这个女儿为傲。 直至此刻,他才知道,自己从未真正了解过自己的亲生女儿。 “父亲若真为我考虑,就彻底打消这个念头。”谢明曦笑容一敛,神色冷然:“我自出生之日起,就是庶女。” “我确实曾为庶出之事耿耿于怀。不过,都已过去了。” “我谢明曦,已无需嫡出的名头来抬高身份,证明自己。” …… 正文 第四百六十九章 扶正(二) 又是一阵长久无言的沉默。 谢钧目光复杂之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半晌,才低声道:“你既不愿意,此事便算了。”顿了片刻,谢钧又叹道:“我今日才知道,你这般恨丁姨娘!” 恨到宁肯放弃嫡出的身份,也不愿丁姨娘心愿得偿被扶正。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无情的冷芒:“父亲说错了,我不恨她,我只是不想见到她而已。” 如果丁姨娘被扶正,必然要回谢府。 谢元亭成了嫡子,也会一并被接回谢家。 以丁姨娘的性子,不知要在后宅掀起多少是非。便是日后她出嫁,也少不得要在人前和亲娘兄长虚与委蛇。 她当然能将事情做得滴水不漏。只要她愿意,她甚至能忍着憎恶,在人前装出孝女的模样来。 可是,她何必这般委屈自己? “论出身,哪怕我是嫡女,其实也不配为七皇子妃。” 谢明曦说出父女两人心知肚明的事实:“皇后娘娘赐婚,和我的出身无关。若不是七皇子待我情深,若不是我才学之名人尽皆知,若我不是顾山长喜爱的弟子,我最多只有侧妃之位。” “如今亲事已定,再由庶变嫡,和往自己脸上贴金无异,徒惹人笑罢了。” “所以,父亲不必为此事烦心。就让丁姨娘和谢元亭在田庄里住着吧!” 谢钧只得点点头。 在光华渐露手腕凌厉的女儿面前,他这个父亲显然没什么威严可言……罢了!连永宁郡主的嚣张跋扈他都能忍,自己女儿厉害一些,有什么不能忍的? 谢钧很快调整好了心态,张口询问:“总住在田庄里,总得有个说得过去的理由。不如就对外宣称元亭生了恶疾,丁姨娘坚持亲自照顾儿子。” 谢明曦目中露出赞许:“恶疾会传染,只能避到田庄去。” 有这样的借口,已足以应付好事之徒的探询了。 谢钧点头应下。 …… 酒足饭饱,该说的话也说完了,谢钧起身离开。 谢明曦亲自送谢钧到书院门口,柔声叮嘱:“春寒料峭,父亲路上多加小心。” 偶尔展露的锋芒,已悄无声息地收敛。此时的谢明曦,赫然又是原来那个贴心又孝顺的女儿。 谢钧心情复杂地和谢明曦作别,骑上骏马。在转弯之际,谢钧下意识地转头看了一眼。 莲池书院的门口,已经空无一人。 谢明曦根本没留在原地眺望他这个亲爹的背影。 谢钧:“……” 自作多情的谢钧,颇有些郁闷地回了谢府。 已经能下榻走动的谢老太爷,听闻谢钧回府,亲自前来,急切地问道:“阿钧,你和明娘说了没有?” 谢钧叹了口气:“明娘不愿意。”然后,将谢明曦说过的话一一说了出来。 谢老太爷哑然,许久才叹了一声:“她不愿意,就算了。” 此事父子两个商议了数回,本是为了谢明曦的出身着想。没想到,谢明曦半点不领情。既然如此,丁姨娘母子也只能一直在田庄里待着了。 谢老太爷很快又打起精神来:“你和永宁郡主已经和离,府里只有两个妾室,没有主母,总不成样子。不如再续娶一房正妻!” 谢钧三十多岁,正值男子盛年,生得容貌俊美,又是四品官身。想续娶一位大家闺秀为妻,也不是难事。 谢钧不假思索地拒绝:“不必了。” 谢老太爷皱起眉头,一脸不快:“这又是为何?” 谢钧无奈地看着心思不够清明的谢老太爷:“明娘不愿丁姨娘被扶正,这正室之位也只能空着。我若再续娶,生下嫡子嫡女,又将明娘置于何地?” 再娶一个正妻进门,便是谢明曦的嫡母。 谢明曦连亲娘都不肯敷衍,怎么会乐意再有一个嫡母压在头上? 谢老太爷这才反应过来,不怎么情愿地说道:“我也是为了你着想。你不续娶,我这个亲爹还能逼着你娶不成。” “父亲,元亭养废了,云娘不肯回谢家,小四小五年幼,还有十几年才能长大成人。”谢钧低声道:“现在,谢家唯一能指望的,只有明娘!” “有些事,不必她张口多说,我也该多思虑几分。” 有依仗之处,便要低头退让。 这等事,谢钧驾轻就熟,没有半分心理负担。 谢老太爷也很快想通了,点点头道:“你说得对。既是日后要靠着明娘,让她多一个嫡母确实不好。不娶也罢!” “再纳两房美妾,日后多生些子嗣,倒是无妨。” 此言颇合谢钧心意:“父亲所言有理。” …… 同样的夜晚,丁姨娘和谢元亭母子两人,也在屋子里说话…… 准确地来说,是谢元亭又在怨怼不甘地怒骂。 这是一处极偏远的小田庄,田地只有百余亩。 庄子里只有一对年过半百的夫妻,男人管着田庄,算是小庄头,女人做些洒扫缝补的粗活。除了他们两个,平日根本见不到别人。 谢元亭被送进田庄时,昏迷不醒,遍体鳞伤。 谢青山放下两瓶伤药,便回了谢府。 靠着这两瓶伤药,谢元亭的皮外伤养了几个月,总算勉强养好了。右胳膊右腿却没好透彻,走得久了右腿会微跛,右胳膊也不能举重物。 穿的是布衣粗服。每日粗茶淡饭,连个荤腥都见不着。 母子两人,都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面色暗黄。丁姨娘没了往日楚楚动人的风韵,额角生了几丝皱纹,看着老了数岁。 谢元亭也没了素日的翩然俊秀,目中满是阴鸷怨恨,脸孔隐隐扭曲:“……这个鬼地方,我到底还要待多久!” “没吃没穿没玩乐之处,什么都没有。整日对着你一个人,我真是待够了!” 丁姨娘强打起笑脸安慰:“不是有四书五经笔墨纸砚吗?你一个人在此读书,倒也清净自在……” 谢元亭陡然发怒:“我是谢家长子,岂能住在这种鬼地方!之前养伤也就罢了,现在我伤势好得差不多了,我要回京城,回谢府!” …… 正文 第四百七十章 怨怼(一) 谢元亭的怒喊声,在僻静近乎荒凉的田庄上空飘荡:“你算什么亲娘!整日就会哄我骗我,还说什么很快就能回京。” “这都几个月了,为何没半点动静?” “你打算让我这里待上一辈子不成?” 丁姨娘也红了眼眶:“你以为我不想回去吗?你行事激怒了你父亲,他铁了心要罚你,我能有什么法子?” 她早已失宠于谢钧,被谢钧命人一起送到田庄来。几个月来,谢钧从未露过面。谢青山倒是每隔半个月来送一回米粮之类,却从无只字片语。 谢钧是彻底厌弃她了。 这几个月来,丁姨娘暗中不知流过多少眼泪。此时此刻,也彻底爆发了出来。 “若不是为了你,我也不会和明娘闹得离了心,被你父亲厌弃。” 丁姨娘一直积压在心底的怨怼不满,终于涌出了口:“你不思进取,荒废学业,自己不争气,整日嫉恨自己的亲妹妹。偏偏又没那个能耐压过她的风头,用那等下作的法子折辱杨家姑娘。这才沦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你不怪自己,倒怪起我这个亲娘来了。” “我怀胎十月生了你,自你落地之后,我这一颗心就向着你,时时盼着你好。不管什么事,我都站在你这一边。便是你再不上进,我也不忍说你半个字。” “你挨板子挨罚,我心如刀割。你被送到田庄,我舍下谢家,一起跟了来。” “你还怪我!你哪来的脸怪我!” 最后两句,丁姨娘扯起嗓子尖声喊了起来,满脸泪水,混合着满面的怨怼。 谢元亭面色阴沉扭曲,怒喊了回去:“我什么时候求你留下了?你想走,立刻就滚!” …… 母子两人的对喊怒骂声,隔了一道院门,依然听得清楚。 年过半百的老庄头竖起耳朵听了片刻,然后叹道:“瞧瞧,几天苦日子一过,人的本性就露出来了。” “这个丁姨娘,来的时候一心伺候大少爷。现在,怕是也心灰意冷了。” 老婆子费力地在煤油灯下做着针线,一边撇嘴:“就那等不知感恩的白眼狼,换了我老婆子,两耳光扇过去,直接转身就走。要死要活都随他去!” 老庄头压低声音道:“我可是听谢大管事说过。丁姨娘为了大少爷,和府里的三小姐彻底反目。” “丁姨娘也够傻的!” 老婆子一脸不以为然:“三小姐可是板上钉钉的七皇子妃。这么有出息的女儿,不好生哄着,倒为了个狼心狗肺的大少爷就和三小姐闹翻。” “瞧瞧现在,大少爷半分不领情,口口声声都是怨言责怪。” “这等儿子,还不如不要!” “换了是我,立刻就回谢府哭一通,求老爷回心转意。说不定,老爷为了三小姐的出身,还会给丁姨娘扶正呢!” 老庄头立刻瞪了老婆子一眼:“行了,别乱嚼舌头。要是传到主子们耳中,你这条贱命还要不要了。” 老婆子嘟哝一句:“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哪个主子会来。” …… 几日后,谢青山送了米粮来。 谢元亭照例嚷着要回谢府。 谢青山瞥了谢元亭一眼,语气中满是讥讽:“老爷对外宣称,大少爷身患易传染的恶疾,要长期养病,不能再回谢府。大少爷还是安心在这里住着吧!” 谢元亭:“……” 短短几句话,犹如惊雷乍响。 谢元亭头脑一片空白,面无人色。 什么恶疾,什么传染,什么长期养病不能再回谢府……谢钧这是何意?这是打算彻底不要他这个儿子了吗? 丁姨娘面色同样惨白,半晌没出声。 谢青山没心思多留,便要转身离开,袖子忽地便攥住了。 丁姨娘苍白着脸,哆哆嗦嗦地从手腕上褪下厚重的金镯子,塞入谢青山手中。 谢青山一愣,下意识地将镯子推了回去:“姨娘这是做什么?快些收回去,奴才绝不能要!” 谢元亭也是一惊,霍然看向丁姨娘。 丁姨娘想做什么? “我想回去。” 这短短四个字,仿佛耗尽了丁姨娘所有的力气和勇气。 丁姨娘没看目光骤然怨毒的谢元亭,僵硬着身体,喃喃低语:“我想回去!我想回去!你回去和老爷说,我知错了。回去之后,我一定好好待明娘。” 盘算了几日几夜的话,一旦出口,丁姨娘心中对谢元亭的不舍终于散去,说话也流畅起来。 “我是明娘的亲娘。明娘以后要嫁给七皇子做皇子妃,亲娘被打发到田庄里,传出去总不好听。” “老爷已经和郡主和离了。只要将我扶正,明娘就是嫡女了。以后,我一定将明娘当心尖一般疼爱,绝不令她受半分委屈。” “就算为了明娘的嫡出身份,老爷也会接我回府。” …… 谢青山最终还是没要金镯子,却答应了丁姨娘,会为丁姨娘传话。 谢青山走后,丁姨娘露出了这几个月来第一个笑容。 那笑容看在谢元亭眼中,却无比刺目。 亲娘也不过如此。说什么为了他肯做一切,这才过了几个月的苦日子,就想扔下他回京城了…… 谢元亭心里汹涌叫嚣的愤怒不甘,冲口而出:“呸!要走赶快走!别在这儿碍我的眼!” 丁姨娘按捺住心里的喜悦,低声解释:“元亭,我不是要扔下你。只是,我们母子两个都被关在这里,便是想回去,也没办法。” “你父亲这回是铁了心要罚你。我先回谢府,伏小做低弯腰低头,花些力气哄一哄明娘。待日后,你父亲将我扶正,明娘是嫡女,你便是嫡长子了。” “日后明娘总要出嫁,到时候,我这个亲娘要露面,你这个嫡亲的兄长也能顺理成章地回谢家了。” “忍过这一时之气,以后,谢家还不是我们母子的天下?” 呸! 话说得好听! 还不是要抛下他先回谢家! 谢元亭目光阴冷,看向丁姨娘的目光里满是怨恨。 丁姨娘却未像往日那般再继续哄谢元亭,兀自沉浸在遥想的喜悦中。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一章 怨怼(二) 两日后,谢钧来了。 丁姨娘跪在谢钧面前,泪眼婆娑哀哀戚戚地认错:“……老爷,我知错了。我真地知道错了。 “求求老爷,看在我生养了明娘的份上,饶了我这一回。以后,我一定好好待明娘……” 谢钧定定地看着丁姨娘,目光复杂。 他和丁姨娘是表兄妹,自小一起长大,互生情意,有了口头婚约后,彼此情热。尚未成亲,便暗中有了肌肤之亲。 再后来,他遇到了永宁郡主。为了出人头地,为了攀附淮南王府,他狠下心肠,半哄半骗地令丁姨娘退让出正妻之位。 前些年,他因心中愧疚,对丁姨娘颇为宠爱,对她在内宅里的小动作视而不见。没想到,丁姨娘背着他算计明娘,若不是明娘敏锐警醒,早已被算计得成了谢元亭的脚下石…… “含香,”谢钧缓缓张了口。 丁姨娘抬起迷蒙的泪眼,心中溢满了希冀和激动,声音颤抖不已:“老爷,你是不是今日就带我回谢府?” 谢钧无声地叹了口气:“我原本确有此意。我打算接你回府,将你扶正。如此,明娘便是谢家嫡女。不会因庶出二字为人诟病。” 她的希冀就要成真了! 丁姨娘心中涌起狂喜,竟忘了从地上爬起来,就这么紧紧抓着谢钧的衣襟:“你真得要将我扶正?” 谢钧低头,注视着目光骤亮满面狂喜的丁姨娘,慢慢道:“可惜,明娘不愿意。” 丁姨娘:“……” 丁姨娘所有的表情都凝结住了。尚未来得及展开的笑容,僵在了嘴角。看起来竟有几分滑稽可笑。 …… 父亲真的来了! 将自己关在屋子里的谢元亭,听到外面的动静,心跳骤然加快。 或许不必等一两年,现在他出去跪下认错,父亲便会心软……想及此,谢元亭推开门,冲了出去。 因太过急切跑得太快,右腿略有些颠簸不稳。 谢元亭也顾不得这些了,就这么冲到了丁姨娘身边,一并跪下。 还没等他说话,谢钧无情的声音已经响起:“含香,你为了元亭,处处算计明娘,彻底伤了她的心。” “今时今日,明娘已不愿再见你。她宁肯放弃嫡出的身份,也不愿你被扶正,不愿你回谢家。” “当日,你种下的因,今日这苦果,也只有你自己尝了。” 丁姨娘面色惨白,便连嘴唇也没了一丝血色,颤抖着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最后的希望,就此被掐断! 丁姨娘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谢钧显然早有准备,今日特意带了大夫到田庄。转头吩咐一声,立刻有丫鬟抬了丁姨娘回屋,由大夫看诊。 谢元亭虽未昏厥,脸色也没比丁姨娘好看到哪儿去,目中射出强烈的恨意,咬牙切齿地说道:“父亲!谢明曦是你女儿,难道我就不是你的儿子?” “难道你要为了她,要将我彻底扔在这一处田庄?” …… 谢钧冷冷地看了过来:“你自己不成器不争气,荒废学业,折辱杨家姑娘,难道这都要怪到明娘身上?” “你有今日,都是你自作自受!” “你老老实实在这里待着‘养病’。过两年,我会为你娶一房媳妇。不过,别妄想回谢府了。我不会再让你踏进谢家半步!” 谢元亭眼中喷出怒火,死死盯着谢钧。 谢钧见他一脸怨毒,心里愈发不快:“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谢元亭!” 最后三个字,音量陡然拔高,近乎扭曲。仿佛遇到了天底下最不可思议之事……谢钧确实没料到,谢元亭竟敢和他动手! 老子打儿子,天经地义! 儿子打老子,何等忤逆不孝! 这几年来,谢元亭心中存着怨恨,和他这个父亲愈发疏远阳奉阴违。偶尔甚至出言顶撞。可不管如何,谢元亭也没敢动过手! 当谢元亭满含怒气的一拳狠狠击中谢钧的脸孔时,谢钧又惊又痛又怒,一时倒忘了还手。 好在谢青山就在一旁,在最初的惊愕之后,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冲上前拦在谢钧身前。谢元亭发疯一般的拳打脚踢,都落在了谢青山的身上。 谢钧鼻血长流,以袖掩鼻,狼狈不堪地喊了起来:“来人,将这个忤逆不孝的混账东西拿下!” 几个随行的家丁原本没敢动手,此时听令一拥而上,不到片刻就扭住了谢元亭的胳膊。 谢元亭双目赤红,脸孔扭曲而狰狞,拼尽全力挣扎。只是,无论如何也没挣脱。 谢元亭如同一只困兽般怒嚷:“放开我!你们都放开我!” 谢钧鼻梁被狠狠击中一拳,此时痛不可当。也不知鼻梁骨是否被打断了,鼻血哗哗往下流。 谢钧心里的怒气也随着鼻血一道涌了出来。咬牙道:“好你个孽障!今日竟敢对我动手!看来,你是半点没将我这个父亲放在眼底!” 原本心里还犹豫不决,谢元亭这一拳,倒是令谢钧痛下决心:“青山,你过来。” 谢青山被刚才那一通乱揍揍得不轻,忍着疼痛过来了。 谢钧从袖子取出一个瓷瓶,瓷瓶里是一颗黑色的药丸。药丸约有拇指大小,散发着难以描述的苦涩之味。 谢钧目中闪过一丝狠厉,冷冷吩咐:“让他服下!” 这是什么药? 是慢性毒药?还是毒性猛烈立刻要人命的药? 谢青山心里暗自揣测,接了药丸,走到谢元亭面前。 谢元亭目中露出愤怒惊惧:“这是什么药?我不吃!快拿走!谢钧,我是你长子,难道你要亲手杀了你儿子不成……” 谢青山面无表情地捏住谢元亭的下巴,将药塞入谢元亭口中。 药丸入口即化,迅疾滑入喉咙,滑进胃中。灼热中带着难以言喻的苦涩滋味立刻蔓延开来。 完了!这一定是毒药! 谢元亭满面绝望,再也没了力气挣扎。家丁们一松手,他便如一摊烂泥,软软地瘫倒在了地上。 谢钧嫌恶地看了谢元亭一眼,用袖子擦了鼻血,迈步离开。 …… 正文 第四百七十二章 暗涌 该不会真的是毒药吧! 谢青山心里也有些惴惴不安。到底是他亲自灌的药!要是谢元亭一命呜呼……这条人命岂不是落到了他头上? 谢青山伺候谢钧多年,堪称谢钧身边第一心腹亲信。此时仗着胆子低声试探:“奴才竟不知老爷带了药来!” 谢钧鼻血止住了,鼻梁处依然疼得钻心,哪有心情应付谢青山,哼了一声。 药是谢钧暗中重金求购而来。倒不是毒药,只会令人生出一些类似恶疾的症状,对身体并无大碍。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儿子,只要谢元亭肯安分在田庄里“养病”,谢钧不会对谢元亭下此狠手。 没想到,谢元亭竟因怨生恨,对自己的亲爹动手。 如此一来,谢钧也没什么可犹豫踌躇的了。 谢青山识趣地不再多言。 谢元亭是死是活,和他也没什么关系,他就不操这份闲心了。 …… 半个月后,谢钧又去了一趟莲池书院。 “……元亭染了恶疾,全身起了水泡发痒,不时要抓挠。我已打发大夫前去田庄给他看诊,大夫说,这等怪病颇为少见,且易传染。只能一直留在田庄里养病了。” “丁姨娘心疼儿子,心甘情愿地留在田庄里照顾元亭。元亭一日不好,她一日不会回府。” 当着顾山长的面,谢钧一脸遗憾,语气略有些沉痛。 顾山长再风光霁月,也不至于连这点话中之意都听不出来,未置可否,随意找个借口便避开了。 屋子里只剩父女两人。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道:“大哥既是病了,确实该好生养病。” 谢元亭这一“病”,以后怕是难以“痊愈”了。丁姨娘终于称心如意,能一直陪伴在儿子身边。 只不知,丁姨娘对儿子的深情厚意,是否禁得起漫长岁月的消磨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讽,却未多言。 谢明曦神色淡淡,谢钧也不再多提,转而低声道:“这些时日,朝中御史言官时有人弹劾淮南王世子,连陈谷子烂芝麻的事都翻了出来,将淮南王世子骂得不堪一提。” “也有人弹劾河间王。说河间王优柔寡断,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不配代掌宗人府。亲王郡王们不安分,朝臣们也是波涛暗涌。朝堂颇不平静。” “几位皇子倒是都稳得住,一个个都未掺入其中。” “听闻淮南王久病不愈,皇上特意打发太医去了淮南王府,为淮南王看诊。看来,淮南王并未彻底失了圣心。” “淮南王府根深叶大,想扳倒这棵大树,岂是易事。”谢明曦接了话茬,言辞犀利一针见血:“再者,皇上也未必乐见临江王在亲王中独大。” 高高端坐龙椅的建文帝,又不是木雕泥人,定然早已窥出宗人府之争后的真正意图。 打压淮南王父子,力压四皇子,接下来,便是该奏请立东宫了。 果然,谢钧下一句话便是:“今日朝上,竟有人上奏折,请立储君。” 谢明曦淡淡一笑:“先跳出来的,不过是投石问路的棋子。阁老尚书们都还没出手。奏请立储君,皇上定会置之不理。” 谢钧目中闪过一丝惊愕,看了谢明曦片刻,才点了点头。然后忍不住问道:“这些事,是不是七皇子殿下已和你说过了?” 盛鸿每日借着习武的名义来莲池书院,和谢明曦总有见面说话的机会。在谢钧看来,定是盛鸿私下说了什么。 否则,一个闺阁少女,如何能懂朝堂之事? …… 谢明曦从谢钧的眼中清楚地看到了那份不以为然。 朝堂是男子们争权夺利之处,刀光剑影勾心斗角,根本无女子插手之处。再聪慧再优秀的女子,也只能囿于内宅。 便是俞皇后,也不能明着插手朝政。最多暗中拉拢一些人为自己所用罢了。朝中官员想对俞皇后示好,大多是去俞家走动。 谢钧再以她为傲,骨子里依然存着轻视。这份对女子的轻视,似生来就存在男子们的血液中。不经意间,溢于言表。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这点小事,长了脑子都能想得出来。哪里还需盛鸿多费口舌!” 谢钧:“……” 谢钧默默地和谢明曦对视片刻,清了清嗓子,郑重提醒:“以后在人前,不可随意提及七皇子名讳。要尊称一声殿下!” 就是以后成亲了,也得处处敬着夫婿。哪有肆意喊及名讳的道理! 谢明曦笑了一笑:“我也只对着父亲时,说话才会随意些。” 短短一句话,立刻拉近了父女两人的距离。 谢钧心里如被熨过一般妥帖,笑得十分愉快:“这倒也是。父女之间说话,确实不必过多拘谨。” …… 谢钧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谢明曦送谢钧出书院,然后回转。 顾山长正等着谢明曦,显然有事商议:“明曦,过些时日,穆梓淇便要出嫁了。你可愿前去添妆?” 莲池书院的学生贵精不在多,顾山长对所有的学生都十分熟悉。也乐见学生们相处融洽亲近来往。 只是,谢家和淮南王府彻底翻了脸。穆梓淇偏偏又要嫁入淮南王府。也不知谢明曦是否愿意去穆家添妆…… 穆梓淇。 谢明曦的脑海中迅速闪过一张活泼爱笑的圆脸少女脸孔。 当年她初入莲池书院,前来相迎的学姐便是穆梓淇。之后虽接触不多,不过,她对穆梓淇印象颇佳。 只可惜,穆大人应了淮南王的亲事,将穆梓淇许配给了盛渲。不出几日,便要成亲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穆学姐出嫁,穆大人又是父亲上司,我确实该登门添妆道贺。” 顾山长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你有这等胸襟便好。” 添妆礼多少都在其次,重要的是表明态度。 家族恩怨是一回事,同窗之谊是另一回事。 谢明曦闻言笑了起来:“师父真是日日为弟子操心。” 说到底,顾山长还是为了她着想,怕她落下心胸狭窄锱铢必较的恶名。有这等体贴入微的师父,委实是她的福气。 ……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三章 添妆 两日后,谢明曦便和林微微方若梦等人一起去了穆府。 穆夫人热情又周到地招呼一众前来添妆的少女,只是,眉眼间的喜气有几分勉强。 林微微和谢明曦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 这几个月来,淮南王府接连不断出事。如今,淮南王世子被众臣攻讦弹劾,声名着实不佳。淮南王的病情不见好转,反有日趋严重之势。 家中千娇万宠的女儿,能嫁进淮南王府为嫡长孙媳,本是穆家高攀,颇令人欣喜。谁能想到,短短几个月间,淮南王府便落至这等地步。 可惜,后悔已经迟了! 婚期就在五日后,穆夫人哪怕心里烦闷,装也得装出喜气洋洋欢天喜地的样子来。 “可惜了穆学姐。”林微微在谢明曦耳边低声轻叹。 谢明曦心里也是一阵唏嘘暗叹。 淮南王府如何暂且不提,只说盛渲,有那等令人不齿的癖好,绝非良配。 只是,穆家一心情愿地和淮南王府定下亲事,她无法阻止也没任何立场阻止。 穆梓淇显然也颇为中意相貌俊秀风度翩翩的盛渲。外面纷纷扰扰,似都与穆梓淇无关。那张略圆的俏丽脸孔上,浮着甜甜的笑意。 “谢妹妹,林妹妹,”穆梓淇笑着一一招呼了过去:“多谢你们今日前来替我添妆。” 谢明曦按捺下心里的思绪,冲穆梓淇笑道:“恭喜穆姐姐,得嫁良缘。” 穆梓淇抿唇一笑,脸颊上露出浅浅的笑涡。目中闪着待嫁少女的娇羞和甜蜜:“多谢谢妹妹了。” 顿了顿,又轻声道:“谢妹妹,我知道淮南王府和谢府闹得不甚愉快。永宁郡主已经和你父亲和离,又闹出了对簿公堂的事……” “待日后,我嫁到了王府,怕是不便和你过多来往。可我心里,却是和你亲近的。请你多体谅一二。” …… 此言一出,众少女都安静下来,一起看向谢明曦。 穆梓淇确实为难,立场尴尬。一个是未来夫家,一个是相识相交几年的学妹。孰轻孰重,不言而喻。 今日谢明曦来添妆,穆梓淇感动之余,却不得不表明态度。 皆因盛锦月今日也来了。 淮南王府接连出事,和谢家彻底撕破了脸。盛锦月和谢明曦的关系也彻底降至冰点。每日同在学舍,连话都不说一句。 谢明曦和穆梓淇笑着说话,盛锦月的面色便不太好看,看着没过门的长嫂穆梓淇的目光里,隐隐有些不善。 果然,穆梓淇这一表态,原本脸孔绷得略紧的盛锦月,立刻舒展眉头,有了笑意。甚至挑衅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穆梓淇水灵灵的眼眸中露出些许愧色。 谢明曦倒是坦然从容,含笑道:“谢家和淮南王府不相往来。不过,这和你我之间并无关系。在我心中,穆姐姐永远是值得亲近的学姐。” 穆梓淇心中感动,握住谢明曦的手,喊了一声谢妹妹,声音陡然有些哽咽,不知该说什么。 谢明曦冲林微微使了个眼色。 林微微立刻笑嘻嘻地凑上前,语气欢快地笑道:“大家伙都送了什么添妆礼?这么多锦盒,穆姐姐不如一一打开,让我们也看上一看。” 穆梓淇眨眨眼,将到了眼眶里的温热水汽逼了回去,露出一抹笑容:“好。” 随手拿了一个锦盒过来,打开一看,是一套昂贵精致的赤金头面。 众少女一起围拢上前,七嘴八舌地夸赞,之前的些许尴尬沉闷被一冲而散。 …… 在穆府用了午饭后,众少女一一辞别。 谢明曦有意无意地留到了最后。 穆梓淇握着谢明曦的手,轻声道:“谢妹妹,今儿个我真是对不住你。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和你说那样的话。” 谢明曦从不是宽容大度的性子,相反,她十分记仇。 换了别人,这般当众开罪她,再道歉也没用。 对穆梓淇,谢明曦却多了几分宽容。 眼看穆梓淇就要跳进淮南王府这个深坑里,日后不知要遇到多少糟心事受多少委屈闲气,谢明曦也不忍计较这点口舌了。 “穆姐姐的为难之处,我都明白。我特意多留片刻,便是想和穆姐姐私下说几句话。”谢明曦笑容微敛,轻声道:“再过几日,穆姐姐就要出嫁了。” “希望穆姐姐事事顺遂,日子过得舒心。” “如果日后遇到什么为难之事,或是难以解决的麻烦,穆姐姐可以张口,我定会出手相助,绝不袖手旁观。” 沉浸在待嫁喜悦中的穆梓淇,显然没将这几话放在心上,笑着点了点头。 谢明曦不再多言,告辞离去。 …… 回了书院后,顾山长笑着相询:“今日去穆家如何?” 谢明曦对穆梓淇当众表明立场之事只字不提,轻描淡写地笑道:“今日我们一同去添妆,穆家留了我们午饭。穆家的厨子厨艺着实不错,我中午吃了不少,可以省下晚饭了。” 顾山长被逗得一笑,未再多问。 直至隔日,顾山长才从别的少女口中听闻穆家发生的事,顿时气结。 顾山长立刻命人将谢明曦叫了过来,气恼不已地说道:“这个穆梓琪,平日看着活泼讨喜性情敦厚,如何做得出这等事来!” “谢家和淮南王府的恩怨是一回事,你和她的同窗之谊,岂能混为一谈!” “她竟然当着众人的面,就说这等令人心凉的话!早知如此,我绝不会让你去穆家添妆,去受这等羞辱!” 顾山长气得够呛,谢明曦只得耐心安抚:“师父别恼了。穆学姐就要嫁入淮南王府,以以后和我确实不宜来往,否则,她在夫家何等尴尬。” “昨日盛锦月也在,她当着未来小姑的面,这般表态,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我根本没放在心上,师父何必生气?” 顾山长听了这番话,不但没有释怀,反而拧起眉头:“明曦,你可从来不是吃闷亏的人。怎么这会如此大度?该不会又在暗中设局算计人了吧!” 谢明曦:“……” 正文 第四百七十四章 喧闹(一) 生她者父母,知她者师父啊! 她确实早已暗中为盛渲挖了大坑…… 算计盛渲,她毫无愧疚。 只是,不免要波及到无辜的新嫁娘穆梓琪!也正因这一点于心不忍,她才默默受了昨日的闲气。 顾山长怀疑的目光落在谢明曦脸上。 谢明曦若无其事地笑道:“我这般善良正直的人,怎么会随意算计人。师父多虑了!” 顾山长:“……” 师徒四年,谢明曦并未刻意遮掩自己的本性。 顾山长自然清楚自己的弟子绝不是什么任人欺凌的白莲花,而是狡诈多谋挖坑坑人毫不手软的黑莲花…… 越是这么说,越说明她早有算计! 顾山长沉默片刻,才道:“淮南王不是易于之辈,你小心为上!别为了逞一时之快,就结下生死仇敌!” 若激得淮南王到了极处,淮南王不管不顾痛下杀手,此时的谢明曦绝不是淮南王对手!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师父放心。凡事先谋退路先求自保,这个道理我当然懂。不管淮南王府出了何事,都牵扯不到我头上来。” 借刀杀人,手不沾血。 不管人被杀还是刀被折断,都和她无关。 …… 三月初八,春暖花开,天气晴朗。 淮南王府嫡长孙盛渲迎娶穆家嫡长女。 穆家嫁女,颇有一番热闹。 穆大人执掌鸿胪寺,是谢钧的顶头上司。这一日,谢钧自然要登门道贺。 众人皆知谢钧和永宁郡主和离又和淮南王府反目之事,如今穆家和淮南王府结了亲,谢钧这一登门,不免有些尴尬。 落在谢钧身上的目光,自然也就多了起来。 好在谢钧混迹官场多年,深谙“该不要脸的时候绝不能要脸”的原则,对着穆大人拱手道贺:“下官恭喜穆大人。” 然后将淮南王府狠狠夸赞一通:“……淮南王府是王室宗亲,淮南王雄才大略,颇得圣眷。淮南王世子性子虽耿直了些,也当得上英明神武四个字。盛公子更是千里无一的出众少年。穆大人许以爱女,得此佳婿,着实令人艳羡。” 众人:“……” 别人这么夸也就算了。刚和淮南王府翻脸的谢钧,说出这等话,怎么听都怎么怪异。 众人默默地抖落一身的鸡皮疙瘩,纷纷出言附和。 穆大人也只得哈哈一笑,口不对心地应对几句。心里却掠过一丝悔意。 若早知淮南王府风波不断渐失圣心,他绝不会应下这门亲事。 可惜,现在再后悔也迟了。 外面吹吹打打,迎亲的人已登了门。穿着大红喜服的盛渲,俊美翩然,丰神俊朗。怎么看都是如意佳婿! 穆大人将纷乱的心绪按捺下去,露出含蓄又矜持的岳父嘴脸。 …… 淮南王府,今日登门道喜的人更是川流不息。 久病的淮南王,今日竟也撑着下了床榻,在人前露了面。 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朝堂纷争再厉害,只要淮南王一日未倒,淮南王府依然是宗亲之首。临江王和河间王,也满脸堆笑地前来贺喜。 “恭喜王兄,”临江王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笑得十分亲热:“今日阿渲迎娶佳妇进门,说不定过一两年王兄便能做曾祖父了。” 淮南王今日特意穿了鲜亮的衣服,用粉遮掩住了病中晦暗的气色。大约是人逢喜事精神爽之故,看着倒是颇为精神,闻言笑道:“托你吉言,我也盼着早日见到曾孙。” 河间王城府虽不及临江王,这等场合,做些场面功夫丝毫不在话下。此时拱手道贺,神色格外真诚:“阿渲成亲大喜,恭贺王兄。” 淮南王执掌宗人府多年,是宗亲之首。往日河间王毫不起眼,见了他只有奉承讨好的份。现在倒是抖索起来,有了亲王气派。 淮南王心里冷笑一声,目光在河间王的脸上略顿了一顿。 河间王笑容略略有些僵硬,莫名地有些紧张。 一个月前的一个深夜,有高手半夜潜入河间王府。在他的门外放了一封信,没惊动守卫,便暗中遁走。 他拆了信后,被信中内容大大震惊。翻来覆去的将信翻看了数次。 如果信中所言都是真的,只要安排得当,便能给予淮南王府一记痛击……哪怕要冒些风险,如此良机,如此把柄,错过了实在可惜。 他思虑了两日后,才痛下决心暗中做了安排…… 淮南王这般看着他,该不是察觉到了什么吧! 不,不可能! 淮南王府忙着操办喜事,淮南王整日躺在床榻上,淮南王世子蠢钝鲁莽,他做得极其隐蔽,绝不可能被察觉。 …… 河间王暗暗呼出一口气,竭力镇定。 淮南王看着河间王闪烁不定的目光,心中隐隐有些不妙的预感。 奈何人在病中,精力远不及平日。为了应对朝堂众臣对淮南王府的攻讦,淮南王已殚精竭虑。病症一直迟迟未好,也有太过消耗心力之故。 淮南王思忖片刻,一时没想出什么纰漏之处。 管事满脸带笑地前来回禀:“启禀王爷,启禀世子爷,迎亲的队伍已到了一里之外。” 淮南王稳稳坐着没有动弹,笑着说道:“命人放炮竹吧!” 这炮竹,要一直放到长长的迎亲队伍全部进了王府,少说也得放上小半个时辰。 前来观礼的众人,纷纷起身去了正门处。 淮南王世子也起身前去。 淮南王位高辈分也高,并未起身。河间王冲临江王隐晦地使了个眼色,临江王心中了然,故意和淮南王东拉西扯。 淮南王听得不耐,不过,大喜的日子不宜动气翻脸,只得忍耐一回。 正门离正堂约有数米之遥。 正门处忽地一阵喧闹,淮南王初时未曾留意,只以为是新过门的孙媳下轿时的热闹。直至管事神色仓惶地前来禀报:“王爷,不好了!” “不知从哪儿来的几个平头百姓,跪在轿前,又哭又闹。怎么撵都不肯走……” 河间王和临江王迅速对视一眼,嘴角不约而同地勾起。 好戏,终于来了! 正文 第四百七十五章 喧闹(二) 淮南王面色霍然一变,沉声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今日是淮南王嫡长孙成亲的大喜日子,谁敢不长眼的登门胡闹?一堆平头百姓,有什么可闹腾之处? 等等! 淮南王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面色骤然难看起来。 怕什么来什么!最坏的预感,猝不及防就成了真! “那几个百姓,是大公子院子里小丫鬟柳儿的家人。” 管事跪在地上,战战兢兢地禀报,压根不敢抬头看淮南王的面色如何:“他们在轿门前跪着哭喊,说是求新过门的大少奶奶开恩,放柳儿出府。” “说什么柳儿不过十一岁,还是个没来葵水的孩子。却被大公子……被大公子破了身。” “如今大公子已娶了媳妇,他们求大公子放柳儿一条活路。” 淮南王:“……” 淮南王面色难看得几乎可怕。 临江王自不会放过这等戳心窝的良机,故作惊愕:“大喜的日子,怎么会闹出这等事来!” 然后,又张口安慰面色难看之极的淮南王:“王兄,这定是无事生非的小人乱嚼舌头。阿渲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他的性情为人如何,我再清楚不过。” “别说他不会有这等嗜好。就算有,捂都来不及,绝不会四处宣扬。更不会露出这等破绽,令人知晓。” 河间王也接了话茬:“临江王兄言之有理!这定是有小人作祟,趁机捣乱滋事!” 淮南王一口气堵在胸口,上不去下不来。狠狠扫了幸灾乐祸的临江王河间王一眼。一言不发,起身便往外走。 …… 其实,管事已竭力轻描淡写了。 拦在轿门外的那几个人,像疯了一般哭喊怒嚷。 “……我们是穷苦人家,却也舍不得糟践闺女。柳儿自小生的白皙可爱,我们将她卖身进淮南王府,是巴望着她日后做个得用的大丫鬟。大公子就是想收房,也该等上几年,待柳儿及笄成年。” “柳儿才十一岁,连葵水还没来,还是个孩子。大公子竟对她下了手,简直就是禽兽不如啊!” “我那可怜的柳儿,遭受了这等折辱,根本不敢吭声。我那老婆子悄悄来探望的时候,看到她满身青紫淤痕,这才惊觉不对劲。百般追问,柳儿才哭着说了实话。” “大公子院子里的小丫鬟,大多没过十四岁,一个个生的白净水灵。被这么糟蹋的,根本不止柳儿一个。” “那些没爹没娘的小丫头,被糟践了也没人撑腰。被折腾死了,便说是暴病身亡随意埋了。我们是平头百姓,没能耐讨回公道。只求大公子饶过柳儿,求大少奶奶行善积德,放了我们柳儿吧……” 淮南王府的侍卫再多,也不敢当着一众观礼的官员勋贵宗亲们的面动手揍人。只得上前将这几个人拖开。 那几个百姓拼着全力挣扎,口齿利索,声音又极其洪亮,短短片刻便将这一番话嚷了出来。 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嚷出来了! 该听的不该听的,众人都听到了! 几个人很快被拖走了,留下的震撼,却未平息。 众人面上各自掠过震惊之色,纷纷交换眼神。有些已忍不住悄声低语。 “这些人说得是真是假?” “这等事,总不会是空穴来风!” “真没想到,盛公子竟喜幼女。说起来,永宁郡主喜好女子……啧啧!淮南王府还真是够乱的。” “喜好幼女,私下里怎么折腾都是他的事。闹到新娘面前,可就太过分了。穆家也是京城名门,焉能受这等羞辱!我看啊,今天这场喜事,怕是还有的折腾!” …… 穿着喜服满面笑容的盛渲,此时再也笑不出来了,脸孔僵硬。 任谁在大喜的日子里,骤然遭逢这等变故,也回不过神来。更何况,这番话里有多少是真的有多少是信口雌黄,盛渲比谁都清楚…… 最阴暗最不堪的隐秘,就这么被揭开。 一直自以为隐藏得滴水不漏的隐秘癖好,一朝之间曝露于众人眼前。任他城府再深,此时也乱了分寸。 坐在花轿里的穆梓琪,也如遭雷击,眼角眉梢的喜悦全部被凝住,只余仓惶。 这一切是真的吗? 盛渲竟有这等令人不齿的癖好…… 十一岁的小姑娘…… 精致的妆容也遮不住穆梓琪脸孔的苍白,胃里翻腾不息,隐隐作呕。 耳边传来送亲兄长的怒喊:“盛渲!这倒是怎么回事?你给我说清楚!” 这一声怒吼,倒是将盛渲从浑噩中惊醒。 盛渲将心头的惊涛骇浪万般思绪都按捺下去,冲舅兄穆大郎作揖:“舅兄勿恼。淮南王府近来屡遭小人算计,今日之事,定是有人暗中指使这些百姓来闹事,败坏我名声,想毁了淮南王府的喜事。” “舅兄此时恼怒生气,正中了小人下怀。” 一旁的淮南王世子也终于反应过来,上前道:“我这就让人将他们送去府衙,好好审上一审。看看到底是谁想泼脏水到阿渲的头上。” 当下,有和淮南王府交好的宗亲,也纷纷出言。 “是啊!大公子品性端正好学上进,绝不会做出凌虐幼女的事来。” “这些闹事的人,肯定受人指使,前来胡闹。穆大公子千万别放在心上!该让新娘子下轿了,可别耽误了拜堂的好时辰!” 穆大郎面色依然难看。 盛渲若是这等人,妹妹嫁给他,岂不是跳进了火坑里?没下轿拜堂,亲事只算进行了一半。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只是,若就此回头,穆家的名声也好不到哪儿去。以后妹妹想再说亲事,也是难上加难。万一盛渲真的是被冤枉的,岂不是错过了一桩良缘? 到底该怎么办? 穆大郎心思纷乱,没有理睬盛渲和淮南王世子,转头看向一起送亲的穆家儿郎。 穆家是京城名门,穆梓琪是穆家嫡女,今日前来送嫁的穆家儿郎足足有六个。只是,众人都以穆大郎为首。 遇到这等委决不下的事,谁敢乱出主意? …… 正文 第四百七十六章 堵心(一) “后来拜堂了吗?” 谢明曦慢悠悠地练字,一边问道。 今日穆家淮南王府一个嫁一个娶,俱办喜事。莲池书院也特意放了一日假。和穆梓琪交好的,皆去了穆家贺喜。 穆大人也给顾山长下了喜帖。 顾山长生了几日闷气,碍于情面,到底还是去了穆家。 谢明曦打发人送了一份贺礼前去,独自一人留在莲池书院,习武一个时辰后,便开始练字。颇有偷得浮生一日闲的兴致。 谢明曦人未至淮南王府,这一场喧闹的好戏,却半字不漏地传入耳中。 谢九亲自来禀报,一双不笑也带着三分的细长眼睛微微眯起,语气恭敬:“淮南王亲自出面,向穆家几位送亲的公子赔礼,并言明近来淮南王府屡屡遭人恶意算计。” “大喜之日,几个平民竟能闯过层层侍卫,闯到花轿前胡言乱语污蔑盛公子,此事背后定有人指使。淮南王府一定会严查此事,给穆家一个交代。” “穆家几位公子这才消了气,成亲礼得以继续。穆小姐也下了花轿,和盛公子拜了堂。” 果然还是拜堂了。 谢明曦神色淡淡,略一点头。 一个月前,谢三奉她之命暗中潜入河间王府,将一封信放在河间王的门外。这封信里,将盛渲不可告人的隐秘嗜好,写得清清楚楚。 河间王收了信之后,虽对信的来历有所质疑,不过,信上所言之事实在太过令人震惊。若是真的,凭借此事便能令淮南王府颜面扫地。 哪怕不是真的,也能在大喜之日膈应淮南王府众人。 如此诱人的饵,河间王岂能不咽下? 选在大喜之日闹腾开来,也在谢明曦意料之中。 这也是给了穆家最后一次反悔的机会。可惜,穆家到底还是舍不下颜面,硬是将穆梓琪送进了火坑。 此时的穆梓琪,还会有新嫁娘的娇羞欢喜吗? 谢明曦脑海中闪过穆梓琪略圆的俏丽脸庞,暗暗叹了口气。 …… 天色渐暗。 淮南王府的喜宴依旧热闹非凡,拜堂前的那一场闹剧,仿佛从未发生过。 身着喜服的盛渲,恢复了平日的从容不迫,笑着和一众同窗好友饮酒。 今日,宫中诸位皇子也一起前来道贺。 四皇子和盛渲来往频繁,关系颇佳。此时主动举杯道贺:“今日是你新婚大喜,我敬你一杯。” 陆迟和李默也纷纷举杯说笑。 喜宴顿时热闹了起来。 三皇子目光一闪,也起身举杯道贺。待盛渲饮了杯中酒,三皇子又颇为关切地叮嘱:“今日那些胡闹滋事之人,万万不可轻易放过。” 盛渲笑容微微一僵。 五皇子神色一动,尚未张口,身畔的盛鸿已接了话茬:“三皇兄所言极是。堂堂王府办喜事,竟有人敢来生事,分明是不怀好意。定要揪出幕后主使之人,严惩不待!” 再看盛渲,已接连被“义正辞严”的两位皇子戳得心肺肝胆俱疼,脸上的笑容怎么看都有几分勉强:“多谢三皇子殿下和七皇子殿下。” 盛鸿笑得十分和气亲切:“若有用得着我之处,只管张口。” 盛渲只得再次谢过七皇子殿下。 喜宴的气氛,再次复杂而微妙起来。 众人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几位身份尊贵的皇子,心中思虑什么无人得知,面上依然一团和气。 三皇子冲盛鸿挑眉一笑,举杯示意。 盛鸿回以微笑,饮下杯中美酒。 …… 喜宴散后,宾客一一离去。 盛渲喝了不少酒,颇有几分醉意,硬撑着无事,送了诸皇子离府后,才回了洞房。 晃动的红烛下,穿着大红嫁衣的穆梓琪安静端坐。 凑近了看,才能察觉到她的坐姿颇为僵硬。听到脚步声时,放在双膝上的手微微颤抖起来。 盛渲撑了半日,此时再无半丝成亲的喜悦,沉着脸扫了一眼。喜娘和伺候的丫鬟们立刻垂头退了出去。 盛渲面无表情地站在床榻边,看着穆梓琪的手颤抖得愈发厉害,心里也似被巨石堵住一般,说不出的憋闷。 他喜欢尚未成年的姑娘。 身边伺候的小丫鬟里,有两个颇得他欢心。柳儿便是其中一个。 他曾私下允诺,待过几年,便正式将柳儿收房,让她做侍妾。一个十一岁的小丫鬟被他许下的富贵迷昏了头,巴不得在他身下承欢。哪里懂什么凌虐幼女…… 他一直清楚,自己需要娶一位名门闺秀为妻。 原本祖父中意的是秦家嫡女秦思荨,奈何淮南王府自去年起风波不断。秦家并无结亲之意。淮南王只得挑了略逊一筹的穆家。他也曾远远地见过穆梓琪两回。 穆梓琪算不得特别美貌,好在一张圆脸颇有几分少女的稚气可爱,勉强符合他的喜好。也可见祖父挑选亲事时的“用心良苦”。他便应下了这门亲事。 今天是大喜之日,柳儿的家人不知被何人指使,竟闹上了门…… 若不是祖父亲自出面赔礼,穆家或许已将花轿回转,令淮南王府彻底沦为笑话了。 既已拜了堂,穆梓琪便是他盛渲的妻子,现在怕他躲他,也迟了。 盛渲拿起喜杆,挑落盖头。 红色的盖头飘落,露出一张俏丽可爱的圆脸。 精致的妆容,依旧遮不住这张脸孔的苍白。两道泪痕,自眼角至脸颊,清晰鲜明。 盛渲压抑了半日的怒火,蹭地蹿了上来,温和俊秀的脸孔露出一抹冷笑:“大喜的日子,你哭什么?” 穆梓琪用力咬着嘴唇,声音里有几分破碎的哭意:“柳儿之事,是真是假?” 盛渲目中闪过愠怒,神色陡然阴沉:“当然是假的!这等胡言乱语,摆明了是要污蔑于我,往淮南王府泼脏水。” “我是你夫婿,难道你不相信我,却要去信那几个被人指使的卑贱之人?” 盛渲一脸冷厉阴沉,哪里还有往日温润如玉的风采。 穆梓琪心中莫名地生出惊惧和惶恐,不敢和他对视,迅速低下头。心中再无半丝出嫁的娇羞欢喜,只有无尽的苦涩。 …… 正文 第四百七十七章 堵心(二) 撑了大半日的淮南王,在客人散尽盛渲入了洞房之后,再也撑不住,昏了过去。 淮南王世子顿时慌了手脚,立刻扶住淮南王,一边高声喊太医前来。 建文帝赏了太医至淮南王府,这位年过五旬的叶太医倒是尽心尽责地照料淮南王。眼看着淮南王的身体有了起色,却未想到,今日这一气,又倒下了。 叶太医立刻为淮南王针灸急救。 施针后,淮南王依然未醒。叶太医眉头皱得极紧。 “叶太医,父王到底如何?”淮南王世子的语气里满是焦灼急切。 叶太医斟酌片刻,才低声道:“王爷年岁已不小,应该静养,不宜动气,更不宜操心劳神。总是这般昏厥,于身体大有损伤。再这般下去,只怕于寿元有损!” 这话说得着实委婉。 直接一点的意思就是,再这样时时昏厥,怕是命不久矣。 淮南王世子的面色陡然变了,反射性地抓住叶太医的衣襟,怒道:“你说什么?你敢咒我父王?” 叶太医个头不高,被这般拎着衣襟,几乎双脚离地,十分狼狈。 叶太医身为太医,倒也有几分风骨和骄傲,竟未露出惧色,反而沉着脸道:“世子若嫌微臣医术低微,只管禀明皇上,另择太医前来便是。” 小小一个太医,竟也敢和他摆脸色! 淮南王世子怒从心头起,猛地将叶太医推倒在地。叶太医猝不及防下,头重重地磕到了地上,一声惨呼。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 叶太医是太医院里资格最老医术最佳的太医,平日在宫中也有几分体面。今日受此羞辱,叶太医也忍无可忍,挣扎着爬起来:“微臣没这个能耐替王爷诊治,这就进宫请罪!” 然后,一怒离去。 淮南王世子额上青筋直跳,一副要追上去继续揍人的架势。 淮南王世子妃也被吓了一跳,忙上前拦住暴跳如雷的淮南王世子:“世子爷,现在要紧的是先救醒父王。” 压低了声音急急低语:“那一家子被关在府里,到底该如何处置,还得由父王定夺。这等时候,世子爷何苦和一个太医较劲生气。” 淮南王世子阴着脸,咬牙怒道:“天生这副脾气,我哪忍得了!” 淮南王世子妃:“……” 福无双至祸不单行,这句话半点不假! 就在此时,府中管事惨白着脸来回禀:“启禀世子,柳儿和那一家子,不知被谁下了毒,竟一起七窍流血毒发身亡了。” 淮南王世子脑中轰地一声响。脑海中闪过两个字。 完了! …… 几个平民百姓,放在平日,死就死了,绝不会惊动帝后。 可今日,柳儿一家在众目睽睽之下拦着花轿大闹一场,此事传得沸沸扬扬。建文帝想不知道都不可能。 听闻事情的始末后,建文帝心中极为不快,看在淮南王府今日操办喜事的份上,暂做不知罢了。 待到隔日,头上有伤的叶太医前来请罪,自承无能时,建文帝终于动了心火。 紧接着,卢公公又前来低声回禀:“启禀皇上,淮南王府昨夜有几条人命暴毙,听闻是服毒而死。” “刑部佟尚书惊闻此事,已派刑部仵作和捕快前去。佟尚书就在移清殿外,不知皇上是否要召见?” 建文帝的脸上掠过一丝愠怒:“宣佟尚书!” 佟尚书今年未至五旬,看着却格外苍老,头发也白了大半。可见刑部事务繁忙,操心劳碌。 能劳动佟尚书亲自来回禀,皆因此事关系到淮南王府。这一起命案,要怎么查怎么断案,就得看圣心如何了。 能至刑部尚书之位,佟尚书自有城府,三言两语将事情道来之后,便住了口,并未多舌多问。 建文帝神色阴晴不定,过了许久,才道:“淮南王还在病中,此事暂且压一压,慢慢审问。” 也就是说,不能闹得满城风雨,不能令淮南王府颜面扫地。 到底是执掌了多年宗人府深得圣眷的淮南王!王府里闹出这么多事,建文帝依然要袒护三分。 佟尚书心中了然,恭敬领命:“臣遵旨!” …… “临江王下手真是狠辣!” 盛渲神色微冷,俊美绮丽的脸孔如笼上一层阴云,声音也骤然沉了下来:“为了栽赃陷害淮南王府,竟如此迫不及待,昨夜便下了杀手。” 整整五条性命,俱都中了烈性毒药,七窍流血而死,死状十分凄惨。 这五个人,都被关在淮南王府,由淮南王府的侍卫严守。现在五人都死了,淮南王府浑身长嘴,也无法撇清。 事发后,有两个侍卫一并服毒自尽。 这两个侍卫,显然便是临江王安插在淮南王府的死士。 至于河间王,往日不过是个闲散亲王,还没这等能耐。 如今河间王和临江王沆瀣一气,联手对付淮南王。淮南王在病中精力远不及平日,二来儿孙都不争气,屡屡拖后腿,便是再精明厉害,此时也已彻底落入下风。 在建文帝的授意下,刑部一力压下此事。此事也暂未传开。 只是,瞒得过普通百姓和官员,却瞒不过消息灵通的有心人。 盛鸿身为皇子,对宫中和淮南王府的动静了然于心。自然清楚建文帝是何等震怒!哪怕一时未动手处置淮南王府,也是看在淮南王重病不起的份上。 淮南王府,已彻底失了圣心。 败落之势,无可挽回。 盛鸿乐见这样的结果。可想到五条性命就此陨落,心里却又涌起复杂难言的滋味…… 谢明曦静静地看着盛鸿,忽地冒出一句:“你是不是觉得我同样心狠手辣?视人命为草芥?” 说到底,她才是真正的幕后主谋。临江王和河间王是被借力的刀而已! “明曦,我不是这个意思。”盛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轻声道:“淮南王府根深叶茂,想彻底除掉何其不易。” “你费尽心思,设下连环计,借势而为,终于彻底弹压住淮南王府!” “我没有怪你。我只是,还不太习惯。” …… 正文 第四百七十八章 怄气(一) 练武房里,从不燃火烛。 此时天色已暗,屋子里一片暗淡。 盛鸿的脸孔也似被这一片阴暗笼罩,声音也略略低沉:“我杀过人,见过血。必要的时候,我比谁都狠得下手!” “只是,那几个人原本只是普通百姓。如果不是被牵连到此事中,便不会中毒而死。” 说到这儿,盛鸿不无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一定会觉得我是妇人之仁。为了几条人命耿耿于怀。” 谢明曦的神色同样晦暗不明,一双眼眸却异常明亮,声音淡淡:“那几个人,从被河间王以重金收买的那一日开始,便已注定了这样的结局。” “盛鸿,你以前是‘死士’,是奉命杀人。便如一把刀,是否伤人,端看握刀人之意。” “而现在,你无需亲自动手见血,只需传令下去,自有人动手。可波及的人,伤及的性命,都会远远超过你的想象。” “这是身为皇子的生活,也是你不得不面临的现状。这样的阴谋算计,这样的手段,你不习惯也得习惯。” “如果你心慈手软,死的就是你的身边人和你在意的人。” …… 这样的道理,他怎么会不明白? 去年西山春猎,因“行刺”之事枉死的人,绝不仅仅只是那一批死士。还有因建文帝盛怒之下处死的御林侍卫。 他并无杀人之意,因他而死的人,却不知有多少。 此时再来长吁短叹,确实太过矫情了! 盛鸿深深呼出一口气,定定神道:“你说的话,我都明白。我刚才只随口感慨几句,你别放在心上。” 谢明曦目光一闪,未再张口。 练武房里,一片无言的沉默。 谁也不是天生的冷血无情。只是,有时真的是身不由己。你不算计人,便会被人算计。想自保,想站稳脚跟,便得主动出击,先击溃所有敌人。 前世数十年,她都一直这样活着。 而他,来自不同的世界,奉行的准则和她有些微妙的不同。 往日在书院里为同窗时,彼此有所保留,还看不出来。如今成了未婚夫妻,越靠越近,也渐渐窥到了彼此真实的模样…… 他也终于真正见识到了她擅于谋算操控人心的手段。 “盛鸿,这才是真正的我。” 谢明曦的声音,打破了沉默的对视:“既不温软,也不善良。为了达到目的,会不择手段,会借刀杀人,不在意手下的鲜血。” “不管你能否接受,我都不会改变自己。” 语气中的冷漠,令人心惊。 盛鸿终于回过神来,无奈地笑了一笑:“明曦,你别生气。我什么时候说要你改变了?刚才我一时抽风,随口感慨几句罢了。论手上的鲜血,我比你要多的多。难道你会因此疏远我不成?” 谢明曦呵呵一声:“你想多了。我怎么会生气。” 然后,迈步便走。 盛鸿:“……” …… 果然真的生气了! 盛鸿暗暗苦笑,恨不得给多嘴的自己来两巴掌,快步追上前。手还未放至谢明曦的肩膀上,门外已响起顾山长熟悉的声音:“天色这么晚了,七皇子殿下怎么还未离去?” 哦,对了,今晚独处说话早已过了盏茶时间了。 盛鸿动作一顿,谢明曦脚步不慢反快,很快走到顾山长身边,神色如常地笑道:“师父,你怎么来了?” 顾山长并未察觉到什么异样,随口笑道:“我闲着无事,出来闲转,正好走到这里。便过来看看。” 目光掠过谢明曦满是汗水的额头,顾山长轻声催促:“先回去沐浴换衣。” 每日习武一个时辰后,都是一身的汗水,身上的衣服早已被汗水浸湿了。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挽起顾山长的手,一起离去。 盛鸿:“……” 一直等在外面的魏公公周侍卫等人,此时都已围拢过来。盛鸿只得收拾心绪,若无其事地笑着吩咐:“随我回宫。” 魏公公伺候盛鸿时日尚短,周侍卫身为男子,也不够细心敏锐。 唯有湘蕙,窥出了一丝异样。 每晚分别时,盛鸿都是一副依依难舍的样子,谢明曦看似淡然,其实也会多留片刻。目送盛鸿离开。 今儿个可不大对劲啊! 该不是两人闹别扭了吧! …… “你是不是和七皇子闹别扭了?” 走出一段路后,顾山长忽然也冒出了一句。 谢明曦哪里肯承认,微微笑道:“没有的事,师父怎么会这般以为。” 顾山长瞥了口是心非的弟子一眼,也微微一笑:“没有就好。我随口一问罢了。” 小两口怄气使性子,是他们自己的事。谢明曦不肯说,她这个师父也不必多嘴多舌多管了。 春日渐暖,谢明曦沐浴之后,穿了薄薄的粉色春裳,犹如带露的荷花一般清新美丽。唇畔笑意浅浅,仿佛什么事都未发生过。 顾山长看在眼里,暗暗好笑不已。 这个弟子,什么都好,就是心思太深了些。喜怒都要藏着,不肯表露出来。 生气就生气,装得云淡风轻的又是何必? 就寝前,顾山长特意叫来若瑶,吩咐一声:“从明日起,让谢明曦和尹潇潇中午去练武房,随着廉夫子习武。” 若瑶略略一怔,看向顾山长:“小姐这是何意?” 顾山长淡淡道:“七皇子殿下每日晚上来莲池书院,虽说是习武,和她们日日相见,总是不合礼数。” 以前都没吭声,怎么现在忽然就“不合礼数”了? 若瑶心里暗暗嘀咕,口中却未多言,点头应了下来。 隔日,谢明曦知晓此事,并无异议。倒是尹潇潇,冲谢明曦挤眉弄眼了一回。谢明曦视若未见,和尹潇潇中午一起去了练武房。 廉夫子也不是多言多舌之人,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明曦一眼,便收回目光。 这一日傍晚,绞尽脑汁想了一整日如何哄谢明曦开心的七皇子殿下,迫不及待地推开了练武房的门。 然后,只见到了面无表情的师父。 廉夫子道:“从今日起,谢明曦和尹潇潇中午习武。晚上只你一个人。” 盛鸿:“……” 正文 第四百七十九章 怄气(二) “你这是什么表情?”廉夫子凉凉地瞥了盛鸿一眼:“莫非你心中有什么不满?” 盛鸿立刻反应过来,正色应道:“能得师父单独教导,弟子求之不得!” 这还差不多! 廉夫子神色略缓,淡淡道:“其实,我早有此意。廉家刀法中的不传之秘和廉家兵法,单独传授为好。” 谢明曦和尹潇潇倒是没偷听偷学,不过,多两个人在一旁,总有些不便。 再者,有谢明曦在一旁,盛鸿难免有些分心。练武过招时也时常保留几分,手下留情。 廉家刀法是军中刀法演化而来,没有多余的花哨,讲究的是刀刀见血一击致命。少了一往无前的凌厉狠辣,刀法徒有其形,便易失了神髓。 如今这般分开教导,最好不过。 “如此一来,便辛苦师父了!”盛鸿收敛心神,郑重地拱手作揖。 廉夫子一声未吭,右手微动,长刀已入手。 刀光一闪,已至盛鸿眼前。 盛鸿竟早有防备,如箭般迅疾后翻闪过,长刀悄无声息地从胁下刺出。 廉夫子翻刀格挡,两刀交击,发出蹡地一声脆响。 …… 一个时辰后。 廉夫子面颊微红,一双眼眸亮如刀锋,握着长刀的右手依然稳如磐石。 而盛鸿,也一扫往日的游刃有余轻松自若,满面凝重,额上满是汗珠。右胳膊因持续用力泛酸,好在握着刀的右手还算稳。 廉夫子扫了盛鸿一眼,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今日总算见了你真功夫!” 往日盛鸿和谢明曦过招,不着痕迹地手下留情,和谢明曦“平分秋色”。便是廉夫子,也摸不清盛鸿身手深浅。 今日只师徒两人,俱是全力出手,盛鸿想保留也无可能。 盛鸿略有些无奈地一笑:“我今日也才知,原来师父平日多有保留。” 他一直暗暗以为自己已青出于蓝,今日才知,他想多了…… 廉夫子显然窥破了盛鸿话语中似有若无的遗憾,揶揄地笑了一笑:“我自会走路起,便开始习武。祖父亲自教导我练习刀法,家中叔伯兄弟都是习武之人。每日手中握刀练刀不少于六个时辰。” “你随我习武堪堪四年,便是天资再出众,想超过我也不可能。从今日起,你习武时间延长一个时辰。” “既是随我练武,便要心无旁骛。再分心多想,我手中长刀可不留情!” 说完之后,长刀一挥,刀风刮过盛鸿脸颊。 盛鸿哪里还有余暇分心多想,迅疾凝神,挥刀格挡。 …… “小姐,七皇子殿下还没走,一直在练武房里。”从玉悄声来禀报。 谢明曦低着头看书,随意嗯了一声,连头都未抬。 过了片刻,扶玉又来了,悄声问道:“小姐,这么晚了,殿下一直饿着肚子练武。要不要奴婢送些吃的去?” 谢明曦抬了抬眼,似笑非笑地看了扶玉一眼:“你是不是等着我说不必你去,我自己去?” 扶玉:“……” 扶玉碰了一鼻子灰,不敢再多嘴,默默退了下去。 站在门外的从玉轻声问道:“怎么样?” 扶玉露出一个苦脸:“我多嘴一句,被小姐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一起叹口气。 过了片刻,湘蕙来了。 扶玉和湘蕙颇为熟稔,立刻笑着迎了上去:“湘蕙姐姐,这么晚了,你怎么还没随殿下回宫?” 湘蕙也有些无奈,低声道:“廉夫子说了,从今日起,殿下每日要多练一个时辰。这么一来,回宫的时间可就更迟了。” “我这个奴婢饿着不要紧,总不能让殿下一直空着肚子。我是想来求一求三小姐,让厨娘备些吃食。” 如果谢明曦肯亲自送饭去,就再好不过了。 扶玉苦着脸叹道:“湘蕙姐姐,不瞒你说,我之前便去多嘴了一回,小姐压根没理会。只怕你去了,也是一样。” 湘蕙:“……” 湘蕙和扶玉对视片刻,一起沉默。 然后,湘蕙也叹了一声:“罢了!小姐还没消气,等过上几日再说吧!” 扶玉心有戚戚焉:“也只能这样了。” 主子怄气,她们还是别多嘴了。 …… 一转眼,就是半个月。 这半个月里,刑部一直在严查审问淮南王府命案,终于有了结果。 盛渲染指柳儿之事,纯属无稽之谈。柳儿家人,是受人指使,故意诬陷栽赃。之后又被人秘密灭口。下毒之人,正是淮南王府里的两个侍卫。 只是,两个侍卫杀人之后,也一同服毒自尽。查不出真正的身份来历。 案子结了,淮南王府彻底撇清,并无关联。 淮南王病重不起,需长期静养。宗人府的宗正之位,顺理成章地落到了河间王的头上。 圣旨一下,河间王顿时成了炽手可热的宗亲新贵。河间王府也一改往日的门庭冷落,变得热闹起来。 便连淮南王,也命长孙盛渲前往河间王府道喜,送了一份厚礼。 河间王春风得意,心情舒畅,倒也不敢忘形。收了礼之后,亲自去了一趟淮南王府。 躺在病榻上的淮南王面色暗黄,一副久病的苍老衰败之色。没有下榻之力,由身边人扶着坐了起来,歉然笑道:“我这一把老骨头,禁不起折腾,未能下榻。你别见怪!” 河间王忙笑道:“王兄这般客气,让我愧不敢当。我年轻识浅,诸事不懂。以后宗人府里的事情,还得请王兄多多提点指教。” 然后,又正色道:“我才疏学浅,不及王兄万一。宗正之位,能者居之。待王兄病愈,我便上奏折,将宗正之位还给王兄。” 淮南王笑得更是温和:“我们兄弟,都是为皇上当差做事。皇上器重你,让你执掌宗人府,你得用心当差,方不负皇上厚爱。” “什么还回来之类的话,万万不可再提。否则,便是陷我于不忠不义之地!” 两人你来我往虚与委蛇一番,一派和气。 待河间王走了,淮南王再也撑不住满脸的笑容,目中闪过阴沉冷厉。 正文 第四百八十章 怄气(三) 站在一旁的淮南王世子,一直没敢吭声。 这半个月来,他日日来床榻前伺疾,淮南王却连看都不看他一眼,也未和他说过半个字。显然是怒到了极点! 因为他的冲动易怒,被人接连算计,直接导致淮南王府大失圣心。 建文帝保全了淮南王府的颜面,却将宗正之位给了河间王,也可见对淮南王府是何等失望…… “让阿渲进来。”淮南王忽地说道。 淮南王世子既惊又喜:“父王,你是在和我说话吗?” 淮南王:“……” 淮南王深深呼出一口气,免得自己被气得再次晕厥。 叶太医回了太医院,死活不肯再来。太医院该派了另一个脾气好的周太医来。周太医说的话,和叶太医一般无二。 他思虑过多,心力消耗太过,郁结在心。绝不能再动肝火。否则,定会有损寿元。 儿子是指望不上了,他总得多活几年,好好调教长孙。 “快去!”淮南王忍着怒气,吐出两个字。看儿子那副蠢相,到底忍不住骂了一句:“我有事吩咐阿渲,你别在这儿碍老子的眼。” 淮南王世子挨了骂,半点不见沮丧,反而十分高兴,连声应道:“是是是,儿子这就退下,免得父王看了堵心。” 淮南王:“……” …… 片刻后,盛渲迈步而入:“不知祖父有何吩咐?” 盛渲毫无新婚喜意,俊秀的脸孔被一丝阴云笼罩,显得沉默又老成了几分。 淮南王目光一闪,沉声道:“我还没咽气,淮南王府也未彻底倒下。摆出这副丧气的嘴脸给谁看?”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你这副模样,传到皇上耳中,便是心存怨望!” 听到最后一句,盛渲神色一动,迅疾露出平日的温和从容:“祖父教训的是。” 孺子可教。 淮南王心里暗暗满意,又低声道:“我们虽输了一筹,却没到一败涂地的地步。我执掌宗人府多年,有不少心腹。你暗中联系他们,让他们给河间王使使绊子。” 然后张口说了几个名字。 盛渲忙凝神记下。 淮南王继续叮嘱:“朝中宫中大事是立储。接下来的几年里,必将是三皇子四皇子之争。我们既已站了队,绝不能再左右摇摆。你私下多和四皇子来往,四皇子若有差遣,你一定要尽心尽力。” “只要四皇子被立为储君,你忠心追随四皇子,日后便有翻身之日。” 盛渲敛容应是。 淮南王看着长孙,轻叹一声:“我已经老了。以后淮南王府,得逐步交到你手中。你那些荒唐事,不可再犯了。” 此言一出,盛渲既羞又愧,无颜和淮南王对视:“一切都是孙儿的错!” 若不是他言行不慎,也不会被人抓住把柄,设下这一局。害得淮南王府颜面扫地,失了圣心。 事发之后,祖父未怪罪他半个字,反而颇多抚慰。他实在是满心羞愧。 “人生在世,谁能没点癖好。”淮南王淡淡道:“别说王府,便是宫中,藏污纳垢之事也不少见。” “刑部已结案,皇上总算保全了我们王府的颜面。明面上没人敢多说,私下他们说什么,你权当不知便是。” “你还年少,待过上几年,便懂得人不要脸天下无敌的道理了。” 盛渲:“……” 淮南王扫了神色微妙的长孙一眼,似随口道:“你和穆氏新婚,不妨多陪一陪她。哪有新婚就分房的道理。” 盛渲面上掠过一丝难堪,低声应是。 …… 新婚之夜,柳儿一家五口暴毙。出了这等事,盛渲哪还有心情洞房。这半个月来,里外忙碌,他索性睡在书房里。 没想到,这点小事,祖父竟也知道了。 想到穆梓淇那张满是惊惧的脸庞,盛渲毫无见她的兴致。只是,总晾着新婚妻子,确实不妥。 当晚,盛渲便回了寝室。 短短半个月,穆梓淇已瘦了一圈。 原本略圆的脸孔,也清瘦了几分,愈发显得眼睛大。只是,那双眼眸没有半分神采。在看到他这个新婚夫婿时,没有欢喜,只有惊惧。 盛渲心里压抑的怒火陡然涌上心头,神色阴冷:“过来伺候我更衣。” 穆梓淇反射性地后退一步:“你、你要做什么?” 盛渲被她的举动激怒了,大步上前,用力将她颤抖的身躯搂入怀中:“我是你夫婿,同床共枕天经地义。你躲什么怕什么?” 穆梓淇下意识地挣扎,却被那一双满是怒色的冷厉眼眸震住,竟不敢再乱动弹。 当被粗鲁地压进床榻被褥间,穆梓淇眼角泪水滑落眼角。 …… 莲池书院。 用了晚饭后,谢明曦陪顾山长下棋打发时间。 谢明曦棋艺精湛,善于布局。 顾山长棋艺虽佳,却因胸襟豁达没有争胜之念,往往下到了大半,便直接弃子认输。今晚又是如此。 “罢了,我输了!”顾山长随手抹乱棋子。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笑道:“师父,你又这样。还没下到最后,怎么能轻易认输!” 顾山长不以为意,随口笑道:“对弈本就是怡情养性消遣之用。何必非要争个高下!”不等谢明曦张口,又笑道:“我主动认输,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当然不满意。 这样下棋,哪里还有获胜的乐趣! 谢明曦随口道:“以前上棋艺课时,我总和七皇子对弈。他落子如飞,我半点不能分神,必须全神贯注全力以赴,才能勉强获胜。这才有对弈的乐趣……”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 果然,顾山长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你既是一直惦记,为何不去见他?” 两人怄气,已有半个月了。 盛鸿每晚打发湘蕙来,谢明曦只做不知,一次都未见,自然也没去见过盛鸿。小两口怄气这么久,倒是少见。 顾山长看在眼里,颇觉有趣,索性当做不知情。直至今晚,才张口挑破。 谢明曦没出声,慢慢地收拾棋子。 顾山长看不下去了:“行了,棋子我来收拾。你去练武房一趟!” 谢明曦:“……”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七章 结业(二) 耳畔响起林微微断断续续的抽泣声:“谢妹妹,从明日开始,我们便不来书院了吗?我真舍不得大家。” 方若梦红着眼眶哭道:“我也舍不得你们。这五年来,我们几乎日日在一起。便是休沐日,也时常结伴在一起。以后再无这样的机会了。” 秦思荨的帕子已经湿了,佟悦和沐婉婷泪流满面。 尹潇潇一边用手擦拭眼角的大颗泪珠,一边道:“喂喂喂,你们都别哭了。再这样,我也忍不住了。” 谁还能忍得住? 不知是谁起了头,众少女围拢到一起,抱头痛哭起来。 林微微扑在谢明曦的怀里,抽抽噎噎哭个不停,谢明曦胸前的衣裳很快湿了一片。 谢明曦是唯一没落泪的一个。 她轻轻拥住哭泣不已的林微微,伸手拍了拍满脸泪痕的方若梦,又安抚地看向所有恸哭不已的同窗:“天下无不散之筵席。” “同窗五年,已是我们此生幸事。以后便是各自婚嫁,想来往也不是难事。大家不必如此哀伤难过。” 颜蓁蓁哭声陡然高了起来:“你们亲事已定,以后都嫁在京城,彼此来往方便。万一我父亲将我远嫁怎么办?” 众人:“……” …… 浓浓的哀伤别离气氛,被颜蓁蓁这一嗓子陡然喊没了。 众少女面面相觑,各自擦了眼泪,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起颜蓁蓁来:“你是颜家最受宠的幼女,你父亲如何能舍得你远嫁!” “就是!你父亲定会为你在京城名门中择一门好亲事。” “万一你远嫁,我们也一定时常给你写信,绝不令你孤单。” 颜蓁蓁先被打趣得俏脸通红,听到最后一句,眼眸中又闪出晶莹水光,“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舍不得你们。” 短短五个字,又令众人红了眼眶。 谢明曦眼眶微红,伸手握住颜蓁蓁的手:“别哭了。我已打发人去鼎香楼定下宴席,今晚邀所有同窗和夫子前去赴宴。我们好生相聚一场。” 颜蓁蓁吸了吸鼻子:“我不喝果酒,我要喝真正的美酒。” “好,”谢明曦今日脾气格外好:“想喝多少都可以。” 颜蓁蓁又用袖子擦了擦眼角:“我要将鼎香楼里最有名气的菜肴都点一遍。” 谢明曦慷慨应允:“好,想吃什么吃什么。” 颜蓁蓁得寸进尺地要求:“不管我怎么闹腾,你都忍着,不要管束不要讥讽不要嘲笑我。” 谢明曦:“……” 众人:“……” 颜蓁蓁理直气壮地张口说道:“我都被你管五年了,今日结业了,你这个舍长好赖得让我一回。” 林微微擦了眼泪,冲颜蓁蓁翻了个白眼:“你差不多就行了啊!别仗着自己最小就无理取闹!” 颜蓁蓁扮了个鬼脸,嘻嘻一笑。 众人忍俊不禁,也随之笑了起来。 谢明曦故作无奈地退让:“罢了!今晚我任你欺负便是。” 颜蓁蓁大喜过望:“这可是你亲口说的,你可不能反悔。大家也都听见了啊!都给我作证!” 一副小人得志的=模样,又惹得众人笑得开怀。 …… 所有夫子,今日都应邀去了鼎香楼。 谢明曦颇为大手笔,将鼎香楼的三楼尽数定下,只设两席。照例是同窗们一席,夫子们一席。 夫子们都到得颇早,便是惧内的董翰林,今日也早早来了。 平日最不讨喜的董翰林,今日看来竟也格外顺眼几分。只是,一张口,那些许顺眼顿时不翼而飞:“你们总算是结业了。以后都老实安分地嫁人,伺候公婆相夫教子。” 众少女齐齐在心里翻白眼。 “读书明理,确实是桩好事。” 董翰林摇头晃脑侃侃而谈:“论才学,你们个个都十分出众。不过呢,女子总是要嫁人的。出嫁之后,便要三从四德,凡事以夫婿的意志为先,要孝顺公婆。遇事退让隐忍几分。” “我知道,你们听了这些话心里都不痛快。可你们身为女子,就得认命,别总妄想着和男子较劲争锋。” “往日也就罢了,你们都年少,在闺阁中受父兄娇宠,未曾受过闲气。” “待日后出嫁了到夫家,便得学会处处隐忍退让。我身为夫子,这也是我给你们上的最后最重要的一课了。” 顾山长瞥了大放厥词大言不惭的董翰林一眼,轻哼一声,正要张口。 谢明曦已悠然笑道:“董夫子这些话,不无道理。学生已记下,待会儿就抄录一份,让人送去给董太太。让她好好学一学什么是贤良淑德。” 董翰林:“……” 董翰林能伸能屈,立刻改口陪笑:“我说笑罢了,怎么还当真了。万万不可抄录送给贱内。不然,我怕是别想囫囵整个的出家门了。” 众人捧腹哄笑。 谢明曦和顾山长对视一笑。 …… 季夫子环视一圈,笑着问道:“明曦,你们这一席,怎么还空着四个位置?” 谢明曦淡淡一笑:“因为,还有四个人没来。” 同窗十二人,今晚只有八人前来。没来的有四个。 盛锦月,萧语晗,李湘如,最后一个是曾经的“六公主”。 尹潇潇快人快语:“盛锦月结业考试只拿了乙等,当时我告诉她酒宴之事,她连哼都没哼一声就走了。恐怕,她今晚是不会来了。” 方若梦接了话茬:“萧姐姐李姐姐如今贵为皇子妃,也未必有空前来。” 然后,众人一起看向谢明曦,目中露出探询之意。 谢明曦自然清楚众人想问的是什么,笑着说道:“我让湘蕙去给七皇子殿下送信,他今晚一定会来。” 那副理所当然的自信哟!那副吃定了七皇子会应邀前来的从容哟! 众少女交换一个会心的暧昧眼神,然后故意哄笑起来。 奈何谢明曦半点都不羞臊脸红,笑盈盈地看向门口。 仿佛心有灵犀一般。 一个黑衣少女,竟在此时出现在门口。 少女身着黑色武服,身姿高挑,容貌美丽,神色清冷。 谢明曦:“……” 众人:“……”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二章 心思 月光如水,静静洒落。 和缓的春风轻轻拂过,宛如情人的手拂过面颊,温柔中带着一丝旖旎。 谢明曦看着盛鸿。 盛鸿看着谢明曦。 她明亮的眼眸含笑,他深幽的眼中也蕴满了笑意。对视而笑间,这一刻,两人心意相通,什么都不必再说了。 “我送你去门口。”谢明曦轻声道。 盛鸿笑着应了一声,握着谢明曦的手向书院门口走去。一直到门外,握着她的手一直未松开。 守在门外的周侍卫和魏公公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视而不见。 “我走了。”盛鸿依依不舍地道别:“你多保重自己,别太过疲累。一日三餐吃饱,晚上早些睡,早上迟些再起,偶尔有空便想一想我。” 谢明曦:“……” 众人:“……” 眼被闪瞎,耳朵都快被闪聋了! 谢明曦忍无可忍,抽回手:“别磨蹭了,快点走!” 盛鸿这才骑上宝马离开。 到了拐弯之际,盛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此时离书院门口已有百米远,只能看见谢明曦模糊的身影。 可他依然能清晰地察觉到,她的目光一直落在他的身上。 她一直站在原地,目送他远去。 盛鸿扬起嘴角,冲谢明曦挥挥手,然后继续策马前行。 马蹄声和着愉悦的心跳声,一起踏破夜晚的宁静。 …… 这半个月来,盛鸿每日晚归,守着宫门的内侍早已习惯。听到马蹄声,探头看一眼,便利索地开了宫门。 “奴才见过七皇子殿下!”内侍殷勤地上前行礼。 他还是“六公主”时,颇得建文帝欢心,宫人内侍无不奉承逢迎。待他恢复身份后,处境反而微妙起来。 上有四个兄长,下有两个年幼的弟弟。他这个七皇子,既无得力的外家,生母又被幽禁,显得颇为尴尬。 好在他曾有救驾之功,建文帝特意赐了福临宫,又将身边得力的魏公公也赏了给他。在众人看来,已是圣眷颇浓。宫中内侍无人敢怠慢疏忽。 盛鸿笑道:“免礼平身。” 宫中禁止骑马奔行,盛鸿下马进了宫门,自有侍卫将宝马牵进马厩。 福临宫曾是建文帝年少时的寝宫,宽敞奢华,不必细述。对盛鸿而言,一个人独住福临宫,却有些孤寂冷清。 好在他前世一直孤身一人,早已习惯了独来独往。 盛鸿沐浴更衣,迅速用完晚膳,然后便一头钻进书房。 要维持每个月的甲等,他不得不勤奋苦读。原本看着就嫌头痛的四书五经,如今已倒背如流。提笔写字也中规中矩有模有样。 比起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学业还是略逊了一筹。不过,面上过得去,也不算丢人了。 正低头奋笔疾书的盛鸿,耳边忽地传来轻微的脚步声,眉头动了一动,抬眼看了过去。 …… 站在书房门口的女子年约双十,穿着一袭浅紫色的宫装,身姿窈窕。脸上敷了一层脂粉,愈发显得五官秀丽,正是染墨。 “殿下,已近子时了,”染墨手中端着托盘,柔声道:“殿下稍歇一歇用些宵夜吧!” 盛鸿目光一扫,神色淡淡:“放下吧!” 染墨殷勤地端了宵夜凑上前,身上飘出似有若无的幽暗香气:“奴婢伺候殿下用宵夜……” “不用了。”盛鸿声音冷了下来:“我有手有脚,吃宵夜不必人伺候,你退下。” 语气冷冽,毫不客气。 染墨满心委屈,却不敢多言,应了一声,退出书房外。然后,眼眶悄然一红。 以前的“六公主”,器重湘蕙,她这个贴身宫女被排到了第二。 自殿下恢复皇子身份后,湘蕙身为第一亲信的地位稳稳未动。又多了颇得宠信的魏公公,还有周侍卫……她这个贴身宫女,如今一退再退,竟是一点都不得主子欢心,半点体面都没了。 看着染墨泫然欲泣的模样,湘蕙眉头微微一皱:“你不是进去送宵夜吗?怎么这副模样?让人看见了,成什么样子!” 语气中多了几分叱责之意。 染墨愈发委屈,泪水陡然滑落:“我先伺候宵夜,殿下不允,让我退下。” 很快,便哽咽起来:“我真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为何殿下这般厌恶我,竟连贴身伺候都不允。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湘蕙并未因染墨的泪水而动容,淡淡说道:“染墨,你曾是六公主的贴身宫女。这些年来,你对主子忠心耿耿,主子都清楚。” “主子为何现在不要你近身伺候,其中缘故,难道你真的不清楚?” …… 染墨哭声一顿,目中闪过一丝慌乱。 她的心思…… 她一直将心思遮掩得严严实实,从未流露出来。 湘蕙怎么会知道? 难道,殿下也已看出来了? 染墨神色变幻不定。湘蕙心中哂然,语气加重了一些:“殿下年已十五,不出一两年,便要大婚。按着宫中规矩,殿下大婚前应该有引事宫女。” “你年龄合适,相貌出众,又是殿下的贴身宫女,便生了不该有的心思。” “你这点心思,连我都瞒不过,如何能瞒得过殿下?” “殿下不让你近身伺候,对着你冷言冷语,是想让你早些打消不该有的念头。也是看在你伺候一场还算忠心的份上,未曾说穿,给你留了几分颜面。” “否则,你早已被打发出福临宫。哪还有机会在这儿哭诉殿下待你冷淡疏远!” 深藏在心底的心思,被湘蕙毫不留情地揭穿。 染墨的俏脸忽红忽白,眼角未干的泪迹显出了几分可笑。苍白无力地为自己辩白:“我并无这份贪恋奢望。湘蕙,我真的没有此意,你误会我了……” “是或不是,你心里最清楚。”既已将话说穿,湘蕙也沉了脸:“你若还想留在福临宫,就立刻收了这份不该有的念头。也免得自寻难堪。” “我们两个相处一场,我是不忍见你走了歪路,这才出言提醒你。” “这样的话,我只说一回。以后绝不再提。你听也好,不听也罢,都随你。” ……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三章 兄弟 隔日,五更天。 天还没亮,盛鸿便已起身,进了练武房。 按着平日习惯,盛鸿少说也得练武一个时辰。然后沐浴更衣用膳。 贴身伺候的活,如今已换了魏公公接手。 魏公公是建文帝赏下的人,在福临宫里极有体面,人人敬让三分。湘蕙对着魏公公,也格外客气:“魏公公,我已经让人备好热水了。衣物也已备好。伺候沐浴的事,就有劳魏公公了。” 魏公公笑着道谢:“谢过湘蕙姐姐。” 魏公公今年二十二岁,比湘蕙足足小了四岁。 湘蕙哪里敢受这一声姐姐,忙笑道:“魏公公这么称呼,我可万万不敢当。叫我一声湘蕙便是。” 魏公公笑道:“我们都是伺候主子的奴才,若没有主子抬举,何来的身份高低。我和湘蕙姐姐投缘,叫一声姐姐正合适。” 湘蕙口中应对,心里忍不住暗叹一声。 这个魏公公,年纪不大,却善于揣摩主子心意,行事老练圆滑。人前人后几张脸,切换自如,实在是个不容小觑的人物。 说话间,盛鸿出了练武房。俊美的脸孔上涌着习武后的潮红,额上几点晶莹的汗珠。世人形容绝色美人的辞藻,用在盛鸿的身上皆不为过。 对着这么一个俊美无双身份又矜贵的少年,怪不得染墨动了心思。 湘蕙心里的念头一闪而过,含笑上前行礼。 盛鸿待聪慧沉稳的湘蕙格外亲善,笑着略一点头:“不必多礼。” 湘蕙不动声色地禀报:“染墨昨夜受了些风寒,身子不适。不敢靠近殿下身侧,特意托奴婢来禀报殿下。” 盛鸿目光微闪,看了湘蕙一眼:“既是病了,就让她歇上几日。不必来伺候了。” 湘蕙应了声是。 主仆两个,在短短瞬间,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 染墨自以为心思藏得严实,实则早有端倪。 盛鸿生性敏锐,早已察觉出染墨的异样心思。这几个月来,不动声色,一再疏远,已是无言的提醒和警告。 奈何染墨被幻想中的荣华富贵迷了心神,直至湘蕙出言挑破,才羞愧地“告病”。 染墨曾是六公主身边的贴身宫女,六公主死后,七皇子顶替六公主的身份活在宫中。幸得有染墨处处暗中提点,才未露破绽。 染墨也是因着这不为人道的“功劳”,自骄自矜,心也越来越大。竟想趁着未来的七皇子妃过门前在主子身边有“一席之地”。说不得还有更多的野心和贪恋…… 偏偏染墨知悉许多隐秘,绝不能放她出福临宫。 染墨又未犯过大错,总不能痛下杀手。 这样处置,也是最合适最妥当的办法了。 魏公公再精明,也未能窥出这一丝微妙之处,顺着盛鸿的话音笑道:“染墨生着病,万万不可近身伺候,免得过了病气给殿下。” “时候不早了,请殿下沐浴更衣用膳吧!” 盛鸿笑着点头。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进来禀报:“启禀殿下,三皇子殿下打发人来,请殿下一起过去用早膳。” …… 盛鸿当然不会拒绝三皇子的好意,沐浴更衣后,便去了三皇子的寝宫。 各色面点粥羹小菜,满满当当地摆了一桌子。 三皇子颇为亲热地冲盛鸿笑道:“我不知你口味,便让御膳房多备了些。” 盛鸿挑眉一笑:“三皇兄这般细心周全,真是令我受宠若惊了。” “兄弟之间,说这等话,可太见外了。” 比起冷凝少言的四皇子,三皇子堪称温润如春风。此时又是刻意拉拢,颇有些掏心置腹的意味。 这几个月来,盛鸿不着痕迹地对三皇子处处示好。三皇子试探了几回之后,确定了盛鸿有这份投靠之心,自然欣然接受。 别说储君之位没定,就算他日后做了储君,身边也少不得帮手。盛鸿有意提前下注,他岂有不笑纳之理! 兄弟两人用完早膳,一起去椒房殿请安。 五皇子早来一步,见三皇子和盛鸿联袂而来,笑着打趣:“你们两个怎么这么巧遇到一起了?” 三皇子不动声色地笑道:“我一个人用早膳太过无趣,便邀了七皇弟一起用早膳,正好一并过来请安。” 盛鸿笑着接了话茬:“五皇兄哪一日闷了,想我一起用早膳,打发人叫我一声就行了。” 五皇子:“……” 这份谈笑自如的脸厚功夫,他实在是自叹不如! 三皇子如今声势日盛,已稳稳压了众皇子一筹。这个厚颜无耻的老七,竟现在就巴了上去……这是彻底放弃竞争储位了吗? 五皇子心里思忖着,随口笑道:“好,改日我打发人去请你。” …… 过了片刻,四皇子也来了。 丽妃自被禁足后,圣宠大不如前。四皇子也受了些牵累,没了往日的风头。不过,建文帝对四皇子依然器重赏识,四皇子也依然是三皇子的最大劲敌。 兄弟见面,照例口不对心皮笑肉不笑地寒暄几句。 论做戏,盛鸿自然不输任何人。对着四皇子那张冷脸,依然笑得亲热:“四皇兄,你脸色不太好。莫非是昨夜没睡好?” 不等四皇子吭声,又说道:“几位皇兄都已结业,开始听政,不必再日夜苦读。真令我羡慕不已。” 提起结业,无疑是戳了四皇子痛处。 几个月前的结业考试,三皇子竟力压四皇子,拿下第一。建文帝对三皇子大肆褒奖了一番。 四皇子被夺了风头,心中气闷不已。私下命人查探孟山长是否徇私,不知怎么走漏了风声,还未查出个子午丑卯便被建文帝叫到面前训斥了一顿。 四皇子丢了里子,又丢了面子,晦气之极。谁提结业两个字,四皇子心里都不痛快。 四皇子冷冷地扫了盛鸿一眼,语出讥讽:“七皇弟勉强能考个甲等便是。反正再日夜苦读,也拿不了第一。” 盛鸿不以为意,悠然笑道:“论学业,我确实远不及四皇兄。连四皇兄都拿不了第一,更不用说我了。” 四皇子:“……” 正文 第四百八十四章 嫡母 盛鸿噎得四皇子哑口无言面色难看。 三皇子心中快意之余,隐隐有几分自得。 盛鸿口舌再犀利,也依然为他所用。这就是权势! 哪怕同为天家皇子,也有高低之别。 五皇子照例笑着打圆场:“我们一起进椒房殿,给父皇母后请安吧!我们要参加早朝,七皇弟要去书院读书,都耽搁不得。” 然后,一众皇子进了椒房殿。 俞皇后已梳妆整齐,明艳端庄,神态安宁,不怒自威。举止投足间,一派中宫皇后的风范。 却未见建文帝身影。 几位皇子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心中了然。 建文帝近来愈发沉溺女色,流连床榻之欢愉。迟起耽搁早朝之事,也屡见不鲜。近来,还听闻建文帝私下召了一些道士进宫炼丹求长生…… 李太后大病一场后,没了管教儿子的底气和勇气,只做不知。俞皇后贤良大度,也未多规劝。 内阁重臣们倒是心急,却也不敢随意谏言。 一朝天子任性起来,到底能荒唐至何地步?只看建文帝便知道了。 “儿臣见过母后!”几位皇子一起行礼请安。 俞皇后目光掠过一众皇子,淡淡道:“免礼平身。” 四皇子率先张口道:“儿臣想一并给父皇请安。不知父皇何时起身?” 俞皇后瞥了四皇子一眼:“皇上起居,便是本宫也不敢擅自催促。你这般心急,不如亲自去催一催你父皇起身?” 四皇子:“……” 四皇子面上掠过一丝羞怒的暗红,很快低头请罪:“儿臣岂敢惊扰父皇休息,刚才多舌失言,还请母后责罚。” 俞皇后神色淡淡,不辨喜怒:“你关心你父皇的龙体,何错之有。想来,定是本宫的错,没照料好皇上龙体,才引得你这般情急。” 四皇子暗暗咬牙,跪下请罪:“儿臣绝无此意,请母后息怒。” 俞皇后任凭四皇子跪了片刻,才淡淡道:“别跪着了。待会儿皇上来了,还以为本宫故意苛待你。” 中宫皇后和嫡母的双重身份,也使得俞皇后在一众庶出的皇子面前保持了绝对的威严。哪怕四皇子心中再多怨怼不满,也绝不敢流露出来。 …… 俞皇后三言两语,便压得四皇子抬不起头来。 盛鸿看在眼中,心里暗暗生凛。 莲池书院里温和从容博学多才的“俞夫子”,椒房殿里心思深沉手段凌厉的俞皇后。 到底哪一面,才是真正的俞皇后? 谢明曦对后宫二字深恶痛绝,也是因为厌倦了后宫中勾心斗角的生活吧!所以才那般坚决地表明态度,绝不愿再进宫中…… 俞皇后发作了四皇子后,温和地看向三皇子:“你大婚之日已近,趁着这两日,先出宫去府邸住上几日。免得成亲后开府,多有不惯。” 俞皇后对三皇子和四皇子的态度之别,着实明显。 四皇子有多憋闷,三皇子就有多春风得意,笑着应道:“多谢母后提点。只是,儿臣习惯了每日都来给母后请安。日后住在宫外,便不能时时来请安问候。儿臣一想及此,心中颇为不舍。” 俞皇后舒展眉头,笑了起来:“你有这份孝心就好,本宫心领便是。” 然后,又看向五皇子和盛鸿:“你们两个也别心急。待三皇子四皇子大婚后,再操办你们两个的喜事。” 五皇子一脸无所谓:“儿臣不急,迟些成亲也无妨。” 盛鸿一脸诚恳:“五皇兄不急,我急得很。我想早些娶明曦过门,请母后成全。” 众皇子:“……” 俞皇后:“……” 看着一脸急切诚恳的盛鸿,俞皇后恍惚看见了数年前的建文帝,也是这般热切地说着:“莲娘,我想早些娶你过门。” 呵!男人的情深意重,到底能维持多久? 当年,她女扮男装,和建文帝成了同窗好友,日久生情。 盛鸿顶替六公主的身份,见了莲池书院,和谢明曦成了同窗,也日渐情深。 建文帝对她的深情,撑了八年。 盛鸿对谢明曦的情意,又能撑多久? 俞皇后嘴角扯起一抹略带讥讽的弧度,随口笑道:“就是再急,也得耐心等着几位兄长成了亲。才能轮得到你。” “再者,谢明曦还未及笄。你也在松竹书院读书。若是结业考试考不了甲等,你就等着再读一年松竹书院吧!” 盛鸿:“……” 眼看着盛鸿也吃了瘪,四皇子心里才痛快了些。 同是庶出的皇子,在嫡母俞皇后面前想讨好卖乖?还是省省吧!俞皇后可不吃这一套! 可惜,和自矜自傲爱面子的四皇子不同,盛鸿脸皮厚度堪比城墙。很快又笑道:“母后放心,我今年勤奋苦读,说不定能像三皇兄一样,结业考试能考个第一回来。” 五皇子翻了个白眼。 四皇子轻哼一声。 三皇子目光一闪,笑了起来。 …… 等了一炷香左右,建文帝终于露了面。 俞皇后含笑起身行礼:“臣妾见过皇上。” 建文帝亲昵地扶住俞皇后的胳膊:“皇后无需多礼,快起身。” 俞皇后恍若没看见建文帝眼下的青影,冲建文帝一笑。 帝后携手,相携入座,看着亲密又恩爱。 盛鸿随着三皇子等人一起行礼,起身之际,迅疾扫了建文帝一眼。不出意料的,看到了一张略显青黑浮肿的脸。 这是一张典型的纵欲过度的脸。 哪怕对方是一朝天子,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其实也还是凡夫俗子。真龙天子,也就是说着好听而已。难道还真能变成龙不成? 一个四十多岁的男人,在女色上不知节制,贪恋无度。还没到一年,身体就快被女色掏空了。步伐虚浮,面色隐隐泛青。 俞皇后不知说了什么,建文帝低声笑了起来,看着俞皇后的目光,满是柔情。俞皇后回以清浅的笑意。 盛鸿看在眼底,心里不知为何,竟涌起一丝寒意。 再这般下去,建文帝还能撑多久? 对这一切,俞皇后到底是无力阻止,还是推波助澜有意为之? …… 正文 第四百八十五章 大婚(一) 四月初十,三皇子大婚。 皇子大婚,自有规制。 这一日,帝后并未出宫,一切皆由礼部操持。 岳尚书是丽妃的嫡亲大伯,也是铁打不动的三皇子党,对三皇子的亲事自是尽心尽力。这一场喜事,操办得格外热闹。 按着天家规矩,三皇子本无需亲自迎亲,只要穿喜服在皇子府中等候便可。 不过,三皇子执意亲自去萧府迎亲,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一并随行迎亲,给足了萧家颜面。 昌平公主和三皇子感情甚笃。这一日早早来了三皇子府。以昌平公主之尊,无需迎客,坐镇内堂,和前来贺礼的勋贵官宦女眷们说一说话罢了。 二皇子妃赵长卿坐在昌平公主身侧,明艳的脸庞满是笑意。 赵长卿是俞皇后的得意弟子,嫁给二皇子后,和二皇子的生母贤妃来往不多,对俞皇后却十分亲近。和昌平公主也十分熟悉。 “今日萧氏过门,我又多了一个弟媳。”昌平公主笑着打趣:“长卿,看来,你在母后面前快要失宠了。” 赵长卿故意轻叹一声:“由来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有了新人进门,我这个旧人被抛在一旁,也是难免的了。” “说起来,我还算幸运。嫁过门几年,母后一直宠我。弟媳们才一一过门。三弟妹却新不过两个月,便有四弟妹进门争宠了。” 此言一出,众贵妇都凑趣地笑了起来。 …… 萧府嫁女,今日也格外热闹。 萧尚书是一部尚书,掌管的是油水最多的户部。论家世,萧家略逊李家一筹。比家资,李家却又不及萧家。 萧语晗的嫁妆之丰,令人咋舌。一百二十八抬嫁妆,整整抬了半日,才全部抬出萧府。用十里红妆来形容,绝不为过。 三皇子亲自来迎亲,萧家面上有光,也未刁难新郎。三皇子颇为顺利地迎走了新娘。 萧语晗满心喜悦甜蜜,直至上轿前,才象征性地掉了一两滴眼泪。 三皇子府今日要热闹一整日,而嫁女儿的萧家,中午的喜宴过后,宾客便逐渐散去。前来道贺饮宴的少女们,也一一告辞离去。 “萧姐姐就这么出嫁了。” 尹潇潇和萧语晗最是交好,今日萧语晗出嫁,她也最是不舍。怏怏说道:“以后我想见萧姐姐一面,都不易了。” 嫁入天家做了皇子妃,规矩重重,哪里还有闺阁少女时的自在。 谢明曦哑然失笑。 尚未张口,一旁的颜蓁蓁已抢着说道:“等个一年半载,你也要出嫁。到时候和萧姐姐做了妯娌,见面来往不知有多方便。” 提起出嫁,尹潇潇不但没释怀,反而愈发气闷:“我才不想早早出嫁。” 颜蓁蓁扁扁嘴,说出口的话又透出了一股酸意:“嫁入天家为皇子妃,五皇子又生得俊俏幽默。这等好运气,别人羡慕还羡慕不来。” 一众同窗少女们都已长大,到了婚嫁之龄。 萧语晗是嫁的最早的一个,很快就轮到李湘如。尹潇潇和谢明曦也都已定下亲事,只等出嫁。 除了她们之外,林微微秦思荨佟悦等人也都陆续定下亲事。 如今,只有盛锦月颜蓁蓁方若梦亲事未定。 盛锦月受淮南王府式微之牵累,相中的高门世家,不太愿意和淮南王府结亲,便耽搁了下来。 方若梦是方家最出色的女儿,偏又是庶女出身。低嫁了不情愿,高嫁也不易。 而颜蓁蓁,年龄最小,今年只有十四岁。颜家也未急着为她操持亲事,想等她过了及笄再说。 可千挑万挑,也挑不出像尹潇潇谢明曦这样的好亲事了。 颜蓁蓁倒也未必对五皇子有什么好感,纯粹是出于少女的攀比心作祟罢了。 …… 尹潇潇不乐意听这等酸溜溜的话,索性不理颜蓁蓁,拉着谢明曦的手到了一旁,低声道:“再过两个月,李姐姐便要出嫁。接下来,便该轮到我了……诶!” 这一声哀怨的叹息,听得谢明曦好笑不已:“怎么?你就这么不待见五皇子?” 五皇子和尹潇潇堪称一对欢喜冤家,见面次数其实不算多。可每见一回,便要斗气一回。十次里,尹潇潇倒有六七回都占上风。 五皇子虽然嘴皮子贱,其实时常让着尹潇潇。不然,也不至于常被尹潇潇“欺负”。 谢明曦看在眼里,颇觉有趣,也从不挑破。 想到五皇子趾高气昂的俊脸,尹潇潇下意识地撇撇嘴:“算了,别提他了。一提我就想揍人。” 谢明曦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大齐文武病重,皇子们读书之余俱都习武。五皇子练武勤奋,身手也算不错。 不过,比起尹潇潇来,却着实差了一筹。 便是谢明曦,和尹潇潇动手过招,胜负也只五五之数。 林微微也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今儿个是萧姐姐大喜的好日子,我们都该为萧姐姐高兴才是。尹妹妹,你这副长吁短叹的样子做什么?” 被这么一打趣,尹潇潇也有些不好意思了,吐了吐舌头,不再多说。 谢明曦和林微微一起乘马车离开萧府。 林微微不知想到了什么,竟也叹了口气。 谢明曦笑着揶揄:“你刚才还取笑别人,怎么一转眼,自己也叹上了?” “我的婚期在明年春日。”林微微闷闷道:“陆家就在隔邻,陆伯父陆伯母都是和善可亲的长辈,陆大哥也待我很好。” “可一想到嫁入陆家,要为人媳为人妻,以后还要为人母。我心里就有些茫然惊惧。” 林微微今年已有十七岁,正是风华最盛之龄。姣美纤柔的脸庞,楚楚动人。那双黑亮的眼眸,又格外慧黠灵活。 此时,那双眼眸里,却满是迷惘和低落。 或许,这也是所有待嫁少女共有的惴惴怅然。 在家中锦衣玉食千娇百宠,十指不沾阳春,琴棋书画诗酒花。 嫁为人妇后,孝敬公婆,伺候夫婿,生养儿女,打理内宅事务,柴米油盐酱醋茶。 两者之别,何止千里? …… 正文 第四百八十六章 大婚(二) 看着满面怅然若失的林微微,谢明曦想说的只有…… 先别伤春悲秋了! 成亲后,先保住自己的性命要紧!不然,哪还有机会为人母? 前世的林微微,成亲未到一年就被四皇子暗中毒杀,连同肚中只有两个多月的胎儿也一并陨落黄泉…… 碍着身边还有丫鬟在,谢明曦不便多言,只淡淡笑道:“以后的事,以后再说。现在何必多思多想。” 林微微打起精神来,冲谢明曦一笑:“我就是随口抱怨几句,放心,我能稳得住。” 哪怕明知四皇子对陆迟心存不轨,她也要稳住,不能慌了心神。 谢明曦和林微微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很快扯开话题。 “萧姐姐出嫁之后,李姐姐出嫁的日子也近了。”谢明曦随口道:“你打算送什么添妆礼?” 林微微略一思忖道:“送什么都无妨,和萧姐姐的差不多就行。” 谢明曦嗯了一声。 林微微看了谢明曦一眼,忽地笑了起来。 谢明曦挑了挑眉:“你笑什么?” “我在笑你。” 林微微冲谢明曦扮了个鬼脸:“别人一提起出嫁,要么含羞带怯,要么脸红害臊。就是尹妹妹,也要皱一回眉头叹一回气。” “唯有你,就像吃饭喝水一般自然,没半点待嫁少女的娇羞。” 谢明曦一本正经地说道:“其实,我心里挺娇羞,就是在你面前装装样子而已。没想到,你真被我蒙住了。” 林微微被逗得笑个不停,眉宇间的一丝郁气,也随之消失无踪。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心里竟也有些唏嘘。 是啊! 提起出嫁,她既未紧张忐忑,也无娇羞畏怯。从容不迫,绝不是装出来的。 还真是有些遗憾啊! …… 当晚,三皇子府。 三皇子大婚,别人不敢灌酒,四皇子却是半点不客气。 四皇子拎着酒壶,冲三皇子不无挑衅地一笑:“三皇兄新婚大喜,我敬三皇兄喝几杯如何?” 穿着喜服的三皇子,今日满面喜气神采飞扬,对四皇子的挑衅视而不见:“我今日已饮了不少酒,不能再喝了。” 四皇子扯了扯嘴角,正待继续“劝”酒,耳边忽地响起一个熟悉讨厌的声音:“四皇兄有此雅兴,我陪四皇兄喝上几杯便是。” 哼! 又是他! 四皇子瞥了那张笑嘻嘻的俊脸一眼,皮笑肉不笑地说道:“三皇兄大婚,你比他喝酒的兴致还高。不知道的,只怕会以为今日是你成亲。” 盛鸿挑眉一笑:“三皇兄新婚大喜,四皇兄硬是要灌他的酒,莫非是想让三皇兄酩酊大醉无法洞房?” 四皇子:“……” 皇子们口舌争锋,压根没人敢插嘴。 五皇子只得起身打圆场:“七皇弟所言,也不无道理。四皇兄既这般有兴致,我们兄弟几个饮酒也是一样。” 二皇子目光微闪,吐出三个字:“我们喝!” 四皇子一人总敌不过兄弟三个,只得作罢。 …… 饶是如此,喜宴散时,三皇子也已脚步微晃酒意熏然。 待进了洞房,挑落盖头,见到新娘子那张娴雅娇羞的脸庞,三皇子的酒意陡然醒了几分。眼中笑意未退,心里却掠过一丝憾意。 这张脸庞,娴雅温柔,美丽动人。 甚至,比他真正中意的少女还要美上几分。 可他的心里,就是忘不掉那个爽朗明快俏皮活泼的少女……这一年多来,他从未在人前提起过尹潇潇半个字。 他能骗过所有人,唯独骗不过自己。 三皇子看似专注地凝视着新婚娇妻,实则心神飘忽。 萧语晗满脸红晕,心跳加速,羞臊地垂下头,不敢和他对视。 “殿下,该喝交杯酒了。”一旁的喜嬷嬷笑着提醒。 三皇子回过神来,嗯了一声,端起酒杯,和萧语晗喝了交杯酒。 很快,新房里的人便都退了出去。 皇子在大婚前,都有引事宫女。三皇子已知人事,对着娇颜如花的新婚妻子,心里也热了起来。伸手揽住萧语晗的肩膀。 萧语晗全身颤抖不已,羞得不敢睁眼,心里满是甜意。 她是何等幸运,能嫁得良人。 …… 皇子大婚后,便要出宫立府。 几座皇子府紧紧挨着,离皇宫颇近。皇子们每日要上朝听政,身为皇子妃,也要每日早起进宫请安。 进宫请安,当然不是什么轻省的事。五更天未到就要起,按着皇子妃品级着装穿戴,早早进椒房殿候着。 俞皇后有时见,有时不见。 不管俞皇后见不见,身为儿媳,都得每日进宫。 就是普通百姓家,新媳妇过门也要在婆婆面前立规矩。嫁入天家,规矩繁琐,束缚重重,不必细述。 赵长卿私下提点:“我嫁过门的第一年,每日都进宫请安。待后来有了身孕,母后便令我在府中安心养胎,每隔十日才进宫一回。” 萧语晗正值新婚,脸皮颇薄,听到身孕二字,更是臊红了脸。 赵长卿抿唇一笑:“传承子嗣,于天家是大事。有什么可害臊的。三皇弟和你这般恩爱,说不定你很快便会有喜。” 萧语晗俏脸通红:“二嫂就别取笑我了。” 赵长卿抿唇一笑,总算住了嘴。 …… 待新婚满月之后,给李湘如添妆的日子也到了。 萧语晗备下添妆礼,去了李府。 这一日,谢明曦等人也一并前来添妆,同窗少女们在此时此地,倒是得以相聚。 尹潇潇拉着萧语晗的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回。 萧语晗笑着嗔道:“只月余没见,难道我还变了副模样不成!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话一出口,就后悔了。 果然,尹潇潇绝不会放过这等打趣她的好机会。 “那怎么能一样。” 尹潇潇咧嘴一笑,一双大眼里满是戏谑:“以前你是萧姐姐,现在是三皇子妃了。听闻三皇子殿下和三皇子妃十分恩爱。我自是要好好看上一看。” 萧语晗羞红着脸啐了她一口。 尹潇潇哈哈笑了起来。 很久以后,萧语晗回忆起这一刻的亲密光景,恍如隔世。 …… 正文 第四百八十七章 大婚(三) 萧语晗一来,便抢了李湘如的风头。 李湘如最是心高气傲,心里颇有些不得劲,面上却未显露。顺着尹潇潇的话音笑道:“是啊!萧姐姐和三皇子琴瑟和鸣,令人羡慕。” 此言一出,立刻便有人张口打趣李湘如:“李姐姐也别心急,再熬半个多月,很快就轮到你和四皇子殿下恩爱甜蜜,羡煞旁人了。” “是啊!李姐姐别急嘛!” “李姐姐一颗心早就飞到了四皇子殿下的身上,如何能不急?还要再等半个多月呢,这日子得多难熬啊!” 众少女七嘴八舌,嬉笑不已。 李湘如如愿以偿地将众人的注意力吸引到了自己身上,却未料到众人轮番打趣自己。一时有些吃不消,红着面颊告饶:“你们就别笑我了。” 谢明曦看着目中闪着晶莹光彩的美丽少女,脑海中闪过的却是前世枯瘦如柴面色蜡黄奄奄一息的李湘如。 …… “谢明曦,我想见皇上一面。” 李湘如费力地抬起手,颤颤巍巍地抓紧了她的衣袖,目中射出哀求:“我这辈子从未求过任何人。今日,算我求你了。” “你替我去求一求皇上,求皇上来见我一回。我就是死,也能安心合眼。” “我久病不治,就快死了。就当是成全我这个临死之人的愿望。我求你了……” 当年的她,早已心如磐石冷若坚冰,并未因李湘如的苦苦哀求而动容,冷然应了回去:“是皇上不愿见你,皇后求我,又有何用?” 李湘如满目恨意:“皇上怎么会不愿见我。一定是你这个贱人,从中作梗,拦着皇上,不让他来见我。” “谢明曦,我李湘如这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当日一时心软错看了你。早知如此,当日我就该早一步下手要了你的命……” 她凉凉一笑,打断了李湘如的恶毒咒怨:“都到这份上了,说这些话还有何用。” “你真以为是我斗垮了你?” “李湘如,真正要除掉李家的,是皇上。想要你性命的,也是他。我区区一个嫔妃,若无皇上授意支持,如何能斗垮你这个中宫皇后?” 李湘如面色灰败,泪水涌出眼角 直至临死,李湘如倾心相爱的男子也未心软。 李湘如死的时候,唯有她这个死对头待在床榻边,亲眼看着李湘如咽下最后一口气,满心绝望悲凉地合上眼。 这一世,李湘如依旧怀着对未来的憧憬和喜悦,等着嫁进四皇子府。却不知,等待她的,绝不是夫妻恩爱…… 谢明曦注视的时间稍久了些。 李湘如似有所察,转头看了过来。 四目相撞。 李湘如和谢明曦不对盘也不是一两日的事情了,平日未曾撕破脸罢了。此时,谢明曦神色莫测,李湘如只觉得谢明曦是有意给自己添堵。 李湘如示威一般,略略挑眉。 谢明曦似笑非笑,扯了扯嘴角。 两人心里各自冷笑一声,移开目光。 …… 转眼,便到了六月初二。 李府给顾山长送来请帖,这一日,师徒两人一起去李府道贺。 顾山长对学业出众的学生总是多几分偏爱。 李湘如只比谢明曦略逊一筹,撇开谢明曦不提,李湘如亦是千里无一的出色少女。李湘如一派落落大方的端庄气度,也颇得长辈们的眼缘。 今日的李湘如,穿着红色嫁衣,面上妆容精致,美丽端庄,目中满是喜悦。 “嫁入天家为媳,是你的福气和运道。”顾山长温声叮嘱:“我也盼着你能做一个合格称职的四皇子妃。” 李湘如轻声应道:“多谢山长提点,我一定牢记于心。” 顾山长略一点头,不再多言。 谢明曦也未在大喜的日子里给李湘如添堵,笑着恭贺一声:“恭喜李姐姐,心愿得偿。” 恭喜你,终于如愿以偿地嫁给了自己喜欢的男子。 虽然你不知自己跳进了何等的火坑。 李湘如抿唇微笑。 今天是她出嫁的大喜日子。她要满心欢喜地出嫁,才不会和死对头较劲怄气。 …… 很快,四皇子一行人便到了新房外,然后被李默拦在了门外。 三皇子迎亲的时候,萧家儿郎只意思意思地让三皇子做了一首诗便罢。李默却摆出浩荡的阵势,领着一众李家儿郎,还将好友陆迟也拉来一壮声势。 四皇子身量修长,素来冷凝的英俊脸孔,在红色喜服的映衬下也多了几分喜气。 三皇子五皇子和七皇子一同陪着来迎亲。 见李家这副阵仗,三皇子颇有几分幸灾乐祸:“四皇弟,看来,你今日想娶得美人归,可是要花些功夫了。” 四皇子没有吭声,目光定定地落在某处。 盛鸿目光一闪,顺着四皇子的目光,一同看向陆迟。 陆迟浑然不察,兀自转头和身侧的少年说笑。抬眼时,才留意到四皇子沉沉的目光。 陆迟一脸无辜,举手作投降状:“我是被李默拉着来凑热闹的。绝不会刁难殿下,殿下只管放心。” 此言一出,惹来众少年哄堂大笑。 四皇子扯了扯嘴角,心里满是苦涩和不甘。 他真正心悦的人就在眼前。 可他不能流露半分,还要挤出笑容迎娶李湘如……总有一天!他要弥补今日的遗憾,让喜欢的人永远伴在他身边。 一定会有那么一天,他会得尝所愿! 四皇子深深地看了陆迟一眼,然后收回目光。 李默清了清嗓子,上前两步,开始出题。 猜谜,对对子,作诗。 四皇子无愧文武双全之名,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惹来众人喝彩。 李默还待继续出题,陆迟眼明手快地扯了扯他的衣袖,低声提醒:“别误了吉时。”稍微刁难一番无妨,也别太过分了。四皇子的脾气大家都清楚。 李默却未听劝,冲陆迟挑了挑眉。 身份再矜贵,今日来李家迎娶媳妇,也得先过他这一关。 众目睽睽之下,陆迟不便直接出言劝说。眼看着李默出题越来越难,四皇子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少,陆迟头都快大了。 这个李默! …… 正文 第四百八十八章 大婚(四) 顶着红盖头的李湘如,也有些焦灼不安。 新房外的动静,早有丫鬟在她耳边低语过了。略一算时间,李默竟是生生将四皇子拦在门外半个多时辰了…… 以四皇子的性子,心里焉能不恼? 李湘如忍不住又暗暗怪起兄长来。平日闹腾一二也就罢了,在大喜的日子里,偏要刁难四皇子…… “李默还真是疼惜妹妹。”林微微凑到谢明曦耳边,低声笑道。 身为大舅兄,刁难来娶亲的妹夫,简直天经地义!李默没有因四皇子身份尊贵便隐忍退让,足可见他对同胞妹妹的呵护疼爱之心。 众同窗少女都伴在李湘如身侧,谢明曦和林微微站在角落里闲话说笑,倒也不惹眼。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压低声音笑道:“可惜,李默这一番心意,李姐姐未必领情。瞧瞧李姐姐,急地直扭手指。” 林微微也一并促狭地笑了起来。 同窗几年,她们对李湘如的性情脾气颇为熟悉,一些不为人知的小习惯也瞒不过她们。 譬如,优雅端庄的李湘如,心中急切的时候便会悄悄扭手指。 李湘如满心满眼都是四皇子,恨不得立刻出嫁。李默一片爱妹之心,怕是付诸流水了。 …… 又过了半个时辰。 四皇子一行人终于进了新房。 四皇子本就勉强挤出的喜气,被李默的屡屡刁难折腾得一干二净,满心火气。脸上硬生生挂着僵硬的笑意,目光却已冷了下来。 众少女迅速交换一个眼神。 这位四皇子殿下,脾气实在算不得好。哪怕李默闹得稍稍过火了些,也不该撂脸子给大舅兄看吧!更不用说,闺房里还有一堆来观礼道贺的人呢! 由此也可见,四皇子殿下对李湘如,纵有情意也深不到哪儿去。否则,如何舍得令李湘如丢这个人? 李默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里也蹭蹭地冒火气。 皇子怎么了? 娶媳妇过门,受点闲气刁难算什么?连装样子都装得这么勉强,当一屋子人都是瞎子不成? 陆迟不动声色地拉了李默的衣袖一把。 大喜的日子,别真得闹僵了! 李默硬生生将那口窝囊气咽了下去。迅疾走到李湘如身边,低声笑道:“妹妹,四皇子殿下来了。” 一直扭着手指的李湘如,一口气缓缓呼了出来,扭着的手指迅疾恢复如常。轻轻嗯了一声。 兄妹多年,李默对李湘如的各种习惯同样了如指掌。瞄了李湘如的手指一眼,胸口似被什么堵着一般。 这个傻妹妹,顶着盖头什么也看不见。不知此时的四皇子面色是何等僵硬难看,更不知自己已成了别人眼中的笑话。 柔软的红绸带被塞入手中,李湘如紧紧地攥住,心尖微颤,面颊却迅速发烫。 她的良人,终于来娶她了。 为了这一日,她整整等了五年! 她陡然生出强烈的冲动,想掀开盖头,想凝望他英俊的脸孔深幽的双眼,想听他冷冽低沉悦耳的声音…… 李湘如浮想联翩,心思浮动,竟未察觉到四皇子转身迈步。攥着红绸带的手一时忘了用力,也忘了抬脚。 红绸带从李湘如手中滑落。 众人:“……” 短短的静默过后,众人俱都哄笑起来。 四皇子面上闪过一丝尴尬的怒意。 红盖头下的李湘如一张俏脸涨得通红,比盖头还要红上几分,热腾腾地如被蒸熟的鸡蛋。 好在喜娘反应极快,立刻俯身捡起绸带,重新放入李湘如手中。一连串的喜话中,新郎官领着新娘子出了房门。 …… 亲眼目睹这一幕的谢明曦,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一张熟悉的俊美脸孔,忽地出现在眼前:“明曦。” 林微微瞥了来人一眼,笑着奚落:“四皇子殿下已经出了房门,七皇子殿下不跟上去,怎么到来找谢妹妹了?” 没错,来人正是有京城第一美少年之称的盛鸿。 自盛鸿恢复男装后,昔日声名赫赫的“京城双姝”,自是作罢。不过,盛鸿的第一美少年之美名也迅速传开。 林微微和他同窗几年,早已看惯了这张美得男女莫辩的脸,半点怜香惜玉的心情都无,张口便是揶揄。 盛鸿悠然一笑:“你的语气中颇多哀怨。我这就让人叫陆迟过来。” 林微微:“……” 林微微立刻转头,冲轻笑不已的谢明曦告状:“谢妹妹,他欺负我!” 谢明曦忍住笑,清了清嗓子:“好,我这就替你出气。”然后,故作不快地瞪了过去:“你说让人叫陆迟过来,怎么还不去?” 林微微:“……” 林微微不甘不愿地吐出一句“重色轻友”,然后走开数步。 屋子里的人已散了大半,此时只余寥寥几人。林微微这一走,这一处角落便只余盛鸿和谢明曦相对而立。 盛鸿冲谢明曦眨眨眼。 谢明曦抿唇轻笑:“你今日陪着一同来迎亲,怎么不穿得鲜亮一点?” 三皇子五皇子,都穿得颇为鲜亮。唯有盛鸿,穿得是黑色带着暗纹的锦袍。 盛鸿咧咧嘴:“我穿得鲜亮,四皇兄的风头就都被我抢了。到底是他娶亲的大喜日子,做人还是厚道一点才好。” 谢明曦:“……” 做人还是要点脸才好吧! “两位兄长都成了亲,下面,就该轮到五皇兄和我了。”盛鸿的声音压得极低,双目却熠熠闪亮:“明曦,我真恨不得时间过得快一些。” 接连陪着迎亲,看着三皇子四皇子纷纷迎娶新娘,盛鸿也按捺不住的蠢蠢欲动起来。 谢明曦嘴角微微弯了一弯。 盛鸿满心期待地等了片刻。然后故作黯然的叹了口气:“我就知道,你根本不想早点出嫁。” 那副深闺怨妇的嘴脸语气,逗得谢明曦轻笑不已:“好了,别胡闹了。快些走吧!免得别人四处找你。” 盛鸿也无暇再多说什么了,趁着众人没注意,迅速握了握谢明曦的手,然后若无其事地转身离去。 谢明曦站在原地,目中如被春风拂过,笑意清浅而明媚。 …… 正文 第四百八十九章 兄妹(一) 李湘如拜别家中长辈,由兄长李默亲自背着上了喜轿。喧闹的炮竹声中,花轿被抬了起来,缓慢平稳地向前。 李湘如端坐在花轿中,眼角滑落两滴泪水。 从这一刻起,她就要出嫁,离开熟悉的家人环境,到全然陌生的夫家生活。哪怕李湘如再聪慧再沉稳再能干,此时也不免迷惘心慌。 可这份迷惘心慌中,却又透着无尽的喜悦和甜意。 整个人似浮在云端,轻飘飘软绵绵的。 不知过了多久,花轿才停下。然后,李湘如被搀扶着出了花轿,在喜娘的指引下,和四皇子拜堂。再然后,被送进新房。 李湘如自幼受过严格的闺仪教导,这几年在莲池书院更是勤习礼仪。哪怕在床榻边坐上几个时辰,也一派安然端庄。 仿佛等了日久天长。 四皇子终于在众人的簇拥下迈步进了新房。 李湘如呼吸略略急促,缩在袖中的手指悄然扭了扭。 盖头被挑落。数道目光看了过来。 李湘如鼓起勇气,迅速抬眼看了四皇子一眼。 四皇子被灌着喝了不少酒,白日受的闷气也散了大半。素日冷凝的眼眸,在烛火的映衬下有了一丝浅浅的喜意。 李湘如羞红了面颊,垂下眼。 耳边响起一阵嬉笑夸赞:“新娘子如此美貌,四皇子殿下真是有福。”又有人鼓噪着让四皇子和李湘如喝交杯酒。 四皇子身份矜贵,闹洞房也无人敢太过分,不过一炷香时辰,众人就都退了出去。 洞房里,只剩四皇子和李湘如了。 李湘如忍着羞意,站起身来,柔声道:“我伺候殿下更衣。” 她没勇气直视四皇子,也错过了四皇子目中闪过的复杂意味。 哪怕他再无兴致,在大婚的这一晚,也不能太过冷落李湘如。 四皇子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打起精神应了。很快,李湘如上前,伸出纤纤玉手,颤抖着为他更衣。 四皇子伸手,握住李湘如的手。 李湘如面上泛起醉人的红晕,顺势依偎进他怀中。 …… 隔日凌晨,四皇子领着李湘如进宫请安。 新妇进门,要给公婆长辈磕头敬茶,要和平辈见礼。在天家也不例外。 四皇子夫妇先去了慈宁宫,给李太后磕头问安。 李湘如还是在几年前进过一回慈宁宫,印象中慈宁宫人来人往,颇是热闹,不乏貌美妩媚的宫女。 可现在的慈宁宫,宫人大多相貌平庸,年龄大多在三旬以上。 往日最喜穿金戴玉精心装扮的李太后,依然穿戴华贵,妆容却淡了许多。额上眼角的皱纹颇为明显,发间有了丝丝白发,显得苍老了许多。 李湘如心里暗暗吃惊,面上不敢显露,恭敬地磕头问安。 李太后对李家人素来宽厚几分,见了美貌端庄的孙媳李湘如,也颇是喜欢,赏的见面礼十分丰厚。又笑道:“以后得了空闲,不妨常来慈宁宫,陪哀家说说话。” 李湘如柔声笑道:“承蒙皇祖母抬爱,孙媳以后便厚颜时时来叨扰了。” 李太后又笑了起来:“哀家让你来,你只管来便是。”然后,笑着打趣四皇子:“你每日要上朝听政,学着当差,哀家便不招呼你了。” 四皇子立刻笑道:“孙儿再忙,陪皇祖母用膳的时间总是有的。” 说笑几句,李太后便道:“皇上皇后都在椒房殿里等着,昌平和几位皇子也都在,你们去椒房殿吧!” 四皇子夫妇这才告退,出了慈宁宫。 …… 一炷香后,椒房殿。 当着建文帝的面,俞皇后一派贤良嫡母风范,半句不曾刁难便接了儿媳的茶,赏了丰厚的见面礼。 建文帝目中闪过满意之色,转头对俞皇后笑道:“儿子们一个接着一个娶媳妇进门,朕心里颇觉快慰。” 俞皇后含笑应道:“萧氏李氏都是臣妾的学生,臣妾对她们再熟悉不过。俱是千里无一的出挑,得此佳媳,臣妾也觉得欣慰。” 俞皇后的愉悦,倒不是装出来的。 几个儿媳,俱是自己的学生。一眼看去,都顺眼的很。 待平辈见礼,便热闹多了。 赵长卿年长几岁,曾是莲池书院里赫赫有名的才女,行事圆滑周全。拉着李湘如的手一通夸赞。 萧语晗和李湘如同窗数年,颇为交好。哪怕三皇子和四皇子面和心不和,她们两人却十分亲昵。 “三皇嫂,” 李湘如一张口,萧语晗便微微红了脸,低声笑道:“你往日都叫我萧姐姐,现在忽然改口,我真是不习惯。” 李湘如抿唇一笑,悄声道:“你叫我四弟妹,我也不习惯呢!” 两人相视一笑。 …… 按着天家规矩,皇子妃过门后,要等满月之后方能回门。 四皇子亲自陪着李湘如回了李府。 李默和四皇子到底有同窗之谊,哪怕彼此心里有些不痛快,面上都未显露。只在酒席上较劲一回。 单论酒量,李默不是四皇子对手。好在李家儿郎众多,在李默的授意下,一个接着一个轮番敬酒。 四皇子到底还是被灌醉了,被扶着进了李湘如昔日的闺阁歇下。 李湘如亲自在床榻边照顾酒醉的四皇子,心疼不已。 待丫鬟禀报李默来了,李湘如起身走了出去,没好气地抱怨:“大哥,你也真是。怎么故意灌殿下的酒?瞧瞧殿下醉成这样,怕是明日也醒不了酒。” 李默轻哼一声,一双狭长的桃花眼里掠过不满:“人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你倒好,有了夫婿就将兄长抛在一旁了。” 李湘如:“……” 李湘如被臊得脸颊通红,跺跺脚:“大哥!你说的这是什么话?要是传出去,我哪还有脸见人!” 李默面无表情,又哼一声:“我说的是真是假,你自己心里最清楚。” 李湘如:“……” 李湘如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兄长是真地动了气。 李默一直是个极好的兄长,待她这个妹妹掏心掏肺十分关切。兄妹之间也一直十分亲厚。像这般冲着她发脾气,还是第一回。 正文 第四百九十章 兄妹(二) 李湘如满心疑惑不解,更多的却是委屈。 “你冲我凶什么!我还不是担心殿下明日醉酒误事,不能上朝,会被父皇责怪?到时计较起来,少不得要怪到你头上。” “我为你着想,你半点不领情,倒怪起我来了。还对我这么凶!” 李湘如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擦拭泛红的眼角。 换在往日,她这般委屈抹泪,李默早已弯下身段来哄她了。 今日,李默却依旧沉着脸:“你出嫁那一日,我不过是拦了一个时辰没让他进门,他便冲我撂脸色。当时一屋子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谁不在暗中笑你?” “也只有你顶着盖头,什么都没看见。” 至于李湘如身边的丫鬟,眼看着李湘如每日眉眼带笑甜甜蜜蜜的样子,哪里敢说这等扫兴的话。 也因此,时隔一个月,李湘如才从李默口中得知出嫁当日之事, 李湘如怔了一怔,很快又道:“殿下天生一张冷脸罢了,绝不是故意让大哥难堪。” 李默:“……” 李默终于忍无可忍,瞪了过去:“我是在乎自己这张脸吗?我在意的还不是你被人看了笑话热闹?” “今日他陪你回门,我领头灌他的酒,还不是为了给你撑腰?让他不敢随意欺辱你!让他知道,你李湘如身后有娘家,有兄长!” “好好好!你心甘情愿,乐意受气,是我多事!” 说完之后,愤然拂袖离去。 李湘如又气又急,立刻追了上去:“大哥……” “启禀四皇子妃,殿下醉酒难受,已吐了一回。”内侍一脸急匆匆地来回禀。 李湘如一惊,已卖出去的脚步立刻缩了回来,转身便回了寝室。 故意放慢脚步等着李湘如追上来的李默:“……” 有了夫婿,他这个兄长果然彻底被抛到脑后了! 李默原本只有三分气,此时骤然涨成了十分,满心愤怒地离去。 …… 临近傍晚,酒醉不起的四皇子被内侍扶着上了马车,一路昏沉地回了四皇子府。之后吐了两回,喝了一回醒酒汤。 直至第二天凌晨,四皇子才醒了酒,只觉头痛如裂。 四皇子硬撑着下了床榻,命人伺候沐浴更衣,准备上朝。 “殿下醉酒不适,要不,今日就别上朝了。在府里歇上一日。”李湘如满目关切,柔声劝慰:“少去一回,想来父皇不会怪罪。” 四皇子俊脸隐隐泛青,眉头拧得颇紧,声音冷然:“住嘴!” “便是父皇不怪罪,我岂能因醉酒便误了上朝?此事若传出去,我这个皇子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然后,冷哼一声:“我已陪你回了一趟李府,以后你想回去,一个人回便是。” 说完,便沉着脸离去。 李湘如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泪水在眼中直打转。 她忙着照顾醉酒的夫婿,无暇给兄长道歉赔礼。昨日离府时,李默压根没露面,显然是动了真火! 李默生她的气,四皇子也迁怒于她! 她做错了什么? …… “启禀四皇子妃,”一个宫女上前,裣衽行礼:“三皇子妃邀四皇子妃一起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马车已在府外了。” 三皇子府四皇子府紧挨在一起,萧语晗和李湘如每日都要进宫请安,时常结伴同行。 李湘如将泪水逼了回去,用帕子仔细地擦了擦眼角。又在眼下多敷了一层脂粉,这才出府,上了马车。 萧语晗穿了一袭朱红色宫装,无需精心上妆,天然的一副白里透红的好气色。可见新婚燕尔,夫妻颇为和谐融洽。 李湘如佯装无事,强颜欢笑,如何能瞒得过细心的萧语晗? “你这是怎么了?”萧语晗压低声音,轻声问道:“莫非是和四皇子怄气了?” 李湘如最好颜面,哪里肯承认:“没有的事。殿下待我体贴周全,我哪里会和殿下怄气。” 李湘如这般逞强,萧语晗也不便再追问了,只得扯开话题:“对了,听闻昨日四皇子陪你回府了。见了家人,你心里一定十分欢喜。” 李湘如:“……” 李湘如胸口又中了一箭,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是啊!母亲私下问我过得如何,唯恐我受半分委屈。其实,他们这是多虑了。殿下待我这么好,我哪里会受半分委屈闲气。” 萧语晗:“……” 算了,你高兴就好!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四皇子待新婚妻子不冷不热,近乎淡漠,委实算不得好。奈何李湘如甘之如饴满心欢喜,无半句怨言。 说得多了,倒有挑唆之嫌。 萧语晗索性也不多说了,转而问起了李默的亲事:“你大哥今年已有十八岁了吧!还未定下亲事吗?” “还没有。母亲整日为他的亲事操心,可不管提起哪一家的姑娘,他都不乐意。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又一个字不肯说。” 李湘如满心憋闷,到底漏了一句:“他如今脾气愈发古怪了。谁劝也不肯听!” 萧语晗若有所思地看了李湘如一眼,似随口笑道:“你们兄妹两个素来亲厚。难道你的话他也不肯听了吗?” 昨天忙着照顾醉酒的四皇子,她压根没时间和李默好好说话。更别提谈心规劝了…… 李湘如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萧语晗心中隐约猜到几分,也不再多言。 …… 又隔一个月。 李湘如独自一人回了李府。 李夫人见了女儿,心中自是欢喜,拉着李湘如的手低声笑问:“湘如,殿下待你可好?” 李湘如笑颜如花:“殿下对我好的很,母亲不必担心。” 心里却涌起一丝怅然。 四皇子白日忙得不见人影,晚上也时常深夜回府,独自在书房歇下。虽是新婚,却不见情热。 说起来,实在是难以启齿。成亲两个月,两人只在洞房花烛夜圆了房。之后,四皇子一直未曾和她同房…… 只是,这等隐秘之事,她委实说不出口。 李夫人不疑有他,并未细问闺房之事,转而说起了李默的亲事:“……你觉得方家姑娘如何?” 正文 第四百九十章 兄妹(二) 李湘如满心疑惑不解,更多的却是委屈。 “你冲我凶什么!我还不是担心殿下明日醉酒误事,不能上朝,会被父皇责怪?到时计较起来,少不得要怪到你头上。” “我为你着想,你半点不领情,倒怪起我来了。还对我这么凶!” 李湘如一边说着,一边用帕子擦拭泛红的眼角。 换在往日,她这般委屈抹泪,李默早已弯下身段来哄她了。 今日,李默却依旧沉着脸:“你出嫁那一日,我不过是拦了一个时辰没让他进门,他便冲我撂脸色。当时一屋子人,都看得清清楚楚,谁不在暗中笑你?” “也只有你顶着盖头,什么都没看见。” 至于李湘如身边的丫鬟,眼看着李湘如每日眉眼带笑甜甜蜜蜜的样子,哪里敢说这等扫兴的话。 也因此,时隔一个月,李湘如才从李默口中得知出嫁当日之事, 李湘如怔了一怔,很快又道:“殿下天生一张冷脸罢了,绝不是故意让大哥难堪。” 李默:“……” 李默终于忍无可忍,瞪了过去:“我是在乎自己这张脸吗?我在意的还不是你被人看了笑话热闹?” “今日他陪你回门,我领头灌他的酒,还不是为了给你撑腰?让他不敢随意欺辱你!让他知道,你李湘如身后有娘家,有兄长!” “好好好!你心甘情愿,乐意受气,是我多事!” 说完之后,愤然拂袖离去。 李湘如又气又急,立刻追了上去:“大哥……” “启禀四皇子妃,殿下醉酒难受,已吐了一回。”内侍一脸急匆匆地来回禀。 李湘如一惊,已卖出去的脚步立刻缩了回来,转身便回了寝室。 故意放慢脚步等着李湘如追上来的李默:“……” 有了夫婿,他这个兄长果然彻底被抛到脑后了! 李默原本只有三分气,此时骤然涨成了十分,满心愤怒地离去。 …… 临近傍晚,酒醉不起的四皇子被内侍扶着上了马车,一路昏沉地回了四皇子府。之后吐了两回,喝了一回醒酒汤。 直至第二天凌晨,四皇子才醒了酒,只觉头痛如裂。 四皇子硬撑着下了床榻,命人伺候沐浴更衣,准备上朝。 “殿下醉酒不适,要不,今日就别上朝了。在府里歇上一日。”李湘如满目关切,柔声劝慰:“少去一回,想来父皇不会怪罪。” 四皇子俊脸隐隐泛青,眉头拧得颇紧,声音冷然:“住嘴!” “便是父皇不怪罪,我岂能因醉酒便误了上朝?此事若传出去,我这个皇子还有什么脸面可言?” 然后,冷哼一声:“我已陪你回了一趟李府,以后你想回去,一个人回便是。” 说完,便沉着脸离去。 李湘如又是委屈又是难过,泪水在眼中直打转。 她忙着照顾醉酒的夫婿,无暇给兄长道歉赔礼。昨日离府时,李默压根没露面,显然是动了真火! 李默生她的气,四皇子也迁怒于她! 她做错了什么? …… “启禀四皇子妃,”一个宫女上前,裣衽行礼:“三皇子妃邀四皇子妃一起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马车已在府外了。” 三皇子府四皇子府紧挨在一起,萧语晗和李湘如每日都要进宫请安,时常结伴同行。 李湘如将泪水逼了回去,用帕子仔细地擦了擦眼角。又在眼下多敷了一层脂粉,这才出府,上了马车。 萧语晗穿了一袭朱红色宫装,无需精心上妆,天然的一副白里透红的好气色。可见新婚燕尔,夫妻颇为和谐融洽。 李湘如佯装无事,强颜欢笑,如何能瞒得过细心的萧语晗? “你这是怎么了?”萧语晗压低声音,轻声问道:“莫非是和四皇子怄气了?” 李湘如最好颜面,哪里肯承认:“没有的事。殿下待我体贴周全,我哪里会和殿下怄气。” 李湘如这般逞强,萧语晗也不便再追问了,只得扯开话题:“对了,听闻昨日四皇子陪你回府了。见了家人,你心里一定十分欢喜。” 李湘如:“……” 李湘如胸口又中了一箭,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是啊!母亲私下问我过得如何,唯恐我受半分委屈。其实,他们这是多虑了。殿下待我这么好,我哪里会受半分委屈闲气。” 萧语晗:“……” 算了,你高兴就好! 其实,明眼人都能看得出,四皇子待新婚妻子不冷不热,近乎淡漠,委实算不得好。奈何李湘如甘之如饴满心欢喜,无半句怨言。 说得多了,倒有挑唆之嫌。 萧语晗索性也不多说了,转而问起了李默的亲事:“你大哥今年已有十八岁了吧!还未定下亲事吗?” “还没有。母亲整日为他的亲事操心,可不管提起哪一家的姑娘,他都不乐意。问他喜欢什么样的,他又一个字不肯说。” 李湘如满心憋闷,到底漏了一句:“他如今脾气愈发古怪了。谁劝也不肯听!” 萧语晗若有所思地看了李湘如一眼,似随口笑道:“你们兄妹两个素来亲厚。难道你的话他也不肯听了吗?” 昨天忙着照顾醉酒的四皇子,她压根没时间和李默好好说话。更别提谈心规劝了…… 李湘如面上闪过一丝不自在。 萧语晗心中隐约猜到几分,也不再多言。 …… 又隔一个月。 李湘如独自一人回了李府。 李夫人见了女儿,心中自是欢喜,拉着李湘如的手低声笑问:“湘如,殿下待你可好?” 李湘如笑颜如花:“殿下对我好的很,母亲不必担心。” 心里却涌起一丝怅然。 四皇子白日忙得不见人影,晚上也时常深夜回府,独自在书房歇下。虽是新婚,却不见情热。 说起来,实在是难以启齿。成亲两个月,两人只在洞房花烛夜圆了房。之后,四皇子一直未曾和她同房…… 只是,这等隐秘之事,她委实说不出口。 李夫人不疑有他,并未细问闺房之事,转而说起了李默的亲事:“……你觉得方家姑娘如何?”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一章 姻缘(一) 方家姑娘? 李湘如一惊,反射性地脱口而出:“方若梦?她是庶出,如何配得上大哥!” 嫡庶有别! 李默身为李家的嫡出长孙,相貌才学样样出众,怎么也该娶名门嫡女。方若梦本人再好,只庶出两个字,就不配为李家长孙媳! 当然了,这世间也有出身庶女却傲然于众人的少女……譬如那个可恨可恼的谢明曦!李湘如便是再嫉恨再不甘,也得承认谢明曦的出众。 不过,世间也只一个谢明曦罢了! 李夫人满心发愁:“方家适龄的姑娘倒不止方若梦一个,嫡出的也有两个。” “只是,那两个都在白鹭书院读书,才学差了一截,委实不及方若梦。而且,方阁老如今最疼爱最器重的孙女,也是方若梦。” 和方家结亲之事,是李阁老亲自定下的。 陆阁老任首辅多年,老持沉重,声望极隆。李阁老一直被陆阁老稳稳地压了一头。 内阁共五位阁老,赵阁老排名居末,以陆阁老马首是瞻。颜阁老和李阁老眉来眼去。方阁老左右逢源,两边不肯得罪。 李阁老想拉拢示好李阁老,两家联姻,自然是最佳选择。 说起来,京城最顶尖的人家,也就是这么一小撮。要门当户对,儿女亲事选择的余地,并不算很大。什么满京城的闺秀,也就是随口说说罢了。 二三品以下的官宦千金,哪有资格嫁进李家为长孙媳? 李夫人显然也犹豫不决,追问道:“湘如,你和方姑娘同窗几年。你觉得她为人品性如何?” …… 方若梦到底如何? 论才学,当然没什么可挑剔的。方若梦头脑聪慧勤奋刻苦好学上进,学业颇佳。便是萧语晗颜蓁蓁也不及她。 论容貌,方若梦生得眉目清秀,虽不是顶尖美人,也有动人之处。 论性情,方若梦性情温和宽厚,肯谦让人三分。以她的性子,做李家的长孙媳,倒也不算不合适。 唯一缺憾的,便是出身了。 李湘如思虑半晌,才道:“此事,还是问一问大哥的心意吧!方家适龄的姑娘,不是有三个吗?倒不如找个机会,让大哥见她们一面。挑最合眼缘的一个!” 这倒也是个好办法。 李夫人舒展眉头:“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我也盼着你兄长能挑个可心如意的媳妇。” 说着,忍不住又要迁怒:“要不是被那个‘六公主’迷昏了头,你大哥也不至于蹉跎至今……” 李湘如咳嗽一声,打断李夫人的怨怼:“都是过去的事了,何苦再提!” “六公主”早已恢复身份,是七皇子,也是她正经的小叔。 于情于理,她都得张口回护。 李夫人这才悻悻住口。 …… 转眼间,便到了中秋。 “小姐,府里老太太打发人送了些上好的螃蟹来。”从玉笑着来禀报:“奴婢已将螃蟹送到厨房。今晚,小姐定有口福了。” 中秋前后,螃蟹最肥。 叶秋娘擅长做蟹羹,鲜香四溢,十分味美。想起蟹羹的鲜美,谢明曦顿时食指大动,笑着吩咐道:“让秋娘温一壶黄酒,我和师父对酌几杯。” 从玉忙笑着应下。 当晚,谢明曦和顾山长相对而坐。 宫中赏赐的两盆名品墨菊摆在桌上,师徒两个一边赏花,一边喝着温热的黄酒,蘸着姜丝芫荽香醋,吃着鲜美的蟹黄蟹肉。委实是人生一大乐事。 几杯黄酒下肚,顾山长十分快意,诗兴大发,作诗一首。 谢明曦也来了兴致,吩咐扶玉拿来笔墨,挥毫泼墨,画了一幅秋菊螃蟹图。 顾山长笑着赞了一回:“好一手丹青妙笔!功力不弱于你的书法!便是他日落魄了,你也可靠字画为生了。” 最后一句,纯属打趣了。 谢明曦笑道:“我私房极丰。日后奉养师父,不在话下。师父不必担心我落魄到要靠字画谋生。” 顾山长随口揶揄:“你能有多少私房?不妨说来给我听听,让我开开眼界。” 谢家根基浅薄,比起京城名门相差颇远。便是比起普通官宦之家,也多有不及。如今又和淮南王府彻底反目,单靠谢钧一个人,要养谢家老少众人,还要撑着谢家门面人情往来。 纵然谢钧从未亏待过谢明曦半分,谢明曦又能存下多少私房? 谢明曦正色道:“师父这就小看我了。其实,早在四年前,我就暗中命人开了卖药的铺子。四年间,分铺已经开了数十个。尤其在江南富庶之地,更是赚得极多。屈指略算,我私房之丰,怕是鲜少有人能及。大概也有近百万两之多……” 话还没说完,顾山长已哈哈笑了起来:“行了行了。这儿只我们师徒两人,不必吹嘘说笑了。” 谢明曦:“……” 她难得说一回实话! 顾山长见谢明曦一脸无奈的样子,更是乐不可支:“放心!等你出嫁的时候,师父自有好东西给你添妆。” 算了,师父高兴就好。 …… 过了一个愉快的中秋,谢明曦心情颇佳。 隔日清晨,同窗少女们一碰面,少不得要说一说中秋趣事。 盛锦月绷着脸,神色略有几分阴沉。 如今的淮南王府,已大不如前。淮南王一直病倒在榻,颇有缠绵不起之势。淮南王府门庭日渐冷落。 盛锦月今年已十六岁,亲事却一直迟迟未定。 她不甘心低嫁。 然而,京城数得着有头脸的人家,眼见着淮南王府式微,哪里还肯和淮南王府结亲? 再者,有永宁郡主声名狼藉在前,又有盛渲喜好幼女在后……哪怕盛锦月再正常,众贵妇心里也不免嘀咕一回。 她正值花嫁妙龄,登门提亲探询的寥寥无几,偶尔登门的,俱是三四品以下的人家。要么便是碌碌平庸的勋贵子弟。 盛锦月心头这一口闷气,已整整憋了一年多。平日哪里还有心情和人说笑。 方若梦今日也有些心神不宁。 趁着夫子还没来,方若梦悄然迈步到了谢明曦面前,轻声道:“谢妹妹,我们借一步说话。” 正文 第四百九十二章 姻缘(二) 谢明曦目光一扫,将方若梦隐含忐忑焦灼的神色看在眼底。 是什么事令方若梦失了冷静分寸? 对一个已及笄的少女来说,也只有亲事了。 谢明曦略一点头,随手拉起方若梦的手,信步出了学舍。走了一小段路,在学舍外的树下停步。 “出什么事了?”谢明曦随口笑问。 方若梦张张嘴,又叹口气。竟一副说不出口的架势。 论变化之大,无人能及方若梦。 当年初入莲池书院时,方若梦胆小怯懦,连抬头挺胸大声说话的勇气都没有。这四年多来,谢明曦亲眼看着方若梦一点点蜕变,变得勇敢坚定,变得自信从容。 破茧成蝶。 这四个用在方若梦的身上,毫不为过。 方若梦虽是庶出,却是方家最出众的女儿。方阁老对这个孙女颇为喜爱,不肯轻许亲事。便是定下亲事,也绝不会差。 方若梦这般模样,到底是为了什么? 谢明曦的好奇心被吊了起来,低声笑道:“在我面前,还有什么羞涩忸怩的。是不是要定亲了,心里有些发慌?” 方若梦吞吞吐吐地说道:“还没定下。是让我和二姐三姐一起出门上香……之后才能定下亲事。” 定下亲事之前,彼此相看不稀奇。 不过,方家三姐妹一同前去相看,这可就有些微妙了…… 方家算不得京城名门,不过,有了方阁老,门庭也随之高了起来。方若梦是庶出,也是方家最出色的女儿。 方若梦口中的二姐三姐,是嫡姐方若梅和二房的堂姐方若兰。才貌略逊一筹,也是正经的名门闺秀。 “是哪一家的公子,竟敢在方家三姐妹里挑三拣四?”同窗数年,彼此熟稔,关系极佳。谢明曦也未拐弯抹角,问得颇为直接。 方若梦神色复杂,轻声答道:“是李家的嫡长孙。” 谢明曦:“……” …… 李家嫡长孙! 满京城姓李的人家不知多少,官员姓李的也不罕见。不过,最显赫的李家只有一个! 李阁老的长孙,李湘如的同胞兄长!那个长着一双桃花眼口中时常犯贱一脸欠揍样的李大公子!那个曾对“六公主”满心痴念的李默! 谢明曦和方若梦沉默无言,对视良久。 瑟瑟秋风吹落一片落叶,盘旋而下,在两人对视的目光中轻轻飘落。 谢明曦清了清嗓子,说道:“其实,你和李默也有过数面之缘。对他也算熟悉了。” 何止熟悉? 李默曾对“六公主”一片痴心,每隔一段时日就厚颜来莲池书院,被揍得鼻青脸肿依然痴心不改。 除了“六公主”本人不知李默心意,学舍里的同窗少女背地里不知笑过多少回……方若梦当然也是其中一个! 后来“六公主”恢复身份,成了七皇子。李默的一腔深情,也成了彻头彻尾的笑话。也因此耽搁了亲事。 方若梦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竟会和李默生出瓜葛! “李阁老频频示好,想和我们方家联姻。” 方若梦轻叹一声,声音低了下来:“李默虽闹过那么大的笑话,到底是李家嫡长孙。相貌才学品性也算出众。这样的好亲事,祖父也动了心思。” “方家适龄的女儿,不止我一个。我到底是庶出,论出身不及二姐三姐。祖父偏偏又属意我。” “李夫人邀了母亲五日后一起去上香。那一日,正逢休沐。到时候,我和二姐三姐一同前去。” 这也就是相看了。 只是,方家三姐妹一同前去,任凭李默“相看”,说起来总不太好听。 谢明曦看了神色低落的方若梦一眼,轻声问道:“你不想争取这门亲事?” 方若梦沉默片刻,才低声道:“谢妹妹,我是庶出。若不是因才学出众露了头,在方家便如影子一般,无人问津。” “李家门第,更胜我们方家。李默是嫡长孙,日后定会是李家的家主。我若错过,以后怕是再难寻这等好亲事!” 理智告诉她,这对她来说,是一个绝佳的好机会。她应该竭力争取,为自己谋划。 可心中,却隐隐有一丝不甘! 谢明曦和七皇子两情相许,林微微和陆迟青梅竹马。萧语晗李湘如嫁入天家,却也是各自嫁了自己心悦之人。 一个十五岁的少女,便是再权衡现实,心中也有着嫁得心仪夫婿的美梦。 …… 有些话,不必说出口。 只看方若梦眼底的那一丝不甘,谢明曦便已明白过来。 李家这门亲事是方若梦的最佳选择。 可方若梦,对李默并无男女之间的好感。 或许是因为,李默痴念“六公主”之事给方若梦留下的印象太过深刻了。方若梦往日惯常将此事当做笑话来看。从未想过自己嫁给李默的可能,心里上实在无法接受此事。 “你若不愿,上香那一日不去便是。”谢明曦淡淡道:“你二姐三姐,想来也乐见此事。” 方若梦不情愿,方若梅方若兰想来乐意得很。 方若梦苦笑一声:“事情哪有你说的那么简单。” 方家和李家联姻之事,势在必行。罗氏自然希望亲生女儿方若梅嫁入李家,执掌内宅的二房张氏,也动了心思。方阁老却属意方若梦…… 方家内宅这一潭水,从未平静过。 不管方若梦情愿与否,都不可能这般轻易脱身。 “事在人为。” 谢明曦依旧冷静自若:“只要你痛下决心,总能想出办法来。现在最重要的是,你得确定自己放弃这门亲事,以后绝不会后悔。” 方若梦神色变幻不定。过了片刻,终于深深呼出一口气:“我不后悔!” “谢妹妹,我现在脑子一团混乱,想不出半点法子来。你替我想个办法,五日后,我不想去上香。” 她不愿精心梳妆,在李夫人面前示好。 她不愿装模作样,博得李默的好感。 她不愿嫁给李默,不愿嫁一个不喜欢她而她也不喜欢的夫婿。 方若梦目光清明,神色坚定。 谢明曦深深看了方若梦一眼:“好,我帮你。”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三章 姻缘(三) “你们两个在外面说什么?” 谢明曦和方若梦一进学舍,林微微便满面好奇地凑了过来。 谢明曦神色自若,随口笑道:“方姐姐近来心情不好,我开解她一二。” 方若梦掩饰的功力差了不止一筹,挤出一丝笑容:“是啊!有了谢妹妹开解,我现在心情已好多了。” 林微微和方若梦同寝四年多,对她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一看便知不对劲。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多问。 林微微顺着方若梦的话音说道:“还有三个月就是结业考试了。一想到很快就要离开莲池书院,我也是满心不舍呢!” 此言一出,顿时勾起一众少女的心事。 “我们原本十二个同窗,七皇子早已走了,萧姐姐李姐姐出嫁,如今就剩九个人了。”颜蓁蓁叹了口气。 秦思荨也叹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同窗五年,已是我们的缘分。” 她们总要长大,总要各自出嫁,奔赴新的生活。 众少女都沉默下来,便是谢明曦,心里也泛起一丝怅然不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虽自诩冷血无情,却也是有血有肉之人,日日相对的一众同窗,焉能没有情谊? 就在此时,季夫子迈步进了学舍。 谢明曦定定神,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夫子。” 一众少女也随之回过神来,一起拱手行礼。 之前的怅然唏嘘,却未散去,被各人悄然压至心底。 …… 三日后,方若梦告了病假。 林微微和谢明曦交好,和方若梦的感情也同样深厚。知道方若梦病了,自要登门探病,张口邀谢明曦一同前去。 谢明曦点点头应下。 散学时已是黄昏时分,待到了方府,天色已暗。 林微微是林御史爱女,即将嫁入陆府为长孙媳。 谢明曦是顾山长爱徒,是未来的七皇子妃。 两人结伴登门来探病。身为嫡母的罗氏不敢怠慢,亲自领着方若梅出面招呼两人。二房的张氏母女也一并露了面。 这几年,罗氏日子并不顺遂,失了丈夫的欢心,也失了执掌内宅管家之权。往日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气度不见踪影,对着谢明曦和林微微分外热络:“……若梦并无大碍,是肠胃失和,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 方若梦这一病,委实合罗氏的心意。 以方若梦眼下那副有气无力的病恹恹模样,哪有气力去“上香”,便是硬撑着去了,也只会沦为绿叶,承托出嫡姐方若梅的娇艳。 张氏瞥了暗含喜意的罗氏一眼,心中哂然冷笑。 方若梦病了,同窗好友来探病,罗氏这个做嫡母的,眼底尽是幸灾乐祸……真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不过,罗氏越蠢越好。若不是罗氏接连犯蠢,方家内宅也轮不到她来主事了。 眼下便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这么好的亲事,她一定要抢来给自己的女儿,绝不拱手让给长房。 张氏心里暗暗盘算着,一张口同样热切:“若梦还在屋子里躺着,我这便领着你们前去。” 罗氏和张氏早已水火不容,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应道:“些许小事,不必劳烦二弟妹了。我领两位姑娘前去便是。” 张氏叹道:“大嫂和我这般客气,可就见外了。我一直将若梦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她这一病,我也时时挂记。正好一并前去看看。” 罗氏扯了扯嘴角:“若梦有亲娘,还有我这个嫡母在,何须你这个二婶操心。” 只差没将“多管闲事”四个字挂在脸上了。 张氏也不是善茬,立刻笑道:“我如今掌着内宅琐事。总得去看看下人伺候得周不周全。” …… 有这么一对妯娌,方家内宅哪还平静得了? 她们是来探病,可不是来听人斗嘴生闲气的。 林微微暗暗翻个白眼。 谢明曦淡淡瞥了打机锋的罗氏张氏一眼:“我们自己去探望方姐姐便可,两位夫人都请留步。” 罗氏张氏:“……”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谢明曦已拉着林微微起身迈步。 这几年里,方宅她们也来过几回,根本无需人领路。 想到罗氏张氏不甚美妙的脸色,林微微也觉痛快解气,低声笑道:“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无礼了?” 谢明曦不以为意:“当着客人之面斗嘴怄气,真论失礼,也是她们失礼在先。” 这倒也是。 林微微忍不住叹了口气:“有这么一个嫡母和这样的婶娘,方妹妹在方家的日子过得可不省心自在。” “我倒觉得,她日后定能过得好。”谢明曦若有所指地说道:“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命运。” 林微微何等敏锐,立刻听出几分意味,迅疾看了过来,将声音压得极低:“方妹妹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一日还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就病了?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微微一眼:“过些时日,你就知道了。” 林微微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瞪了谢明曦一眼。 到底身在方家,不宜多说。 林微微只得闭口不语,和谢明曦一起进了方若梦的院子。 …… 一个人是真病还是装病,只看气色也能窥出端倪。 方若梦俏脸苍白,眸光暗淡,说话有气无力。一看便知这病绝不是装出来的。 林微微坐到床榻边,低声安抚数句。 方若梦感激地冲林微微笑了笑,又看向谢明曦,一语双关地说道:“祖父知晓我生病,特意请了名医来替我看诊开方。” 不出所料! 方若梦偏偏在此时病了!方阁老果然生了疑心! 若不是她精心配制的药起了效用,方若梦根本过不了方阁老这一关。 谢明曦目光微闪,张口道:“既是如此,你安心喝药养病便是。这一病,少不得要养上两个月。你在家中,也别忘了温习课业,免得影响了结业考试。” 方若梦心神方定。 两个月…… 李默年岁已经不小了,李夫人急着为他定下亲事。哪有耐心等两个月。待她“病愈”,方李两家的亲事早该定下了! 正文 第四百九十三章 姻缘(三) “你们两个在外面说什么?” 谢明曦和方若梦一进学舍,林微微便满面好奇地凑了过来。 谢明曦神色自若,随口笑道:“方姐姐近来心情不好,我开解她一二。” 方若梦掩饰的功力差了不止一筹,挤出一丝笑容:“是啊!有了谢妹妹开解,我现在心情已好多了。” 林微微和方若梦同寝四年多,对她的性情脾气十分熟悉。一看便知不对劲。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不便多问。 林微微顺着方若梦的话音说道:“还有三个月就是结业考试了。一想到很快就要离开莲池书院,我也是满心不舍呢!” 此言一出,顿时勾起一众少女的心事。 “我们原本十二个同窗,七皇子早已走了,萧姐姐李姐姐出嫁,如今就剩九个人了。”颜蓁蓁叹了口气。 秦思荨也叹道:“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同窗五年,已是我们的缘分。” 她们总要长大,总要各自出嫁,奔赴新的生活。 众少女都沉默下来,便是谢明曦,心里也泛起一丝怅然不舍。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她虽自诩冷血无情,却也是有血有肉之人,日日相对的一众同窗,焉能没有情谊? 就在此时,季夫子迈步进了学舍。 谢明曦定定神,拱手行礼:“学生见过夫子。” 一众少女也随之回过神来,一起拱手行礼。 之前的怅然唏嘘,却未散去,被各人悄然压至心底。 …… 三日后,方若梦告了病假。 林微微和谢明曦交好,和方若梦的感情也同样深厚。知道方若梦病了,自要登门探病,张口邀谢明曦一同前去。 谢明曦点点头应下。 散学时已是黄昏时分,待到了方府,天色已暗。 林微微是林御史爱女,即将嫁入陆府为长孙媳。 谢明曦是顾山长爱徒,是未来的七皇子妃。 两人结伴登门来探病。身为嫡母的罗氏不敢怠慢,亲自领着方若梅出面招呼两人。二房的张氏母女也一并露了面。 这几年,罗氏日子并不顺遂,失了丈夫的欢心,也失了执掌内宅管家之权。往日高高在上趾高气昂的气度不见踪影,对着谢明曦和林微微分外热络:“……若梦并无大碍,是肠胃失和,养一段时日便能痊愈。” 方若梦这一病,委实合罗氏的心意。 以方若梦眼下那副有气无力的病恹恹模样,哪有气力去“上香”,便是硬撑着去了,也只会沦为绿叶,承托出嫡姐方若梅的娇艳。 张氏瞥了暗含喜意的罗氏一眼,心中哂然冷笑。 方若梦病了,同窗好友来探病,罗氏这个做嫡母的,眼底尽是幸灾乐祸……真当别人都是瞎子吗? 不过,罗氏越蠢越好。若不是罗氏接连犯蠢,方家内宅也轮不到她来主事了。 眼下便有一个绝好的机会摆在眼前。这么好的亲事,她一定要抢来给自己的女儿,绝不拱手让给长房。 张氏心里暗暗盘算着,一张口同样热切:“若梦还在屋子里躺着,我这便领着你们前去。” 罗氏和张氏早已水火不容,闻言皮笑肉不笑地应道:“些许小事,不必劳烦二弟妹了。我领两位姑娘前去便是。” 张氏叹道:“大嫂和我这般客气,可就见外了。我一直将若梦当成亲生女儿一般疼爱,她这一病,我也时时挂记。正好一并前去看看。” 罗氏扯了扯嘴角:“若梦有亲娘,还有我这个嫡母在,何须你这个二婶操心。” 只差没将“多管闲事”四个字挂在脸上了。 张氏也不是善茬,立刻笑道:“我如今掌着内宅琐事。总得去看看下人伺候得周不周全。” …… 有这么一对妯娌,方家内宅哪还平静得了? 她们是来探病,可不是来听人斗嘴生闲气的。 林微微暗暗翻个白眼。 谢明曦淡淡瞥了打机锋的罗氏张氏一眼:“我们自己去探望方姐姐便可,两位夫人都请留步。” 罗氏张氏:“……” 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谢明曦已拉着林微微起身迈步。 这几年里,方宅她们也来过几回,根本无需人领路。 想到罗氏张氏不甚美妙的脸色,林微微也觉痛快解气,低声笑道:“我们这样,会不会太无礼了?” 谢明曦不以为意:“当着客人之面斗嘴怄气,真论失礼,也是她们失礼在先。” 这倒也是。 林微微忍不住叹了口气:“有这么一个嫡母和这样的婶娘,方妹妹在方家的日子过得可不省心自在。” “我倒觉得,她日后定能过得好。”谢明曦若有所指地说道:“人无法选择自己的出身,却能凭借自己的努力改变自己的处境和命运。” 林微微何等敏锐,立刻听出几分意味,迅疾看了过来,将声音压得极低:“方妹妹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 前一日还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就病了?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看了林微微一眼:“过些时日,你就知道了。” 林微微百思不得其解,忍不住瞪了谢明曦一眼。 到底身在方家,不宜多说。 林微微只得闭口不语,和谢明曦一起进了方若梦的院子。 …… 一个人是真病还是装病,只看气色也能窥出端倪。 方若梦俏脸苍白,眸光暗淡,说话有气无力。一看便知这病绝不是装出来的。 林微微坐到床榻边,低声安抚数句。 方若梦感激地冲林微微笑了笑,又看向谢明曦,一语双关地说道:“祖父知晓我生病,特意请了名医来替我看诊开方。” 不出所料! 方若梦偏偏在此时病了!方阁老果然生了疑心! 若不是她精心配制的药起了效用,方若梦根本过不了方阁老这一关。 谢明曦目光微闪,张口道:“既是如此,你安心喝药养病便是。这一病,少不得要养上两个月。你在家中,也别忘了温习课业,免得影响了结业考试。” 方若梦心神方定。 两个月…… 李默年岁已经不小了,李夫人急着为他定下亲事。哪有耐心等两个月。待她“病愈”,方李两家的亲事早该定下了! 正文 第四百九十四章 姻缘(四) 自方府出来,天已黑透了。 谢明曦坐在林家马车上,马车不疾不徐向前行驶。 林微微盯着谢明曦的脸,一副“不瞪得你说实话我绝不罢休”的架势。 奈何谢明曦心黑面厚,在林微微的目光逼视下坦然自若:“你一直看着我做什么?我脸上长了花不成?” 林微微气闷不已:“喂,你和方妹妹到底在搞什么鬼?只将我一个人瞒在鼓里,这可太过分了啊!” 她们三个感情都颇佳。不过,林微微和谢明曦更亲近些,和方若梦也更要好一些。一想到两个最好的朋友背着自己密谋,林微微便别扭上了。 谢明曦却不肯露半点口风:“我说了,等过些时日你便知道了。现在你再问,我也不能说。” 事关方李两家,又是方若梦的隐私,还是不说为好。 林微微只得作罢。 …… 一个月后,方李两家定亲之事传进了各人耳中。 林微微目瞪口呆,许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老天!李默和方若梦……他们两个,怎么会定亲了?” 谢明曦:“……” 谢明曦神色之复杂微妙,更是难以形容。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方若梦一心要避开这门亲事,不惜服药真病一场。为何这门亲事,还是落到了她头上? 其余少女,听闻这个消息后,也是一阵惊愕。 李默是李湘如的同胞兄长,众少女都曾见过他。对他最深的印象都是他对“六公主”一片痴恋…… “其实,对方妹妹来说,这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了。”秦思荨率先张口打破沉默,语气中竟露出一丝淡淡的羡慕。 秦思荨也在半年前定下亲事,未来夫家亦是京城名门。不过,比起李家却差了一截。 颜蓁蓁的语气中也飘出酸意:“方姐姐是庶出,能嫁给李家嫡长孙,着实好运道。” 可不是么? 从这一点来说,这无疑是一门令人艳羡的极好的亲事! 盛锦月抿着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嫉恨。 谢明曦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扯了扯唇角:“可惜方姐姐尚未病愈,没能到书院来。不然,我们可得好好恭贺她一回。” 林微微意味难明地看了她一眼。 午饭后,林微微拉着谢明曦到了自己的寝室里,张口追问:“谢妹妹,你现在总该说实话了吧!方妹妹的病,到底是怎么回事?这门亲事,我怎么觉得有些蹊跷?” 事到如今,也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谢明曦一五一十地将事情原委道来,末了,无奈地笑了一笑:“我也没料到,最后和李默定了亲的,还是她。” 林微微满面错愕,睁圆了一双眼,良久,才呼出一口气:“这其中,一定发生了什么事。” 到底是什么事呢? …… 方若梦一心避开这门亲事,服下药之后,肠胃失和,食不下咽。只能躺在床榻上养病。 到了上香那一日,罗氏张氏满心欢喜地带着各自装扮得美丽动人的女儿去寺庙上香。途中,和一同上香的李夫人母子“偶遇”,顺理成章地结伴同行。 结果,方若梅方若兰当日皆出了丑。 方若兰在下轿时,“不慎”被下人绊倒,摔了一跤。大庭广众之下,闹得灰头土脸,泪眼汪汪。 洋洋自得的方若梅也没讨得了好,在佛像前跪下磕头时,不知被从哪儿飘出的香灰呛得咳嗽连连,仪态全无。 罗氏张氏心中俱恨对方暗中出手使绊子,当着李夫人的面,彼此冷嘲热讽。方若梅和方若兰也如乌眼鸡一般,恨恨地互瞪彼此。 别说李默,就是李夫人也看不下去。 怪不得方阁老最喜庶出的方若梦。方家这两位嫡女,实在是浅薄上不得台面。 李夫人回府后,便问了李默的心意。李默对两位方家嫡女也是敬谢不敏,想也不想地说道:“我愿娶方若梦。” 方若梦是李湘如的同窗,曾来过李府数回。李默依稀有些印象,只记得是一个眉目清秀性情温和的少女。素日李湘如也曾提起过方若梦,也没什么不妥之处。 于是,这桩亲事,便落到了在府里养病未出的方若梦身上。 方若梦一心以为自己养病躲过了此事,乐得清静地躲在自己的闺阁里,听着府中有关长房二房争斗互掐的消息解闷。暗中偷笑了数回。 方若梦正幸灾乐祸地想着,不知李默这朵鲜花会落在方若梅方若兰哪一坨牛粪上,方大老爷便喜气洋洋地亲自来报了喜讯。 方若梦“惊喜”地当场两眼一黑,差点晕厥过去。 待回过神来,亲娘已红着眼眶满面喜悦地将她搂进怀中,在她耳畔哭道:“若梦,你能嫁进李家做长孙媳,娘就是立刻闭眼,也没半点怨言遗憾了。” 亲娘欢欣喜悦的泪水,将方若梦所有的不甘,都逼了回去。 这门亲事落到她头上,是她的运气和福分。李默没有半点配不上她,是她高攀了李家嫡孙。 亲事已定,婚约已立。她就是再不情愿,也没那个能耐退婚。 …… 方若梦亲自写信,将此事的原委告诉了谢明曦:“……这门亲事,已经定下了。婚期在来年春日。” “谢妹妹,或许这就是我的命。我不想认也不行。” “我没勇气反抗祖父的心意,更不忍见亲娘失望难过。” “好在我并无真正心仪之人,除了人算不如天算的遗憾之外,也没特别伤心。不嫁给李默,我或许就要嫁给一个素不相识从未谋面之人。这样想来,嫁给李默也没什么不好。” “我虽不喜欢他,对他也无厌恶。” “亲事已定,我再躺着养病,也没什么必要。我已悄悄服下你给我的解药,过几日,我便该好了。待去了书院,我再和你见面细说。” 这封信,共有厚厚的五页。 谢明曦看了两遍,才搁了信。忍不住轻叹一声。 人算不如天算! 方若梦的挣扎反抗,反倒促成了这门亲事。成了“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赢家”。现在想来,倒像是宿命一般。 正文 第四百九十五章 刻薄 又过七八日,方若梦来了莲池书院。 谢明曦迅疾打量方若梦一眼。 病了一场的方若梦,比往日清瘦苗条几分,清秀可人的脸庞略有几分病后的苍白,目光平静柔和。 还好!状态还算不错! 方若梦遥遥地和谢明曦对视,微微一笑。 方若梦一现身,同窗少女们立刻围拢上前,纷纷出言恭贺:“方妹妹,恭喜你得此良缘。” “是啊!真没想到,你竟会和鼎鼎大名的松竹四公子之一的李大公子定亲!以后,你和李姐姐可就是姑嫂了。” “可不是么?说来也真是缘分。” 一片恭贺声中,骤然冒出的讥讽便显得格外刺耳。 “当日李默时常来莲池书院,可惜找的不是方妹妹,而是‘六公主’。早知会有这么一日,我们真不该肆意取笑李默才是。” 如此刻薄尖酸的嘲讽,便是最“耿直”的颜蓁蓁也说不出口。 方若梦勉强挤出的笑容,凝在唇畔,看向语出不逊的盛锦月。 众少女也一同看了过去。 盛锦月有些心虚,却不肯示弱,挺直腰杆抬高音量:“你们这样看着我做什么?难道我说错了不成?” “大家伙儿都知道,李默对‘六公主’的情意。哪怕‘六公主’恢复男儿身,成了七皇子,李默还是痴心不改。” “若不是因此事,堂堂李家嫡长孙又岂会一直到今日都未定亲,白白便宜了方若梦?” …… 如此刻薄的话语,充满了鄙薄恶毒! 方若梦气得俏脸煞白,全身簌簌发抖,嘴唇不停打颤。想说什么,脑子却一片空白,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一众同窗里,最不擅和人口舌争锋的,便属方若梦了。 盛锦月眼见自己将方若梦气成这样,心里涌起莫名的快意,一连串的话出了口:“我若是你,现在可半点高兴不起来。以后最大的情敌竟不是别人,而是一个男扮女装之人,既荒谬又可笑……” “你当然不能和方姐姐相提并论!” 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打断了喋喋不休的盛锦月。 谢明曦语气淡淡,尖锐刻薄却更胜盛锦月一筹:“方姐姐才学出众,好学上进,性情敦厚温柔,便是庶出,也是方家最出众的女儿。所以,李家相中方姐姐,登门提亲。” “而你,资质平平,才学平平,唯一可取之处,也就只剩出身了。” “哦,不好意思。我忘了,淮南王府大不如前,你这个淮南王府嫡女也跟着掉了价。到了适婚之龄,竟乏人问津,委实可怜可叹。” “也怪不得你今日会大放厥词,恶语中伤方姐姐。无非是眼热艳羡,心生嫉恨。” “罢了,同窗一场,我们只当没听见便是。方姐姐,你也宽宏大量一回,别和一个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计较了。” 盛锦月:“……” 方若梦:“……” 众人:“……” 别人说话气人,谢明曦说话简直是要命啊! 尤其是最后一句,简直如利箭一般,戳中了盛锦月的痛处。 …… 盛锦月满面潮红,胸膛起伏不定,一双眼睛里的火苗,几乎喷射而出:“谢明曦!你说谁是嫁不出去的老姑娘!我今日要撕烂你的嘴!” 话音未落,便已扑了上去。 可惜,盛锦月骑射平平,习武课上也只混了个中下游。和苦练四年有余的谢明曦根本无法相提并论。 早有防备的谢明曦,轻松闪过,顺便伸出脚踹了盛锦月的腿弯。盛锦月一声痛呼,五体投地! “咚”地一声,听得人心惊肉跳! 盛锦月不顾疼痛,又跳了起来,气势汹汹如拼命一般。手脚并用,全力施为。谢明曦再次轻松避让,出脚踹了盛锦月的另一侧腿弯。 “咚”地又一声,盛锦月又趴地上了! 其实,谢明曦并未下狠手,只让盛锦月摔了两次,除了疼痛和丢脸之外,连点皮肉伤都没有。 可对好面子的盛锦月来说,先被无情地言语刻薄,再被无情地摔了两次,脸面全无。更可气的是,无人出手拦下谢明曦,更无人为她说话打圆场。 “谢明曦!我和你势不两立!”盛锦月委屈又难堪,勉强挣扎着从地上爬了起来,一边哭一边怒道。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你怎么想是你的事,我不在意。不过,你给我记好了!以后,再敢乱嚼舌头,言语羞辱七皇子,我饶不了你!” 众人:“……” 感情动这么大的气,是因为盛锦月出言羞辱方若梦的时候,牵扯到了七皇子啊! …… 盛锦月哭着跑出了学舍。 方若梦原本泛红的眼眶,恢复平静,轻声道:“谢妹妹,多谢你仗义执言,为我出这一口恶气。” 谢明曦十分坦然:“是她言辞过分,辱及七皇子。不然,若只她和你做口舌之争,我不会多言。” 方若梦:“……” 谢明曦又淡淡道:“方姐姐,你和李公子已定下亲事。李公子年少时的那点荒唐事,总有人会不时翻出来,故意在你面前‘说笑’。如果你还像今日一般,一声不吭,任人奚落。无人会再帮你。” 方若梦,你既已认下这门亲事,就得有李默未婚妻的自觉。 有人羞辱李默,便与羞辱你无异! 所以,捍卫未婚夫婿的颜面,便是捍卫自己的尊严! 短短几句话,如醍醐灌顶。 方若梦深深呼出一口气,郑重应道:“谢妹妹的提醒,我记下了。” …… 这一场闹剧,驱走了方若梦所有的迷惘。 方若梦想通了之后,整个人也冷静镇定下来。 这世间,多的是盲婚哑嫁,直至洞房花烛夜才知夫婿是何等模样。像谢明曦和七皇子那般情意相投定下终身的,凤毛麟角少之又少。 李家这门亲事,她已认下,再嫌东嫌西的,不免太过矫情。 盛锦月有句话其实说的没错。 如果不是李默单恋“六公主”,因此耽搁了两年。这门亲事,如何能轮得到她?既是高嫁,她何必自怜自苦。 日子都是自己过的。 她定会将自己的日子过好! ……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六章 结业(一) 结业考试在十一月底。 这是少女们在莲池书院里的最后一次考试。考完之后,便就此结业,各奔东西。 也因此,结业考试历来被视为学生们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既是对五年学习的一个检验,更是人生下一阶段的起始。 结业考试共分三日,每半日考一门。 盛锦月自那一日和谢明曦撕破脸闹开之后,再也没来过书院。直至考试这一日,才露了面。 盛锦月阴沉着一张脸,谁也不理。 当然了,也没人想理她就是了。 往日淮南王府势大,众少女看在淮南王府的份上,勉强忍一忍骄傲自大不讨喜的盛锦月。如今淮南王府式微,谁还乐意看盛锦月的脸色? 盛锦月见到谢明曦时,目光如刀,满是恨意。 谢明曦视若不见,和身畔的林微微方若梦低声说笑:“待会儿考试就开始了,我竟有几分紧张。” 林微微方若梦一起嘘了一声。 “每次你都考满分,还有什么可紧张的。”林微微笑着白了谢明曦一眼:“你再这么骄傲,我就打你了啊!” 方若梦也笑道:“就是就是。成心刺激我们这些埋头苦读学业不佳的人。”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嘘声。 “方若梦,你别太过分了啊!”颜蓁蓁平日最爱和方若梦较劲,此时瞪圆了一双明媚的眼眸:“你说谁学业不佳啊!” 方若梦一本正经地应道:“你没听错,说的就是你。” 众少女嘻嘻哈哈地说笑。 盛锦月被彻底排除在外,心里又愤怒又委屈,用力地咬紧牙关,将头扭到一旁。 哼!她才不在乎! 反正,过了这几日,就要自莲池书院结业了。以后,她再也不必来书院,再也不必面对这一张张令人讨厌的脸孔了! 她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众少女一起看了过去,然后一起“啊啊啊”地叫嚷了起来。 谢明曦也有些讶然。 竟是已嫁入天家为皇子妃的萧语晗和李湘如联袂而来。 两人依然穿着闺阁时的衣裙,发式梳做少女模样。仿佛这一年来没有缺席过,依旧是旧日模样。 “萧姐姐,”尹潇潇一个箭步冲过去,兴奋地攥住萧语晗的手:“你怎么来了?” 萧语晗抿唇一笑,和李湘如对视一眼,然后才说道:“我和李妹妹一起求了皇后娘娘,让我们回书院参加这三日的结业考试。娘娘已经允了。” 就连称呼,也和昔日一般无二。 李湘如接过话头:“不过,我和萧姐姐这一年都没怎么读书,今日结业考试,肯定不及你们了。待成绩出来,你们可不准出言取笑。” 还是那个好强争胜的李湘如啊! 谢明曦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李湘如正巧看了过来,见谢明曦抿唇而笑,也一并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便是我多念一年,也考不过你。” 谢明曦悠然一笑:“你这就猜错了。我是想说,不管你念多少年,都只有考第二的份。” 李湘如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瞪了谢明曦一眼:“你这张嘴,从没有肯饶人的时候。待你日后出嫁,做了我弟媳,看我这个嫂子怎么收拾你。” 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这一刻,纵有再多的旧日恩怨隔阂,也不自觉地一并放下了。 …… 在少女们的欢笑声中,顾山长和俞皇后一并迈步走了进来。 原本说笑纷纷的少女们,立刻拱手行礼:“学生见过俞夫子,见过顾山长。” 俞皇后如今来莲池书院越来越少,不过,如此重要的结业考试,俞皇后并未缺席,亲自前来。 俞皇后含笑道:“都免礼!” 顾山长目光掠过一众少女的脸孔,心里涌起浓浓的不舍。略显严肃的脸孔,今日格外柔和了几分:“各自坐下吧!” 没等顾山长吩咐,谢明曦便已上前,接过试卷,依着座位顺序一一分发。 众少女无人再吭声,低头专注考试。 考试的顺序,和平日的月考一般无二。 今日考第一门,考的正是四书五经。众少女苦读五年,对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此时纷纷动笔。便是最难写的策论,也不在话下。 谢明曦第一个完成试卷。 按着往日习惯,她会第一个交卷。今日,她却动也没动,安静端坐。直至所有同窗陆续交了试卷,她才将试卷交到顾山长手中。 顾山长挑眉相询。 怎么了?为何刻意最后一个交卷? 没等谢明曦吭声,一旁的李湘如轻叹一声:“每次谢妹妹一交卷,我便情急,动笔要比平日更快一些。想来,其余人也有此感受。今日谢妹妹安然不动,我倒是比以前从容多了。” “是啊是啊,我今日也不着急了。” “我策论比平日多写了一段。” “我今日的试卷写得格外工整。” 众少女七嘴八舌地说笑,顾山长也随之哑然失笑,看向谢明曦:“原来,你迟些交卷,是为了令同窗们安心。” 谢明曦抿唇,微微一笑。 …… 三日时间,转眼即过。 待到第四日,一众少女到书院来,先看各自的结业成绩。除了盛锦月拿了乙等,其余众人,皆是甲等。 谢明曦照例是满分第一。 李湘如一年未来书院,此次遗憾落至第三位。拿了第二的,是方若梦。 众人皆从顾山长手中领一份手书。 这一份手书,约有三尺见方,由顾山长亲自书写。上面寥寥数语,既有顾山长对学生客观公正的评价,亦有对未来的期许和寄望。 谢明曦也拿到了自己的手书。 “……你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六艺皆通,天赋之高,为生平仅见。” “盼你戒骄戒躁,沉下心来,不忘莲池书院众夫子的教导,不辜负为师对你的期望。盼你有朝一日,能真正看清自己,找到自己想要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寥寥数言,透出顾山长的殷切期待。 谢明曦鼻间微酸,眼眶微热。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六章 结业(一) 结业考试在十一月底。 这是少女们在莲池书院里的最后一次考试。考完之后,便就此结业,各奔东西。 也因此,结业考试历来被视为学生们最重要的一次考试。既是对五年学习的一个检验,更是人生下一阶段的起始。 结业考试共分三日,每半日考一门。 盛锦月自那一日和谢明曦撕破脸闹开之后,再也没来过书院。直至考试这一日,才露了面。 盛锦月阴沉着一张脸,谁也不理。 当然了,也没人想理她就是了。 往日淮南王府势大,众少女看在淮南王府的份上,勉强忍一忍骄傲自大不讨喜的盛锦月。如今淮南王府式微,谁还乐意看盛锦月的脸色? 盛锦月见到谢明曦时,目光如刀,满是恨意。 谢明曦视若不见,和身畔的林微微方若梦低声说笑:“待会儿考试就开始了,我竟有几分紧张。” 林微微方若梦一起嘘了一声。 “每次你都考满分,还有什么可紧张的。”林微微笑着白了谢明曦一眼:“你再这么骄傲,我就打你了啊!” 方若梦也笑道:“就是就是。成心刺激我们这些埋头苦读学业不佳的人。” 此言一出,又是一阵嘘声。 “方若梦,你别太过分了啊!”颜蓁蓁平日最爱和方若梦较劲,此时瞪圆了一双明媚的眼眸:“你说谁学业不佳啊!” 方若梦一本正经地应道:“你没听错,说的就是你。” 众少女嘻嘻哈哈地说笑。 盛锦月被彻底排除在外,心里又愤怒又委屈,用力地咬紧牙关,将头扭到一旁。 哼!她才不在乎! 反正,过了这几日,就要自莲池书院结业了。以后,她再也不必来书院,再也不必面对这一张张令人讨厌的脸孔了! 她根本一点都不在乎!!! ……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一阵脚步声。 众少女一起看了过去,然后一起“啊啊啊”地叫嚷了起来。 谢明曦也有些讶然。 竟是已嫁入天家为皇子妃的萧语晗和李湘如联袂而来。 两人依然穿着闺阁时的衣裙,发式梳做少女模样。仿佛这一年来没有缺席过,依旧是旧日模样。 “萧姐姐,”尹潇潇一个箭步冲过去,兴奋地攥住萧语晗的手:“你怎么来了?” 萧语晗抿唇一笑,和李湘如对视一眼,然后才说道:“我和李妹妹一起求了皇后娘娘,让我们回书院参加这三日的结业考试。娘娘已经允了。” 就连称呼,也和昔日一般无二。 李湘如接过话头:“不过,我和萧姐姐这一年都没怎么读书,今日结业考试,肯定不及你们了。待成绩出来,你们可不准出言取笑。” 还是那个好强争胜的李湘如啊! 谢明曦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李湘如正巧看了过来,见谢明曦抿唇而笑,也一并笑了起来:“罢了罢了,我知道,你肯定要说。便是我多念一年,也考不过你。” 谢明曦悠然一笑:“你这就猜错了。我是想说,不管你念多少年,都只有考第二的份。” 李湘如又好气又好笑,忍不住瞪了谢明曦一眼:“你这张嘴,从没有肯饶人的时候。待你日后出嫁,做了我弟媳,看我这个嫂子怎么收拾你。” 此言一出,众人哄堂大笑。 这一刻,纵有再多的旧日恩怨隔阂,也不自觉地一并放下了。 …… 在少女们的欢笑声中,顾山长和俞皇后一并迈步走了进来。 原本说笑纷纷的少女们,立刻拱手行礼:“学生见过俞夫子,见过顾山长。” 俞皇后如今来莲池书院越来越少,不过,如此重要的结业考试,俞皇后并未缺席,亲自前来。 俞皇后含笑道:“都免礼!” 顾山长目光掠过一众少女的脸孔,心里涌起浓浓的不舍。略显严肃的脸孔,今日格外柔和了几分:“各自坐下吧!” 没等顾山长吩咐,谢明曦便已上前,接过试卷,依着座位顺序一一分发。 众少女无人再吭声,低头专注考试。 考试的顺序,和平日的月考一般无二。 今日考第一门,考的正是四书五经。众少女苦读五年,对四书五经早已烂熟于心,此时纷纷动笔。便是最难写的策论,也不在话下。 谢明曦第一个完成试卷。 按着往日习惯,她会第一个交卷。今日,她却动也没动,安静端坐。直至所有同窗陆续交了试卷,她才将试卷交到顾山长手中。 顾山长挑眉相询。 怎么了?为何刻意最后一个交卷? 没等谢明曦吭声,一旁的李湘如轻叹一声:“每次谢妹妹一交卷,我便情急,动笔要比平日更快一些。想来,其余人也有此感受。今日谢妹妹安然不动,我倒是比以前从容多了。” “是啊是啊,我今日也不着急了。” “我策论比平日多写了一段。” “我今日的试卷写得格外工整。” 众少女七嘴八舌地说笑,顾山长也随之哑然失笑,看向谢明曦:“原来,你迟些交卷,是为了令同窗们安心。” 谢明曦抿唇,微微一笑。 …… 三日时间,转眼即过。 待到第四日,一众少女到书院来,先看各自的结业成绩。除了盛锦月拿了乙等,其余众人,皆是甲等。 谢明曦照例是满分第一。 李湘如一年未来书院,此次遗憾落至第三位。拿了第二的,是方若梦。 众人皆从顾山长手中领一份手书。 这一份手书,约有三尺见方,由顾山长亲自书写。上面寥寥数语,既有顾山长对学生客观公正的评价,亦有对未来的期许和寄望。 谢明曦也拿到了自己的手书。 “……你聪慧过人,过目不忘,举一反三。六艺皆通,天赋之高,为生平仅见。” “盼你戒骄戒躁,沉下心来,不忘莲池书院众夫子的教导,不辜负为师对你的期望。盼你有朝一日,能真正看清自己,找到自己想要的路,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寥寥数言,透出顾山长的殷切期待。 谢明曦鼻间微酸,眼眶微热。 正文 第四百九十八章 欢聚(一) 容色倾城的黑衣少女,在众人震惊错愕的目光中迈步而入,然后,冲如石化一般的众人露齿一笑:“我没来迟吧!” 谢明曦第一个反应过来,瞪了过去:“你又胡闹什么?” 怎么又穿回了昔日的女装? 虽然这样看起来还挺熟悉顺眼的……不过,这不是重点!重点是,已经恢复男儿身份,还扮作昔日的模样算怎么回事? 盛鸿理所当然地应道:“今日我是已昔日同窗的身份来参加宴席,只得穿回旧日的衣服了。这样你们看着也顺眼嘛!” 就连声音,也微妙地变了回去。 别人一时未听出来,谢明曦却未错过。好气又好笑地白了一眼过去。 不过,已经穿成这样了,总不能再撵他回去换衣服。 罢了!就当是搏夫子同窗们一笑了。 众人也纷纷回过神来,各自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地弯起嘴角。 虽然这么想不太厚道。不过,盛鸿穿起女装来还真是没半点维和。哪怕大家伙儿都知道他是男儿身,也下意识地将他当成了昔日的六公主。 同窗了几年的情谊,也瞬间袭上心头。 “六公主,快坐下吧!”颜蓁蓁第一个笑着嚷了起来。 尹潇潇扑哧一乐,也跟着喊了一声:“六公主,你还是坐谢妹妹身边吧!” 然后,一个个少女起哄一般,都称呼起了六公主。 盛鸿脸皮厚如城墙,丝毫不以为意,咧嘴一笑,冲众夫子拱手行礼后,然后从容地坐到谢明曦身侧。 说起来真有些可悲可叹。一众同窗皆是才学出众的名门闺秀,论相貌也是各有美貌动人之处。 不过,都不及女装的盛鸿。 “我今晚是不是特别好看?”盛鸿厚颜无耻地低声问道。 谢明曦瞥了他一眼:“你穿成这样,是不是故意想来抢我们风头?” 盛鸿:“……” …… 几位夫子面面相觑,一时无言。 董翰林动了动嘴唇,满脸痛惜。不用听也知道,必定是在感叹“世道不古人心日下”之类。 顾山长微微扬起嘴角。 盛鸿今晚重着女装的行径有些荒诞可笑,对她这个曾经的夫子而言,却是无言的安慰和欣喜。 盛鸿从未忘却过莲池书院的夫子和同窗,今日特意穿着昔日的衣服前来,搏众人一乐。也算重情重义了。 又等片刻,还不见有人来。 看来,萧语晗李湘如盛锦月三人是不会来了。 林微微低声道:“谢妹妹,是不是该开席了?” 谢明曦却道:“不必心急,再等上一等。”似乎笃定了她们一定会来。 众少女只得耐着性子继续等。好在桌上有各色干果零食,还有香气扑鼻的花茶。有吃有喝有说有笑,半点都不难熬。 一炷香后,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众少女对视一笑,一起起身。 不出所料,果然是萧语晗和李湘如联袂而来。 “对不住,我们来得稍迟了一些。”萧语晗歉然笑道:“府中诸事繁多,实在抽不开身。” 李湘如也道:“劳累你们饿着肚子多等了这么久。” “能来就好。”众少女纷纷笑道:“便是等得再久,我们也乐意。” 萧语晗李湘如正笑着,忽地瞄到了一张再熟悉不过的美丽脸孔,然后一起:“……” 盛鸿站在谢明曦身侧,泰然自若地冲两人点头微笑:“今日在此,我们还是同窗,我就不喊三嫂四嫂了。” 萧语晗目光复杂,半晌才挤出一句:“也好。那我们今晚,还叫你一声六公主便是。” 李湘如想撇嘴,又忍下了。 罢了!今日是同窗欢聚,那些扫兴的话也不必多说了。 “现在该开席了吧!”颜蓁蓁心急地催促:“等了这么久,我肚子早就饿得唱空城计了!” 谢明曦笑着应道:“也好。我这就吩咐跑堂的传菜。”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不等我来就传菜啊!也太不将我放在眼底了吧!我好赖也和你们同窗五年。” 众少女齐刷刷地看了过去。 站在门口一脸气闷的少女,不是盛锦月还能有谁? …… 不管盛锦月什么脸色,不管众人喜不喜欢她。总之,盛锦月一来,众同窗便到齐了。往日那点恩怨,此时无人再提。 谢明曦心情颇佳,也没讥讽盛锦月的意思,随口笑道:“大家都在等着你呢,来了就好。快些坐下吧!” 盛锦月别别扭扭地嗯了一声。然后撇撇嘴道:“你们哪里是特意等我,分明是特意等萧姐姐和李妹妹。我不来,你们怕是更高兴。” 众少女在心里暗暗翻个白眼。 这个盛锦月,从来就没讨人喜欢的时候。这么明显的事实,自己心知肚明就是,何必说出口自寻难堪? 在场众人,唯有李湘如和盛锦月关系最佳。李湘如笑着打一回圆场:“你来我们才高兴。同窗一场,今儿个欢聚,以后再难有这般光景。你别嘀咕了,快坐我身边来。” 萧语晗也笑道:“就是,大家伙儿都饿了。快快坐下!” 盛锦月有了台阶下,这才走到桌席边,坐到了李湘如身侧。 谢明曦传话下去,短短片刻,美味佳肴如流水般呈了上来,另有鼎香楼最闻名的美酒,酒香浓郁,闻之飘然欲醉。 果酒也上了几壶。不过,今日无人肯饮果酒。 颜蓁蓁起身拿了酒壶,给每人都斟一杯酒。 “你们真要喝酒啊!”方若梦嗅着美酒的浓郁香气,心里蠢蠢欲动,面上却皱着眉头,一脸的不情愿:“我从未饮过酒呢!” 林微微揶揄地笑道:“反正我们都喝,你不想喝,只管将酒杯放下,又没人逼着你。” 方若梦咳嗽一声:“既然大家都饮酒,我如何能扫大家兴致!” 此言一出,顿时惹来一阵嘲笑声。 想喝就喝呗,还这般装模作样! 谢明曦也抿唇笑了起来,端起美酒,送到唇边。 尚未饮下,耳边便传来盛鸿的低笑声:“明曦,你放心饮酒。今晚我亲自送你回去。” 谢明曦:“……” 正文 第四百九十九章 欢聚(二) 谢明曦略略侧头。 熟悉的美丽脸孔映入眼帘。 十五岁的盛鸿,有着少年特有的英气蓬勃。长相其实没什么改变,气度却已不同。便是穿着女装,也和昔日那个阴郁少言的“六公主”截然不同了。 此时,那张俊美绮丽的脸孔上,浮着一抹略显坏坏的笑意。 心里在打着什么主意,一望而知。 谢明曦略一挑眉,将酒杯送至唇边,沾了沾唇。然后,伸舌舔了舔红润的唇角。 盛鸿:“……” 盛鸿白皙的俊脸上掠过一丝暗红,眼底似燃起两簇火苗。 谢明曦轻笑一声,将酒一饮而尽,意态风流,恣意之极。 盛鸿只得也饮下杯中美酒。可惜,酒入腹中,并未令心头的怒火冷却,反而蹿得更快更猛烈。 这个折磨人的小妖精。 盛鸿恶狠狠地在心里发狠。待成亲后,他定会好好和她“算一算账”。 …… 盛鸿正浮想联翩心荡神驰之际,颜蓁蓁站了起来,冲他笑嘻嘻地举杯:“今晚得见‘六公主’,我心中实在欢喜。只怕,这也是最后一回了。我敬你三杯!” 盛鸿酒量颇佳,自不会将区区三杯酒放在心上,洒然笑道:“好。” 连着喝了三杯,杯杯见底! 酒杯尚未放下,尹潇潇便又站了起来:“我也得敬殿下三杯!我们同窗一场,是难得的缘分。今日欢聚与此,我心中不胜欢喜。” 盛鸿挑眉一笑,应了声好,又喝了三杯。 再然后,林微微起身端了酒杯。 盛鸿:“……” 哟!这是打算轮番上阵,将他灌醉啊! 盛鸿目中露出一丝委屈,转头看向谢明曦:“她们这般欺负我,你这个舍长也不管上一管!” 同窗们嬉闹,谢明曦袖手旁观,看戏看得正热闹。闻言笑道:“已经结业了,我这个舍长说话也没人听。你找我可没用!” 盛鸿:“……” 关键时候,竟然不向着我! 盛鸿的目光里满是指控。 你酒量这么好,多喝几杯也无妨。权当是哄大家开心了嘛! 谢明曦悠然一笑。 方若梦坐在两人对面,将两人的“眉~来眼~去”看得清清楚楚,忍不住用手捂住眼睛:“我今晚真不该坐他们两个对面。哪里还有吃饭喝酒的心情,光是看都看饱了。” 众少女被逗得轰然而笑。 奈何谢明曦和盛鸿都是一等一的心黑脸厚,压根没将这点取笑放在心上。 盛鸿端起酒杯,和林微微对饮三杯。然后,没等方若梦起身,便主动对方若梦笑道:“我们也对饮三杯如何?” …… 一个时辰后。 夫子们这一席,饮酒还算有些克制。除了醉得不省人事的董翰林外,其余几位夫子皆是微醺而已。 少女们这一席,一个个都已喝多了。到底是未出阁的少女,平日从无饮酒的机会,酒量浅薄。第一次喝酒,喝上几杯便不支了。 尤其是颜蓁蓁,放言要尽情饮酒一回。结果,几杯一喝,便趴到了桌上。 林微微方若梦等人比颜蓁蓁略强一些,也是满面红晕,只会咯咯笑了。 盛鸿酒量颇佳,也禁不住众人轮番劝酒。此时酒意上涌,俊脸涌起潮红,一双眼睛如水洗过的黑宝石一般,又黑又亮,闪着异彩。 唯一冷静清醒的,是谢明曦。 说起来,今晚喝酒最多的人,除了盛鸿就是她了。盛鸿少说喝了两壶,谢明曦也喝了不止一壶。白嫩如玉的脸庞泛起浅浅的红晕,眼底却如水般清澈明净。 “明曦,”盛鸿将头凑过来,身上的酒气也随之侵袭而来:“原来你酒量这般好。”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她一直酒量平平。今晚来之前,提前服下了特意调配的解酒药。喝得再多也无妨。 这等小事,就不必细说了。 “你也别再喝了。”谢明曦随口笑道:“大家今日都喝得不少了,酒宴就此散了吧!” 顾山长接了话茬:“说的是,大家乘兴而来满意而归。明曦,你先送几位夫子下楼吧!” 谢明曦笑着应下。 …… 董翰林酩酊大醉,根本无力下楼。 谢明曦早有准备,半个时辰前就打发人给董太太送了口信。此时,董太太已领着两个家丁在楼下等候。 见董翰林醉成这副模样,小巧玲珑的董太太怒哼一声,用力拧住董翰林的耳朵:“来之前我怎么叮嘱你的?怎么还醉成这副德性?” 董翰林诶哟一声痛呼,酒意顿时醒了一半:“夫人勿恼!夫人勿恼!还有这么多学生在,好歹给为夫留几分颜面!诶哟!” 耳朵又被重重拧了一回。 谢明曦看在眼里,也觉有趣。 董翰林张口闭口就是大男子小妇人,却未想到,娶了这么一个厉害又泼辣的续弦,后院的葡萄架不时就要倒上一倒。 紧接着,又送杨夫子季夫子等人下楼。 “娘,”一个肤色白皙容貌娇美的十七岁少女迎上前,扶住杨夫子时,不免要和谢明曦打个照面。 少女略有些局促,轻声道:“有劳谢姑娘相送。” 这个少女,正是杨夫子的女儿杨凝雪。 大半年过去,谢元亭犯下的恶行造成的阴影,也随着时间的流逝悄然散去。杨凝雪终于有勇气再次出门见人了。 当着众人的面,谢明曦未曾多言,冲杨凝雪略一点头。 杨凝雪感激地笑了笑,搀扶着杨夫子的胳膊离开。 谢元亭的下场,杨凝雪一清二楚。也正因此,杨凝雪对谢明曦充满了感激。 若不是谢明曦出手,谢家肯定不会这般严惩谢元亭! …… 夫子们一一离开后,便轮到一众同窗了。 谢明曦今晚格外耐心周全,一个一个送着上了马车。 三皇子府的马车也已来了。 令萧语晗惊喜的是,三皇子竟亲自来了。 “殿下,你怎么来了?”成亲半年,萧语晗和三皇子颇有些举案齐眉的意味,看着英俊温和的夫婿,萧语晗心中如喝了蜜一般甜。 三皇子微笑道:“你一个人回府,我放心不下,特意来接你。” 眼角余光,已落了一旁的尹潇潇身上。 正文 第五百章 相送(一) 尹潇潇今晚也喝了不少酒,脸上如染了胭脂一般,面如桃花,不过如此。 三皇子看一眼,深深压抑的不甘涌上心头。 这才是他中意喜欢的姑娘!却阴错阳差,成了他的未来弟媳…… 萧语晗温柔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多谢殿下来接我回府。” 三皇子定定神,看向萧语晗,含笑道:“些许小事,也值得谢来谢去。身为夫婿,这是理所应当之事。” 萧语晗满面娇羞甜蜜。 尹潇潇和萧语晗感情极佳,见状挤眉弄眼地取笑:“你们还是快些回府吧!在这儿卿卿我我的,成心让我们害臊脸红。” 三皇子终于得以正大光明地看向尹潇潇。 尹潇潇生得浓眉大眼,十分俏丽。又是疏朗爽快的性子,半点都不忸怩,挤眉弄眼起来也格外俏皮可爱。 看一眼,便忍不住想再看一眼。 仗着夜色的遮掩,三皇子不动声色地多看了片刻,才笑道:“天色已晚,尹姑娘一个人回府,多有不便。我和语晗不急着回去,先送你回府。” 不等尹潇潇拒绝,便笑着转头看向萧语晗:“语晗,我们一起送一送尹姑娘可好?” 萧语晗和尹潇潇自幼时相交,感情极佳,闻言岂有不乐意之理,立刻笑道:“当然好。”然后,冲尹潇潇招手:“尹妹妹,你随我一起上马车吧!” 尹潇潇舍不得自己的爱马:“我想骑马回去。” 萧语晗嗔道:“你喝了这么多酒,哪里还能骑马。快些上马车来。” 尹潇潇只得应下,和萧语晗一起上了马车。不过,车帘却未放下。三皇子骑上骏马,不时转头凝视萧语晗。 那目光,不经意就飘到了尹潇潇脸上。 和尹潇潇头靠头的萧语晗,对此一无所知。尹潇潇酒意微醺,和萧语晗说得兴起,更是浑然不察。 …… 谢明曦正扶着醉酒的林微微,也未留意到这一幕。 林微微将头埋在谢明曦的脖颈边,撒娇卖痴:“我喝醉了!你送我回去!” 一旁的盛鸿听不下去了,斜睨霸占着谢明曦不放的林微微一眼:“明曦要送我回宫,哪里有闲空送你。” 谢明曦:“……” 谢明曦安抚地拍了拍林微微的后背,然后瞪盛鸿一眼:“你之前说要送我,现在怎么就变成要我送你回宫了?” 盛鸿理直气壮地应道:“我喝醉了。” 林微微:“……” 林微微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正要说什么,眼角余光忽地瞄到一个极熟悉的身影。一时间,又是欢喜又是意外:“陆大哥,你怎么来了?” 翩然而来的素色锦袍俊美少年,不是陆迟还能有谁? 更令人意外的是,陆迟不是独自前来,身畔少年俊美倜傥,一双桃花眼熠熠生辉。 竟是李默一同前来。 陆迟来接未婚妻林微微,李默前来又是为了谁?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转头看向方若梦。 …… 方若梦今晚喝了不少酒,颇有些天旋地转的感觉。走起路来便格外谨慎,从楼梯处到门口,足足花了一盏茶时间。 “你们在这儿做什么?”方若梦反应明显比平日迟钝许多,说话也有些大舌头:“谢妹妹,你为什么冲我眨眼睛?” 众人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方若梦睁着一双看似清明实则迷蒙的大眼,一边上前,一边在口中嘀咕:“这么晚了,还愣着做什么。回得迟了,我定会被家人训斥……” 话未说完,一张俊脸已引入眼帘。 方若梦:“……” 方若梦怔怔地看了李默片刻,仿佛生平第一次见他一般。 自两人定下亲事,还是第一次碰面。 往日那张还算熟悉的脸孔,不知为何,竟变得有些陌生…… 李默显然也有几分尴尬,清了清嗓子,正要说话,李湘如也一身酒气的过来了。一见李默,李湘如顿时惊喜不已:“大哥,你怎么会来了?” 然后,又轻嗔道:“我一个人回府便是,有丫鬟伺候,还有护卫随行,哪里需要你特意来相送。” 李默:“……” 方若梦:“……” 谢明曦和盛鸿对视一笑,袖手看热闹。 李湘如话都出口了,李默怎么也说不出“其实我不是来送你”这句话来,歉然地看了方若梦一眼。然后笑道:“你一个人回府,我哪里放心得下。正好今晚和陆兄一起饮酒,所以便一起来了。” 聪慧伶俐的李湘如酒量平平,喝醉了之后比平日反应迟钝得多。竟未多想,欣然应下,便上了马车。 于是,李默便骑上骏马,随李湘如先走了。 众人:“……” …… 方若梦的酒意醒了大半,默默地看了李默远去的身影一眼,心情之复杂,难以形容。 林微微看在眼里,也有些不是滋味,轻声安慰道:“方妹妹,你别将此事放在心上。李公子既是特意前来,想来心里也是有你的……” 只是,她这个未婚妻没什么分量,远不及妹妹重要而已。 方若梦自嘲地笑了一笑,故作坦然地打断林微微:“我之前从未想过,他会为了我特意前来。或许,他本来就是为了李姐姐而来。” 林微微还待说什么,被谢明曦以目光阻止。 有些时候,同情比言辞羞辱更令人难堪。 至少,现在的方若梦需要的绝不是言辞安慰。 林微微只得住口不语。 陆迟走上前,自谢明曦手中接过林微微的手。林微微红了脸,想抽回手,陆迟已轻声笑道:“有什么可害臊的。我们很快就要成亲了。” 两人的亲事就定在第二年的二月初,算来只余两个多月了。 林微微娇羞地瞪了陆迟一眼,到底没抽回手。转头冲几人笑道:“我先走了。改日有空了,你们去林府找我说话。” 她已定下亲事,不便再随意出府了。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好,有空我定去找你。” 两人就此相携离去。 方若梦目送两人背影远去,转头看并肩而立的谢明曦盛鸿一眼,心里轻叹一声。那份黯然,几乎遮也遮不住。 正文 第五百零一章 相送(二) 谢明曦走上前,轻声道:“我和殿下一起送你回府。” 方若梦霍然清醒了大半,连忙推辞:“不必了!我一个人回去便是。不必劳烦你和殿下相送……” 谢明曦根本不容她拒绝,拉着她的手上了方家的马车。 方若梦既感动又有些不安:“谢妹妹,你待我这么好,我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举手之劳,何足挂齿。我们同窗一场,素来交好。你再说这些话,就是和我见外了。” 方若梦满心感激,却也未再多言。 盛鸿有些遗憾两人没了独处时光,不过,看在方若梦形影单只颇为可怜的份上,也无心计较了。 方府不算远,两炷香的时辰便到了。 方若梦一路都未说话,直至马车停下,心情才真正平静下来。 方若梦轻声对谢明曦说道:“谢妹妹,我并未因今晚之事难过。” “我一开始便知道,李默并不喜欢我。其实,我也不喜欢他。只是,李家要和方家结亲,我是李默最好的选择,李默也是我最好的选择。” “李湘如是他一母同胞的亲妹妹,感情亲密,远胜于我这个未婚妻。我还没过门,和他既无感情也无恩义,在他心里,李湘如自是比我重要。这是人之常情,我不怪他。” 我只是,有些失落和难堪而已。 谢明曦静静地看着方若梦,眼眸明亮如镜,清晰地映出方若梦略显低落的清秀脸庞。 安慰人的话,她当然会说。而且能舌灿莲花说得无比动听!可此时此刻的方若梦,需要的不是劝慰,而是沉默的倾听。 以方若梦的坚韧,也一定会很快从消沉中振作起来。 果然,方若梦深呼吸一口气,脸上闪过坚定之色:“你不用为我担心,我已经想清楚了。我不会因这点小事就心生怨怼,或一蹶不振。” 谢明曦只问了一句:“你真得想明白了?” 方若梦用力点点头。 谢明曦便不再多说,待方若梦下了马车后,冲方若梦挥挥手,便回转。 骑着骏马的盛鸿也冲方若梦挥手示意,很快随马车一起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 方若梦在原地站了许久,目送着好友的身影彻底远去,才转身进了方府。一开始脚步迟缓,很快,方若梦的步伐越来越轻快。 …… 尹大将军府外。 “我家到了。”尹潇潇欢快爽朗的声音自马车里传来:“萧姐姐,多谢你和三皇子殿下送我一起回来。待日后得了闲空,我定去皇子府里和你说话。” 萧语晗似捂嘴轻笑了一声:“傻妹妹,明年就该轮到你出嫁了。你忙着绣嫁妆还来不及,哪里还有余暇往我那儿跑。” 出嫁两个字,听着颇为刺耳。 三皇子眼中的笑意凝结,耳朵不自觉地竖得老长。 然而,他便听到尹潇潇略有几分醉意的咕哝声:“诶,我一点都不想嫁人呢!在家里自由自在,爱做什么都没人管。一出嫁,就要和那个讨厌人的家伙朝夕相对,想想都觉得别扭……” 话还没说完,便被萧语晗轻轻拧了一把,嗔道:“这等话可不能再乱说了。要是让人听见,岂有不笑你的道理!” 三皇子心里却莫名地热了一热。 原来,尹潇潇根本不愿嫁给五皇子! 她的心里,真正喜欢的是谁? 车门被打开,三皇子不假思索地下了骏马,先扶着萧语晗下马车,然后很自然地将手又伸了过去…… 萧语晗讶然地看了过来。 三皇子心里一慌,故作镇定地缩回手,笑着敷衍道:“瞧瞧我,今晚饮了两杯酒,竟是昏了头。差点唐突了未来弟媳。” 尹潇潇粗枝大叶,倒没生疑心,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利落地下了马车。冲三皇子夫妻挥挥手,然后进了尹府。 三皇子又歉然对萧语晗解释:“对不起,我真不是有心的。你千万别放在心上。” 男女授受不亲!身为伯兄,对着未来弟媳更应庄重几分!三皇子素来知礼懂礼,今晚怎么会这般不谨慎? 萧语晗心里掠过一丝奇异的感觉,面上却未流露,抿唇笑道:“殿下为人,我岂能不清楚。一时无心之举,我不会放在心上,尹妹妹最是爽朗大方,更不会介怀。殿下无需耿耿于怀了。” 又低声笑道:“天色已晚,我们回府吧!” 萧语晗这般温柔善解人意,三皇子心里也颇为感动,将那点不该有的心思压至心底,笑着应了声好。 …… 四皇子府。 李湘如今晚确实喝了不少酒,上了马车后,便闭目浅寐。马车平稳地行驶了半个时辰,李湘如竟是悄然睡着了。 待到马车停下,李湘如还是未醒。李默下了骏马,走到马车边,伸手敲了敲车厢:“妹妹,你该不是睡着了吧!快醒醒!” 李湘如迷迷糊糊地嗯了一声,然后喊了一声殿下。 这一声殿下,直接将李默给惹毛了。 李默猛地拉开车厢,满面不快:“睁眼看看我是谁?我是最疼你的兄长!你的殿下,不知在哪儿忙碌,哪有闲空去接你回府!” 李湘如:“……” 李湘如晃了晃头,用力眨眨眼,终于勉强清醒过来。 眼看着兄长一脸闷气,李湘如忙张口道歉:“我今晚喝多了,头脑到现在还昏昏沉沉的,竟连喊人也喊错了。大哥,你就别生我的气了。” 李默轻哼一声:“我有什么气可生的!行了,你已到府外,我也该回去了。” 李湘如情急之下,忙喊道:“大哥,我有话要和你说,你别急着走……” 任凭李湘如怎么喊,李默还是头也不回上马离开。 冷冷的夜风吹拂在脸际耳侧,一阵凉意,李默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脑海中忽地又闪过半个时辰前,当他张口应下送李湘如时方若梦陡然苍白的俏脸。 说来也奇怪,当时他并未觉得自己做得有何不妥。此时回想起来,却止不住阵阵心虚和别扭。 仿佛他做了什么了不得的错事一般…… 正文 第五百零二章 温暖 夜幕低垂,漫天繁星闪烁。 冬日的夜晚,带着凛冽的寒意,伴随着寒风袭来。 盛鸿穿着厚实的披风,半点不觉寒冷。谢明曦来时坐的是方家马车,如今回转一同骑马,白嫩的脸孔很快被寒风吹出了一片红晕。 盛鸿看一眼,顿时心疼不已,用力勒紧缰绳,胯下宝马黑炭立刻停下。 谢明曦也令踏雪停下,转头看了过来:“怎么了?” 盛鸿什么也没说,翻身下马,伸手解下披风。 谢明曦眉头微微一动,张口道:“我不冷,你不必将披风给我……” 话还未说完,盛鸿已翻身上了踏雪。将手中的披风批至谢明曦的肩头。双手从她的身后绕至前方,为她细心地系好披风。 宛如从身后拥抱她一般。 不知是夜晚太过寒冷,还是心绪波动起伏之故,谢明曦脸颊上的红晕更深了些,呼吸也略有些急促。 她身后的少年,呼吸更急促,热烘烘的气息拂在她敏感的耳侧,令她全身微颤不已。 时光似在此刻凝结。 短短片刻,宛如地久天长。 可惜,动作再慢,系披风总不能系上一时半刻。 盛鸿强忍住将她紧紧拥住的冲动,收回手,然后下马,冲谢明曦咧嘴一笑:“如何?不冷了吧!” …… 当然不冷。 披风很厚实,很暖和。因夜风而微凉的身子,被厚实的披风裹着,迅速热了起来。心尖也涌起莫名的灼烫。 谢明曦动也未动,就这么静静地看着站在骏马一旁的盛鸿。 盛鸿还穿着女装,黑亮的眼眸蕴着笑意。 可在她眼中,再也不会错辨他的模样,不管他穿的是男装还是女装,不管他是“六公主”还是七皇子,她看到的,都是那个一心要温暖她的盛鸿。 “盛鸿,”谢明曦声音又轻又快,如微风拂过耳际,若不是盛鸿凝神倾听,几乎听不见:“你对我这样好,真得会惯坏我。” 前世,今生,从未有人这般待我。 你这样待我,会令我心生贪念,会想索取更多的体贴关切爱护。 你真得会惯坏我。 谢明曦骑在马上,略略低头俯视。盛鸿站在马腹边,反倒矮了一些,抬头和谢明曦对视。那张俊美绮丽的脸孔,浮起璀璨夺目的笑意:“明曦,我就想这样惯着你。” 以前没人待你好,你曾受过许多苦,所以,你以为自己心冷如冰,再不会全心全意地爱一个人。 其实,你并不是真正的冷血无情。你的血同样是热的,你的心同样是滚烫的。你同样爱我,只是不愿承认而已。 你别扭着不肯靠近我。没关系,我靠近你就行了。 莹白皎洁的月色中,谢明曦的目中似闪过一丝水光。这一丝水光,又很快隐没。 她转过头,不肯再和盛鸿对视。 盛鸿心里暗暗偷乐,口中却一个字都没多说。重新骑上马,和谢明曦并肩同行。 月夜微寒,谢明曦的心里却出奇的温暖。 …… 到了莲池书院外,盛鸿待在原地,亲眼目睹谢明曦进了书院,才放心回转。 他不知谢明曦再次转头,在原地凝望许久。 直至盛鸿的身影完全消失,谢明曦才转过身,慢慢地回了寝室。满心思绪的谢明曦,压根没察觉到门外站着人,就这么推门而入。 站在门外的顾山长:“……” 顾山长哭笑不得,张口喊了一声:“明曦,你这是怎么了?像丢了魂魄一般!我站在这儿,你也没看到么?” 谢明曦:“……” 谢明曦陡然回过神来。生平从未这般窘迫过,连连道歉赔礼:“师父勿恼。天黑夜深,我又未留心,竟对师父视而未见。” 天黑夜深? 顾山长瞥了廊檐下的风灯一眼,意味深长地点头附和:“你说得没错,确实天黑夜深了。你满心思绪,没留意到我也是难免。” 谢明曦脸颊微微发烫。 不过,她到底心黑脸厚,很快便恢复镇定,笑着让了开来:“外面天冷,师父进来说话吧!” 顾山长嗯了一声,迈步进了屋子里,目光掠过谢明曦身上的披风,笑着夸赞:“这披风既厚实又好看……对了,我记得你出去的时候,没带披风吧!怎么回来的时候就多了披风了?” 对上顾山长满含笑意的了然目光,谢明曦只觉得耳后也是一片滚烫,终于露出了少女应有的娇羞:“师父,你就别笑我了。” 顾山长莞尔一笑。 这披风,不用想也知道是盛鸿的。 披风算不得什么。可在寒夜里,毫不犹豫就将御寒之物给了谢明曦,足可见盛鸿是真切地将谢明曦放在了心尖上。 得遇良人,是女子一生之幸。 …… “明曦,”顾山长放缓声音:“在师父面前,有什么可害臊的?盛鸿心中有你,待你好,我由衷地为你高兴。” 谢明曦脸上热度稍褪,轻轻道:“多谢师父。盛鸿待我好,我心里也很欢喜。” 活了这么多年,伺候过床榻之事,生过儿子。可今日,她才真正领略到两情相悦是什么样的感觉,才知道被人放在心尖上是何等的滋味。 那样的美好,那样的温暖,令人沉迷。 谢明曦目中闪出的光芒,顾山长岂能视而不见,嘴角的弧度更深了些:“你们两个,确实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顿了顿,又低声道:“过了年,你便十五了。” “待你及笄,便能出嫁。以盛鸿的心意,必然想早些迎娶你过门。” “后宫不是什么平静之地,盛鸿身为皇子,东宫之争,必然会牵连到他。你身为七皇子妃,日后也会被波及……” 还没说完,谢明曦已张口道:“师父放心,我能应付。” 是啊,谢明曦聪慧多智,盛鸿狡猾腹黑,他们两人联手,便是处境再难,也无需畏惧。 顾山长微微一笑,转而问道:“自今日起,你便正式结业了。接下来,你有何打算?” 是要回谢家?还是继续留在书院? 谢明曦显然早已想过此事,毫不犹豫地应道:“我要留在莲池书院。” 正文 第五百零三章 不舍(一) 顾山长和谢明曦师徒几年,朝夕相伴,感情融洽,比起母女之间的亲密不遑多让。自然舍不得谢明曦离开书院。 “明曦,我也舍不得你。”顾山长轻声叹道:“只是,你到底是谢家女儿。在书院读书和我同住无妨,结业了还留在书院不回谢家,委实说不过去。” “再者,你年岁也不小了,明年及笄待嫁,还要动手绣嫁妆。留在书院,处处不便。” “我知道你不忍我一个人住在莲池书院。有空了时常来陪我说话便是,住在书院就不必了。还是回谢府吧!” 谢明曦却道:“我不回去。” 顾山长:“……” “师父,你的顾虑我都想过了。”谢明曦迅速说了下去:“也早已私下和父亲商议过,及笄礼时我回去几日就行了。其余时候,直至出嫁前,我都住在书院。父亲已经同意了。” 顾山长又是一怔,下意识地追问:“你父亲真得同意了?” 谢明曦点点头。 想说服谢钧,不是什么难事。 半个月前,她便对谢钧提起此事。 谢钧一开始有些不情愿,觉得传出去对谢家声名有碍。 她微微笑道:“我和师父越亲近,日后皇后娘娘便会对我越另眼相看。我们谢家根基浅薄,远不及其余几位皇子妃的娘家。我胜过她们的,无非是我有一个好师父。既是如此,我更该和师父多多亲近。” “我知道父亲是担心我一直住在书院,和家人不够亲近。” “若是因此事忧心,父亲大可不必。我姓谢,是谢家女儿,血浓于水,不管到了何时。我都不会和父亲祖父疏远。” “如今大哥在田庄养病,二姐独自一人住在郡主府,再不肯回谢家。四妹五弟尚且年幼,我日后自会照拂他们。父亲只管放心就是。” 谢钧无非是担心她这个女儿和家人不亲近不贴心,日后出嫁了和娘家淡漠不愿提携。 她做出保证后,谢钧很快便被说服,改而说到:“罢了,你素来有自己的主见。你既已想得清楚明白,一切由你便是。你学业已结束,空闲颇多,不妨时常回府。” …… 谢明曦这一点头,顾山长立刻舒展眉头,目中涌起笑意。 谢明曦难得淘气一回,笑嘻嘻地扮了个鬼脸:“师父想早点撵我走,可没那么容易。我怎么也要在师父身边再多赖上一两年。” 顾山长心头一热,伸手抚了抚谢明曦的发丝。 直至伸出手才惊觉,不知何时,谢明曦已和自己一样高了。 顾山长忍不住轻叹一声:“时间过得真快。我还记得你刚入莲池书院时的模样,一转眼,你竟已结业了。” 可不是么? 谢明曦也有些唏嘘怅然:“是啊!我也觉得时间过得飞快。”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这个道理,她比谁都懂。可和同窗分别,还是那样的难舍。便是她再冷静自持淡漠冷血,今日也三番五次有落泪的冲动。 只是,她擅长掩饰,无人察觉罢了。 顾山长似是窥出她的心思,喟然轻叹:“你呀,就是太逞强了。想哭就哭,难道还有人笑话你不成?” 谢明曦鼻子又有些微酸,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滚动了一回,迟迟未曾掉落。 顾山长忍不住叹了一声:“你这丫头,在师父面前,还要硬撑着。”伸出双臂,将谢明曦轻轻揽入怀中。 谢明曦眼中的两滴泪水,迅速滑落。然后,又是两滴…… 无声地哭了片刻,谢明曦激荡的心情终于缓缓平息。她有些赧然地擦了泪痕,站直身子:“天色已晚了,师父早些歇下吧!” 平日那般心黑脸厚,此时倒是为掉几滴眼泪难为情了。 顾山长无声轻笑,点了点头,转身离去。 谢明曦心绪翻腾,一时不得平静,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去了净房沐浴更衣。待到睡下时,已过了子时。 今日情绪这般激荡,她以为自己会彻夜难免。头沾到枕头时,被药压下去的酒意悄然涌了上来,竟很快入眠。 …… 冬日夜长,到了五更天,天还是黑沉沉的。 谢明曦像往日一般,到了五更天便醒了。正要起身,忽地想起,她已经结业。今日已无需早起读书了。 还是再睡吧! 谢明曦重新闭上眼,却怎么也睡不着。无奈地笑叹一声,索性起身下榻。 悉悉索索的穿衣声,惊醒了睡在小塌上的从玉。 “小姐,你怎么这么早就醒了!”从玉一骨碌翻了起来,用力摇摇头,努力睁大眼睛:“奴婢伺候小姐更衣。” 谢明曦随口笑道:“我习惯了早起,想睡也睡不着,索性便起来随意走走。不必你伺候了。” 这怎么行! 从玉立刻上前,从谢明曦手中接了梳子,为谢明曦梳发。 叶秋娘也习惯了每日五更时准备早饭。 谢明曦梳洗穿衣整齐,热腾腾的早饭便送了过来。 煨了一整夜的鸡汤,撇去上面一层,只余清澈的热汤。劲道十足的手擀面,被抻得很细,再放些碧绿的鲜嫩菜叶,看着清淡,吃起来香浓美味。 吃了热腾腾的鸡汤面,整个人都暖了起来。 此时,天色微微发亮。 谢明曦推门而出,深深呼了一口气,冬日特有的干净凛冽的气息钻入口中,竟也格外舒适。 她像往常一般,先去马厩,给爱马踏雪喂了豆饼清水。然后骑着踏雪出书院。 踏雪每日被拘在马厩里,只有清晨才能这般出去撒欢,颇是欢快。 约莫两炷香时辰,谢明曦才回转。 此时,天已亮了,柔和的晨曦洒落。莲池书院的门口,也渐渐有了动静,陆续有学生前来。 谢明曦迈步去了学舍。 宽敞整洁的学舍,今日显得空荡荡的,格外冷清。 待到来年,这一处学舍便会有新的学生前来。此时至年末,一直都会空着。 谢明曦坐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拿起,默默翻阅。 门口忽地响起脚步声。 谢明曦抬头,待看清来人,不由得一愣:“你怎么来了?” 正文 第五百零四章 不舍(二) 站在门口的少女,身形纤柔,容貌姣美,面色间带着些宿醉后的苍白。 不是林微微还能有谁? “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来了。” 林微微径自走到谢明曦身侧,笑着叹了一声:“天一亮,我就醒了,睡也睡不着。穿衣梳洗过后,便身不由己地坐了马车,来了书院。” 维持了五年的习惯,哪里是轻易就能改了的? 便是谢明曦,今日作息也和平日一般无二。哪怕学舍里空无一人,还是坐在里面读书觉得安心踏实。 谢明曦和林微微对视一眼,一起无奈地笑了起来。 “我今日也是一样。”谢明曦轻叹道:“不到学舍来,竟觉得浑身都不自在。左右无事,索性便来读书了。” 林微微在她身侧坐下:“你不回谢府吗?莫非打算一直住在书院?” 谢明曦嗯了一声:“待到出嫁前再回谢府。” 林微微没有多舌多问,略一点头:“也好。山长一个人独住书院,总有些冷清寂寞。你多陪一陪山长。” 然后,怅然地叹道:“谢妹妹,我真舍不得你。每日我习惯了和你一起读书,以后我不能天天见你,该怎么办?” 谢明曦一本正经地应道:“你就要出嫁了,有陆迟陪着你,你很快就会忘了我。” 林微微被逗得扑哧一笑,又轻啐谢明曦一口:“你就会取笑我。待你和七皇子殿下婚期定下,看我怎么收拾你。” 两人对视一笑,之前的些许伤感,一扫而空。 …… 就在此时,门口又响起了脚步声。 这又是谁来了? 谢明曦和林微微一起转头,看了过去,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来人身量修长容貌清秀,一袭碧色罗裙,正是方若梦。 “我还以为只我一个人会悄悄来书院,没想到,你们两个都比我早来一步。” 方若梦俨然已将昨晚之事全部抛诸脑后,满面欢愉的迈步而入,在谢明曦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谢明曦打量方若梦一眼:“你昨晚喝了不少酒,今夜可觉得头痛?” 方若梦苦笑道:“别提了,我痛得头都快炸了。一夜翻来覆去没睡好。本想早上多睡会儿,没想到,天一亮,怎么都睡不着。像梦游一般,吩咐丫鬟准备马车,就来了书院。” 林微微听得一个劲地直笑:“我也差不多。到了时辰,便不由自主地来了。” 谢明曦笑道:“来都来了,在这儿待上半日。我吩咐一声,让秋娘备些菜肴,吃了午饭再回去也不迟。” 林微微方若梦异口同声地笑道:“来都来了,午饭当然得由你请。” 然后,三人一起笑了起来。 “你们在笑什么?” 尹潇潇熟悉的爽朗明快声音在门口响起:“我一个人在家里待着气闷无聊,索性到书院来转转。真没想到,你们几个早来了一步。说好了啊!要请吃午饭,可不能漏了我!” “还有我还有我!”颜蓁蓁也冒了出来。昨晚她喝得最多醉得最凶,竟也没耽搁早晨起床,就是一张俏脸格外惨白些。 不到片刻,秦思荨佟悦沐婉婷也来了。 除了盛鸿和两位皇子妃,便只有盛锦月未来。 今日没有夫子来上课,只有谈兴颇浓的八个同窗少女。愉悦的说笑声,很快引来了顾山长。 顾山长见学生都来了书院,心里颇为高兴,却故意绷起脸:“你们都结业了,不安生在家里呆着,怎么又来书院了?” 明明欢喜得很!还这般口是心非! 众少女心中暗笑不已,一个个站直了身子听训,口中应着“是是是”“山长教训的是”“我们以后不敢了”。 顾山长很快绷不住了,目中露出笑意:“罢了,你们这些机灵鬼,知道我没生气,还故意装模作样。都留下半日,到正午,我领着你们去鼎香楼。不过,谁都不准再沾一口酒了。” 众少女大喜,齐声应了。 …… 再如何不舍,结业之后,到底不便时时来书院。 过了这一日,众少女便来得少了。 唯有谢明曦,一直留在莲池书院,一直伴在顾山长身侧。 除了每日读书习字习武之外,谢明曦自动自发地接手了书院里的杂事琐事。 譬如到了年底岁末,要给每位夫子准备年礼。要给常年守卫书院的侍卫们备些年礼。在莲池书院里做洒扫杂活的,也得发些钱粮过年。 还有,书院里的所有东西,得一一检查过目,重新登记造册。 往年,这些事都是顾山长亲自操持,谢明曦帮着打打下手。今年,顾山长将这一摊子琐事都交给了谢明曦,一副“凡事弟子服其劳师父只等着享清福”的架势。 谢明曦前世曾执掌过后宫,应对这些琐事,绰绰有余。颇有大材小用之嫌。 “师父,书院里的一切用度,都是皇后娘娘的私房供给吗?”谢明曦早知此事,还是忍不住私下问了一回。 顾山长嗯了一声。 谢明曦神色有些微妙,看了顾山长一眼,却未多言。 顾山长敏锐地看了回来:“怎么了?有何不妥之处?” 谢明曦不答反问:“师父真得想听实话吗?” 顾山长:“……” 顾山长沉默片刻,轻叹了一声:“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皇后娘娘的心思,早已不在莲池书院了。” “书院里一年用度着实不少。不过,对皇后娘娘来说,不算什么。却能因此邀买人心,将京城最出色的名门闺秀们尽揽门下。” “满京城的出色儿郎,皆以娶莲池书院的学生为荣。而皇后娘娘,在不动声色间,已营建出一股极庞大的势力。” “男人们在朝堂争斗,女子们掌管内宅。女子们看似势弱,实则同样有影响家族的能力。” “或许,皇后娘娘一开始并无此意。可到了此时,她已凭借莲池书院占尽好处。别的不说,只看几位皇子妃,无一不是莲池书院出身。” “我不愿莲池书院成为皇后娘娘手中争权夺利的工具,却也无力改变这样的局面。” …… 正文 第五百零五章 削弱(一) 顾山长心如明镜,早已看透一切,了然于心。 可再明白又能如何? 莲池书院是俞皇后一手创立,这么多年来,全仗着俞皇后私房供给支撑。今时今日,难道还能和俞皇后脱离不成? 她的超然地位,也来自俞皇后的青睐和器重。哪怕一双好友已不再志同道合,渐行渐远,私底下的情谊依然十分深厚。 这份情谊,也牢牢束缚住了她。 她绝无可能生出背叛俞皇后的心思。 “师父,”谢明曦轻声张口:“我并无挑唆之意。你和皇后娘娘自幼相识,相交莫逆,情谊深重。” “莲池书院是皇后娘娘创立,也耗费你近二十年的心血,方有今时今日。” “书院是皇后娘娘的,也是师父你的。” “师父一心教导学生,不愿莲池书院卷入争斗中。既是如此,不妨和娘娘商议一番,将书院的运作方式稍加变革。” 稍加变革? 顾山长扫了谢明曦一眼,略略皱眉:“如何变革?” 谢明曦显然早已深思熟虑过,张口道:“莲池书院每年招收学生颇少,只有十二个。学生贵精不贵多,确实有些道理。只是,每年前来报名的学生这么多,录取率却极低。这岂不是有悖当日创立莲池书院的宗旨?” “我以为,书院可适当增招一些学生,也能令更多的学生有就读莲池书院的机会。书院里夫子众多,足可应对多两倍的学生。” “既是读书,学生便应该交束脩。束脩不必太多,和其余几家书院相仿便可。” “再次,除了束脩外,书院也该有些固定的收益,用以支撑书院开销用度。或是置买田地,或是置办铺子经营,两者皆可。这样,既能减轻皇后娘娘的花用支出,也能令莲池书院立足更稳。” …… 一条条都是简易可行之策。 说到底,便是慢慢削弱俞皇后对莲池书院的影响力。却又不突兀明显,便是传出去,也只会令人称道。 莲池书院赫赫闻名,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女子书院。增招名额,对众多期盼将女儿送入莲池书院读书的人家而言,无疑是一个好消息。 交适量的束脩,也是天经地义。 至于置办产业,令书院有稳定收益,亦是一桩好事。 一桩桩都是正大光明之事,堪称阳谋。 顾山长深深地看着谢明曦,紧紧皱着的眉头并未舒展:“明曦,皇后娘娘聪慧敏锐。这么做的真正用意,根本瞒不过她。” 谢明曦心下了然。 顾山长一张口不是反对,而是担忧俞皇后的反应。可见顾山长心中认可此事。 “我们这么做,都是为了莲池书院。皇后娘娘既已意不在此,便是猜到一二,也不会计较。”谢明曦淡淡道。 俞皇后的心思,尽在宫中。 要压制李太后,要弹压丽妃母子,想捧三皇子做储君,想掌控天子……一个对权利有巨大野心的皇后,如何还有心思顾及小小的莲池书院? 顾山长一直不愿这么做,是因性情正直,太过重情谊。 如此,这桩事便由她来做吧! 顾山长犹豫不决,迟迟下不了决心。 谢明曦索性代顾山长做了决定:“此事不可一蹴而就。我先思虑几日,写出计划书。便是要变革,也是年后的事了。待娘娘来书院,我亲自向娘娘回禀此事。” …… 这一夜,顾山长辗转反侧,一夜难眠。 隔日清晨,顾山长面色憔悴黯淡,眼下满是青影。 谢明曦看在眼里,颇为心疼:“师父是不是一夜没睡?我昨晚就说了,此事由我来操办。皇后娘娘若是怪罪不喜,也都算在我头上。师父不必沾手,也不会因此事和娘娘生嫌隙……” “我岂能让你为我背这等黑锅!” 顾山长张口打断谢明曦:“明曦,这是我和娘娘之间的事。要说,也该由我张口。我绝不会让你为我代过!” 谢明曦想也不想地张口辩白:“这些都是我的主意……” “明曦,” 顾山长再次打断谢明曦:“若不是因我时常怅然感怀,你也不会想出这等办法。我和娘娘在书院的经营上一直有些分歧。只是,这么多年来,我没勇气踏出这一步。” “如今,我也该做我应该做的事了。” 莲池书院是女子书院,是令闺阁少女踏出内宅得以读书明理之地,不应成为俞皇后的私物,更不该成为任何人争权夺利的工具。 顾山长目光清明,神色坚定,不容分说地做了决定:“我想了一整夜,已经下定决心。你什么都不用说了。” 顾山长极有主见,下定了决心的事,谁也无法改变。 谢明曦深知顾山长的性子,略有些无奈地住了嘴。 顾山长亦熟知谢明曦的脾气,再次叮嘱:“娘娘若来书院,你绝不可私下去见娘娘。” 谢明曦二话不说应了下来。 …… 临近年底,岁考也很快来临。 岁考这一日,俞皇后百忙中抽出闲空,来了书院一回。随意地抽看了各学舍的试卷,随口笑道:“今年的岁考试卷,似比往年更精炼,难度也有所提升。” 顾山长看似谦逊实则骄傲地应道:“明曦结业之后,闲着无事,主动要替我分担一二。今年各学舍的岁考试卷,都是她出的。” 俞皇后笑着瞥了顾山长一眼:“我知道你弟子聪慧又能干,你就别在我面前显摆了。成心让我眼热!” 顾山长笑了一笑,目光掠过一丝复杂,正要张口。若瑶匆匆走了过来,低声道:“库房里有些账目似出了错,请山长亲自前去看看。” 顾山长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向俞皇后告罪一声,迈步去了库房。 若瑶临走前,冲谢明曦眨眨眼。 谢明曦略一点头。 只要拖住顾山长一时半刻,便足矣! 俞皇后目光一扫,身边伺候的宫女也退了出去。除了形影不离的两个女侍卫之外,屋子里只有俞皇后和谢明曦两人。 “有什么话,你就说吧!”俞皇后淡淡张口。 正文 第五百零六章 削弱(二) 俞皇后神色淡淡,目光却格外明亮锐利。似能窥破人心底所有的心思。 无形的威压,也如巨石临顶。 换了普通少女,在这等威压之下,早已战战兢兢跪下请罪了。不过,谢明曦从来不是等闲人,微微一笑道:“娘娘明鉴,我确实有事回禀。” 俞皇后勾起唇角,目中闪过一丝哂然。 好友顾娴之性情坦荡,刚正不阿,偏偏收了狡诈多智极有心计的谢明曦为弟子。而且,师徒两人感情和睦,更甚母女。 俞皇后忽地冒出几句风马牛不相及的话:“你在本宫面前耍弄心机,本宫不怪你。若是你胆敢欺瞒娴之,或利用娴之对你的疼爱做出什么不该做的事,本宫绝不饶你!” 谢明曦浅浅一笑:“不会有那么一天。” “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俞皇后何等历练,早已过了为区区一句话动容的年龄:“否则,本宫会让你知道,什么是追悔莫及。” 这一刻的俞皇后,神色淡漠,目光冷冽,语气冷酷。 这是顾山长从未见过的一面。 这才是真正的俞皇后!执掌中宫多年心肠冷硬,话语中透出执掌他人生杀大权的上位者特有的凌厉霸气! 谢明曦抬起眼,微笑着和俞皇后对视:“娘娘放心,我记性素来极佳。见过的人做过的事说过的话,从不会忘记!” …… 这个谢明曦,胆量着实不小。 俞皇后逼视片刻,见谢明曦神色安然如常,心里也暗暗惊叹不已。 遥想自己十四五岁之时,确实聪慧过人。却绝无此等从容不迫的气度。 “你有何事禀报本宫?”俞皇后倏忽转移话题。 这也是上位者常用的小伎俩。将双方对话的节奏牢牢掌控在手中,牵着对方的鼻子走。谢明曦同样深谙此道,应对起来十分从容。 “莲池书院设立多年,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女子书院,声名赫赫。闺阁少女们以考上莲池书院为荣,各地女子书院随之兴起。娘娘此举,为大齐所有的闺阁少女谋求了读书的权利。” “此皆是娘娘之功。”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更何况,拍马屁之人有理有据,言语真挚。 俞皇后神色微缓,就听谢明曦又说道:“只是,天下无一成不变之事。我以为,今时今日,莲池书院也应略作变革。” 变革? 俞皇后目光微闪,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哦?你有何意见?说来给本宫听听。” 谢明曦十分坦然,将自己的几条建议娓娓道来。 正如之前所料,俞皇后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听了之后,只问了一句:“娴之可知晓此事?” “我向师父提议过,师父觉得我胆大胡闹,本不想应。禁不住我厚颜相求,还是应下了。”谢明曦微笑道:“今日师父打算将此事亲自回禀娘娘,我不愿娘娘心生误会,和师父生出嫌隙,这才厚颜亲口回禀。” “娘娘宽厚大度,不介怀我的言语冒失,在此,先多谢娘娘!” 说着,拱手行了学生礼。 口中称呼娘娘,行得却是学生礼。这是在不着痕迹地提醒她,这是莲池书院,她这个中宫皇后,亦是书院夫子。为了莲池书院的将来,她理当退让。 这个谢明曦,真是工于心计。 俞皇后瞥了谢明曦一眼,虽窥破了谢明曦的算计,心里却奇异地未动怒气。 谢明曦对人心之把握,堪称妙至毫巅。俞皇后满心所思皆是后宫,早已心不在莲池书院,如何会将此事放在心上? “此事既是你提起,便由你操心到底。”俞皇后淡淡吩咐:“别令你师父太过劳累。” 成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笑意,正色应下:“是,我定不负娘娘期望!” …… 一盏茶后,顾山长回来了。 顾山长还未张口,俞皇后便笑道:“娴之,明曦已将书院变革之事和我说了。你我如今年岁都不小了,这些琐事,便让年轻能干的明曦去操持。” 顾山长:“……” 什么账目有错!感情是用此事特意支开她! 若瑶什么时候竟被谢明曦暗中收买了? 怪不得谢明曦那天答应得那么干脆,原来早就打好了阳奉阴违的主意! 顾山长瞪了一脸无辜的谢明曦一眼,然后对俞皇后歉然笑道:“其实,这都是我的主意。我一直想增招学生,将书院办得更好。只是,这么一来,一应花销用度便会大大增加。书院一直由娘娘私房支撑,我心中亦觉不安,所以……” “娴之,”俞皇后温和地打断顾山长:“书院不是我一个人的,也是你的。你想怎么做,都无妨。不必顾虑重重。” 俞皇后如此宽厚大度,顾山长释然之余,心里又有些莫名的酸楚难过。 俞皇后,是真得不再将莲池书院放在心里了。 否则,如何会这般轻易地放权? 俞皇后和顾山长一同用了午膳,才离开书院。 俞皇后一走,顾山长一直撑着的笑脸立刻沉了下来,理也不理谢明曦。 谢明曦何等乖觉,又是作揖又是赔礼又是陪笑:“弟子自作主张,都是弟子的错。师父别气坏了身子。” 顾山长哼了一声,依旧沉着脸。 谢明曦腆着脸凑上前:“师父生气,就揍我一拳解解气。”没等顾山长吭声,又自言自语道:“我这张脸生得又白嫩又秀美,人见人爱,师父哪里下得了手!” 顾山长:“……” 顾山长瞪了谢明曦一眼,想绷着脸,目中已闪过笑意。 “师父,你别生气了。”谢明曦立刻打蛇随棍上,扯着顾山长的袖子晃来晃去,一副撒娇的小女儿状。 顾山长终于忍不住,笑了起来:“此次就饶了你。下不为例!” 谢明曦一脸郑重:“我向师父保证,绝没有下一回!” 答应归答应。 该瞒还是要瞒,该骗还是要骗。 谢明曦的表情实在太过诚恳。 顾山长定定地看了谢明曦半晌,谢明曦依然面不改色。 顾山长无奈地笑了一笑:“罢了!此事都交给你了!” 正文 第五百零七章 变革 建文十五年的新年,很快到来。 按着往年习惯,过了上元节,书院便正式开学。 正月十六这一日,莲池书院门外格外热闹。 院门外张贴了两张红色的纸。平日这里多是张贴每次月考岁考的成绩榜单,此时刚开学,哪来的公告? 少女们立刻凑上前。送自家女儿来书院的女眷们,也忍不住好奇围拢上前张望。 第一张公告,只有寥寥数句。 莲池书院今年三月招收新生,除去给宗室的两个名额外,共计招收三十四名学生。有意报考书院者,二月起便可来书院报名。 第二张公告,同样只有几句话。 自今年起,所有就读莲池书院的学生要交束脩。束脩和松竹书院相同,一年百两银子。 看完公告,顿时一阵哗然。 “太好了!莲池书院终于肯增招学生了。今年足足多了二十四个名额!” “我家中的两个妹妹都已过了十岁,还有一个堂妹三个表妹,也能一并来报名。名额多了,考中的机会岂不是大大增加?” “可不是么?一年十个名额,委实太少了。如今多了两倍有余,简直是天大的好消息!” 众人都在为此好消息激动雀跃欣喜,至于百两银子束脩这回事,反而无人多提。 读书交束脩天经地义。那么大的莲池书院,这么多的夫子,种种花销一年不知要多少。往日都靠俞皇后私房支撑。如今也该收些束脩了。 一个闺阁少女,做几身略好些的衣裙,也不止一百两。 能精心教养女儿考上莲池书院的人家,非福则贵,谁会将这一百两银子放在眼底? …… 一个学生交一百两,四十八个学生,就是四千八百两。 今年招收三十六个学生,再有三千六百两。 如此算来,便是八千多两银子。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至少够应对日常开销,包括夫子们的月银了。 谢明曦白嫩纤长的手指熟练地打着精致的银算盘。银制的小算盘珠叮咚作响,声音悦耳之极。 算完之后,谢明曦抬头,冲若瑶一笑:“只两日,束脩便收齐了。一共四千八百两银子,你点收好,便收入库房吧!” 若瑶笑着应下,忍不住开了句玩笑:“奴婢管了这么久的库房,还是第一回见着银子。” 顾山长哑然失笑。 往日书院的支出用度,皆由俞皇后身边的人掌管。若有什么额外的花销,也多是在店铺里挂账,自有人去结账。 如今既是开始收束脩,这规矩自要改一改。 顾山长略一思忖,对谢明曦说道:“以后,这账务之事都由你管着。现在库房里有银子,留下一些应付日常用度。你拿出三千两,以莲池书院的名义置两处铺子。” 不大不小的铺子,地段好一些,少说也得两千两。地段普通一些,置两处倒是足够了。每个月能收些固定的租银。 谢明曦目光一闪:“师父,我倒是另有主意。” 然后,低声说了几句。 …… 顾山长听完之后,一脸震惊错愕:“书院是清静读书之地,这样不太好吧!” 谢明曦不以为然地笑道:“学生们都在书院里读书,白日里不得出书院,自然清静。书院外略略热闹些,又不会影响学生们读书。” “如果这般轻易就被影响,也不配做我们莲池书院的学生了。” 顾山长:“……” 总觉得谢明曦说的是歪理! 顾山长皱着眉头,又道:“这般赚银子,似有辱斯文。” 顾山长出身名门,自幼锦衣玉食。和顾家决裂后,在莲池书院里过得略清苦一些。不过,也从没为银子发过愁。说起银子二字,颇有些读书人特有的清高。 谢明曦微微一笑:“能赚银子,斯不斯文的,有什么要紧。” “师父给我半年时间,我便能让这三千两翻倍回来。有了银子,师父可以给夫子们多发些月银,可以令食堂的伙食更好一些,可以另寻一处地方做书院,不收束脩,专收贫苦百姓家的女儿,教她们读书习字。” “有了银子,可以做的事情太多太多了。” “师父真得不愿意吗?” 顾山长:“……” 顾山长沉默半晌,忽地叹道:“明曦,你想说服一个人的时候,谁人能挡得住你的舌灿莲花?” 谢明曦挑眉一笑:“师父是答应了?” “嗯,我应下了。”顾山长不是矫情之人,既是应允,便将丑话说在先:“这是你的主意,一切都由你操持。我可不管!” 谢明曦从容一笑,眉眼间俱是自信:“师父就等着看吧!” 顾山长故意泼冷水:“万一到时候无人问津门庭冷落,你该如何?” 谢明曦一脸理所当然:“这怎么会。莲池书院赫赫有名,但凡是有女儿的人家,都想来沾一沾书院的文气。” “如果没人敢来租铺子经营生意,只能证明他们没有发财的眼光和运道。” …… 没错,谢明曦所出的主意,便是在莲池书院外盖两排商铺。 莲池书院外的青砖路十分宽敞,足够容纳六辆马车并行。紧贴着围墙各盖一排商铺,也不影响马车来往。 地是莲池书院的,不要花银子。 铺子照着四米宽六米深来盖,一排十间,两排便是二十间。 三千两银子,去买铺子最多两处。若买些砖石,请工匠来盖,三千两银子盖二十间绰绰有余。两间铺子的租银,和二十间如何能相提并论。 照着谢明曦的估算,有二十间铺子,便足以支撑莲池书院所有用度,再加每年学生们的束脩,书院大有盈余。 顾山长将此事告诉俞皇后:“……明曦提的主意,我见她满腹自信,倒不忍拒绝了。” 俞皇后笑着揶揄:“谢明曦天生一张利舌,至今未逢对手。她成心哄你,你哪里是她对手。” 顾山长最是护短,听着这话不乐意了:“这话我可不爱听!她一门心思为书院经营着想,怎么就成哄我了。” 俞皇后:“……” 算了,你护短你最大! 正文 第五百零八章 铺子 俞皇后点头首肯,盖商铺之事便定了下来。 此事由谢明曦全权负责。顾山长则忙着增招学生的种种事宜。 自增招学生的公告贴出去之后,几乎每日都有人前来问询。待到二月初,报名之日起,前来报名的川流不息,几乎踏破了莲池书院的门槛。 顾山长忙碌之余,见谢明曦不慌不忙,颇为诧异,张口问道:“你不是说要盖铺子吗?为何没见你忙碌,整日待在书院里?” 谢明曦读书习字练琴作画,每日还固定地抽出一个时辰习武。日子过得悠闲自在。闻言悠然笑道:“我早已安排妥当。明日起动工,工期一个月。待到三月初,就能盖好。” “还有,铺子已经都租出去了,一间每年租银二百两。每年递增一成租银!师父等着拿银子就行了。” 顾山长:“……” 顾山长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脱口而出道:“你没开玩笑吧!” 这才短短几天,就一切安排妥当了? 先不说一个月之内如何盖好二十间铺子。铺子还没影子,怎么就租出去了?而且,这租银委实不低啊! 谢明曦挑了挑眉,笑着说道:“这等要紧事,我怎么会和师父开玩笑。这是租赁铺子的合约,还有定金。” 随手从桌子上拿了一摞纸和数张银票,递到顾山长眼前。 …… 顾山长半信半疑地接了合约和银票。 银票俱是百两一张的,共有二十张。至于合约…… 顾山长看了第一份,嘴角抽了一抽。再看第二份第三份,目光愈发古怪,一直看到最后一份…… 顾山长抬眼,看向神色坦然的谢明曦:“你自己租下五间,七皇子租了五间。其余的十间都被尹潇潇方若梦林微微她们几个租下。” “明曦!你怎么能这么做!” “哪怕铺子一时半会无人来租,放着就是了。怎么能让你们来填补?不行,万万不行!” 说着,顾山长激动起来:“这些合约都不算数!你给我统统拿回去!” 谢明曦笑着安抚激动不已的顾山长:“师父先别着急,听我一言。” “我租下铺子,是为了经营生意,也是为了赚银子。绝不是像师父所想的那样,用自己的私房来填补书院。” “七皇子和方姐姐林姐姐她们,也和我是一样的打算。” “待我们大赚特赚时,师父可别眼热才是。” 顾山长还待再说什么,谢明曦又道:“师父放心,若铺子经营不善亏了本,我们明年便罢手。” 顾山长这才勉勉强强点了头。然后,皱眉问道:“你租下五间铺子,打算做什么?经营铺子可没你想的那么简单。还得有银子做本钱才行。你那点私房哪里够,为师那里有私房银子,你先拿去用!” 师父总是这般疼她! 谢明曦心里涌起暖意,舒展眉头低声笑道:“师父,我是有百万两身家的人,开几间铺子不在话下。师父不必为我操心。” 顾山长瞪了谢明曦一眼:“什么百万身家!胡乱吹嘘,可不是什么好习惯!” 谢明曦:“……” 对着盛鸿,她都没这么坦诚过!偏偏顾山长半点不信她的实话! …… 第二日,莲池书院外开始动工了。 谢明曦的手笔,再次令顾山长大开眼界。 学生们进书院开始上课,工匠们才被人领着到了莲池书院外。免得冲撞了娇贵的少女们。所有工匠被严格叮嘱轻手轻脚,不得发出太大的动静。 工匠共有一百多个,分做三队,除了少女们上学放学的时间各歇一个时辰外,白日晚上都不停歇。 短短几日,便打好地基。之后盖铺子的速度,更是快得惊人。 顾山长每日出去看两回,然后惊叹不已:“这些工匠都是从哪儿找来的?怎么这般卖力气?” 谢明曦随口笑道:“简单的很。我让余安告诉他们,一个月之内完工,工钱发三倍。” 顾山长:“……”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这句话半点不假! 在工匠们日以继夜的努力之下,没到一个月,两排铺子便盖好了。再之后,便是漆匠们木匠们上阵,照旧是高额的三倍工钱。 不出十日,青砖红瓦里外洁白的两排铺子出现在莲池书院外。 每一间里,皆摆放着放置货物的各式木架。 很快,这些货架里被摆上了各色货物。 有专卖各种衣料的,有卖胭脂水粉的,有卖各色绢花珠钗之类,有卖吃食果酒的,有卖笔墨纸砚的。 其中,最引人瞩目的,莫过于专卖玉容膏的铺子。 玉容膏细分了不同香气不同配方,适宜不同年龄的女子。这几年,玉容膏声名赫赫,只京城就开了十几个铺子。莲池书院外的玉容膏铺子,尚未正式开张,便打出了买三盒送一盒的条幅。开业那一日,正选在莲池书院招考的当日。 事实上,二十间铺子,都选在这一日同时开业。 和外面的铺子不同,这二十间铺子做的全是女子生意,掌柜伙计也都是女子。 这些女子,多是二十余岁的已婚妇人,家境贫苦,不得不找营生贴补家用。 铺子里工钱给得十分丰厚,足够一家子填饱肚子。尚未上工,就发了两身干净整齐的青色布裙,还有人专门训了她们一个月。从站姿到说话,皆有严格的要求。 每间铺子至少要雇佣两至三个女子,如此一来,这二十间铺子,便能养活五六十个妇人。 莲池书院招生考试的那一天,几百名少女进了书院。数百名女眷们闲着无事,很自然地进了两排铺子逛上一逛,买上一买。 别的铺子暂且不说,专卖玉容膏的铺子,这一日便赚回了几年的租银。 可见天底下,女子的银子最好赚。 知晓此事后,顾山长惊愕不已,下意识地叹了一句:“这玉容膏,真不知是出自谁人之手。” 谢明曦很自然地接了话茬:“哦,我忘了告诉师父。这玉容膏就是我配出来的。” 顾山长:“……” 正文 第五百零九章 喜事(一) 这几年,玉容膏声名大振。因价格高昂,普通百姓用不起,富贵之家的女眷们,却是竞相购买。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 顾山长从两年前开始,也用起了玉容膏。长期敷面保养,确实效果极佳。 此次莲池书院外有了专卖玉容膏的铺子,顾山长只以为是进了货物来卖。无论如何也没想到,这是自家弟子的产业…… “你没和我说笑吧!”顾山长目光复杂。 谢明曦神色如常:“这等事,我怎么可能随意说笑。” 顾山长目光更复杂了:“所以,什么百万身家,你也不是说笑,而是真的?” 谢明曦谦虚地笑了一笑:“银子大多在铺子账上做流水,或是置买了田庄铺子,百万身家是有的。现银其实没那么多,只有三十万两左右罢了。让师父见笑了!” 顾山长:“……” 所以,谢明曦真的有百万身家! 萧语晗和李湘如的嫁妆再丰厚,也远不及谢明曦啊!更何况,这些银子和谢家无关,俱是谢明曦暗中经营而来。 这么聪慧这般能干的弟子,真是便宜了盛鸿那个臭小子! 顾山长沉默许久,才斩钉截铁地说道:“身为弟子,孝敬师父天经地义。以后,每个月送两盒玉容膏给为师。” 谢明曦:“……” 师徒两个面面相觑,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顾山长不无自嘲地感慨一回:“当年我和皇后娘娘年少时,也算是千里无一的出挑。如今和你一比,却是大为不及。” 谢明曦淡淡一笑:“师父和娘娘出身名门,自幼锦衣玉食人人娇宠,无需烦心劳碌。我只是谢家庶女,嫡母狠辣,生母一心袒护兄长,上有嫡姐。我若不为自己筹谋,绝不会有今时今日的光景。” 顾山长听了之后,心头满是酸楚,久久无言。 谢明曦抬眼看着顾山长,唇角微扬:“这都是过去的事了,师父不必为此感怀。我无需靠任何人,也一样能过得从容恣意。” 她的自信强大,皆来自自己。不管何时何地,不管遇到何等困境,她一定能让自己过得很好。 如此坚强自信从容的谢明曦,如举世无双的明珠,灼灼其华,光华难掩。 顾山长心里的些许酸涩,很快被抛诸脑后,冲谢明曦笑道:“不说这些了。你闲着无事,将今日所有被罢落的试卷审核一遍,看看其中是否有被夫子们不慎疏漏的优秀学生。” 谢明曦:“……” 师父用起人来,还真是半点不手软!几百份试卷,便是一目十行,也得看上一整日。 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了! 任凭她再狡诈多谋,在师父面前也不能耍弄心机。 谢明曦无奈地卷起衣袖,老老实实地奉命审核试卷。 …… 三月十八日,莲池书院外张榜公布新生名单。今年共录取三十四人,外加宗亲里的两个名额,共三十六人。 这三十六人,被分作三个学舍,每个学舍十二人。如此一来,夫子的调配,学舍和寝室的安排,零零总总,琐事极多。只凭顾山长一人,根本忙不过来。 好在有谢明曦这个得意弟子在,一人能顶三个用。 待新生全部入学,也到了林微微出嫁的日子。 谢明曦和林微微感情极佳,林微微大喜的日子,谢明曦早早便到了林府。 喜娘正为林微微开脸,用细细的线将脸上的容貌绞得干干净净。林微微忍着些许刺痛,在镜子里冲谢明曦笑了一笑:“谢妹妹,你坐我身边。” 谢明曦笑着应了一声,坐到林微微身侧。 做新娘是桩苦差事,一大早起床沐浴更衣梳妆,一坐就是大半日。直至迎亲的人来了,顶上盖头上花轿,到了夫家拜堂,进洞房后,又要枯坐半日。 不能进食,不能说笑,一直端坐,可想而知是何等累人了。 时辰尚早,林微微的闺房里只有喜娘和丫鬟,前来观礼的女眷们还没来。林微微悄声细语几句,也无人笑话。 “谢妹妹,我心里好紧张。”林微微苦着一张俏脸,低声道:“昨夜一夜都没睡好,现在脸色一定很难看。” 谢明曦低声笑道:“这怎么会。你的面色十分红润,好看的很。” 林微微长叹一声,喃喃低语:“反正,我心里没觉得喜悦,只有紧张忐忑。” 谢明曦伸出手,握住林微微纤巧柔软的手:“又不是盲婚哑嫁,你和陆迟青梅竹马情意相投。陆迟等了你几年,今年都十九岁了,才娶你过门。如此良婿,你还有什么可忐忑的。” 这倒也是。 林微微今年也有十八岁了。直至今日才成亲,皆是为了她能完成学业。否则,便如萧语晗和李湘如那样,未等完成学业便出嫁了。 林微微小声嘟哝:“等你出嫁,你就知道其中滋味了。” 自这一日起,两人便要做夫妻,要同床共枕,要朝夕共度,要生儿育女……别说她,想来陆迟也会紧张忐忑吧! …… “我这一身喜服,没什么差错吧!” 陆迟一大早便换了喜服,在好友李默的面前走来走去。 李默乐得不行,咧嘴调笑:“你已经照了七回镜子了,再照下去,这面镜子都快被你照坏了。” “不就是迎亲娶妻嘛!瞧瞧你这紧张得没出息的样子!亏得你和林小姐自小青梅竹马,彼此都这面熟了,还有什么可紧张的。” 陆迟俊秀的脸孔掠过一丝无奈的笑意:“怎么会不紧张……算了,和你说了也不明白。反正再过半个月,便是你的吉日。到时候,你就知道这是什么滋味了。” 提起婚期,李默的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清秀的脸孔。 他之前对方若梦从无深刻印象,可自年前在鼎香楼那一晚之后,那张清秀动人的脸庞,便不时在心底闪过。 肯定是心中有愧之故! 李默定定神,正要继续打趣调笑,忽地有小厮前来禀报:“启禀大公子,四皇子殿下和盛公子一同前来。” 四皇子和盛鸿来了! 正文 第五百一十章 喜事(二) 四人皆是同窗好友,平日来往密切。有松竹四公子之美称。今日陆迟成亲大喜,邀了三位好友一同陪自己去迎亲。 李默来得最早,四皇子和盛渲来得也不算迟。 陆迟笑着相迎。 春日晴朗,阳光明亮又炽烈。 穿着大红喜服的陆迟,面如冠玉,俊秀出尘。心底的喜悦几乎溢出眼角,一双清亮的眼眸光彩熠熠。 神色冷峻的四皇子,沉默地注视着好友,心里是什么滋味,也只有四皇子自己清楚了。 “见过殿下!”陆迟拱手行礼。 四皇子挤出一丝笑容,伸手相扶:“子毓不必多礼。” 两手相触,陆迟毫无异样,笑着起身。 四皇子的手,有意无意多驻留片刻,才自陆迟手上挪开。 李默也一同上前,和四皇子见了礼。 自李湘如出嫁,李默便成了四皇子的大舅兄,本该比往日更亲近。实则不然……其中原因,就不必细述了。 简而言之,便是四皇子未将大舅兄放在眼底。李默对四皇子这个妹夫也有诸多不满之处。 盛渲打量陆迟一眼,挤眉弄眼地坏笑:“陆大公子今日真是俊秀不凡,满面神采。” 陆迟笑着还击:“你成亲之日,还不是一样!” 话一出口,顿觉不妥。当日盛渲成亲时,被柳儿一家差点闹得没能拜堂……一句不慎,颇有捅人心窝之嫌。 生性厚道的陆迟,立刻歉然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要提当日之事。” 盛渲的笑容有些僵硬:“子虚乌有之事,提了也是桩笑谈而已。” 真的只是笑谈吗? 陆迟也不是傻瓜,哪怕未曾追根问底,也知淮南王府这一潭水颇为浑浊。碍着往日交情,他和盛渲并未断了来往,不过,远不及往日亲密就是。 …… 陆迟局促紧张的心情,有了好友相伴之后,总算镇定几分。 陆林两家就在隔壁,步行也只盏茶功夫。陆家一放炮竹,林府那边便听得一清二楚。反之也是一样。如此迎亲,也算有趣了。 不过,迎亲讲究的是热闹,总得吹吹打打地绕上一大圈,才能到林家。 林家兄弟们一起上阵,丝毫没客气,将陆迟整整拦在门外一个时辰。 陆迟习武射箭平平,文才却极为出众,从未遇过对手。此次一人“迎战”五个舅兄,连个帮手都没用! “小姐,姑爷可真是厉害。几位公子一起出题,都没能难住他呢!”丫鬟们轮番出去瞧热闹,不时前来回禀。 蒙着盖头的林微微,不由得抿唇轻笑。 谢明曦一直陪在林微微身边,闻言也笑了起来:“明年是大比之年。以陆迟之文才,考个一甲进士也不是难事!” 以陆迟的出身,想谋个差事不是难事。不过,陆阁老显然想让长孙走正经的科举入仕。陆迟完成学业后,依然在府中读书,准备今科秋闱。 以陆迟的才学,考中秋闱定无问题。只看明年春闱会试,能否考中了。 一甲进士只有三个,分别是状元榜眼探花。谢明曦一张口便是前三,颇有讨口彩的喜意。 林微微听在耳中,唇畔浮起甜甜的笑意。 …… 又过一炷香,林家兄弟终于满意地放陆迟进了闺房。 陆迟的眼睛定定地落在一身嫁衣顶着红盖头的林微微身上,眼都舍不得眨一下。顿时惹来一片说笑打趣声。 “哟,瞧瞧新郎官,一见新娘,连脚步都迈不动了。” “还傻愣着干嘛,快些带着新娘走吧!到了陆家,想怎么看就怎么看。” 陆迟俊秀白皙的脸孔被打趣得通红。 盖头下的林微微,同样红了俏脸。在喜娘的搀扶下起身,然后握住红色喜绸。 喜绸微微抖动,显然,陆迟此时心情过于激动,连喜绸都快握不稳了。林微微抿了抿唇,无声轻笑,剧烈跳动的心,忽然平静下来。 这是她自小便喜欢的陆大哥! 她今日,就要嫁他为妻了! 不管是谁,都休想抢走属于她的幸福! 四皇子的目光同样紧紧盯着林微微,嘴角抿得极紧,深幽冷厉的眼眸里闪过一丝杀意。 喧嚣热闹中,唯有谢明曦一直注视着四皇子,自然未错过他眼底的冷芒。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心中哂然冷笑。 前世陆迟毫无防备,林微微惨死在四皇子手下,一尸两命。这一世,林微微早已有所提防。还有她在,四皇子的阴谋算计,休想再得逞。 或许是谢明曦的敌意同样明显,四皇子竟敏锐地察觉到了,目光一扫,看了过来。 谢明曦丝毫未让,和四皇子遥遥对视。 四皇子心里愈发不快,却也拿未来弟媳没办法,在心中暗暗冷哼一声,移开目光。 新娘出嫁,拜别高堂。 林御史和林夫人端坐在上首,看着俊秀斯文的女婿陆迟,心里颇是满意。连嫁女儿的不舍,也被冲淡了几分。 林御史沉声叮嘱女儿:“出嫁到了夫家,要孝敬公婆,伺候夫婿。不可再任性行事。” 林微微哽咽着应了声是。 林御史还待再说什么,就见陆迟拱手作揖:“岳父请放心。我定会好好待林妹妹,不让她受半分委屈。林妹妹只管像往日一般,想怎么任性怎么骄纵,都无妨。” 一席话,逗得众人哄堂大笑。 素来严肃的林御史,也捋须笑了起来。 …… 在林家用完喜宴后,谢明曦和顾山长一同回了书院。 隔日,谢明曦便自莲池书院的少女们口中听闻了陆家趣事。 听闻陆迟被灌得酩酊大醉,被抬着进了洞房。李默颇讲义气,帮陆迟挡了一晚的酒。结果也被抬着送上马车,送回了李家。 也不知新婚当晚,陆迟还有无力气洞房…… 谢明曦不厚道地笑了一回。 林微微新嫁入陆家。按着时下习俗,女子出嫁第一年,极少出门走动。做婆婆的,少不得要给刚进门的儿媳立一立规矩。 想见林微微,短期之内怕是不易了。 没想到,只过了十日,林微微便在新婚夫婿的陪同下来了莲池书院。 ……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一章 喜事(三) 这一日正逢休沐,莲池书院外依旧颇为热闹。 这二十间铺子,经营的都是女子生意,伙计也一色都是女子。短短数日,在京城里便有了名气。有不少女眷带着家中女儿前来光顾。 陆迟低声笑问:“哪一间铺子是你的?” 林微微笑着伸手指了一指:“左手起第三间,专卖点心甜食果茶的那一间。” 这铺子本钱倒是不大,一年两百两的租银,聘了擅做点心甜食果茶的厨娘两个,还有两个女跑堂。 说起来,一共只花了三百多两。生意倒是颇为不错。照此下去,只半年便能回本。 “当日谢妹妹让人送信给我,问我想不想赚些私房零用。我当时想着,亏了也无妨,权当是回馈书院了。”林微微笑着压低声音:“所以,我立刻便应了下来。” “方妹妹尹妹妹她们也是如此。” “我们只管出银子,其余诸事,都由谢妹妹统一谋划安排。” “真没想到,谢妹妹这般厉害。选在莲池书院招生考试当日开业,各个店铺都有极大的优惠活动,引得前来送考的女眷们纷纷解囊。” “如今这名气算是打响了,便是休沐日,也有许多女眷前来。” 陆迟略一思忖,便明白了其中的奥妙。 谢明曦是借着莲池书院的名气,将这两排铺子打造成了专做女眷们生意之处。 这些铺子所卖之物,不算有多新奇,却足够精巧。举凡女子喜爱的衣料首饰胭脂水粉乃至玉容膏,应有尽有。还有少女们喜欢的点心甜食绢花头饰,甚至还有各式乐器笔墨纸砚。 伙计跑堂皆是女子,来往的也都是女客。步行其中,恍然有进了女儿国的错觉。 换了他是女子,也会乐意前来。 …… “这么多铺子,你只租了一间吗?”陆迟好奇地询问。 林微微点点头,补了一句:“谢妹妹租了五间,七皇子也租了五间。” 这么好的铺子,竟有一半都归了谢明曦和七皇子! 陆迟半开玩笑地说道:“可惜我不知此事,否则,真该出些私房银子,让你多租下几间铺子。” 林微微不无遗憾地应道:“别提了,我只租下一间。” “尹妹妹秦妹妹佟妹妹她们,也都只租了一间。两位皇子妃那里没送信,没掺和进来,盛锦月也和谢妹妹形同陌路断了来往。到最后,多剩了两间。” “方妹妹倒是胆子大,将积攒了几年的私房都拿出来,一并租下了三间。” 方若梦私房最少,平日看着也不是胆大之人。没想到,关键时候目光却十分精准。 这些铺子,已经在短短数日里打响名头,客流似云,何愁赚不到银子! 陆迟见林微微一脸懊悔的样子,不由得失笑,亲昵地用手指刮了刮林微微的脸颊:“过去的事,后悔也迟了。左右没便宜了别人。” 新婚小夫妻,正是情热之时。 林微微红着俏脸,白了陆迟一眼,眼波流盼间,俱是妩媚。 陆迟心头一热,悄然握住林微微的手。 …… 一声熟悉的轻笑声响起:“你们两个还要在那儿黏糊多久?” 竟是谢明曦来了。 谢明曦穿着粉色春裳,脸庞似玉雕琢一般,白里透着莹润的粉。笑盈盈地立在那儿,宛如春日枝头盛放的鲜花。 林微微顾不得羞窘,欢喜地喊了一声:“谢妹妹!”然后,将手抽了出来,快步上前,拥住谢明曦转了一圈。 谢明曦见了好友,心中亦十分欢喜。迅速打量林微微一眼,见她神采奕奕眸光璀璨,便知她的日子过得极好。 “我还想着,等你新婚满月了,再厚颜登门去看你。”谢明曦低声打趣:“没想到,这才第十日,你便领着新婚夫婿来了。” 林微微吐了吐舌头,悄声笑道:“公公整日忙碌,婆婆待我和气得很。不过,我整日闲着无事,总想来见你。陆大哥便向婆婆说了一声,带我来了。” 不然,她一个刚过门的新媳妇,哪能随意出府。 谢明曦揶揄一笑:“都成亲了,怎么还叫陆大哥,应该改口叫夫婿了吧!” 林微微笑道:“叫了多年,一时改不过口来。” 反正陆迟也不介意。 她叫陆大哥,陆迟一样高兴。 属于新婚少妇的幸福甜蜜,堆在了林微微的眼角眉梢,几乎快放出光来。闪得谢明曦也觉双目略有些刺痛…… 不必多问,只看林微微这副样子,也知道林微微婚后的生活何等幸福愉悦。 谢明曦由衷地为好友高兴,拉起林微微的手笑道:“师父知道你们要来,十分高兴。快些随我一起进书院!” 林微微连连笑道:“多日未见,我也格外想山长呢!” 陆迟含笑跟在林微微身侧,一副妇唱夫随之势。 …… 众人相见,一番欢喜热闹不必细述。 林微微逗留了半日,吃了午饭,才告辞离去。 顾山长在谢明曦面前赞了陆迟一通:“……这个陆迟,出身名门,文采出众,却半点不倨傲,彬彬有礼,温润如玉。如此人才,难得一见。勉强也配得上林微微了。” 谢明曦暗暗好笑不已。 前面的夸赞听着似模似样,到最后一句,才露了真心。 感情是想夸林微微出色来着。 在顾山长的眼里,莲池书院的学生一个比一个出众。世间少年,能配得上自己学生的,实在寥寥无几。 果然,顾山长很快又道:“再过几日,方若梦也要出嫁了。方阁老眼光实在平平,那个李默,性子总有些浮躁,不够持重沉稳。哪里配得上方若梦。” 李默前几年的轻狂行径,顾山长自然知晓。也因此对李默一直没什么好印象。自方若梦和李默定亲的消息传进耳中,顾山长常批评方阁老“没眼光”。 谢明曦笑着接了话茬:“师父在我面前絮叨几句无妨。再过几日,方姐姐出嫁,师父去方家道喜,可万万别这么说。不然,被人听进耳中,方姐姐总有些尴尬。” 顾山长轻哼一声:“我岂是那等多舌之人。” …… 正文 第五百一十二章 闹腾 转眼间,便是方若梦出嫁的喜日。 谢明曦早早到了方府,陪在方若梦身边。 同窗好友们一个接着一个出嫁,谢明曦也一个接着一个地陪伴,堪称经验丰富。进了闺房后,便坐到了方若梦的身侧,轻声笑道:“方姐姐今日真美。” 相比起林微微出嫁时的紧张忐忑,方若梦倒是颇为平静。安然端坐在梳妆镜前,任由喜娘装扮。 没什么局促不安,也少了新嫁娘应有的娇羞喜悦。 谢明曦的夸赞入耳,方若梦抿唇轻笑,悄声低语:“你就别哄我高兴了。比起诸位同窗,我哪里算得上美。” 一众同窗里,相貌最美的当属“六公主”……算了,不提也罢。 谢明曦秀美无伦,李湘如美丽端庄,萧语晗娴雅温柔,尹潇潇俏丽明媚,林微微娇美动人,颜蓁蓁明艳灵动……相貌最平庸无奇的,是盛锦月。 接下来,便该属她了。 方若梦颇有自知之明,她一直很清楚,自己不是顶尖出色的美貌,堪称清秀可人而已。论出身,她不是方家嫡女,只是庶出。 她读书还算有些天分,不过,在同窗里算不得拔尖。比起被众人誉为天才的谢明曦,她甚至只能算平庸。 唯一能胜过众人的,唯有勤勉二字。 这五年来,她读书之勤奋刻苦,无人能及。别人只知她时常位列前三,却不知她每日苦读至深夜,凌晨五更便起,休沐日也是如此,从未倦怠偷懒过。 靠着持之以恒的不懈努力,她的课业越来越出众,她也越来越自信从容。成了方家最出色的女儿,如今又有了令嫡姐妹们艳羡嫉恨的好姻缘。 哪怕她的夫婿并未钟情于她。她也没什么可抱怨的了。 所以,方若梦此时格外平静镇定。 谢明曦凝视方若梦片刻,忽地轻声道:“方姐姐,你不必妄自菲薄。在我眼中,你比很多女子都美得多。” 这样的方若梦,也该有珍惜她的良人相伴终生。 只要李默没瞎了眼,总会看到方若梦的美好。 今生和前世已有诸多不同。四皇子做不了储君,李家便不会落到前世举族皆亡的悲惨境地。只要李家不倒,方若梦这个李家长孙媳,也会安然无恙。 哪怕有那么一日,她也绝不会袖手旁观,定会保得方若梦平安。 方若梦自然不知谢明曦心里在想什么,冲谢明曦笑了一笑。就在此时,闺房的门被推开了。两个少女一前一后走了进来。 方若梦笑容微微一顿。 …… 谢明曦目光扫了过去。 这两个少女的脸孔也算熟悉。一个是方家长房嫡女方若梅,一个是方家二房嫡女方若兰。 方李两家结亲,方若梅方若兰俱都满腹自信,满心以为自己会成为李家长孙媳。怎么也没料到,两人相争不下,最后这桩好亲事却落至“生病”未出的方若梦身上。 这对两人来说,简直是无可言语的打击和羞辱。 她们才是方家嫡女! 方若梦不过是个通房生的卑贱庶女,凭什么抢走她们中意的亲事? 奈何李家登门提亲的是方若梦,方阁老也已点头应下。她们两人再怒再气也无济于事。两人被各自定下另一门亲事,未来夫婿俱是京城贵公子,婚期也都在今年。奈何,这口心气难平。 两人今日“摒弃前嫌”相携而来,便是要给方若梦添添堵,出一出心头这口恶气。 方若梅方若兰只当没看见谢明曦一般,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笑”起来。 “说起李妹夫,趣事倒是不少。不知你听说没有,当年李妹夫钟情‘六公主’殿下,真是一片痴心呢!” “谁能想到‘六公主’原来是七皇子,李妹夫一腔深情落了空,这才耽搁了亲事。” “可不是么?要不然,这等好亲事,如何会落到若梦妹妹的身上。诶哟,妹妹,你可别恼。我们就是随口说笑,可不是有意要揭你伤疤。” “妹妹嫁到李家之后,可得对李妹夫好一些,早日将李妹夫的心收拢过来。免得李妹夫心里还惦记着……谢三小姐也在啊!这话我可不好再说下去了!” 谢明曦心里冷笑一声,微微勾起嘴角,一连串的讥讽嘲弄便要出口。 却未料到,一直安静端坐未曾出言的方若梦,忽地张了口:“你们两人出去!” 方若梅方若兰:“……” 两人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俱是一脸震惊愤怒,异口同声地怒道:“方若梦!你说什么?” “我说,你们出去!”方若梦神色未变,声音如往日一般沉稳:“今日是我出阁的大喜日子。我不想见你们。” “我们姐妹一场,今日我出嫁,你们没有半分祝福之意,张口便是恶毒诛心之言。你们恶言中伤我夫婿,和中伤我无异!我方若梦,没有你们这样的姐妹。” “你们再赖着不走,我便去找祖父,将你们说的话学给祖父听上一遍。看看祖父会如何论断!” “现在,立刻滚出去!” …… 最后五个字,方若梦终于按捺不住心里汹涌的愤怒,略略抬高音量。一张清秀的脸孔,也因怒气而涌起红晕,闪出令人炫目的光芒。 方若梅方若兰怒不可遏,起身便要闹腾。 谢明曦淡淡的声音响起:“前来观礼的女客就快来了。其中,便有你们未来的夫家女眷。你们两个不嫌丢人,只管闹腾。” “今日过后,你们两人便‘名闻京城’了。说不定,还能抛下现在的亲事,‘另攀高枝’也未可知。” “你们怎么不闹了?还不快些,我还等着瞧热闹呢!” 方若梅方若兰:“……” 现在要怎么办?骑虎难下啊! 就这么走了,也太窝囊了! 留下又能如何?难道真想在众人面前出丑不成?要是落入未来夫家人耳中,可不是什么美事。 算了!走吧! 方若梅方若兰以眉眼沟通两个来回,将这一口窝囊闷气咽下,恨恨瞪谢明曦一眼,再瞪方若梦一眼,然后愤愤离去。 ……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三章 佳偶(一) 方若梦感激地看向铜镜里的谢明曦,轻声道:“多谢你替我解围。” 谢明曦不以为意,笑了一笑:“便是我不出声,你这般应对,她们也不敢胡闹。” 在方家,方阁老便是头顶的一片天。方若梅方若兰哪有胆子让方阁老知道她们做了什么? 出嫁当日,被家中姐妹这般当面揭短。方若梦没有难堪哭泣,反而一怒将两人赶走。这份坚韧勇敢,颇令人激赏。 谢明曦看着方若梦,目中露出丝丝笑意:“方姐姐,你今日的表现,真令我刮目相看。” 方若梦有些羞赧,小声道:“我刚才是不是太凶悍了?” 谢明曦一本正经地应道:“以后李默敢惹你不高兴,你便这样对他,保准他老老实实听你的。” 方若梦:“……” 方若梦没忍住,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心里那份不能诉之于口的酸涩难堪,也迅速消散。 过了片刻,同窗好友们一一来了。 萧语晗虽贵为皇子妃,来了之后却未摆架子,依旧和昔日一般温柔。倒是李湘如,今日未能到方家来。一大早便回了娘家,帮着招呼待客去了。 新婚尚未满月的林微微,也成了众人的打趣对象。 “哟,林姐姐现在可是越来越美了!” “那是当然。陆公子疼妻如命,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里怕摔了。真是羡煞旁人。” 林微微红着脸还击:“你们一个个笑我。待你们出嫁之日,看我怎么收拾你们。” 好一个虚张声势的纸老虎! 谢明曦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 闺房里有说有笑,一派热闹。 内堂里更是人来人往,热闹非凡。 女客们皆被引至内堂,男客们则齐聚在正堂。 方家祖籍在山西,在京城并无族人。不过,方阁老身为一朝阁老,同僚至交门生数不胜数,今日方家嫁女,又是和李家结亲,前来贺喜的人流似潮。 方家正堂里,设了二十余座。有资格坐在正堂里的,无不是三品以上的官员或大齐勋贵。 当然也有例外。 众男子中,有一个年过四旬的女子安然端坐其中。女子一袭简单的青色罗裳,长发梳得依然是少女发髻,发上只有一支极简单的青玉钗。容貌不算顶美,年龄也不算小了,却自有高华气度,令人见之难忘。 这个女子,正是莲池书院山长顾娴之。 举凡莲池书院的学生出嫁,顾山长都会亲临道喜。顾山长无官无职,却无人敢怠慢疏忽。便是去萧府李府道喜时,也都是坐在正堂里的贵客。 今日来方府,也不例外。 众人对此情形也习惯了。反正,全京城能和高官勋贵们平起平坐的女子,也只顾山长一人而已。便是心里有些不自在,面上也绝不流露半分。 当然,以前也曾有过胆大的,当着顾山长的面说些“男尊女卑焉能平起平坐”之类的话。 顾山长哂然一笑:“你既嫌弃女子卑贱,为何当年还要自你亲娘的肚子里生出来?为何还要娶妻纳妾和女子同床共枕,为何还要有姐妹有女儿?” “不如还是扔了亲娘,休了发妻美妾,将你的姐妹女儿一并轰出门吧!” 一席话,讥讽得口出不逊的官员涨红了脸,羞愤离去。 之后,再无人敢出言挑衅顾山长。相反,一个个对顾山长都格外客气有礼。不冲着俞皇后,便是想着自家的女儿或侄女之类的想进莲池书院读书,也不敢怠慢疏忽。 待迎亲的人来了,方家子侄前去相迎,不少人都跟着出去凑热闹。 方阁老辈分高,并未出迎。在座的陆阁老赵阁老也未动弹。 顾山长也是安坐如山。 …… 方阁老对着顾山长笑道:“山长在此枯坐,不免有些无聊。何不去若梦的闺房坐上一坐,正好看一看李公子如何。” 顾山长淡淡道:“李默有何可看之处?” 方阁老:“……” 方阁老如生吞了鸡蛋一般,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陆阁老笑着打圆场:“李二小姐曾是莲池书院的学生。山长自是见过李公子了。” 赵阁老呵呵笑道:“李公子相貌出众,才学过人,被誉为松竹四公子之一。可见优秀出色,方阁老有如此孙婿,可喜可贺。” 顾山长也呵呵笑了一声:“虽说不太配得上若梦,不过,亲事已成,也勉强凑合了。” 一众阁老:“……” 大喜的日子,说几句好听话又不要银子,顾山长你要不要这么耿直啊! 当日下午,师徒两人回了莲池书院后,谢明曦才从顾山长口中得知此事,颇有些哭笑不得:“师父,你不是答应过我,不要当众说李默的不是,不要令方姐姐难堪吗?” 顾山长理直气壮地应道:“我说李默的不是了吗?” 谢明曦:“……” 倒是一个字没说。不过,那嫌弃的语气和神色,比怒骂李默一通都厉害! 想来,此事早已成了笑话在众人间传开了。 谢明曦也有些无奈:“算了,师父不喜李默,以后方姐姐来看我,我叮嘱她一声,别让李默跟着来就是。” 顾山长却又道:“他送若梦来也无妨。别进书院就行。” 谢明曦:“……” …… 新婚之日,身为新郎的李默,少不得要被众人灌一波酒。 其中闹腾得最凶的,莫过于“前任情敌”赵奇了。 赵奇和七皇子早已成了好友,那份少年初动的心思,也早已消散殆尽。不过,他和李默却一直互看不顺眼。 两人在书院里时常较劲争锋,如今各自结业,见面的机会倒是少了许多。 今日李默成亲,赵奇自然不肯放过这等好机会,联合了众多松竹书院的学生,轮番敬酒。哪怕陆迟盛渲帮着挡酒,也敌不过众人。 陆迟和盛渲倒下不说,李默也被灌得酩酊大醉,直接抬着进了洞房。 李默醉得人事不知,自然也未能为新娘挑了盖头。 方若梦等了许久,只得伸手为自己掀落盖头,目光落在酒醉未醒的新婚夫婿身上。 正文 第五百一十四章 佳偶(二) 李默生得英俊,一双桃花眼颇有风流之意。此时双目紧闭,少了一分轻佻,更显得眉目俊俏。 此时,那张俊脸通红如煮熟的对虾,酒气熏人。 方若梦便是有些旖旎之心,也都消失得干干净净。 方若梦叫了贴身丫鬟,吩咐送些热水进来。拧了湿热的毛巾,为李默净面洗手。又为他脱了鞋袜。 想脱喜服,奈何她没这份力气,搬不动醉酒的李默,只得作罢。 贴身丫鬟颇为自家主子委屈,小声道:“姑爷醉成这样,小姐还是自己掀的盖头呢!” 今夜又是洞房花烛夜,就要这般虚度不成? 方若梦淡淡瞥了一眼过去:“退下吧!” 贴身丫鬟不敢再多言,领命退了出去。 红烛摇曳,燃至天明。 方若梦同样合衣而眠,只是睡得不甚踏实。身边人稍微翻个身或是呓语一声,她都会被惊醒。 五更天,天色未亮,方若梦便如往常一般起床。 她换了一袭红色春裳,梳起妇人发髻。那张清秀的脸庞,也略施了脂粉,端庄中多了一丝明艳。 新妇过门的第二日,要给夫家长辈们磕头敬茶。精心装扮,也显得敬重长辈。 可惜,李默依旧满身酒气沉睡不醒,大有一睡不起之势。 …… 总不能由她一个人去敬茶。 方若梦犹豫片刻,只得让人取来冷水,用毛巾湿了冷水,为李默敷面。连着换了三块毛巾,李默终于一个激灵,睁开眼。 一张美丽温和的脸孔映入眼帘:“夫君,该起床去敬茶了。” 李默:“……” 李默呆呆地看了方若梦片刻,混沌如浆糊一般的脑袋,才勉强清醒几分:“你……我……我们成亲了?” 方若梦微微抽了抽嘴角,语气还算平静:“是,我们昨日成的亲。现在该去敬茶见长辈了。去得迟了,我这新妇不免失礼。还请夫君体恤一二。” 委婉又不失有礼地催促了一回。 李默有些尴尬,更多的是愧疚:“对不起,昨晚赵奇那个混账,带着一堆人来灌我的酒。我竟喝得酒醉不起,误了洞房吉时。今日早上又得你喊着才醒,真是对不住你……诶哟!” 李默急着解释,偏偏醉酒后反应迟钝,口齿不甚利索,竟一不小心咬了舌头。顿时一声闷呼惨哼。 方若梦没什么可心疼的,倒觉得格外解气,心里悄悄偷笑了一回。面上却一派贤良端庄:“夫妻之间,说什么对不起,也太过生分了。我这便让人进来,伺候夫君起身。” 方若梦很快便适应了新妇的身份,倒是李默,听到夫君两个字,总有些别扭不自在。忍不住看了方若梦一眼:“也好。” 方若梦微微一笑。 待两个小厮进来,方若梦便退了出去。 李默暗暗松了口气。 说起来真有些丢人。不过,他一对上方若梦,总有几分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心虚。 …… 李默满身酒气,匆匆沐浴更衣,又喝了醒酒汤,才算彻底清醒。 只是,一张俊脸泛着宿醉后的苍白,不及平日精神。 方若梦又迈步进了屋子,冲李默福了一福:“请夫君领着我去敬茶。” 李默定定神,走上前,伸手扶起方若梦。 方若梦身子微微一僵,李默也有些不自在,低声道:“若梦,你我已做了夫妻,以后便一起好生过日子。” “昨晚是我不对,你别放在心上。” “你在我面前,也不必这般拘谨端庄。往日在闺阁里如何,现在便如何。要我做什么,只管张口直说。这般客气有礼,倒显得生疏了。” 李默平日最喜嬉笑,语气总有些轻浮。这一番话,却说得十分郑重。 方若梦抬起眼,怔怔地看了李默片刻。 李默平日自诩厚脸皮,调笑无忌,一张嘴没个把门的时候。此时被方若梦这般凝神看着,竟悄然红了红脸。 方若梦惊觉夫婿李默红了脸,很快回过神来,好笑之余,心中涌起几分莫名的感动。 不管如何,李默至少给了她这个新婚妻子应有的尊重。甚至,比她预想的还要好得多。于她而言,这已是意外的惊喜了。 “好,”方若梦轻声张口:“我们去敬茶吧!” 李默咧嘴一笑,点点头。 却不料,头脑昏沉不适,这一用力点头,顿时又头痛起来。李默强忍着未流露出来,若无其事地迈步前行。 方若梦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刻意落后两步。 李默脚步顿了一顿,低声道:“我们并肩同行。” 方若梦嗯了一声,脚步略快了一些。 两人并肩而行,一开始相距了三尺远。看着委实少了新婚时应有的亲昵,李默犹豫片刻,刻意靠得近了些。 方若梦抬起头,冲李默笑了一笑。 方若梦不是倾国倾城的美人,却也清秀耐看。今日精心装扮过,更添了几分平日少有的娇艳。此时粲然一笑,倒是别有一番美丽。 李默咳嗽一声,悄然伸手,握住方若梦的手。 方若梦心里微微一甜。不过,到了内堂外,她便将手抽了回来。免得见长辈第一面,便给长辈落下“轻浮”的坏印象。 …… 新婚一个月之后,方若梦和夫婿李默一起来了莲池书院。 可惜,李默在书院门外便被拦下了。 前来相迎的谢明曦,微微笑道:“李公子特意送方姐姐前来书院,这份体贴,令人动容。李公子贵人事多,只管忙自己的事。待到午后,再来接方姐姐便是。” 李默:“……” 好委婉的逐客令! 李默有些气闷:“直接说山长不想见我便是,何必绕这么大的圈子。” 成亲那一日,顾山长在方家当着众人的面说的那几句话,早已传进他耳中了。他自知自己不受待见,还是勇敢地厚颜来了。 事实证明,顾山长还真是“言行一致心口如一”!他来都来了,竟连书院的门都不让他进! 谢明曦没搭理李默,冲方若梦歉然地笑了一笑:“方姐姐,师父的脾气,你也该清楚。今日只得失礼一回了。” 正文 第五百一十五章 赞者 待李默走了之后,方若梦悄声笑道:“山长这般护着我,我心里真是高兴呢!” 谢明曦也低声笑了起来:“你真的不生气吗?” 方若梦倒是看得通透明白:“我到底是庶出,在外人看来,总是我高攀了李家。我初嫁入李家为媳,不免有些战战兢兢。” “没想到,夫家人待我倒是不错。后来,我才知晓,在我出嫁之日,山长曾说过李默勉强配得上我之类的话。” 说到这儿,方若梦的目中闪过感激的光芒:“山长当众这般说,再无人敢小瞧我半分。便是李家上下,也无人提起庶出二字。” 这一切,都是因为顾山长挺身相护之故。 她心中焉能不感激感动? 哪怕今日夫婿吃了闭门羹,也丝毫无损她对顾山长的敬重孺慕。 方若梦一派由衷赤诚,谢明曦听在耳中,也觉愉悦快慰。笑着打趣道:“我今日才知,原来你这般会说话。看来,我也无需替你忧心出嫁之后的生活了。”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只看气色,便能看出端倪。 方若梦面色红润,唇畔含笑,清秀的脸庞多了一层独属于新婚少妇的艳光。可见和李默相处融洽,在夫家也过得不错。 方若梦抿唇一笑,拉起谢明曦的手,一起进了书院。 …… 顾山长见了方若梦,亦十分高兴。略一打量,张口便问:“李默对你如何?他若敢欺负你,直说无妨,我去找他算账。” 方若梦听得好笑又感动,心里的热意,涌上眼眶,化为热泪滚落。 顾山长立刻怒了:“好一个李默!定是他苛待于你!” 方若梦忙擦了眼泪,笑着解释:“……山长误会了。他对我颇为敬重,从未苛待半分。我刚才是一时激动,这才落了泪。” 顾山长这才放了心,笑着说道:“你蕙质兰心,勤奋过人。娶了你,是他的福气。你只管挺直腰杆,无需因庶出便觉得自己低人一等。” “自己先矮了一头,别人如何会高看你一眼!” “一个人,想得到别人的尊重,便需学会自重自爱。” 方若梦默默品味这几句话,点点头应下。 谢明曦笑道:“师父,方姐姐难得来一回,你就别板着脸孔训人了。我已命秋娘做了一桌好菜,今日中午,我们一起小酌几杯果酒如何?” 顾山长欣然点头。 方若梦定定神笑道:“再过几日,便是谢妹妹的及笄礼了。谢妹妹请了谁做正宾,谁是赞者?” “我请师父做正宾。”谢明曦微微一笑:“至于赞者,请的是颜妹妹。” 正宾人选不出所料。再无人比顾山长更好了。 倒是赞者的人选,颇出乎方若梦意料。 “颜妹妹性情‘耿直’,”方若梦含蓄地提醒:“她那张嘴,平日冲动莽直些无妨。你的及笄礼上,可别让她胡乱说话。” 提起此事,谢明曦也觉好笑:“其实,我一开始想请的是秦姐姐。没想到,颜妹妹主动来找我,要做我及笄礼的赞者。我没忍心拒绝,就应下了。” …… 及笄礼上的赞者,要么是家中姐妹,要么便是闺阁好友。只要未婚便可。 秦思荨出身名门,温柔端方,做赞者最合适不过。 只是,谢明曦还没来得及张口,颜蓁蓁便寻了过来,张口便道:“一众同窗,如今就剩我和盛锦月未定下亲事了。谢家和淮南王府早已反目,你肯定不会请盛锦月做赞者。还是我为你做赞者好了。” “我在人前多露一露脸,说不定也能有门好姻缘。” “就这么说定了啊!” 颜蓁蓁就是有这等本事。什么样的话都能说得分外理直气壮。提起说亲之事,也没脸红的意思。 谢明曦当时便笑了一回。 颜蓁蓁被笑得有些恼羞成怒:“喂,你笑什么啊!我哪里可笑了?难道我还不配给你做赞者不成?” 谢明曦只得忍住笑:“配配配!” 颜蓁蓁瞪圆一双明眸,肺都快气炸了:“你才呸呸呸!” 谢明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颜蓁蓁这才反应过来,自己闹了误会和笑话。难得红了脸,声音也放低放软:“谢姐姐,我天生的急脾气,你别放在心上。” “几年前,我曾在书院大比里出过丑。那些名门贵妇,便低看我一眼。” “我也不瞒你。其实,也有人到颜家来提亲。要么家世略低,要么人平庸。我一个都不中意!” 颜蓁蓁的眼眸生得又大又水灵,满是倔强:“我就是心里不服气。我颜蓁蓁哪一点比人差?凭什么我的未来夫家不及别人?”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颜蓁蓁一眼,冷不丁冒出一句:“你说的别人,该不是方姐姐吧!” 颜蓁蓁:“……” 颜蓁蓁的脸腾得红了。之前的倔强不甘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心虚,目光飘移不定,语气期期艾艾:“没、没有的事。方姐姐嫁得好,我也替她高兴。如何会和她较劲怄气!” 谢明曦揶揄地一笑:“同窗几年,你什么脾气,难道我还不清楚么?在我面前,不必口是心非了。” “方姐姐出身确实不及你。可她聪慧过人,勤勉好学,性情敦厚,大家都很喜欢她。她嫁得好,我们也都为她欢喜。” “我知道,你不是故意要和她攀比。只是,你生性好强,容不得自己输人一星半点。方姐姐嫁给李默,成了李家长孙媳。你若低嫁,总是意难平。” 男婚女嫁,大多由男方主动登门提亲。没有女方主动的道理。 颜蓁蓁心气再高,没有门第相当的人家来提亲,也是无可奈何。 也因此,颜蓁蓁思来想去,将主意打到了谢明曦的及笄礼上。 谢明曦是未来的七皇子妃,及笄礼定然举办得热闹,前来观礼的贵妇肯定极多。自己做赞者,会大大露脸。说不定便能入了贵妇们的眼,成就一桩好姻缘。 “算了,随你怎么没说了。”颜蓁蓁咬咬牙:“总之,我要做你的赞者,你不答应也不成!” 正文 第五百一十六章 嘴欠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谢明曦不好不应:“好,我应下便是。” 颜蓁蓁立刻得寸进尺:“若有别人问起,你可千万别说是我主动求你。就说你主动来请了我三回,我看在同窗一场的份上才勉强点头同意!” 谢明曦:“……” 难得谢明曦也有被噎得说不出话的时候! 这一段趣事,顾山长也知道的一清二楚。 此时听谢明曦提起,顾山长不由得会心一笑:“颜蓁蓁就是太过好强,脾气也耿直了些。实则性情纯良,颇讨人喜欢。” 总之,在顾山长的眼里,莲池书院的学生都是千好万好无一处不好。 谢明曦和方若梦对视一笑。 …… 午后,谢明曦送方若梦出了书院。 一眼便见李默在门外来回踱步,不时往门内张望。 见了方若梦谢明曦的身影,李默双目一亮,下意识地快走几步,待到两人走近了,才又矜持起来。 李默故意放慢脚步,做出一副不疾不徐的样子来,颇为矜持地说道:“我也刚来不久。” 身后的小厮立刻道:“大公子的话,大少奶奶可别信。大公子根本没走远,一直在书院外等着,足足等了半日。” 李默:“……” 方若梦弯起嘴角。 谢明曦忍俊不禁,笑了起来。 李默俊脸红了又白,白了又红,怒瞪小厮一眼:“多嘴!” 小厮一脸冤屈:“这些话,明明是大公子吩咐奴才说给大少奶奶听的。奴才背了半日,一个字都不敢漏。大公子不赏奴才也就罢了,怎么倒怪奴才多嘴了?” 李默恼羞不已,恨不得将这个不长眼的小厮踹飞。 他是这么吩咐过没错……这个可恶的奴才,也不看看,还有谢明曦在一旁看热闹。怎么着也该等谢明曦走了再说! 偏偏,谢明曦半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一脸悠哉地袖手旁观。 倒是方若梦,笑了片刻,又有些害臊起来。 李默这个人,确实嘴贱欠抽,有时候气得人跳脚。若对一个人好,也是真心真意。新婚一个月,他们两人还在熟悉适应对方的性情脾气。可他已尽力对她好了…… “谢妹妹,多谢你送我一程。”方若梦轻声张口,也算为李默解围:“待过几日,你及笄礼之时,我一定去谢府观礼。”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李默忍住擦拭额头的冲动,彬彬有礼地冲谢明曦一笑:“我也会陪若梦一同前去。” 谢明曦彬彬有礼地应了回来:“李公子只管进谢府,无需在外一直等候,还要装着刚到不久。” 李默:“……” 谢明曦一笑而去。 李默深觉自己丢人现眼,颇有捶胸顿足仰天长啸的冲动。 方若梦清亮的眼眸噙着笑意,轻柔地落在他的脸上:“你一直在这儿等我么?” 李默何等逞强嘴硬,立刻道:“我闲着无事,这才来得早了些。不是有意要等你!”说完又后悔不已。 就是再好的脾气,听到这等混账话,也会格外气恼吧! 成亲一个月来,方若梦一直温柔可人,从未大声说过话,待他这个夫婿细心周全。 他不是无知无觉的木头,自然也想对她好一些。可恨他天生嘴皮子贱,说起话来总是格外欠抽。她现在一定生气了吧…… “不管你是不是有心,我心中都很欢喜。”愈发熟悉的悦耳声音,在耳畔响起。 李默先是一愣,旋即看了过去。 方若梦清秀的脸庞含笑,如鲜花般舒展,望之令人舒心愉悦:“我们回府吧!”主动上前,握住了李默的手。 李默傻乎乎地嗯了一声,身不由己地和方若梦一起走了。 青衣小厮忙跟了上去,心里暗暗偷笑不已。 自家主子什么都好,就是嘴太欠。好在大少奶奶性子温柔,并不介怀。两人这般携手并肩而行,倒是有了几分新婚夫妻的亲昵模样。 …… 及笄礼将近,谢明曦回了谢府。 如今的谢府,少了丁姨娘母子,格外清静自在。 徐氏操持过谢兰曦的及笄礼,有了不少经验。这些时日忙着操持谢明曦的及笄礼,徐氏整个人都瘦了一圈,精神倒是极好。 见了谢明曦,徐氏颇是欢喜,拉着谢明曦的手笑道:“明娘,你总算回来了。及笄的礼服已做好了,快些试试。若有不妥之处,趁着这两日再改一改。” 徐氏出身贫寒,还有过一段做暗娼的不光彩过去。自到了京城后,总有些底气不足,掌管内宅时,少不得要贪些油水。 贪财不是什么大缺点。徐氏并未贪婪过度,且办事尽心尽力,将谢家内宅打理得井井有条。 除此之外,徐氏为人行事,没什么可挑剔的。谢明曦对知情识趣的徐氏也颇为欣赏。 “辛苦祖母了。”谢明曦微笑道。 徐氏笑道:“这都是我分内之事,没什么辛苦。”顿了顿,低声笑道:“兰娘定了一桩好亲事。我得多谢你才是。” 谢铭是白丁,并无功名,二房依附长房生活。这在时下,倒也不是什么稀奇之事。只是,谢兰曦想嫁一门好亲事,却不是易事。 谢兰曦去年及笄,及笄礼办得隆重热闹。观礼的贵妇,有大半都是冲着谢明曦和顾山长而来。相貌秀丽温柔端庄的谢兰曦,也在及笄礼当日出了一回风头。 及笄礼后,有几家不错的人家托了官媒来提亲。 徐氏和谢铭夫妻商议过后,挑了一户姓萧的人家。萧老爷官职不高,只是六品的工部主事。不过,和萧尚书是未出五服的同族宗亲。 萧家公子是家中嫡子,也是萧语晗的同族堂弟,生得五官端正。在博裕书院读了几年书,颇有些才学。 对谢兰曦来说,这确实是一门好亲事了。 若不是冲着谢明曦,萧主事怕是不会生出结亲的念头。 徐氏对谢明曦满心感激,为她操办及笄礼,自是加倍精心。 待到傍晚,谢钧下了官衙回府。春风满面,一脸的自得喜悦:“明娘,告诉你一桩好消息。过两日,我便去户部做郎中了。” 正文 第五百一十七章 及笄(一) 谢钧是四品的鸿胪寺卿,户部郎中同为四品。如此说来,只算平调,算不得升职。 不过,四品的户部郎中,和四品的鸿胪寺卿不可同日而语。 鸿胪寺差事清闲,也没什么油水。 而户部,执掌大齐税赋钱粮,在六部中仅次于吏部。四品的户部郎中,官职确实不算很高,却是正经的油水高的实缺。 谢钧往日倒是动过心思。不过,淮南王是亲王,执掌宗人府,手伸不进六部。再者,六部里的位置不知多少人盯着,但凡有空缺,立刻便会被人下手抢了去。 谢钧也只能一直壮志难酬望而兴叹了。 没想到,此次户部郎中守丁忧出缺,吏部竟下了调令,命他为户部郎中。 今日接到调令,他竟惊喜又意外,在一众同僚的恭贺声中几乎飘然于云端。谢钧心中思虑一回,便猜出了几分,兴冲冲地回了谢府,将这个大好消息告诉谢明曦。 谢明曦反应极快,立刻问道:“父亲今日才接到调令?之前可有风声耳闻?” 谢钧摇摇头:“之前半点风声都没有。” 按理来说,调任之前,总会有些风声。此次调任,却来得十分突然。颇有些天上忽然掉馅饼的感觉。 “应该是七皇子暗中出了力。”谢钧虽是猜测,语气却颇为肯定:“原来的户部郎中要守丁忧,上了奏折,皇上尚未批复。这一空缺,有不少人盯着,也有人暗中去吏部活动。” “没想到,皇上上午才批了奏折,下午吏部便有调令到鸿胪寺。” 速度之快,令人咋舌。 只有一个解释。皇上在批复奏折之前,便已定下了令谢钧出任户部郎中之事。能上达天听,又肯为他出力的,除了七皇子还能有谁? 七皇子这般提携他,自然是因为谢明曦。 谢钧满脸喜意,看着谢明曦的目光便如看稀世珍宝一般。 十个儿子也换不来这样的好女儿! 看着满面欢喜神采奕奕的谢钧,谢明曦也微微一笑:“为岳父出些力,也是应该的。” 不必问也知道,此事定是盛鸿一力促成。 对此,谢明曦并无不悦。 她对谢钧,当然没多少父女之情。不过,如今的谢家已没了令她憎恶的人。这一世的谢钧,也勉强有了“慈父”应有的样子。给他些甜头也是应该的。 只是,盛鸿在此事之前连个口风都未露过,令她有些不快而已。 不过,在谢钧面前,谢明曦并未将这一丝不快流露出来,笑容如常:“父亲两日后去户部任职,我的及笄礼也快到了。说起来,算是双喜临门了。” 谢钧笑道:“正是。我在鸿胪寺多年,如今一朝调职去了户部,少不得要宴请同僚。我想着,索性就在你及笄礼的那一日摆酒。顺便多邀些女客来观礼,你的及笄礼也热闹些。” 谢明曦含笑道:“一切但凭父亲安排。” …… 两日后,谢钧去户部任职。 谢钧做官能耐平平,不过,应酬交际颇为擅长,也深谙为官中庸之道。初来乍到,慢慢接手前任户部郎中留下的事情,并未急着烧“三把火”。 又隔两日,便是谢明曦的及笄礼。 如今谢府没有正经的主母,徐氏出身低微,和身份高贵的女眷们来往,总缺了几分底气。也因此,谢钧少不得要多操几分心。他特意邀了诸同僚来赴宴,同僚们总得带上女眷。如此一来,及笄礼也能热闹些。 ……事实证明,谢钧真得想多了! 这一日前来观礼的女眷,比之前预想中的多了三倍不止。 莲池书院里所有的学生都来了。一同前来的,自然还有这些少女们的母亲。谢明曦所有的同窗,也一并来了。 林微微夫妻一同前来,方若梦夫妻相携而来。贵为皇子妃的萧语晗和李湘如,也一并前来。 京城名门,诸如俞家顾家,都有女眷前来观礼道贺。 宫中的俞皇后,命女官芷兰送来了丰厚的及笄礼。 这一日的谢府,几乎被前来观礼之人踏破门槛。 “启禀大老爷,”徐氏身边的丫鬟行色匆匆地来回禀:“老太太没料到今日会有这么多的客人前来观礼,之前准备的酒席,怕是远远不够。” 没见过什么大场面的徐氏,简直要被川流不息的观礼女客弄懵了! 就是谢钧,也未料到会有如此盛况! 直到此刻,谢钧才清醒又深刻地意识到谢明曦的声名到底有多响亮!没接到帖子主动登门来观礼道贺的客人,竟占了大半! 他特意邀同僚携家眷前来的举动,完全是多此一举! “去告诉老太太,立刻打发人去最近的酒楼,直接定下今日所有的酒席。”谢钧当机立断:“让酒楼里准备好酒席,待到中午,直接送到谢府来。” …… 谢家的纷扰忙乱,并未影响到谢明曦。 她今日反而是最镇定最悠闲的一个。 及笄礼中,要换三次礼服,梳发三次,加簪三次。所有流程,她看过数次,早已了然于心。 更何况,还有最亲近最敬爱的师父在身边时时提点,她心里异常踏实,半点不乱。 几个同窗好友,也都伴在她身边,低声说笑。 “谢妹妹,你今日及笄。待过了今日,便该定下婚期了。”林微微挤眉弄眼地调笑。 尹潇潇和五皇子的婚期已定下,在九月中旬。 之后,便该轮到谢明曦和盛鸿了。 方若梦接过话茬,低声笑道:“七皇子殿下苦等这么久,总算等到你及笄了。”少女及笄,才算长大成人。 众人想看谢明曦面红娇羞,显然是要失望了。 谢明曦神色安然,悠然一笑:“待我出嫁之时,或许你们都有喜讯传来,未必能亲来谢府贺喜。” 已经成亲的几个,立刻被打趣地红了脸。 唯有李湘如,笑容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黯然和苦涩。 她倒是想早日怀上身孕。可成亲一年,四皇子和她同房的次数寥寥可数……她一个人,哪里生得出孩子来? 谢明曦有意无意地瞥了李湘如一眼。 正文 第五百一十八章 及笄(二) 李湘如何等高傲好强。 嫁给四皇子这一年多来,不管何时何地,李湘如提起四皇子,都是一副满面甜蜜恩爱的样子。心里的酸涩苦楚,从不流露。 在谢明曦面前,李湘如更不肯流露半分,立刻露出适时的娇羞。 谢明曦心里呵呵一笑,故意问道:“李姐姐和四皇子夫妻恩爱,想来很快便有佳讯了。” 李湘如心肺被刺得直抽抽,故作羞涩地笑道:“萧姐姐比我还早嫁两个月,你不催着她,倒是催促起我来了。” 萧语晗轻轻咬了咬下唇,目中闪出喜悦的光芒。 李湘如心里一沉。 果然,就听萧语晗轻声笑道:“我日子尚浅,胎还未坐稳。不过,这里并无外人,我说了也无妨。你们别在外宣扬就是。” 萧语晗竟已有了身孕! 众少女立刻出言道喜。 谢明曦也有些意外,歉然笑道:“我若早知你有孕,便不让人送请帖给你了。” 以她们的同窗之情,她送了帖子,萧语晗岂能不来? 萧语晗抿唇一笑,柔声道:“我们数年同窗,何等情谊。今日你的及笄礼,我必是要来的。待会儿观礼,我便不去了。在你的闺房里稍坐片刻。”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又看向尹潇潇:“烦请尹姐姐也留下吧!陪着萧姐姐说说话。” 尹潇潇立刻点头应下。她和萧语晗最是交好。再者,她已是待嫁之身,抛头露面地观礼也不太合适,留下也无妨。 众人有说有笑,唯有李湘如,一颗心似被油煎一般,生生挤出的笑容,怎么看都有几分僵硬。 …… 盛大的及笄礼,耗时颇长,要两个时辰之久。 谢明曦前世十四岁时就被送入四皇子为侍妾,及笄礼那一日,冷冷清清独自度过。 今生,高朋满座,师长亲眷好友皆在身边。不管真心假意,人人面上都是笑意,犹如众星捧月一般,将她簇拥在中间。 谁人不虚荣?谁人不喜欢如此光芒万丈的时刻? 谢明曦半点都不矫情地承认,她今日心情极好。 倒是之前信心百倍的颜蓁蓁,在见到拥挤成群的宾客时,差点傻了眼。 颜蓁蓁双腿有些发软,扶着谢明曦胳膊的手也哆嗦了一回:“谢、谢姐姐,怎么这么多人?” 她看着眼晕怎么办! 谢明曦笑着瞥了颜蓁蓁一眼:“怎么了?是不是有些怕了?你若是胆怯,现在换人还来得及。” 颜蓁蓁立刻挺直胸膛,腿也不软了,手也不哆嗦了,说话底气也足了:“你别小瞧人,我才不胆怯!” 谢明曦懒得揭穿色厉内荏的颜蓁蓁。 真不胆怯,就别一直攥着她的胳膊不放嘛! 顾山长也看了过来,温声道:“及笄礼,是一个少女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颜蓁蓁,你今日既为明曦赞者,万万不可怯懦失仪。免得扰了明曦的及笄礼,也会给众人留下不佳的印象。” 怎么办? 山长这么一说,她更紧张了怎么办? 颜蓁蓁心里暗暗打鼓。 不知怎么地,她忽地想起了几年前书院大比那一日。上场比试之前,她是何等自信奕奕。可到了台上,她却陡然懵了,头脑一片空白。将一切都弄砸了! 今日,她会一洗前耻,还是会重蹈覆辙? …… 今日,颜蓁蓁更不该再次紧张过度出丑吧! 谢明曦神色如常,心里也有些许担忧。 人生唯一的一次及笄礼,当然是不出差错为好。 颜蓁蓁的骄傲自信,曾被狠狠地击溃过。这几年来,颜蓁蓁口中从来不提,实则心里从未真正忘怀过。便如摔倒过一回,想在同一个地方站起来,绝不是易事。 不过,谢明曦也无暇再多思了。 及笄礼已正式开始,她端立敛容,凝神倾听顾山长训诫。 颜蓁蓁要做的事,其实很简单。待顾山长说完话之后,将手中的托盘呈至顾山长面前,由顾山长从托盘上拿起发簪,为谢明曦簪在发上。 不过,在众目睽睽之下,一直伴在谢明曦身边的颜蓁蓁,同样是众目所瞩。所有细微的动作,都不能有半分差池。 站姿要优雅,呼吸要轻缓,微笑要柔美,呈送发簪的时机要恰到好处。 颜蓁蓁,你可要撑住! 谢明曦跪坐在顾山长面前,颜蓁蓁定下心神,端着发簪上前,恭敬呈上。顾山长赞许地看了颜蓁蓁一眼,取过发簪,为谢明曦簪在发间。 万幸未出差错! 颜蓁蓁心中长松一口气。 谢明曦也彻底放了心,起身之际,和颜蓁蓁迅速交换一个会心的笑意。 …… 前来观礼的宾客,多是女子。男子们要么在正堂,要么站得颇远。 谢钧身为父亲,今日一直站在一旁,满心欢喜,满面骄傲。 “听闻谢大人已去了户部任郎中。” “户部可是六部中最炽手可热的去处。真没想到,这户部郎中一职,竟落到谢大人身上。” “这也不稀奇。谢三小姐是未来的七皇子妃,七皇子殿下为了讨佳人欢心,亲自去求皇上。要给未来岳父谋一个正经的实缺。这等事,皇上总不会不允。” “其余诸皇子妃皆出身名门,唯有谢三小姐出身不太高。在七皇子大婚前,给谢大人升一升官职,也在情理之中。” 谢钧去户部任职一事的缘由始末,自然瞒不过消息灵通的朝中重臣。家中女眷,便也听闻一二。 趁着谢明曦换礼服之际,几个品级高的诰命贵妇,便低声闲话起来。 妻以夫贵。丈夫的官位越高,自己的身份地位也越高。几位诰命贵妇中,便属赵阁老的夫人地位最高。 赵夫人亲临谢府,也有几分私心。 赵家几个年长的儿女都已婚嫁,唯有幼子赵奇的亲事尚无着落。老来得子,难免娇宠几分。 赵奇坚持娶一个自己中意的少女。 赵夫人也只得费尽心思,不着痕迹地到处相看了。 容貌才学品性家世都是上上等,才能入赵夫人的眼。这么一想,可不就是莲池书院的学生最出色么? 赵夫人的目光,落在了颜蓁蓁身上。 正文 第五百一十九章 相中 颜蓁蓁,颜阁老幼女,今年十五岁,容貌明艳,活泼灵动,才学出众。 几年前的书院大比,确实曾出丑失仪。不过,那时颜蓁蓁尚且年少,心性不稳。如今过了五年,颜蓁蓁已沉稳持重得多了。 唯一可虑的,是赵阁老和颜阁老政见略有分歧。赵阁老素来以陆阁老马首是瞻,颜阁老则和李阁老来往密切一些…… 话说回来,政见不和,其实结亲也无碍。 李阁老的长孙,不就娶了方阁老家的孙女吗? 赵夫人心里暗暗盘算着,目光又落在了颜蓁蓁明艳的脸庞上。 一旁的贵妇,似有所察,低声打趣道:“赵夫人今日一直四处张望,莫非是在替令公子相看?” 八字还没一撇的事,赵夫人如何肯承认,立刻笑着将话题岔了开去。 只她相中也没用,还得寻一个合适的机会,让自家儿子相看一回才行! 好在赵奇和七皇子相交莫逆,谢明曦和颜蓁蓁也是好友。想让赵奇和颜蓁蓁碰面,倒也不是没机会…… 等等! 赵夫人目光一飘,眼角余光忽地闪过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孔,顿时错愕不已。 赵奇!!! 他怎么跑这儿来了! 赵奇旁边那个黑衣俊美少年,该不会是…… “七皇子殿下怎么也来了!”赵夫人耳边响起一个贵妇的轻呼声:“谢三小姐的及笄礼,他这个未婚夫婿前来观礼,怕是不太合适吧!” 另一个贵妇笑道:“这有什么不合适的。京城谁人不知七皇子殿下对谢三小姐一片情深。今日谢三小姐及笄,这等吉日,殿下来悄悄看上一眼,也是难免。” …… 盛鸿确实是悄悄前来!而且,是在及笄礼举行之后,才露了面。 谢钧也是一脸惊讶,显然也看到了盛鸿。 及笄礼正在进行,谢钧不便随意走动,只得以目光向盛鸿示意。 盛鸿咧咧嘴,冲岳父灿然一笑。 岳父谢钧,差点就被未来女婿这一笑闪花了眼。心里忍不住暗暗唏嘘。想当年,他素有京城第一美男子之美誉。现在算是被未来女婿比下去了。 此时,谢明曦换了礼服出来了。 唇畔含笑,目如秋水,眸光盈盈。 盛鸿的目光定定地落在谢明曦的脸上,舍不得眨眼。 谢明曦略略垂眸,心中忽地一动,迅疾抬眼一扫。正好和盛鸿的目光对了个正着。盛鸿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冲谢明曦笑得格外璀璨。 谢明曦:“……” 这个盛鸿!怎么悄悄跑来了! 她之前还特意叮嘱过,让他老实安分地待在宫中,别往谢府跑。他当时乖乖点头应了。没想到,还是来了! 谢明曦忍住瞪他的冲动,迅速收回目光。 …… 接下来的观礼过程中,盛鸿倒是没闹出什么幺蛾子。就这么安分地待在角落里。 奈何他这张俊脸辨识度太高,想低调也不可能。很快,便有人认出了他来。然后,往这个角落里频频看了过来。 糟了! 好像一不小心,抢了媳妇的风头啊! 盛鸿压低声音,抱怨身畔的赵奇:“都怪你。我之前就和你说了,今日不该到谢府来。你偏要拖着我来。现在好了,我媳妇肯定生气了!” 赵奇:“……” 殿下你可要点脸吧! “我随口一说而已。明明是你自己想来,怎么赖到我头上了!”赵奇压低声音,目光忍不住飘到了谢明曦身侧的紫衣少女身上。 这个姑娘,生得水灵又好看。皮肤分外白皙,一双大眼格外灵动,一笑间眸光流转,神采飞扬神气活现…… 真是越看越好看! 盛鸿瞥了魂不守舍的赵奇一眼,低声揶揄:“如何?今日来这一趟,值不值得?” 当然值得! 必须值得! 赵奇咧嘴,又偷偷看颜蓁蓁一眼。 盛鸿看在眼里,笑在心里。 赵奇和他同龄,今年也是十六岁,亲事一直未定。谢明曦的及笄礼,请了颜蓁蓁为赞者。盛鸿无意中在赵奇面前提起过一回,赵奇对传闻中“性情耿直”的颜姑娘生出好奇之意。厚颜央求自己带着他来谢府,悄悄见一见颜蓁蓁。 结果,一见便入了眼上了心。 瞧瞧那副没见过姑娘家的德性!笑得像个二傻子一般! 盛鸿在心中那不屑轻哼,然后,冲端正而立的谢明曦笑了一笑。 …… 瞧瞧那副没见过她的德性!笑得傻里傻气! 谢明曦深深嫌弃未婚夫婿丢人现眼,眼角余光略一扫,便不再多看。 待及笄礼成,众贵妇围拢上前,纷纷出言道喜。 谢钧此时终于得以抽身,迈步去了盛鸿面前。 正要拱手行礼,盛鸿已抢先一步上前,行了晚辈礼:“小婿不告自来,颇有唐突之处。还请岳父见谅!” 赵奇在一旁听着,都替盛鸿脸红。 还没成亲,就一口一个岳父叫上了。 论厚颜,他比起七皇子殿下相差何止千里! 谢钧倒是半点不嫌盛鸿脸厚,一脸岳父看佳婿的慈祥温和:“殿下和明娘早已定亲,便是来观礼,也在情理之中,并不失礼。只是,我事前不知殿下会来,并无准备。倒是委屈殿下了。” 盛鸿笑道:“岳父何来此言。我半点不觉委屈,只怕我冒然前来,明曦心中不喜。若是明曦见怪,可得请岳父打打圆场。” 谢钧笑着一口应下。 赵奇着实开了眼界。 翁婿如此相得,简直是世间难寻! 当着众人的面,谢钧不便询问忽然被调至户部之事,只笑道:“殿下既是来了,还请留下一并用午宴吧!” 盛鸿笑着应了。 赵奇说道:“殿下一个人留下太过惹眼,我便牺牲一回,陪殿下一并留下。” 盛鸿:“……” 还要不要脸了?分明是相中了颜蓁蓁,厚颜赖着不走,想找机会套近乎吧! 盛鸿斜睨赵奇一眼。 赵奇视若无睹,对着谢钧笑得分外殷勤:“打扰谢叔叔了。我姓赵,单名一个奇字,家父是赵阁老。” 谢钧立刻笑得格外热情:“赵公子大驾光临,令谢家蓬荜生辉。赵公子一定留下,吃了午宴再走。” …… 正文 第五百二十章 舅兄 赵奇那一点小心思,终究没得逞。 及笄礼成后,午宴开席。 男子和女客们的宴席各自分开,根本没有打照面的机会。便是盛鸿,也未能再见一见谢明曦。他自然也没机会见那位水灵可爱的颜姑娘了! 盛鸿身份尊贵,理应坐在首席上座。 这么一来,谢钧这个准岳父便要居于下首。 盛鸿笑道:“我是明曦的未婚夫婿,今日悄然来观礼,颇有唐突之处。承蒙岳父宽宏大度,没有见怪,我岂能再坐上首。此事万万不可!” “我和赵奇独坐一席便可。” 在众人面前,给足了岳父颜面。 谢钧面上大大有光,一张俊美儒雅的脸孔满是笑意:“殿下不愿张扬,便依殿下的主意。” 两人独坐一席不免冷清。只是,今日来谢府的男子多是谢钧同僚至交。女眷们前来,也多携女儿前来,并无和盛鸿年龄相当的少年。 若谢元亭未曾脑抽犯下大错。以谢明曦同胞兄长的身份出面招呼最合适不过。 现在,也只有令二房的谢元舟谢元蔚兄弟两人撑一撑场面了。 谢钧低声吩咐下去,很快,谢元舟和谢元蔚便来了。 …… 谢元舟今年十四岁,生得浓眉大眼,性情爽朗活泼。谢元蔚年龄略小,今年只有九岁。眉眼俊秀,略显腼腆。 谢元舟读书略迟,自九岁起才开蒙读书。不过,杨夫子颇有才学,精心教导。谢元舟勤奋苦读几年,在今年初考上了博裕书院。 谢元蔚自四岁来京城,到了五岁便开蒙。且读书颇有天分,比谢元舟更胜一筹。 正经的大舅兄没露面,前来相陪的是没有血缘关系的二房堂弟。换了别人,心里难免有些不痛快。 盛鸿对谢家那点不欲为人知的“家丑”知道得一清二楚,自不会介怀。对谢元舟兄弟颇为和善。 “元舟,”盛鸿笑问:“你今年刚考入博裕书院,在书院里还适应吧!” “书院里学风浓厚,一个个读书勤奋刻苦,夫子们也十分尽心尽责。” 谢元舟一开始有些拘谨,两句话一说,便露出了活泼的本性:“别的学生都只十一二岁,我在学舍里年龄最大,顺理成章做了舍长,倒是意外之喜了。” 说起自己年龄最大,半点不以为耻,反而一脸骄傲自豪。 盛鸿哑然失笑:“做了舍长,可得勤奋读书。免得别的学生心中不服。” 在书院里,众同窗最先看的不是你出身如何家境如何,而是学业。要做舍长,学业必须要让众人折服! 谢明曦做了五年舍长,一众骄傲自信的名门闺秀无不心服口服,也有一半归功于此! 谢元舟对谢明曦这个堂姐也格外敬佩,闻言笑道:“殿下说的是。我一定以明曦堂姐为榜样!” “有志气!”盛鸿笑着赞了一句:“不过,也别太谦逊低调,免得被人欺负。若有不长眼地要欺辱于你,只管报上我的名字。” 谢元舟顿时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这有何不敢!”盛鸿眨眨眼笑道:“我是你堂姐夫,为你出头撑腰也是应该的。” 谢元舟听得心里热乎乎的,想也不想地说道:“日后,我一定好好读书考科举。给明曦堂姐撑腰!” 盛鸿:“……” 盛鸿的神情颇有些微妙。 谢元舟这才后知后觉地发现,刚才自己冲口而出的话似乎有些不妥。 眼前的七皇子,是明曦堂姐的未婚夫婿。他一张口为明曦堂姐撑腰,岂不是暗指盛鸿以后会苛待妻子? “我没有指责暗喻殿下不好的意思,殿下千万别误会。”谢元舟年轻脸嫩,涨红着脸解释:“我只是想着,不能给堂姐丢人……” 盛鸿很快回过神来,笑着拍一拍谢元舟的肩膀:“家中有姐妹,身为男子,确实应该好学上进。日后撑门立户,谁人都不敢小瞧谢家女儿。你有这份心思,我这个做姐夫的,心中也觉快慰。” 一直没出声的谢元蔚,此时也忽地冒出一句:“我和二哥想的一样,殿下不生气就好。” 比起凉薄自私心思不正的谢元亭,谢元舟谢元蔚才是舅兄应有的样子! 盛鸿暗暗替媳妇欣慰一回。 赵奇很快从未能再见颜蓁蓁的失落中振作起来,笑着说道:“两位谢公子都是好样的。来来来,我们喝上一杯!” 谢元舟笑道:“三弟还小,从未饮过酒。我酒量也不高,厚颜敬赵公子两杯如何?” 年轻人有说有笑,推杯换盏,席间很快热闹起来。 …… 坐在上席的穆大人,似随口笑问谢钧一句:“今日为何不见谢大公子?” 谢元亭在田庄“养病”之事,知晓之人不在少数。 今日盛鸿前来,谢元亭未露面,倒是二房的谢元舟谢元蔚有模有样地招呼起了七皇子。众人看在眼里,少不得暗自揣度。 不过,这是谢家家事,谢钧不提,谁也没出声询问罢了。 没想到,穆大人就这么直接地问出了口。 穆家和淮南王府结了亲。谢家和淮南王府反目成仇。穆大人这是偏着亲家,故意当着众人的面让谢钧难堪啊! 众人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一起看向谢钧。 我谢钧的儿子怎么样,和你有个屁关系! 谢钧心中恼怒不已,面上却露出些许伤怀之色:“元亭病症一直未好,只得在田庄里养病。有劳大人挂记了!” 穆大人今日颇有些哪壶不开提哪壶的意思,露出些许讶然:“病症一直不好,总得请名医瞧瞧。总这么一直待在田庄里养病,什么时候病才能好?” “还是早些将他接回谢府,请几个好大夫来,仔细看诊开方静养才好。” “也免得有人乱嚼舌头,说什么兄妹失和谢大公子被放逐之类的闲话。于谢大人名声不太好听啊!” 谢钧:“……” 谢钧就是修养再好,脸上也有些挂不住了。 这和当面打脸,也没什么区别! 这口闷气,到底要不要咽下? 没等谢钧做出决定,邻席的盛鸿忽然站起身来。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一章 缘故 七皇子殿下这是要做什么? 众人迅速对视一眼,目中闪过看好戏的兴奋。 看热闹不嫌事大。这等心思,人皆有之。 “穆大人对岳父的声名如此上心,对谢家家事如此关切,这份同僚之情,着实令人动容。” 盛鸿俊脸含笑,语气中的讥讽之意,却毕露无疑:“穆大人既这般挂念我大舅兄,不如,我陪穆大人亲自去一趟田庄,探望一回如何?” “如果穆大人还不放心,不如我自宫中带两个太医前去。当着穆大人的面,让太医为大舅兄看诊开方。” 穆大人:“……” 刚才谢钧有多难堪,现在穆大人就有多难堪! 偏偏对方是七皇子,他根本无力回击,只得僵笑着给自己找台阶:“殿下说笑了。我刚才只是随口说笑,如何能当真。” 盛鸿呵呵一笑:“我也是随口说笑,绝无讥讽之意,穆大人别放在心上。” 穆大人:“……” 看着穆大人忽红忽白的面色,谢钧心里别提多畅快了。笑着“打圆场”:“穆大人心胸宽广,最喜说笑,怎么会区区几句玩笑话动气。殿下多虑了。” 然后,热情地招呼穆大人喝酒。 果然是一场好戏! 众人心里暗呼过瘾,面上却都未流露出来。继续推杯换盏。 …… 女子席间,倒是和睦融洽的多。 谢明曦和同窗好友共坐一席,浅饮了几杯果酒。 今日席间,颜蓁蓁比平日矜持了许多。便是果酒,也一滴不沾。满桌美味佳肴,略略动了动筷子,便搁了下来。 哟!好一位端庄的大家闺秀! 众同窗看在眼底,不由得暗暗偷乐。 颜蓁蓁那点小心思,众少女岂能不明白?隔邻桌席上,可还有许多名门贵妇呢! 谢明曦瞄了矜持过了头的颜蓁蓁一眼,低声揶揄:“你只吃这几口,能吃得饱吗?” 颜蓁蓁目不斜视,轻声应道:“晚上回府,多吃一碗便是。” 谢明曦哑然失笑。 不过,今日颜蓁蓁确实表现极佳。不少贵妇都频频瞩目留意。或许,过了今日,便要有人去颜家登门提亲了…… 从玉悄然挪步过来,凑到谢明曦耳边,低声轻语数句。 颜蓁蓁下意识地竖长耳朵,也只零星听到几个词,诸如“穆大人”“大公子”“七皇子”。再多的,便听不清了。 颜蓁蓁瞟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还是那副笑盈盈的模样,从面上根本窥不出半分真实情绪。 颜蓁蓁没有多问,其余同窗也只做不知。 直至午宴散了,众人一一离去,颜蓁蓁终于窥了个闲空,凑到谢明曦耳边低声询问:“午宴的时候,是不是闹了什么不愉快?” 谢明曦轻描淡写地应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颜蓁蓁“耿直”的性情再次毕露无疑,扁扁嘴道:“分明就是出了什么事!你却不肯告诉我,压根没拿我当好友!” 谢明曦挑了挑眉,故作讶然:“你到现在才知道吗?真是太迟钝了!” 颜蓁蓁:“……” 颜蓁蓁被气得跳脚:“喂喂喂,你也太过分了吧!为了今日替你做赞者,我准备了好几天,今日辛苦了大半日。你怎么能这样对我!” 笑闹一番后,颜蓁蓁告辞离去。 谢明曦脸上的笑意,悄然隐没。 …… 客人全部离去,唯有盛鸿厚颜留了下来。 谢明曦来见谢钧,和盛鸿少不了打照面。 谢明曦并未理会盛鸿,张口便问谢钧:“穆大人今日在席间骤然发难,到底是为了何缘故?” 谢钧语带责怪:“明娘,你见了殿下,为何不行礼?你这样也太失礼了!” 没等谢明曦出声,盛鸿已经抢着说道:“不必行礼,这样随意些挺好。” 谢钧:“……” 算了!你高兴你乐意就行!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瞥了装乖卖巧的盛鸿一眼。盛鸿冲谢明曦眨眨眼,借眉眼传情示意。 谢明曦没有搭理,又看向谢钧。 谢钧定定神,低声道:“我也觉得奇怪。穆大人是我以前的顶头上司,我对他一直颇为尊敬,从无逾矩冒犯之处。便是离职之时,我也十分恭敬。” “万万没想到,他今日会当着众人的面故意令我难堪!” 今天是她的及笄礼,当着宾客的面让谢钧难堪,也是故意给她添堵! 谢明曦眸光微闪,唇畔露出一丝冷笑:“此事,必和淮南王府有关!” “你的意思是,此事是淮南王指使的?”谢钧略略皱眉。 “不是淮南王。”盛鸿在一旁插嘴:“淮南王病了一年多,一直静心养病,根本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谢明曦淡淡接了话茬:“如果是淮南王,手段也不会这般直接粗暴。如果我所料未错,应是淮南王世子的手笔。” 纵观淮南王府,最蠢的人莫过于淮南王世子了。 便是盛渲,也比老子强得多,不会使出这般直接的手段! 谢钧想通这一节后,也是满心怒气,冷哼一声:“今天是你的及笄礼。淮南王世子这是成心要膈应我们父女!” “好在七皇子殿下为我们父女出了这口恶气!” 盛鸿不动声色地挺直腰杆。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如此说来,我得多谢殿下才是。” 盛鸿咳嗽一声,腰杆又略略弯了回去:“些许小事,不足挂齿。” 谢钧:“……” 小两口耍花腔是情趣。他还是别在这儿碍眼了! 谢钧抽了抽嘴角随意找了个借口便先走一步:“我还有事,先去书房。明娘,你待会儿送殿下出府。” 谢明曦点点头。 待谢钧离开之后,盛鸿才陪笑道:“明曦,你别生气。我不顾你的叮嘱来谢府,其实是有缘故的。” 谢明曦淡淡哦了一声:“什么缘故?” 盛鸿充分发扬了“重色轻友”“为了心上人插兄弟一刀也无妨”的美好品德,将赵奇意欲偷偷见一见颜蓁蓁之事说了出来: “……赵奇苦苦相求,我一开始压根没理他。结果,他又以同窗情谊相逼,我迫不得已才应下。” 正文 第五百二十二章 礼物 其实,谢明曦那点闷气早就消了。 现在故意绷着脸,只是捉弄盛鸿罢了。 盛鸿心里未必不清楚。可他还是愿意低头退让惯着她哄她高兴!他的心意,她又怎么会不明白? 谢明曦心头微热,看着盛鸿的目光也随之柔和了几分:“以后可别这般张扬冒失了。这等事传到宫中,让皇上和皇后娘娘知道了,少不得要数落你一顿。” 盛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我这般儿女情长,父皇确实会有些失望。不过,母后心中只会高兴。” 这倒也是。 身为一个对储君之位毫无野心的皇子,儿女情长英雄志短些,最多被人取笑几句,并无实质妨碍。 俞皇后竭力捧三皇子,压根不会介意盛鸿成不成器。 盛鸿自学业结束之后,也开始临朝听政。从年初之后到现在,也有几个月了。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领了差事,唯有身为七皇子的盛鸿未领实差。 也不能全怪建文帝偏心。 盛鸿一心韬光养晦,从不抢三皇子的风头。倒是摆出了辅佐跟随三皇子的架势。建文帝难免有些失望。 想及这些,谢明曦心中泛起微妙难言的滋味。半晌才低声道:“盛鸿,你这样做,实在有些委屈。” 盛鸿听出谢明曦的话中之意,露齿一笑:“明曦,你是在心疼我吗?” 谢明曦深深看了盛鸿一眼:“是,我是心疼你。” 明明是有能耐展翅飞翔的雄鹰,却未飞向高空,反而在低空打转。盛鸿的心里,也会有些不甘心吧! 盛鸿收敛笑容,伸出手,握住谢明曦的手,轻声道:“明曦,我不委屈。眼下,也唯有如此,我才能安然立足。” 二皇子进了礼部,三皇子进了户部,四皇子领了兵部,五皇子则去了刑部。 储君未立,上面有年长的四个皇子。他若在此时争抢着出风头,便是成为众矢之的。最安全稳妥的办法,便是退让一步…… 先求立足自保,再慢慢图谋将来。他有的是耐心,一点都不急。 有些话,盛鸿无需说出口,谢明曦也能明白。 谢明曦沉默了片刻,才道:“略作退让无妨,不过,谁要是不长眼地欺负到你头上来。你别忍气吞声。” 被人全心全意地放在心上的感觉,真是好得不能再好了! 盛鸿点点头,那一点笑意,自嘴角蔓延开来,很快染上了双眸。 谢明曦也弯起唇角,和盛鸿对视而笑。 …… 谢明曦抽回手,随口问道:“赵奇今日见到颜蓁蓁,是何反应?” 盛鸿揶揄地一笑:“别提了。他临走之前还央求我,让我向你说说情。请你在颜蓁蓁面前为他美言几句。” 所以,这就是中意了? 谢明曦挑眉一笑:“这等事,我可不能应。他若有意,便去央赵夫人请官媒提亲。或是正经的相看一回。若颜妹妹不乐意,谁也奈何不得。” 盛鸿有些无奈地耸耸肩:“这些话,我已经和他说了。他死皮赖脸地求我,我不点头他不走。” 在松竹书院读了一年半的书,同窗好友着实不少。其中,便属赵奇和他来往最密切交情最佳。 好友这般恳求,他张口拒绝,实在于心不忍。 谢明曦感慨不已:“人以类聚物以群分,此话半点不假。他能和你成为好友,倒是半点不稀奇。” 盛鸿:“……” 怼得盛鸿哑口无言,谢明曦轻笑出声:“罢了,既是如此,我便私下问一问颜妹妹。若颜妹妹肯见他,到时候我再替他们制造个见面的机会。” 盛鸿一本正经地拱手道谢。 谢明曦被逗得笑了起来:“你和赵奇,倒是投缘。” 盛鸿也笑了起来:“我和他同桌一年有余,交情总比别人好一些。” 闲话片刻,谢明曦便催促盛鸿离开。 盛鸿只得起身,从袖中的暗袋里取出一个精致小巧的长匣子,塞入谢明曦手中:“这是我送你的及笄礼。” 盛鸿颇有情趣,时常送些小礼物给谢明曦。像这般郑而重之的倒是第一回。 谢明曦正要打开匣子,盛鸿立刻出言阻止:“待我走了你再看。” 谢明曦有些讶然,一抬头,正好捕捉到盛鸿俊脸上的一丝可疑的红云。 这是害羞了? 谢明曦失笑不已:“好,我先送你离府,待会儿回了春锦阁再看。” …… 待盛鸿离开之后,谢明曦回了春锦阁。从玉等人都被打发退下了,屋子里只剩她一个人。她取出长木匣,打了开来。 木匣里放着的,是一支木簪。 看得出,做木簪之人十分用心,选的是最上乘的檀木,色泽古朴典雅,散发出淡淡的香气。簪头的海棠花雕琢得栩栩如生。 今日及笄,她收到许多珍贵的首饰头面。这根木簪,大概是最廉价的礼物。 却也是最珍贵的一个。 这是盛鸿亲自选料雕琢打磨而成的木簪。 不知他花了多少时间心思,才做出了这么一支木簪。一直瞒着她,直到今日才拿出来,口风倒是紧得很。 谢明曦的脑海中,闪过盛鸿略显羞臊局促的俊脸,忍不住又笑了一回。 心里似有滚烫的岩浆,冲破坚实的冰层,在心头滚动。 谢明曦对着镜子,取下头上华丽的金钗,换成了木簪,冲着镜中的美丽少女微微一笑。 心头的甜意,久久未散。 …… 两日后,谢明曦回了莲池书院。 顾山长目光一扫,便瞄到了谢明曦头上的木簪,随口笑问:“你的金钗怎么不戴,换成了木簪?” 谢明曦抿唇,轻轻一笑:“盛鸿亲手做的木簪。虽说丑了些,总是他一片心意。我便戴上了!” 顾山长:“……” 这都一把年纪了,还要不时被秀一回恩爱! 顾山长仔细打量一眼,颇为中肯地说道:“木簪做得不错,和普通的工匠手艺也差不多了。就这你还嫌丑,也太过挑剔了。” 谢明曦眨眨眼,谦逊地一笑:“当着师父的面,我哪里好意思夸他!故意说木簪丑罢了!” 顾山长:“……”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三章 苛待(一) 淮南王府。 淮南王久病在身,淮南王世子平日除了上朝之外,便留在府中伺疾,很少出外走动。 盛渲在兵部谋了差事,官职颇低。不过,因四皇子领着兵部,盛渲一心追随四皇子。在兵部倒是如鱼得水。 此时,盛渲和淮南王世子都在淮南王床榻边。 淮南王面色暗黄,透出久病未愈的虚弱老迈。不过,一双眼依旧深沉锐利。 那双深沉锐利的眼,如刀锋一般刮过淮南王世子的脸。 年已四旬的淮南王世子反射性地瑟缩一回。 淮南王目中闪过怒气:“我叮嘱过多少回。让你戒骄戒躁,沉稳行事,别胡乱出手招惹谢家。你当面答应得爽快,一转脸就将我的话抛诸脑后!” “谢明曦及笄当日,穆方在宴席上出言刁难谢钧。结果刁难不成,反被七皇子无情嘲讽,丢人现眼!” “你个孽障!真当别人像你一样,都是没脑子的蠢货吗?穆方这一张口,谁能猜不出和我们淮南王府有关联?” 淮南王越骂越怒,随手拿起手边的茶碗,便扔了出去。 淮南王世子连躲也不敢躲,任凭茶碗直直地砸中胳膊。然后咣当落了地。 褐色的茶水溅落,衣袍顿时湿了一片。 “今非昔比!这四个字,还用我教你吗?”淮南王咬牙切齿,一脸恨铁不成钢的神情:“不缩着脖子做人,还要送把柄给谢家。你脑子里装得都是水吗!” 淮南王世子被骂得面如土灰,心里颇为委屈,少不得为自己辩解几句:“我就是暗中让人递话给穆方,让他给谢家添添堵而已。” 谁能想到,那一日盛鸿正好也在,当众给了穆方难堪? …… 穆方是正经的三品朝堂官员,执掌鸿胪寺,平日所到之处颇受人敬重。结果,前日在谢家受了一肚子窝囊气,心里岂有不怒之理。 怪不到谢家,没能耐和七皇子较劲,自然就怪始作俑者了。 盛渲昨日去穆家赔礼,枯坐了半日才见到岳父的面。 穆方冷着脸对盛渲说道:“……梓淇嫁了给你,我们穆家和淮南王府是正经的姻亲。守望相助也是应该的。不过,这等当面打探别人家事的举动,委实不是君子所为。” “你回府去,代我向淮南王告罪一声。以后再有此类事,恕我不便‘相助’。” 提都没提淮南王世子一句。可见穆方对这个冲动蠢钝的亲家是何等不满! 盛渲拉下脸来陪笑道歉:“请岳父大人息怒。小婿回去之后,一定会将岳父大人之意告诉祖父。也请岳父大人放心,以后绝不会再有此事了。” 穆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连晚饭也没留,便打发盛渲离开。 盛渲在穆家碰了一鼻子灰。 病中的淮南王,从盛渲口中得知了事情的经过,焉有不怒之理!将淮南王世子叫来怒骂了一通…… 可惜,骂也没用。祸已经闯了,脸已经丢了,亲家也被惹恼了。 淮南王越看儿子越觉糟心:“别在这儿站着了!滚出去!” 待淮南王世子走了,淮南王才觉眼前清净些,再看长孙盛渲一眼,不由得长叹一声:“阿渲,此次是你父亲连累你了。” 以后,盛渲和岳家走动,少不得要多受些闲气。 盛渲满心憋闷,却也无可奈何。 别人坑他,他定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坑自己的人偏偏是亲爹,他有百般能耐,又能如何? …… 盛渲陪着祖父用完晚饭,才回了院子。 穆梓淇垂着头迎上前,轻声道:“晚饭已经备下,夫君现在可要用晚饭?” “不必了,我已陪祖父吃过了。”盛渲淡淡道。 穆梓淇便不再多言。 年轻娇俏的穆梓淇,如今面颊消瘦,身形也比往日消瘦许多。往日灵动的双眸,略显空洞,大而无神。 盛渲心情阴郁,看着穆梓淇这等死气沉沉的模样,想到岳父穆方那张冷漠不善的脸孔,顿时心头火起,冷笑一声道:“你这副模样做什么?让外人见了,还以为我整日苛待你!” 不是苛待吗? 当着外人的面还做做样子,到了私下,要么视若无睹,一张口便是冷言嘲讽。在床榻上也从未温柔怜惜过…… 自半年前起,盛渲的书房里又多两个小丫鬟。 看着那两个年仅十三四岁尚未发育完全身形娇小如女童的丫鬟时,她只觉反胃恶心,心底一阵阵发寒…… 穆梓淇眼眶涌起熟悉的温热,神色依旧木然。 她宁肯丈夫去书房,也不愿和他独处。 盛渲似窥出了她的心思,怒火愈发汹涌,冷笑连连:“怎么了?我是你夫婿,你莫非不愿亲近自己的夫婿不成?” 说完,便抓紧穆梓淇的手腕,将她拉进了寝室。 …… 莲池书院。 谢明曦正低头练字,从玉悄然走了进来,低声道:“小姐,淮南王府的大少奶奶递了帖子来。不知小姐可想见上一见?” 谢明曦手中动作微微一顿。 淮南王府的大少奶奶…… 谢明曦的脑海中闪过一张略圆的活泼俏丽脸孔,过了片刻,才道:“请她进来吧!” 从玉略一犹豫,仗着胆子低声道:“往日小姐和穆小姐还算和睦。只是,如今穆小姐已嫁到淮南王府,小姐何必再见她?” 只怕会平白生出事端来。 谢明曦淡淡道:“我心中自有分寸。” 从玉便不敢多嘴了,应声而退。 一盏茶后,门外响起了脚步声。 谢明曦站起身,转头看了过去。 一张既熟悉又有些陌生的脸孔出现在眼前。 饶是谢明曦早有心理准备,在亲眼看到穆梓淇的瞬间,也有些惊愕。出嫁不过一年,穆梓淇竟变得这般消瘦憔悴。 记忆中那个圆脸爱笑的娇俏少女,如今就像一朵失了水分的鲜花一般,枯萎得令人心怜。 “谢妹妹,”穆梓淇挤出一丝笑容:“我今日冒昧前来,打扰了。” 谢明曦将心里那一丝唏嘘按捺下去,冲穆梓淇笑了一笑,同样用了昔日的称呼:“穆学姐,快进来坐。” 正文 第五百二十四章 苛待(二) 穆梓淇走了进来,在谢明曦对面的椅子上坐下。 丫鬟们全部退至门外。 “她们两个是我的陪嫁丫鬟,”穆梓淇轻声道:“有她们守在门外,我们两个安心说话便是。” 谢明曦深深看了穆梓淇一眼:“在我这里,你不必惊惶。没有人敢窥探我和谁在一起,说了什么。” 穆梓淇哑然片刻,想说什么,忽地眼圈便红了,泪水滑落眼角。 谢明曦没有出言安慰,默默地将干净的丝帕递到穆梓淇手中。 穆梓淇接了丝帕,捂住双目,无声地哭了片刻。丝帕很快被泪水浸湿。半晌,穆梓淇的情绪才稍稍平静。 “谢妹妹,你一定觉得我很可笑。” 穆梓淇语气中满是自嘲和苦涩:“当日你来给我添妆,我顾忌着未来小姑,当众和你说日后不便来往。” “你没有和我计较,还好言安慰我一番。如今,不过短短一年,我便过成了现在这副模样。” “我本来无颜来见你,却又按捺不住,厚着脸来了。还在你面前哭哭啼啼,难道还想着你张口安慰我不成?” 话未说完,两行泪水又悄然滑落。 谢明曦无声轻叹:“穆学姐,当日之事,我早已不放在心上。你何必耿耿于怀?再者,淮南王府和谢家的恩怨,和你没什么关系。你也不必为此自责!” 穆梓淇红着眼眶道:“怎么会没有关联?” “你的及笄礼何等要紧。我的公公竟暗中打发人给我父亲送口信,示意他给谢家添堵。父亲看着我的颜面上,勉强应下此事。在谢府酒宴上故意出言刁难谢大人,令你难堪。万幸有七皇子殿下及时解围,否则,你的及笄礼都被闹得不得消停。” “我整日待在王府内宅,消息不甚灵通,直至今日才知事情始末。心里着实觉得对不住你,厚颜登门来道歉赔礼。” 说着,穆梓淇起身裣衽行礼:“谢妹妹,对不起!求你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原谅我父亲一回。” …… 谢明曦从不是宽宏大度之人。 相反,她十分记仇。招惹过她的人,她从不会轻易饶过。轻飘飘的赔礼道歉,更不会令她动容。 对着穆梓淇,她却硬不起心肠。 心中甚至有一丝无法言喻的歉意。 在穆梓淇出嫁之前,她本可以将盛渲喜好女童的癖好告诉穆梓淇……或许,更早一些,在穆梓淇和盛渲定亲的消息传来时,她便可以暗示穆梓淇。 只是,她和穆梓淇来往不多,远不及和林微微那般亲密。这等阴私之事,若无确实证据,无法取信于人。 若是她冒然张口,要如何向穆梓淇解释自己知晓盛渲不可告人的隐秘?如何令穆家人相信自己说的是实话? 再者,她已定下要对付淮南王府的计策,之前绝不会能走漏半丝风声,更不能被淮南王府警觉。 穆梓淇出嫁当日,淮南王府外闹出轩然大波。如果穆家就此悔婚,为穆梓淇另择亲事,穆梓淇也不会落到今时今日的地步。 她有许多理由可以说服自己,这一切和她没什么关系。可此时此刻,看着这样的穆梓淇,她如何狠得下心肠? “穆学姐,”谢明曦伸手扶起穆梓淇,目光有些复杂:“我从未怪过你。” 穆梓淇抬起泪眼,怔怔地和谢明曦对视片刻:“谢妹妹,你真得不怪我吗?” 谢明曦点点头,用手为穆梓淇轻轻擦拭眼角的泪痕:“此事已经过去了。我们父女没吃亏,倒是七皇子,言语犀利,颇有些咄~咄~逼人。令穆大人有些难堪。” “你若有空,便回穆家一趟,好生安慰穆大人一番。” 穆梓淇笑得有几分苦涩:“不瞒你说,我上午便回了娘家。只是,父亲余怒未消,几位兄长心里也不痛快。对着我也没好声气。都说是我连累得父亲成了笑话。” “如果不是为了我,父亲不会应下公公所请,也就不会自取其辱。说来说去,还是怪我嫁错了人。” 谢明曦挑了挑眉,冷然一笑:“这亲事,是你父亲替你定下的。当日淮南王尚未衰败,能攀上这么一门好亲事,穆家上下都沾沾自喜。” “你出嫁那一日,淮南王府门外闹成那样,你的兄长胞弟们,却没将你带回穆家。还是令你进了王府拜堂成亲。” “是他们将你推至这一步。现在,如何有脸怪你?” 穆梓淇凄然一笑,语气中的苦涩之意更浓:“他们张口就是责备,我根本无力反驳。” 便是张口反驳了又如何?难道还要和家人决裂不成? 她在夫家举步维艰,若再无娘家父兄撑腰,以后的日子怕是更难熬了。 谢明曦本想说什么,看着满脸自苦自怜的穆梓淇,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三从四德,牢牢束缚住了女子。而这世间,真正有勇气和世俗偏见抗衡的女子,又能有几个? 她可以,不代表穆梓淇也有这份勇气。 说得再多,也只是戳穆梓淇的心窝罢了。 …… 穆梓淇没待多久,很快便告辞离去。 谢明曦也未多挽留,将穆梓淇送至书院门口。 穆梓淇已将脸上的泪痕擦得干干净净,只有眼眶微微泛红,低低说道:“谢妹妹,以后若无要紧事,我便不来了。” 她们如今立场相对,便是见了面,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只余尴尬和难堪。 谢明曦没有出声,默默地握了握穆梓淇的手。 穆梓淇悲凉一笑,上了马车,很快离开。 谢明曦站在原地,目送马车远去。心情有些莫名的阴郁和沉闷。胸口似被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堵住一般。 良久,谢明曦才缓缓呼出一口气。正要回转,有着颜府标识的马车映入眼帘。 “谢姐姐,”颜蓁蓁从马车里探出头来,冲谢明曦挥手示意,明艳的脸庞满是欢快的笑意。眼前顿时亮了几分。 谢明曦心中的郁气,也因颜蓁蓁的到来散去大半,冲颜蓁蓁笑了一笑。 …… 正文 第五百二十五章 做媒(一) 颜蓁蓁从马车上跳了下来,笑嘻嘻地挽起谢明曦的手:“你怎么这么早就在门外等我了?” 两人之前约好了今日会面。颜蓁蓁在家中闲着无事,特意提前来了半个时辰。没料到,谢明曦竟已门外等候,害得她心里怪感动的。 谢明曦轻描淡写地应道:“之前穆学姐来找我闲话,我出来送一送她。没想到,正好你也来了。” 穆学姐? 颜蓁蓁一愣,旋即反应过来,皱了皱鼻子:“她怎么来了?” 没等谢明曦出声,又轻哼一声道:“你及笄那一日,她父亲可没说什么好话。若不是七皇子也在,可就让众人看了笑话。亏得她还好意思来见你。” 谢明曦不欲多说,随口扯开话题:“不说她了。我们进去说话。” 颜蓁蓁笑着嗯了一声。 …… 一盏茶后,谢明曦和颜蓁蓁在屋子里相对而坐。 片刻前,坐在谢明曦对面的是满面愧然愁苦的穆梓淇。此时,对面坐着的是眉飞色舞活泼灵动的颜蓁蓁。沉闷的气氛一扫而空。 “……这几日,便有两家登门来问我亲事。” 颜蓁蓁提起亲事,半点不羞涩忸怩,一派洋洋自得:“可见你及笄当日,我这个赞者表现极佳,大出风头。给众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谢明曦揶揄地笑了起来:“是是是!那一日你最出众,便是我也多有不及,甘拜下风。” 颜蓁蓁勉勉强强地谦虚一回:“你也只比我差了一点点而已。” 说笑几句后,颜蓁蓁才好奇地询问:“你特意让人给我送信,说是有事和我商议。到底是什么事?” 此事说来也是有趣。 赵奇在那一日见过颜蓁蓁之后,便上了心。每日都要打发人去求盛鸿一回。盛鸿被好友缠得头痛,只得让湘蕙出宫送信至莲池书院。 谢明曦无奈地接下了这个烫手山芋。 对着颜蓁蓁兴致勃勃的俏脸,谢明曦也未拐弯抹角,张口便道:“你对赵公子可有几分印象?” 颜蓁蓁被问得一头雾水:“哪个赵公子?” 看来是没什么印象了。 谢明曦淡淡道:“赵阁老的幼子,全名赵奇。那一日我及笄时,他随七皇子一起来了谢府。当时站在角落处,偷偷见了你一回,对你一见倾心。” 颜蓁蓁:“……” 当日她看似镇定,实则紧张得不得了,哪里还有闲心东张西望。根本就没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一个赵奇! 颜蓁蓁懵了一脸,谢明曦不疾不徐地继续说了下去: “赵家和颜家门当户对,赵奇聪慧过人,读书天赋不弱于陆迟。就是生得面嫩一些,缺了几分稳重。” “他对你有意,已求了家中父母,不日就会登门提亲。只是,他怕你不肯应下亲事。便求我在你面前美言几句。还厚颜想再私下见你一回。” “主要是想让你见一见他。若你也中意,便应下赵家的亲事。” “我今日便是要问你,可愿意见他一回?” …… 一炷香后,颜蓁蓁迈着绵软的步伐离开。 出了屋子,正好遇到顾山长。 今年书院学生多了不少,琐事繁多,顾山长也比平日忙碌得多。不过,见到以前的学生,顾山长依然十分欣喜。 颜蓁蓁却似未看见顾山长一般,如梦游一般从顾山长身边飘了过去。 顾山长:“……” 这孩子是怎么了? 虽说平日说话率直一些,却也知礼数。今日是怎么回事? 顾山长一头雾水,索性去了谢明曦的屋子里,张口询问了一回。 谢明曦听了之后,莞尔一笑,却不肯明说,只含糊道:“姑娘家大了,总有些心思。师父就别多问了。” 然后又笑道:“我约了颜妹妹明日去游明月湖,师父可想一同前去?” 明日不是休沐日,以顾山长的性子,肯定会坚持留在书院。谢明曦随口一提,料定了顾山长定会拒绝。 没想到,顾山长一口就应了:“也好。” 谢明曦:“……” 顾山长好笑地挑了挑眉:“你张口邀我同去,我岂能不应。你怎么这副神色?莫非刚才只是随口一说,根本没打算让我同去?” 谢明曦哪里肯承认,立刻道:“师父答应得这般爽快,我既惊又喜。这才愣了一愣。师父肯去,我心里不知多高兴。” …… 隔日,午后。 明月湖。 京城里有不少景胜之地,明月湖便是其中颇为闻名的一处。 明月湖占地约百亩,湖水清澈。到了夜晚,湖上泛着莹白月光,犹如明月落进湖中,景致极美。明月湖,也因此而得名。 此时已是初夏,明月湖上一片片碧绿的荷叶,偶尔还能见一两个浅粉色的花苞。微风徐来,湖水荡起层层涟漪。 此时泛舟湖上,和三五好友对坐品茗,谈笑风生,亦是人生乐事。 明月湖边,有不少专留着游湖的船舫,按着游湖的时辰收取租银,价格高昂。 其中一艘船舫的船家,今日喜笑颜开。原因无他,这艘船舫自一早就被定下。那位姓赵的公子,付足了一整日的租银,却至午后才来。如此一算,他可是大大占了便宜。 一张娃娃脸的赵公子,看着颇为年少,船家颇为殷勤地捧了热茶点心上去,随口一句:“赵公子看着颇为面嫩,今年应有十四了吧!” 赵公子当时脸就黑了。 船家顿时后悔不已,不敢再多嘴。 等了半个时辰,一位姓盛的公子来了。 诶哟!这位盛公子,怎么生得这般美貌!莫非是女子所扮?不过,个头这么高,也不可能是女子吧!天底下还有生得这般美貌的少年! 船家有个一激动就爱自言自语的坏毛病。 美貌且耳力敏锐的盛公子,听到了船家的喃喃低语后,神色也有些微妙。 又等了片刻,一辆马车缓缓来到了湖边。 美貌的盛公子眼睛一亮,站起身来。 不过,娃娃脸的赵公子动作更快一步,抢着起身下船,到了马车边。 马车门开了,率先下马车的,却是顾山长。 赵公子:“……” 盛公子:“……” 正文 第五百二十六章 做媒(二) 等等! 顾山长怎么也来了! 明艳水灵的颜姑娘哪儿去了? 骤然见了以严肃闻名的顾山长,赵奇猝不及防之下,懵了一脸,竟忘了行礼。 好在盛鸿反应极快,迅疾上前,拱手笑道:“学生盛鸿,见过山长。山长今日有雅兴来游湖,是我和好友赵奇之幸。” 顾山长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瞟了呆若木鸡的赵奇一眼:“赵公子似乎不太欢迎我一并前来。” “这怎么会。”盛鸿笑着接了话茬,亲热地拍了拍好友的肩膀:“赵奇,还不快些向山长行礼。” 这两巴掌看似轻飘飘的,实则暗含内力手劲颇大。 赵奇差点没被拍趴下,总算回过神来,忙拱手陪笑:“赵奇见过顾山长。顾山长大驾莅临,我受宠若惊,这才反应不及。有失礼之处,请山长多多见谅。” 顾山长淡淡一笑:“无妨。” 然后,便未多言。 此时,马车上又下来两个少女。一个身着粉色罗裙,唇畔含笑,清丽秀美。一个穿着绿色罗裙,明艳中透着俏皮伶俐。 正是谢明曦和颜蓁蓁。 盛鸿冲谢明曦使了个眼色。 顾山长要来,怎么也不提前送个信,让他有些心理准备? 谢明曦略略耸肩,回了个无辜的神色。 顾山长可不是那么好糊弄的。昨日追根问底,她只得将实情告知。 顾山长听了之后,倒也没制止,只道:“你和盛鸿是未婚夫妻,私下见面无妨。不过,颜蓁蓁待字闺中,亲事未定,和赵公子私下相见,没有长辈在场,多有不便。明日有我在,便是颜家人知道了,也不会多心多虑。” “还有,此事你别告诉七皇子。我就这么突然前去,看一看他们是何反应。” 也正好趁机看看赵奇的为人品性如何。 师父都这么说了,身为弟子的谢明曦,岂能不应? …… 最初的震惊过后,赵奇的表现倒是可圈可点。 赵奇忍下了频频看颜蓁蓁的冲动,彬彬有礼地陪顾山长上了船舫。然后吩咐船家煮一壶清茶送来。 船舫上有消遣之用的古琴棋盘,亦有笔墨纸砚和作画用的一应器具。 顾山长坐下之后,冲谢明曦和颜蓁蓁笑道:“你们两人坐我身边来。” 谢明曦笑着应了一声,坐到了顾山长的左侧,颜蓁蓁则坐于右侧。赵奇在顾山长对面正襟危坐,坐姿比礼仪课上还要端正。 盛鸿忍住笑,也坐了下来。 顾山长目光一扫,淡淡问道:“赵公子已经结业,如今在府中可还继续读书?” 赵奇恭敬应道:“是,我打算参加今年秋闱。若有幸考中举人功名,便试一试明年春闱。这也是家父之意。” 顿了顿,又厚着脸自夸:“去年结业考试,我有幸考中头名。夫子们对我期许颇高,我从不敢有半分懈怠。” 赵家亦是簪缨世族。赵阁老对幼子的教育十分严格,并无纵容宠溺之举。赵奇也颇为争气。 能在松竹书院的结业考中夺得头名,可见赵奇之优秀出众。 顾山长目中露出一丝满意之色,淡淡笑道:“赵公子学业出众,勤勉立志,日后必成大器。” 没等赵奇松口气,又随口道:“今日湖上风光正好,我倒是有了诗兴。不知赵公子可有雅兴,作诗一首?” 即兴作诗,最能看出一个人的才学。 赵奇半点不惧,张口笑道:“听闻山长精擅书法,我今日斗胆班门弄斧。”转头吩咐船家取笔墨来。 便是谢明曦,也不由得对赵奇刮目相看。 明知顾山长是书法大家,赵奇竟还有勇气让人取笔墨写诗,只这份勇气,已令人嘉许。 也可见赵奇是真的中意颜蓁蓁。所以才会如孔雀一般,急着开屏…… 盛鸿似和她想到了一处,冲她促狭地眨眨眼。然后一本正经地张口对顾山长说道:“我不擅作诗,更不擅书法。不过,钓鱼我擅长得很。待会儿,我找船家要一根鱼竿,钓几条鱼孝敬山长。” 顾山长对盛鸿的态度就和缓多了,笑着说道:“也好,那我就等着今晚吃鲜鱼了。” 话一出口,才觉不对。 谢明曦最爱吃鱼。 这个臭小子,钓鱼哪里是为了孝敬她这个山长,分明是要讨未婚妻欢心。 顾山长忍不住瞪了盛鸿一眼。 盛鸿咧嘴一笑。 谢明曦也抿唇笑了起来。 …… 颜蓁蓁一直低着头,此刻悄然抬起眼。 一张清秀讨喜的娃娃脸顿时映入眼帘。察觉到她在看他,他按捺不住心里的雀跃欣喜,悄悄冲她咧嘴一笑。 十六岁的少年,偏偏生了一张嫩脸,看起来比她还要小一点。 颜蓁蓁:“……” 一直暗自喜悦的颜蓁蓁,此时心情骤然微妙起来,下意识地转头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似窥出了颜蓁蓁的心思,冲她安抚地笑了一笑。 慢慢观察,待过了今日再说。 颜蓁蓁略一点头。 船家送了笔墨和鱼竿过来。 赵奇起身,将笔墨铺好,殷勤地冲顾山长笑道:“山长先请!” 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赵奇生得面嫩讨喜,颇得顾山长眼缘。 顾山长微微一笑,起身走了过去。 此时,赵奇终于有机会正大光明地看向颜蓁蓁,一双眼睛热切得快放出光来了:“听七皇子殿下说,颜姑娘诗才出众,且书法极佳。不知我今日是否有幸一睹?” 颜蓁蓁心里暗暗得意,不无矜持地笑了一笑:“赵公子盛赞了。我们学舍作诗最好的当属秦姐姐,书法最佳的则是谢姐姐。比起她们,我略有不及。” 在赵奇殷勤又热切的目光下,颜蓁蓁优雅地起身走了过去。 谢明曦看在眼里,只觉好笑不已。 颜蓁蓁平日活泼好动,今日这一“矜持”,格外装模作样。 盛鸿兴致勃勃地拿起鱼竿:“明曦,随我一起来,我今日要露一手给你看看。” 炽烈的阳光,也不及盛鸿的笑容灿烂炫目。 谢明曦弯了弯嘴角,笑着起身,和盛鸿一起去了船边。 顾山长赵奇颜蓁蓁一起:“……” 正文 第五百二十七章 打动 赵奇略有些不满地瞪了好友一眼。 说好了来替他助阵,现在只顾着讨谢明曦欢心。 真是见色忘友! 奈何他瞪得再用力,目光也无法化为实质。盛鸿悠哉地到了船头坐下,熟稔地放上鱼饵,开始垂钓。谢明曦坐在盛鸿身侧。 两人并未靠得太近,中间少说也隔了三尺。也未说话,只偶尔对视一笑。可那股化不开的浓腻甜意,却从船头飘到了船尾。 顾山长视若无睹,略一思忖,便提笔落墨。 赵奇不敢再分神,立刻敛容凝神,思忖起来。 不过,他天生一张娃娃脸,哪怕此时神色端凝,看着也不觉严肃,倒有几分可爱。 颜蓁蓁有些羡慕地看了船头一眼,然后瞥了娃娃脸的可爱少年一眼,不知怎么,心里涌起一丝丝怅然。 如果她应了赵家亲事,日后嫁给赵奇……别人该不会以为她嫁了个比自己年少的夫婿吧! 赵奇自不知颜蓁蓁复杂微妙的心思,提笔作了一首咏明月湖。 顾山长细细看了一回,心里暗暗点头。 赵奇诗才确实出众,一笔字也写得苍劲有力,颇有功底。和那副脸嫩的模样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顾山长心里赞许,面上不动声色,招呼颜蓁蓁也看了一回。 颜蓁蓁见惯了才学出众之人。尤其是和谢明曦同窗五年,时常被谢明曦虐得体无完肤,见了赵奇的诗并未特殊反应。礼貌地夸赞几句罢了。 信心满腹的赵奇:“……” …… 船家慢悠悠地摇船至湖心。 盛鸿说自己擅长垂钓,倒不是吹嘘,未到半个时辰,便已钓了两条约寸长的鲤鱼。 鱼不算大,只能用来熬些鱼汤了。 谢明曦看着颇觉有趣,也从船家那儿要了鱼竿鱼饵来,依样施为,有模有样。 盛鸿趁机凑过来指点一番,还不忘安慰鼓励谢明曦几句:“初学垂钓,要有耐心毅力。便是半日钓不上来一条鱼,也不用着急,更不必灰心丧气。这垂钓看似简单,其实讲究颇多……” 谢明曦忽地抿唇一笑,手腕猛地用力拉扯鱼竿,晶莹的鱼线在空中划出一道优美的弧度。一条一尺多长的大青鱼啪嗒一声掉落在船板上。 盛鸿:“……” 不是从没钓过鱼吗? 为什么第一次垂钓,便钓上了一条大鱼! 让他这个自称擅长钓鱼的脸往哪儿放! “哇!这条青鱼真是不小!”颜蓁蓁一看这等热闹,哪里还能矜持得住,立刻放了笔快步过来,哇哇地惊叹不已:“谢妹妹,你真厉害,一出手便钓了这么大的鱼。” 赵奇也是天生活泼爱凑热闹的性子,之前很努力地假装沉稳持重。现在也按捺不住了,一脸欢快地凑了过来: “谢小姐真是初学垂钓啊!我看着怎么比七皇子殿下还要厉害得多!殿下忙了半天,也只钓了两条小鱼,连熬汤都不够。谢小姐钓上来的这条鱼倒是颇为肥大,足够饱餐一顿了。” 胸口又中一刀的盛鸿:“……” 看着一脸心塞的盛鸿,谢明曦轻笑不已。 她真不是有意让盛鸿丢人。 天生聪颖,一学就会,想低调都不行!真是没办法! …… 颜蓁蓁听得嘴馋,立刻笑道:“这么大的鱼,将鱼头鱼骨熬汤,鱼肉做成鱼丸,再放些鲜嫩的菜叶,一定清甜味美。” 赵奇连连点头附和:“颜姑娘说的是。还可以将鱼肉切成薄片,放在滚热的鱼汤里涮一涮再吃。鱼肉鲜嫩,不必蘸任何作料。” 一听就是爱吃会吃之人。 颜蓁蓁眼眸闪出神采,冲赵奇笑道:“你倒是擅品美食。” 赵奇被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看得心尖酥麻,笑着说道:“我不止会品尝,还会偶尔下厨,做几道菜肴。” 顾山长也走了过来,闻言笑道:“都说君子远庖厨。赵公子倒是例外。” 世家子弟,喜欢骑马射箭读书弹琴都不稀奇,喜好下厨的着实少见。 赵奇有些腼腆地承认:“我是家中幼子,父亲母亲一直对我颇为偏爱。我唯恐兄长们吃醋,自少时起便会下厨做些吃食给兄长嫂子们送去,也是我这个弟弟的一番心意。” 然后,有些担忧地看了颜蓁蓁一眼。 她会不会觉得喜欢下厨特别没男儿气概啊! 却未想到,颜蓁蓁的眼中骤然闪出了光彩,看着他的目光里终于有了笑意:“你会做什么菜肴?” 赵奇心中一喜,挺直胸膛答道:“赵府里聘了几位名厨,我时常请他们指点一二,家常菜肴我都会。” 想了想,又含蓄地吹嘘几句:“若我无心仕途,只凭厨艺,也能养活自己了。” 颜蓁蓁满脸惊叹:“如此说来,你的厨艺也不弱于任何名厨了。” 赵奇谦虚地一笑:“哪里哪里。” 谢明曦和盛鸿对视一笑。 真没想到,赵奇打动颜蓁蓁芳心的,不是家世才学,而是少时练就的厨艺。 …… 一个时辰后,船只靠岸。 赵奇和盛鸿送顾山长等人回了莲池书院。 此行谢明曦收获颇丰。除了盛鸿钓的几条小鱼外,谢明曦又钓了一条三尺长的黑鱼。 论数量,盛鸿无愧钓鱼老手之名。不过,那几条寸长的小鱼,和谢明曦钓起的两条大鱼一比,怎么看都有些寒碜就是了。 乘兴而来,满意而归。 便是顾山长,今日心情也颇为愉悦,随口笑道:“有这么多鱼,便照你们之前说的,今晚熬一锅鱼汤,将鱼肉一半做鱼丸,另一半切成鱼片,涮了来吃。” “颜蓁蓁,你打发丫鬟送个口信回府,今晚留下吃了晚饭再回去。” 颜蓁蓁立刻笑着应了。 盛鸿厚颜道:“我也留下,陪山长一起用了晚饭再回宫。” 反正是弟子的未婚夫婿,厚颜来蹭饭也不是第一回了。顾山长含笑点头。 赵奇站在盛鸿身后,悄悄伸手抵了抵盛鸿,示意盛鸿自己也想留下。 盛鸿正要张口,顾山长已看了过来,温和说道:“天色将晚,我便不多留赵公子了。” 赵奇:“……” 盛鸿:“……” 正文 第五百二十八章 媒人 这区别待遇,也太明显了吧! 赵奇没有硬赖着不走的勇气。只得拱手向顾山长作别:“山长,天色不早了,我出来一整日,确实该回府了,也免得家中父母忧心。” 顾山长微笑着略一点头。 赵奇又向盛鸿谢明曦颜蓁蓁作别,目光在颜蓁蓁的俏脸上溜了一圈,才依依不舍地离开。 颜蓁蓁目送赵奇走远,才收回目光。 赵奇走了,谢明曦才低声笑道:“师父也太小心了。便是留赵公子用晚饭,有盛鸿在,也无损颜妹妹闺誉。” 顾山长却道:“待赵家登门提亲,颜家应下亲事了,我再留他吃饭也不迟。” 现在嘛,无名无分的赵奇还是别进莲池书院了。 谢明曦听出顾山长的言外之意,不由得哑然失笑。 顾山长这护短的脾气,真的是改不了了。 …… 五日后,赵家请了官媒去颜家提亲。 颜家没有当即应下,说了考虑半个月再给答复。这也是女方应有的矜持。不管应不应亲事,都没有当场表态的道理。 赵奇也知此理,却耐不住心里的急切,去央求盛鸿:“……殿下,你替我请谢三小姐去一趟颜家,问一问颜姑娘心意。” 盛鸿每日要上朝听政,虽无实际差事,却得随时在建文帝身边听候差遣。内阁重臣议事时,他也都在一旁。每日还得抽出两个时辰习武学兵法,闲暇极少。 被好友这般缠着,盛鸿颇有些头痛:“你特意让人送信进宫,让我出宫来见你,就是未了这等小事?” “小事?!”赵奇一听这话,顿时激动愤慨不已:“好友的终身大事,在你眼里,就是区区小事而已?!” “你这么想,如何对得起我!” 盛鸿:“……” 盛鸿只得举手投降:“是我一时口误,说了错话!你的终身大事何等要紧!我这就去莲池书院。” 这还差不多! 赵奇立刻转怒为喜,十分亲热地拍了拍盛鸿的肩膀:“我就知道殿下最重情重义!” “是是是,我要是不去,就是无情无义了。”盛鸿笑着揶揄:“总得助你娶得美人归,否则,如何对得住你。”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能和盛鸿成为好友,赵奇的脸皮自然不会薄到哪儿去,闻言露齿一笑:“待我和颜姑娘定了亲,我定请你这个媒人连着喝上一个月的酒。” …… 当日下午,盛鸿去了莲池书院。 第二日,谢明曦便去颜府探望颜蓁蓁。 同窗几年,颜蓁蓁对谢明曦的感情十分复杂。从一开始的不以为然,到后来的处处较劲,再到后来的接连受挫,直至心服口服。 论交情,两人不算最好,却也算深厚。尤其是在做了谢明曦及笄礼的赞者之后,颜蓁蓁和谢明曦更亲近几分。 如今又因赵奇之事,两人来往愈发密切。 颜蓁蓁笑着问道:“你今日怎么特意到颜府来看我?”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我今日是受人之托,特意来问一问颜姑娘心意。” 受了谁的请托,不问可知。 颜蓁蓁的俏脸顿时浮起红晕,难得有一丝羞臊:“赵家刚提过亲,父亲母亲总要等上半个月再回复。这个赵奇,实在是太过急切了吧!” 口中抱怨不休,心里却是甜丝丝的。 谢明曦明知故问:“所以,你这是中意赵奇了?” 颜蓁蓁到底不是忸怩之人,很快便红着脸点了点头:“赵家来提亲后,母亲便问过我的心意。我已经点了头。等过些时日,让赵家官媒再来一回便是。” 论家世,赵颜两家门当户对。 论才貌,赵奇除了那张娃娃脸略显面嫩外,实在无可挑剔。 赵家一登门提亲,立刻便将之前来提亲的人家都比了下去。颜阁老也不计较什么和赵阁老政见不和的事了,很痛快地点了头。 谢明曦目中闪过笑意,打趣道:“从未想过,有朝一日,我也会为人跑腿做媒。” 颜蓁蓁也笑了起来。过了片刻,又有些忧心地叹了口气。 “怎么了?”谢明曦敏锐地察觉到颜蓁蓁语气中的失落怅然:“莫非你对赵奇还有何不满?” 颜蓁蓁惆怅地应道:“我就是担心。待日后成亲了,别人会不会以为我嫁了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夫婿。” 谢明曦:“……” 想到赵奇略圆的娃娃脸,谢明曦不厚道地笑了一回,没什么诚意地安抚:“长相是天生的,面嫩些也不是什么缺点。待日后,或许人人羡慕你也未可知。” 颜蓁蓁也只随口一说罢了,很快又高兴起来。 不管如何,这都是一门令她称心满意的好亲事了。 …… 一个月后,赵颜两家正式定下亲事。 至此,一众同窗好友,出嫁的出嫁,定亲的定亲……就连盛锦月,也已定下亲事。对方是侍卫马军都指挥使楚将军的幼子。 说起来,这个楚四郎,在京城也是小有名气。 楚家是将门,楚将军有三子一女。 楚四郎容貌生得也算俊俏,可惜不擅练武也不喜读书,整日游手好闲斗鸡走狗,是出了名的纨绔子。 今年年初,楚四郎和另一个有名的纨绔公子为了一位青楼红妓大打出手,将对方打断了腿。楚将军不得不亲自登门赔礼。 此事传开后,疼惜女儿的人家谁还愿意将女儿嫁到楚家去? 淮南王府虽已式微,也是正经的宗亲王府。盛锦月是淮南王的嫡孙女,在莲池书院就读五年,容貌才学不算顶尖,在名门闺秀中也属中上。 谁也没料到,淮南王会为孙女定下这么一门亲事。 谢明曦听闻此事后,不由得哂然冷笑。 淮南王世子蠢钝平庸,根本撑不起淮南王府。淮南王已将振兴王府的希望,都放在了盛渲的身上。 楚将军手握兵权,颇得建文帝信任器重。淮南王为盛锦月定下这门亲事,所图为何,略一深想便知。 精心教养长大的孙女,终于能为淮南王府做些“贡献”了。 能联姻楚家,为淮南王府结一门好姻亲,日后在朝堂上守望相助。也不枉养盛锦月一场了。 …… 正文 第五百二十九章 回报 淮南王府。 盛锦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整整一日了。滴水未进,粒米未沾。门闩从里面拴上了,丫鬟都被撵了出来,谁敲门都不应。 淮南王世子妃敲了半日门,手都敲肿了,紧接着又哭了半日,眼睛肿得像桃子一般:“……世子爷,锦月已经一天都没吃饭了。这么下去,饿坏了身子该如何是好。” 淮南王世子又是心疼又是恼怒,冷哼一声道:“她不吃,随她饿着肚子。就是饿死了,这门亲事也不能退。” 淮南王世子妃泪水簌簌而落:“世子爷,那个楚四郎声名不堪,浪荡纨绔,如何配得上锦月!早知如此,当日有别家来提亲,我真不该挑挑拣拣,直接应下就是。也好过将女儿嫁到楚家去……” 话未说完,就被淮南王世子黑着脸打断:“这是父王之意,你不得胡言乱语!” 淮南王在王府里拥有无上威严,说一不二。 他亲自定下的亲事,谁也更改不了。 淮南王世子妃再心疼女儿,也无可奈何,用帕子捂着眼,哭个不停。 …… 过了片刻,盛渲回来了。 得知盛锦月将自己关在屋子里一整日不肯出来见人,盛渲略略皱眉,走到门外,敲了敲门:“妹妹,是我,开门。” 门里只有断断续续的哭声。 哭得久了,嗓子早已嘶哑,如被砂纸磨过一般。 盛渲眉头皱得愈发紧了,略略扬声道:“盛锦月,你再不开门,我便踹门进去。” 门里哭声一顿。 片刻后,门开了。 屋子里光线暗淡,盛锦月发丝凌乱,俏脸惨白,满面泪痕,眼睛又红又肿,声音低哑晦涩:“你来做什么?来看我笑话吗?” 盛渲俊脸微沉:“定亲是喜事!什么笑话,这等话岂能乱说。若传进楚家人耳中,会如何作想?” 盛锦月憋了一整日的愤怒委屈,被这短短的两句话彻底点燃,骤然爆发:“听到了正好退亲。我才不想嫁给那个楚四郎!” “那个楚四郎是出了名的纨绔子,好人家的女儿谁也不乐意嫁给他。拖延到了十九岁,都未定亲。” “我盛锦月有哪点不如别人,凭什么别人都嫁如意夫婿,我就要嫁这么一个浪荡子!我不嫁!我绝不嫁他!” 最后两句话,盛锦月哭喊了起来,泪水涌出眼眶,滑落脸颊,看着狼狈又可怜。 盛渲却未动容,神色间带着一丝冷漠:“亲事已定,由不得你不同意!” 短短一句话,犹如一盆冷水,从头顶浇下来,浇得盛锦月身心俱寒。 “淮南王府,已经式微。”盛渲冷然道:“你早已到了适婚之龄,前来提亲的,却无真正的名门勋贵。三品以下的官宦之家,你嫁了难道就心甘情愿?” “楚家是将门,和廉家一样自开朝时便传承至今。楚将军深得皇上信任,统领侍卫马军。除了尹将军之外,武将中再无人能胜过楚将军。” “若不是楚四郎平庸浪荡,这样的亲事,哪里还轮得到你?” “祖父既为你定下亲事,自然有祖父的考量。你安分待嫁,少不得一份丰厚嫁妆。有我们王府撑腰,楚家人绝不会慢待你。楚四郎若敢欺辱你,我自会出手教训他。” “你这般闹腾,只会惹得祖父心中不喜。想退掉亲事,绝无可能。” “到底该怎么做,你自己好好想一想。” …… 盛锦月忘了流泪,愣愣地看着素来亲近的兄长,只觉得那张熟悉的脸孔,无比陌生,令人心寒。 兄妹两人对视片刻。 “大哥,”盛锦月忽地张口问道:“你刚才说了那么多冠冕堂皇的道理。我只问你一句,在你心里,我的终身幸福是不是一点都不重要?” 为了和楚家联姻,就要牺牲我吗? 为了重振淮南王府,就要将我嫁给一个浪荡好色的纨绔子吗? 我的一生幸福,在你的眼中,到底算什么? 盛锦月的目光,前所未有的明亮尖锐。犹如利剑,刺向盛渲的胸膛。 盛渲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却未犹豫心软,淡淡道:“家中精心教养你多年,如今,也该是你回报的时候了。” 回报? 盛锦月怔忪许久,惨然笑了起来。 笑着笑着,泪水又骤然涌出。笑声便成了撕心裂肺的嚎啕恸哭。 盛渲目中闪过一丝不忍,想上前安慰几句,狠狠心忍了下来。 祖父定下这门亲事,其实是为了他着想。 他已进了兵部,却官职低微,想真正领兵殊为不易。楚将军已私下应允,待盛锦月出嫁后,便会为他谋划出力,令他有领兵出征立下战功的机会。 四皇子虽然身份尊贵,在兵部时间尚短,也不便直接出面。楚将军就不同了,他领兵多年,和兵部尚书及左侍郎都颇有交情。有楚将军从中打点,他在兵部便会更加如鱼得水。 再者,有楚家这门姻亲,也能加重淮南王府在四皇子心中的分量。 为了重振淮南王府,也只得牺牲盛锦月的亲事了。 …… 盛锦月病了一场。 淮南王知晓后,让盛渲传话。只要还剩一口气,都得在年底坐上花轿,老老实实地嫁到楚家去。 盛锦月又哭了一日,到底还是认了命,不再闹腾。养了数日,病才养好。整个人瘦了一圈,神色阴郁。 同窗知晓她生病,大多命人送了补品来。 真正登门来探病的,只有李湘如。 四皇子和淮南王府走动密切,盛渲是四皇子忠实的追随者,李湘如和盛锦月也有同窗同寝之谊,登门探病,也在情理之中。 李湘如少不得要安抚盛锦月一番。 只是,楚四郎是什么样的人,李湘如心知肚明。纵是舌灿莲花,安慰的话也显得空泛无力。 盛锦月一脸木然:“你什么都不用说了。这是我的命,不认不行。” 李湘如无声轻叹,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半晌,李湘如才低声道:“人生在世,真正过得顺心顺意的,又能有几个。便是嫁给了心仪的夫婿,也未必过得称心如意。” 正文 第五百三十章 算计 李湘如的语气中,透出一丝淡淡的幽怨。 萧语晗孕期已满三个月,胎相已稳。宫中帝后知晓这一喜讯后,皆有厚赏。淑妃喜上眉梢,也有厚赏。 丽妃原本对她这个儿媳颇为满意,近来却冷淡下来,语气中时有不满。话里话外催着她早日有孕,不能被萧语晗比下去…… 四皇子冷漠如冰,一个月中也难得亲近她一回。只凭她一个人,哪能怀得了身孕? 她有苦难言,只能任凭丽妃数落。 这也就罢了!更令她恼怒的是,丽妃竟赏了两个年轻秀丽的宫女进四皇子府!摆明了是要赏给四皇子为侍妾! 身为皇子,有几个侍妾算不得什么。她也早有心理准备。只是,丽妃态度太过强硬,令人心中恼怒不已。 她是正经的四皇子妃,便是为四皇子安排侍妾,也该由她做主才是! 奈何四皇子对丽妃这个生母十分孝顺亲近。 她昨晚只含蓄地表露出一丝不满,四皇子便撂了冷脸,拂袖去了书房,然后召了其中一个宫女伺寝。 她知晓此事后,气得摔了一地的茶碗,哭至半夜才睡下。 …… 这一肚子糟心事,李湘如一个字都不想多提。 好在盛锦月同样心事重重,压根没留意到李湘如神色间的异样。两人口不对心言不及义地闲话片刻,便各自沉默下来。 过了片刻,有丫鬟前来禀报:“谢小姐来了。” 李湘如回过神来,下意识地问了一句:“谢明曦来了吗?”话一出口,便知不对。 谢家和淮南王府彻底反目,势同水火。盛锦月定下这等糟心的亲事,谢明曦怕是笑都笑不过来,怎么会登门? “是云曦表妹。”盛锦月听到谢明曦三个字,面色也不太好看。 谢云曦。 李湘如的脑海中闪过一张明艳的少女脸孔。 永宁郡主一直被关在慈云庵里,渐渐无人提及。永宁郡主府也彻底被众人遗忘,门庭冷落。 说来,谢云曦也是个傻瓜。好好的谢家不待,偏生要留在永宁郡主府里。平日除了到淮南王府来走动,也无处可去。 淮南王久病在塌,淮南王府也已式微。谁还有那份闲心顾及谢云曦?十六岁的姑娘家了,亲事尚无着落,连个正经登门提亲的都没有。 盛锦月自己亲事不顺遂,提起谢云曦也格外漠然:“她最近几乎日日都来。巴不得祖父也替她定一门类似楚家这样的亲事。” 是的,对此时的谢云曦来说,楚家这样的门第这样的亲事,已是高不可及。 说到底,她不过是一个通房丫鬟所生,充作谢家嫡女多年。如今被打回原形,又住在郡主府里,正经人家哪里肯娶这样的少女为儿媳? 李湘如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眸光亮了一亮。 …… 过了片刻,谢云曦迈步走了进来。 十六岁的少女,正值妙龄,无需装点,也是最好的年华。 谢云曦生得美丽妩媚,皮肤白皙,身姿窈窕,今日穿得是紫色罗裙,更添几分明艳。 “云曦见过三皇子妃,”谢云曦恭敬行礼。 李湘如心里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很快定了主意,对谢云曦格外亲切:“不必多礼,快些起身。” 然后又笑道:“我和明曦妹妹同窗数年,亲如姐妹。见了你,便如自己姐妹一般。” 谢云曦一开始颇有些受宠若惊,待听到谢明曦的名讳,笑容陡然僵住了。目中闪过浓烈的恨意。 如果不是谢明曦,她还是骄傲的谢家嫡女,是永宁郡主的亲生女儿。便是谢钧,也不会怠慢她半分。 可现在…… 她沦落到今日的地步,全是因为谢明曦! 李湘如将这一抹恨意尽收眼底,心中呵呵一笑,又温和说道:“我一个人在府中,闲着无事。你以后得了闲空,不妨到府里来,陪我说说话如何?” 谢云曦既惊又喜,忙笑着应下:“我当然有空。承蒙四皇子妃不弃,我以后便厚颜登门打扰了。” 一颗心怦怦乱跳起来。 四皇子妃待她这般亲切,主动邀她去四皇子府,到底是何用意? 莫非她曾暗中恋慕四皇子之事,被四皇子妃察觉了?不,绝不可能。她从未在人前流露出来,四皇子妃绝无可能知晓。 若她有机会亲近四皇子……便是做皇子侧妃,也比嫁一个寻常人家强得多。 谢云曦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攥紧湿漉漉的手心。仿佛要借此抓住人生中最难得的好机会。 李湘如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招呼谢云曦在自己身边坐下。 盛锦月也不是笨人,见李湘如待谢云曦这般出乎寻常的亲热,已隐约察觉出不对劲来。 谢云曦还是待字闺中的少女,亲事未定,去四皇子府走动,落人眼中,对闺誉怕是有损……李湘如这般算计谢云曦,目的为何? 谢云曦是懵懂不知,还是将计就计,趁机接近四皇子? ……算了,反正都和她没什么关系。她亲事这般不如意,哪还有心管谢云曦如何。再者,谢云曦也不是傻瓜,若她不愿意,断然不会主动去四皇子府。 盛锦月思虑一回,便将此事抛开。 …… 谁也没料到,谢云曦是如此迫不及待。没隔两日,便去了四皇子府。再之后,又去了两回。 谢三一直暗中盯着四皇子府里的动静,很快便将此事回禀给谢明曦知晓。 谢明曦接到消息后,眸光一闪,唇边露出一抹冷笑。 谢云曦这个蠢货! 李湘如只稍稍放了个鱼饵,她便这么一口吞下。 前世谢云曦正经嫁入四皇子府,做了四皇子侧妃。虽不及正妃风光,到底是正经的侧妃。这一世,这般送上门去,摆明了是中了李湘如的算计! 谢三禀报过后,便未多言。 倒是余安,难得多嘴一回:“小姐,此事是不是要告知大老爷一声?” 现在事情尚未曝露,谢钧若肯出面,说不定还能为谢云曦争个侧妃的名分。 谢明曦淡淡道:“不必了。” 谢云曦自己要作死,便由她去吧! ……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一章 冤家(一) 转眼到了五皇子和尹潇潇大婚的日子。 这一年多来,同窗们陆续出嫁。谢明曦也习惯了在大喜这一日早些去相陪。 尹潇潇是谢明曦见过的最磊落坦荡大方的新嫁娘,没有之一。 喜娘精心为尹潇潇梳妆。尹潇潇压根没看梳妆镜里的自己是何模样,一边吃着点心,一边对谢明曦吐苦水:“今日天没亮,我便起身,想去练功房里练一趟刀法,我爹我娘都不准!” 谢明曦扑哧一声乐了:“今日是你出嫁的大喜日子,你还有心情练刀?” 一旁的喜娘和丫鬟们,也一起扭头偷笑。 尹潇潇挑了挑眉,理直气壮地说道:“练完刀沐浴更衣,谁能看得出来!” 谢明曦再也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尹潇潇也咧嘴笑了一笑,很快又老实承认:“其实,我心里也有些紧张。昨日一整晚都没睡好。早早便醒了,这才想着去练刀,让自己冷静一些。” 谢明曦忍住笑,安抚道:“谁都要经过这么一遭,你别担心。五皇子一定会对你好的!” 前世,五皇子和尹潇潇是出了名的恩爱夫妻。 这一世,她身为尹潇潇的同窗好友,自然清楚尹潇潇的性情脾气。不由得为五皇子捏了把冷汗。 果然,尹潇潇大眼咕噜噜一转,压低声音道:“他要是敢对我不好,看我怎么收拾他!”一边说着,一边示威般地握了握拳头。 谢明曦:“……” 喜娘和丫鬟们:“……” 众人很有默契地当做什么也没听见。 谢明曦纯粹是看好戏不嫌事大,凑到尹潇潇耳边低语几句。尹潇潇眼睛倏忽睁大,迅疾面红耳赤,还散发着腾腾热气。 只是,这一回,尹潇潇却是半句狠话都说不出口了,只睁着明媚的双眸瞪着谢明曦。 谢明曦闷笑不已。 喜娘和丫鬟们:“……” 谢三小姐到底说了什么啊! …… 谢明曦到底说了什么? 其实,也没什么特别过分的。就是提醒尹潇潇,洞房花烛夜时,女子少不得要吃些苦头。到时候可别挥拳相向…… 一想到那等羞人的画面,尹潇潇整个人如被热水煮熟的鸡蛋一般,浑身发烫,几乎快冒出腾腾热气了。 也因此,尹潇潇在接下来一系列行礼拜堂中,显得格外安静柔顺。 早已做足了心里准备的五皇子,颇觉惊喜。沾沾自喜地以为,尹潇潇平日看着凶悍泼辣些,其实心里一直有他。不然,今日怎么会这般喜悦娇羞? 满面喜气洋洋自得的五皇子,嘴不自觉地咧得老高,一张俊脸快放出光来。 盛鸿笑着揶揄:“五皇兄,你可别再笑了。再笑下去,这嘴都快咧到耳后了。吓着五皇嫂可不太好。” 五皇子死鸭子嘴硬:“我哪里笑了,你肯定是看错了。” 众人一起哄笑起来。 三皇子也在逼着自己同众人一起笑,心中却如刀割一般。一直深藏在心底的不甘,汹涌袭上心头。 为什么? 为什么老天如此不公! 他中意的姑娘,为何被五皇子抢了去! 四皇子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三皇兄,你再用力,就被就要捏碎了。” 这一张口,众人的目光立刻看了过来。 三皇子城府颇深,只瞬间便恢复如常,随口笑道:“看五皇弟新婚大喜,我忽地想起自己当日成亲之喜来。竟也激动了几分,让大家见笑了。” 众人果然笑了起来,一个个出言打趣三皇子:“我们早听闻三皇子殿下和三皇子妃情意甚笃,果然名不虚传。” “三皇子殿下莫非是想抢五殿下的风头不成?” “快点自罚三杯!” 三皇子颇为爽快,果然连饮了三杯,算是向五皇子赔礼。 五皇子正是人生得意之时,哪里会计较这些。 别人轮番来敬酒,五皇子也颇为狡猾,冲几位兄弟拱手:“几位皇兄,七皇弟,今日你们可得替我挡一挡酒。不然,我若是被灌醉了,今日连洞房的力气都没有,岂不是被人笑话?” 就连最沉默寡言的二皇子,听了这番话也笑了起来,断无不应之理。 三皇子硬生生挤出笑容,心里的痛楚晦涩,再次翻涌而来。心底忽地涌起一个可怕又骇人的念头。 总有一日,他要如愿以偿,重新夺回自己喜欢的女子。 …… 五皇子满心欢喜地进了洞房。 五皇子明明没喝几杯酒,却故意将两杯酒倒在衣襟上,顿时酒气熏人。步履再略显紊乱些,十足十喝醉了酒的模样。 尹潇潇顶着盖头,什么都看不见,耳力倒是格外敏锐。先听到紊乱的脚步声,然后,一阵浓烈的酒气飘来。 喝醉了正好!最好今晚没力气洞房! 尹潇潇不但没恼,反而悄然松了口气。 五皇子略有几分醉意的声音响起:“你们都退下吧!” “殿下,还没喝交杯酒……” “退下!”五皇子显然是瞪了过去,声音略略扬高。 丫鬟们不敢吭声,宫中派来的嬷嬷也没了言语,一起退了出去。洞房里,很快便只剩五皇子和尹潇潇两人。 尹潇潇等了片刻,却未等来五皇子挑盖头。 身边的床榻,忽地一沉。五皇子坐到床榻上,倏忽躺到了她的身边。不过片刻,便响起了鼾声。 尹潇潇:“……” 太好了! 真得喝醉了! 尹潇潇慌乱了一日的心神,彻底定了下来。索性自己揭了盖头,长长呼出一口气。一转头,却见刚才还在打鼾的五皇子,竟已睁开眼,正笑吟吟地看着她。 五皇子眼神清明,唇边满是坏笑:“哟!这般情急,竟自己揭了盖头。该不是急着要和我圆房吧!” 哪里是醉了,分明是在故意使坏捉弄她! 尹潇潇不知是气是羞,俏脸腾得红了,一双明媚的大眼如星光一般熠熠闪亮,用力挥拳,重重落在五皇子胸口。 叫你嘴贱! 看我不揍扁你! 五皇子乐极生悲,被这一拳揍得差点岔了气,猛烈地咳嗽几声:“尹、尹潇潇,你这是要谋杀亲夫啊!” …… 正文 第五百三十二章 冤家(二) 说来可悲可叹。 五皇子也是自少时读书习武,天资聪颖。奈何文不及三皇子,武不及四皇子……现在还得多加一个七皇子盛鸿。 盛鸿一直随着廉夫子习武不缀。如今已自书院结业,开始临朝听政。坚持每隔三日去一回莲池书院。听闻连廉家兵法已学了大半。 五皇子颇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绝不是盛鸿的对手,从不自取其辱。 输给兄弟们不算丢人,连新婚妻子也打不过,可就真得悲催了。 五皇子略有几分狼狈地躲过尹潇潇的第二拳,以一个不甚优雅的姿势翻滚下榻,后退数步:“喂喂喂!我是成心让着你,你可别太过分了啊!再动手,我就不客气了!” 尹潇潇恼羞成怒,浓眉下的大眼瞪向五皇子:“要动手只管来,我还怕了你不成!” 五皇子:“……” 跳跃的红烛,一室的红色,满目皆喜。 俏丽明媚的少女,穿着红色的精致嫁衣,俏脸满是红晕,一双眼眸闪着生机勃勃的恼羞,就这么定定地瞪着他。 五皇子心里忽地涌起甜意。 之前那点恼意,不翼而飞。 “是我不好。”五皇子咳嗽一声,难得退让道歉:“我不该故意骗你捉弄你。怪不得你生气发怒。你要打我,只管动手,我绝不还手。” 五皇子态度一软,尹潇潇也硬气不起来了,略有几分讪讪地收了拳。 两人你看我,我看你,同时笑了起来。不知为何,又有些别扭不自在。 五皇子瞥了面如桃花的尹潇潇一眼,心里似被什么挠着抓着一般,鼓起勇气上前,握住尹潇潇的手。 尹潇潇全身一颤,一张脸骤然红了起来。想抽回手,不知怎么地,全身却没了力气。以为自己用力喊出声,其实声若蚊蚁:“你放开我。” 五皇子咧咧嘴,厚着脸道:“我不放。” 又凑得近了些,温热的呼吸拂在尹潇潇的面上。 尹潇潇反射性地要躲开,却已被五皇子的手牢牢稳住了腰身。然后,一张同样满是红晕的脸孔凑了过来。 …… 隔日。 新婚小夫妻一起进宫请安。 素来落落大方的尹潇潇,今日有些微妙的不自在。便连走路的姿势,也有几分别扭。 五皇子一脸神清气爽,颇为体贴地扶着尹潇潇的胳膊,一边低声笑道:“走路时慢一些。” 尹潇潇羞愤不已,飞了个白眼过来:“都怪你!” 都怪他!昨日晚上胡乱闹腾……害得她腰身背痛,双腿酸软无力。今日可得仔细小心些,免得在众人面前出丑。 五皇子心情好到无以复加,咧嘴笑道:“是是是,都怪我。” 尹潇潇又瞪五皇子一眼:“油嘴滑舌。”以前怎么没发现他是这般厚颜无耻? 五皇子闷声笑了起来。 小夫妻两个耍着花腔,待进了椒房殿,各自敛容端庄起来。只是,眉眼间的亲密,却是掩也掩不住。 昌平公主和驸马领着小郡主早早进了椒房殿,几位皇子和皇子妃也已至椒房殿。 五皇子夫妇先给帝后磕头见礼,然后是平辈之间见礼。 萧语晗身孕已有四个多月,腹部已微微隆起。穿着宽松的衣裙,秀雅的脸孔噙着温和愉悦的笑意,对着尹潇潇笑道:“还不快些叫我一声三嫂?” 尹潇潇见到好友熟悉的笑脸,紧张的心情陡然舒缓,俏皮地眨眨眼:“三嫂给我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萧语晗抿唇一笑:“没见过主动要见面礼的。” 李湘如也笑道:“放心吧!怎么敢短了你的见面礼。谁不知道你身手最好。以后我们妯娌几个,惹谁都不敢惹你呢!” 众人一起善意地笑了起来。 轮到七皇子盛鸿,盛鸿有模有样地拱手行礼,喊了一声五嫂:“不知五嫂为我这个小叔准备了什么见面礼!” 尹潇潇忍住啐他一口的冲动,笑着奉上见面礼。 盛鸿最是厚颜,竟又拱手冲建文帝作揖:“父皇,五皇兄也成了亲。接下来总该轮到儿臣了吧!” 建文帝被逗得哈哈一笑:“没见过你这般情急娶媳妇的。放心吧,朕已命礼部挑选吉日了。” 时间一久,身边亦有宠幸的美人,建文帝心里那点无法启齿的不快也就放下了。 盛鸿闻言大喜,忙行礼谢恩。 五皇子对盛鸿的举动颇有些不满:“七皇弟,你又跳出来抢我风头。等着你娶媳妇过门敬茶的时候,我定有回报。” 盛鸿哪里将这点小威胁放在眼底,立刻喊道:“五嫂,五皇兄这般欺负我,你可得管上一管。” 尹潇潇和盛鸿既是同窗,又曾一起习武几年,彼此之间十分熟稔,玩笑不拘。笑着应道:“你放心,回府之后我便揍他一顿替你出气。” 五皇子:“……” …… 建文帝最乐见儿子媳妇们一团和乐的情景,笑着说道:“这两年接连添丁进口,朕心甚慰啊!” 俞皇后含笑接了话茬:“皇上说的是。长卿过门一年便生下皇孙,是当之无愧的功臣。如今萧氏又有了喜讯,明年必将再为皇上添一皇孙。” 萧语晗略略羞红了脸。 李湘如笑容依旧,缩在袖中的右手骤然攥紧。长长的指甲深深地刺痛了掌心。 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储位之争,不见刀光剑影,却更惊心动魄。朝堂之上的事,她这个四皇子妃无法触及,也不必多管。 可身为儿媳,难免要争个高下。 赵长卿聪慧圆滑,嫁给二皇子数年,育有一子一女。因二皇子有口疾,与储位无缘。赵长卿也不掐尖争抢,人缘颇佳。 而她和萧语晗,虽是同窗好友,如今也因三皇子四皇子的储位之争,生出了微妙的争锋之意。 俞皇后偏心三皇子,连带着也抬举萧语晗几分。她在慈宁宫里格外有体面,又有李家之势,并不弱于萧语晗。 在萧语晗有了喜讯之后,这份平衡却被彻底打破。 俞皇后不时便在建文帝面前提上一提,建文帝心中自是欢喜。萧语晗风头正劲,她只能退让三分。 李湘如略略垂头,目光落在自己平坦的小腹上,目中闪过一丝决绝。 ……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三章 侍妾(一) 几日后,李湘如亲自去了莲池书院。 谢明曦听闻李湘如来了,目中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亲自相迎。 李湘如生得美丽端庄,今日更是妆容精致,举止优雅。冲谢明曦微微一笑:“有劳谢妹妹相迎。” 同窗几年,彼此熟知对方的性情脾气。 李湘如的笑意中,分明透露着不怀好意。 谢明曦眸光微闪,似笑非笑:“四皇子妃莅临,不知有何指教?” 李湘如轻叹一声:“你叫我一声李姐姐便是,何必这般生疏。” 不等谢明曦张口,又蹙眉叹了口气:“谢妹妹,我遇到了一桩极为难的事,不知该如何处置。思来想去,也只得先来找你了。” 呵呵!装模作样!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慢悠悠地应了回去:“四皇子妃都难以处置的事,找我又有何用?也太高看我了。” 李湘如目中闪过一丝快意,口中故意叹道:“此事关乎谢家声名。我也只得来找谢妹妹商议了。” “昨日谢二小姐来府中做客,无意中将茶水溅落在衣裙上,只得进了客房换衣。却未想到,四皇子殿下昨日也在府中。一时不慎,误闯了客房……” 说到这儿,李湘如停了下来,目光定定地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震惊愤怒失望心凉羞愤……通通都没有。 谢明曦就像听了“今日天气不错”一般,毫无异样,主动为李湘如说了下去:“出了这等事,四皇子殿下总该负责。” “谢云曦早已和谢家脱离关系,父亲也早已言明,不会再过问她的一切事情。” “所以,只要谢云曦自己愿意为侍妾,随时都能抬进四皇子府。区区小事,四皇子妃还特意跑来告诉我,未免小题大做了。” 李湘如:“……” 李湘如被噎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上不来下不去,别提多憋闷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等大事,为何谢明曦半分不恼? 谢云曦是谢明曦的亲姐姐,谢明曦即将为七皇子妃,谢云曦却进四皇子府为侍妾,连个侧妃的名分都没有。这是何等的羞辱! 为什么谢明曦竟一点都不在乎? …… 谢明曦耐心等了片刻,见李湘如还是没吭声,颇为善解人意地主动问道:“除了这桩小事,四皇子可还有别的事?” 李湘如:“……” 打脸不成,反被这般轻蔑嘲弄。 这口气,实在难以咽下! 李湘如将心里的闷气按捺下去,挤出一丝笑容:“谢妹妹竟半点都不介怀。这份胸襟气度,实在令人钦佩。只是,日后若姐妹相见,怕是少不得尴尬。” “四皇子妃多虑了。”谢明曦悠然一笑,若有所指地说道:“便是有些尴尬,那个人也绝不是我。” 李湘如:“……” 一语双关! 饶是李湘如颇有城府,也觉得面孔发热耳后发烫。强做镇定地笑道:“谢妹妹放心,待谢氏进了府,我定会好生管束调教她,不会令她随意出现在你面前。” 谢明曦呵呵一笑:“那就多谢四皇子妃了。” 李湘如便是再厚的脸皮,也待不下去了,言不及义地寒暄几句,便起身离开。 …… 顾山长也很快知晓此事,神色骤然一沉,目中闪过怒意:“这个李湘如,怎么能这般行事!” 想为四皇子纳侍妾,纳谁不行,为何偏偏要算计谢云曦? 谢云曦到底是谢明曦的亲姐姐,这是有意令谢明曦难堪!今日竟还登门来耀武扬威,着实可恨! “你怎么不让人给我送个口信?”顾山长怒道:“我若在此,绝不会轻饶过她。” 谢明曦半点没恼,倒是顾山长,被气得够呛。 “师父息怒。”谢明曦笑着安抚:“我已将她气走了,何须师父出马!” 顾山长怒气稍平,轻哼一声:“往日看她聪慧端庄,没想到,竟如此有心计。” 什么误闯客房,这等说辞,也就只能骗骗傻瓜了。 分明是李湘如有意设局,令谢云曦入坑。当然了,谢云曦也未必全然不知。只是迫切地想进四皇子府内宅,索性半推半就地入了觳。 谢明曦眸光一闪,露出意味深长的笑意:“希望李湘如别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才是。” 四皇子根本不喜女色。 李湘如自作聪明地往府中抬侍妾,自以为是贤良之举,却未必合四皇子之意。 更何况,四皇子生平最厌恶被人算计。误闯客房之举,在别人看来是一桩笑谈,对四皇子来说,可未必是什么愉快的事。 …… 谢明曦所料未错。 四皇子确实极为恼怒。 他对谢云曦,从无好感。事实上,天底下的女子,在他眼中都没什么区别。 娶李湘如为妻,是不得已之下的最佳选择。丽妃赏来的宫女,他亦无兴趣。李湘如说话犯了他的忌讳,他召宫女伺寝,便是给李湘如一个警告。 万万没料到,李湘如竟以为他喜新鲜美色,自作聪明地算计了他一回。 “误闯”过客房后,四皇子黑着脸离开,连着三日都没回府。 待回府后,便见李湘如温柔贤淑地前来相迎,身后跟着一个身着粉衣开了脸的年轻娇媚女子,不是谢云曦还能有谁? 四皇子心情陡然恶劣,冷冷瞥了李湘如一眼:“她为何会在这里?” 满心希冀的谢云曦,笑容陡然一僵。 李湘如也是一惊,忙笑着解释:“殿下三日前误进客房,虽说是无心之举,到底唐突了谢二小姐。” “我已命人给谢府送了信,也知会了淮南王府。将谢二小姐迎进府来,安置在内宅。待日后怀了一男半女,殿下便给她个正经的侧妃名分。” 这些话,是李湘如用来哄谢云曦的。 否则,谢云曦如何甘心做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 四皇子冷笑一声,打断了柔声细语的李湘如:“你给我闭嘴!” “李湘如,你安心地做你的皇子妃。本皇子不会薄待你。再敢这般自作主张,本皇子饶不了你!” 说完,看也不看难堪的谢云曦和面色陡然泛白的李湘如,拂袖而去。 …… 正文 第五百三十四章 侍妾(二) 怎么会这样? 好端端地,四皇子为何发这么大的火? 李湘如不敢置信地呆立原地,眼睁睁地看着四皇子的身影远去。脑中如线团一般纠缠成结。 谢云曦面色更是惨然。 李湘如允诺过,日后定会抬她为侧妃。再者,自十二岁起,她便对四皇子悄然生出恋慕。她孤注一掷,忍受屈辱从后门进了四皇子府,做一个没名没分的侍妾…… 没想到,四皇子根本没用正眼看她,神色中满是鄙夷和厌恶。 她要怎么办? 要如何在四皇子府立足? 她的选择,真得没有错吗? 谢云曦僵立许久,耳边才传来李湘如的声音:“云曦妹妹,四皇子殿下就是这个脾气。待过上一段时日,他自会消气。你不必惊慌害怕。” 真的是这样吗? 谢云曦看着勉强挤出笑意的李湘如,心里的惶惑之意越来越浓。可事已至此,她再无退路了。 只能硬着头皮继续走下去。 谢云曦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惶恐按捺下去,挤出一个怯生生的笑容:“都是云曦不好,惹得殿下动雷霆之怒。” 李湘如定定神,笑道:“你先回屋子里歇下吧!我去书房看看。” 谢云曦只得柔声应下,退了出去。 …… 李湘如倒是未曾亏待谢云曦,为她安排的院子,宽敞雅洁,在内宅中位置颇佳。寝室着意收拾过,比起谢云曦的昔日闺房,精致更胜一筹。 只是,身为侍妾,既无资格穿红色衣裙,寝室里的床榻被褥,也只用银红色。 谢云曦怔怔地坐在床榻边,回想起这些时日,忽然有些茫然。 仿若置身悬崖峭壁之间,往前一步是深不可测的深渊,往后……她已没资格再后退了。不管前路如何,她都闯一闯。 如果永宁郡主还在,定会为她进宫相求,至少会为她争一个侧妃的名分进府。也不至于这般悄无声息地做了侍妾。 想及此,谢云曦鼻子一酸,泪水冲出眼眶。 没有永宁郡主撑腰,她便如飘零的浮萍一般,谁会将她放在眼底? 谢钧眼里只有谢明曦,这两年来对她不闻不问。到了适婚之龄,也未过问她的亲事如何。淮南王府自顾不暇,人人都有自己的事情要忙,若不是她厚颜主动去走动,根本没人管她。 在此时,唯有李湘如对她伸出了手。 她明知这只手的主人未必是好心,却也要全力搏上一搏。 …… 此时的李湘如,心情并未比谢云曦强到哪儿去。 她隐约察觉到,自己已做了一桩错事。 在她不知道之处,她犯了四皇子的忌讳。否则,四皇子不会当着众人的面,令她这般难堪…… 成亲之后,四皇子私下虽然冷淡,在人前,对她还算敬重。这般动怒呵斥,还是第一回。 她快步走到书房外。 尚未伸手敲门,守在书房外的内侍安公公立刻上前,恭敬地行了一礼:“四皇子妃请留步。殿下有令,任何人不得擅进书房。” 李湘如面上闪过一丝难堪,却不肯就此退缩,冲贴身丫鬟使了个眼色。贴身丫鬟早有准备,将荷包塞入安公公手中:“请安公公行个方便,通传一声。” 安公公却似被烫了手一般,根本不肯接荷包,忙不迭地塞了回来:“这可千万使不得。殿下正在气头上,奴才就是有十个脑袋,也不敢进去通禀。还请皇子妃多多见谅。” 李湘如:“……” 李湘如一张美丽的脸孔,忽红忽白。 安公公心里颇为同情,面上却不敢流露半分,很快垂下头。 守在书房外的内侍们,也一个个低头不语。仿佛没看见四皇子妃难堪的面色。 过了片刻,李湘如才勉强维持着端庄的神情离去。 …… 四皇子府里多了一个侍妾之事,原本只是小事。 奈何谢云曦身份特殊。此事一传开,立刻惹来众人瞩目。 谢钧是谢云曦的亲爹,众人少不得要在谢钧面前闲话几句。谢钧因此事气得两天都没吃饭,深恨谢云曦不争气。 若有侧妃名分,也就罢了。竟连名分也没有,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进四皇子府内宅做了侍妾! 简直丢尽了谢家的人! 奈何木已成舟,谢钧没能耐和四皇子较劲,也没那份心思为谢云曦出头。索性告了病假,回谢府“养病”去了。 别人顾忌四皇子冷脸,不会多说什么。 三皇子却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当着四皇子的面笑道:“听闻四皇弟新近得了美人。怎么着也该摆上两桌酒宴,邀我们兄弟登门喝上几杯吧!” 然后,又夸赞起了“贤惠”的弟媳:“李氏如此贤惠,主动为四皇弟充实内宅。四皇弟娶得如此佳妇,真是好运道。” 四皇子:“……” 四皇子这几日心情不佳,此时被三皇子戳了痛处,心情愈发恶劣,皮笑肉不笑地扯起嘴角:“三皇兄何必这般羡慕,我明日便送三皇兄几个美人。” 三皇子笑道:“这倒不必了。萧氏有孕之后,便挑了两个貌美的丫鬟开了脸,伺候我衣食起居。不必劳烦你巴巴地送美人来了。” 说到萧语晗,便是再刻薄之人,也挑剔不出毛病来。 四皇子听到有孕两个字,目光暗了一暗。 身为皇子,早日有子嗣,亦是竞争储位的一大优势。三皇子在子嗣上,又抢先了一步……他再不愿亲近女色,也得先有子嗣才行。 五皇子正值新婚情热,不愿掺和三皇子四皇子的口舌之争,张口笑道:“喝酒之事,我就不去了。” 盛鸿笑着揶揄:“莫非是担心内宅葡萄架倒了?” 五皇子颇好颜面,哪里肯承认自己惧内,立刻挺直腰杆道:“这怎么可能!我在府中,素来说一不二。你五嫂在我面前温顺如绵羊。” 盛鸿暗笑不已,乘胜追击:“那就这么说定了。今晚我们一起去四皇兄府上,小酌几杯。” 五皇子骑虎难下,硬着头皮点了点头。 四皇子:“……” 等等,谁答应请你们去喝酒了? 正文 第五百三十五章 选择 傍晚,谢府。 新上任户部郎中不久春风得意的谢大人,此时一张俊脸黑得像锅底一般。 “这个孽女!”谢钧眼里嗖嗖冒着火星,咬牙切齿:“竟做出这等不知廉耻的事情来!” “便是想进四皇子府,也该正经地谋划一番,以侧妃之礼进门。” “现在这样算什么?” “没名没分,一抬软轿就抬进了四皇子府的内宅为侍妾。” “人都进府了,四皇子妃才打发人来送信。这分明是故意羞辱谢家,也是故意羞辱你这个七皇子妃!” 他这个亲爹颜面无光,无脸见人。谢云曦到底是谢明曦的姐姐,这等事传出去,谢明曦的声名岂不是也受连累? 谢钧越想越是愤怒! 特意回府“探病”的谢明曦,倒是比义愤填膺的谢钧平静多了,淡淡说道:“事已至此,恼怒亦是无济于事。” “不过是被人说笑几句罢了,我并不在意,父亲也无需耿耿于怀。” “自父亲和永宁郡主和离之日起,谢云曦便和谢家决裂,住进了永宁郡主府。淮南王不肯点头应允,不然,她早就改做姓盛了。” “她自甘卑贱为侍妾,是她的事。父亲何苦忿忿不平!” “若有人借着此事来取笑我,我定会让她知晓,什么叫自寻难堪!” 相比起谢钧的怒不可遏,谢明曦却平静淡然得近乎冷酷。提起谢云曦时冰冷无情,如陌生人一般。 谢钧高涨的怒火,也在谢明曦漠然的目光中渐渐冷却。 生母丁姨娘和同胞兄长谢元亭,都未能令谢明曦动容。一个谢云曦,又如何能撼动她半分? 谢明曦是真的心冷如铁! 他这个亲爹,自叹弗如! …… 沉默片刻,谢钧才低声道:“明娘,如果我日后做了什么对不起你的事。你也会这般毫不留情地扔下我这个亲爹不管不问吗?” 谢明曦定定地看了谢钧片刻,直看得谢钧心中悄然发凉,然后才微笑道:“父亲这般疼我。怎么会做出对不住我的事。” 谢钧:“……” 谢钧目光有些复杂,脸上露出慈父的笑容来:“这是当然。你聪慧能干,又这般孝顺听话。我疼你还来不及,绝不会令你失望。”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这么省心。 谢明曦笑了一笑,不动声色地转移话题:“父亲告了几日假?” 谢钧苦笑一声:“我初进户部,同僚中眼热不服的着实不少。偏偏谢云曦此时又进了四皇子府做侍妾,便有人故意在我面前说起此事,落我的颜面。” “我只得告假几日,避一避风头了。” 谢明曦淡淡道:“如果换了是我,我便趁着此事和谢云曦彻底断绝父女关系。免得日后谢家名声为她所累。” 谢钧:“……” 谢钧从来不是什么重情重义之人。区区父女之情,在他眼中,远不及自己的名声和前程要紧。 之前尚未走到这一步,是因为谢钧在犹豫,是否要在谢云曦身上下注。 万一四皇子登上储君之位,谢云曦再有机缘得宠,或是生下子嗣……说不得,日后谢家也能沾光捞些好处。也因此,谢钧才这般作态,故意告病回谢府养病。 也算是稍微缓和此事,来个装聋作哑。 可惜,谢明曦看出了他的用意,将话说得透彻明白。 谢钧就是想装傻,也不可能了。 …… 谢钧咳嗽一声,挤出笑容解释:“明娘,你误会了,我并无左右摇摆之意……” “父亲,”谢明曦微笑着打断谢钧:“你如今是四品的户部郎中,正经的六部实差。踏踏实实干上几年,日后或许还有再进一步的机会。” “三皇子四皇子的东宫之争,三皇子已然占了上风。我敢断言,不出三年,储君之位必会定下,也必然会是三皇子。” “三皇子一旦做了储君,四皇子日后处境,也最是尴尬艰难。谢云曦得不得宠,能不能生下子嗣,都无关紧要。” “父亲是聪明人,自然该知道如何选择。” 谢钧:“……” 谢明曦唇畔含笑,温柔款语,没半分威胁之意。听在谢钧耳中,却是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 想到冲动蠢钝被人算计的谢云曦,再看看眼前自信从容算无遗策的谢明曦,相差何止千里。 有谢明曦在,谢云曦怕是再无翻身的机会。 不过,谢钧还是有些犹豫:“明娘,你为何这般肯定,皇上一定会立三皇子为储君?” 三皇子确实风头正劲,可这绝不意味着四皇子就无一争之力!谢明曦如何敢这般肯定? 谢明曦淡淡一笑:“因为,我相信俞皇后。” 谢钧:“……” 这个理由,确实足够了。 谢钧很快道:“我明日就回户部当差。” …… 四皇子府。 几位皇子联袂而来,李湘如闻讯后,立刻出来相迎。 天家重规矩礼数。二皇子三皇子客客气气地喊了一声三弟妹,五皇子七皇子也拱手行礼:“我们兄弟冒昧前来打扰,有劳皇嫂费心了。” 李湘如这两日如被泡在苦水里一般,满心晦涩惶惑,一边挤着笑容应对,一边悄悄瞥向四皇子。 四皇子还是那副生人勿近的冰冷模样。 不过,当着兄弟们的面,四皇子并未让李湘如难堪,淡淡吩咐道:“今晚我们兄弟小酌几杯,你让厨房做些好菜,备些好酒。” 总算是肯正眼看她了。 李湘如心里一松,忙笑着应下,告罪一声,退下去安排。 待安排好酒席后,李湘如又特意去了谢云曦的院子里。 谢云曦整日待在院子里,心中满是苦闷彷徨,却无处可诉。见了李湘如,便如亲人一般:“云曦见过皇子妃。” “云曦妹妹,”李湘如亲亲热热地挽起谢云曦的手,低声笑道:“殿下今晚特意邀了诸皇子来喝酒,可见心情颇佳。” “你快些梳妆打扮起来。待酒宴结束,我便引着殿下到你院子里来。今晚,也算是你和殿下的洞房花烛夜了。” 原本忐忑不安的谢云曦,听完这一番后,羞臊得红了脸,目中闪出娇羞又希冀的光芒。 …… 正文 第五百三十六章 伺寝 诸皇子不管私下如何勾心斗角,当面却是一团和气,一派兄友弟恭。彼此间来往也是常事。 今晚众兄弟齐聚四皇子府,是为了恭贺四皇子纳美妾而来,自然一致“对付”四皇子。一个个轮番敬酒劝酒。 四皇子酒量再佳,也禁不住众人轮番灌酒,很快便有了醉意。 “四皇兄,我再敬你一杯。”盛鸿笑着举杯。 四皇子瞥了盛鸿一眼,冷不丁冒出一句诛心之言:“我纳了谢二小姐为侍妾,七皇弟莫非觉得面上无光,这才频频劝酒?” 几位皇子无人张口解围,各自袖手看热闹。 盛鸿悠然一笑:“谢云曦早已和谢家反目,不再认谢钧为父。她做何人侍妾,都和谢家无关,更与我无关。四皇兄这句面上无光,不知从何说起?” 装模作样! 四皇子心中冷笑一声,原本对李湘如谢云曦联手算计自己的事情颇为恼怒。现在倒是扭转了想法。 内宅多养一个女子,于他而言,无足轻重。 以后不妨就以谢云曦之事,不时膈应盛鸿和谢明曦一回。 想及此,四皇子心情颇有好转,举起酒杯,一口饮下。 …… 酒宴散后,四皇子已有了七八分酒意。 不过,他在人前并无醉态。只目光略有几分涣散。 李湘如端了醒酒汤来,柔声道:“这是我亲自下厨煮的醒酒汤,殿下喝上一碗,醒一醒酒吧!” 李湘如在闺阁时从不下厨,嫁给四皇子后,倒是学着做了几道四皇子喜爱的菜肴点心。连带着也学会了煮醒酒汤。 可惜,这份体贴柔情,她没有诉之于口,四皇子也似无所察觉。 四皇子接过醒酒汤,随意地喝了两口,便摆在一旁。 李湘如又试探着笑道:“云曦妹妹进府也有几日了。殿下一直未曾召幸,不如今晚……” 四皇子张口打断李湘如:“今晚让谢云曦伺寝。” 李湘如:“……” 准备好的一肚子话尚未出口,就这么被堵住了。 原本以为要费尽口舌才能引着四皇子去谢云曦的院子,却未想到,四皇子本就有此打算…… 李湘如心中醋海翻腾,面上还要挤出笑容:“是,我这就去安排。” 四皇子嗯了一声。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牙,将心头的酸涩按捺下去。 当晚,四皇子歇在了谢云曦的院子里。 …… 隔日,四皇子早早起身去上朝。 李湘如也照例天不亮就起身,为四皇子准备好早饭。未想到,早饭备好了,四皇子却未来。只打发内侍安公公前来送了个口信。 “殿下已在谢姑娘的院子里用了早饭,直接去上朝了。”安公公满面陪笑:“请四皇子妃自行用膳,不必等殿下了。” 李湘如:“……” 丽妃赏赐的那两个宫女,从未有此殊荣。 才短短一夜,四皇子便对谢云曦这般另眼相看!竟在她的院子里用早饭! 李湘如心头又酸又苦又气。不过,当着安公公的面,她绝不肯失态,露出皇子妃应有的雍容大度贤良得体的微笑:“劳烦安公公来送口信。” 贴身丫鬟早已奉上荷包。 安公公收得心安理得。无伤大雅的小事,四皇子妃问了,他说了也无妨。 果然,安公公半点没料错。李湘如故作不经意地打探道:“云曦妹妹初进内宅,对殿下的性情脾气还不熟悉。说话行事不知有无不妥之处。” 这是想探询谢云曦是否得了四皇子欢心。 安公公斟酌着言辞应道:“主子的事,奴才不敢多言。不过,以奴才看来,殿下今日和往常一样,并无不同之处。” 也就是说,四皇子待谢云曦平平……话说回来,便是她和四皇子新婚时,也未见过四皇子热络殷勤体贴。 四皇子冷漠如冰,对女色十分冷淡。谢云曦虽生得娇艳动人,怕是也未能真正入四皇子的眼。 四皇子主动临幸,或许也是想借此事膈应七皇子和谢明曦。 想通此节后,李湘如的心情并未好多少。 任哪个女子再贤良大度,亲手将自己的丈夫推到别的女子身边,心里很难不泛酸。更何况,李湘如善嫉又小气。所有的贤良端庄,都是装出来的…… “启禀皇子妃,谢姑娘来请安了。”丫鬟的声音,打断了李湘如纷乱的思绪。 身为侍妾,身份其实颇有几分尴尬。谢云曦和那两个丽妃赏赐的宫女又自不同,丫鬟们索性含糊地称呼一声谢姑娘。 李湘如回过神来,略一点头:“让她进来。” …… 过了片刻,谢云曦一脸羞怯地走了进来。 “云曦给皇子妃娘娘请安。”谢云曦裣衽行礼,蹲身之际,隐隐有几分别扭,一张俏脸羞窘地泛起红晕,如桃花一般娇艳。 那抹娇艳,如一根刺,深深刺进李湘如眼底。 李湘如将心头翻涌不息的嫉恨按捺下去,冲谢云曦笑道:“快些起身。”又吩咐丫鬟赐座。 在皇子妃面前,一个侍妾根本没资格入座。所谓赐座,也只是一个圆圆的木凳,谢云曦只能半坐着。 饶是如此,谢云曦也得感恩戴德,再次行礼谢恩。 又是那副牵扯到痛处的别扭模样! 昨夜四皇子醉酒之后,半点都不温柔,近乎粗鲁。谢云曦这副模样,绝不是故意显露出来刺李湘如的心。 李湘如暗暗咬牙,面上笑容愈发亲切温和:“我们姐妹说话,无需这般拘谨。” 待谢云曦坐下,李湘如又笑着说道:“殿下今日在你的院子里用了早膳才去上朝,可见对你颇为中意。你以后好生伺候殿下,待日后有了子嗣,我定会为你进宫,请封皇子侧妃之位。” 谢云曦听得满心欢喜,恭敬应道:“伺候殿下,是我分内之责。若我有不是之处,恳请皇子妃娘娘见谅。” 李湘如笑道:“你这般聪慧伶俐,只要肯精心伺候,如何会有不是之处。” 又命人看赏。 谢云曦接了丰厚的赏赐,又陪着李湘如说了半日的话,这才告退。 这一晚,四皇子又歇在了谢云曦的院子里。 …… 正文 第五百三十七章 决裂 四皇子连着在谢云曦的院子里歇了三晚。 其实,四皇子只在第一晚让谢云曦伺寝,之后两晚连根手指都没碰过。 李湘如也深知四皇子对女色冷淡,绝无可能夜夜春宵。 知道归知道,每晚四皇子都去谢云曦的院子,已经足够令李湘如堵心的了。偏偏李湘如还不能表露出来。 谢云曦进府之事,是她一手操持安排的。她哪里还有脸去争锋吃醋? 很快,另一桩消息传入李湘如耳中。 户部郎中谢钧,在同僚提及谢云曦为侍妾之事时,竟张口宣称,已和谢云曦断绝父女关系。今后谢云曦做任何事,都和谢家无关。 李湘如听闻之后,心里一沉。 让谢云曦进府为侍妾,一是因为她迟迟没有身孕,又不愿丽妃插手四皇子府内宅,她索性主动为四皇子寻美妾。二来,则因为谢云曦是谢明曦的姐姐。让谢云曦做四皇子的侍妾,对谢明曦无疑是莫大的羞辱。 没想到,谢明曦竟说服了谢钧。让谢钧在人前表态,和谢云曦彻底决裂。 这么一来,以后想以谢云曦来膈应谢家,怕是难以如愿了…… 不过,倒是可以借此事压一压谢云曦。 李湘如眸光一闪,叫来贴身丫鬟碧桃,低声吩咐数句。 碧桃点点头应下,退了出去。 …… 当日下午,胭脂行色匆匆地进了屋子,压低声音道:“小姐,奴婢自碧桃那里,听说了一件事。” 谢云曦的院子里,也有八个丫鬟伺候。其中只有一个胭脂,是谢云曦带来的贴身丫鬟。 胭脂自少时起就跟在谢云曦身边,对谢云曦忠心耿耿。谢云曦进了四皇子府后,身畔只剩下胭脂,对她格外信任:“什么事?” 胭脂略一踌躇:“奴婢怕说了之后,小姐会不高兴。” 谢云曦瞪胭脂一眼:“别吞吞吐吐的,还不快说。” 胭脂只得将碧桃闲谈时“无意间”透露的事情说了出来。 话还没说完,谢云曦便听得气血翻涌,一怒站起身来:“谁要他认我了?我早就不认他这个亲爹了!便是翻脸,也是我先翻的脸!” 胭脂唯唯诺诺应是,心里却暗暗叹口气。 以前闹得再僵,小姐到底是谢家女儿。可现在,谢钧是真得彻底撕破脸,当众不认小姐了。 一个没有娘家人承认撑腰的女子,在四皇子府内宅,还能有何依靠? 小姐该不是真以为四皇子妃会一直为她撑腰吧! 这么想,也太天真了。 四皇子妃对四皇子是何等上心,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小姐不得宠,日子难熬。得了宠,日后怕是更难熬啊! 只是,这等诛心的话,给胭脂十个胆子,胭脂也不敢说出口。只得顺着谢云曦的话音说道:“小姐和谢家早就没瓜葛了。亏得谢大人有脸说这等话。” 谢云曦口中说不介意,心里其实又恼又恨,介意得不得了。偏又无可奈何。 谢钧能在众人面前说,我不认谢云曦这个女儿了。她要往哪儿说去? 她如今身为侍妾,整日待在内宅里,根本没机会出现在人前……就是有这个机会,她也没那个脸见昔日闺阁朋友。 怎么着也得等她怀上身孕,被抬做四皇子侧妃,再风风光光地露面。最好是四皇子被立为东宫,她便是太子侧妃……或许日后,她还会成为后宫最得宠的嫔妃。 到那时,她一定要回谢府,看着谢钧悔不当初,匍匐在自己脚下告饶求情…… 谢云曦遥想一番,情绪终于渐渐平静。想了想低声道:“从今日起,我每日都去给四皇子妃晨昏定省。” 她一无所靠,所能依仗的,也只有李湘如了。 胭脂也低声道:“小姐,奴婢多嘴说一句。若殿下再来,小姐也该劝着殿下一些,让殿下多去四皇子妃的院子里才是。” 身为侍妾,抢了皇子妃的宠爱和风头,在内宅里,岂能安稳长久。 谢云曦神色中有几分难言的晦涩,点了点头。 …… 事实证明,谢云曦想得太多了。 四皇子压根没将内宅这点小事放在心上。 他进谢云曦的院子,是对李湘如稍作惩戒,也是有意膈应谢家人。待谢钧当众宣布和谢云曦彻底决裂后,四皇子对谢云曦也失了兴致。 之后一连半个月,四皇子再未踏足谢云曦的屋子。 不止是谢云曦,便是李湘如的院子,四皇子也未去。丽妃赏的两个宫女,每日打扮得花枝招展,也没盼到四皇子莅临。 近来朝事繁忙,六部事务繁多,四皇子人在兵部,每日忙得脚不沾地。每每深夜才回府,直接便宿在书房里。 李湘如心中幽怨,却也无可奈何。 兄长李默,领着新婚妻子方若梦一起登门。 李湘如打起精神,笑着招呼兄嫂:“大哥,大嫂,你们来得正好。我正惦记着你们呢!” 方若梦和李湘如同窗几年,总有些同窗情谊。如今两人又做了姑嫂,倒是比以前走动得密切多了。闻言笑道:“我们也惦记皇子妃,今日得了闲空,便登门来了。” 李默目光一扫,略略皱了眉头:“妹妹,你似乎又清瘦了一些。” 李湘如鼻子微酸。 眼看着萧语晗的肚子一天天地隆起,她的心便如油煎一般。奈何四皇子就是不到她的屋子来。心中焦虑之下,茶饭不思,寝食难安……这等话,便是对着兄长嫂子,她也实在说不出口。 “天气渐渐转凉,我胃口不及从前,这才清减了一些。”李湘如神色自若地笑道:“大哥不必为我担心。” 李默对四皇子颇有几分不满,轻哼一声。照例又要数落四皇子一通。 方若梦立刻冲李默使了个眼色。 李湘如既要面子又逞强,且对四皇子痴心一片。李默一张口就说四皇子的不是,只怕李湘如不但不领情,还会心生不满。 这也是天底下女子的通病了。便是丈夫待自己不好,也不乐意听别人贬低自己的丈夫。李湘如更是其中翘楚。 何苦嘴贱讨人嫌? …… 正文 第五百三十八章 不欢 李默略有些几分悻悻地住了嘴。 方若梦握住李湘如的手,柔声轻语道:“总之,你要多保重自己。你虽已出嫁,在我和夫君的眼里,你永远都是李家的女儿。不管遇到何事,都有娘家人为你撑腰。” 这话说得含蓄又体贴,更顾全了李湘如的颜面。 李湘如听着格外入耳,冲着方若梦笑了一笑:“大嫂这份心意,我心领了。日后若有为难之处,我自会向大哥大嫂张口。” 方若梦抿唇一笑:“一家人,何须说这等见外的话。” 姑嫂两个,有说有笑,分外投契。 李默看着眉眼柔和的方若梦,心里分外妥帖。 方若梦嫁入李家几个月,孝敬公婆,敬重长辈,尽心伺候他这个夫婿,对着平辈的兄弟姐妹分外亲善。和妹妹李湘如,也相处融洽。 或许,他一开始并未特别中意她,也谈不上如何喜欢。可日渐相处,夫妻间的情意却越来越深厚。 李湘如对这个娘家长嫂,也颇为满意。 什么嫡出庶出,人都嫁进门了,也不必再提了。 方若梦性情温厚,待人热忱,又因自小庶女出身,格外会看人脸色说话行事。半点长嫂的架子都没有,着实无可挑剔。 …… 闲话片刻,方若梦才委婉地问起了谢云曦之事:“……听闻谢二小姐进了四皇子府。” 此事,全京城都知道了。李家焉有不知之理? 丽妃赏赐两个宫女进府,李家不便多言。李湘如尚未怀上子嗣,竟主动为四皇子纳美妾,还是谢家的二小姐! 谢钧已当众宣言不再认谢云曦这个女儿。这等事,被众人当做笑谈。对李湘如的名声,也着实不太好听。 李湘如素来珍惜名声,为何做出这等得不尝失的事情来? 李默说话比方若梦直接多了:“妹妹,你到底发什么昏?谢云曦以前一直都是谢家嫡女,便是变嫡为庶,也是谢明曦的姐姐。” “你就是想为四皇子纳妾,也该去寻一个门第低微的闺阁少女。怎么将主意打到了谢云曦身上?” “你和谢明曦那点昔日恩怨,早该放下了。哪里值当你一直嫉恨于心……” 李湘如笑容有些僵硬,先迅速瞥了方若梦一眼,然后才张口打断李默:“大哥!此事事出有因,我也是不得已为之,和谢明曦没半分关系。” 方若梦和谢明曦一直交好。 李默当着她的面直言无忌,别说李湘如不自在,便是方若梦也有些尴尬。 罢了!人家亲兄妹言谈无忌,她这个外人,何必夹在其中? 方若梦起身,略有些歉然地笑道:“对不住,我要暂退片刻,去更衣。”所谓更衣,是方便的委婉说辞。 兄妹两人心里各自揣着一肚子闷气,一时无暇顾及方若梦,不约而同地点点头。 方若梦面上微笑如常,心里却也有些气闷。 新婚之后,夫妻两人相处日渐融洽。可在李默心底,到底是李湘如这个妹妹更要紧。 …… 方若梦一走,兄妹两人说话再无顾虑。 李默沉着脸道:“你这件事,做得实在欠妥。谢二小姐也是名门闺秀,便是要进府,也该有侧妃的名分。你偏偏让她做个没名没分的侍妾,这是在打谢家的脸!也是故意令谢明曦和七皇子难堪!” “可惜,谢家及时应对。现在,成了笑话的是谢云曦,还有你李湘如!” “你好好做你的四皇子妃,要紧的是先怀上子嗣,生下皇孙,站稳脚跟!你和谢明曦置什么气?” “就算谢明曦被人暗中取笑,与你又有什么好处?七皇子到底和你同窗一场,如今又是你的小叔,你这般对付谢明曦,见了七皇子,你该当如何?” “李湘如,你是不是被嫉恨冲昏了头?” 李湘如气结:“大哥,你到底是向着我,还是向着谢明曦?不对,我看你是对七皇子念念不忘吧!怪不得一张口就质问我……” “李湘如!”李默不知是愤怒,还是失望,一张俊脸气得通红:“你就是这般想自己的亲生兄长的吗?” “外人说些没影子的话来抹黑我,我纵然气恼,也未放在心上。原来,你心里也用这般龌龊的念头揣度我!” “你以后别叫我大哥了。我没你这样的妹妹!” 李湘如一个冲动之下,说话失了分寸。本已有些悔意,被李默这般怒目恶言相向,积压了数日的闷气混合着火气,一股脑地涌了上来:“不叫就不叫,离了你这个兄长,我照样过得很好。” 李默怒不可抑,一张俊脸忽红忽白,最终定格为愤怒的潮红:“好!好!好!你不愿认我这个大哥,我也不高攀你这个四皇子妃!我现在就走!” 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李湘如也在气头上,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 过了片刻,方若梦从客房回了内堂,不由得一怔。 这是怎么回事?李默去哪儿了? 李湘如一肚子火气,也没了心情敷衍方若梦,冷然道:“大哥和我吵了一架,已经走了。” 方若梦:“……” …… 李默一怒之下,回了李府。 李夫人一愣,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怎么一个人回来了?方氏呢?” 李默:“……” 完了!他一气之下跑了回来,竟忘了方若梦还在四皇子府! 李夫人一看便知不对劲,皱起眉头:“莫非是方氏举止言谈失礼,惹得你不快?” 再和蔼的婆婆,对儿媳也会存着挑剔之心。 方若梦没随李默一起回来,李夫人第一个反应便是方若梦言行不妥犯错。压根没以为是儿子扔下了儿媳。 李默颇为心虚,立刻道:“不是,不怪她。” 李夫人眉头皱得更紧:“你早上高高兴兴地去四皇子府,莫非是和湘如闹得不愉快了?” 一个是字差点冲口而出,李默硬生生地咽了回去,左顾言它地说道:“我这就去接若梦回来。” 什么也没说,便又匆匆走了。 李夫人心中不痛快,少不得要将这笔账“算”到了方若梦头上。 …… 正文 第五百三十九章 待嫁 此时的方若梦,已到了莲池书院。 出了四皇子府后,她独自在马车上无声哭了片刻。 她不想回李府,也不愿回方家。忽然有种天下之大,自己竟无处可去的凄凉。当丫鬟在马车外询问时,她脱口而出:“去莲池书院。” 在那一刻,她才霍然惊觉,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将莲池书院当成了娘家。顾山长和谢明曦,俱是她最亲近最信任的人。 再勇敢再坚强的人,也有受伤的时候,也需要人关心抚慰。 方若梦站在莲池书院外,看着属于自己的那三间店铺,黯然低落的情绪,瞬间被治愈了大半。 这世上,唯有自己的私房靠得住,永远不会辜负自己! 当日拿出所有积蓄,租下这三间店铺,无疑是她生平做出的最正确的决定。短短半年多,便已回本。日后靠着这三间铺子,也足够她衣食无忧了。 方若梦心情颇有好转,索性去各家铺子里转了一圈,买了一堆或有用或一时用不着的东西,心情又好了几分。 然后去林微微的铺子里,买了几盒精致的点心。这才进了莲池书院。 …… 听闻方若梦前来,谢明曦也有些几分讶然,笑着迎了出来:“方姐姐,你今日怎么忽然来了?” 往日方若梦总会提前一两日送帖子来。像这般临近正午忽然前来的,还是第一回。 方若梦抿唇一笑:“闲着无事,厚颜来蹭一顿午饭。” 又笑着奉上点心:“这是林姐姐铺子里新出的点心,我特意买了几盒,你和山长尝上一尝。” 谢明曦目光掠过方若梦微红的眼眶和强颜欢笑的脸,心中隐约猜出几分,却未说穿。顺着方若梦的话音笑道:“我这便打发人去厨房说一声,今日中午多备几道菜肴。” “有夫子告假,师父去代课,待散学了才能回来。” 莲池书院今年多收了二十多名学生,琐事也多了不少。好在有谢明曦相助,顾山长才能忙得过来。 每逢有夫子告假,顾山长代课也成了惯例。 方若梦笑了起来:“礼乐书数御射,山长样样擅长。代哪门课都无妨。说不定,大家都盼着山长去代课呢!” 说起来,这也是莲池书院里广为流传的笑谈了。 顾山长为人严肃,上课时却半点不古板,活泼热闹有趣。也因此,众学生都喜欢顾山长代课。 谢明曦和方若梦对视一笑,相携进了屋子里说话。 方若梦只字不提李默,也不提自己受了闷气之事,谢明曦便做不知,和她说些闲话解闷。 方若梦面上的阴郁之色很快褪去,笑容也变得明亮起来:“谢妹妹,你和七皇子的婚期定在了明年上元节后。满打满算,也只剩三个月了。你的嫁妆准备得如何了?” 说起婚期,也有一桩趣事。 礼部原本择了吉日,是在来年六月。 七皇子颇不乐意,硬是拉着四皇子去了岳尚书家里“小坐”。连着“小坐”三日,岳尚书熬不住了,主动问道:“七皇子殿下每日来岳府做客,老臣自是欢迎。不知殿下有何事吩咐老臣?” 七皇子立刻笑道:“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我就是想和岳尚书商议婚期之事。想提早一些,却又不好意思张口。” 岳尚书:“……” 岳尚书面对七皇子的厚脸皮也是无可奈何,只得退让,将吉日改到了正月十八。 此事传进建文帝耳中,建文帝少不得责备了七皇子一回:“……迟半年早半年,都是你的媳妇,还能跑了不成!这般闹腾,成何体统!” 七皇子一本正经地拱手请罪:“父皇说的是,是儿臣太过心急,半年也不愿多等。请父皇责罚!” 婚期已经改了,还能怎么责罚? 建文帝又是好气又是好笑,不过是训斥一顿罢了。 …… 七皇子靠着厚脸皮,硬是将婚期提前半年,此事也被众人引为笑谈。方若梦此时提起,不无打趣之意。 可惜,谢明曦脸皮厚度丝毫不弱于未婚夫婿,半点不见害臊,悠然笑道:“准备嫁妆这等事,由祖父祖母父亲他们操心便是。我有什么可忙的。” 谢明曦是真得半点都不忙。 谢家家底薄,再如何精心操持,嫁妆也无法与诸皇子妃比肩。好在谢明曦私房丰厚,身家百万,到时候一并带进七皇子府便是。 待嫁的女子,无非是亲手做些针线活。谢明曦什么都擅长,唯独女红平平。索性不费这份心,重金聘了两个京城有名的绣娘做绣活,到最后亲自填补两针便是。 自婚期定下之后,顾山长便让她一心待嫁,不让她沾手书院俗务。 如此一来,谢明曦依然过着琴棋书画诗酒花的悠闲生活。 人和人,真的是天生不同,羡慕不来啊! 想到自己待嫁时的紧张忐忑忙碌,再看看谢明曦此时的洒脱自得,方若梦忍不住笑着叹了一句:“谢妹妹,我真是羡慕你。不管到了何时,你总是这般从容不迫,智珠在握。” 谢明曦笑了笑,意味深长地应道:“我天性好强。心里再惶惑不安,面上总要装得若无其事。” 方若梦:“……” 方若梦和谢明曦对视片刻,然后挫败地叹了口气:“我表现得这么明显吗?我还以为,我今日掩饰得极好,不会被你察觉。” 谢明曦微微一笑:“别说瞒不过我,便是师父面前,你也一样瞒不过去。” 方若梦无言以对。 “你有什么烦心事,想说便说,不想说,我也不会追问。” 谢明曦目光柔和,放缓了声音:“方姐姐,你不想回方家,不愿让娘家人知晓自己的不顺遂。以后便回莲池书院来。便是我日后出嫁,我也一样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娘家。” 方若梦用力点点头,鼻子一酸,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能让一向坚强的方若梦这般伤心难过,除了李默那个混账,也没别人了。 谢明曦面上不动声色,心里却冷哼一声,将这笔账记到了李默身上。 …… 正文 第五百四十章 夫妻 顾山长散学归来,见方若梦也在,颇为高兴。 方若梦不欲令顾山长担心,早已编好说辞:“我今日闲着无事,想念山长和谢妹妹,便厚颜来了。希望山长别嫌我唐突冒失才是。” 之前的泪痕,早已擦得干干净净,又特意用湿毛巾敷了眼。不仔细看,看不出哭过的痕迹。 顾山长自不会介怀,笑道:“想来随时都可以来。不管你们是否出嫁,在我眼里,你们永远都是莲池书院的学生。我永远是你们的山长。” 短短两句话,听得方若梦眼眶一热,声音哽咽:“山长……” 顾山长一怔,迅速瞥了谢明曦一眼。 方若梦这是怎么了?往日可不是这等说哭就哭的性子。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回了个眼色。 今日方姐姐情绪易波动起伏,师父就别多问了,权做不知便是。 顾山长心中了然。 出嫁之后,如何能和在娘家时候相比?便是矜贵如俞皇后,也受了李太后数年磨搓。方若梦身为儿媳,在夫家立足,难免要受些闲气。 说到底,还得怪李默。没护好自己的媳妇。 顾山长误以为方若梦受了婆婆闲气,少不得明里暗里安抚几句。 方若梦自不会出言解释,不管顾山长说什么,都温顺点头应下。 顾山长见她这般柔顺,又有些不满:“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脾气太好性子太软,一味迁就别人。时日久了,别人只会将你的退让当成理所当然,因为你的好脾气彻底无视你的存在。” “该硬气的时候,只管挺直胸膛。人只有自立,才会博得别人的尊重。否则,谁会将你放在眼底?” 方若梦默默品味片刻,由衷叹道:“山长的教诲,振聋发聩,学生都记下了。” 孺子可教。 顾山长满意地点点头。又特意拿谢明曦举例:“你就得学一学明曦。该是我的,寸步不让。不是我的,我想要也得给我。” 方若梦:“……” 山长,你这偏心简直没边了吧!你的爱徒在你眼里,真是无处不好啊! 谢明曦:“……” 师父,你这到底是夸我,还是在损我啊! …… 三人有说有笑,颇是愉悦。 就在此时,若瑶笑吟吟地走了进来禀报:“李公子在莲池书院外,求见山长,山长可愿见上一见?” 李默的名字一入耳,方若梦脸上的笑意便淡了一淡。 顾山长眉头皱了一皱。 谢明曦目光掠过方若梦和顾山长,然后张口道:“你去告诉李默,就说师父不想见他。” 顾山长没吭声,方若梦也没为夫婿说情。 若瑶点点头退下。 之前融洽的气氛,此时有些冷凝。 谢明曦笑着打破沉默:“我这边吩咐下去,让厨房上菜。我们今日可以小酌几杯。” 叶秋娘怀了身孕之后,不宜再下厨。谢明曦又花重金,聘了两位名厨来。这两位名厨,皆厨艺精湛。一个擅长做菜,另一个擅做点心羹汤。 方若梦打起精神笑道:“我酒量不佳,只能饮两杯。” 顾山长笑道:“我下午还要上课,也不宜多饮。” 谢明曦挑了挑眉:“我除了待嫁,无事可做,倒是可以多喝几杯。” 此言一出,逗得方若梦和顾山长开怀一笑。 …… 一个时辰后。 酒足饭饱,方若梦心情愉悦地告辞。 谢明曦亲自送方若梦到了书院外。 不出所料,李默果然一直在书院外等着。 秋高气爽,晴空万里。 穿着绯色锦袍的李默,俊美倜傥,气度风流。一双略显狭长的桃花眼,却未像往日那般浮着笑意,焦灼急切中,透着自责和颓然。 见了方若梦的身影,李默的双目陡然亮了起来,快步迎上前。 方若梦看着疾步而来的夫婿,心中没多少欢喜。 李默其实是一个尽责的夫婿,待她也颇为尊重。可这份尊重,和那种发自内心的狂热痴恋是不一样的。 当年的李默,对“六公主”是那样的痴心情深。 现在的李默,对她这个妻子尊重友善……也仅此而已了吧!所以,他在一怒之下,竟忘了她还在四皇子府,一个人独自离去。 也可见,她在他的心中是何等分量了。 谢明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方姐姐,你若不想回李府,我便送你回方家住几日。” 李默:“……” 李默脚步一顿,神色间满是尴尬。 方若梦定定神,冲谢明曦轻笑:“不必了,夫君来接我,我和他一起回府。” 嫁出门的女儿,哪能这般任性地回娘家住下。若闹到长辈们耳中,李默要吃挂落,她这个儿媳,也会被婆婆迁怒。 她没有任性的资本。 谢明曦暗暗心疼方若梦一回,看李默愈发不顺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劳李公子在此久候了!” 李默在人前拉不下脸,咳嗽一声道:“也没等多久。” 然后,迅疾冲身后小厮使了个眼色。 还不赶快说“我们公子连午饭都没吃一直在这儿等着”? 可恨的是,小厮今日偏偏谨记不得多嘴的吩咐,像锯嘴葫芦一般,愣是没吭声。气得李默想伸脚踹人。 方若梦并未令李默难堪太久,轻声道:“我这便和你一起回去。” 妻子这般善解人意,李默愈发心虚难安,顾不得颜面,低声道歉:“若梦,对不起。我之前被气昏了头,竟忘了叫上你一起离开。直到回府了,我才惊觉。我又去了四皇子府,听闻你早已离开。我便猜你来了莲池书院,立刻又过来……” “不用解释了。”方若梦淡淡一笑:“我没生气。谢妹妹这里的厨子极好,做出来的菜肴美味可口。倒是比在四皇子府里用午饭更自在。” 李默:“……” 谢明曦暗暗为方若梦道好。 这番话柔韧有力,虽不刻薄,却也表示出了自己的态度立场。 如何沟通,是夫妻之间的事,谢明曦并无插嘴的打算。冲方若梦笑道:“李公子来接你,我便不送方姐姐了。” 方若梦笑着嗯了一声。 谢明曦转身进了莲池书院,继续悠闲待嫁去了。 ……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一章 待嫁 时间一晃,便进了腊月。 腊月初二这一日,盛锦月出嫁。 一众同窗,纷纷送礼道贺。便是谢明曦,也未例外。 到底是同窗。哪怕谢家和淮南王府反目,这份贺礼也不能少。 不过,谢明曦只送了礼,人并未前去。免得盛锦月在出嫁的大喜日子里,见了她如眼中钉肉中刺一般不痛快。 隔日,林微微便来了。 “……昨日你没去,没亲眼见到,盛锦月着实有些可怜。”林微微低声叹道:“别的女子出嫁,要么娇羞要么忐忑,要么对家人依依难舍,总之心里都是欢喜的。” “可盛锦月,昨日无半分喜气。从头至尾,如一根木桩一般枯坐在那儿。我们同窗一起前去贺喜,她谁也没理。只在四皇子妃出声的时候,才勉强应了几句。” 既可怜可叹,又可恨可恼。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露出一抹讥讽:“她最是争强好胜,心气又高。偏偏同窗们谁都比她嫁的好。她这个堂堂淮南王府嫡女,反倒嫁了个声名狼藉的浪荡纨绔。” “她不情愿,又拗不过淮南王,只能认命。” “她如何能有喜意?见了嫁得如意夫婿的同窗,怕是心中更嫉恨不平。如何能笑得出来?” 林微微沉默片刻,又叹一声:“我平日从不喜欢盛锦月,可看她那般模样出嫁,心里又颇不是滋味。” 遇到疼惜女儿的父母,定亲之前必会询问女儿的心意,令女儿如愿。 像盛锦月这般,被用作联姻,最是悲凉。淮南王根本不顾她的终身幸福,只看重楚家身为将门的声势和联姻之后的好处,便定下这门亲事。 纵然林微微不喜盛锦月,心中也为她难受。 相较之下,谢明曦便冷静冷酷多了:“她若实在不愿,便该想办法退掉亲事。装病装疯撒泼耍赖甚至寻死觅活,总有办法。” “她没这等勇气,也只得接受这样的命运了。” …… 林微微怔怔地看着谢明曦,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一般。 两人相交数年,交情极佳。林微微一直以为自己很熟悉谢明曦的性情脾气。直至此刻,她才霍然惊觉,这只是她的错觉…… 谢明曦神色淡淡,和林微微对视:“怎么了?是不是觉得我太过冷酷无情?” 林微微定定神,坦然应道:“谢家和淮南王府早已反目成仇。你和盛锦月是对立的立场,谈不上什么情谊。你会这么想,也在所难免。” “我只是……” 伶牙俐齿的林微微,难得有不知如何措辞的时候。半晌才挤出一句:“我只是忽然觉得,其实,我还不够了解你。” 就是心里有那么一点点小小的失落而已。 谢明曦替林微微说出了尚未出口的话:“你以为我内热外冷,其实,我外冷心也冷。” 好吧!确实是如此。 林微微半开玩笑地说道:“好在你不是对所有人都如此。你对顾山长,孺慕敬重,对知己好友掏心置腹,对七皇子情深意重。你的心不是全然冰冷,也有滚烫灼热的时候。” 谢明曦摸了摸手臂,神色凝重:“我被你夸得全身都起了鸡皮疙瘩。” 林微微:“……” 两人对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 …… 这个话题,到此告一段落,两人很有默契地转移话题。 “你的婚期也近了。嫁妆备得如何了?”林微微随口笑问。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父亲已经将嫁妆单给我看过了。一共四十八抬嫁妆。” 四十八抬嫁妆,比起萧语晗李湘如差了一些。便是比及林微微出嫁时的嫁妆,也多有不如。 不过,谢家能凑出这么多嫁妆来,怕是家底都被掏了大半。 为了谢家颜面,谢钧也算是拼尽全力了。 林微微笑着夸道:“你父亲真是疼你。” 谢家家底浅薄,不是什么秘密。谢钧置办准备这么多嫁妆,真是对得住谢明曦了。 谢明曦淡淡一笑:“他被调至户部,任了户部郎中的实差,皆是因为七皇子从中出力。现在我即将嫁给七皇子,他焉能不尽心准备嫁妆。” 说到底,谢钧看重的是身为七皇子妃的女儿,而不是她谢明曦。如果换成谢云曦有今日光景,谢钧“最疼爱最器重”的女儿便是谢云曦了。 谢钧的父爱,就是这般势利现实! 林微微听着这等话音,心里也有些唏嘘。 一众同窗好友,出身不同,成长生活环境也各自不同。 谢明曦几乎从不在她面前提及自己的家人。或许也是因为,她从未将家人放在心底眼里吧! 不知经历了多少磨砺,才有了眼前这个坚强近乎无坚不摧的谢明曦! 谢明曦一抬眼,入目的是林微微满含关切怜惜的眼眸,心尖悄然一热。 “林姐姐,你不必为我忧心。我早已习惯了。”谢明曦轻声笑道:“我不需任何人照顾疼惜,也一样能过得很好。” 林微微听着这话不乐意了,瞪了谢明曦一眼:“谁说没人照顾没人疼惜你了?顾山长待你多好,七皇子对你的深情厚意,更是人尽皆知。还有我和方妹妹这些同窗好友,也都将你放在心上。” “谢妹妹,你不是孤身一人。这世间,有许多人在意你。” 谢明曦,你真的不是孤身一人。 这世间,真的有很多人在意你。 谢明曦眼眶微热,略有些陌生的热流在心中激荡。 她平日能言善道,此时却口舌笨拙,一个字都吐不出口。 林微微说了这番煽情的话,也有些不自在。故意咳嗽一声,笑着打趣:“怎么样?听了是不是很感动?” 谢明曦抿唇一笑:“如果你是男子,我定要嫁给你。” 林微微立刻道:“这就算了。我若是男子,可没勇气娶你。” 一个女子才貌出众,自然是好事。不过,若是太过出色,已经到了令众人无法企及只能仰望的地步,娶这样的女子为妻,着实需要强大的内心和勇气! 从这一点来说,盛鸿和谢明曦,真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 …… 正文 第五百四十二章 出师 林微微走后,谢明曦心情颇为愉悦,唇角弯弯,目中满是笑意。 这份好心情,一直延续到了晚上。 冬日天寒,早早天便黑了。 用完晚饭后,顾山长往外张望一眼,随口笑道:“刚吃了晚饭,不急着看书,你出去转转,散散心再回来也无妨。” 盛鸿每隔几日来一回书院。每次来,都是在晚上。随廉夫子习武两个时辰后,再骑马回宫。 自婚期定了之后,谢明曦便没去过练功房,也没再和盛鸿见过面。 如此守礼,顾山长却又有些心疼弟子了,索性主动让谢明曦出去“散散心”。 谢明曦明明想去,口中却道:“天寒地冻,我不想出去了,陪着师父说话。” 顾山长笑着白了她一眼:“别得了便宜还卖乖。再不走,我可就真不准你去见七皇子了。” 谢明曦:“……” 谢明曦脸颊微热,故作镇定从容:“不见也无妨。” “你就是嘴硬。”顾山长揶揄一笑:“一整个晚上心神不宁,不时往外看。人在我这儿,心早就飞到练功房去了。行了,别在这儿墨迹啰嗦了,快些去吧!” 谢明曦这才应下,不疾不徐地走了出去。 若瑶抿唇偷笑。 谢明曦什么都好,就是这性子有些别扭。都快成亲了,承认自己惦记未婚夫婿,又不是什么丢脸的事。何必这般口是心非! 顾山长瞥了偷笑的若瑶一眼,一起笑着摇头感叹:“这个明曦,什么都好,就是太不诚实了。” …… 口是心非一点都不诚实的谢三小姐,慢悠悠地走到了练功房外。 天色已晚,几点星光在空中闪烁着寒光。 练功房里依然未点烛台,一片漆黑。快速的长刀交击声,透过厚实的门板传进谢明曦的耳中。 谢明曦下意识地竖长耳朵聆听,越听越是心惊。 廉夫子和盛鸿用的都是锋利的宝刀,在全然一片黑暗中,一个不慎,就会伤到对方,或是为对方手中长刀所伤。 廉夫子坚持这般练刀,如此才能锻炼出过人的目力耳力和判断力。 盛鸿竟也赞成。全然不顾如此练刀的危险之处。 锵! 一声略显刺耳的长刀交击声骤然响起!然后,便是一声惊呼:“师父!” 谢明曦面色微变,飞速闪至门前,推门而入。 练功房里光线极其晦暗,好在谢明曦目力极佳,凝神之下,一眼便看到了廉夫子和盛鸿两人。 盛鸿身着黑衣,几乎和黑暗融为一体。那张俊美绮丽的脸孔,此时满是焦急和愧疚:“师父,你没事吧!” 廉夫子神色有些复杂,半晌才道:“我没事。盛鸿,你可以出师了。” 盛鸿:“……” 完了!师父一定是生他的气了! 没等盛鸿出言解释,廉夫子又快速说了下去:“廉家刀法,我已尽数传授于你。廉家的兵书,你也能倒背如流。该教的我都已教了给你,接下来,便要靠你自己练习领悟了。以后,你不必再来莲池书院了。” 然后,廉夫子又看向谢明曦,淡淡道:“明曦,你们两个很快就要成亲,日后记得多督促提醒殿下,每日都要练刀,多读兵书。” 谢明曦只得先应下:“是。” 看来,败在弟子手中,对廉夫子来说是一个不小的打击。 廉夫子没再看两人,转身离去。 …… 盛鸿有些措手不及,愣愣地在原地站着。 谢明曦走上前,压低声音道:“你刚才是不是伤到廉夫子了?” 盛鸿满心委屈地应道:“这怎么会。这些时日,我一直留了一分力,唯恐长刀无眼,伤到师父。便是刚才,我也及时地收了力道。” 不然,那一刀用足力道,廉夫子少不得要受些轻伤。 谢明曦无声轻叹:“廉夫子何等骄傲!她定然已察觉到你留有余力了。” 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身为师父,教导出更胜过自己的弟子,无疑是件值得骄傲欣慰的事。只不过,这一日来得如此之快,出乎廉夫子意料。 所以,廉夫子才会这般气闷! 盛鸿收了长刀,有些无奈:“师父说我可以出师,不准我日后再来了。其实,我每日练刀不缀,也一直在潜心研读兵书,来不来师父这儿,都无大碍。不过,以后我就没机会见你了。” 谢明曦:“……” 如果她有这等“心术不正”的弟子,早就踹出师门了。廉夫子能忍他到今时今日,真是好涵养! “我们还有一个月就要成亲了,以后天天相见日日相守。” 练功房一片晦暗,看不清彼此脸上的神情,谢明曦也终于肯说些甜言蜜语,哄一哄盛鸿:“只一个月,你也忍不住吗?” 盛鸿理直气壮地应道:“忍不住。” 短短三个字,胜过世间所有甜言蜜语。 一抹甜意,涌至心头,久久不散。 谢明曦忽地想起林微微白日所言。 你不是孤身一人,这世间,有许多人在意你。 盛鸿,便是其中最在意她的人。 她虽有亲人,却无亲情。他从异世而来,在这世间,纠缠最深的人便是她。自相遇的那一天起,他们的命运便已交汇到一起,再也无法剥离。 “盛鸿,”谢明曦忽地轻声道:“我也时时惦记你。”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竟令盛鸿全身一震,激动得难以自持。猛地上前一步,伸手搂住谢明曦。 谢明曦猝不及防,回过神时,已被他紧紧揽入怀中。 他练刀后满身汗湿,略显浓烈的汗腥味猛地袭入她的鼻息间。犹如一张网,将她紧紧地网罗其中。 她素来爱洁,此时此刻,嗅着浓烈的汗腥气,竟也不觉刺鼻。反而有种异样的亲昵。 “明曦,”盛鸿低声轻唤。 热烘烘的气息吹拂在耳际,一阵阵酥麻。灼烫的嘴唇,轻轻地印在她的耳后。谢明曦耳后微微发烫,分明已经预感到了他接下来的动作,却动也未动。 这份变相的“鼓励”,令盛鸿热血上涌,激动难抑。 他急促的呼吸拂落至她的脸上,然后,移至她的唇上。 ……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三章 求婚 这一吻,短暂又炽烈。 灼烫的嘴唇,牢牢地覆在她的唇上。 他显然不擅亲吻,有些笨拙,因太过急切,甚至有些弄疼了她的唇。 黑暗中,谢明曦清晰地听到自己激烈的心跳声和血液汩汩流动的声音。 这一刻,世间一切俱都成了幻影,她如置身幻境。唯有眼前紧紧拥住她热烈亲吻她的少年,霸道又强烈地昭示着存在。 似短短刹那,又似天长地久。 盛鸿抬起头,以额头和她的额头相抵。深幽专注的眼眸紧紧锁住她的视线,急促滚烫的呼吸,拂在她的唇上。 不用照镜子,谢明曦也知此时的自己面颊红似火。 盛鸿的脸孔,也同样一片潮红。 少年情热,极易冲动。盛鸿此时便觉得全身燥热难耐,似有一把火在心头燃烧。 再忍一忍,再忍一个月。待他们成亲洞房花烛,到时候…… 完了! 盛鸿忽觉鼻子一热,略有些腥甜的血液缓缓流了下来。 谢明曦:“……” 盛鸿:“……” 两人靠得这么近,便是光线再暗,谢明曦也能清楚地看到盛鸿鼻下那两道明显的血痕。一时既觉心疼又觉好笑。 她取出帕子,轻柔地为他拭去鼻血,口中少不得揶揄数句:“瞧瞧你,这样便流鼻血。到了成亲洞房时,你该如何?” 盛鸿赖皮地按着她的手,顺便在她的掌心里蹭了蹭脸:“我若是激动得昏厥过去,正好方便你为所欲为。你可别太粗鲁,一定要怜我惜我。” 呸!不要脸! 谢明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盛鸿也低声笑了起来。 …… 过了片刻,盛鸿终于稍稍“平静”下来,主动退后几步,然后,做了一个出人意料的举动。 他单膝跪了下来,以一个近乎谦卑的姿势,抬头看着谢明曦,目光恳切而炽烈:“明曦,你愿意嫁给我吗?” 谢明曦哑然失笑:“我们早已定下亲事,还有一个月就要成亲了。你这个时候再来问我愿不愿嫁,有点迟了吧!我要是说不愿意,你难道要退亲不成?” 盛鸿:“……” 盛鸿满腔温柔旖旎,被不解风情的无情话语击溃。 “你就不能配合一点,说一声我愿意吗?”盛鸿语气中露出一丝哀怨,成功地逗乐了谢明曦。 谢明曦这一笑,盛鸿立刻得寸进尺:“明曦,快说你愿意。哪怕没有我男扮女装欺瞒你在先,没有凤旨赐婚,你也愿意嫁给我。” 盛鸿依然维持着单膝跪地的怪异姿势,大有她不应就此不起的架势。 玩笑戏谑中,透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执着。 谢明曦略略收敛笑意,深深地凝望盛鸿:“我们就要成亲了,我是否愿意,对你来说,这么重要吗?” 盛鸿也不再嬉笑,那双深幽的眼眸,紧紧地盯着谢明曦的脸庞:“非常重要。” 明曦,我是这样的贪心。 我是如此急切地想索取你的真心。 我是如此渴切地期盼,你心甘情愿地嫁我为妻。 短短的片刻沉默,如一盆冷水,令盛鸿热切跳动的心骤然变凉,故意哈哈一笑:“我刚才是说笑罢了,你别当真……” “盛鸿,”谢明曦忽地张口:“我曾和你说过,我原本并无嫁人的打算,只愿像师父这般,孑然一人,悠然一世。” “如果没有你的出现,我或许这辈子都不会嫁人。” “你现在问我是否愿嫁,那我告诉你。我愿意。” 我愿意嫁给你。 我不懂如何倾心爱一个人。我也无法将自己的喜怒哀乐,皆寄在你的身上。可能我此生也做不到像世间女子那般贤良淑德以夫为天。 但是,我会尽力对你好,尽力做一个好妻子,和你携手同行,并肩向前。 盛鸿,我愿意。 …… 我愿意。 这三个字,一定是世上最美妙最动听最悦耳的字眼。 盛鸿心中所有的沮丧颓唐,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如履云端的美妙快意喜悦。他眼睛骤然明亮,那份喜悦的光芒,令晦暗的练功房也亮了起来。 盛鸿拉起谢明曦的右手,轻轻印下一记亲吻。 宛如完成世上最隆重的仪式一般。 然后,盛鸿从怀中取出一个极小巧的匣子,打开之后,竟是一对金指环。指环上并未镶嵌什么宝石,看来颇为简单。 盛鸿将略小的金指环套在谢明曦纤长的手指上,低声笑道:“明曦,这指环是一对,你我各一个。指环内侧刻了明和鸿两个字。” “戴上以后,便意味着你答应了我的求婚。” 然后,厚颜道:“你也来替我戴上。” 看来,这定是盛鸿以前生活的世界盛行的仪式了。 谢明曦见盛鸿兴致勃勃,不忍拂逆他的兴致,笑着嗯了一声。拿起另一个指环,为盛鸿戴在手上。 她不明白这仪式到底有何意义。当两人同戴同一款的刻着明鸿两字的指环,两手交握间,一种奇异的莫名的悸动涌上心头。 这种悸动,更胜过接到赐婚凤旨的那一刻。 盛鸿站起身来,紧紧地握着谢明曦的手,愉悦地笑叹:“明曦,这是我此生最高兴的一日。” 谢明曦无声地笑了一笑:“真的么?我以为,成亲那一日,洞房花烛之时才会是你最期盼最高兴的时候。” 盛鸿:“……” 盛鸿俊脸陡然泛红,勉强按捺下去的热流腾地涌了上来。 保持清白之躯多年的他,显然不及前世的宫斗胜利者谢贵妃段数高!轻飘飘的几个字,便撩拨得他心猿意马几乎无法自持。 盛鸿深深呼出一口气,和谢明曦略略拉开距离:“这么晚了,我也该回宫去了。” 谢明曦点点头:“你回去吧!” 盛鸿的双脚似粘到了地上一般,慢吞吞地挪了一步,又不动弹了。 谢明曦心头微甜,目中闪过笑意,口中催促道:“总在这儿赖着,不成样子。快些回宫去。” 盛鸿应了一声,迅疾在谢明曦的脸上亲了一口,然后冲谢明曦咧嘴一笑:“明曦,你等着我来娶你。” 谢明曦抬眼,和盛鸿明亮的眼眸对视:“好,我等你来娶我。” …… 正文 第五百四十四章 风波(一) “明曦还没回来?” 顾山长略略皱眉问道。 若瑶失笑不已:“这才一炷香时辰。小姐已经问第五遍了。小姐若是不放心他们私下独处,之前何必主动让明曦小姐前去练功房?” 顾山长理直气壮地应道:“我还不是看明曦心神不宁,才主动张口。谁知道他们两个,竟这般没自制力。” 若瑶:“……” 你是主子,你说什么都对。 若瑶顺着顾山长的话音笑道:“奴才这就去练功房外催一催,让明曦小姐早些回来。” 顾山长点点头,很快又改口:“还是算了吧!成亲之前,他们两人没机会再见面了。今晚让他们多说会儿话。” 若瑶听得好笑不已。 自家小姐可不是什么软和的好性子。相反,小姐自少时起便倔强又固执。收了谢明曦为弟子后,小姐引以为傲的原则已经一改再改一退再退了…… “师父是不是又在念叨我了?”门口响起熟悉的脚步声,谢明曦那张熟悉的笑盈盈的俏脸出现在眼前。 顾山长故作淡然:“没有的事。” 若瑶忍着笑附和:“是啊,没怎么念叨,只问了五回而已。” 顾山长:“……” 谢明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她惯有的浅笑面具挂在脸上的时候越来越少,情绪也表露的越来越明显。 喜悦的时候,她会开怀一笑。愤怒的时候,她会沉着脸。不舍的时候,她会在师父的怀中掉落一两滴泪。伤心难过的时候……这个忽略不提。 重生以来,只有她让人伤心难过的份,还没遇到什么真正令她伤心难过的事。 谢明曦没有照镜子,不知此时的自己有多美。 明明穿的是家常旧衣,既未敷粉也未装扮,可灿若星辰的眼眸,弯起的嘴角,都似闪出光来。 女大不中留啊! 顾山长心里暗暗唏嘘,目光掠过谢明曦的手指,轻轻“咦”了一声:“你手上怎么多了一个指环?” 刚问出口,便后悔了。 又要被秀一脸的恩爱了。 果然,谢明曦颇为含蓄地笑着应道:“盛鸿命人做了一双金指环,内侧刻了一个明一个鸿字。我和他各戴了一个。” 顾山长:“……” 顾山长用“自家的好白菜终于被小猪拱走了”的目光看着谢明曦,心情颇为复杂地叹了口气:“盛鸿待你一片情深,日后成亲了,你也要好好待他。” 谢明曦乖乖点头应下。 顾山长又道:“你们的婚期就在正月十八,在书院里过了岁末,你就回谢府吧!总不能住到出嫁前两日再回。” 谢明曦笑道:“等过了新年初五,我再回谢府。” 顾山长明明满心乐意,口中却道:“你本该在府中待嫁,一直住在莲池书院陪我,你父亲口中不说,心里定然不是滋味。还是早些回去吧!” 谢明曦略一挑眉:“师父这就想错了。父亲巴不得我多陪着师父,和师父感情越深厚越好。这样,师父才会处处护着我,以后我嫁给七皇子,皇后娘娘看在师父的面子上,也会厚待我几分。” 顾山长:“……” 好吧!谢钧就是这么一个无利不起早的势利之人。 顾山长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也好。反正,我只有你这么一个弟子。虽无血缘之亲,却更胜亲人。我的光,不给你沾给谁沾去。” 谢明曦和顾山长相视而笑。 冬夜凛冽,寒风习习。这间不算宽敞的屋子,却格外的温暖。 …… 建文十六年,在盛鸿的殷切期盼下,很快到来。 身为皇子,盛鸿不是最受器重的那一个,在新年时也格外忙碌。 如今二皇子三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皆已开府另住,他即将大婚,在年前腊月便搬进了自己的皇子府。 皇子大婚,自有礼制。这些皆由礼部操持,盛鸿无需烦心。皇子府里的布置,便要自己费心了。 七皇子府由之前的“六公主府”改建而成,和昌平公主府相邻。离二皇子等人的皇子府,也只隔了几条街道而已。 皇室子孙们的府邸,皆在皇宫附近。然后便是各藩王府。淮南王府临江王府,便要稍远一些。那些隔了几代的皇室宗亲,住得就更远了。 说起来,天家和名门世族也没太大区别。族人聚族而居,宗房占着最佳位置,嫡支紧靠着宗房,庶支便被打发得远一些。 这座七皇子府,是盛鸿的府邸。日后他出京就藩,这座府邸便是他在京城的藩王府。数年后,可以传给自己的子孙居住。 除非他犯下大逆不道的滔天大罪,否则,便是新帝登基,也无权收回这座皇子府。 住进自己的府邸后,盛鸿颇觉轻松愉悦。 住在宫中,到处都是耳目,说话行事顾虑重重,像被无形的网牢牢束缚。如今在七皇子府,自由宽松多了。 哪怕身边还有建文帝和俞皇后的耳目,也比在宫中轻松得多。 魏公公照例是内侍之首,湘蕙则是宫女之首。周侍卫被提拔做了侍卫统领。 至于染墨,病了一场之后,老实安分多了。如今管着针线房浆洗房,依旧颇受重用。不过,却不再近身伺候七皇子。 事实上,除了湘蕙之外,其余宫女根本没有靠近七皇子的机会。便连俞皇后赏下的那个个娇媚温柔的引事宫女,七皇子也未碰一根手指。 湘蕙有些为难,委婉又含蓄地向七皇子谏言:“殿下,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宫女,殿下不宜如此轻忽怠慢。” 所谓引事宫女,需在皇子们大婚之前教导皇子通人事。 其余诸位皇子大婚前,俞皇后都赏了引事宫女。 醋劲最大拳头最硬的尹潇潇,嫁给五皇子后,也将这位引事宫女妥当安置在了内宅里。一应用度,皆比普通侍妾要高一等。 盛鸿却连碰都未碰过引事宫女,此事若传进俞皇后耳中,可不美妙啊! 盛鸿挑了挑眉,斩钉截铁地说道:“除了明曦,谁都别想染指我的清白之躯!” 湘蕙:“……” 正文 第五百四十五章 风波(二) 上元节这一日,宫中照例设了宫宴。 宫宴多是两人一席。建文帝俞皇后端坐上首,几位宫妃坐于下首。 皇子们携着各自的皇子妃坐一席。年少的八皇子九皇子也像模像样地坐了一席。 盛鸿冲小郡主顾舒瑾眨眨眼笑道:“瑾儿,来坐七舅舅身边。” 顾舒瑾今年已有十岁,她容貌肖似顾清,娇美可爱。 昌平公主和顾清成亲多年,夫妻恩爱和睦,唯一遗憾的便是子嗣不丰,只生了顾舒瑾这个女儿。 好在顾家人丁兴旺,不缺子嗣。昌平公主身份尊贵,便是没生儿子,在顾家也一样有底气。从无人敢给她添堵。 昌平公主和顾清对唯一的女儿千骄百宠,俞皇后更是爱若掌珠。建文帝待这个嫡亲的外孙女,也是格外疼宠。 二皇子夫妇的嫡女蓉姐儿,正经的皇长孙女,也不及顾舒瑾受宠。 这才是真正的大齐第一贵女! 顾舒瑾时常出入宫廷,和几位皇子舅舅都很熟稔。闻言笑嘻嘻地应道:“七舅舅很快就要娶亲,到时候有七婶坐在身侧便是。” 盛鸿厚颜无耻地应了回去:“说得正是。还不快趁着你七婶娘没过门之际,到七舅舅这边来坐。以后七舅舅身边可就没你的位置了。” 顾舒瑾有些郁闷:“七舅舅,你这可是过河拆桥啊!” 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顾舒瑾起身,坐到了盛鸿身侧。 盛鸿颇为细心,特意为外甥女拉开椅子,待顾舒瑾入座后,又亲自为她倒了一杯温热的蜜水,端了她最喜欢的点心至面前。 顾舒瑾到底还年少,被哄得眉开眼笑:“七舅舅,你真是细心体贴。七婶能嫁给你,真是她的福分。” 众人也你一言我一语的打趣起盛鸿来。 “可不是么?整个大齐,七皇弟对未婚妻情深意重,人尽皆知。”三皇子笑着揶揄。 五皇子笑着接了话茬:“我们兄弟几个自问都是一等一的好夫婿,不过,和七皇弟一比,着实差了一截。” 素来不喜多言的二皇子,难得笑着插了句嘴:“正是。” 盛鸿咧嘴笑道:“这些夸赞之词,待明曦过门了,你们当着她的面再说。” 众人:“……” 这份厚颜坦然,也是独一无二了。 四皇子瞥了春风得意的盛鸿一眼,冷不丁地冒出一句:“七皇弟眼中只有未婚妻,为此慢待轻忽母后身边的人。如此情意,委实令人佩服。” …… 此言一出,众人皆是一惊。 三皇子五皇子迅疾对视一眼。二皇子也略略皱起眉头。 俞皇后身为嫡母,对庶出的皇子们有教导之责。大婚前赏赐引事宫女,也算是名正言顺地在庶子们身边安插了自己的人手。众皇子心中了然,“笑纳”后都将人安置在内宅里。 便是四皇子,也不例外。 没曾想,盛鸿竟打破了这个惯例。 俞皇后一个月前便赏了宫女进七皇子府,盛鸿连见都未见碰都未碰。此事说大不大,说小也不小。若较真起来,少不得一个不敬嫡母的声名。 四皇子选在此时发难,用心颇为险恶。 坐在上首的俞皇后,笑容果然淡了一淡。不过,以俞皇后的城府,绝不会流露不快,更不会如了四皇子的愿,当众令盛鸿难堪。 倒是建文帝,有些不快地看向盛鸿:“这是怎么回事?” 盛鸿似早已料到会有人就此发难,不慌不忙地起身,笑着拱手:“父皇待母后情深一片。儿臣没父皇的雄才大略,唯有学一学父皇的痴情了。” 众皇子:“……” 拍马屁拍得如此肉麻如此无耻,不服不行! 建文帝果然被拍得龙心大悦,冲神色微妙的俞皇后笑了一笑:“没想到,七皇儿倒有几分朕当年的风范。” 俞皇后心情之复杂,无人能知。 是啊!当年的建文帝,待她是何等情深。李太后赏赐的引事宫女,还是太子的建文帝碰都未碰…… 现在的盛鸿,同样能为谢明曦守身如玉。 不管日后如何,至少眼下,这份情意是真挚热诚的。 她何必刁难?何苦为难? …… “有其父,便有其子。”俞皇后含笑应道:“这句话倒是半点不假。” 然后,淡淡扫了挑衅不成徒做小人的四皇子一眼,不轻不重地敲打几句:“你们身为皇子,如今俱在朝中听政当差。心系朝堂江山社稷,方为正途。” “整日关注内宅琐事,与妇人无异,徒惹笑柄。” “再者,兄弟之间,当和睦友爱。岂能暗中窥伺兄弟们的一举一动,拿来当众取笑?” 四皇子难堪至极,不得不起身请罪:“儿臣随口说笑,竟未思虑到这一层。请母后降罪责罚!” 四皇子妃李湘如,也立刻起身告罪:“说来惭愧。都是儿媳多嘴饶舌,殿下听进了耳中。今日在宴席上才会随口道来。请母后责罚儿媳!” 丽妃也坐不住了,一同起身请罪:“臣妾前些日子,也曾随口提起过此事。未曾想,四皇子竟听进耳中。一切都是臣妾之错。” 其实,诸皇子谁没做过窥伺其余皇子府的事?便是后宫中,众皇子也各展所能,秘密安插人手。 只是,这等事能做不能说。 俞皇后当众这般训斥四皇子,和撕了四皇子的脸面无异! 李湘如和丽妃争抢着告罪,便是要将窥伺的过错担下。绝不能让四皇子落下这等恶名。 三皇子看着这一幕,心里分外畅快。 皇子们之间的较劲争锋,不是朝夕之争。自从盛鸿摆明旗帜站在他这一边后,四皇子落于下风之势,也愈发明显。 “母后请息怒。”谁也没料到,盛鸿竟主动张口为四皇子求情:“今日是上元宫宴,一家团聚。儿臣受些委屈闲气不要紧,唯愿父皇母后心情愉悦,笑颜常驻。” “今日之事,就这么算了吧!” 又主动对四皇子笑道:“待我成亲后,定会常邀四皇兄过府浅酌闲谈。四皇兄想知道什么只管张口问,我知无不言言无不尽。也不必劳烦丽妃娘娘和四嫂传话了。” 四皇子:“……” 正文 第五百四十六章 风波(三) 四皇子气得快怄血了! 这个盛鸿,哪里是在求情,根本是在火上浇油。最后一句,更是诛心之极。分明是在暗示他以生母和妻子为自己背黑锅…… 他自以为突然发难,其实,早已落入盛鸿算计,跳进了盛鸿挖好的坑里! 建文帝笑容顿无,面色霍然沉了下来。 四皇子暗暗咬牙,上前跪下:“一切都是儿臣之错,请父皇降罪!” 丽妃和李湘如也一并跪在四皇子身侧。 只是,她们两人尚未来得及张口求情,建文帝已冷然道:“朕没聋也没瞎,该听的都能听到,该看的也看到了。你们不必再多言!” 然后,厉声斥责四皇子:“你母后所说,句句都是金玉良言。” “你既是皇子,又是兄长。对自己的兄弟竟无半分爱护之情,当着朕的面一再挑唆。今日是上元宫宴,朕不便罚你。不过,此事以后不可再有!” 四皇子灰头土脸地谢恩。 丽妃和李湘如的面色也没好到哪儿去。 母以子贵,妻以夫荣。四皇子吃了挂落,丽妃身为生母面上无光,李湘如这个四皇子妃,也没了颜面。 三皇子不失时机地起身,端起水酒:“兄弟如手足,四皇弟一时失言,心中却最疼七皇弟。也请父皇息怒,儿臣谨以此酒,敬父皇一杯。祝父皇福寿延绵,龙体康健。” 相比起心胸狭隘的四皇子,此时的三皇子,一派兄长风范气度。 盛鸿也一并起身,举杯笑道:“儿臣和三皇兄一起敬父皇!祝大齐国泰民安,祝父皇和母后恩爱如初,永如当年。” 建文帝面色稍霁,欣然饮下杯中美酒。 俞皇后也微微一笑,目光落在盛鸿的笑脸上,心中闪过一丝赞许。 盛鸿摆明态度,辅佐支持三皇子,自己甘愿做一个只爱美人不爱江山的闲散皇子。如此知情识趣知晓分寸进退,她岂会为区区一个宫女刁难这个庶子? 再者,谢明曦是好友爱徒。 冲着娴之的颜面,她也要多给谢明曦几分体面。 …… 众皇子皇子妃们,直至子时方才离宫。 二皇子五皇子看足了一晚好戏,心中各有所思,暂且不提。 三皇子兴致极高,回府之后,对着萧语晗笑得自得快意:“老四这回真是被老七坑得不轻!” 萧语晗孕期已过七个月,肚子挺得颇大,一直在府中安胎养胎,并未进宫赴宴。闻言有些诧异:“殿下这话是何意?” 三皇子低声笑着将宫宴上的风波娓娓道来。 萧语晗听了之后,哑然无语,半晌才叹了一声:“七皇子甘愿守身如玉,四皇子何苦恶言挑唆。” 身为女子,关注的重点显然和三皇子全然不同。 萧语晗简直羡慕极了谢明曦。 三皇子待她体贴,夫妻也算恩爱。 可身在天家,有些规矩,不得不守。 刚嫁进三皇子府,她便知府中有地位特殊的“引事宫女”,还有两个曾开脸伺候过三皇子枕席的通房。 三皇子待她虽好,每个月总有几日召通房伺寝。她怀了身孕后,也主动将两个美貌的贴身丫鬟开了脸,伺候三皇子枕席。 如此,才是皇子妃应有的贤良气度。 可哪个女子,愿和别的女子分享自己的丈夫?再贤良大度的女人,也不愿意。不过是逼不得已,不能将酸意露在脸上罢了。 盛鸿竟主动为谢明曦“守身”。这份情意,如何能不令人艳羡? 三皇子今日喝了不少酒,反应远不及平日敏锐,竟未听出萧语晗语气中的羡慕,不以为意地笑道:“老五被尹氏管得服服帖帖,以后,老七怕是连老五都不如。” 尹潇潇和五皇子堪称欢喜冤家,五皇子倒是嘴硬,奈何腰杆子不硬。在外一副说一不二的大丈夫风范,回了内宅常被尹潇潇“收拾”。 盛鸿倒好,妻子还没过门,便已经自动软了半截。 三皇子对两位不争气的兄弟,嗤之以鼻。 素来贤良温柔的萧语晗呵呵一笑:“我累了,要先歇下。殿下去书房睡吧!” 三皇子:“……” 被撵到书房的三皇子,因酒意上涌头晕目眩,很快便入睡。不过,临睡前心里还在嘀咕。说得好好的,萧语晗怎么忽然就生气了? …… 四皇子府。 从宫中回来之后,四皇子阴沉着脸去了书房。 李湘如满心焦虑,亲自煮了醒酒汤送到书房。奈何四皇子心情不佳,根本不愿见她。 李湘如无奈地将醒酒汤放在书房外,满心郁郁地回了院子。一夜辗转难眠。隔日一早,天还未亮,李湘如又去了书房。 安公公一脸陪笑:“启禀皇子妃,殿下已经去了兵部。” 过了上元节,假期正式结束,也该去当差做事了。 只是,四皇子走的也太早了吧! 李湘如看了一眼昏暗未明的天色,一双柳眉微微蹙起。兵部官署的门还没开,四皇子到底去了哪儿? 此时的四皇子,悄然进了一处宅院。 这一处宅院,在五条街之外。骑马一炷香左右便能到,离淮南王府也颇近。 看似寻常的三进宅院里,每日大门紧闭,除了采买的下人隔五日出入一次。其余时候,皆门锁紧闭,无人能窥探宅院里的动静。 宅院里养着数十名身手高强的死士。另有一处极为隐蔽的密室,除了几个心腹,无人知晓。 四皇子独自一人进了密室。 片刻功夫,另一道身影,也进了密室,拱手道:“殿下特意召我前来,不知有何吩咐?” 这个人,相貌俊秀,举止斯文,赫然正是盛渲。 盛渲是宗室血脉,和四皇子同出一源。已故的嫡亲祖母,是丽妃的姨母。也因此,四皇子对盛渲格外信任。这一处宅院,盛渲一年前知晓,也算正式成了四皇子麾下的追随者。 四皇子目中闪过一丝锐利如刀锋的冷芒:“盛渲,再过两日,便是七皇子大婚。我要送他一份‘厚礼’!” 最后两个字,透着森森寒意。 盛渲敛容应下:“请殿下示下!” …… 正文 第五百四十七章 大婚(一) 正月十六凌晨,叶秋娘生下一子。 余安满面喜色地前来报喜。 余安精明能干,忠心耿耿,是谢明曦身边的第一心腹得力之人。 谢明曦听了这个好消息,立刻笑道:“如此喜事,可喜可贺。孩子洗三礼那一日,正逢我出嫁。洗三礼我已经提前备好,今日便先给你带回去。” 一整套的金锁金镯,做工十分精致,沉甸甸的颇有分量。 余安也未推辞,笑着从佩蓉手中接了锦盒:“多谢小姐厚赏。” 谢明曦出嫁,带着四个陪嫁丫鬟,分别是从玉扶玉佩蓉芳巧。至于余安叶秋娘,则为陪房管事,一并入七皇子府。 叶秋娘刚生过孩子,怎么着也得过了满月才能进府。 余安放心不下娇妻爱子,此次前来除了报喜,便是厚颜告假了:“还有两日,小姐便要出嫁入七皇子府。奴才本该早些前去,为小姐打点琐事。只是,秋娘刚生了孩子,虽有岳母帮着照料,奴才总是放心不下。奴才斗胆厚颜张口,想告假一个月……” 谢明曦哑然失笑:“些许小事,哪里需要这般郑重其事!便是你不说,我也不会容你此时离开秋娘身边。” “店铺里有掌柜,暗卫由谢三谢九暂时负责便是。” 余安心下一松,忙笑着谢恩:“多谢小姐恩典。” 谢明曦微微一笑,忽地又道:“我成亲当日,让谢三谢九领着暗卫守在谢府四周。若有可疑人出现,一律拦下。” 余安一惊,下意识地抬眼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笑容如常,眸光闪动,淡淡道:“我的仇人着实不少。若有人暗中对付我,必会趁着我出嫁那一日。” “你让谢三谢九暗中安排,提防戒备。” 哪怕虚惊一场,也好过被人算计个措手不及。 余安敛容应了,退下安排不提。 谢明曦思忖片刻,又叫来扶玉,低声叮嘱几句。扶玉应下后,当即去了七皇子府。 …… “扶玉妹妹,你怎么来了?” 湘蕙闻讯后,笑吟吟地迎了出来,亲热地拉起扶玉的手:“再过两日,你就要随七皇子妃一同嫁过来。到时候,我们姐妹可就像往日那般,日日相处说话了。” 扶玉和湘蕙各自随着主子在莲池书院待了几年,彼此熟稔之极。 扶玉今年已有十七岁,生得又高又黑又壮。不过,一张圆脸还是那般耿直憨厚,闻言憨憨一笑:“我也早就盼着这一天了。” 然后,压低声音:“湘蕙姐姐,小姐吩咐我前来送个口信。” 扶玉在湘蕙耳边低语几句。 湘蕙面色微变,深深看了扶玉一眼:“殿下今日进宫去了。待殿下回府,我一定向殿下禀报。” 当日傍晚,盛鸿才回了府。 湘蕙上前,轻声禀报:“谢三小姐让扶玉送了口信来。” 盛鸿听闻谢明曦的名讳,嘴角高高扬起,目中漾满笑意:“她让人送了什么口信?” 湘蕙故作迟疑地看了魏公公一眼。 魏公公颇为识趣,立刻退了出去。 未婚小夫妻情意绵绵之类的话,他这个内侍不听也罢。 魏公公一走,盛鸿顿时收敛笑意,低声问道:“什么事?” 以谢明曦的性子,绝不会无端便打发扶玉来送信。更不会是些情意绵绵的废话……这等事只有他做得出来。 湘蕙压低声音:“……大婚之日,恐有小人暗中作祟,请殿下务必谨慎提防。” 盛鸿听了之后,眸光闪过一丝笑意:“放心,我早有防备。” 皇子府内外,他早已肃清。五百米之内,无人能靠近。这是冷兵器时代,最厉害的暗杀器具,也无法达到五百米之远。 湘蕙又低声道:“小姐也料到殿下有所提防。皇子府内外安全无忧,只是,迎亲途中所经过之处甚多,总有围观的百姓人群。若有刺客混迹其中,防不胜防。” 盛鸿身为新郎,在成亲当日,得穿着喜服骑着宝马亲自去谢府迎亲。 哪怕带的侍卫再多,也防不了这么多人。 若有人成心暗算,这确实是个极佳的机会。 盛鸿微微眯起眼眸,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 别的女子出嫁,都是满心娇羞欢喜,紧张忐忑的是夫婿相貌性情如何婆家人是否难缠之类。 像她这般,思虑成亲之时是否会被人暗算刺杀,也着实是举世罕见了。 正月十八的凌晨,早起沐浴更衣的谢明曦,端坐在梳妆镜前,冲镜中的美丽少女微微一笑。 她曾有过丈夫,却不知情爱滋味,厌恶男女之事。 前世她熬至天子合眼,熬至贵妃之位,执掌宫廷。前半生历经坎坷磨难,后半生活得从容随性。 可她终其一生,都未穿过大红嫁衣。执掌宫务的数十年,也未坐镇过中宫,未曾穿过正红色的宫装。 她一直以为自己并不介怀。 直至这一刻,喜娘小心地伺候着她穿上了几个绣娘耗费半年之久才绣好的精致嫁衣。看着镜中容色倾城艳光慑人的新娘,她才恍然惊觉。 原来,穿着大红嫁衣的自己,是这般美丽。 原来,明媒正娶风光出嫁,是所有女子的美梦和憧憬。 她也未能例外。 “谢妹妹,你今日真美!” 好友林微微坐在她身侧,凝望着铜镜中的美丽新娘,由衷赞叹。 另一侧的方若梦,也笑着叹道:“是啊!谢妹妹今日真是美丽极了。” 诸多同窗好友,也都来了。 颜蓁蓁和秦思荨含笑而立,佟悦沐婉婷相携前来,出嫁为皇子妃的李湘如尹潇潇也一并前来。唯有萧语晗和盛锦月缺席。萧语晗即将临盆,不便出府。盛锦月的缺席,也在众人意料之中。 顾山长今日也未去正堂,亲自进了谢明曦的闺房,一同守在谢明曦身侧。 听闻林微微方若梦的夸赞之词,顾山长弯起嘴角笑了起来,目中满是自得和骄傲:”明曦穿上嫁衣,比平日更美三分。盛鸿那个混账小子,能娶到明曦为妻,是他几生修来的福气。” 众人:“……” 是是是! 你是山长,你最护短,你说什么都对! 正文 第五百四十八章 大婚(二) 顾山长一张口,众人偷偷笑了起来。 耿直的颜蓁蓁,忍不住嘟哝几句:“山长最偏心谢姐姐。在山长眼里,谢姐姐比谁都好。” 顾山长理所当然地应道:“那是当然。” 颜蓁蓁:“……” 看着颜蓁蓁哑然吃瘪的样子,谢明曦轻声笑了起来。曾冷若寒冰的心,不知从何时起,已被这股无所不在的暖意融化了大半。 拜顾山长为师,是她一生之幸。 有一众同窗好友,亦是她此生之幸。 能嫁给盛鸿为妻,也勉强算是一桩幸事好了…… 想到盛鸿,口是心非的谢三小姐,眉眼弯出了愉悦的弧度。 就在此时,从玉悄然移步过来,在谢明曦的耳边低语数句:“小姐,谢三命人送了信来。说是丁姨娘和大少爷在昨夜便失了踪影。” “半个时辰前,竟出现在谢府外。万幸谢三领着暗卫,已及时将他们拦下了。” 不然,丁姨娘和谢元亭若今日现身,在宾客面前大闹一通,谢家丢人现眼不说。谢明曦不孝不悌的恶名,也会彻底坐实。 成亲当日闹得这般难堪,帝后闻讯,焉能不怒? 好在谢明曦早有防备!谢三谢九早已率暗卫守着谢家方圆千米的所有街道。谢元亭母子一现身,立刻就被察觉。 谢三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谢元亭母子“带”走。待过了今日,再行处置也不迟。 谢明曦神色自若地笑着点点头。 从玉垂着头,退了出去。 …… 谢明曦的神情太过镇定自然,压根没人多心多疑。 便是坐得最近的林微微,也未起疑,只笑着问道:“谢妹妹,从玉悄悄向你禀报什么?莫非是七皇子已经来迎亲了?” 显然是打趣。 迎亲的人,一般在午时才到。哪有这么早就来的道理。 谢明曦微笑不语。 再伶牙俐齿能言善道,出嫁这一日,也该收敛一二。 促狭的同窗好友们,一见谢明曦这般“端庄含蓄”,立刻逮住这难能可贵的机会,你一言我一语地揶揄起来。 “真难得见谢妹妹这般温柔少言。” “这是当然。今日谢妹妹出嫁,还能像平日一半伶牙俐齿张口就怼人不成?” “还别说。谢妹妹这般模样,我看着真挺不习惯的。我是不是天生受虐体质,习惯了一张口就要被噎回来?” 最后这一席欠抽的话,出自颜蓁蓁之口。 谢明曦微笑着张口:“今日赵奇会陪同七皇子一起来迎亲。大家不是都对赵公子颇感兴趣么?待会儿便能一睹真容了。” 颜蓁蓁:“……” 众人哈哈笑了起来。 …… 离谢府两里之外的一处院子里,谢元亭母子被捆住手脚关在柴房里,狼狈至极。 丁姨娘满面凄苦,枯瘦如柴。往日的九分姿色,如今只余两三分。 而谢元亭,满头满脸的水泡,还有不少被抓破,留下褐色的印记。一张英俊的脸孔,变得十分怪异,近乎丑陋。 “混账东西!竟敢捆住我,将我关在这等鬼地方!”谢元亭面目狰狞扭曲,扯着嗓子怒喊:“来人,快放我出去!” 他喊了许久,直至嗓子都喊哑了,那扇紧锁着的门,还是无人打开。更无人进来! 丁姨娘像根木雕一般,动也没动。 谢元亭一肚子怒火,无处可泄,转头见丁姨娘这副要死不活的德性,顿时迁怒于丁姨娘:“都怪你!我就不该听你的。什么谢明曦当日成亲来谢府,效果最佳。结果怎么样?谢明曦早就料到这一招,早有所防备。” “那几个忽然出现的黑衣侍卫,一定是她的人!” 丁姨娘不知何时,改掉了动辄掉泪的习惯。 被谢元亭这般怒喊,丁姨娘竟未哭泣抹泪,只低声道:“如果我们母子两个提前几日逃出田庄,便会惊动谢钧。昨日逃出来,才会闹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我哪里想到谢明曦竟会在谢府外布置人手。” 说着,又怨怼起来:“那个盛渲,不是说暗中布置了人手,会帮我们母子吗?为何今日一个也没见到?” 两日前,盛渲暗中命人潜至田庄,给他们母子送了一封信。 被人当枪使,谢元亭根本不在意。 对谢元亭来说,这是翻身的最佳机会。 谢钧不认他这个儿子,将他关在田庄。田庄里有几个身手不错的侍卫,每日轮班盯着他们母子。只凭他们自己,绝无可能逃出田庄。 好在盛渲暗中命人送了迷药来。他和丁姨娘商议过后,决定半夜潜逃出田庄。 一切都进行得颇为顺利。前一晚,他们便用迷药迷倒了几个侍卫和看守田庄的老夫妻。再之后,母子同乘一匹马,趁夜色离开田庄,一大早便进了城门。 一想到将要大闹谢家,令谢钧当着众宾客的面丢尽颜面,令谢明曦声名扫地。谢元亭心里便涌起强烈的快意。 没想到,在靠近谢府三条街之外,他们母子就被拦了下来。 几个身手颇高的黑衣少年,一声不吭地将他们母子打晕。等睁开眼时,两人便已被捆缚住手脚,关在了这处柴房里。 喊了半天,嗓子都喊哑了,也无人理睬。 “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谢元亭怒道:“说不定,那些前来相助的人,也一并被抓起来了。” 谢明曦哪来这么多的人手? 还是谢钧暗中布置的人手? 丁姨娘怔怔想了片刻,喃喃低语:“谢家,我们真的回不去了……” 短短几个字,如利箭一般刺痛了谢元亭。 “凭什么不让我回去!我才是谢家长子!” 谢元亭挣扎着要起身,可惜手脚俱被束住,猛地用力之下,非但未站直身体,反而狼狈不堪地倒向一侧。头重重磕到了地上,血流如注。 谢元亭似未察觉到疼痛一般,狞声喊道: “我是谢家长子!我要回谢家!谁都别想拦着我!” 丁姨娘木然地看状若疯狂的谢元亭一眼。 再深的母子情意,也禁不起清苦日子的消磨。这拼力的最后一搏,依然以失败告终。丁姨娘甚至生出了宿命的悲凉。 …… 正文 第五百四十九章 刺杀(一) 等待的时光,总显得漫长而难熬。 出嫁这一日,穿着嫁衣,盛装等待新婚夫婿前来迎亲。这个中滋味,更是微妙至难以形容。 谢明曦略吃了一两块点心垫饥,之后,端坐在床榻上。含笑聆听好友们轻声说笑。 时间一点点地滑过,终于到了正午。 迎亲的人还没来。 这个盛鸿,今日怎么这般磨蹭! 顾山长忍不住略略皱眉,看了谢明曦一眼。想说什么,又忍了下来。 罢了!大喜的日子,还是别当着众人的面数落盛鸿了。 顾山长忍得住,颜蓁蓁却忍不住了,低声咕哝道:“迎亲的人怎么还没来?再不来,可就误了吉时……” 身畔的秦思荨轻轻咳嗽一声,打断了颜蓁蓁的话头:“瞧瞧你,倒是比谢妹妹还着急。” “可不是么?”方若梦也笑着打趣:“没见过你这般性急的。待你出嫁的时候,可得叮嘱赵公子一声,早些到颜家去迎亲。” 众人说笑打趣,很快岔开话题。 谢明曦微微一笑,心里却涌起一丝淡淡的阴云。 以盛鸿的性子,定会早早到谢家来迎亲。到现在都没踪影……莫非是出了什么事? …… 门忽地被推开。 迈步进来的,竟是谢钧。 女儿出嫁为皇子妃的大喜日子,谢家宾客如云。谢钧不忙着招呼客人,为何到她的闺房来? 谢明曦心里一沉,笑容微敛,轻声问道:“父亲,出什么事了?” 谢钧心如油煎,满面惊惶,声音有些颤抖:“明曦,你听了别着急也别心慌。七皇子殿下……在迎亲途中,被一伙刺客刺杀,伤势不明,迎亲不得已被中断……” 轰! 短短两句话,如晴空霹雳,骤然炸响! 众人面色俱是一变,齐刷刷地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依然安静端坐,并未惊慌失态。精致的妆容,遮掩住了神色间的微妙变化。 在众人眼中看来,谢明曦竟是神色未变平静如常。就连声音,也显得格外冷静:“父亲先别急!刺杀之事到底如何,还不清楚,先别惊慌失措,自乱阵脚。” “是谁送的信至谢府?让人立刻进来,我要亲自问上一问!” ……身为新嫁娘,不是应该安安稳稳坐在闺房里待嫁吗?新婚夫婿遇刺,伤势未知,不是应该惊惶失措,六神无主吗? 众人用复杂之极的目光看着冷静得不似常人的谢明曦,一时无人吭声。 就连谢钧,也呆愣在原地。 谢明曦又看了谢钧一眼,明亮得近乎逼人的眸光,如刀锋一般:“我说的话,父亲可听见了?” 谢钧全身一个激灵,反射性地应道:“听见了,我这就让人过来。” 来送信的是七皇子的贴身侍卫,这等身份,进谢明曦的闺房显然并不合宜。不过,此时此刻,无人顾及这些许小事。 顾山长深深呼出一口气,似要借着这个举动,将心里的惊骇慌乱都吐出去:“李湘如,尹潇潇,你们几个先暂时退下。” 贵为皇子妃的李湘如尹潇潇对视一眼,一起应下。 两人率先退出了谢明曦的闺房,紧接着,林微微等人也一并退了出来。 ……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尹潇潇一把攥紧李湘如的胳膊,俏脸上满是震惊:“到底是何人,竟敢在这一日行刺七皇子?” 李湘如心中同样惊疑不定,脑海中不其然地闪过四皇子阴沉冷厉的脸孔……不,不可能是四皇子。四皇子再气再怒,也做不出手足相残的事情来! 李湘如定定心神,低声应道:“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你我都别慌乱,耐心等候片刻。此事绝非等闲小事,自有父皇母后定夺!” 是啊! 堂堂皇子,在大婚之日被行刺!简直是对天家尊严的践踏! 不过,此事也不是第一回了。 三年前的西山春猎,不知从何处冒出来的刺客行刺天子。盛鸿挺身而出,为建文帝挡下致命的一箭。之后,建文帝严令彻查。结果,竟未查出刺客的身份来历。 今日这一伙刺客,又是从何而来?受何人指使? 林微微和方若梦神色沉凝,颜蓁蓁一脸惊惶,秦思荨也是一脸慌乱。众人低声商议数句,说来说去也没个章程。 换了自己是谢明曦,现在不知何等焦灼难耐。 谢明曦呢?真如表面那般镇定吗? …… 谢明曦的右手缩在宽大的衣袖里。 无人窥见,她的右手一直在颤抖! 冷静!一定要冷静!此时此刻,慌乱哭泣都无济于事。盛鸿早有防备,刺客手段再多,盛鸿也能保住性命! 谢明曦在心底不断重复着这几句话。 她整个人似被生生地分做两半。一半在心中焦虑急切,另一半露于人前,却冷静如冰雪。 顾山长忧心不已地上前,轻轻握住谢明曦露于袖外的左手。 这只手凉得令人心惊。 出嫁当日,偏偏遇到这等事!换做别的少女,怕是早已惊惧交加昏厥了过去。 顾山长心中痛惜不已:“明曦,你别怕。吉人自有天相,盛鸿是有福之人。三年前那么重的伤势,他都撑了过来。今日纵然遇刺,他也一定会安然无事。” 顾山长的手分外温暖。 谢明曦定定心神,抬眼看向满目忧虑的顾山长:“师父放心。盛鸿定能撑过这一劫!我也能撑过去!” 这一场刺杀,对盛鸿是生死之劫。对谢明曦这个没正式过门的七皇子妃来说,亦是一场劫难。 尚未过门,夫婿在迎亲途中遇刺。身为公婆,难免会迁怒儿媳,觉得儿媳命硬克夫。更何况,建文帝对谢明曦本就有些心结。经过此事,怕是对谢明曦再无半分好感,只有嫌恶不喜。 谢明曦尚未进天家之门,便已面临尴尬难堪的境地。 这暗中设局之人,手段实在阴狠。 顾山长握紧谢明曦的手,咬牙怒道:“到底是谁?为何要这般害你们?” 还会是谁? 谢明曦的脑海中闪过一张阴沉冷厉的俊脸,心底涌起强烈的骇人杀意。 四皇子盛灏! …… 正文 第五百五十章 刺杀(二) 前来送信的侍卫姓周,在家中排行第三。是周侍卫的同族堂弟,自少时起一同被选作“六公主”亲卫。“六公主”成了七皇子后,他们也一并成了七皇子的贴身侍卫。 周侍卫是侍卫统领,周三郎也做了侍卫小队的队长。 周三郎年龄不大,约莫二十左右。进了闺房后,不敢抬头,利索地跪下行礼:“小的见过谢三小姐……” “叫我七皇子妃。”谢明曦淡淡打断周三郎。 虽未正式拜堂行礼,谢明曦今日也该是七皇子妃了。 周三郎先是一愣,旋即麻溜地改口:“是,小的见过七皇子妃。” 谢明曦目光落在周三郎的脸上:“将你知道的一切,如实回禀,不得遗漏,不得随意夸大或有意蒙骗。” 既未刻意抬高音量,也未刻意疾声厉色。却透出令人无法喘息的威压。 周三郎心中一凛,低头应道:“是,小的绝不敢有半点隐瞒。” “今日七皇子殿下着喜服骑宝马,几位皇子一并随同迎亲。另有赵公子等几位同窗好友随行。” “迎亲队伍声势浩荡,街道两旁有许多百姓闲汉看热闹。不过,殿下前有一众护卫开道,后有近百护卫随行。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殿下五十米之内……” …… 护卫们早已得了严令,一路上凝神戒备,不敢有半分松懈。 周侍卫更是亲自率数十护卫,紧紧随在七皇子身侧。 迎亲队伍吹吹打打,走得并不快。出府半个多时辰,一直都平安无事。眼看着离谢府还有五里之遥,众侍卫才暗暗松了口气。 就在此时,一个年仅五六岁的男童,不慎被人挤着摔落路上,在前开道的侍卫们骑术精湛,险之又险地避了开来。 男童惊吓过度,嚎啕大哭。街道两旁的百姓中,竟无男童的爹娘。迎亲的队伍不得已停了片刻,其中一个侍卫,将男童抱起放至路旁。 身着喜服的盛鸿,顿觉有异。锐利的目光迅疾扫视一圈。 变故就在一瞬间。 百米之外的茶楼中,忽地射出一支黝黑的利箭。 利箭来势十分迅疾,远胜过普通弓箭所能达到的速度。听到箭只划破长空的破风声的刹那,箭便已到了眼前。 盛鸿反应极为迅捷,立刻仰下身体,那支利箭险之又险地从他的发际掠过。然后,射中了不及躲闪的百姓中。顿时,有人中箭惨呼。 然而,这一箭,仅仅只是开始。 沿途的百姓中,忽地冒出数十个打扮做普通百姓模样的死士。他们并未试图刺杀七皇子,而是抽出掩藏好的利器,冲身边的无辜百姓痛下杀手。 百姓们陡逢变故,吓得魂不附体,惊呼连连,四处奔逃躲避。一时间,场面混乱不堪。 侍卫们不得不分出一部分人手,先对付这些死士。 另外大半,则追踪着利箭的方向而去。 以同样惊人的速度疾驰而来的几支利箭,自不同方向射来。近在咫尺的三皇子等人同样惊骇不已,不过,那几支疾驰的利箭目标一致,竟都射向了盛鸿。一副拼力也要置盛鸿于死地之势! 这绝不是普通的弓箭! 是速度最快射程最远的弓弩! 盛鸿再顾不得胯下宝马,电光火石间飞跃闪躲。宝马连中两箭,鲜血飞溅,长嘶悲鸣倒地。 盛鸿避之不及,到底也中了一箭。好在这一箭并未伤及要害之处,射中了胳膊。 伤势虽不算太重,不过,大婚之日见血,总不吉利。 盛鸿无法继续来迎亲,只得命人前来送信,自己则已另骑一匹快马回七皇子府。 …… 周三郎能被派来送口信,自有过人之处。口齿十分利索,短短片刻,已将事情原委道来:“……在街道两旁看热闹的百姓,死伤的有十余人。殿下胳膊上中了一箭。其余几位皇子殿下,倒是没受伤,不过,也受了不小的惊吓。” 顾山长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七皇子殿下伤势真的无碍?” 周三郎目中露出钦佩之意:“一连十余箭,殿下皆闪避过去。直至最后一箭,被射中了胳膊,伤势轻重小的也不知,不过,于性命无碍。” 七皇子殿下的身手真是惊人。 藏在暗处以弓弩射箭的死士,共有三个。分别从三个不同的方向,连着射出了几箭。加起来足有十余箭。 换了他周三郎,在如此密集的箭势攻击下,早就被射成刺猬了。 不,不仅是他。便是身手再好的侍卫,在这样的攻势下,也无生路。 殿下竟然避开了十余箭。 这等身手,简直骇人听闻! 谢钧急剧跳动的心,总算平复几分。看向谢明曦:“明娘,殿下伤势无碍便好。你先别急,在府中耐心等待。出了这等大事,皇上和娘娘绝不会袖手,定会有旨意到谢家。今日无法拜堂成亲,另择吉日也无妨……” “不能等!”谢明曦冷不丁地冒出三个字,抬眼看着谢钧,吐出几个字:“今日,一定要成亲!” 谢钧:“……” 顾山长反应更快一步:“明曦说得没错。错过今日,只怕亲事有变!” 理由都是现成的。 大婚当日见血不吉,谢明曦命中带煞,有克夫之嫌。建文帝大可以另择名门闺秀为七皇子妃。 盛鸿急着骑马回府,显然也是担心婚事有变。想着立刻治伤止血,重换一身喜服前来迎亲! 谢钧皱着眉头,一脸无奈:“那现在该怎么办?殿下伤势轻重不知,便是速度再快,要赶回七皇子府,还要治伤换衣,再来谢府。至少也得耗费两三个时辰。到时候再拜堂,只怕会误了吉时。” 再者,盛鸿遇刺受伤之事,定然已传进宫中。 建文帝一怒之下,会作何反应,谁也无法揣测。 谢明曦看着谢钧,淡淡道:“殿下受了伤,不宜再奔波迎亲,免得伤势加重,误了吉时。父亲叫上二叔和两位堂弟,一起送我去七皇子府行拜堂礼。” 谢钧:“……” 顾山长:“……”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一章 傻瓜 到底是谁要谋害七皇子? 盛鸿遇刺后,匆忙包扎,连血都未完全止住,坚持找了一匹快马疾驰回皇子府。到了府中,伤口重新迸裂,血迹染满了整个衣袖。不停往下滴落。 那张俊美~逼~人满是喜气的脸孔,也因失血颇多显得苍白。 留在七皇子府主持婚礼的岳尚书被吓得老脸发白双腿发软,嘴唇哆嗦了一回,愣是一个字都没挤出口。 这、这是怎么了? 不是去迎亲吗? 怎么这副模样回来了? 昌平公主同样震惊不已,快步抢着上前:“七皇弟,你不是去迎亲吗?为何这般狼狈地回来了?胳膊上的伤是怎么回事?” 一旁的顾清皱眉打断昌平公主:“公主先别问了。七皇弟伤势不轻,先治伤要紧。” 昌平公主也惊觉过来,立刻命人传太医来。 七皇子府建府不久,没有太医。万幸昌平公主府就在隔邻,府中有两位太医,立刻召来便是。 这等时候,盛鸿倒也没逞强,轻声道:“皇姐,今日我在迎亲途中遇了刺客。街旁也有十余个无辜的百姓被牵连,非死即伤。” “待太医来了,为我疗伤止血后,我要换一身新的喜服,去谢家迎亲!” 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错愕不已,脱口而出道:“你还要去迎亲?” 顾清也是一脸震惊:“七皇弟,你胳膊上的伤势不轻,又失血颇多。万万不可再来回骑马去迎亲。” 到底是娶妻要紧?还是性命要紧? 今日不能迎亲,另择吉日也是一样。何苦这般折腾自己? 盛鸿看也没看依旧在滴血的胳膊一眼,低声又坚定地说道:“幕后之人,意欲害我性命。这一计不成,也会逼得亲事中断。如果我今日不和明曦拜堂成亲,日后必会生出更多变故。今日,我非成亲不可!” 昌平公主和顾清对视一眼,久久无言。 他们两人自幼青梅竹马,长大后顺理成章地成亲,夫妻恩爱,被传为佳话。他们两人,也一直以彼此的深情为傲。 可此时此刻,看着遇刺受伤也要骑马赶回府换喜服去迎亲的盛鸿,夫妻两人的脑海中,竟不约而同地浮出同一个念头。 如果…… 当年他们成亲之日,遇到类似的事,他也会为她这般不惜一切吗? …… 太医很快来了,匆忙为盛鸿治伤。 盛鸿胳膊上的伤不算太重,只是,盛鸿一路骑马疾驰,伤口迸裂,失血颇多。 两位太医医术精湛老道,立刻为盛鸿重新清洗伤口,敷上最好的伤药,待止血之后,仔细包扎。 昌平公主也未避讳男女之别,一直守在一旁。 一把年纪的岳尚书,此时终于缓过劲来,张口劝说盛鸿打消去迎亲的念头:“……大婚之日,见血不吉。老臣这就命人重新挑一个吉日良期。殿下不妨好好养伤,再等上一两个月便是……” 盛鸿喝了一碗参汤,苍白的俊脸总算有了一丝血色。闻言淡淡道:“岳尚书一番好意,我心领了。” “不必改期了。今日是我和明曦大婚的日子,我定要迎娶她过门。” 任凭岳尚书磨破嘴皮,盛鸿只五个字。 我要去谢家。 岳尚书被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只得恳求昌平公主:“七皇子殿下罔顾身体,坚持要去谢家迎亲。还请公主殿下出言相劝,令七皇子殿下改变心意。” 要是盛鸿今日再出什么差错,他这个礼部尚书也无颜再做下去了,直接上奏折致仕吧! 昌平公主有些无奈:“岳尚书,你瞧瞧他这副样子,谁能劝得动他?” 看来,也只有等宫中帝后下旨了。 皇上和皇后娘娘,绝不会容七皇子这般任性妄为! 这么一想,岳尚书焦躁不安忐忑的心稍稍平静下来。 …… 过了片刻,诸皇子和一同去迎亲的赵奇等少年也一并骑马赶了回来。 众人俱因这一场变故震惊得差点回不过神来,好在除了盛鸿之外,无人受伤。只是个个都面色难看。 素来脾气温润的三皇子,俊脸沉如锅底:“今日之事,定要严查到底!光天化日之下,竟敢当街行刺,简直是胆大包天!” 那三个暗中埋伏射箭的刺客,俱是死士。脸上满是划痕,面目全非。在侍卫们匆忙赶到时,已各自服毒自尽。 混迹在人群中假扮做百姓的那十几个刺客,个个经过易容装扮。事发后,同样服毒自尽身亡。 五皇子的面色同样难看,愤恨不已地说道:“到底是谁?出手竟如此狠辣!” 如果当日他成亲的时候,也有刺客这般埋伏行刺。他能躲得过吗? 想到那惊心动魄的十余箭,五皇子心有余悸。 二皇子眉头同样皱得极紧,似有意无意地瞥了一直冷着脸不出声的四皇子一眼。 事实上,不仅是二皇子,便是三皇子五皇子,也同样疑心是四皇子暗中下的手。 几日之前,四皇子因盛鸿之故受训斥颜面全无。更早之前,盛鸿曾三番五次和四皇子起纷争。 四皇子最忌惮的人是三皇子,最憎恶的却是盛鸿。 在众人微妙质疑的目光下,四皇子神色如平日一般漠然,淡淡说道:“七皇弟遇刺之事,应该已传至宫中。父皇定会下令严查凶手!到底是何人暗中谋害七皇弟,很快就会水落石出!我们不必在此胡乱揣度。” 此言一出,众皇子各自收回目光。 盛鸿也淡淡道:“四皇兄说的是。” 盛鸿和四皇子的目光在空中相触。 两人心中各自冷笑一声。 “血已止住了。”两位太医忙活了半个时辰,各自满头是汗,神色间却不敢有半点怨色:“只是,殿下不宜妄动,免得伤口再次迸裂。” 盛鸿视若未闻,径自下令,命魏公公去拿备用的崭新喜服。 二皇子等人纷纷出言相劝,同样无功而返。 往日说盛鸿用情至深,多是说笑调侃。今日众人亲眼目睹,不得不叹服。 原来,这世上真有爱美人不爱江山连自己的身体都不珍惜的傻瓜! …… 正文 第五百五十二章 反应 皇子大婚,今日休朝。 建文帝由年轻娇嫩的美人莲香伺候着用了早膳。然后,和俞皇后一起去了慈宁宫,陪着李太后闲话。 母子两人重归于好之后,再未提及当日之事。不过,心中总有裂痕隔膜,不及往日亲密无间。 短短一年多,李太后苍老了许多,头发斑白,额上眼角多了不少皱纹。原本喜穿红喜浓妆的习惯也改了。穿戴素雅了许多,也显出了垂垂老态。 “……小七今日成亲,哀家也算了了一桩心事。”李太后笑着说道:“萧氏临盆在即,再给哀家添一曾孙,哀家就更欢喜了。” 李太后虽偏爱四皇子,不过,三皇子也是正经皇孙。 只是,三皇子生母姓俞,三皇子和俞皇后格外亲近。这一点,犯了李太后的忌讳。 当着建文帝的面,李太后自不会流露出来。提起萧氏时,语气也格外亲昵。 几个儿媳皆出自名门,才貌出众,各有所长。 萧语晗最是温柔贤淑,建文帝对这个儿媳也颇是满意,闻言笑着:“生皇孙女,朕也一样高兴。” 李太后瞥了微笑不语的俞皇后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天家重子嗣。皇孙女和皇孙岂可相提并论。依哀家看,还是生一个皇孙才好。哀家就盼着子嗣兴旺,日后哀家到地下见了先帝,也能心安了。” 俞皇后心中暗暗冷笑。 李太后惯常会用这等话刺她的心窝。 往日,她也常为此阴郁难解气闷不已。不过,今时今日,这等话早已无法撼动她半分。 倒是建文帝,略有些不愉,声音略沉:“朕庶子众多,最疼的却是昌平。母后此言,莫非是不喜昌平?” 李太后被噎了一回,面色有些难看。很快又恢复如常,笑着嗔道:“昌平是哀家唯一的孙女,哀家将她看作眼珠子一般,岂会不疼她。皇上说这等话,是特意来戳哀家的心窝不成!” 李太后语气一软,建文帝也不便再多言,笑着应道:“是是是,都是朕说话不妥,母后勿恼。” 俞皇后这才微笑着张口道:“皇上今日难得有空,不如就在慈宁宫里陪母后用膳如何?” 建文帝欣然笑道:“也好。” 李太后心里那口闷气,就别提了。还得挤出欣然愉悦的笑容,违心地夸赞俞皇后孝顺。 气氛勉强可算是婆媳尽欢了。 就在此时,卢公公神色匆忙地走了进来。素来冷静沉稳的卢公公,此时竟是一脸惊慌失色:“启禀皇上,七皇子今日在迎亲途中遇了刺客!” …… 什么? 建文帝笑容顿时凝结,猛地起身:“你说什么?” 俞皇后也是一惊,霍然站起身来:“怎么会有刺客?七皇子现在如何?可受了伤?其余诸皇子可有人受伤?” 便是李太后,也坐不住了,满面愤怒地起身:“混账!是谁这般胆大包天,光天化日之下,竟敢行刺皇子!” 连天子都敢行刺,何况是皇子。 卢公公心里暗暗嘀咕,口中却不敢多言,迅速将事情经过道来:“……看热闹的百姓中,有十余个受伤,还有两个丢了性命。万幸七皇子殿下伤势不重,其余几位皇子殿下也安然无事。” 建文帝稍稍松了口气,脸色依旧阴沉:“宣朕口谕,着刑部彻查此事。” 卢公公忙应下。 俞皇后皱眉道:“今日七皇子受了伤,不宜拜堂成亲。看来,亲事只得改期了。” 话刚出口,李太后便冷哼一声:“这个谢明曦,真是命硬克夫。还没正经过门拜堂,七皇子便遇刺受伤。要是真的拜了堂,七皇子焉还有命在?依哀家看,这门亲事正好就此作罢。另为七皇子择一位名门闺秀为妻。” 李太后从未见过谢明曦,谈不上好感恶感。 不过,丽妃曾在李太后面前说过谢明曦的不是,李湘如也含蓄地流露过和谢明曦有些旧怨。 让李太后主动出手对付谢明曦,丽妃婆媳还没这么大的能耐。 顺脚踩上一踩,倒是没有大碍。 建文帝不置可否,随口道:“此事容后再说。今日不便拜堂,另择吉日成亲。” 七皇子受了伤,确实不宜再行拜堂礼。 俞皇后也无反对立场,心里思虑一回,便点头应下:“皇上说的是,臣妾这就命人去谢家宣凤旨。” 如果建文帝生出另择七皇子妃的心思,她定要想办法阻止。不管如何,她都不能眼睁睁地看着好友爱徒吃这等闷亏。 然后,俞皇后叫来玉乔,吩咐下去。 玉乔领命后,立刻出宫去了谢家。至于七皇子府,自有卢公公领着太医前去。 …… 一个时辰后。 卢公公尚未回来。 前去谢家宣凤旨的玉乔神色有异地回来复命:“启禀娘娘,奴婢去迟了一步。谢三小姐已乘坐花轿,前去七皇子府了。” 俞皇后:“……” 俞皇后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说什么?七皇子受着伤,未能迎亲。谢明曦如何去的七皇子府?” 玉乔神色复杂地应道:“谢大人亲自送嫁,将谢三小姐送去了七皇子府。花轿已到半途,奴婢无能,不知该如何宣凤旨。只得回宫禀报娘娘,请娘娘示下。” 俞皇后:“……” 俞皇后沉默许久,竟笑着轻叹一声,低声自语一句:“后生可畏!” 好一个谢明曦! 好一计先下手为强! 便是皇家,也没有阻止媳妇主动过门拜堂的道理。只要今日行过拜堂礼,谢明曦便是正经的七皇子妃。 至于被人取笑“主动送上门”之类的闲话,对别的女子来说或许是困扰,对心志强大的谢明曦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谢明曦这一步,堵住了之后所有可能而来的阴谋算计! 真是后生可畏! 俞皇后心中又叹一声,嘴角弯了一弯,亲自起身去了移清殿。将此事告知建文帝:“……皇上,臣妾打发玉乔去宣口谕。没曾想,谢明曦已乘坐花轿,去了七皇子府行拜堂礼。也不必再择期改日了。” 建文帝:“……”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三章 拜堂(一) 谢明曦的举动,堪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城府颇深见惯各种阵仗的建文帝,也被震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俞皇后瞥了神色复杂的建文帝一眼,含笑说道:“谢氏体恤七皇子受伤,主动登门提亲行拜堂礼。有此佳媳,皇上也当欣慰了。” 建文帝还是那副复杂难言的神色,半晌才道:“朕确实应该欣慰。” 顿了片刻,建文帝皱眉道:“谢氏这般急切登门拜堂,莫非是担心朕有退亲悔婚之意?若这般做想,也太小瞧朕了。” 他其实没有退亲之意。 最多就是择日改期,再挑两位八字旺才貌佳的名门闺秀为七皇子侧妃,一并进门罢了…… 这么一来,他倒是不便再指侧妃了。便是有此念头,也得等上一两年再说。 俞皇后和建文帝夫妻数年,对建文帝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只看一眼,便猜出建文帝的心思。 俞皇后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该不是想为七皇子挑两位侧妃一并进门吧!” 建文帝断然不肯承认:“没有的事,皇后误会了。” “朕就是觉得,谢氏的命格稍硬。还没行拜堂礼,就闹出了这么多风波来。大婚之日见血,实在不吉利。” 俞皇后淡淡道:“有人欲加害七皇子,暗中谋划行刺之事。这和谢明曦有何关系?皇上以此事断言谢明曦命格稍硬,岂不是正落了人算计之中?” “以后若有小人以此事兴风作浪,皇上心意再有动摇,对谢明曦而言,未免有些不公。” 建文帝哑然片刻,才笑道:“罢了!看在娴之的面子上,朕不多说就是。” 俞皇后这般维护谢明曦,无非是看在顾山长的颜面。 建文帝难得让步,俞皇后也未得理不饶人,抿唇一笑:“皇上这般体贴,臣妾感激不尽。” 过了片刻,又道:“卢公公领着太医去了七皇子府,也不知七皇子伤势到底如何,有无大碍。” “三年前西山春猎时,有人胆敢行刺皇上。如今,光天化日之下,又有人在京城里行刺七皇子,令人细思极恐。” “臣妾恳请皇上,一定要彻查此事,揪出幕后真凶。” 建文帝神色沉了下来,目中满是冷意。 到底是谁,和七皇子有这等深仇大恨,非要置他于死地? …… 七皇子府。 盛鸿左胳膊不便挪动,由着魏公公伺候着换上喜服。 魏公公看着主子略显苍白的坚定俊脸,心里颇有些唏嘘。忍不住大着胆子说道:“奴才自小就除了子孙根。现在想来,也是少了是非根!” 在魏公公看来,这可不就是折腾自己? 主子胳膊上的伤势说重不重,说轻也不轻。失了这么多血,就该安分待在府里。这般来回奔波,万一伤口再裂开怎么办? 盛鸿瞥了俊俏的魏公公一眼,随口道:“你无是非根,便离湘蕙稍远一些。也别一口一个湘蕙姐姐叫的那么亲热了。” 魏公公:“……” 魏公公的俊俏脸孔骤然红了一红。好在他颇有城府,脸皮又厚,就这么若无其事地笑着应了一声。 盛鸿也没更多心情去揭穿魏公公那点不为人知的小心思。 今日迎亲,七皇子府内外俱是侍卫,负责迎亲护送的侍卫也经过精心挑选。他之前服过解毒的药丸,又特意在喜服里穿了一件软金丝织成的护甲。 只是,护甲能护住心胸腹部背部,却无法护住胳膊。暗中放冷箭的死士,似也知晓他穿了护甲,每一箭俱是冲着他的头脸,或是胳膊和腿。 至于箭上未涂毒液,倒也不难解释。 四皇子今日也一同在场。箭矢无眼,为了防止误伤,箭上无毒。 送信的周三郎,早已到了谢家。谢明曦也一定知道他遇刺受伤的事了吧!不知她不会因此气恼他防备不周,又误了吉时…… “殿下!”门外忽地响起周侍卫急促的声音:“周三郎回来了。他说有要事面禀!” 盛鸿迅疾回过神来,快步走了出去。 …… 前去谢家送信的周三郎,一路快马回了七皇子府。 在昌平公主和一众皇子的目光巡视下,周三郎再大的胆子也不敢抬头,老老实实地跪下行礼。 “谢明曦可知晓七皇弟受伤依旧坚持要迎亲之事?”昌平公主率先发问。 周三郎战战兢兢地应道:“奴才亲自将此事告诉谢三小姐。谢三小姐说了……” “她说了什么?” 换了崭新喜服的七皇子盛鸿,大步进了正堂。除了俊脸泛白左胳膊无力垂下之外,竟和平日没什么两样。就是语气太过急切:“明曦到底说了什么?” 周三郎哪里敢卖关子,立刻道:“谢三小姐说,请七皇子殿下在府中耐心等候。她自会前来七皇子府,和殿下行拜堂礼。” 盛鸿:“……” 众人:“……” 安静! 绝对的安静! 直至咣当一声脆响,众人才回过神来,下意识地看向声音来处。 因过于震惊手中不稳茶杯落地砸得粉碎的岳尚书,老脸一红:“对不住!老臣一时震惊,忘了手中还有茶杯。实在对不住!” 你就别对不住了!别说你震惊,我们也一样震惊啊!要是手里有茶杯,肯定一起砸了啊! 众人心中齐齐涌起同样的感慨。 唯有四皇子,目中闪过惊怒! 这个谢明曦! 她怎么有脸做出这等举止! 出嫁之日,理应由夫婿去迎亲。哪有女子主动登门拜堂的道理……这、这简直就是荒谬又可笑! 四皇子不动声色地冲岳尚书使眼色。 堂堂礼部尚书在此,只要坚持此事不合礼仪,便能阻止这场闹剧! 岳尚书年龄一把,反应略有些迟缓。 四皇子使来眼色,岳尚书愣了片刻,才会意过来。清了清嗓子张口道:“七皇子殿下,谢三小姐主动前来皇子府行拜堂礼。此事,怕是于礼不合……” 七皇子盛鸿殿下旁若无人地沉浸在自己的狂喜中,压根没听见岳尚书在说什么。 明曦主动来了! 她比自己承认的,更在意他! 正文 第五百五十四章 拜堂(二) 沉浸在喜悦甜蜜幸福中的盛鸿,一张俊脸如放出光来。闪得众人眼睛有些刺痛。 被完全无视的岳尚书,继续努力地张口阻止:“……殿下还是快些让人去谢家送信,请谢三小姐切勿冲动胡闹,令众人耻笑。” 耻笑? 这两个字钻入盛鸿耳中。 盛鸿笑容一敛,目光淡淡扫了过去:“本皇子耳力不佳,一时竟未听清岳尚书所言。还请岳尚书再说一边,本皇子洗耳恭听!” 盛鸿扮作“六公主”时,性情阴郁,清冷少言。自三年前恢复皇子身份后,爽朗随和的本性渐渐流露。在松竹书院时,为一众同窗所喜。在朝中听政一年,只听不说,给众臣留下了谦逊内敛低调的好印象。 也因此,岳尚书没怎么将盛鸿放在眼底。 直至此刻! 盛鸿面上笑意全无,目光冷锐逼人,无形的威压迫得人抬不起头来。 岳尚书这才惊觉,自己刚才那番话似乎不太谨慎,触怒了身为七皇子的盛鸿! 不管受宠与否,盛鸿都是正经的皇子,日后必为大齐藩王。他这个礼部尚书,心里再如何轻视,面上也得毕恭毕敬。 “老臣冒失,言语不妥之处,恳请殿下见谅。” 岳尚书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眼看着盛鸿即将翻脸,态度立刻软了下来:“只是,老臣刚才所言,句句出自真心,也是为七皇子殿下和谢三小姐的声名着想……” 盛鸿淡淡打断岳尚书:“这倒不必。我和明曦都不在意声名如何。” 岳尚书:“……” 岳尚书被噎得哑口无言,一张老脸火辣辣的,没脸再吭声了。 …… 盛鸿目光掠过昌平公主和一众皇子的脸孔,最后,落在面色不甚美妙的四皇子脸上:“四皇兄,明曦不惜声名,主动登门来和我行拜堂礼,我心中很是欢喜。” 四皇子:“……” 盛鸿忽然冲他说这些话是何意? 莫非盛鸿已猜出今日行刺之事是出自他授意? 呵呵!就是猜到又能如何? 今日动手的刺客,俱是他暗中豢养的死士。根本查不出身份来历。就算刑部整个出动彻查,也查不到他身上来。 那三个擅长隐藏踪迹射箭暗杀的高手,不知花了多少金银心力训练而成。 本以为今日能一举射杀盛鸿,没想到,盛鸿早有提防,反应敏捷,竟只受了轻伤。白白浪费折了三个高手…… 四皇子不动声色地想着,淡淡说道:“七皇弟甘愿为谢三小姐负伤去迎亲,谢三小姐也愿为七皇弟的安危舍弃声名,主动登门。此事便是传进父皇母后耳中,也是一段佳话。” 盛鸿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四皇兄这席话,可算是说进我心坎里了。” “今日皇姐和诸位皇兄都在,所有事也都看在眼底。” “明曦怜惜我受伤不便骑马奔波,才主动登门和我行拜堂礼。” “明日进宫敬茶时,若父皇母后怪责,还请皇姐和几位皇兄为我和明曦求情。也各自约束府中下人,不得在背后乱嚼舌头。我在这里,先谢过皇姐,谢过兄长们!” 说完,盛鸿正色敛容,拱手行礼。 昌平公主和一众皇子:“……” 这个盛鸿,为了谢明曦,还真是舍得下颜面! 几位皇子尚未吭声,昌平公主已张口应下:“好!” 女子总是比男子更感性,更易被打动。昌平公主今日接连被盛鸿和谢明曦的举动震住心神,不假思索便应了下来。 寡言的二皇子点点头。 这两年来,盛鸿和三皇子走动频繁,且明白地表露出追随拥护之态。这点颜面,三皇子不能不给,也笑着应下。 五皇子同样应得干脆利落。 四皇子也未料到盛鸿突然来了这么一招,心中恼恨,面上却不得不做出兄长姿态:“些许小事,何须这般慎重,我们都应下了。” 盛鸿立刻道:“四皇兄既已应下。日后若有人闲言碎语说明曦的不是,我可就要找四皇兄了。” 四皇子:“……” 世上还有这般厚颜无耻之人! 盛鸿当众这么一说,他不但不能私下命人放出谣言,还得四处为谢明曦撇清…… 四皇子气血翻涌,一张俊脸掠过一丝愤怒的暗红。 一旁的岳尚书看得心惊肉跳,唯恐四皇子当场翻脸,忙笑着打圆场:“既是要举行拜堂礼,老臣这就命人准备。” 昌平公主也道:“七皇弟,你不必亲自去迎亲,好生待着休息片刻。待谢氏进门了,再行拜堂礼。” 盛鸿眸光一闪,笑着应下。 …… 就在此刻,卢公公又领着两位太医前来。 卢公公尚未张口宣天子口谕,昌平公主已淡淡道:“卢公公什么都别说了。谢三小姐已乘花轿前来皇子府行拜堂礼,不管父皇有什么口谕都作罢。” 卢公公:“……” 卢公公不愧是伺候了建文帝数十年的内侍总管,几乎立刻便反应过来,忙笑道:“既如此,奴才便攒越一回,也留下一同观礼。待回宫之后,皇上和娘娘问起,奴才也能回禀几句。” 好一个知情识趣的卢公公! 昌平公主淡淡一笑。 盛鸿也舒展眉头,冲卢公公笑道:“有劳卢公公了。” 没等盛鸿吩咐,机灵的魏公公已经笑着上前,扶着卢公公的胳膊,低声笑道:“今儿个是殿下的大喜日子,公公也留下喝些水酒,沾沾喜气。” 魏公公早已认了卢公公为义父,关系亲密,无需多言。 不过,当着众人的面,这一声干爹不能叫出口就是了。 众皇子看在眼底,不由得暗暗唏嘘。 建文帝派来的眼线,盛鸿竟正大光明地引为心腹。如今,魏公公倒真得成了盛鸿的一大助力。不说别的,只冲魏公公和卢公公之间的关系,卢公公在建文帝面前,少不得要为盛鸿说些好话。 想当初,他们私下不知暗中取笑过多少盛鸿回。现在看来,盛鸿何止不傻,根本就是一肚子鬼心眼! 一个时辰后,谢家的花轿到了七皇子府外。 …… 正文 第五百五十五章 拜堂(三) 因刺杀时有十几个无辜百姓死伤,当场的百姓被吓得魂飞魄散,早已各自奔逃回家。 这一场变故,也在短短时间里传遍京城。 也因此,七皇子尚未迎亲谢家主动送谢明曦至七皇子府这等热闹,沿途竟也没什么百姓围观看热闹。 谢钧脸皮又老又厚,横下心来倒是一派坦然。 一旁的谢铭,却略有几分不安,凑到谢钧身边低语道:“大哥,七皇子今日遇刺受伤,我们这般送明娘去拜堂,只怕会落人口舌。明娘日后被人闲话,哪里还能抬得起头来……” 别说是在天家为媳,就是嫁到普通人家,这也是现成的话柄。 谢明曦日后要如何在天家立足? 谢铭话语中满是关切忧心。 谢钧面上笑容不变,压低声音说道:“明娘坚持要去七皇子府,我哪能拗得过她。罢了,总之,日子都是自己过的。她想怎么做,都随她吧!” 谢铭:“……” 谢铭心情复杂难言。 他生性憨厚老实,不是什么精明人。不过,相处几年,他对谢钧这个兄长的性情脾气也算了解。 说到底,谢钧是怕婚事有变,舍不得七皇子岳父的身份。这才主动送嫁! 谢铭心里暗暗唏嘘一回,不再多言。 倒是谢元舟,也悄悄和谢元蔚嘀咕一回:“要是日后有人拿此事来取笑明曦堂姐,我们可不能饶了对方!” 谢元蔚重重点了点头,然后,小声问道:“如果七皇子也因此事看轻明曦堂姐怎么办?” “这怎么可能。”谢元舟咧嘴笑了一笑:“明曦堂姐不顾惜自己的声名,也要主动前去皇子府拜堂。七皇子不知何等感动。这辈子,七皇子怕是都翻不出堂姐的手掌心了。” 谢元蔚下意识地看向花轿。 四个轿夫,稳稳地抬着花轿向前。 几个陪嫁丫鬟装扮得齐整,走在花轿的两侧。坐在花轿里的谢明曦,现在到底是何心情?又会是何感受? …… 此时的谢明曦,顶着大红盖头,稳稳端坐在花轿里。 外面的纷纷扰扰,此时皆于她无关。 她的眼前一片红色,她的世界也一片清宁。 她此时在想什么? 其实,她什么也未多想。 今日,是她和盛鸿的大婚之日。盛鸿不能前来迎亲,她便主动前去。待行过拜堂礼,两人便是夫妻。 建文帝俞皇后也好,李太后四皇子也罢,谁都不能拆开他们。谁也阻挡不住她和他成为夫妻。 花轿行了约有一个时辰,现在,也该到七皇子府了吧! 正想着,花轿的速度已慢了下来。 花轿外,响起震天的炮竹响声。 从玉略显紧张的声音传进耳中:“小姐,七皇子府就在前方。有好多人……奴婢没时间一一细数,粗略看去,怎么也有数百人拥在府门口。” 谢明曦轻轻嗯了一声。 今日前来七皇子府道喜的,皆是朝中官员及家眷。昌平公主和诸皇子也都在,还有许多皇室宗亲。 她主动前来皇子府行拜堂礼,这等稀奇事,众人岂能不好奇?怕是所有宾客都拥在门外,等着观礼。 谢明曦的镇定平静,迅速感染了从玉。 从玉慌乱躁动的心,也渐渐平息。 扶玉天生胆大,见从玉这等怂包样,不由得低声笑道:“有小姐在,怕什么!” 从玉有些不好意思,笑着嗯了一声。 …… “谢家的花轿来了!” “快些瞧瞧,新娘子主动前来行拜堂礼,这可真是前所未有的奇闻了。” “可不是么?亏得谢大人竟肯主动送女儿前来。” “换了你,如果女儿要嫁给皇子,你也一样做得出这等事来。” 众官员低声说笑打趣,话语中有嘲弄有戏谑,有善意也有恶意。当然也不乏见不惯谢家这等做派之人,少不得要隐晦地闲话几句。 三个女子一台戏,三个男子凑到一起,其实也没差到哪儿去。 身着喜服的七皇子盛鸿,早已按捺不住迫切的心情,快步迎上前。诸皇子和赵奇等好友,也一并随着迎上前。 谢家的花轿停了下来。 谢钧主动上前,先关切地询问:“听闻殿下遇刺,我心中十分焦急。不知殿下伤势如何?” 盛鸿一颗心早已飞到了花轿里的谢明曦身上,迅速应了句:“有劳岳父挂记,我已无大碍了。” 谢钧看在眼里,一颗心也彻底放了下来。 女子嫁人后的生活如何,有大半都要看夫婿。盛鸿这般在意谢明曦,便是谢明曦和谢家日后落些闲话,也值得了。 宫中派来的喜娘,笑吟吟地说道:“请殿下踢轿帘。” 新郎踢轿帘,是成亲习俗,也有给新娘下马威向众人展示夫威之意。接下来,还有跨火盆等一系列习俗。 谁也没料到,盛鸿竟说道:“不必了”,然后自己掀起了轿帘。 众人:“……” 今日真是大开眼界! 天底下竟还有七皇子这等“妻子没过门就惧内”的奇男子! …… 此时的盛鸿,满心满眼都是端坐在花轿里穿着大红嫁衣的新婚妻子,哪里还顾得上别人心里如何腹诽? 心里的喜悦,几乎要冲破胸膛。 这一定是他生命中最愉悦最幸福的时刻。 盛鸿深深凝望,轻声喊道:“明曦。” 一直端坐未动的谢明曦,极轻地应了一声。 人喜悦到极点时,总难免有些失态。盛鸿用尽全身的自制力,才将到了眼角的温热液体逼了回去。 然后,盛鸿弯腰伸手:“明曦,我扶着你下轿。” 喜娘一惊,忙道:“殿下,这可不合礼数。还是让奴婢扶着七皇子妃下轿吧!” 然后,喜娘眼睁睁地看着七皇子妃伸出纤纤玉手,七皇子略一用力,牢牢地握住了七皇子妃的手。七皇子妃略一借力,便下了花轿,站到了七皇子身侧。 七皇子笑了起来,目中的光芒比阳光更盛更炽热:“明曦,我们去拜堂。” 七皇子妃没有出声,也未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止,就这么任由七皇子握着手,缓步进了七皇子府。 众人:“……” 正文 第五百五十六章 拜堂(四) 这不是盛鸿第一次握谢明曦的手。 同窗几年间,他们曾数次握过手。定亲之后,也曾有过比这更亲密的举止。诸如拥抱,诸如一个月前的亲吻。 此时,在众人的瞩目下,他紧紧地握着她的手,慢慢向前走。仿佛要携手至天涯海角,至天老天荒。 谢明曦忽然惊觉脸颊上有些凉意。 原来,她竟在不知不觉中落了泪。 她素来厌恶动辄软弱哭泣的举动,对喜极而泣之类的情绪,也同样不喜。她擅于控制自己所有的情绪,几乎从未当众失态失仪。 好在她此时顶着红盖头,谁也无法窥破厚实的盖头,窥见她脸颊上清浅的水痕。 “门槛约有一尺高,迈步的时候小心一些。”熟悉的清亮少年声音,在她的耳边低低响起。 此时的他,俯身靠得极近。近到她能清晰地嗅到他身上的血腥气。 谢明曦定定心神,没有出声,随着他一起迈步进了正堂。 正堂早已布置好。 盛鸿终于松开谢明曦的手,冲岳尚书笑道:“有劳岳尚书主持拜堂礼。” 岳尚书心情如何微妙目光如何复杂,谢明曦看不见也无暇揣度,在岳尚书的指引下,一拜天地,二拜皇宫的方向。 第三拜,夫妻对拜。 盛鸿拱手作揖。 谢明曦裣衽行礼。 拜堂到底是什么感觉?若问此刻的盛鸿,盛鸿大概会遗憾地说一句:“感觉好得不能再好,就是拜堂的时间也太短了。” 若问谢明曦,谢明曦或许会说:“我没拜过堂,无从比较。” 短短的拜堂礼,是成亲这一日最必不可少的步骤。从这一刻起,盛鸿和谢明曦正式结为夫妻。 盛鸿和谢明曦同时起身。 红盖头下的谢明曦到底是何表情,无人能窥见。盛鸿俊脸上明晃晃的笑容,众人尽收眼底。 昌平公主默默地凝望着两人,心情之复杂微妙,前所未有。 若成亲那一日逢此变故,她也能像谢明曦这般,抛下女子的矜持和声名,主动前来拜堂吗? …… 拜堂礼成! 送入洞房! 一直没派上用场的喜娘,终于回过神来,眼明手快地拿了喜绸过来,用恳切的目光看着盛鸿:“请殿下拿着喜绸,领着七皇子妃入洞房吧!” 求求你了,殿下。你就当是可怜可怜奴婢。不然,奴婢回宫该如何交差啊! 盛鸿还沉浸在拜堂的激动喜悦中,颇有些不知何年何月身在何处的飘忽。随手便接了喜绸。 喜娘感动得几乎热泪盈眶,忙将喜绸的另一端送至谢明曦手边,恭敬地说道:“请七皇子妃接了喜绸,随殿下入洞房。” 谢明曦伸手,接过喜绸。 喜娘唯恐盛鸿再做出什么出格的举动,抢上前扶住谢明曦的胳膊。 盛鸿喜滋滋地看了顶着红盖头的谢明曦一眼,拿起喜绸,牵着自己的新婚妻子,迈步去了洞房。 按时下俗礼,想见新娘的,此时便能随新郎一起进洞房,等新郎挑落新娘的盖头了。 几位皇子还算含蓄矜持,赵奇等同窗好友却全无顾忌,笑着一拥而上,一起挤着进了洞房。 …… 成亲之日,自然是越热闹越好。 被众人簇拥在中间的盛鸿,春风满面,俊脸耀目得快放出光来。只是,左胳膊垂在身侧,不便随意动弹。 赵奇生性跳脱,倒也有细心体贴的一面,特意叮嘱身后同窗:“殿下左胳膊有伤,你们都小心一些,别碰着殿下的胳膊。” 其中一个叫陈湛的,立刻笑道:“放心吧!我们总不会这点分寸都不懂。” 陈湛亦是出身名门,是吏部陈侍郎的嫡长子,今年十八岁。去年年底成的亲,娶的正是谢明曦的同窗好友秦思荨。 盛鸿有众多同窗好友,除了赵奇之外,便是和陈湛交情最佳。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此话半点不假。只看盛鸿和赵奇的性情,就知陈湛是何等脾气了。 陈湛身量修长,相貌俊秀,笑起来颇有几分促狭。故意抵了抵赵奇:“殿下今日受伤,我们哪好意思胡闹。怎么着也得等你成亲那一日再闹腾。” 此言一出,众少年哄堂而笑。 一提起成亲,赵奇心里乐开了花,面嫩的娃娃脸上露出讨喜的笑容。 盛鸿斜睨好友,颇有些不满:“今日是我大婚之喜,你可别抢我风头!” 赵奇洋洋自得,咧嘴笑道:“我天生人缘好,殿下眼热也没办法。” 众少年又哄笑起来。 刺杀带来的惊吓和阴影,在热闹的欢笑声中渐渐淡去。取而代之的,是对同窗好友的由衷祝福。 世间有谁能像谢明曦这般,为了夫婿不顾颜面,主动登门拜堂? 长辈们或许觉得这等行径惊世骇俗,看着颇不顺眼。对十几岁的少年郎们来说,却是满心艳羡向往! 除了神色冷漠的四皇子外,其余几位皇子也凑起了热闹。 五皇子笑着催促:“快掀盖头,我们看一看弟媳。” 三皇子也笑道:“听闻弟媳身手不弱。好在今日是新娘子,便是被我们惹恼了,也不好意思动手吧!” 这话暗喻之意可就太明显了! 五皇子立刻此地无银三百两地说道:“我家潇潇身手虽好,却最是温柔贤淑,从不轻易动手。” 众人:“……” 五皇子妃尹潇潇出了名的性情直爽,在内宅里一言不合就动手。五皇子根本不是尹潇潇对手,时常被揍得无还手之力。 好在尹潇潇还算有分寸,从不在头脸之处动手。五皇子身上挨几拳几脚,从外表看不出来。 于是,五皇子继续死鸭子嘴硬,时常声称家有“贤”妻。 众人心照不宣地笑了一回,继续催促盛鸿掀盖头。 盛鸿却道:“我的媳妇,凭什么让你们看。都给我出去!我掀了盖头自己看。都走都走!” 众人:“……” 诶哟,这一口一个媳妇的,感觉怎么就这么好! 盛鸿心里美得直冒泡,无视众人的叫嚷不情愿,仗着自己是伤患,硬是以受伤的胳膊向着众人,将兄长和好友们都“请”了出去。 正文 第五百五十七章 洞房(一) 总算将所有碍眼碍事的人都打发出去了! 盛鸿松口气,转过头吩咐道:“从玉,扶玉,你们也都退下吧!” 从玉略一迟疑,和扶玉对视一眼。 扶玉和盛鸿更熟悉,胆子也更大,张口便道:“外面有这么多宾客,殿下总得出去招呼应酬。奴婢们还是留在小姐身边吧!” 盛鸿却道:“有皇姐和几位皇兄在外招呼来客便行了。我胳膊受了重伤,动弹不得。谁忍心让我出去招呼应酬喝酒。” 扶玉从玉:“……” 七皇子殿下你这么厚的脸皮,真的好意思吗? 盛鸿冲两个丫鬟咧嘴一笑:“放心,我好意思的很。” 从玉扶玉再对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不待吩咐,喜娘们也退了出去。 满目皆是大红喜色的洞房里,只剩盛鸿和谢明曦。盛鸿满心喜悦,走上前,以喜秤挑落盖头。 厚实的盖头轻轻滑落,露出一张美丽的脸孔。 熟悉的五官眉眼,在精致的妆点下,散发出平日少见的明艳夺目。不知是因胭脂,还是因满屋的红色,抑或是因娇羞欢喜,她的面颊泛着如桃花一般娇艳的红晕。 那双黑亮清澈的眼眸,静静地凝视着他。 盛鸿和谢明曦对视片刻,然后轻声道:“明曦,今日委屈你了。” 谢明曦微微抿唇,目光落在他受伤的左胳膊上:“你的伤势到底如何?” 盛鸿轻描淡写地应道:“些许皮外伤而已,你不用担心。” 谢明曦看了他一眼:“说实话。” 盛鸿:“……” 好吧! 在谢明曦明亮眸光的注视下,盛鸿用完好无损的右手解了腰带,小心翼翼地想脱掉喜服。可惜左胳膊不能动弹,总得要人帮忙才行。 盛鸿略显无奈地一笑:“明曦,你来帮我脱了喜服。亲眼看一看便知。” 谢明曦:“……” 看来,盛鸿的伤势确实无大碍。因为他还有耍~流~氓的力气和心情! 谢明曦脸上红晕略深了一些,不知是羞是恼,一双明亮的眼眸如飞刀一般:“再胡闹,我连你的右胳膊一并打断。” 听出谢明曦的羞恼之意,盛鸿闷笑不已。停下了继续宽衣解带的动作,坐到了谢明曦身侧。以右手揽住谢明曦的肩头。 谢明曦略略转头,尚未来得及张口说话,灼烫的嘴唇已贪婪地覆在了她的唇上。 这一刻,他的心跳得飞快。她的心跳同样剧烈。 …… 一盏茶……一炷香…… 到底时间过去多久,谢明曦也不清楚了。 热流在身体里涌动,热血汩汩流过太阳穴。全身无一处不热。最灼烫的是嘴唇…… 谢明曦勉强找回一丝理智,推了推盛鸿的胸膛:“快些放开我。” 天还没黑,也远没到洞房的时候。再者,盛鸿今日受伤,失血又多,根本不宜“剧烈”运动。 盛鸿不怎么情愿地抬起头。 四目相对。 谢明曦忽地轻笑一声。 “笑什么?”两人额头相抵,相隔咫尺,彼此呼吸交错相闻。 谢明曦伸出手,在盛鸿的嘴唇上轻轻一抹,白嫩的指腹上顿时多了一抹胭脂。 她今日唇上有胭脂,他刚才亲吻许久,弄花了她唇上的胭脂,自己的嘴唇上也多了嫣红之色。 盛鸿会意过来,哑然失笑,用手擦拭嘴唇。 谢明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你的伤势真无大碍吗?” 盛鸿嗯了一声,想起白日惊险的遇刺,目光略略一沉,声音中也多了几分冷意:“盛灏是真的想置我于死地!那十余箭,箭箭都冲着我一个人。” “箭上无毒。若箭上有剧毒,便是我事先服了解毒的药丸,也未必全然奏效。” 如果他不是早有提防戒备。如果他没有随着廉夫子苦练武艺,没有过人的轻身腾挪闪躲的功夫,今日难逃一劫。 谢明曦的目中闪过森冷杀意,淡淡道:“他既对你动杀心,便是你我不共戴天的仇敌。总有一日,要取他性命!” 盛鸿点点头,然后笑道:“今日是我们成亲大喜的日子,不提他了。明曦,我真没想到,你今日竟会主动乘花轿来皇子府。” “我已和皇姐和诸位皇兄说了,让他们约束身边人,不得乱嚼舌头。若有人胆敢借此事生出事端,我绝不轻饶。” 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既主动前来,便不怕有人取笑。谁敢当着我面的说三道四,我自会应付。” 从容不迫,智珠在握,冷静镇定。 世间怎么会有这样出众的女子?而他,竟已娶她为妻,就在今日! 盛鸿心头一热,忍不住又俯下头,封住她的唇。 这一吻,并不激烈,温柔而缠绵。 …… 不知过了多久,盛鸿才重新抬起头来。 谢明曦双眸如星,面颊嫣红,嘴唇更是格外的红肿……还有些刺痛。 盛鸿也是一样,眸光璀璨,俊脸泛着潮红,嘴唇又多了胭脂印记。俊美至极的脸孔多了几分惊心动魄的艳色。 谢明曦忍不住笑道:“夫婿比自己生的还美,这算不算是我生命中无法弥补的遗憾?” 盛鸿反应极快,立刻露出哀怨之色:“我就知道,你只爱我的美貌。”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应了回去:“除了美貌,你还有什么值得我喜欢!” 盛鸿:“……” 太扎心了!媳妇! 看着盛鸿满是委屈的指控眼神,谢明曦轻笑出声。 笑颜如花,瞬间绽放。 盛鸿凝视着新婚妻子,发出幸福的叹息:“成亲了真好!想抱着你就抱着你,想亲你就亲你。想看着你,便可以一直看着你。” 再也无需顾忌任何人了。 谢明曦听出他语气中的一丝怨念,不由得笑了起来:“你这是要抱怨师父吗?” 盛鸿何等机智,立刻正色道:“这怎么会。山长之前管束,也是为了你声名着想。她这般在意你,我心里不知有多高兴。” 算他机灵! 要是胆敢说顾山长的不是,她第一个饶不了他! 谢明曦嘴角露出一丝笑意。 就在此时,洞房的门被咚咚敲响。 正文 第五百五十八章 洞房(二)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断了两人含情脉脉的对视。 盛鸿略略皱眉,扬声道:“不管是谁,立刻退下。” 门外响起昌平公主的声音:“是我。” 盛鸿:“……” 盛鸿摸了摸鼻子,老老实实起身去开门。 和四皇子结仇无所谓,和二皇子五皇子来往淡漠些无妨,便是和三皇子有些隔阂,也没什么要紧。不过,昌平公主却是万万不能开罪的那一个。 俞皇后唯一的女儿,建文帝最宠爱的嫡长女,大齐的长公主! 不管哪一重身份,都不宜开罪。 撇开身份不提,昌平公主身为长姐,颇有长姐风范。对一众庶出的皇子都颇为照顾。七皇子府和昌平公主府就在隔邻,盛鸿和昌平公主来往的机会也颇多。对这位长姐,一直颇为敬重。 盛鸿开了门,昌平公主含笑走了进来。目光掠过盛鸿嘴角边的胭脂,露出揶揄的笑意。 见过性急的,没见过这般性急的。 盛鸿厚颜当做未见昌平公主的打趣目光,笑着问道:“皇姐怎么来了?” 身为新娘,谢明曦要一直端坐在床榻边,不得随意起身。此时轻声张口,喊了一声:“皇姐。” 昌平公主冲谢明曦笑了一笑:“七弟妹,你安心坐着便是。”然后,转头对盛鸿道:“快开席了,你随我出去露个面。” 盛鸿有些无奈:“我胳膊受了伤,不宜乱动。今日喜宴,烦请皇姐多操心了。” 昌平公主笑着白了盛鸿一眼:“之前还嚷着骑马去谢家迎亲。现在倒是不宜乱动了。今日是你成亲的大喜之日,这么多宾客前来赴宴道喜。你这个新郎只想躲在洞房里,不愿露面,也不怕被人取笑。” 盛鸿摆出了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任他们取笑去。” 昌平公主瞪了过来。 谢明曦轻声道:“殿下还是随皇姐一起去吧!今日殿下受了伤,谁也不会灌殿下喝酒。待散席了,早些回来便是。” 盛鸿立刻改口:“我是新郎,确实该去喜宴露一露脸。” 昌平公主:“……” 一个不小心,就被秀了一脸恩爱! 盛鸿应下之后,又扬声叫了从玉扶玉进来。然后吩咐门外的湘蕙去厨房端些饭菜来,细心地叮嘱道:“……让厨艺最佳的大厨做六道菜肴送来,三荤三素,少些油盐,要清淡美味可口。对了,再熬一碗鱼汤来。要挑一尺左右的鲤鱼。” 昌平公主深深后悔。 她真不该来这一趟! 湘蕙忍着笑应了下来。 从玉扶玉听在耳中,倒是格外高兴欢喜。 七皇子这般细心体贴周全,连小姐的口味都考虑到了。如此佳婿良人,小姐便是主动登门拜堂,也值得了。 …… 盛鸿随昌平公主去了喜宴。 小半个时辰后,湘蕙拎着锦盒来了。六道菜肴,三荤三素,果然清淡美味。鱼汤熬成了奶白色,撒了细细的芫荽,鲜甜味美。 谢明曦还是早晨吃的点心,早已饥肠辘辘,喝了一整碗鱼汤,又吃了一碗米饭,剩了大半菜肴,便让从玉和扶玉吃了果腹。 吃饱喝足,胃里暖融融的,紧绷了大半日的神经,也稍稍松懈下来。倦意悄然袭来。 谢明曦低声吩咐从玉:“我先睡会儿,你们去门外守着。” 洞房花烛夜,不等新郎回来,新娘先独自睡下…… “小姐,这样不太好吧!”扶玉胆大耿直,张口便道:“若是殿下回来,知道小姐先睡下,心里定会有些失落。” “是啊!小姐还是等一等吧!”从玉也低声道:“殿下不是说了么?喜宴散了就回来,算算时间,最多再等半个时辰。” 谢明曦淡淡一笑:“既是去了,哪能轻易脱身。少说也得一两个时辰才能回来。行了,你们先退下。” 从玉扶玉只得听令行事。 谢明曦衣衫未褪,和衣而眠。 …… 谢明曦所料没错。 盛鸿被众人绊住,根本不得脱身。直至喜宴散了,众宾客离去,同窗好友们还想再来闹腾一回洞房。被盛鸿恬不知耻地以“春宵一刻值千金岂能被你们耽搁”为由尽数轰走了。 待盛鸿回洞房时,谢明曦正睡得香甜。 从玉正要张口喊醒主子,盛鸿摆摆手,示意两人退出去。 红烛跳跃,一室喜庆温暖的红色。 谢明曦侧身躺在大红色的被褥间,乌发如墨,肤白胜雪,眉目如画。窈窕的身姿曲线毕露无疑。 盛鸿心里腾地燃起火苗,喉咙阵阵发紧。热流在身体里涌动叫嚣。 她是他的媳妇了。他对她做任何事都可以了…… 脑海中的小天使立刻义正言辞地反驳小魔鬼。不行!她看着镇定如常,实则精神紧绷了一整日,累极才睡下。他如何忍心将她吵醒? 再者,胳膊上的伤势着实不轻。他不想让四皇子摸清深浅,才一直装着若无其事。若洞房时不慎,伤口迸裂血流满榻,可就不妙了…… 盛鸿用尽生平自制力,将心里蒸腾的热流按捺下去。 他小心翼翼地躺到了床榻上,已完好未受伤的右胳膊,轻轻搂住了熟睡的谢明曦。将头靠在她的头边,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心里被填得满满的。 盛鸿口中溢出一声满足的轻叹。 很快,盛鸿也睡着了。 红烛缓缓燃着,一室温暖明媚。 …… 习惯了独自入睡。身边骤然多了一个人,便是在睡梦中,也有些不适。 谢明曦迷迷糊糊中翻了个身,只觉身后有一处坚硬之物抵着自己的腰。在睡梦中皱了皱眉,又动了一动。 耳边响起一声类似痛苦的呻~吟。 这是什么声音? 谢明曦睡意陡然消退,猛然转身回头。 正对入一双深幽的黑眸里。 那双眼眸,格外灼热,似燃着火焰。似痛苦,又似欢愉。 谢明曦头脑空白了片刻,才反应过来。面颊也似被火点燃一般,迅速绯红一片。 是了,今夜是他们的洞房花烛夜。 “明曦,”盛鸿的声音有些奇异的沙哑:“你这般下去,我可要忍不住了。” …… 正文 第五百五十九章 新妇 忍不住也得忍着。 谢明曦瞪了盛鸿一眼:“待胳膊上的伤好了再圆房。” 面颊一片潮红双眸泛如秋水的谢明曦,说起这句话来没什么威慑力。 盛鸿低低一笑,凑过去,在她的唇上辗转吮吸片刻,然后在她的唇齿间低声轻喃:“好,我听你的。” 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光,可以朝夕相对抵足而眠。 我不急,一点都不急。 半点都不急的七皇子殿下,腆着脸低声央求:“我不乱动。你来摸一摸我。” 谢明曦又瞪了他一眼,到底没狠下心肠,伸出手,探入他的衣襟里。 手掌下的皮肤光滑温热,结实平坦。无一丝多余的赘肉,也无夸张的肌肉。 谢明曦的手滑过他的胸膛,慢慢向下摩挲。 盛鸿发出愉悦的叹息,微微闭上眼。俊美的脸孔上浮起潮红,艳色惑人,惊心动魄。 …… 一盏茶过后。 谢明曦拿起床榻边的柔软白巾,将手擦拭干净。 盛鸿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双目有些涣散,俊脸上满是餍足和快意。 然后,盛鸿有些羞涩地睁开眼,看着同样面颊潮红的谢明曦:“我这是第一回,时间短了些……你别担心,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第一回你个头啊! 谢明曦忍无可忍,用力拧了盛鸿厚颜无耻的俊脸一把:“给我闭嘴!快些睡,明日还要早起!” 谢明曦下手从不留情,动手就拧,毫不留情。 盛鸿诶哟一声,果然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谢明曦躺到盛鸿身侧,和他一起闭目而眠。 这一回,谢明曦没有再被身畔的新婚夫婿惊醒,很快沉沉入眠。轻柔绵长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犹如一曲美妙的琴音。 隔日未至五更,两人便都醒了。 谢明曦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苍白的俊脸,目中跳跃着笑意:“明曦,你怎么也醒得这么早。” 一边说着,一边凑过来亲了亲谢明曦的额头。亲完了犹不餍足,又亲了亲她的鼻尖,再亲一亲她的脸…… 谢明曦反应敏捷,抓住他四处乱摸的手:“别闹了,我们得早些起床进宫请安。” 盛鸿不怎么情愿地停了手,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起身下榻。 约莫是动作间扯动到了左胳膊的伤处,盛鸿皱了皱眉,却未痛呼出声。 谢明曦何等敏锐,立刻蹙眉问道:“你胳膊是不是很痛?” 怎么可能不痛! 哪怕身体素质再好,也是血肉之躯。受了皮肉之伤,焉有不受苦之理。这一夜,盛鸿不能动弹,左手的胳膊动也未动。 一夜过来,半边身体又痛又麻。 “没什么。”盛鸿俊脸泛白,口中却逞能。 谢明曦眉头蹙得更紧,下榻走到盛鸿身侧:“我来替你敷药。” …… 血虽已止住,伤口依然触目惊心。 谢明曦低下头,专注地为盛鸿敷上乳白色的药膏,然后以白色柔软的纱布包扎。她的动作又快又轻柔,更胜太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盛鸿乖乖地坐着没动,目光静静地落在谢明曦的俏脸上。 谢明曦并未羞涩娇怯地恍神,双手依旧稳如磐石。直至将伤重新裹好,才抬起眼。 盛鸿冲她咧嘴一笑:“明曦,我今日真开心。” 拥着你入眠,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你的容颜。有你细心地为我敷药裹伤……一切美好地如同在做梦一般。 可惜,谢明曦颇为无情地泼了一盆冷水过来:“行了,别傻笑了。还是想想待会儿进宫要如何应对吧!” ……真是不解风情! 盛鸿收拾了满腔的旖旎心思,认真思忖片刻,低声道:“皇姐和几位皇兄都不会多言。母后看在山长的颜面上,也不会令你难堪。唯一可虑的,倒是皇祖母和父皇。” 谢明曦略一点头:“昨日宫中凤旨到谢府时,我已乘坐花轿出了谢府。卢公公也领着父皇口谕来了皇子府。若不是我主动登门来拜堂,我这个七皇子妃,怕是没有再过门的机会了。” “我已准备去谢家迎亲了。”盛鸿目光一柔:“没想到,你竟会主动登门行拜堂礼。” 别说是在大齐,便是在后世,女子主动登门去男方行礼的,也极为罕有。 这等举动背后,是谢明曦从未说出口也不肯承认的情意。 想及此,盛鸿心里一阵滚烫,忍不住伸出右手,揽住谢明曦不盈一握的纤腰,含情脉脉地喊了一声:“明曦,我从未想过,你竟这般在意我。” 谢明曦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多了。我在意的是七皇子妃的正妃之位。” 盛鸿:“……” 诶哟,我媳妇口不对心起来,怎么也这么可爱! …… 一个时辰后。 按着皇子妃品级盛装的谢明曦,不疾不徐地跟随新婚夫婿盛鸿,进了宫门。 按着宫中规矩,先去慈宁宫。 李太后身边的女官颇为客气地行了一礼,略有些歉然地说道:“太后娘娘还在梳洗,请七皇子和七皇子妃稍候片刻。” 不出意料,李太后果然先来了个下马威。 盛鸿目中闪过一丝愠怒。 谢明曦微微一笑,温声应道:“我们等着便是。”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李太后自觉拿捏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打发身边女官:“去吩咐一声,让他们进来请安敬茶吧!” 女官笑着应了一声。 过了片刻,新婚小夫妻相携而来。 谢明曦不欲在人前过分亲昵。盛鸿却恰恰相反,硬是攥着她的手不肯放。谢明曦也只得随他了。 一双璧人,丝毫无愧当年的京城双姝之名。一个俊美绮丽,一个秀美无伦,并肩而立,风采夺人。 便是李太后看谢明曦再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谢明曦,除了出身低微一些,倒也配得上盛鸿了。 “哀家今日起得迟了些,倒让你们久等了。”李太后故意说些心知肚明的场面话。 盛鸿立刻笑道:“我和明曦坐在偏殿里,暖和又舒适,吃着点心喝着清茶,别说半个时辰,就是等一个时辰也不嫌久。” 李太后:“……” 正文 第五百五十九章 新妇 忍不住也得忍着。 谢明曦瞪了盛鸿一眼:“待胳膊上的伤好了再圆房。” 面颊一片潮红双眸泛如秋水的谢明曦,说起这句话来没什么威慑力。 盛鸿低低一笑,凑过去,在她的唇上辗转吮吸片刻,然后在她的唇齿间低声轻喃:“好,我听你的。” 我们还有一辈子的时光,可以朝夕相对抵足而眠。 我不急,一点都不急。 半点都不急的七皇子殿下,腆着脸低声央求:“我不乱动。你来摸一摸我。” 谢明曦又瞪了他一眼,到底没狠下心肠,伸出手,探入他的衣襟里。 手掌下的皮肤光滑温热,结实平坦。无一丝多余的赘肉,也无夸张的肌肉。 谢明曦的手滑过他的胸膛,慢慢向下摩挲。 盛鸿发出愉悦的叹息,微微闭上眼。俊美的脸孔上浮起潮红,艳色惑人,惊心动魄。 …… 一盏茶过后。 谢明曦拿起床榻边的柔软白巾,将手擦拭干净。 盛鸿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双目有些涣散,俊脸上满是餍足和快意。 然后,盛鸿有些羞涩地睁开眼,看着同样面颊潮红的谢明曦:“我这是第一回,时间短了些……你别担心,以后多练练就好了。” 第一回你个头啊! 谢明曦忍无可忍,用力拧了盛鸿厚颜无耻的俊脸一把:“给我闭嘴!快些睡,明日还要早起!” 谢明曦下手从不留情,动手就拧,毫不留情。 盛鸿诶哟一声,果然老老实实地住了嘴。 谢明曦躺到盛鸿身侧,和他一起闭目而眠。 这一回,谢明曦没有再被身畔的新婚夫婿惊醒,很快沉沉入眠。轻柔绵长的呼吸声交织在一起,犹如一曲美妙的琴音。 隔日未至五更,两人便都醒了。 谢明曦一睁眼,映入眼帘的是一张略显苍白的俊脸,目中跳跃着笑意:“明曦,你怎么也醒得这么早。” 一边说着,一边凑过来亲了亲谢明曦的额头。亲完了犹不餍足,又亲了亲她的鼻尖,再亲一亲她的脸…… 谢明曦反应敏捷,抓住他四处乱摸的手:“别闹了,我们得早些起床进宫请安。” 盛鸿不怎么情愿地停了手,在她唇上重重亲了一口,然后起身下榻。 约莫是动作间扯动到了左胳膊的伤处,盛鸿皱了皱眉,却未痛呼出声。 谢明曦何等敏锐,立刻蹙眉问道:“你胳膊是不是很痛?” 怎么可能不痛! 哪怕身体素质再好,也是血肉之躯。受了皮肉之伤,焉有不受苦之理。这一夜,盛鸿不能动弹,左手的胳膊动也未动。 一夜过来,半边身体又痛又麻。 “没什么。”盛鸿俊脸泛白,口中却逞能。 谢明曦眉头蹙得更紧,下榻走到盛鸿身侧:“我来替你敷药。” …… 血虽已止住,伤口依然触目惊心。 谢明曦低下头,专注地为盛鸿敷上乳白色的药膏,然后以白色柔软的纱布包扎。她的动作又快又轻柔,更胜太医。几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 盛鸿乖乖地坐着没动,目光静静地落在谢明曦的俏脸上。 谢明曦并未羞涩娇怯地恍神,双手依旧稳如磐石。直至将伤重新裹好,才抬起眼。 盛鸿冲她咧嘴一笑:“明曦,我今日真开心。” 拥着你入眠,一睁眼看到的便是你的容颜。有你细心地为我敷药裹伤……一切美好地如同在做梦一般。 可惜,谢明曦颇为无情地泼了一盆冷水过来:“行了,别傻笑了。还是想想待会儿进宫要如何应对吧!” ……真是不解风情! 盛鸿收拾了满腔的旖旎心思,认真思忖片刻,低声道:“皇姐和几位皇兄都不会多言。母后看在山长的颜面上,也不会令你难堪。唯一可虑的,倒是皇祖母和父皇。” 谢明曦略一点头:“昨日宫中凤旨到谢府时,我已乘坐花轿出了谢府。卢公公也领着父皇口谕来了皇子府。若不是我主动登门来拜堂,我这个七皇子妃,怕是没有再过门的机会了。” “我已准备去谢家迎亲了。”盛鸿目光一柔:“没想到,你竟会主动登门行拜堂礼。” 别说是在大齐,便是在后世,女子主动登门去男方行礼的,也极为罕有。 这等举动背后,是谢明曦从未说出口也不肯承认的情意。 想及此,盛鸿心里一阵滚烫,忍不住伸出右手,揽住谢明曦不盈一握的纤腰,含情脉脉地喊了一声:“明曦,我从未想过,你竟这般在意我。” 谢明曦瞥了他一眼,淡淡道:“你想多了。我在意的是七皇子妃的正妃之位。” 盛鸿:“……” 诶哟,我媳妇口不对心起来,怎么也这么可爱! …… 一个时辰后。 按着皇子妃品级盛装的谢明曦,不疾不徐地跟随新婚夫婿盛鸿,进了宫门。 按着宫中规矩,先去慈宁宫。 李太后身边的女官颇为客气地行了一礼,略有些歉然地说道:“太后娘娘还在梳洗,请七皇子和七皇子妃稍候片刻。” 不出意料,李太后果然先来了个下马威。 盛鸿目中闪过一丝愠怒。 谢明曦微微一笑,温声应道:“我们等着便是。” 这一等,便是半个时辰。 李太后自觉拿捏的差不多了,才慢悠悠地打发身边女官:“去吩咐一声,让他们进来请安敬茶吧!” 女官笑着应了一声。 过了片刻,新婚小夫妻相携而来。 谢明曦不欲在人前过分亲昵。盛鸿却恰恰相反,硬是攥着她的手不肯放。谢明曦也只得随他了。 一双璧人,丝毫无愧当年的京城双姝之名。一个俊美绮丽,一个秀美无伦,并肩而立,风采夺人。 便是李太后看谢明曦再不顺眼,也不得不承认。这个谢明曦,除了出身低微一些,倒也配得上盛鸿了。 “哀家今日起得迟了些,倒让你们久等了。”李太后故意说些心知肚明的场面话。 盛鸿立刻笑道:“我和明曦坐在偏殿里,暖和又舒适,吃着点心喝着清茶,别说半个时辰,就是等一个时辰也不嫌久。” 李太后:“……” 正文 第五百六十章 刁难(一) 李太后被噎得啊! 她以为的刁难,在一双小夫妻眼里根本不算什么。人家蹭吃蹭喝聊天还不耽搁眉目传情…… 李太后心气不顺,对盛鸿也没了好脸色,淡淡道:“你们还要去椒房殿,哀家也不耽搁你们的时间了。敬茶吧!” 新妇进门,理当给长辈们磕头敬茶。 在敬茶时被刁难一二,也是常事。 诸如多跪上片刻,茶热茶冷了不合适等等。今日,谢明曦遇上的是更高“规格”的“待遇”。 李太后吩咐敬茶,却未吩咐宫女拿蒲团来。摆明要让谢明曦在玉石铺就的冰冷坚硬的地上跪上一跪了。 至于到底跪多久…… 呵呵!李太后露出智珠在握的从容笑意。身为太后,想刁难一个刚进门的孙媳,实在是再简单不过了。 谁也没料到,盛鸿竟笑道:“我早料到皇祖母这里少了蒲团,特意带了两个来。魏公公,将蒲团呈上来。” 李太后:“……” 一声令下,腿脚利索的魏公公麻溜地进了殿内,将两个厚实的蒲团放好。不敢抬头看李太后僵硬的面色,就这么低头退了出去。 好啊!这还真是有备而来啊! 被气得胸口发闷的李太后,不着痕迹地瞪了盛鸿一眼。再看向谢明曦时,目光分外冷厉。 这一切,一定是谢明曦的主意! …… 谢明曦目光掠过李太后略显阴沉的脸,嘴角微微扬了一扬,和盛鸿一起跪下。 “孙儿盛鸿,给皇祖母磕头请安。” “孙媳谢明曦,给皇祖母磕头请安。” 行了大礼后,谢明曦从宫女的手中接了茶碗,敬茶给李太后:“请皇祖母喝茶!” 不出所料,李太后果然如忽然失聪失明一般,仿佛没看到眼前跪着的孙媳,更未听到谢明曦说的话。 李太后一直不命人接过茶碗,身为皇孙媳的谢明曦,便得一直这么跪着举着茶碗。 刁难新妇的手段,来来去去就这么几招。李太后今日显然是要一个不漏地都招呼一遍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讽的笑意,维持这个姿势片刻。 然后,胳膊似酸软无力地颤了一颤,整个人忽地前倾,竟倒向李太后。 “明曦!” 盛鸿一声惊呼! 奈何他今日胳膊有伤,反应远不及往日敏锐,“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因“跪得太久双膝酸软”失仪,扑到在了李太后的膝上。 那一碗温热的茶水,也尽数洒落到了李太后的胸前。 李太后:“……” 宫女们一声惊呼,忙围拢上前。 谢明曦无需人相扶,很快便站起身来,满面懊恼自责:“对不起,皇祖母,都是孙媳的错。孙媳虽跪得久了些,也不该如此失仪。竟将这一碗茶水都洒落到皇祖母的身上。” 皇祖母已经被气得满脸铁青,张口怒道:“混账!哀家喝过几个孙媳敬的茶,像你这般失礼的还是第一个!你这礼仪都学哪儿去了!真是混账!” “皇祖母请息怒!”盛鸿急急上前解释,约莫是动静过大,牵扯到了伤口,顿时诶哟一声,俊脸骤然惨白。 谢明曦顿时心神俱乱,大失分寸,慌忙上前扶住盛鸿:“殿下,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疼痛难忍?” 盛鸿疼得额上直冒冷汗,哪里还说得出半个字来。 李太后纵有满心怒气,也不便在此时发作出来。沉着脸道:“命人宣太医来,给七皇子看一看伤势如何。” 然后起身,由两个宫女搀扶着回寝室去换衣服。 谢明曦和“冒着冷汗呼痛”的盛鸿交换了一个眼神。 演技果然精湛! 彼此彼此! 新婚小夫妻眉~来眼~去了一回,嘴角各自扬了一扬。 …… 一炷香后,李太后重新换了崭新的宫装。 太医正仔细为七皇子看伤。确定了没有大碍,才恭敬地退了出去。盛鸿一脸歉然地请罪:“都是孙儿的不是,让皇祖母受惊了。” 李太后没什么好气地轻哼一声:“罢了,你受着伤,就别乱动了。若是伤口迸裂重新流血,倒成了哀家的不是。” 盛鸿恭敬应下:“孙儿谨遵皇祖母之命。” 谢明曦重新跪下,又捧了一杯热茶来敬茶:“孙媳给皇祖母敬茶!” 李太后心气难平,心中冷哼一声。今日非要罚谢明曦好生跪上一跪不可……还没想完,谢明曦胳膊又颤了一颤。 李太后一惊,下意识地起身避让。 谢明曦一脸无辜地抬眼看了过来:“孙媳敬茶给皇祖母,皇祖母因何起身?” 是啊!她起身避让干什么?谢明曦还敢再倒一回茶水在她身上不成? 李太后绷着脸重新坐了回去。 正所谓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左一番右一番的折腾,李太后想端出之前的气势也不可能了。 看着谢明曦那张宠辱不惊的脸,李太后心头那股火气蹭蹭上涌。暗暗咬牙哼了一声。她倒是不信了! 今日不出了心头这口恶气,谢明曦休想出她的慈宁宫! 就在此时,一个身着浅蓝宫装的秀丽宫女进了正殿。 这个宫女,正是芷兰。 芷兰含笑裣衽行礼:“启禀太后娘娘,奴婢奉皇后娘娘之命来慈宁宫。皇上和诸位皇子皇子妃都在椒房殿里候着,不知七皇子殿下和七皇子妃何时去椒房殿。” 李太后:“……” 差点忘了还有俞皇后! 婆媳两人斗法多年。举凡能给对方添堵的事,从不手软。俞皇后这是料定了她会刁难谢明曦,有意打发芷兰来膈应她。 谢明曦适时地张口道:“芷兰姑娘回椒房殿复命,就说皇祖母已经接了我敬的茶。是我想多陪皇祖母说会儿话,这才耽搁了。” 芷兰用微妙难言的目光看了还维持敬茶姿势的谢明曦一眼,然后柔声应下,退了出去。 谢明曦一脸体贴地看向李太后:“皇祖母无需忧心母后,孙媳待会儿去椒房殿,定会为皇祖母遮掩一二。” 李太后:“……” 李太后面无表情地命人接了茶碗,随意喝了一口,然后重重放了茶碗:“你们去椒房殿吧!”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一章 刁难(二) 刁难不成反倒憋了一肚子的李太后,只想立刻打发走两人。 谢明曦站起身来,微笑应是。 盛鸿略显虚弱的声音响起:“明曦给皇祖母敬茶,皇祖母总该赏些见面礼。不然,若父皇母后和长姐皇兄们问起,倒显得祖母小气了。” 李太后:“……” 最后一招,也使不出来了。 没见过还有主动要见面礼的! 李太后气血翻腾,瞪了盛鸿一眼:“哀家岂会忘了这等要紧事!” 见面礼准备了两份,一份是正常的,和其余诸皇孙媳差不多。另一份颇为简薄,只一对金镯子而已。和赏赐宫女差不多。 原本李太后打算赏的是后一份,借此羞辱谢明曦一番。现在看这架势,便是谢明曦不吭声,盛鸿也不肯罢休。 罢了!还是早点打发他们两个走吧! 李太后冲身畔的女官使了个眼色。 女官心领神会,立刻退下去,过了片刻,捧了一对金镯子过来了。 李太后:“……” 李太后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个蠢货!平日看着机灵的很,今日怎么这般蠢钝? 其实,真不怪女官!李太后一直绷着脸,面色颇不好看。这一使眼色,女官很自然地以为李太后是要继续刁难,找回场子和面子…… 盛鸿一见那对金镯子,俊脸顿时没了笑意。 倒是谢明曦,颇有宠辱不惊的风范,微笑着上前接了锦盒:“多谢皇祖母厚赏!” 听到厚赏两个字,李太后的脸孔隐隐有几分扭曲。 然后,就见谢明曦转头将锦盒给了湘蕙,轻声叮嘱:“湘蕙,这是皇祖母赏我的见面礼。你好生捧着锦盒。” 李太后:“……” 堂堂一宫太后,若被传出苛待孙媳的名声,岂不是颜面扫地?俞皇后绝不会放过这等落她颜面的好机会,少不得要在建文帝面前挑唆。 “你这孩子,怎么这般性急。”李太后硬生生挤出温和慈爱的笑容来:“好事成双,哀家准备的是两份见面礼。” 然后吩咐有些发懵的女官:“去将另一份见面礼一并拿来。” 谢明曦适时地露出受宠若惊的笑容:“皇祖母这般厚爱,孙媳如何敢当。” 李太后笑得愈发慈爱:“你这般聪慧伶俐,哀家喜欢得紧。别说多赏一份见面礼,便是赏得再多,也难以表达出哀家心意。” 身在后宫,谁没有几副随时可以更换的面具? 李太后“慈祥”起来,简直像换了一张脸。 谢明曦亦是一脸孺慕敬爱,心中却哂然一笑。 这一场交锋,李太后已全然落在下风。 …… 盛鸿沉着俊脸出了慈宁宫。 哪怕两人早有应对之策,,哪怕最终以谢明曦胜利而告终。可亲眼目睹谢明曦被李太后各种刁难刻薄,他的心里还是阵阵发堵发闷。 谢明曦唇畔含笑,神色轻松,看不出半分被刁难薄待的沮丧颓唐。 “别沉着脸了。”谢明曦轻声笑着提醒:“要是让父皇看见,定会心生不喜。” 是啊! 在宫中,谁也不会轻易流露出真实情绪。 天家无手足,只有你争我斗。天家父子,亦是先君臣后天伦。建文帝是大齐天子,也是皇子们头顶的天。圣眷荣辱,对皇子们来说,实在太过重要。 盛鸿在宫中生活已有数年,平日做戏已成了习惯。对此焉能没有深刻体会? “我受些闲气无妨,”盛鸿低声道:“可是,我不愿见你受半分委屈。” 谢明曦心头一热,略略抬眼,和盛鸿对视。然后,微微笑了起来:“刚才受委屈闲气的人,可不是我。” 这倒也是。 想到李太后不得不强颜欢笑的模样,盛鸿心情总算有所好转。随口笑问:“对了,第二个锦盒里装的是什么?” 谢明曦淡淡一笑:“是一对羊脂玉镯。” 羊脂玉乃玉中极品。这一对成色上佳的羊脂玉镯,少说也值万两。 这才是一朝太后应有的气派! 盛鸿心情又好了些,低声调笑:“都攒着,留给我们的女儿日后做嫁妆。” 谢明曦啐他一口,心里涌起的甜意,却已浮现在眼角眉梢。 盛鸿心里美得不行,以右手握住了谢明曦的手,一起进了椒房殿。 …… 芷兰已先一步回椒房殿复命。 李太后刁难谢明曦一事,俞皇后早有预料。派芷兰前去,一是为了护着谢明曦,二来也是故意戳李太后的眼窝和心扉。顺便再利用此事在建文帝面前挑唆几句。 母子之间的情意再深厚,也禁不起一再消耗。 李太后异于常人的癖好曝露后,建文帝对李太后的感情也愈发复杂,远不及往日亲近。 俞皇后随口笑言:“没想到,谢氏倒是入了母后的眼,竟被母后留着说了这么久的话。早知如此,皇上今日也该迟些起身。免得在这枯坐干等这么久。” 建文帝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心中有一丝不快,口中却笑道:“难得母后有这等兴致,朕等一等也无妨。” 一众皇子皆未多言。 唯有昌平公主笑道:“待会儿七皇弟和七弟妹来了,我可得好好问上一问。到底说了什么,讨了皇祖母欢心。” 建文帝对长女也格外偏爱,闻言笑了起来:“你皇祖母最疼你,任谁也越不过你去。” 李太后和俞皇后不和,对嫡出的孙女却颇为疼爱。 正说笑间,玉乔进来禀报,盛鸿和谢明曦前来请安。 建文帝略一点头。 俞皇后笑道:“让他们进来吧!” 片刻后,一双璧人相携而入。 众人的目光齐齐掠过两人交握的手。 四皇子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李湘如的心情更是无比复杂。昨日盛鸿遇刺,众人震惊之余,皆以为亲事会改期。她心里甚至生出过隐晦的念头,或许,这门亲事会生出变故。 却未料到,谢明曦竟做出令人无比震惊的举动,主动登门拜堂。令帝后的口谕皆落了空…… 谢明曦似未察觉到众人复杂的目光,从容上前,随盛鸿跪下行大礼:“儿媳谢氏,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正文 第五百六十二章 求情 建文帝的目光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自赐婚后,他再也没见过谢明曦。 曾意欲纳为妃嫔的少女,身份骤变,成了准儿媳。哪怕是一朝天子,心底的懊恼不快也挥之不去。 不能生儿子的气,这份怒气,便迁怒到了谢明曦的身上。 昨日谢明曦主动登门拜堂的举动,更令建文帝不喜。 此时此刻,看着娇颜如花般秀美眉眼间尽是从容风采的儿媳,建文帝霍然惊觉,自己心中依然有一丝淡淡的遗憾…… “免礼平身。”耳畔响起俞皇后熟悉的温润声音。 建文帝迅疾回过神来,淡淡道:“平身吧!” 能平身的,只有盛鸿。 身为儿媳,谢明曦还有敬茶的“重头戏”。 谢明曦端起宫女备好的茶碗,恭敬地敬茶:“儿媳向父皇敬茶。” 建文帝做了多年帝王,隐藏心思这点小事不在话下,神色间毫无异样。示意卢公公接过茶碗,然后啜饮一口,赏下丰厚的见面礼。 然后,谢明曦再向俞皇后敬茶。 俞皇后似对建文帝心中波澜毫无所察,含笑喝了媳妇茶,赏了见面礼。待谢明曦起身后,俞皇后随口笑问:“在慈宁宫,你说了什么,竟得了你皇祖母青睐?” 谢明曦对李太后成心刁难之事绝口不提,张口便是感激感动:“儿媳也不知怎么回事。皇祖母待我格外亲善,便是见面礼也赏了双份。” 双份见面礼? 俞皇后先是一怔,很快会意过来是怎么回事,目中闪过笑意。 谢明曦真是好本事好能耐!不知今日将李太后气成了什么样子!看来,日后她身边倒是多了一个有力臂膀。 …… 建文帝已张口询问起了盛鸿昨日遇刺之事。 盛鸿在此时也不逞能,苦笑着应道:“具体经过,父皇应该已从卢公公口中知晓了。儿臣着实未料到,成亲大喜之日,竟会有刺客潜藏在暗处刺杀儿臣。” “万幸这几年儿臣一直习武不缀,身手还算不错,避过了十余箭。只在最后一箭时闪躲不及,受了伤。” “父皇赏赐儿臣的汗血宝马,也中了两箭,虽未陨落,以后也难再驰骋了。” 说起爱马受伤,盛鸿心中一阵抽痛,目中露出痛楚。 四皇子看在眼中,颇觉快意。 那匹被赏给盛鸿的汗血宝马,同样是四皇子心头的一根刺!虽未当场射死,日后也再难如往日那般风驰电掣。 四皇子的快意尚未蔓延至心头,就听建文帝说道:“你不必难过。朕再赏你一匹汗血宝马便是。” 四皇子:“……” 宫中一共有两匹汗血宝马,一匹赏给了盛鸿。另一匹更神骏的,则是建文帝的御马。建文帝一张口,竟将御马也赏给了盛鸿! 别说四皇子,便是三皇子五皇子也觉眼热。 盛鸿也颇有些意外之喜,虽一时没弄清建文帝的心思。不过,举世无双的宝马不要白不要:“多谢父皇。” 建文帝倒是没多想。汗血宝马再珍贵,于一朝天子而言,也算不得要紧。 再者,这一两年来,他贪恋美色和床榻之欢,龙体已被掏空。常有力不从心之感,对丹药越来越依赖。哪里还有策马驰骋的兴致和体力。 举世无双的汗血宝马,整日闲放在御马房里,倒不如赏给儿子。 俞皇后也关切地看了过来:“你的伤势没什么大碍吧!” 能拜堂,能进宫请安,能有什么大碍? 偏偏盛鸿就能摆出虚弱之极的嘴脸:“回禀母后,儿臣伤势不算重,不过,失血过多。太医叮嘱了,定要安心静养,方能恢复元气。” 然后,一脸愧然地对建文帝说道:“太医建议儿臣在府中静养,不宜奔波操劳。儿臣只得厚颜告假三个月。待伤养好了,再来向父皇请安。恳请父皇恩准。” 众皇子:“……” 无耻!太无耻了! 那点伤,养个十天半月便无大碍。亏盛鸿有脸告假三个月!这哪里是养伤,分明是想借机在府中和新婚娇妻卿卿我我。 建文帝瞥了盛鸿一眼,淡淡道:“既有力气进宫,想来伤势无大碍。朕允你在府中养一个月。” 好吧!一个月也不错了。 盛鸿忙笑着谢恩。 …… 一直未曾出声的谢明曦,上前一步,轻声请罪:“昨日儿媳惊闻殿下受伤,心急如焚,未等父皇母后旨意,便自行乘轿前往七皇子府拜堂。攒越失仪之处,还请父皇母后责罚!” 提及此事,建文帝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身为女子,做出这等惊世骇俗的举止,令人耻笑,也令天家威严成了笑谈。确实该罚!” 俞皇后尚未来得及求情,昌平公主已抢先张了口:“父皇,七弟妹忧心七皇弟的身体,这才主动登门拜堂。总胜过七皇弟带伤迎亲。” 昌平公主应了盛鸿所请,今日果然挺身而出,第一个张口说情。 三皇子上前一步,拱手道:“皇姐言之有理。七弟妹对七皇弟有情有义,父皇何忍责罚!再者,七弟妹刚过门,若因此受罚,日后如何在人前露面立足?儿臣恳请父皇,饶过七弟妹这一遭。” 看在盛鸿忠心拥护自己的份上,三皇子乐得做个顺水人情。 五皇子也一并求情:“七皇弟大喜之日遇了刺客,令人始料不及。七弟妹不顾惜声名,权因在意七皇弟的身体。还请父皇网开一面,饶了七弟妹吧!” 临出门前,尹潇潇拧过他的耳朵,让他为谢明曦说情。 家有“贤”妻的五皇子,也只得做一回好人了。 二皇子沉默寡言,不喜说话,只说了五个字:“请父皇开恩。” 如此一来,一直没出声的四皇子,便显得格外醒目了。 四皇子压根就没张口求情的意思,奈何众人都张口,他若不吭声,倒显得无手足之情。 无奈之下,四皇子勉强帮着求情:“儿臣以为,此事不宜重罚,免得惹来更多闲言碎语。不如父皇就令七弟妹每日抄一回女诫,抄个一年半载,稍作惩戒吧!” ……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三章 被坑 好一个阴险的四皇子! 每日抄一回女诫,还要抄上一年半载!这哪里是稍作惩戒,根本是故意坑谢明曦! 盛鸿心头火气直冒,只是,还未等他张口,建文帝已点点头:“这个提议倒是合适。谢氏,你就抄一年的女诫吧!” 建文帝龙口一开,便是俞皇后,也不宜再说情。 反正人都过门了,正经的七皇子妃名分也到了手。每日花两个时辰抄女诫,算不得什么大事。 果然,谢明曦已恭敬领命:“儿媳谨遵父皇之令。日后定会用心抄女诫。” 建文帝神色稍缓。 盛鸿满心怒火,面上并未流露。 谢明曦说得没错。在这宫中,人人都戴着面具,不会轻易显露真实情绪。他和四皇子已成死敌,当着建文帝的面,也得演一回兄友弟恭。 不过,他自有法子“回敬”。 “父皇,昨日行刺儿臣的刺客,已尽数服毒自尽。”盛鸿皱眉张口:“这个幕后主谋,既敢在光天白日众目睽睽之下动手,显然早有准备。只怕刑部查不出刺客的来历身份。” 然后,似有意似无意地瞥了四皇子一眼,继续说道:“三年前西山春猎时,那十余个刺客,竟胆大包天地行刺父皇。父皇严令彻查,也未能查出幕后主谋。” “昨日行刺的手法,和三年前如出一辙。” “儿臣以为,这两次刺杀,皆是出自一人手笔。” ……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建文帝也曾暗中生过猜疑,此时听盛鸿之言,更觉诛心。龙目中闪过毋庸置疑的怒火,重重地哼了一声:“朕定要将这个幕后黑手找出来,碎尸万段,方解心头恶气!” 那一声冷哼,听得众皇子心头一凛。 尤其是四皇子,心情陡然阴霾。 刺杀盛鸿之事,是他暗中出手没错。可三年前西山春猎之事,和他半分关系都没有。盛鸿这一张口,将两件事连为一桩。便如平白地往他身上泼一大盆污水。 偏偏他连“自辨清白”的机会都没有! 可恶可恨可恼! 昨日那十余箭,怎么就没能将盛鸿当场射杀? 更令人憋闷吐血的事还在后面。 谢明曦上前一步,裣衽行了一礼:“父皇,这些刺客面容俱毁,又都已服毒身亡。怕是难以查清身份来历。不如从他们所用的弓弩下手!这些弓弩,俱是军中专用,民间不得私造。若能查清弓弩的来历,或许能查明刺客身份。” 盛鸿接过话茬:“四皇兄统领兵部,此事少不得要麻烦四皇兄出力了。” 四皇子:“……” 好恶毒的一计! 这是逼着他找一个替死鬼!否则,他便要落一个“办事不力”“对兄弟不义”之恶名! 一直未曾出言的俞皇后,也点头赞成:“这个主意甚佳。” 建文帝果然点头应允:“也好。此事就便由四皇子负责!务必查出弓弩的来处!” 四皇子根本没有拒绝的余地,只得应下:“儿臣谨遵父皇之命!定当尽力而为!” 三皇子从不肯放过任何落井下石的机会,闻言道:“不如就给四皇弟一月之期。到时候七皇弟伤愈归朝,四皇弟查出弓弩来历。也能令幕后真凶大白天下。” 二皇子五皇子也不介意在此时坑一坑四皇子,一头称是张口附和。 建文帝听了儿子们的谏言,愈发觉得让四皇子彻查兵部弓弩库是个好主意,温和问四皇子:“一个月的时间够了吧!” 四皇子咽下喉头那口血,正色应道:“一月之期足矣!” 盛鸿和谢明曦飞快地对视一眼,心中同时冷笑一声。 想凭借此事彻底压垮四皇子,显然不太可能。不过,四皇子想安然脱身,少不得来个“断尾求生”。 端看四皇子要推谁出来做替死鬼了! …… 正午时,椒房殿里设了宫宴。 既是宫宴,也是家宴。 宫中一众嫔妃,唯有李贤妃俞淑妃岳丽妃有份出席。育有九皇子的端妃彻底失了宠,未能露面。 而梅妃,自三年前被幽禁在寒香宫后,再未出过寒香宫半步。今日也未能例外。 想起梅妃,盛鸿心里颇不是滋味。 这三年来,他每隔数日,便会写一封信送去寒香宫。在俞皇后的默许下,无人拦他的信。梅妃却无只字片语传出来。 事实上,这已是俞皇后格外开恩了。犯下大错的嫔妃,没送去慈云庵,只幽禁在寝宫,已算是幸运。 以梅妃的纤弱,去了慈云庵,怕是熬不了三年,就会香消玉殒。 身侧的谢明曦,似是窥出了盛鸿平静外表下的那丝失落黯然,悄然伸出手,握了握他的手。 盛鸿回过神来,反手握住谢明曦的手,冲她笑了一笑。 不用担心。我能撑得住。 总有一日,我要带母妃离开这座冰冷无情的皇宫。 坐在一旁的尹潇潇,忍不住低声打趣:“喂,我说你们两个,就是再恩爱,当着大家伙的面也收敛一二。” 尹潇潇也怀了身孕,此时已满三个月,腹部微微隆起。俏丽爽朗中,多了一份温柔。 李湘如满心酸水,不肯接下话头。 赵长卿轻笑一声,接过了话茬:“七皇弟和七弟妹情意深厚,让我等艳羡不已。” 谢明曦身为弟媳,少不得要回敬一二:“二皇嫂和二皇兄才是鹣鲽情深,令人神往。” 当年,二皇子对赵长卿一见钟情,坚持娶她为妻。这几年里,赵长卿生了一子一女,二皇子对赵长卿也极好。李贤妃倒是曾赏赐过两个宫女,二皇子不咸不淡地安置在内宅里,并无恩宠。 事实上,几位皇子都未纳侧妃。内宅里有几个通房侍妾,根本不值一提。在此时,都算得上专情了。 只是,人和人之间最怕一个“比”字。 和谢明曦一比,她们身为皇子妃的幸福,不免就要逊色几分。 说笑间,宫宴也显得颇为热闹。 就在此时,玉乔匆忙进来禀报:“启禀皇上,启禀皇后娘娘,三皇子府里的内侍进宫送信。三皇子妃已经肚痛发作,进了产房。” 正文 第五百六十四章 生女(一) 此言一出,众人皆喜。 三皇子情难自禁地站起身来,俊脸上满是激动喜悦的光芒:“父皇,母后,请恕儿臣失礼。儿臣要先行告退回府。” 女子生产,素来被视为一道鬼门关。身为丈夫的三皇子,确实该在最短的时间里赶回皇子府。 俞皇后立刻笑道:“别说这些没用的客套话了。快些回去,本宫和皇上都等着萧氏平安生子的喜讯。” 在皇家,生子生女的分量截然不同。俞皇后这么说,与讨口彩无异! 建文帝也笑道:“皇孙皇孙女朕都一样高兴,你早些回去吧!” 三皇子按捺住急切的心情,拱手行礼,告退离席回府。 尹潇潇和萧语晗最是交好,听闻萧语晗进了产房,哪里还坐得住,不停冲五皇子使眼色。 号称“从不惧内”的五皇子只得起身,拱手笑道:“父皇,母后,儿臣也想去三皇兄的府上坐上一坐。” 建文帝随口便应了。 尹潇潇冲谢明曦歉然一笑。 今日是谢明曦嫁入天家的第二日,敬茶认亲,这宫宴也是为新妇而设。没等宫宴散席,她便急着想离开,说来委实有些对不住谢明曦。 谢明曦却丝毫不介怀,竟也一并起身行礼道:“父皇,母后。儿媳和三皇嫂既是妯娌,亦是同窗好友。三皇嫂临盆在即,儿媳心中也十分牵挂。儿媳斗胆,请父皇母后散了宫宴。我和五皇嫂一并前去三皇子府。” 建文帝素以重情重义自诩,听了这一席话,对谢明曦的恶感去了大半,笑着应允。 俞皇后自不会阻拦,一并笑着应下。 …… 昌平公主和三皇子感情最佳,自要去三皇子府。赵长卿为人圆滑周全,断然不会落于人后。李湘如心中酸水直冒,面上却不肯失礼。 于是,众皇子妃一并奔赴三皇子府。 五皇子放心不下怀有身孕的尹潇潇,也一并前去。胳膊有伤的盛鸿,不便骑马,和谢明曦一并坐了马车。 唯有二皇子四皇子,各自回了自己的府邸等消息。 在人前一直撑着若无其事的四皇子,独自进了书房。强撑着的镇定如冰雪般笑容,目光阴鸷而愤怒。 盛鸿谢明曦联手设局,坑得他有苦难言! 私造兵器是大忌,一旦查明,便会被视为谋逆。他胆子再大,也未至这等地步。死士们所持的兵器,都是暗中重金购买而来。 那三架弓弩,俱是军中特有的利器。射程比普通弓箭远了一倍,且速度迅疾,堪称杀人利器。普通工匠根本造不出来,唯有军中工匠会制造,且全部用于军中,从不在市面上流传。 此次为了置盛鸿于死地,他暗中吩咐盛渲,从兵部的武库司里挪用了三架弓弩。 他领着兵部一年有余,能安插的人手有限。盛渲在兵部武库司里任主事。为了悄无声息地弄出这三架弓弩,颇费了一番心思。 现在,建文帝责令他一个月之内彻查兵部。 一个月之后,他要如何交差? …… 傍晚时分,李湘如回了四皇子府。眼角眉梢透出按捺一丝淡淡的喜意:“殿下,三皇嫂在一个时辰前生下皇孙女,已向宫中报了喜。” 萧语晗抢先一步怀了身孕,好在生的是皇孙女,不是皇孙。 一直积郁在心头的苦闷,悄然散了大半。 奈何四皇子满腹心事,压根没留意到李湘如面上微妙的窃喜,随意嗯了一声。 李湘如抬眼看向四皇子,咬了咬嘴唇,轻声道:“我一直未能有孕,深觉愧对殿下。我真盼着,能早日怀上一子半女。” 说完,便臊红了脸。 对端庄自持的李湘如来说,说出这等类似“求~欢”之类的话,简直难如登天。 只是,眼看着尹潇潇也有了身孕。以盛鸿和谢明曦的恩爱,怕是也会很快传出喜讯。一想到这些,好强的李湘如焉能不急?也只得舍下女子的矜持了。 四皇子阴郁烦闷还来不及,哪有欢愉的心情,冷然道:“你迟迟没有身孕,难道还怪我不成?” 如果不是为了子嗣,他何必初一十五都去她的屋子里歇下? 李湘如骤然涨红了俏脸,既羞惭又难堪,目中闪起水光:“殿下,我并无此意。我只是盼着早些有喜,早日为殿下传承子嗣罢了……” 四皇子面无表情地转身走了。 李湘如心中一紧,反射性地追上前,攥住四皇子的衣袖:“殿下勿恼,今日是我不对。我不该胡言乱语。” 四皇子俊脸冷如冰雪,薄唇吐出几个字:“知错当改。” 李湘如低声应是。过了片刻,又小心翼翼地问道:“今日在椒房殿,殿下应下一月之期,要彻查兵部。不知心中可有把握?” 短短两句话,不知为何又触怒了四皇子。 四皇子不耐地抽回衣袖,冷冷道:“这不是你该管的事。”然后,拂袖而去。 李湘如强忍着的泪水,潸然而下。 喜欢一个人,到底会令自己卑微至何等地步? 她已经低进尘埃,为何还是触摸不到他的心? …… 萧语晗从阵痛进产房,到生下女儿,一共大半日功夫。对头胎来说,已是十分平稳顺利。 谢明曦尹潇潇一起留在产房,陪伴萧语晗。 五皇子和盛鸿,则在内厅里陪着三皇子。 满心期盼着儿子的三皇子,在得知妻子生了女儿后,心中颇有些失望。若能一举得子,在子嗣上便能力压四皇子一头。也会为他的东宫之争添两分胜算! 皇孙女和皇孙的分量,岂能同日而语? 三皇子面上那一丝失望失落,落入盛鸿眼中。 盛鸿不着痕迹地笑着提醒:“三皇嫂历经临盆之苦,现在定然最想见到三皇兄。” 妻子深受十月怀胎之苦,如闯鬼门关一般生下女儿。身为丈夫,倒在这儿嫌弃挑剔起来了。 这可有点过分了啊! 五皇子也笑道:“是啊,三皇兄还是快去见见三皇嫂吧!” 三皇子这才反应过来,将不该有的情绪收敛起来,欣然笑道:“好,我这就去。” 正文 第五百六十五章 生女(二) 产房里燃着数个炭盆,暖融融的,混合着产后特有的血腥气,味道着实不算好闻。 筋疲力尽的萧语晗,满头汗珠。 尹潇潇心疼不已,拿起毛巾为萧语晗轻拭汗珠。萧语晗勉强睁开眼,说了句“谢谢”。 尹潇潇立刻道:“你刚生了孩子,虚弱无力,好生歇着,别说话了。”然后,又端起一旁的参汤,慢慢喂萧语晗喝下。 两人自少时起结为好友,感情亲密,更胜姐妹。 尹潇潇怀着三个月身孕,本不宜奔波。在听闻萧语晗临盆时,却立刻来了三皇子府,陪伴在萧语晗身边。 谢明曦略略俯身,微笑着看着刚出生的女婴。 女婴满身红通通的,闭着一双小小的眼睛。张着小嘴,细声细气地哭着。刚出生的孩子,还看不出水灵标致。不过,眉眼间依稀有三皇子和萧语晗的影子。 “真是个漂亮孩子。”谢明曦丝毫不吝啬夸赞之词:“眉眼生得和三皇子一般模样,嘴唇下巴又像三皇嫂。” 初为人母的萧语晗,听得满心欢喜,吃力地转头看了女儿一眼,目中溢满了温柔欢喜:“我只盼着孩子身体康健,幸福平安。” 第一胎生了女儿,萧语晗心里也有些隐隐的遗憾。不过,身为母亲,看着和自己血肉交融的女儿,心底瞬间涌起强烈的愉悦和满足。 这是她和三皇子的第一个孩子。 三皇子也一定会爱如珍宝吧! 就在此时,产房外响起宫女们行礼的声音:“奴婢见过三皇子殿下。” 三皇子来了! 谢明曦和尹潇潇对视一笑,一同起身和萧语晗作别。。 夫妻见面,少不得要说些温柔体己话,她们两个还是别在一旁碍眼了。 …… 片刻后,三皇子迈步进了产房。 短短片刻,三皇子已调整好心态,面上满是喜意,看不出半分失落。走到床榻前,先温柔地询问萧语晗身子如何。 “又累又痛。”萧语晗轻声道,语气虚弱。 再坚强的女子,此时也分外脆弱惹人怜爱。 三皇子忙低声宽慰几句,然后又看向刚出生的女婴。这一看,原本的失落被冲淡了不少,倒是多了几分真心的喜悦。 萧语晗何等细心敏锐,已然窥出了三皇子的心思,轻声张口道:“对不起,我没能为殿下生下儿子。” 三皇子自不肯承认自己的失望,忙笑道:“生女儿,我一样高兴。再说了,我们还年轻,想生儿子,以后慢慢生便是了。” 所以,三皇子还是很想要儿子啊! 萧语晗知道自己不该露出异样,心里淡淡的失落却徘徊不去。 是啊!男人都重子嗣。 当年对俞皇后情深意重的建文帝,对长女爱如掌珠的天子,还不是接连纳宫妃生皇子?不然,何来的一众庶出皇子? 储位未定,三皇子急切地想要子嗣,为自己再添一筹码。如今她生了女儿,令他的一腔希冀落了空。他如何能不失望? 别说在天家,便是名门望族世家勋贵,也皆是如此。 萧语晗打起精神,冲三皇子笑道:“殿下说的是。我好好将养身子,日后再为殿下传承子嗣。” 三皇子笑着应了一声,爱怜地伸出手,轻轻地抚摸萧语晗的面颊。轻声道:“我已让人进宫报喜,也打发人去萧府报喜了。” 他喜欢萧语晗的温柔贤惠善解人意,对身为户部尚书的岳父也格外看重。 萧语晗抿唇一笑。 …… “小侄女生得如何?” 盛鸿身为小叔,不便进产房,兴致勃勃地问谢明曦。 谢明曦笑着应道:“眉眼秀气水灵,日后定是个美人。” “是啊!孩子生得十分可爱。”尹潇潇笑着接了话茬,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不知道我肚子里的孩子,生得是何模样。” 五皇子一脸骄傲地说道:“我的儿子,定然生得像我,英俊又威武!” 话刚出口,便知不妙。 果然,尹潇潇已睁圆了一双明媚的大眼,瞪了过来:“你这话说得是何意?莫非我只能生儿子,若生了女儿,你又待如何?要休了我不成!” 娇妻一瞪眼,五皇子威武不屈的大丈夫气度顿时软了半截:“潇潇,你别动气。我就是随口说说而已。我可不像三皇兄那样只想要子嗣。你生女儿,我更喜欢。” 然后,好声好气地哄道:“太医不是叮嘱过吗?你怀着身孕,要心平气和好好养胎,别生气,免得动了胎气。” 尹潇潇轻哼一声:“是是是,你就怕我动胎气。我知道,你在意的就是我肚子里的孩子。若不是我怀着身孕,你才不会这般让着我。” 谢明曦和盛鸿忍着笑看热闹。 五皇子也顾不得颜面了,立刻叫屈:“我什么时候没让着你了?打从你嫁进门的那一天起,我事事都顺着你。” 尹潇潇又哼一声:“那是因为你身手不及我,被我揍怕了。不然,你哪里肯听我的。” 五皇子:“……” 盛鸿和谢明曦忍俊不禁,一起笑了起来。 …… 七皇子府离三皇子府颇近。坐着马车,盏茶时分便到。 此时,已至傍晚,天边一片昏黄。 盛鸿胳膊虽有伤,举止依然灵活,率先下了马车。然后笑着冲谢明曦伸出完好无伤的右手。 谢明曦将手放进盛鸿手中,略一借力,优雅地下了马车。 小夫妻并肩而行,进了府中。 “五皇兄平日最好颜面,”盛鸿边走边低声笑道:“今日过后,在我们面前,怕是再也没脸充大丈夫了。” 想到刚才的情形,谢明曦也颇觉有趣:“五皇兄也是,大家都清楚是怎么回事。他偏要装模作样。这下可算是彻底露馅了。” 由此也可见,五皇子是真的在意尹潇潇。 否则,如何会这般“惧内”? 唯有在意,才肯退让。 盛鸿似是窥出谢明曦的心思,压低声音调笑:“我可不像他这般死要面子。我要正大光明地让世人看见,我盛鸿就是惧内,什么都听媳妇的。” 谢明曦:“……” 正文 第五百六十六章 新婚 谢明曦停下脚步,立于廊檐下,侧脸看了过来。 精致的宫灯散发出昏黄光芒,在谢明曦秀美的俏脸上撒下柔和的光晕。那双乌黑如宝石一般的眼眸,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他。 盛鸿眨眨眼,来了个明送秋波:“怎么了?莫非是被我的盛世俊颜震慑住心神,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 谢明曦淡淡道:“我是被你的盛世厚颜震住了。” 盛鸿:“……” 谢明曦扬起唇角,无声一笑。 那一点笑意,自嘴角蔓延至眼底,如鲜花一般,在盛鸿的眼前徐徐开放。 盛鸿心头一热,伸手握住谢明曦的手:“明曦,我们也生个女儿好不好?” 谢明曦:“……” 这话题跳跃得也太快了! “三皇兄一心想要儿子。今日得知三皇嫂生了女儿,他颇为失望。我和五皇兄各自劝慰他几句,他的神色才好看了一些。” “依我看,还是女儿更贴心更好。混账小子,只会淘气捣蛋,哪里好了。我可不像三皇兄,我就喜欢女儿。” 没等谢明曦吭声,盛鸿已兴致勃勃地说了下去:“明曦,以后我们生一个女儿,容貌像我,头脑像你。我们一起细心教导,我们的女儿一定是世上最美丽最聪慧最可爱最讨喜的小姑娘。”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淡淡道:“容貌像我也无妨。不过,若是头脑像你,可就糟了。” 学渣感受到了来此学霸的深深轻视,忍无可忍地反驳:“哪里就糟了!君子六艺,我的射御数都是最出色的。” 谢明曦冷静又迅速地接了话茬:“是啊,你只是四书五经礼仪乐器学得差而已。” 盛鸿:“……” 小夫妻一边斗嘴说笑,一边进了院子。 …… 魏公公伺候盛鸿换了常服。 谢明曦在从玉扶玉的伺候下也换了一袭家常衣裙,洗去满面铅华,繁复精致的发式也换做了简单的圆髻,发边只簪了一支海棠木簪。 看来既清爽又可人。 盛鸿凝望着新婚娇妻,心中俱是甜意:“明曦,成亲了真好。我能日日看见你,天天守着你。” 谢明曦抿唇一笑,主动拉起盛鸿的手,一起坐到了小巧的梨花木圆桌边。 晚饭精致而丰盛,四个冷盘四个热炒,四道或蒸或烧的菜肴。另有五六味面点及羹汤。别说两人,便是四人也吃不下这么多。 两人曾同窗同食,谢明曦对盛鸿的饮食喜好了如指掌。先为他盛了一碗牛肉羹,再为他夹了一碗喜欢的菜肴。 盛鸿颇为享受这种被照顾得无微不至的美好感觉,理直气壮地要求道:“我胳膊受着伤,不便举筷进食,你来喂我。” ……你伤的是左胳膊不是右手谢谢! 话到了谢明曦嘴边,不知怎么又咽了回去。 谢明曦默默拿起筷子,夹起一块鱼肉,塞入盛鸿口中。 盛鸿美滋滋地吃下,只觉得被喂食的感觉十分美妙。索性拿起筷子,同样夹了鱼肉送到谢明曦唇边:“你最爱吃鱼,这鱼肉做得鲜嫩味美,你也好生尝一尝。” ……自己能拿筷子了为什么不自己吃还要喂她? 谢明曦觉得自己今日一定是中了邪,满肚子吐槽,不知为何都忍了回来。张口,吃下鱼肉,细细咀嚼。 这鱼肉,确实鲜嫩味美。 在一旁伺候的湘蕙等人,都有些熬不住了,各自移开目光。 从玉冲扶玉眨眨眼。 以后两位主子吃饭,她们还是退下吧!免得在一旁碍眼。 扶玉眨眨眼以示回应。 何止是碍眼,还被秀了一脸恩爱。 …… 花了半个时辰晚膳,之后又各自沐浴更衣。 此时虽是初春,天气依然冷冽。屋子里燃着上好的银霜炭,毫无炭火异味,暖融融的如春日一般。 谢明曦坐在炭盆边,由从玉伺候着绞干长发。微湿的长发披散在肩头,被温暖的炭火烘着,格外舒适。 盛鸿在一旁看着,心里颇觉遗憾。 可惜他的左边胳膊受了伤,不能动弹。否则,此时他便能将从玉撵出去,自己亲自为谢明曦擦拭长发了。 盛鸿的目光太过热切,从玉委实有些待不住了,小声对谢明曦说道:“小姐,奴婢还是先退下吧!” 谢明曦面颊微热,略一点头。 好在她擅长掩饰情绪,那点羞臊被遮掩得严严实实,从玉压根没察觉出来。行了一礼,便匆匆退下。 少了碍眼的从玉,盛鸿立刻上前,轻轻揽住谢明曦,在她黑亮柔顺的青丝上落下轻吻。 谢明曦轻轻依偎进他的怀中。 岁月静好,便是如此吧! 哪怕什么都没做,只静静地相依偎,聆听彼此的心跳呼吸,已是世间最大的幸福。 可惜,血气方刚热血上涌的盛鸿,浑身燥热难耐,没能体会到谢明曦此时的“静好”。热切贪婪的唇舌印在她的额上,很快又移到她的唇上。 …… 一炷香后。 面颊略红的谢明曦,冷静地抓住探入她衣襟的手:“行了,天晚了。我们早些睡下,明日还要早起。” 俊脸通红的盛鸿,满心不情愿地抽回手,低声咕哝道:“要不是胳膊受着伤,我早将你抱上床榻了。” 新婚正应该是你亲我热你侬我侬的时候,软玉温香在前却得忍着,简直是世上最惨无人道的折磨。 看着盛鸿如吃不到糖的孩童一般不满的俊脸,谢明曦颇觉好笑。 女子和男子到底不同。哪怕是情之所至,对床榻之事也未必热衷主动。而男子,却更渴盼更热切。 谢明曦好言哄道:“别急,待伤好了再圆房。” 盛鸿一脸委屈:“我只是胳膊受伤,又不是不能圆房。我躺在床榻上,任你为所欲为,难道你半点不心动?” 想到那等香艳旖旎的场景,谢明曦竟真的有些心动…… 盛鸿的目光紧紧地盯着谢明曦的神色变化,见她面颊泛红,顿时心花怒放:“明曦,我们今晚就洞房。” 谢明曦回过神来,拧了盛鸿的厚脸皮一把:“洞什么房!待你胳膊上的伤好了,一个月之后再说。” …… 正文 第五百六十七章 回门(一) 隔日,谢府。 天刚亮,谢府便开了正门。 今日谢家上下,俱穿戴得格外齐整鲜亮。便是谢家的丫鬟家丁,也都是一身新衣。每隔一炷香时辰,门房管事便跑去正堂送一回口信。 “启禀老太爷老太太,七皇子府的马车尚未至。” 谢老太爷嗯了一声,随意地挥挥手:“先去候着,有消息了,立刻来通传。” 谢明曦出嫁之日一波三折,七皇子遇刺之事,更令人心惊胆战。好在一切有惊无险,谢明曦和七皇子顺利拜堂成亲。 昨日谢府众人战战兢兢等了一天,也未听到宫中传来什么动静。诸如帝后冷待新妇或七皇子妃在宫中被怒斥无颜见人之类。便连宫外,也没多少流言蜚语。 谢老太爷特意打发几个管事出府打听一圈,待听闻外面没什么贬低谢家之言,一颗心才放了下来。 相较之下,谢钧脸皮便厚得多了。 人在官场混,没点厚脸皮如何混得下去? 总之,他的掌上明珠已嫁入七皇子府,成了正经的七皇子妃。他已是七皇子的岳父,是当今天子的亲家! 只要谢明曦不犯大错,以盛鸿待她的情深意重,这个七皇子妃之位稳如泰山,无可撼动。他靠着七皇子,在户部也有了一席之地。 那些眼热泛酸的同僚,不管心里如何做想,对着他的时候还不是满面笑容拱手道喜? 这就是身为皇戚的体面和风光! 徐氏一张老脸也笑如菊花:“阿钧,今日明娘什么时候能回来?” 谢钧笑着应道:“巳时左右便该到了。”又笑着叮嘱一声:“如今明娘是七皇子妃,不宜再直呼闺名。母亲可得记下,免得失礼。” 天家规矩就是多。 徐氏心里嘀咕一声,口中连连应了。 谢元舟主动张口道:“大伯,我和元蔚出去迎上一迎。” 娘家兄弟出府相迎,既显亲热,也有为出嫁的姐姐撑腰之意。 谢元楼只有三岁,压根派不上用场。也只有让二房的谢元舟兄弟两人出面了。好在谢元舟兄弟都是好学上进的少年郎,相貌也生得俊秀,颇能拿得出手。 谢钧欣然应下。 等了约莫半个时辰。 谢元舟回来了,神色间有些微妙:“大伯,七皇子妃的陪嫁丫鬟佩蓉回府送口信。他们先去了莲池书院,待用了午饭,再来谢府。” 谢钧:“……” 回门是回娘家。怎么着也该先回谢府,再去莲池书院吧! 现在这样算怎么回事? 谢老太爷有些不快,轻哼一声:“明娘也太不像话了。往日住在莲池书院也就罢了。正经地三朝回门,怎么能先去莲池书院?” 谢钧心里也不痛快,面上却未流露:“明娘这么做,自有她的道理。既是午后再回,我们也不必在这儿候着了,各自先散了。待到午后再来正堂。” …… “我们先来莲池书院看望山长,岳父他们怕是会心中不喜吧!” 有着七皇子府标记的马车上,盛鸿低声说笑。 谢明曦淡淡一笑:“心里有些不痛快是难免的。不过,也没什么大碍。待午后回谢府,谢家上下还是会笑脸相迎。” “他们所在意的,不是我这个人。而是身为七皇子妃的谢明曦,是否在意娘家,是否愿给娘家体面。在意的是你这个身为七皇子的女婿,对岳家人是否亲热敬重,能否在你这儿沾到更多的好处。” 仅此而已。 盛鸿笑容一敛,注视着谢明曦的脸庞。 谢明曦神色平静,看不出半分失望和低落。 到底曾经历过多少痛苦,才有这般如冰雪般的冷酷和洞悉一切的冷漠? 看着这样的谢明曦,盛鸿心尖如被针猛地刺了一下,然后,细密的痛楚和强烈的心疼在心头蔓延。 马车外有众多侍卫随行,从玉扶玉湘蕙魏公公等人,也在马车旁随行。有些私密的话,不便说出口。 盛鸿默默地伸出右手,揽住谢明曦的肩头。 谢明曦没有拒绝他的体温和安抚,略略扬起唇角,轻声笑道:“不必为我伤怀。盛鸿,我早已看清,也早已习惯了。” 盛鸿用力搂紧她,在她的耳畔低语:“明曦,以后有我陪着你宠着你,绝不让你孤单寂寞。” 谢明曦嗯了一声,抬起眼,和盛鸿四目对视:“我也一样。” 这世间,我们互相疼惜彼此,温暖彼此,携手白头。 …… 半个时辰后,莲池书院。 所有学生都在学舍里上课,莲池书院里一片书香安宁。 七皇子府的马车停在莲池书院外,七皇子夫妇下了马车后,一众侍卫悄然散开,唯有魏公公湘蕙等人随行伺候。 顾山长既惊又喜,先喊了声“明曦”,然后才想起弟子已嫁入天家为媳,这称呼也该改一改了。 谢明曦似窥出顾山长的念头,抿唇一笑,上前拱手行礼:“弟子明曦,见过师父。师父还像以前那般,喊我明曦便是。” 盛鸿左胳膊不能乱动,无法拱手行礼,就这么怪模怪样地作揖:“学生盛鸿,见过山长。” 顾山长满心惊喜,一时竟不知说什么是好。半晌才挤出一句:“你们没回谢府吗?” 谢明曦微微笑道:“我们先来莲池书院,陪师父用了午饭,再去谢府小坐片刻。” 在她心里,莲池书院才是她的娘家。顾山长才是她最亲近的人。 回门这一日,她自然要回莲池书院,要见师父。 顾山长听出谢明曦话中之意,心中无比快慰。也顾不得谢家人会如何做想了,笑着说道:“好好好,回来就好。我这就命人去鼎香楼叫一桌席面来。顺便叫上苏夫子杨夫子她们几个如何?” 谢明曦含笑点头。 盛鸿对几位曾经的夫子同样敬重,闻言笑道:“可别忘了叫上我师父。” 他口中的师父,说的正是廉夫子。 如今的盛鸿,已学了廉夫子的看家本事,算是正式“出师”。师徒两人见面的机会,也大大减少。说起来,也有月余未曾见面了。 顾山长笑着应下。 …… 正文 第五百六十八章 回门(二) 莲池书院是女子书院,平日除了男夫子之外,从无男子出入。 盛鸿命所有侍卫都在书院外守着,只带了魏公公进书院。 此时所有少女都在学舍里上课,虽隐约听闻外面的动静,却无人敢跑出学舍看热闹。盛鸿坦然自若地进了莲池书院,比回自己的皇子府还要熟悉自在得多。 在看到一排寝舍时,盛鸿忽地笑问:“山长,我和明曦当年住过的寝舍可还在?” 亏他还有脸问。 顾山长笑着白了他一眼:“在是在,不过,一直封着,没再让人进去午睡过。” 堂堂皇子睡过的寝舍,哪能再让别的少女进去?好好的一间寝舍,就这么挂了铜锁。一想起来,顾山长便要心疼一回。 盛鸿听了,倒是美滋滋的,转头冲谢明曦笑道:“明曦,待会儿我们一起去寝舍待上片刻如何?” 谢明曦呵呵一笑:“这就不必了。一想起曾被人骗了三年,我便心中发堵不痛快。并无眷恋之处。” 盛鸿:“……” 盛鸿吃了瘪,咳嗽一声,迅速改口:“不去也罢。” 一物降一物,半点不假。 顾山长无声轻笑。 无需多问,也能知道谢明曦成亲后过的极好。 唯有夫婿全心呵护相让,嫁为人妇的女子才会有这等肆意飞扬的神采。此时的谢明曦,甚至比往日更美了几分。 …… 盛鸿一直在侧,顾山长不便问什么私密,便问起了昨日两人进宫敬茶之事。 谢明曦将慈宁宫之行一一道来,末了笑道:“……皇祖母赏了我两份见面礼,可见对我印象颇佳。” 顾山长:“……” 到底是一朝太后! 顾山长硬生生地忍住了张口怒骂的冲动,面无表情地呵呵一笑:“是啊!太后娘娘素来宽厚,对晚辈也格外疼爱。” 宽厚个屁! 刻薄刁难俞皇后几十年,现在又开始苛待为难孙媳!世间这么多呛死噎死走路摔死一睡不醒的老太太,怎么李太后半点事没有? 顾山长眼中的嫌恶不喜太明显了。 谢明曦视若未见,盛鸿也只做不知,张口说道:“我昨日已向父皇告假一个月,在府中安心养伤。这一个月里,明曦得留在府中照顾我,也不必进宫请安了。” 听了此言,顾山长心情略有好转,叮嘱盛鸿好好养伤。 盛鸿听了满心感动,连连点头。还没等感动完,就听顾山长又说道:“早些将伤养好,上朝当差。免得整日待在府里,被人取笑儿女情长。连带着明曦也被人说嘴。” 盛鸿:“……” 感情说来说去,在意的是谢明曦的声名啊! 看着盛鸿郁闷的俊脸,谢明曦轻笑不已。 …… 待到正午,季夫子苏夫子杨夫子廉夫子联袂而来。 董翰林也来了。一张口就讨嫌:“听闻成亲之日,七皇子妃主动去七皇子府登门拜堂。这等事传开,对七皇子妃声名有损,也令天家颜面成了笑谈。七皇子妃为何要做出这等贻笑大方……诶哟!” 滔滔不绝的话,终止于一声猝不及防的惊呼。 “对不住,”廉夫子慢悠悠地挪开脚:“刚才不小心,踩到董夫子了。” 董翰林:“……” 董翰林敢怒不敢言!忿忿地住了嘴。 干得好! 顾山长颇为快慰,冲廉夫子使了个眼色。廉夫子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董翰林闭嘴后,耳边顿时清静多了。一众夫子你一言我一语地张口说笑,无人提起刺杀之事,更无人说煞风景的话,俱是恭喜或是善意的祝福。 午宴散席,盛鸿和谢明曦没有耽搁,起身告辞。 顾山长亲自送新婚小夫妻到了书院外,依依不舍地低声叮嘱:“明曦,我知道你心里惦记着师父。” “皇后娘娘不是刻薄之人,看在我的颜面上,也会宽待你几分。” “只是,你刚出嫁,还是新妇。天家规矩颇多,稍有不慎,就会落人口舌。便是皇后娘娘不吭声,宫中的太后娘娘也会挑刺寻衅。宫中嫔妃们,也没一个省油的灯。还要顾虑皇上……” 顾山长顿了顿,又低声道:“至少,这一年之内,你要低调隐忍几分。也不便时时回莲池书院。”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一笑:“我知道该如何自保。师父不必为我忧心。” 顾山长满心为她忧虑,却不知,她最擅长的就是后宫争斗谋算人心。 她既已抱紧俞皇后这棵大树,注定了要和李太后成为对手。日暮西山的李太后,不是俞皇后对手,她也没将李太后放在眼底。 马车行至转弯处,谢明曦掀起车帘,回头张望挥手。 立于莲池书院门口的顾山长,含笑挥手,直待马车消逝不见,才转身回了书院。 …… 午后,谢府门外,终于出现了七皇子府的马车。 盛鸿先下了马车,随后,谢明曦也下了马车。 早已等候多时的谢元舟谢元蔚,满心欢喜地迎上前,拱手行礼:“见过七皇子殿下,见过七皇子妃。” 盛鸿对他们兄弟两人颇有好感,忙笑道:“叫我一声姐夫便可。” 谢明曦唇畔含笑:“还和往日一般,叫我明曦堂姐就行了。” 门房管事早已飞奔着去送信,片刻后,谢老太爷徐氏谢钧及谢铭夫妻齐齐出现在正门外,去年出嫁的谢兰曦和夫婿萧宇凡也一并来了。 不出谢明曦所料。 在盛鸿表露出对岳家的敬重和亲热后,谢钧心中所有的不快不翼而飞。只字不提谢明曦先去莲池书院之事,热络地笑道:“请殿下和皇子妃进正堂,坐下说话。” 谢明曦微笑道:“父亲还和往日一般,叫我明娘便是。” 盛鸿也笑道:“今日我陪着明曦回娘家,是以女婿的身份前来。岳父不必这般拘谨。” 谢钧心中受用,面上笑容更盛。 进了正堂后,众人一一见礼。 盛鸿亲热地一个个喊了过去:“祖父,祖母,二叔,二婶娘。” 谢老太爷等人顿时受宠若惊,哪里还有半分不满,连连笑道:“殿下如此盛情,我等愧不敢当。” …… 正文 第五百六十九章 处置(一) 妻以夫贵,此话半点不假。 这几年来,谢明曦在谢府地位超然。一半因谢明曦自身出色优秀,另一半则是因为她和盛鸿定了亲事。 如今谢明曦正式嫁入七皇子府,三朝回门,谢家人人待她格外热络殷勤。 只是,这份热络,和顾山长发自心底的疼爱呵护是不同的。更多的,是因身份地位权势而来的敬畏。 好在谢明曦并不在意,对这样的现状也颇为满意。 不远不近,必要的时候提携一把。娘家人安分守己不惹乱子不拖后腿,便足矣。 至于发自心底的由衷的疼爱怜惜……不存在的,她也不需要。 谢钧忽地冲谢明曦使了个眼色。 谢明曦心下了然,冲盛鸿低声笑道:“我要去春锦阁,请父亲陪我前去。” 父女两个,总有些话要说。 盛鸿笑着嗯了一声。 …… 一盏茶后,春锦阁。 谢明曦目光一扫,从玉等人立刻退了出去。 谢钧迫不及待地张口道:“明娘,有件事十分蹊跷。你成亲前一夜里,谢元亭母子两个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迷药,竟将田庄里的几个人都迷倒了。然后不知逃到了何处。至今不见踪影……” 谢明曦淡淡道:“在我成亲当日,丁姨娘和谢元亭意欲闯到谢府外滋事。被我安排的人暗中拦下了。” 谢钧:“……” 谢钧既惊又怒,脱口而出道:“混账东西!他们竟敢生出这等歹毒心思!真是混账至极!幸好你提前有防备,将他们两人拦下了。不然,那一日岂不是要闹得人尽皆知!” “他们两人现在在哪儿?我饶不了他们!” 谢明曦目光一扫,淡然道:“我命人将他们安置在一处宅院里。有人轮班看守,没我的吩咐,他们母子绝无再见天日的机会。” “我想问一问父亲,打算如何处置他们?” 谢钧被问得一愣。 要怎么处置? 到底是他的妾室和他的长子,也是谢明曦的亲娘和同胞兄长。总不能就这么要了他们的命吧!谢明曦这么问,到底是何用意…… 谢明曦似是洞悉了谢钧心中的惊疑不定,心中哂然一笑,面上露出淡然笑意:“父亲该不是以为我想置他们母子于死地吧!” 难道不是? 谢钧咳嗽一声,略有些不自在地掩饰道:“我并无此念头。明娘,这里只我们父女两人,无需拐弯抹角。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 “你到底想如何发落他们?” 谢明曦眸光一闪,漫不经心地说道:“今日我便传令下去,让人趁着今夜将他们母子送进谢府。父亲好生安置他们,别让他们随意跑出谢府,也别在人前露面了。” 安置在田庄里虽然眼前耳根清净,却也力有不逮。若再被人暗中怂恿蛊惑逃出去,定会惹出更多的祸端。 谢钧目中闪过寒意,点了点头。 …… 回门这一日,得趁着天色未晚便回府。 谢钧领着谢元舟兄弟送了一程,然后才回转。 当日晚上,谢府设了一席家宴。 往日徐氏和谢钧互有心结,互看不顺眼,做些表面功夫罢了。 如今相处几年,谢钧默许徐氏从内宅里捞些油水,徐氏尽心操持琐事打理内宅,相安无事,倒也有了些母子模样。 再说谢铭,生性憨厚木讷,没多大能耐,却也老实安分。阙氏知情识趣,善于看人脸色行事。谢兰曦温柔端庄,嫁了一门不错的亲事。谢兰曦的夫婿萧宇凡是家中嫡子,品性端正。 谢元舟活泼爽朗,好学上进。谢元蔚聪慧过人,颇有读书天赋。 谢家二房依附长房过活,却也有颇多可取之处。 谢家的家宴,也显得格外融洽热闹。 宴席未散,长随谢青山快步走了过来,在谢钧耳边低语数句。 谢钧不动声色,略一点头。 谢老太爷看在眼底,心生疑窦,张口问道:“阿钧,出什么事了?” 当着众人的面,谢钧不欲多说,随口笑道:“些许小事,我去去就来。” 谢老太爷见谢钧不肯明说,便知事情有异,也未再追根问底。 谢钧很快起身,去了丁姨娘的兰香院。 …… 沉寂了近两年的兰香院,在夜色中显出了几分凄清寂寥。 丁姨娘随谢元亭一起去了田庄后,兰香院便空了下来。只有两个扫地的粗使婆子守着空院子。 这两个婆子时常偷懒躲滑,隔几日才打扫一回。 徐氏也懒得多管,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冷清了许久的兰香院,今晚终于燃起了烛火。 两个粗使婆子被撵去守门,小声嘀咕了起来:“刚才被扶进来的,是丁姨娘和大公子吧!” “不是他们,还能有谁?” “真是作孽。这才两年,丁姨娘怎么老了这么多。当年的花容月貌,算是被毁得差不多了。” “离了老爷身边,在田庄里苦熬,能有什么好日子过。” “丁姨娘也是吃猪油懵了心。当年若对三小姐好一些,何至于落到今天这个地步。” “啧啧!她之前一直巴望着大公子有出息,对大公子掏心掏肺。这两年过来,怕是再热的心也凉了吧!” 两个粗使婆子的低声闲话,并未传进丁姨娘耳中。 丁姨娘和谢元亭被饿了两天,除了冷水之外,连一粒米都未吃过。饿得双腿虚软脸色发青,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谢元亭也没了叫嚷怒骂的力气,阴沉着一张俊脸,看着谢钧的目光,充满了怨憎和仇恨:“谢钧!原来是你让人拦下了我们!” 谢钧的目光同样冰冷无情。 别说他有了庶子,便是没有,对谢元亭这样的儿子也不可能生出半分希冀期待! “含香,”谢钧缓缓张口:“现在,我给你两条路。” “留在兰香院,从此不踏出院门半步,衣食用度,一如从前,我不会苛待你半分。不过,你再也不能见元亭。” “要么,你就和元亭一起被彻底逐出谢家,永远不能再回来。” “你自己选吧!” 丁姨娘憔悴枯瘦的脸孔悄然泛白,嘴唇哆嗦个不停。 正文 第五百七十章 处置(二) “你竟要将我逐出谢家!” “谢钧!你竟这般狠辣无情!我是谢家长子,谢家应该是我的。你将我逐出谢家,我和你誓不两立!” 谢元亭既惊又怒,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只是,他双手双脚一直被捆着,又三日未曾进食。浑身僵硬无力,骤一起身便重重地摔了回去,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谢元亭惨呼一声,额头血流如注。口中依旧叫嚷怒骂不绝。 丁姨娘没有像往日那般焦灼急切地冲上前,也未张口安抚。就这么如木雕一般,动也不动。 丁姨娘的选择,已经很明显了。 谢钧没有理会谢元亭,对丁姨娘说道:“含香,你既已作出选择。日后,便老实安分地待在兰香院。不可再踏出兰香院半步。我得了闲空,自会来看你。” 丁姨娘神情木木地点了点头。 谢元亭神色狰狞的看向丁姨娘,目光如喷火一般:“你要留在谢家!那我呢?你就彻底不管不问抛诸一旁了是不是?以前当我如眼珠子命根子一般,现在两年清苦日子一过,就熬不住了!” “丁含香!你算什么母亲!你在意的根本不是我,是你自己的衣食荣华!” “给我滚吧!我谢元亭孑然一人,什么亲人都不要了!” 谢元亭以为自己嘶声力竭地喊了出来,力道万钧! 其实,他早已惊慌失措心绪紊乱,便连声音中也透着色厉内荏。 这两年来,丁姨娘不知听过多少类似的辱骂。每一次都默默隐忍,此时此刻,积压了许久的怨怼不满,终于彻底爆发了出来。 “谢元亭!” 丁姨娘从牙缝里挤出三个字,目中满是失望和痛苦:“你到底有没有良心?” “如果不是为了你,我怎么会哀求明娘替考,怎么会和明娘母女决裂?又怎么会落到今日之地步?” “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早已被扶正,成了谢夫人。此时是正经的谢府女主人,是七皇子妃的母亲,尊荣体面,风光无限。” “一切都是为了你!一切都是因为你……明娘有资格怒骂我不在意她,不配做她亲娘。你有何资格这么说?” 素来温柔款语的丁姨娘,此时神色激动,声音也越来越激烈。忽然间,丁姨娘嚎啕痛哭起来,枯瘦暗黄的脸孔滑满泪水。 和以前我见犹怜娇弱不胜衣的啜泣不同,此时的丁姨娘,哭得撕心裂肺仪态全无。 仿佛要将心底所有的委屈后悔怨怼全部都哭出来。 是,她后悔了。 她悔不当初! 她不该一个冲动之下,和谢元亭一起出谢府。她不该离开谢家,离开她的丈夫和女儿。 只是,世上没有后悔药。女儿已经和她反目,丈夫也用看陌生人一般冰冷的目光看着她,再无和好如初的可能。 她只余下唯一的一条路了。回到谢家,安稳地待在兰香院里。虽无机会出去,至少衣食无忧。 …… 看着丁姨娘满面痛悔的落泪,谢钧心中毫无波动,淡淡道:“你既已作出选择,我也会做到之前的承诺。” 然后传令下去:“来人,为姨娘松绑,伺候姨娘去屋子里歇下。” 片刻后,两个年约二十岁相貌平庸身材粗壮的丫鬟走了过来,各自为丁姨娘解开手腕脚腕上的麻绳。随后,一左一右扶着丁姨娘的胳膊走了出去。 丁姨娘双腿酸软无力,全仗着丫鬟搀扶才勉强迈步。 身后谢元亭还在怒骂叫嚷,她的泪水落得更急更凶。 可她再也没回过头。 待丁姨娘被扶走之后,谢钧面无表情地叫来两个侍卫:“打断谢元亭的左腿!” 谢元亭头脑轰地一声,既惊且惧又恨:“谢钧!我是你的亲儿子!你怎么能下此狠手……放开我!你们都放开我!” 两个侍卫沉着脸,丝毫不顾谢元亭的挣扎怒骂,将他按倒在地上。其中一个壮实力大的侍卫,拿起木棍,狠狠地砸了下去。 “啊!” 一声惊天动地的惨呼响起。 谢元亭再也没有叫嚷怒骂的力气,生生疼晕了过去。 谢钧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叫来长随谢青山:“青山,你现在就命人备马车。将这个孽障抬上马车,连夜送出京城。一直送到临安的老宅去。留几个侍卫在老宅看守,不准他在人前露面。” 顿了顿,又冷冷补了一句:“如果他再敢私自奔逃,将他的右腿也一并打断!” 他不会弑杀亲生儿子。也不愿再将谢元亭放在眼皮底下。索性将谢元亭送回相距数百里的老宅去。 谢钧话语中的寒意,听得谢青山心底直冒凉气,低声应是。 谢钧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很快又张口吩咐:“让人立刻送口信去七皇子府……罢了,天色已晚,明日一大早再送信前去。” 谢青山打起精神,一一应下。 …… 隔日,七皇子府。 谢明曦习惯了早起,照例五更天便醒了。 睁开眼,便是盛鸿含笑的俊颜。 “怎么不多睡会儿?”盛鸿低声笑道:“这个月之内,你不必进宫请安。只管安心睡下。” 待过了这个月,盛鸿伤愈回朝。谢明曦这个七皇子妃,也得日日早起进宫给李太后俞皇后请安了。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每日都是五更天起身,到了这个时辰便醒,想睡也睡不着了。” 盛鸿哑然失笑:“这么说,我们两人倒是差不多。我是四更天便起。每日习武一个时辰后,沐浴更衣上朝。” 又叹道:“幸好我一直习武不缀,从不偷懒,练就了一身的好武艺。否则,成亲当日,我怕是难逃一劫。” 那一日,着实凶险至极。 盛鸿当时无暇多想,拼尽全力闪躲。待事后回想起来,却是心有余悸。 谢明曦目光微沉,淡淡道:“幕后主谋,必是四皇子无疑。刑部已在全力追查此案,只怕查到最后,会落个不了了之。” “想借此事扳倒四皇子,也不是易事。不过,他休想安然脱身!” “这一回,定要令他自断一臂!” ……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一章 处置(三) 盛鸿目光闪动,压低声音道:“明曦,你的意思是,借着此事先除掉盛渲?” “没错!” 谢明曦眸中闪过冷芒:“弓弩来历可疑,等闲人根本无法靠近兵部武库司。想人不知鬼不觉地从兵部武库司里弄三架弓弩出来,绝不是易事!” “四皇子进兵部时日尚短,可用之人不会太多。他生性多疑,不会轻易让人知晓此事。此事定和盛渲有关。” “丁姨娘和谢元亭逃出田庄之事,也是盛渲手笔。” “盛渲此人,阴险狠辣,出手狠毒,是四皇子的一大助力。若留下他,日后必成后患。眼下便是除掉他的大好机会!” 盛鸿对盛渲同样深恶痛绝,闻言立刻道:“我也有此想法。所以,前日进宫请安时,我故意提议让四皇子彻查兵部。一个月之后,他要给父皇一个交代!定然要想办法找一个人,担下所有罪责。” “这一计,便是逼得他自断一臂。推盛渲出来顶罪!” “你还不够了解四皇子。”谢明曦淡淡道:“四皇子哪里舍得让盛渲做替死鬼,必会另找他人。想除掉盛渲,总得暗中谋划一二。” 然后,在盛鸿耳边低语数句:“……做过的事,总有痕迹可寻。哪怕没有证据,也要给盛渲‘找些’证据出来。” 属于少女的幽幽体香沁入鼻息,敏感的耳侧吹拂着热气,顿时惹来一阵难耐的骚动。 盛鸿一阵心神迷乱。下意识地伸手搂住谢明曦的纤腰,将自己的脸往谢明曦的唇边凑过去。 谢明曦:“……” 谢明曦哭笑不得,略略退开:“我在和你说正事,别胡闹!” 不要脸的盛某人振振有词地应道:“我做的也是正经事。” 新婚小夫妻,亲热一二,哪里不正经了? ……半个时辰后,两人才各自起身下榻,更衣梳洗吃早饭。 谢明曦右手泛酸,握着筷子时显得轻飘无力。 盛鸿看着她纤长柔软细腻的手指,俊脸掠过一丝暗红。略有些不自在地咳嗽一声,然后以筷子为谢明曦布菜:“我夹菜给你吃。” 谢明曦似嗔非嗔地白了他一眼。 眼波流转,皆是风情。 盛鸿心尖一酥,想到晨起时的亲热旖旎情景,又是一阵心荡神驰。可惜左胳膊有伤,不宜“剧烈”运动。白白浪费了大好时光…… 想及此,盛鸿对四皇子的憎恶达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借着这个良机,先除掉盛渲! 盛鸿恶狠狠地想着,为谢明曦夹菜的动作倒是愈发轻柔。 站在一旁伺候的湘蕙等人,强行被秀了一脸恩爱,不约而同地默默移开目光。 …… 用罢早饭,谢府送信的人便来了。 前来送信的,是谢府里的管事,亦是谢钧身边得用之人。 盛鸿颇为体贴地避开片刻。 谢明曦直截了当地张口问道:“父亲让你送什么口信来?” 管事毕恭毕敬地答道:“启禀七皇子妃,老爷说了,该处理的人已经处理妥当,日后绝不会再出半分岔子。” 谢明曦瞥了管事一眼,淡淡道:“不必拐弯抹角,直言无妨!” 管事不敢再遮遮掩掩,如实道来:“丁姨娘被幽禁在兰香院,日后不得出兰香院半步。大公子被打断了左腿,已被谢大管事连夜送出京城,半个月之后便会被送至临安老宅。” “老爷吩咐过,不得让大公子出院门半步。否则,便连他的右腿一并打断。” 如此处置,也算合适。将他们两个看紧了,不在人前露面便是。 谢钧不能落下弑杀侍妾亲子的恶名,她这个七皇子妃,也无需担上恶名。 谢明曦略一点头:“你回去,告诉父亲一声,就说我知道了。” 管事恭敬应下,行礼告退。 直至退出内堂外,管事才站直身子,稍稍松了一口气。 往日只觉得三小姐聪慧无双,智谋过人。现在才惊觉,做了七皇子妃的三小姐,无需再遮掩风华,锋芒毕露。 他站在三小姐面前,竟是大气都不敢出。 …… 管事走后,盛鸿迈步进了内室。 谢明曦也未瞒着他,低声将丁姨娘谢元亭之事说了出来:“……父亲已将谢元亭送去临安老宅,命人严加看守。以后,谢元亭再难露面。 “丁姨娘被幽禁在兰香院里,日后,也不会在人前出现。” 丁姨娘是谢明曦生母,谢元亭是谢明曦一母同胞的兄长。 他们本该是谢明曦世上最亲近的人。 可惜,血浓于水这四个字,并不适合丁姨娘母子。更不适用于心冷如铁的谢明曦身上。 谢明曦的原则素来是“你敬我一尺我还你一尺,你招惹我一丈我还你百丈”!哪怕对方是亲娘兄长,也不例外! 谢明曦神色淡淡,提起丁姨娘谢元亭时,语气淡漠,毫无波澜。 盛鸿前世是孤儿,从无亲人。今生成了七皇子,除了对全心疼爱自己的梅妃有几分亲情之外,对建文帝俞皇后昌平公主二皇子等人,总是隔了一层。 盛鸿对亲情之淡漠,其实和谢明曦相差无几。 盛鸿没有劝慰,只张口道:“明曦,我是你的夫婿,也是你最亲的人。以后我们朝夕相守,永不分离。” 从今以后,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不让任何人伤害你半分,不让你受半点委屈。 我们做一生一世的夫妻。 谢明曦抬眼,静静地看着盛鸿。 他的眼眸深幽黑亮,如黑曜石一般,看一眼,便会情不自禁地被牢牢吸引住。 当他还是她的同窗好友“六公主”时,她最喜看他的眼眸。这个习惯,一直延续至今。看着他的眼眸时,她的心情总是格外愉悦。 只是,她生性别扭,从不肯承认罢了。 “好,盛鸿,我们共携白首。”谢明曦轻声道。 盛鸿心中涌过一阵激流,伸出手臂,将谢明曦揽入怀中。 谢明曦没有推拒,柔顺的依偎进他的怀中。 两颗同样孤寂冷情的心,靠在一起。便如两个半圆,合拢成了一个完整的圆。再无遗憾,再无缺陷。 …… 正文 第五百七十二章 洗三 又隔一日,是三皇子嫡长女的洗三礼。 盛鸿在府中养伤,谢明曦独自前往三皇子府道贺。 萧语晗产后虚弱,半靠半躺在被褥间,略有些歉然地笑道:“对不住,我今日不便下榻,只得失礼了。” 谢明曦抿唇一笑:“你在做月子,当然不能下榻。这哪里算得上失礼。” “可不是么?你安心躺在床榻上便是。”尹潇潇笑嘻嘻地接了话茬,顺手抱起床榻上的小小女婴。 过了三日,小女婴脸上的红色已褪去,小脸清秀白净。此时喝足奶水,心满意足地舔着小嘴。一双乌溜溜的小眼,看着十分可爱。 尹潇潇越看越是喜爱,一手抱着,一手去捏女婴的小脸蛋。 没想到,用力稍大了些,女婴立刻扯着小嘴哭起来了。 尹潇潇:“……” 尹潇潇颇有几分尴尬地抬头:“三皇嫂,我真不是有意要弄哭她。” 萧语晗又是心疼,又觉好笑:“孩子脸皮嫩,哪里禁得起你那么大的手劲。” 尹潇潇常年习武,性子大大咧咧,颇有些粗豪率直,远不及普通女子细心。此时抱着哭哭啼啼的女婴,颇觉头大:“快快快,快叫奶娘抱去哄一哄。” 惹得众人笑声连连。 谢明曦忍住笑,轻声道:“将孩子给我吧!” 尹潇潇忙不迭将孩子给了她,口中一边嘀咕:“你行不行啊!我没抱过孩子,你也没抱过吧!能哄得好吗?” 说话间,就见谢明曦抱起孩子,轻柔地拍了拍,然后低声哄道:“宝宝不哭,以后不理粗鲁的五婶娘了。” 尹潇潇:“……” 她哪里粗鲁了? 谢明曦抱了片刻,女婴很快就停了哭泣。 尹潇潇叹为观止。 就连李湘如,也觉诧异:“七弟妹,你怎么这般会抱孩子?” 当年她在宫中以儿子傍身,对教养儿子颇为上心。抱孩子这等小事,不在话下。 谢明曦随口笑道:“我有幼妹幼弟,自比你们会抱孩子。” 不管众人信不信,总之谢明曦给出了合理的解释。 说笑一番后,谢明曦笑着问道:“三皇嫂,孩子的名字起了吗?” 萧语晗弯起嘴角,轻声笑道:“父皇赐名,单名一个芙字。” …… 皇孙是雨字头取名,皇孙女以草字头取名。二皇子的嫡长女,单名一个蓉字。嫡子单名一个霁字。 三皇子的嫡女,单名一个芙字。 盛芙。 众人心里默念一回,然后纷纷出言称赞:“这名字取得极好。” “是啊!芙姐儿,叫起来又顺口又好听。” ……身为皇祖父的建文帝亲自赐名,好不好的也得使劲夸啊! 萧语晗抿唇而笑,看着女儿的目光里满是爱怜和温情。和自己血脉相连的孩子,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都是娘身上掉下的一块肉,岂有不疼惜之理? 抱着芙姐儿的谢明曦忽地略略皱眉,却动也未动。过了片刻,才冷静地说道:“叫奶娘来,替芙姐儿换尿布换干净的衣服。” 众人:“……” 奶娘很快将芙姐儿抱走了。 众人看着谢明曦衣襟上一大块濡湿,俱都乐不可支,笑不可抑。 萧语晗连连笑着道歉:“七弟妹,真是对不住。” 谢明曦笑道:“孩子还小,尿湿再正常不过。我带了干净的衣物来,再去换一身便是。” 待换了干净的衣物回来,赵长卿笑着打趣谢明曦:“七弟妹今日沾了喜气,说不定很快就会传出喜讯。” ……还没圆房,哪来的喜讯! 谢明曦自不会将这等隐秘私事说出口,抿唇一笑:“承蒙二皇嫂吉言。” 李湘如笑容微微一顿,目光下意识地在谢明曦平坦的小腹处转了一转。 在莲池书院读书时,她处处被谢明曦压一头。 现在,谢明曦刚进门,若是再比她先一步有了身孕,再次压她一头,她如何能忍?! 谢明曦似察觉到李湘如的目光,不动声色地回视。 两人对视一眼,各自若无其事地移开目光。 过了片刻,换了干净尿布干净衣物重新裹上红色小被褥的芙姐儿又被抱了过来。没等谢明曦张口,李湘如便抢着笑道:“芙姐儿生得粉雕玉琢冰雪可爱,我心里实在喜欢得紧。” 一边说着,一边上前抱过芙姐儿。 李湘如倒是聪明通透,抱起孩子来有模有样,特意哼着小曲儿哄芙姐儿。芙姐儿颇为舒适,自不会哭闹。 谢明曦和尹潇潇交换了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 自萧语晗怀了身孕有喜之后,李湘如便满肚子酸水。如今连尹潇潇也有了身孕,李湘如焉能不急? 抱着孩子不撒手,分明是想沾一沾喜气吧! …… 一炷香后。 李湘如臭着一张脸去换衣裙。 芙姐儿倒是没尿,却扑哧一声拉了出来……芙姐儿一身臭气不说,闹得她也一身臭气。 李湘如素来爱洁,此时嗅着自己身上的臭气,别提多懊恼多郁闷了。 “四皇嫂刚才的脸色你看见没有!”尹潇潇想起刚才的情形,笑个不停:“诶哟,我认识她这么多年,还从没见过她那等脸色。” 可不是么? 当年被她力压一头时,李湘如还能维持自矜自傲的笑意,优雅离去。今日是真的被吓了一跳,顾不得半分仪态了。 谢明曦也不厚道地笑了起来:“待她换了衣服后,怕是再不肯抱芙姐儿了。” 赵长卿露出了然的笑意。 李湘如喜气没沾着,倒是沾了一身臭气。 唯有萧语晗,心里有些闷气。孩子这么小,尿了拉了都是常事。既是要抱孩子,这些都是难免的。瞧李湘如那副懊恼嫌恶的样子…… 片刻后,换了一身干净衣物的李湘如扬着笑脸进来了:“三皇嫂,真是对不住了。我没料到芙姐儿忽然有这举动,被吓了一跳,倒显得格外失礼了。” 萧语晗立刻微笑应道:“要说对不住,也该由我来说才是。芙姐儿还小,不懂事,给你添麻烦了。” 李湘如连道无妨。 不过,之后却再未靠近过芙姐儿半步,更别说抱了。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三章 新妇 回府后,谢明曦将白日发生之事告诉盛鸿:“……她后来一直不肯再抱芙姐儿。” 盛鸿听了之后,乐不可支:“李湘如也是。心眼还是这么小,和刚出生的孩子置什么气。” 盛鸿和李湘如尹潇潇曾是同窗,对她们两人都十分熟悉。 尹潇潇为人就不必说了,性情明快,从不忸怩拘谨,颇有几分男儿豪气和爽朗。而李湘如,看起来端庄大方优雅圆滑,实则爱记仇心眼小…… 话说回来,谢明曦的胸襟也没宽广到哪儿去,同样爱记仇。可在盛鸿眼里,谢明曦是爱憎分明有仇必报,李湘如便是心胸狭隘锱铢必较。 由此可见,看一个人好与不好,皆看你是否在意这个人。 喜欢的人千好百好无一处不好。 不喜欢的,处处不顺眼。 谢明曦随口笑道:“小心眼怎么了?我的心眼比李湘如更小更爱记仇!招惹过我的人,我一个都不放过!” 盛鸿挑眉一笑,握起谢明曦的手,深情款款地说道:“我就喜欢你的小心眼。” 谢明曦笑着啐了他一口。 小夫妻说笑一回,便到了晚饭时辰。 七皇子府里的厨子皆是盛鸿重金礼聘而来,厨艺之精湛,丝毫不弱于宫中御厨。谢明曦虽口舌挑剔,也颇觉入口。 …… 用过晚饭,谢明曦为盛鸿换药。 盛鸿正值年少,身体底子格外好,用的又是太医们精心研制的上好药膏。才过了三日,伤势已大有好转。只是还不宜过度用力罢了。 换药的时候,少不得宽衣解带。 只需露一边肩膀就行了,盛鸿也不怕冷,偏要将胸膛一并裸露出来。 盛鸿皮肤白皙光洁,不算孔武,胸膛平坦结实。宽肩窄腰,身材极是好看。 此时,盛鸿有意靠近谢明曦,光裸的胸膛紧紧地贴着谢明曦的肩头,一边压低声音,在谢明曦的耳边低低吹气:“明曦,我们不等一个月了,今晚就圆房……诶哟!” 胳膊上的伤处被骤然用力裹紧,一阵刺痛。 盛鸿顾不得再低声调笑,连连呼痛。 谢明曦慢条斯理地将伤口裹好,然后似笑非笑地瞥了盛鸿一眼:“伤口痛不痛?能不能乱动?” 盛鸿立刻正襟危坐,义正言辞地答道:“伤还没好,伤口岂有不痛之理,不宜乱动!更不宜圆房!一定要等伤势痊愈才能圆房!” 思想觉悟很高! 谢明曦满意地点点头:“你能明白其中道理便好。” 谢明曦也不替盛鸿穿衣了,扬声喊了魏公公进来伺候。 魏公公一进来,看见这等情形也有些懵了。 七皇子妃为七皇子殿下换药,怎么倒不替穿衣了? 还有,光裸着上半身依然一脸正气。七皇子殿下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 …… 谢明曦在一旁悠闲袖手。 魏公公上前,伺候七皇子殿下穿好衣服。一边殷勤问道:“殿下可要沐浴?奴才这就命人准备香汤。” 盛鸿略一点头。 两人各自沐浴过后,一起睡下。 谢明曦习惯了独自入睡,躺在床榻内侧,很自然地转身向内侧。 盛鸿厚颜贴了上来。热烘烘的体温和气息也随之而来,略有几分恼人。谢明曦无奈转了个身,和盛鸿四目相对:“安心睡觉。” 盛鸿一脸委屈无辜,低头看了自己一眼。然后叹道:“我也想安心睡觉。” 奈何做不到啊! 正是热血方刚之龄,又是新婚情热之时。他是胳膊受伤,别的地方可精神得很。 “明曦,”盛鸿一脸期盼:“你……” 谢明曦瞪了盛鸿一眼:“安心睡觉!” 总是这般,也很伤身。 盛鸿无奈之下,努力清心寡欲,很快闭上双目入眠。他本以为自己会熬上许久,没想到,嗅着她的幽然体香,很快便睡着了。 屋子里照例留了一盏光线昏黄的烛台。 昏黄的烛光透过红色的纱帐,在盛鸿熟睡的俊颜上留下一抹温暖的光晕。 谢明曦默默地凝望着盛鸿的俊脸。 她前世曾有过伺候男人之事,也有过心惊胆战整夜未曾入眠的经历。此时这般抵足而眠温柔得近乎温暖的同床共枕,却从未有过。 这种感觉,于她而言,有些奇异,有些陌生。 良久,谢明曦伸出手指,在他的脸上轻轻滑动。似要借着这样的举动,将他的容颜深深镌刻进心中。 不知何时,谢明曦也一同睡着了。 她的头靠在他的肩处,一起沉沉入眠。 …… 因盛鸿在府中养伤,谢明曦也免了进宫请安。每日在府中“照顾”盛鸿便可。 新妇进门,初嫁入夫家,总有许多不适应之处。譬如和新婚夫婿性情需适应磨合,譬如和公婆妯娌之间,譬如要适应全新的生活环境等等。 新来乍到,若手段稍软,便是府中那些自恃资格老的刁钻下人,也会给新主子使绊子。 嫁人的第一年,也多是女子最难熬的一年。 不过,这些困扰,对谢明曦来说通通皆无。 她和盛鸿既是同窗亦是好友,定亲后也常有来往,对彼此的性情脾气都很熟悉。无需适应磨合,几乎立刻便进入了如胶似漆的新婚时刻。 公婆是帝后,一个忙于政事,一个忙着打理六宫琐事,哪有时间来寻儿媳的麻烦?再者,她不必进宫请安,连帝后的面都见不着。寻衅一事,更是无从说起了。 妯娌嘛,也都十分熟络。 二皇子妃赵长卿也是莲池书院的学生,还是俞皇后弟子,生性圆滑,行事周到。和谢明曦又无利益冲突。 萧语晗性情温柔,尹潇潇爽朗大方。最小心眼的李湘如,对谢明曦颇为忌惮,暂时尚未出招。 众妯娌一团和气。 七皇子府里的宫女内侍,就更不必说了。在湘蕙和魏公公的管束下,见了谢明曦比见了七皇子还要恭敬三分。 谢明曦很快接手内宅一应事务。 湘蕙身为宫女之首,也颇得谢明曦器重。平日在谢明曦身边当差听令。 时间一晃,便是半个多月。 湘蕙悄声来禀报:“启禀七皇子妃,秀云姑娘病了。” 正文 第五百七十四章 秀云 秀云?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问道:“好端端地,怎么会病了?” 这个秀云,是俞皇后身边的宫女,在盛鸿和她大婚的前一个月被赏到七皇子府,成了引事宫女。 可惜,盛鸿连见都没见秀云一回。这位千娇百媚的秀云姑娘,被安置在了内宅最僻静的一处院子里,既无名分也未沾到盛鸿的边。时间一长,可不就憋屈出病了么? 湘蕙颇为伶俐乖觉,并不直言,只道:“奴婢也不清楚。” “秀云姑娘到底出自椒房殿,若病出个好歹来,传出去总不好听。于七皇子妃名声有损。奴婢这才斗胆来禀报。” 晾着秀云无妨,若秀云病死在七皇子府的内宅里,谢明曦这个刚进门的七皇子妃,便是浑身长嘴也无法撇清了。 谢明曦随口道:“找个大夫,替她看诊开方。” 湘蕙略一踌躇,试探着说道:“其实,府中便有太医……”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湘蕙一眼,淡淡道:“区区一个宫女病了,为她请个大夫,已是仁厚。若请太医去替她看诊,也太抬举她了。只怕她受不住这份福气。” 两位太医,是专为照顾盛鸿而来。若是谢明曦身子不适,请太医看诊无妨。区区一个秀云,若请太医去看诊,倒成笑话了。 湘蕙应了声是,面上略有些讪讪。 “湘蕙,” 谢明曦放缓声音:“我知道你对殿下一片忠心,凡事都是为殿下着想。秀云是母后身边的人,不宜怠慢。你这般提议,是担心秀云病重,连累我的声名,也会母后不喜。” “只是,殿下已在椒房殿里表过态,不会碰秀云半根手指。这位引事宫女,我迟早会打发出府。现在做任何姿态,也无用处。” “殿下一心待我,不愿沾惹别的女子。这份情意,我焉能不领。哪怕落一个善嫉的名声,我也不在意。” “我刚才这些话,不是冲着你。不过,你既知我心思,日后再遇到此类之事,便知晓该如何处置了。” 谢明曦极少对人如此耐心解释。 湘蕙是盛鸿身边最器重最得力之人,忠心可靠。谢明曦也因此多给了湘蕙几分体面。 湘蕙面上讪然之色尽去,一脸感激地应道:“多谢七皇子妃,奴婢知道该怎么做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 …… 当日,湘蕙打发人请了大夫为秀云看诊开方。 喝了五日药之后,秀云的病症大有好转。 秀云对着湘蕙一通感激之词,又将手腕上套着的金镯子撸下来,硬塞到湘蕙手中,略有几分清瘦的脸孔依然明媚秀丽,甚至带了几分讨好之色:“湘蕙姐姐,我初来乍到,对府中规矩不甚熟络。还请湘蕙姐姐多多指点。” 多多指点? 要如何指点? 湘蕙何等聪慧通透,立刻轻笑一声,将镯子塞回秀云手中:“你生病之事,我早已禀报给七皇子妃。若无七皇子妃发话,我也不敢私下去请大夫。你身体还未痊愈,安心养病便是。这个镯子,我也万万不能要,你快些收好。” 秀云还想再塞回去:“我想去给七皇子妃磕头谢恩,还请湘蕙姐姐帮着通传一声。” 什么磕头谢恩,是想趁机在谢明曦面前露一露脸吧! 换在以前,湘蕙或许会犹豫一二。此时想也不想便应道:“七皇子妃早已发话,让你好生歇着养病,不必去磕头谢恩。” 秀云还要再说什么,湘蕙若有所指地看了她一眼:“做人还是安分些,才能活得平安长久。秀云妹妹,你说是也不是?” 秀云:“……” 秀云笑得颇有几分勉强:“湘蕙姐姐言之有理,我一切都听姐姐的。” …… 秀云那点小心思,便连湘蕙也看得格外清楚,何况是谢明曦? 谢明曦自湘蕙口中听闻此事后,不置可否,哂然一笑。 不值一提的人,不提也罢。 谢明曦没问,湘蕙也不再多说,转而禀报道:“还有一事,奴婢要禀报七皇子妃。染墨年龄已不小了,也到了婚配之龄。” “昨日,染墨私下来求我,想请七皇子妃为她指一门亲事。” 谢明曦嫁进七皇子府尚未满一个月,府中的管事宫女们一一都见过。掌管库房的染墨,自然也在其中。 染墨本是六公主的人,之后伺候七皇子几年,既有功劳也有苦劳。 染墨早早被打发离开盛鸿身边,其中是何缘故? 盛鸿从来没提,湘蕙避而不说,谢明曦也已猜了出来。 现在,染墨主动求赐婚,显然是已经想通了。 抛掉不该有的奢望,早日成亲生子,日后在七皇子府内宅做个管事,凭着往日的功劳也有一席之地。 谢明曦略一点头:“你去叫染墨过来。” 湘蕙和染墨相识多年,总有几分情谊。此时见谢明曦神色松动,心里也是一阵欢喜,忙笑道:“是,奴婢这就去。” 片刻后,一身绿色宫装容颜俏丽的染墨走了进来。 “奴婢染墨,见过七皇子妃。” 染墨恭敬地跪下行礼。 谢明曦目光一扫,淡淡笑道:“免礼,起身说话。” 染墨谢了恩,然后站起身来。 染墨已年过双十,身形窈窕,一袭绿色宫装,映衬得皮肤白皙,容貌格外俏丽。此时,这张俏脸上一派恭敬。 谢明曦曾执掌宫务多年,深谙驭下示恩之道。既然染墨已彻底认清身份,不再痴心妄想不该想的东西,她也不吝啬给染墨一些甜头。 “染墨,”谢明曦面上笑容浅浅,声音颇为和气:“你既是想求亲事,不妨告诉我,想嫁什么样的夫婿?” 盛鸿麾下有一千侍卫。这些皇子侍卫。皆身家清白,身手出众。其中,尚未成亲的占了一半。便连周统领,也未成家。 染墨主动来求嫁,想来已有相中之人。 果然,谢明曦这么一问,染墨顿时羞涩起来:“一切但凭七皇子妃做主。” 谢明曦笑着哦了一声:“既是如此,我将你许配给魏公公可好?” 染墨:“……” 湘蕙:“……” 正文 第五百七十五章 染墨 提起魏公公,染墨反射性地看了湘蕙一眼。 宫中内侍和宫女结对食之事屡见不鲜。譬如卢公公,在三年前和芷兰结了对食后,倒真如夫妻一般,感情颇佳。 魏公公是内侍,算不得真正的男人。不过,便是半个男人,对女子也有爱慕之心。 平日魏公公在七皇子身边伺候,和湘蕙时有见面说话的机会。两人也迅速熟稔起来。 魏公公一口一个湘蕙姐姐,叫的又亲热又甜。对湘蕙的那份心思,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得出来。 至于湘蕙是什么心思,染墨着实不知。 一来,湘蕙心性沉稳,情绪内敛,从不外露。二来,如今染墨掌管着库房,和湘蕙见面机会不多,更无独处的机会,自然也无从试探询问…… 不过,不管湘蕙是何等心思,染墨也绝不敢生出“染指”魏公公的心思。 “回禀七皇子妃,奴婢自知低微,岂敢高攀魏公公。”染墨的声音里有几分惶恐:“请七皇子妃收回成命。”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目光掠过湘蕙故作镇定的脸孔。 湘蕙很快垂下眼。 谢明曦又看向一脸诚惶诚恐的染墨:“你不愿和魏公公结为对食,莫非另有中意之人?不妨直言道来。免得日后乱点了鸳鸯谱,耽搁了你的终身大事。” 染墨胀红着脸,臊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谢明曦好整以暇地等着。 染墨既鼓起勇气来相求,便不会轻易退缩。 果然,染墨臊红着脸,期期艾艾地低声道:“奴、奴婢觉得周统领……为人极好。” 周统领,单名一个全字。周全是将门子弟,是一千皇子侍卫的统领,亦是正经有品级的将领。日后七皇子为一地藩王,周统领便是藩王侍卫统领,有领兵之权。 再者,周统领年未及三旬,只有二十余岁,生得高大俊朗。只是皮肤略黑,不喜多言罢了。 也怪不得染墨会相中周统领。 对一个宫女来说,无疑是高嫁了。 染墨特意来求谢明曦保媒,自是想借着七皇子妃的颜面成就这一桩亲事。 …… 染墨这点心思算计,谢明曦岂能看不出来? 便是湘蕙,也忍不住皱了皱眉,看着染墨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满。 染墨昨日求她的时候,可从未提起过周统领三个字!若是知道染墨有这等高攀和算计的心思,她绝不会应下染墨所请! 谢明曦神色淡淡,话语却十分犀利不留情面:“染墨,如果周统领只是普通侍卫,你可愿嫁?” 染墨:“……” 染墨无疑是个聪明人,所以,才会犯聪明人的错误。在心计手腕远胜自己的主子面前耍弄心思。 染墨面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却没勇气和谢明曦对视:“奴婢相中的是周统领的人品。” 自己听着,都有些心虚。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起嘴角:“周统领是将门之后,是七皇子身边的侍卫统领,也是正经的六品武将。你若是求这桩亲事,我现在便可以告诉你,这桩亲事并不合宜。” “你来求我,无非是想我以七皇子妃的身份提亲,令周统领应下亲事。在周家那边,也算交代得过去。” “你算来算去,只漏算了我不会为你做主!” 染墨:“……” 染墨满面难堪,一张脸孔因羞惭通红,扑通一声跪下。想说什么,却发现所有的辩驳都显得苍白无力。 头顶处又传来谢明曦淡然的声音:“你先退下。什么时候想明白了,再来见我。” …… 染墨红着眼圈,满面泪痕哭哭啼啼地退了出去。 湘蕙绷紧着俏脸,送染墨回了屋子。 待染墨进了屋子后,湘蕙一声不吭,转身便走。 “湘蕙!”染墨哭着攥紧湘蕙的衣袖:“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要算计你……” “不是有意?”素来好脾气的湘蕙此次也动了真怒,冷笑着打断染墨:“染墨!你当我是三岁孩童不成!都到这时候了,还想着花言巧语来糊弄我!” “若没有我替你通传,七皇子妃如何肯见你,如何肯听你的恳求?” “你真是聪明。知道利用我的怜惜同情之心,知道软言恳求七皇子妃,为你成就一桩好姻缘,攀上高枝。” “没想到,你的如意算盘落空了。七皇子妃压根没有理会你,你白白算计一回,还彻底惹怒了我。这是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你现在知道后悔了,向我低头认错了。可惜已经迟了。” “我往日念着和你朝夕相处数年的情分,念着你伺候七皇子殿下一场的苦劳,对你处照拂。但凡你低头求我,我总不忍拒绝。掌管库房,也是我为你求来的体面。” “你给我听着。从今以后,你所有的事,我一概不管。你也别再来求我,便是跪地不起,我也不会多看你一眼。” 说完,湘蕙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袖,冷然离去。 “湘蕙!湘蕙!”染墨哭着追上前去。 门已重重被关上,发出咚地一声响。 染墨一个没提防,猛地撞到了门上,鼻子一酸,泪水顿时哗地涌了出来。 染墨又急又痛又后悔,泪如雨下。 …… 湘蕙深深呼出一口气,重新踏入内室。 谢明曦正低头啜饮手中的热茶。听到脚步声,抬头看了过来。 湘蕙上前两步,跪了下来,一脸愧疚:“七皇子妃,奴婢一时不察,被染墨算计。还请七皇子妃降罪!” “此事本也不怪你,快些起身吧!” 谢明曦并未介怀,淡淡笑道:“你不是一时不察,你是心地仁厚,重情重义。所以根本没想到染墨实在算计利用你。” 湘蕙既感动又羞愧,谢了恩典后,站起身来。 谢明曦又道:“染墨之事,你不必再管了。日后她若想通了,自会来告罪。她若想不通,不理会也罢。” 湘蕙又应了声是。 谢明曦看着秀丽端庄的湘蕙,忽地轻声问道:“湘蕙,这里没有外人。我且问你,魏公公对你的心思,你可知晓?你对魏公公如何?” …… 正文 第五百七十六章 湘蕙 湘蕙万万没料到谢明曦会忽然发问。 她没了之前的端庄自持,神色间露出一丝迟疑,迟迟没有说话。 谢明曦也未催促,慢悠悠地继续喝茶。 皇子府里的茶叶俱是宫中御赐,都是极少见的珍品。今日所喝的清茶,是雨前龙井。府中一共有四斤。 谢明曦命人送了二斤去莲池书院孝敬师父。自己也时常命人煮一壶,茶香袅袅,清香四溢。 过了片刻,湘蕙才轻声叹道:“魏公公待奴婢的心意,奴婢又不是木头,焉能不知。” “奴婢自少时进宫,和家人早已断了联系。这些年奴婢奉梅妃娘娘之命,在七皇子殿下身边伺候。殿下待人宽厚,视奴婢为心腹,奴婢心中感念殿下器重,早已下定决心,此生不嫁,一直在殿下身边伺候。” “奴婢并未嫌弃魏公公是内侍。奴婢本就打定主意,不想嫁人,也从无生子的打算。内侍不内侍的,都不打紧。彼此做个伴,倒也无妨。” “只是,魏公公是卢公公义子,更是皇上打发到殿下身边的眼线。奴婢若和他结了对食,日后该如何自处?又该如何和魏公公相处?” “若有朝一日,殿下和皇上闹了不痛快,魏公公自会站在皇上那一边。而奴婢,也绝不会背叛自己的主子。” “我们这样的身份,如何能结对食?” 说到后来,湘蕙的声音里多了一丝淡淡的遗憾。 如果魏公公没有这层身份,她早已接受了魏公公的示好。 宫女不愿出宫嫁人,和内侍结对食,这在宫中极是寻常。魏公公年轻俊俏,私房丰厚,风趣体贴,待她殷勤,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奈何两人立场不同,平日周旋也就罢了,结为对食之事,却是万万不行。 想明白之后,湘蕙不再踌躇迟疑,恭敬说道:“奴婢不愿和魏公公结对食。若魏公公向主子提及此事,恳请七皇子妃做主。” 湘蕙今年二十有八,不算年轻了。不过,她体态轻盈,容貌秀丽,唇畔常年含笑,看着便如双十佳人。 此时,湘蕙跪在谢明曦面前,俏脸满是坚定。 谢明曦定定地看了湘蕙片刻:“湘蕙,你真的想清楚了吗?” 湘蕙不假思索地应道:“是,奴婢已经想明白了。请主子成全!” 染墨费尽心思为自己谋划,想高嫁。而湘蕙,为了对主子尽忠,不愿和魏公公牵扯在一起。这份忠心,何等的可贵? 谢明曦的目光柔和了几分,缓缓道:“好,我自会替你做主。” 湘蕙长长地舒出一口气,笑着谢恩:“多谢主子恩典。” …… 傍晚时分,读了半日兵书的盛鸿从书房回来了。 谢明曦微笑着迎上前:“晚饭已经备好,我正要去书房叫你,没想到你便回来了。” 盛鸿心头微热,以左手握住谢明曦的手:“我们一起去用膳。” 养伤二十余日,胳膊上的伤已好了大半,左手不能太过用力,简单的举动却是无碍。 盛鸿习惯了每日练武,这二十多日不能进练武房,除了和谢明曦耳鬓厮磨之外,便只能读一读兵书了。 新婚小夫妻亲亲热热地挽手进了内室。 紧随在盛鸿身后的魏公公,有意无意地放慢脚步,和湘蕙并肩同行。 魏公公比湘蕙小了三岁,今年二十五岁。一张脸孔生得白嫩俊俏,一笑起来还有两个笑涡,看着颇有几分稚气可爱。 不过,熟悉他的人都知道,这位魏公公,颇有心计手腕,擅演戏擅伪装。人前人后俱是不同脸孔。 对着湘蕙时,魏公公的笑容里便只有亲近和亲热了:“湘蕙姐姐今日穿着藕色宫装,看着格外秀丽。” 魏公公的审美,显然深受卢公公影响。 卢公公喜欢秀丽温雅如大家闺秀一般的芷兰。魏公公的双目,则被端庄秀丽的湘蕙牢牢吸引住了。 湘蕙微微一笑:“多谢魏公公盛赞。” 湘蕙总是这样,待人亲切有礼,却不会失了分寸距离。 魏公公早已习惯了湘蕙的性情脾气,倒也没看出什么异样来,更不知湘蕙已经在主子面前表露过了绝不会和他结为对食的决心。 魏公公嘴皮子麻溜,讨人欢心的话张口就来:“你我相处三年,熟络得如姐弟一般。我叫你一声湘蕙姐姐,你还叫我魏公公,这也太见外了。不如直接喊我的名字,叫一声魏德忠便是。” 要是能叫一声德忠,就更好了。 魏公公喜滋滋地想着。 湘蕙乌黑的眼眸落在魏公公的脸上,抿唇轻笑:“魏公公是殿下身边近侍,我如何敢直呼其名。” 没等魏公公吭声,又微笑道:“不过,魏公公说我们如姐弟一般,我倒是颇为欢喜。不如我们日后私下就像姐弟一样相处如何?” 魏公公:“……” 什么姐弟一样! 他这么说,是为了套近乎!可不是真的想和她做姐弟!湘蕙这般聪慧伶俐,如何能看不出他的心思?现在这么说,和直言拒绝也没什么两样。 魏公公有些笑不出来了:“湘蕙……” “我得进去伺候殿下和皇子妃用膳了。”湘蕙依旧亲切有礼,甚至冲魏公公笑了一笑,然后先一步进了屋子。 魏公公:“……” …… 两时辰后。 吃饱喝足沐浴更衣后,宫女内侍皆都退了出去。 新婚小夫妻,在烛火边低声闲话。 谢明曦将染墨之事说了出来:“……这个染墨,心真是越纵越大了。竟算计湘蕙,还妄图求我为她保媒。真是可笑!” 盛鸿听得沉了脸。 谢明曦笑了一笑:“内宅这点小事,就无需你操心了。” 以谢明曦的手段,要“调教”染墨,无疑是小事一桩。 盛鸿略一点头,随口道:“今晚魏公公一直无精打采强颜欢笑。不知是何缘故?” 平日魏公公殷勤又风趣,今儿个晚上像是被风雨摧残过的小白菜一般,彻底蔫了。 谢明曦心中了然,淡淡一笑:“定是湘蕙表明态度,他才大受打击。” 盛鸿:“……” 正文 第五百七十七章 圆房(一) 盛鸿有些吃惊,又有些好笑:“明曦,你怎么会知道湘蕙的心思。莫非她对你说了什么?”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将白日之事道来。 盛鸿听了之后,略一沉吟,才道:“结对食之事,既然湘蕙不愿,我便敲打魏公公几句。让他收了这份心思。” 魏公公对湘蕙的殷勤热络,没有人比他这个主子更清楚。不过,不管出于公心还是私心,他都不乐见此事。 湘蕙伺候他多年,一直忠心耿耿,他这个做主子的,也希望湘蕙能有个好归宿。 魏公公再好,到底是内侍。以湘蕙的相貌人品,完全可以嫁一个好丈夫,生儿育女过日子。何必和一个内侍做对食? 再者,魏公公是建文帝的人。现在对他这个主子尽心尽力,保不准什么时候就会翻脸捅主子一刀。他对魏公公,既重用又提防。 他如何能情愿将身边最器重最信任的湘蕙许配给魏公公? 如果湘蕙执意要和魏公公结对食,他少不得要成全。现在是湘蕙不乐意不情愿,他也就顺水推舟罢了。 “此事你先暂且不提。” 谢明曦淡淡提醒:“魏公公是聪明人。湘蕙表明态度,他便该知晓此事不可能,不会再厚颜靠近纠缠。我们两个,便当做不知此事。免得魏公公脸面过不去。” 盛鸿点点头。 说一回身边琐事,谢明曦又低声问道:“还有几日,便是一月之期,你该上朝了。兵部那边,动静如何?你一切可安排妥当了?” 盛鸿笑得一脸荡~漾:“是啊,还有几日,我们成亲就满一个月。我的伤势已经好得差不多了,能圆房了。” 谢明曦:“……” 盛鸿伤势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转,也愈发蠢蠢欲动。每日提起圆房的次数,从三五次到八九次不等! 刚才在说正事,他竟然也能扯到圆房。 除了圆房,他的脑子里到底还有什么! 谢明曦终于忍无可忍,站起身来,手中略一用力,将盛鸿也一并拉着起身。 盛鸿:“……” 他耍耍贫嘴而已,她该不是真的动怒了吧! “明曦,”盛鸿腆着脸哄道:“你别生气。我是和你说笑……” “为何要说笑?”谢明曦眉头微挑,嘴角微扬,如秋水般的明眸露出夺人的光芒:“今晚我们便圆房。” 盛鸿:“……” …… 一炷香后。 盛鸿褪去所有衣衫,躺在红色的被褥间。 俊美绮丽至极的脸孔在大红被褥和红色纱帐的掩映间显出惊心动魄的艳色。黑眸中闪出的热切光芒,令世间一切珍宝黯然褪色。 谢明曦也衣衫半解,秀美的脸庞染上了如胭脂一般醉人的红晕。 她微微俯身,柔软的红唇覆在他的唇上。 这二十余日,他们虽未圆房,亲昵的举动却不知做了多少。对彼此年轻又美好的身躯也慢慢熟悉起来。 肌肤相贴唇齿交缠间,两人的心跳声同样剧烈而热切,呼吸也灼热起来。 红色的纱帐不知何时落了下来。 过了许久…… 其实也不是很久。 保持多年“清白之身”的盛鸿,初次领略到男女间最极致的欢愉,很遗憾地未能撑多久……而且,他竟也有些痛。 盛鸿满足地闭上双目,默默回味片刻,才重新睁开眼。 谢明曦秀丽的脸庞映入眼中。 此时的谢明曦,也和平日不同。 白皙的脸孔布满红晕,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眼眸半睁半闭,红润的嘴唇半张着,呼吸比平日急促得多。再没了平日的冷静自持从容不迫。 盛鸿爱怜地伸手为她擦拭汗珠,在她耳边歉然低语:“真对不住,这等体力活本该是我的……倒让你受累受苦了。” 受累受苦。 谢明曦被这四个字逗乐了,睁开眼,冲盛鸿笑了一笑:“我不累,也不苦。” 这是他前生今世的第一次。 于她而言,其实也是第一次。 她第一次以希冀又喜悦的心,尝试着触碰完全陌生的亲热欢愉。第一次彻底向人敞开心扉,彻底地接纳他。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灵,都经历了前所未有的冲击和震撼。 身体有些痛,并无太多欢愉。心里却异样的满足和平静。 盛鸿更是一脸餍足,将她紧紧搂在怀中。 过了片刻,盛鸿厚颜无耻地问道:“明曦,你能不能再累一回?” 谢明曦:“……” …… 隔日凌晨。 五更天,天还未亮。 魏公公已到了寝室外。 身为奴才,自要比主子起得更早。半个时辰前,魏公公便已起床。熟悉更衣,匆匆用了早饭,然后到寝室外候着,等着伺候主子。 魏公公来的已经算早了,湘蕙却比他更早一步。 “魏公公今日来得倒是早了些。”湘蕙像往日一般温柔含笑,不失半点礼数。 看着那张亲切秀丽的脸孔,魏公公如饮了一大杯黄莲水,心中又苦又涩。 他是剃头担子一头热,湘蕙压根就没有和他结对食之意……昨晚,她已经清楚地表明态度了。 素来伶俐圆滑的魏公公,生平第一次觉得挤出若无其事的笑容是这般困难:“湘蕙姐……湘蕙姑娘才是真的早!” 湘蕙姐姐四个字,是再也叫不出口了。 湘蕙的目光掠过魏公公强颜欢笑的脸,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不过,面上半分未露,冲魏公公点点头,便不再说话。 过了片刻,从玉扶玉也来了。 从玉细心些,很快察觉到气氛微妙而怪异。 大大咧咧的扶玉,却是一无所察,笑着喊了声湘蕙姐姐,又喊了一声魏公公:“咦?今儿个是怎么了?魏公公和湘蕙姐姐怎么都不说话?该不是怄气斗嘴闹得不开心了吧!” 魏公公:“……” 湘蕙:“……” 嘴皮子麻溜的魏公公,今儿个反应明显迟钝。 湘蕙很快笑道:“没有的事,只是怕出声惊扰了主子,这才闭口不言。” 扶玉素来听湘蕙的话,闻言恍然点头,也不再吭声了。 从玉的目光在魏公公和湘蕙的身上飘了一个来回,似是明白了什么,也识趣地闭了嘴。 正文 第五百七十八章 圆房(二)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往日主子们俱是五更天起,今儿个是怎么了?怎么一直迟迟没起床? 满心疑惑的扶玉小声嘀咕:“从玉,我们要不要去敲门?” 从玉也拿不定主意,悄声道:“要不然,问问湘蕙姐姐吧!” 两双眼睛,一起看向湘蕙。 从玉十七岁,扶玉十八岁,比湘蕙小了近十岁。湘蕙说话沉稳行事仔细谨慎,两个丫鬟对她心服口服。遇到犹豫为难之事,少不得要请教湘蕙一声。 “湘蕙姐姐,今日主子们都未起身,我们是不是该前去叫门?”扶玉低声问道。 湘蕙笑了一笑:“这倒不必了。今日我们在外面候着便是。”想了想又道:“从玉,你去厨房一趟,准备热水。” 盛鸿每日早起练武时,俱要沐浴更衣。 谢明曦也有每日习武的习惯,早起沐浴也不是稀奇事。 从玉立刻笑着应下,随口就道:“我这就让人将热水抬进净房。” 却未想到,湘蕙张口便拦下了她:“不必送去净房,备好热水便是。待会儿主子吩咐,我们将热水送进寝室里便行了。” 从玉扶玉先是一怔,旋即会意过来,两张小脸顿时都红了。 主子不便去净房,可不就要将水抬进寝室里了么? 她们两个真是太笨了,在这儿嘀咕半天,竟然还未猜出是怎么回事……话说回来,七皇子殿下胳膊上的伤还未痊愈,怎么就圆房了? …… 又等了一个时辰。 寝室的门依然没开。主子们丝毫没有起床的意思。 日头高照,天气晴朗,和煦宜人。 春日最易困乏。扶玉悄悄打了个呵欠,一双眼眯缝了起来。很快,便站着眯缝睡着了。头一点一点地挪到从玉的肩膀上。 从玉:“……” 从玉好笑不已地拿出帕子,为扶玉擦拭嘴角的水痕。 扶玉霍然惊醒,满面愧色地道歉:“对不住,我一个不小心便眯着了。”更愧疚的是,她的口水滴落到从玉的肩头上了。 从玉悄声笑道:“这点小事,有什么可说的。对了,你猜,主子们今日什么时候才会起床?” 扶玉耿直地猜测:“这都快巳时了,应该很快就出房门了。” 从玉小声道:“我猜,今儿个至少也得午时才起。”反正公婆都在宫中,七皇子府里就属七皇子和七皇子妃最大。想睡到什么时候都行…… “赌一个荷包!”扶玉果断下注。 从玉挑眉:“另加洗一个月的袜子。” 扶玉咬咬牙应下:“好!” 一直干等着的湘蕙,听着两人的悄声低语,颇觉有趣。 湘蕙低声笑着凑趣:“我看,你们两人都料错了。依我看,今日主子根本就不会出房门半步。最多让我们送一回热水和饭菜。” “如果我说对了,你们两人就各输一个荷包给我,另外每人替我洗一个月的袜子如何?”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说道:“赌就赌!” 魏公公站得远,没听到她们三人在说什么。他默默地看了笑颜如花的湘蕙一眼,然后默默地将目光移开。 …… 过了午时,寝室里响起了清脆的铃声。 魏公公和湘蕙反应极快,不约而同地快步上前。然后,又各自对视一眼,谦让一步。 他们两个,今儿个怎么怪里怪气的。 扶玉心里暗暗嘀咕,倒比他们更快了一步到了门外,扬声道:“奴婢扶玉,进来伺候七皇子妃。” 伸手推门,却没推动。 厚实的门早已被门闩拴上了。 门里响起七皇子殿下略有些沙哑低沉的声音:“送些热水和饭菜进来。” 扶玉:“……” 一并走到门外的从玉也听见了。两个丫鬟对视一眼,俱都垮了脸。 完了!真被湘蕙说中了! 湘蕙无声轻笑,目中闪过一丝淘气和自得。倒显出了几分平日稍有的淘气鲜活。 一切都如湘蕙所料。 门只开了一半,热水送进门内,饭菜则被七皇子殿下亲手接过。谁也没来得及多看一眼,门被关上了。 一直到晚上,门都没开。 …… 谢明曦沉沉入眠。 恣意纵情的欢愉,耗尽了体力。 她从未体会过这样的欢愉,也从未这样疲倦过。在盛鸿也彻底餍足之后,两人相拥着一起入睡。 厚实的窗帘遮掩住了所有阳光。 谢明曦睁开眼时,头脑难得迟钝一回,颇有些不知今夕是何夕的意味:“什么时辰了?” 一张口才发现,她的嗓子有些刺痛,声音也有些低哑。 熟悉的俊脸凑了过来,在她的唇上重重一吻,然后抬头一笑。笑容亮得晃眼:“已经是巳时了。” 也就是说,还有一个时辰就到午时了。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她都未这般忘情纵情过。竟然和他在屋子里待了一日两夜。 谢明曦略略一动,便觉身子酸痛不已。反观盛鸿,倒是神清气爽眉开眼笑,看不出半分被“榨干”的迹象。 ……受苦受累的人是她,他倒是挺餍足挺恣意。 谢明曦从鼻子里溢出一声不满的轻哼。 盛鸿低笑一声:“都是我不好,将你累成了这样。待日后我的伤势痊愈了,一定好好补偿你。换我出力受苦,你只管躺着便是。” 这等恬不知耻的话,亏他说得出口。 谢明曦好笑又好气地啐了他一口。 自成亲之后,这个动作她不知做了多少回,倒是越来越熟稔了。 盛鸿起身下榻,自己穿好中衣,又殷勤地伺候着谢明曦穿衣。 谢明曦拍开毛手毛脚不安分的某人,穿了中衣后,张口唤了从玉扶玉进来。 屋子里充斥着异样的暧昧气味,从玉扶玉进了屋子后,俱有些羞涩,一时不知该做什么。湘蕙索性代为上前,伺候谢明曦穿好衣服,又笑道:“净房里已备好热水,奴婢先伺候七皇子妃沐浴。”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此时此刻,她确实想在温热的水中泡上片刻,将身子清洗干净,也能舒缓解乏。 从玉扶玉这才反应过来,各自上前,搀扶着谢明曦的胳膊,去了净房。 正文 第五百七十九章 圆房(三) 谢明曦褪去衣衫,坐在浮着花瓣飘着香气的热水中,酸痛不已的身体在热水中浸泡舒展,果然舒适了许多。 从玉细心轻柔地为谢明曦搓揉长发,一不小心瞥到谢明曦白嫩脖颈上和胸前的点点淤痕,顿时红了面颊。 扶玉迟钝得多了,看了一眼,竟傻愣愣地问道:“小姐,你身上哪来的淤痕……诶哟!从玉,你拧我做什么!” 从玉:“……” 谢明曦:“……” 谢明曦耳后微热,只当没听见扶玉说什么。 从玉臊红着脸,连连冲扶玉使眼色。 你快赶紧闭嘴吧! 扶玉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自己问了蠢话,一张略黑的圆脸也羞愧地红了。 沐浴过后,谢明曦身体里难以启齿的酸痛大为缓解,一头湿漉漉的长发绞干挽成清爽简单的发髻,簪上海棠木簪…… 看到木簪,扶玉又耿直地多嘴了:“妆盒里那么多发钗,小姐为何总戴这支木簪?” 从玉又想掐人了。 这个扶玉,真是只长个头不长脑子!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亏得主子不嫌弃,一直留她在身边。 果然,谢明曦半点没生气,抿唇笑了起来:“这是殿下亲手为我做的木簪,我常戴着,是给他看。” 这一波恩爱秀的扶玉满心艳羡神往。她天生神经粗,不会隐藏心思,面上顿时流露出了“什么时候会有男子送我亲手做的发簪啊啊啊” 从玉稍微含蓄一些,最多就是“我也想要这样的发簪”而已。 谢明曦目光掠过两个丫鬟的脸,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从玉扶玉都不算聪明伶俐,尤其是扶玉,率直得近乎蠢钝。她们两个固然比不上湘蕙,便是比起佩蓉芳巧也多有不及。 不过,谢明曦从未动过换丫鬟的念头。 或许是因为自己太过善用心机心思太多的缘故,她更喜心思单纯的丫鬟。 …… 已近正午。 早饭和午饭索性合做一顿。 厨房送来的饭菜,也格外的丰盛精致美味。 嗅到饭菜的香气,谢明曦顿觉饥肠辘辘。 没等伸手,一碗堆得冒尖的菜肴已送到她面前。春风满面容光焕发的七皇子殿下,一脸殷勤地笑道:“明曦,你一定饿得很。这都是你爱吃的,快些吃。” 谢明曦矜持地嗯了一声,用右手拿起筷子,不疾不徐地吃了起来。 全身酸痛无力,双腿处的疼痛更是令人羞臊。胳膊也只稍微好一些。想狼吞虎咽,也没那份力气。 盛鸿也饿得前胸贴后背,吃饭的速度比谢明曦快了一倍不止。难为他一边吃一边还为谢明曦夹菜,谢明曦的碗里一直保持着堆得冒尖的状态。 满满当当一桌子菜肴,两人竟吃了一半左右。直至饱腹再也塞不下一口了,才各自停了筷子。 谢明曦和盛鸿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空气中漂浮着令人眼辣鼻酸的甜蜜气息。 “我有些困乏,”谢明曦目中露出一丝倦意,可见过去的两夜一日是何等操劳疲惫:“先回屋睡下。” 盛鸿正要张口,谢明曦已瞥了过来:“别说什么‘我也困乏不堪索性一起去睡’,你要睡就去书房。” 盛鸿:“……” 盛鸿摸了摸鼻子,一脸无辜地辩白:“我是真的困乏不堪。你操劳疲惫,我也没闲着啊!不信,你摸摸我的腰……嘶!” 谢明曦优雅地将手缩回:“摸过了。腰身紧实有力,并无大碍。” 低声调笑一回,盛鸿到底被撵去书房歇下。 谢明曦回了寝室后,整整睡了一个下午,勉强才算恢复元气。 …… 从这一日期,盛鸿终于如愿以偿地过上了没羞没臊的新婚日子。 美味可口的肉摆在眼前,想什么时候吃就什么时候吃,想怎么吃就怎么吃……后一条更正。因盛某人胳膊伤势未痊愈暂时不宜用力,只能屈居下方。 可惜,好日子没过几天。 很快,一月的养伤期便到了。 三皇子特意为嫡长女芙姐儿举办了满月宴,宫中帝后俱有厚赏。李太后也命人送来的丰厚的赏赐。朝中文武官员,皆送来厚礼。 盛鸿和谢明曦,一并去三皇子府道贺。 几位皇子妃相见,自有一番热闹。 萧语晗做完月子,今日特意穿了一身正红色的宫装,秀雅温柔的脸孔多了几分妩媚。怀中抱着满月的芙姐儿。 这一个月里,芙姐儿相貌颇有变化。皮肤白净,眉眼愈发秀气水灵,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如宝石一般。一张红润的小嘴咧着冲人笑,越看越讨喜。 尹潇潇看一眼,喜欢得不行,伸手要抱。 萧语晗还记着洗三礼那一日的事,委婉拒绝:“你已经显怀,万一孩子乱动伤着你的肚子就不好了。” 众人:“……” 孩子被红色的小被褥包裹得好好的,两只小腿都被裹住,只露两只小手。 怎么可能乱动? 尹潇潇颇有些几分不满:“喂,我说你也太过分了吧!我就捏哭过芙姐儿一回,你就不让我抱她了啊!” 此言一出,在场的一众女眷都笑了起来。 今日,林微微也前来道喜。看了一回孩子后,便拉着谢明曦的手到了角落里说话。 “你和七皇子殿下新婚,这一个月里,我没好意思登门叨扰。”林微微低声笑道:“本来还想问问你过得如何,一瞧你这脸色,便什么也不用问了。” 可不是么? 谢明曦面色简直好得令人嫉妒。 一张秀美的俏脸嫩得似能掐出水来,脸上浮着如桃花般娇艳的艳色。眉眼间笑意莹然,一看便知夫妻恩爱,过得极好。 谢明曦笑着回敬:“你往日身形纤瘦,成亲没到一年,倒是丰润了许多。可见在夫家顺心如意,没受半分委屈。” 可不是么? 陆林两家本就是世交,林微微是公婆看着长大的,如今过了门,公公婆婆待她如自己的女儿一般。从这一点来说,一众同窗里,谁也不及林微微嫁得好。 说笑几句后,谢明曦便问起了陆迟:“春闱就快放榜了吧!陆迟可有把握考中?” 正文 第五百八十章 交锋(一) 春闱在二月初。 今年参加春闱的举子里,有不少熟悉脸孔。 陆迟,李默,赵奇,陈湛……谢兰曦的夫婿萧宇凡,叶秋娘的胞弟叶景知,也一同参加今科春闱。诸多青年才俊名门贵公子,不愿蒙荫,而是以真才实学参加科考,想堂堂正正踏入仕途。 陆迟身为陆阁老的嫡长孙,备受瞩目。 林微微对自家夫婿信心满满:“考中绝无问题,端看名次高低了。” 再过几日,就会放榜。参加春闱的举子来自大齐各地,共有三千之数,只录取前三百,十中取一。 考中会试后,还有殿试。待殿试过后,才会定出三甲名次。以陆迟的才学,如无意外,定在二甲之列。 谢明曦笑道:“那我就恭候好消息了。” 林微微俏皮地笑了起来:“你可得准备一份厚礼才行。” 说笑几句后,林微微又有些羞涩地压低了声音:“我这个月葵水迟了十日,应该是有喜了。不过,我一直没吭声。想等着陆大哥春闱放榜了,再请大夫登门。” 这是要给陆迟来个“双喜临门”啊! 谢明曦莞尔一笑。 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念头,笑容顿时凝在了唇畔。 前世林微微在传出有喜之后,很快便得了“怪症”,后来“病重而逝”,一尸两命…… 这一世,许多事情都已不同了。却不得不提防四皇子的嫉恨成狂! 此时人多,不宜多言。 谢明曦若有所指地说道:“待春闱放榜之日,我必会登门道喜。” 林微微一时没听出谢明曦的言外之意,笑着点点头。 …… 此时,几位皇子也到了一起闲话。 “七皇弟,你胳膊上的伤势如何了?”三皇子一脸关切地询问。 呵呵!那两个太医里有一个就是你的人,我伤势如何,你比我还清楚吧! 盛鸿心里腹诽不已,面上半分不露,笑着应道:“多谢三皇兄关心。我伤势已无大碍,明日便能上朝了。” 五皇子笑道:“兄弟几个一起上朝,也热闹些。” 二皇子也微笑点头。 唯有四皇子,冷然不语。 盛鸿心中冷笑一声,不无挑衅地挑眉笑了笑:“四皇兄彻查兵部一个月,不知是否查出那三架弓弩是何人所为?” 四皇子薄唇微抿,目中露出一丝讥讽之色:“明日朝堂之上,便见分晓。现在恕我不便透露。” 盛鸿呵呵一笑:“这一个月,着实辛苦四皇兄了。听闻四皇兄为了彻查凶手之事,几乎吃住在兵部,我心中感激不尽。” 四皇子扯了扯嘴角,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来:“分内之事,何言辛苦。有人胆大包天要行刺七皇弟,我这个做兄长的,心中着实愤慨。能出十分力,绝不会省半分。” 盛鸿一脸感激:“总之,多谢四皇兄。” 四皇子淡淡道:“七皇弟这么说,可就太见外了。兄弟之间,何须言谢。再者,这是父皇交代我之事。我焉能推脱!” 其余几位皇子,一概装聋作哑,在一旁瞧热闹看好消息。 真正的交锋,在明日朝堂之上。 …… 隔日,盛鸿四更天起身,左手不用力,右手挥刀已无碍。 谢明曦也一并起身练武。 合身的红白武服柔软服帖,勾勒出谢明曦窈窕的身形。持着长刀时更多了几分英姿妩媚。 盛鸿一边和谢明曦过招,一边频频分神,不时瞥向谢明曦的胸前和纤细的腰肢……一阵冷厉的刀锋骤然袭来。 盛鸿凭本能闪过,刀锋险之又险地自他胸前掠过。 谢明曦收刀而立,似笑非笑地看着盛鸿:“廉夫子教导过多回,握刀在手,绝不能有半分闪神。你再敢这般分神,看我怎么收拾你!” 盛鸿:“……” 谢明曦身手或许不及他,却也绝不容小觑。他刚才是真的疏忽大意了,差点马失前蹄。 盛鸿颇有几分羞惭地认错:“对不住,我不该在习武时偷看你的胸和腰肢,更不该浮想联翩,想到昨晚……” 刀锋袭来。 盛鸿早有防备,猛然后退闪躲,口中闷笑不已。 谢明曦面上也无羞恼之色,手下长刀却毫不留情,一刀接着一刀。凌厉的刀锋,逼得盛鸿不得不全心应对。 习武(打情骂俏)一个时辰后,两人各自沐浴,换上皇子皇子妃的品级衣服,然后各自一起乘马车进宫。 谢明曦自东华门进后宫,给李太后俞皇后请安。 盛鸿则去了金銮殿。 …… 今日是二月二十,正逢十日一次的大朝会。朝中文武百官皆上朝。 朝堂大事,大多是在小朝会上,由阁老尚书们一同商议,由天子决断。大朝会官员众多,反倒不便议事。 今天的大朝会,显然是例外。 面色隐有些青白的建文帝端坐在龙椅上,诸皇子站得离龙椅最近。其次,便是五位阁老六位尚书及林御史俞掌院。 皇室宗亲里亦有不少人参加大朝会。往日站位最靠前的是淮南王,如今淮南王长期卧榻养病,站在首位的便成了临江王,河间王紧随其后。 身为户部郎中的谢钧,官职不高,没资格靠前,站在后方末尾。不过,他还算不错。那些五六品的官员,只能紧挨着金銮殿的门口了。 以谢钧的官阶,基本没资格在大朝会上说话。好在宽敞的金銮殿里一片安静,天子的说话声勉强能听见。 “……一月之期已至,”建文帝的声音遥遥传来,喜怒不辨,充满天威:“四皇子彻查兵部一个月,可查出了弓弩的来处?” 谢钧脑中的弦顿时绷紧。 七皇子大婚之日遇刺,且累及十几个无辜百姓,绝非等闲小事。这一个月来,七皇子在府中养伤不出,外间却是传言纷纷。 有人传言此事是诸皇子中的一个所为。有人说这是七皇子结的仇家下的手,还有人暗中传言这是淮南王府动的手…… 身为七皇子的岳父,谢钧对此事自然密切关注。可惜,他只收集了一堆用处不大的消息传闻,有胜于无罢了。 四皇子应声而出。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一章 交锋(二) 这一个月来,兵部里的动静着实不小。所有人都被严查。尤其是武库司,从上至下都被看押问审,整整一个月都未露过面。 朝中官员多有门生故交,彼此消息相通是常事。兵部却是例外,从上至下都是武将出身。皇室宗亲勋贵子弟进兵部的,也不在少数。 文官们想从兵部里打探消息,绝不是易事。 也因此,众官员只隐约听闻兵部有数名官员被看押问审,除此之外,便再难打听什么消息。 此时天子问询四皇子,众官员不约而同地抬头看了过去,竖长耳朵,唯恐听漏了半个字。 四皇子身量颇高,身姿挺拔,为诸皇子之冠,沉凝的声音里透着冷厉:“启禀父皇,儿臣和吴尚书严查多日,查出那三架弓弩确实出自兵部武库司。” “两个月前,值守武库司的丁主事,并未留守库房。而是私自溜出去喝花酒,直至天亮时才回。其余三个值守的低等武官,在子时过后被一个姓周的主事引着离了库房,躲在屋子里掷骰子赌钱。一个时辰后,才回库房。” “隔日,他们几个才惊觉武库司的库房里少了三架弓弩。” “他们几个心中惊惧惶恐,却不敢声张。丁主事唯恐自己渎职之事被察觉,伙同这三个低等武官一起将此事瞒了下来。在武库司的库房记录上,将这三架不知被何人偷走的弓弩记做损坏。一时无人察觉。” “没曾想,后来这三架弓弩,竟出现在刺客手中,在七皇弟大婚之日行刺七皇弟。万幸七皇弟安然无事,否则,便是将这几个渎职的混账千刀万剐,也不解其恨!” 说到最后,四皇子的声音满是愤怒,那张常年冷漠的俊脸,也显得格外激动。 呵! 演技真是精湛!自己平日倒是小看他了! 盛鸿心中冷笑不已,面上露出感激感动之色,上前一步拱手道:“为了臣弟之事,四皇兄不辞劳苦,在兵部里整整待了一个月,彻查此事。臣弟感激不尽!” 四皇子一派兄长风范,正色应道:“这是为兄分内之责!说来惭愧,为兄严查审问,也只查出弓弩的来处和遗失的缘由。弓弩到底是被何人偷走,为兄一直未查明。” 然后,一脸愧色地拱手向建文帝请罪:“儿臣办事不力,恳请父皇降罪!” 一直未曾出言的兵部吴尚书也羞愧着一张老脸,沉声请罪。 吴尚书亦是武将出身,当年骁勇善战,和已逝世的廉老将军齐名。年至五旬时,被提为兵部尚书。至今已有十余年。 大齐朝中重臣共有二十余位,五位阁老里最年长的是陆阁老,六部尚书里,最为年长的便是六十五岁的吴尚书了。 吴尚书年轻时受了不少伤,如今年迈,身体远不如从前,时常告假在府中养病。致仕也就是这一两年的事。 吴尚书已经是黄土入半截的人了,自不会和正当少年意气风发颇得圣眷的皇子争权。也因此,四皇子接受兵部颇为顺利。短短一年多,已足够四皇子在兵部安插不少人手。 这才有了今日朝堂上的这一出好戏! …… 不管众官员心中如何揣度作想,此时此刻,无人出声质疑四皇子说话是否属实。 明眼人一看便知,七皇子遇刺之事,和皇储之争有关。身为普通官员,压根没掺和的资格和必要,待在一旁等着看好戏便是。 果然,三皇子忽地上前一步,拱手说道:“四皇弟辛苦彻查一个月,揪出这四个渎职的混账,儿臣本不该多言。只是,儿臣知晓一事,和此事密切相关。不得不禀明父皇。” 四皇子心里骤然掠过阴云。 三皇子忽然出声,绝不是什么好事! 建文帝显然也有些意外,张口问道:“是何事?” 三皇子先是歉然地看了四皇子一眼,然后才道:“昨日晚上,有一少年持着一封密信来了我府中。这少年姓丁,单名一个闯字,正是丁主事的长子。” “他将密信呈至我面前,说是密信上记录了丁主事被收买之事。他不愿让父亲担下首恶之声名,更不愿见亲爹死得不明不白。这才豁出性命将密信拿了出来。求我将密封呈到父皇面前。” “儿臣当时颇为惊疑,怒叱他一顿。便要将他撵出府去,没想到,话刚出口,他便一头撞到了墙上,以死明志。万幸有护卫及时拦下,这个丁闯受了重伤,倒未殒命。” 说到这儿,三皇子轻叹一声:“丁闯性情刚硬不畏死,豁出性命也要求我将密信呈至圣前。儿臣心中不忍,只得应下。” 建文帝拧着眉头,沉声道:“那封密信何在?” 三皇子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恭声说道:“儿臣已将信带来了。请父皇一阅!” 卢公公上前,恭敬地以双手接了信,然后呈至圣前。 那封信被封得严严实实,并无拆封过的痕迹。建文帝没有丝毫犹豫,立刻拆了信。信纸共有三张,写得密密麻麻。 建文帝目光一扫,不知看到了什么,神色陡然沉了下来。 建文帝看信,众官员不敢吭声,便暗中打量四皇子。 四皇子面色还算镇定,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他在兵部收买人心,这个丁主事,便是第一个向他投诚的。丁主事品级不高,却掌管着武库司的库房。 他之前所禀报的事,都是真事。 引着丁主事去喝花酒的,是兵部另一个主事。引着三个看守库房的人掷骰子赌钱的,也是盛渲安排的人。 最后弄走三架弓弩的,是盛渲本人。 他不愿让盛渲顶罪,只得将丁主事等四人推出来做替死鬼。之前他向建文帝禀报的,皆是真事,有人证有物证。便是刑部再审一遍,也是同样的结果。 眼看着此事就要解决,没曾想,三皇子节外生枝,忽然冒出一个密信来…… 用脚底板也能想得出来,这封“密信”,一定是对付他的利器! 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正文 第五百八十二章 密信(二) 这封信里到底写了什么? 满朝的文武官员,心中暗暗思忖揣度。 除了正在看信的建文帝,便只有盛鸿和三皇子知晓信中内容了。 这封信,当然是伪造出来的。 丁主事贪财好色,行事却格外谨慎。向四皇子投诚后,其实也没做过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两个月前的夜晚,被同僚喊出去喝花酒。压根就没疑心到四皇子身上。 直至第二日,库房里少了三架弓弩,丁主事才惊觉不妙。心中惊疑不定,却不敢声张。和另三个人商议过后,悄悄改了库房记录。只要无人严查彻查,此事便会被彻底压下,不为人知。 却未料到,三架弓弩竟在七皇子大婚之日出现在刺客们手中。 丁主事心焦如焚,面上还得装得若无其事。还没等他想出什么法子,便被四皇子关进了兵部大牢里严加看管用刑审问。 短短数日,丁主事一条命已经去了半条,不得不如实招认。 丁主事也不是蠢人,已经料到自己做了替死鬼顶罪羊,心中不是不怨恨。奈何身在牢中,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想伸冤也无处可诉。再者,他渎职是事实,更改库房记录也是事实,算不得冤枉。 用刑逼他认罪的同僚,趁着无人时低语:“老老实实认罪,给你个痛快。若是胡乱攀咬,你的妻儿老少,也没活路。” 丁主事只得含恨认罪。 丁主事压根没机会见到自己的妻儿,自然也不可能将这等密事相告。 好在这世上总有“热心人”。 盛鸿找了擅长模拟他人笔迹之人,将丁主事的“苦衷”尽数写在信上,之后又暗中安排人去了丁家。 丁主事出事之后,丁家早已乱成了一团。丁家长子丁闯,今年十五岁,正是热血冲动之龄。被许下的前程打动之后,便有了昨晚这一出“死谏”。 至于三皇子,现成的好事送上门,既能剪除四皇子的羽翼,又能削四皇子颜面,焉有不应之理。 精心谋划之下,今日朝堂之上,堪称好戏连连。 …… 看完信之后,建文帝的面色已森冷如冰,目光冷冷地掠过四皇子的脸。 四皇子心里一紧,面上不敢露出半分异样,露出一脸疑惑:“不知这封密信里到底写了什么?是否真与此案有关?” 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建文帝不想曝露家丑,只冷然道:“此事容后再议!” 然后看向陆阁老:“陆阁老,今日朝中还有什么事?” 陆阁老何等圆滑老道,立刻启奏:“老臣确实有一事回禀。再过两日,春闱便将放榜。之后便是殿试。往年殿试的题目,皆是皇上亲自所出。不知今年春闱,皇上是否按惯例出题……” 三年一次的科举取士,是大齐盛事。待过了殿试后,这些天子门生便会分派至各部,从低等官员做起,成为大齐官场里的新生力量。 今年的春闱,参加考试的举子为历年之冠。其中更有陆阁老李阁老赵阁老的嫡孙,朝中官员子侄参加的也不在少数。 陆阁老一提此事,顿时引来众人注意。 建文帝神色略一缓和,随口笑道:“朕会亲自出题。” 目光掠过众臣的脸,又笑道:“朕听闻今年有不少出众少年参加春闱,朕也愿看到这些出色少年出现在金銮殿,成为天子门生。” 众臣立刻拱手,齐声应是。 之后,便是众臣启奏议事。 无人再提及刺客之事,也无人多看诸皇子一眼。 三皇子不动声色地和盛鸿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色。 这一封密信,已经彻底激怒了建文帝。这一回,四皇子不脱层皮,休想安然过关了。 …… 椒房殿内。 谢明曦今日进宫请安,赵长卿李湘如尹潇潇俱在,做完月子的萧语晗今日也进了宫。 俞皇后对诸儿媳还算宽厚,尤其是三皇子妃萧语晗,更是高看一眼处处抬举。 问了一回芙姐儿后,俞皇后又看向李湘如,不轻不重地敲打几句:“李氏,你嫁进四皇子府也近两年了吧!” “萧氏已生下一女,尹氏也怀了身孕。谢氏进门只一个月,暂且不提。唯有你,过门这么久,一直没有喜讯。” 子嗣二字,一直是李湘如的痛处。 丽妃说上几句,也就罢了。俞皇后还是第一次提及此事,无疑是在一众儿媳面前揭了李湘如的脸面。 李湘如面颊火辣辣地,忙起身告罪:“都是儿媳的过错,请母后降罪。” 俞皇后淡淡道:“本宫并无问责你之意。只是,你身为四皇子妃,为天家绵延子嗣,是你的责任。若一直无喜,不妨为四皇子多纳些侍妾。” 李湘如低声应下。 谢明曦冷眼旁观,心里竟无太多快意。 当年的俞皇后,生了女儿后,一直没有子嗣。为此不知受了李太后多少刻薄嘲讽无情羞辱。 现在,有了一堆庶子的俞皇后终于熬出头了。开始用同样的方法来对付自己的儿媳。 这和当年的李太后,其实也没什么区别。 后宫就是这等无情又可怕的地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勾心斗角阴谋算计,将所有人变得面目全非。 她早已习惯,却永远不会喜欢。 俞皇后又看向谢明曦,声音颇为温和:“谢氏,七皇子的伤势如何了?” 谢明曦定定神,起身应道:“回母后的话。殿下伤势已好了大半,略微活动无妨,不过,不宜过度用力。” 俞皇后嗯了一声,状似无意地提起了当日的“一月为期”:“……当日四皇子定下一月之期,要彻查兵部。今日朝堂之上,便该有分晓了。” 李湘如身体略略有些紧绷。 萧语晗的神色也有些异样。 昨天晚上,那个姓丁的少年闹出了不小的动静。萧语晗身为三皇子府的女主人,自然不会一无所知。只是,不管她如何追问,三皇子都未吐露半个字…… 今日朝堂之上,到底会闹出何等动静来? 谢明曦的声音响起:“母后说的是,我们等着消息便是。”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三章 密信(二) 谢明曦神色从容,不露半分情绪。 李湘如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又是一沉。 她和谢明曦同窗数年,对谢明曦这个老对手的性情脾气也算了解。此时的谢明曦,分明是智珠在握算无遗策的表现…… 盛鸿遇刺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是谁从兵部的武库司弄走了那三架弓弩? 又是谁,暗中策划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刺杀? 不可能是四皇子,绝不可能是。四皇子已经在兵部住了一个月,一定已追查出真凶。很快,事实的真相便会水落石出。四皇子就能洗清所有嫌疑…… 李湘如在心里拼命说服自己,心头却涌起无法控制的心慌意乱。 坐在斜对面的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四皇嫂为何心绪不稳?”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湘如略显苍白的俏脸上。看着端庄镇定的李湘如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矢口否认:“七弟妹误会了。” “我只是在想,不知到底是何人,竟敢在兵部里动手脚,弄走了弓弩,刺杀七皇弟。想到今日便能真相大白,我心中也为七皇弟欢喜。” 谢明曦深深看了李湘如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不管这个人是谁,我们夫妻都和他誓不两立!不将他千刀万剐,难解心头之恨!” 最后一句,露出森森冷意。 李湘如心跳再次急促紊乱。 危机来临之前,人总有些莫名的预感和直觉。此时此刻,李湘如心头莫名地蒙上阴影。 俞皇后的目光,在李湘如的脸上掠过,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弧度。 尹潇潇飞快地和萧语晗交换了一个眼神。 朝堂之上的交锋刀光剑影,令人心惊。 后宫中的口舌交锋,同样藏着令人心惊的杀机。 谢明曦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见好就收之人。相反,她最擅长“打蛇只打七寸”“乘胜追击”之道。 李湘如的气势已被彻底碾压,谢明曦却无饶过她的打算,又淡淡道:“四皇兄一直在兵部彻查此事,四皇嫂总该从四皇兄口中听闻过只字片语才是。” 李湘如又被刺中痛处。 四皇子一直住在兵部,根本没回过府。退一步说,便是回了府,也绝不会将这等要紧事告诉她。 谢明曦这么说,摆明了故意刺她心扉。 李湘如不肯示弱,故作从容的应道:“殿下心忧此事,为了早日查明事情原委,一直住在兵部,未曾回府。我亦无从知晓,让七弟妹失望了。” 谢明曦好整以暇地一笑:“四皇嫂言重了。今日真相自会水落石出,早片刻迟片刻都无甚要紧。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 我一直很有耐心。 因为我知道,胜利终将属于我和盛鸿。 …… 这一等,便等到了散朝之时。 卢公公神色如常地前来,恭敬行礼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吩咐奴才前来传话。有些琐事,要召几位皇子商议,便不来椒房殿用午膳了。”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各自一惊。 俞皇后淡淡问道:“这里又无外人,说话不必遮遮掩掩。为何换上要召诸皇子议事?是不是朝上出什么事了?” 卢公公略一踌躇,才低声答道:“回娘娘的话,今日上朝,四皇子殿下先回禀彻查兵部的结果。没想到,三皇子殿下紧接着拿出了一封密信来。密信只有皇上一个人看过,上面写了什么,奴才委实不知。” “不过,想来这封信上的内容颇为要紧。所以,皇上在散朝之后,便将诸皇子殿下召去了移清殿。” 密信? 俞皇后眸光一闪,略一点头:“本宫知道了。你先去移清殿伺候,有任何异动,便打发人来给本宫送信。” 卢公公恭敬领命退下。 俞皇后瞥了李湘如骤然僵硬的神色一眼,又看了神色同样沉凝的萧语晗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你们两个不必担心。三皇子四皇子俱是皇上爱子,皇上便是再气再怒,也舍不得动他们半根手指。你们只管把心放宽。” 李湘如萧语晗听了这等“安慰”,心中愈发忐忑难安。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很快,又各自移开。 “母后说的是。”萧语晗率先起身,柔声应道:“是儿媳胡思乱想,贻笑大方了。” 李湘如也很快起身,一脸愧色:“儿媳也是忧心过甚,这才失仪。恳请母后见谅!” 俞皇后微微一笑:“些许小事罢了。本宫也只随口说笑,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已经至正午了,本宫命人传膳,你们几个都留下,陪本宫用午膳。” 众儿媳立刻起身,一起应是。 此时她们俱忧心自己的夫婿,哪里想离宫。宁肯在椒房殿里候着了。 …… 移清殿。 建文帝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目光如刀锋般掠过诸儿子的脸。 一众皇子皆已成年。一个个身材修长面容俊朗各有风采,齐整整地站在面前。足以令一个父亲心生自豪。 往日,建文帝也一直以众优秀出色的儿子为傲。 尤其是相貌性情肖似年少时自己的四皇子。 若不是因为他太过喜欢四皇子,早已随了俞皇后的心意,立三皇子为储君了。正因他更属意的是四皇子,所以才拖延至今。 可最令他骄傲最得他欢心的儿子,到底做了些什么? “盛灏!” 建文帝直呼其名:“这封密信,你拿去仔细看上一看!” 四皇子身体微不可见的紧绷了起来。 建文帝只有动了真怒时,才会连名带姓地直呼他的名字。 这封密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四皇子上前拿过信,展开一看,尚未看完一页,俊脸便涌起愤怒的潮红。扑通一声跪下:“父皇息怒!这封信上所书之事,纯属污蔑,儿臣从未在兵部里邀买人心。更未安插人手。这封信,绝不是出自丁主事手笔!一定是有人心存歹毒,故意陷害儿臣!请父皇明鉴!” 建文帝疑心已起,又岂是这几句空口辩白所能打动的? 更何况,一旁还有盛鸿落井下石:“四皇兄还是耐着性子,将信看完再喊冤吧!”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三章 密信(二) 谢明曦神色从容,不露半分情绪。 李湘如看在眼中,不知为何又是一沉。 她和谢明曦同窗数年,对谢明曦这个老对手的性情脾气也算了解。此时的谢明曦,分明是智珠在握算无遗策的表现…… 盛鸿遇刺的背后,到底藏着什么样的阴谋? 是谁从兵部的武库司弄走了那三架弓弩? 又是谁,暗中策划了那一场惊天动地的刺杀? 不可能是四皇子,绝不可能是。四皇子已经在兵部住了一个月,一定已追查出真凶。很快,事实的真相便会水落石出。四皇子就能洗清所有嫌疑…… 李湘如在心里拼命说服自己,心头却涌起无法控制的心慌意乱。 坐在斜对面的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四皇嫂为何心绪不稳?” 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落在李湘如略显苍白的俏脸上。看着端庄镇定的李湘如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矢口否认:“七弟妹误会了。” “我只是在想,不知到底是何人,竟敢在兵部里动手脚,弄走了弓弩,刺杀七皇弟。想到今日便能真相大白,我心中也为七皇弟欢喜。” 谢明曦深深看了李湘如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不管这个人是谁,我们夫妻都和他誓不两立!不将他千刀万剐,难解心头之恨!” 最后一句,露出森森冷意。 李湘如心跳再次急促紊乱。 危机来临之前,人总有些莫名的预感和直觉。此时此刻,李湘如心头莫名地蒙上阴影。 俞皇后的目光,在李湘如的脸上掠过,嘴角露出一丝讥讽的弧度。 尹潇潇飞快地和萧语晗交换了一个眼神。 朝堂之上的交锋刀光剑影,令人心惊。 后宫中的口舌交锋,同样藏着令人心惊的杀机。 谢明曦从不是什么心慈手软见好就收之人。相反,她最擅长“打蛇只打七寸”“乘胜追击”之道。 李湘如的气势已被彻底碾压,谢明曦却无饶过她的打算,又淡淡道:“四皇兄一直在兵部彻查此事,四皇嫂总该从四皇兄口中听闻过只字片语才是。” 李湘如又被刺中痛处。 四皇子一直住在兵部,根本没回过府。退一步说,便是回了府,也绝不会将这等要紧事告诉她。 谢明曦这么说,摆明了故意刺她心扉。 李湘如不肯示弱,故作从容的应道:“殿下心忧此事,为了早日查明事情原委,一直住在兵部,未曾回府。我亦无从知晓,让七弟妹失望了。” 谢明曦好整以暇地一笑:“四皇嫂言重了。今日真相自会水落石出,早片刻迟片刻都无甚要紧。这点耐心,我还是有的。” 我一直很有耐心。 因为我知道,胜利终将属于我和盛鸿。 …… 这一等,便等到了散朝之时。 卢公公神色如常地前来,恭敬行礼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吩咐奴才前来传话。有些琐事,要召几位皇子商议,便不来椒房殿用午膳了。” 此言一出,众人心中各自一惊。 俞皇后淡淡问道:“这里又无外人,说话不必遮遮掩掩。为何换上要召诸皇子议事?是不是朝上出什么事了?” 卢公公略一踌躇,才低声答道:“回娘娘的话,今日上朝,四皇子殿下先回禀彻查兵部的结果。没想到,三皇子殿下紧接着拿出了一封密信来。密信只有皇上一个人看过,上面写了什么,奴才委实不知。” “不过,想来这封信上的内容颇为要紧。所以,皇上在散朝之后,便将诸皇子殿下召去了移清殿。” 密信? 俞皇后眸光一闪,略一点头:“本宫知道了。你先去移清殿伺候,有任何异动,便打发人来给本宫送信。” 卢公公恭敬领命退下。 俞皇后瞥了李湘如骤然僵硬的神色一眼,又看了神色同样沉凝的萧语晗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你们两个不必担心。三皇子四皇子俱是皇上爱子,皇上便是再气再怒,也舍不得动他们半根手指。你们只管把心放宽。” 李湘如萧语晗听了这等“安慰”,心中愈发忐忑难安。下意识地对视一眼。很快,又各自移开。 “母后说的是。”萧语晗率先起身,柔声应道:“是儿媳胡思乱想,贻笑大方了。” 李湘如也很快起身,一脸愧色:“儿媳也是忧心过甚,这才失仪。恳请母后见谅!” 俞皇后微微一笑:“些许小事罢了。本宫也只随口说笑,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已经至正午了,本宫命人传膳,你们几个都留下,陪本宫用午膳。” 众儿媳立刻起身,一起应是。 此时她们俱忧心自己的夫婿,哪里想离宫。宁肯在椒房殿里候着了。 …… 移清殿。 建文帝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目光如刀锋般掠过诸儿子的脸。 一众皇子皆已成年。一个个身材修长面容俊朗各有风采,齐整整地站在面前。足以令一个父亲心生自豪。 往日,建文帝也一直以众优秀出色的儿子为傲。 尤其是相貌性情肖似年少时自己的四皇子。 若不是因为他太过喜欢四皇子,早已随了俞皇后的心意,立三皇子为储君了。正因他更属意的是四皇子,所以才拖延至今。 可最令他骄傲最得他欢心的儿子,到底做了些什么? “盛灏!” 建文帝直呼其名:“这封密信,你拿去仔细看上一看!” 四皇子身体微不可见的紧绷了起来。 建文帝只有动了真怒时,才会连名带姓地直呼他的名字。 这封密信里,到底写的是什么? 四皇子上前拿过信,展开一看,尚未看完一页,俊脸便涌起愤怒的潮红。扑通一声跪下:“父皇息怒!这封信上所书之事,纯属污蔑,儿臣从未在兵部里邀买人心。更未安插人手。这封信,绝不是出自丁主事手笔!一定是有人心存歹毒,故意陷害儿臣!请父皇明鉴!” 建文帝疑心已起,又岂是这几句空口辩白所能打动的? 更何况,一旁还有盛鸿落井下石:“四皇兄还是耐着性子,将信看完再喊冤吧!” 正文 第五百八十四章 对峙(一) 盛鸿话音刚落,三皇子便接了话茬:“七皇弟说的是。这密信共有三页,四皇弟只看了第一页。还是将后面一并看完,再向父皇声诉。” 二皇子五皇子眉头微微一动。 他们两人自然不知密信里写了什么。不过,眼前的情形已经十分明显。三皇子和盛鸿分明已经暗中联手,要借着此事狠狠坑四皇子一回。 身为兄弟,这个时候应该做什么? 还用犹豫多想吗?当然是跟着用力踩上一脚,让四皇子彻底翻不了身啊! 二皇子身患口疾,不便多言,便只说了几个字:“还是先、先起身吧!” 五皇子“善解人意”地附和:“是啊!四皇兄!父皇宽厚英明,绝不会偏听偏信,更不会轻易冤枉了你。你既未做过亏心事,还有什么可怕的。” 四皇子:“……” 好一堆“和睦友爱”的兄弟! 四皇子心底怒火蹭蹭直冒,面上还得挤出感动之色:“多谢皇兄皇弟们为我求情。”然后,一脸诚恳真挚地看向建文帝:“儿臣冒失鲁莽,请父皇恕罪!” 建文帝疑心已起,已不是三言两语便能打消的了,闻言冷冷道:“他们几个都为你求情,你暂且起身。先将密信看完。” 四皇子低声应是,站起身来,迅速翻阅接下来的两页信纸。 越看越是心惊。 这封信,一开始言明他在兵部所做过的事。之后,便是三架弓弩“忽然失踪”的经过原委。 句句直指盛渲! 这封信,到底从何而来? 莫非真是丁主事暗中写下,用于自保? 不可能!如果丁主事真写过这封信,在严刑拷问下,早已交代招认。便是为了保命活命,也一定会说出来。绝不可能一直藏着掖着。 这封信,分明是伪造出来的。 一定是伪造的! 只是,现在他该如何为盛渲辩解? 四皇子心绪紊乱,一时想不出什么好办法。只得故意拖延看信的时间,脑海中一边不停地飞转。 建文帝的声音轻飘飘地响起:“来人,去召盛渲前来对质。” 四皇子心头巨震,却无任何理由制止。 建文帝目光掠过面色难看的四皇子,又落在三皇子脸上:“那个叫丁闯的,现下伤势如何?可否一并抬进宫来?” 三皇子立刻拱手回禀:“回父皇的话。丁闯受伤颇重,儿臣昨夜已命太医为他救治。儿臣上朝之前,他还未醒,现在情形如何,儿臣委实不清楚。儿臣这就打发人回府看上一看,只要他有口气尚能出声,便命人将他抬进宫来。” 区区一个少年死活,建文帝压根没放在心上,略一点头。然后,又吩咐一声:“二皇子,你去一趟兵部大牢,将丁主事一并带来。” 少言寡语的二皇子,办事颇为沉稳,应声而退。 …… 最先应召而来的,是盛渲。 盛渲官职低微,无上朝资格。淮南王世子也以伺疾为由,留在淮南王府。也因此,今日朝中风云变幻,淮南王府上下竟无人知晓。 宫中内侍前去传口谕时,盛渲已觉不妙。 正值午时,建文帝应该在用午膳才对。为何片刻等不得,便召他进宫? 弓弩之事,已经全部推到丁主事身上,和他并无关联才对……不行,他一定要和祖父商议一番再进宫。 盛渲使了个眼色,身侧的内侍便凑上前,塞了一个荷包给宫中内侍。 “请公公稍候片刻,”盛渲和颜悦色地说道:“我去更衣,再进宫面圣。” 那宫中内侍不肯收荷包,面无表情地说道:“皇上有口谕,请盛公子立刻随杂家进宫,不得有片刻耽搁。” 盛渲无可奈何之下,只得立刻进宫。 往日淮南王得圣眷之时,盛渲曾随祖父进宫数回,也曾进过移清殿。可今日,巍峨肃然的移清殿显得格外肃穆,透着凌厉逼~人~的寒意。 坐在龙椅上一身龙袍的建文帝,一脸阴沉冷厉。 几位皇子分站在两侧,神色各自微妙,无暇一一细看。 盛渲只来得及瞥了神色难看的四皇子一眼,心里咯噔一沉,上前拱手行礼:“微臣盛渲,见过皇上。” 建文帝淡淡道:“七皇子,将你手中的信给盛渲看上一看。” 这封密信,在四皇子看完之后,便传到了其余皇子手里,最终,落到了七皇子盛鸿手中。 身为被“刺杀”的苦主,盛鸿理所当然的一脸愤怒,狠狠地瞪了盛渲一眼,冷冷地将信递了过去。 盛渲心中愈发觉得不好,当着众人的面,强做镇定,迅速展开信看了起来。 看至中途,盛渲面色霍然一变,跪了下来:“皇上,这封信纯属伪造,根本不是真的。微臣焉敢做出刺杀七皇子殿下的举动?” 盛鸿冷笑一声,插嘴道:“你和四皇兄倒是都有看信只看一半的习惯。就是想辩白,也该耐着性子将信都看完吧!何必这般惊惶!” 盛渲:“……” 四皇子:“……” 词锋锐利如刀,不过如此! 建文帝闻言,眸光微微一暗。 四皇子和淮南王府一直走动密切。这个盛渲,平日处处以四皇子马首是瞻。如果此事真是盛渲所为,四皇子显然也逃不了干系…… “此事是真是假,很快便见分晓。”建文帝面色森冷,声音里满是寒意:“盛渲,你既问心无愧,便和丁主事父子当面对峙。” 听闻此言,盛渲面色又是微微一变。 他还年轻,还未修炼至泰山凌顶亦不动容的境界。此时心神巨震之下,便露了行迹。 四皇子心中焦灼又恼怒。 这个盛渲,在这等时候,岂能露出心虚之色?所谓证据,只这一封信而已。不管如何,抵死不认便是。便是丁主事父子都被抬来了,又能如何? 只是,当着建文帝的面,什么都不能说,连个眼色都不敢使。四皇子也只能暗自在心中憋屈了。 说起来,这也怪不得盛渲。 四皇子到底是皇子,不管犯下什么大错,都无性命之忧。盛渲可就没这等底气了。 正文 第五百八十五章 对峙(二) 三皇子府离皇宫颇近。 很快,头部受了重伤的丁公子被抬进了移清殿。 这个丁公子,年仅十五,看着颇有些稚气。一张还算俊俏的脸孔白生生的,没半点血色。额上不知伤得多重,被厚实的纱布层层包裹住,勉强露出一双眼。 看来既可怜又狼狈。 丁闯挣扎着想起身,略一动,便头晕目眩,重重摔了回去。 建文帝眉头皱了一皱,淡淡道:“你受了重伤,无力行礼,便躺着说话。朕恕你无罪!” 丁闯苍白着脸,断断续续地谢恩:“谢、谢过皇上恩典。” 建文帝冷然问道:“朕问你,这封信上所写之事,是否属实?” 丁闯惨然一笑:“回皇上的话,这封信,是家父在两个月前亲手所书。家父似知晓会有此劫难,写这封信,只为了保全我们母子性命。” “信被封好交至我手中,家父叮嘱,不到生死关头,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有这封信,就连母亲也不知晓。我也从未看过这封信。” “家父被关在兵部整整一个月,生死不知。我屡次三番去兵部大牢探望,都被拦了回来。想使银子疏通,也没人敢收。” “我以为,这便是家父说的生死关头了。我自知身份卑贱,没有觐见皇上的资格。听闻三皇子殿下宅心仁厚,便鼓起勇气去了三皇子府。” “万幸殿下真得肯见我。我以死相谏,只求殿下将家父这封信呈至御前。还家父一个清白。我就是死了,也值得了。” 丁闯身体虚弱之极,说完这一长篇的话,已经面色惨白,有进气快没出气了。 建文帝眉头皱得更紧。 卢公公见状,立刻去叫了太医来。 跪在地上的盛渲,面色也愈发难看。 这个丁闯,口口声声宣称自己从未看过信中内容,又说什么要还丁主事清白……事实其实也是如此。那一晚,他暗中命人引开看守库房的丁主事等人,自己私自潜入库房挪走三架弓弩。 但凡做过的事,总免不了有些心虚。辩白起来,也少了那么几分底气。 更何况,建文帝压根没有听他辩白的意思。 太医很快来了,匆匆诊脉后,塞了两粒参丸进丁闯口中。然后拱手禀报:“启禀皇上,这位公子额头经过猛烈撞击,怕是脑中受了影响。这般头晕疼痛,不知要延续多少时日。微臣也没什么好法子。还是静养为要!” 这么抬来抬去的折腾,哪里禁得住。 只是,这最后一句话,太医是万万不敢说出口的。 建文帝神色沉凝,未置一言。太医也不敢再多嘴,很快退了出去。 …… 没过片刻,太医又被召来了。 这次抬进宫来的人更惨。 全身上下没一块完整的皮肉,到处是用刑过后留下的伤痕,有几处伤口还一直在滴血。看着既可怜又可怖。 二皇子先迈步而入,随后,几个侍卫以木板将体无完肤奄奄一息的丁主事抬进了移清殿。父子两个正好并排躺在一起。 丁闯惨然喊了一声“父亲”,便潸然泪下。 丁主事一息尚存,被这般折腾着抬进宫,几乎也快断了气。嘴唇动了动,勉强挤出几个字:“微、微臣见、见过皇上。” 丁主事只有从六品官职,连上大朝会的资格都没有。这是他第一次进移清殿,也是第一次面圣。 丁闯挣扎着侧身,一边哭一边说道:“父亲,儿子已听了你的吩咐,将你给我的密信呈给了三皇子殿下……父亲,皇上圣明,定不会让你白白受冤!” “你快将事情的真相禀明皇上!万万不可被人胁迫,顶替了不该有的恶名!” 父子两个的目光,在空中短暂地交汇片刻。 那一刻,父子两人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别人无从得知。只有父子两人心知肚明。 丁主事嘴唇哆嗦了几回,却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 卢公公只得又去叫太医喊来。 太医被丁主事的遍体鳞伤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探了探丁主事的鼻息,然后将太医院特制的上好参丸接连塞了几颗进丁主事口中。 丁主事服了参丸后,一口气总算缓和过来。只是,一时还无力气说话。 移清殿内,丁闯的恸哭声回荡不息。 …… 建文帝眉头几乎拧成了结,冷冷地看向四皇子:“你在兵部,就是这般审问官员?” 审问时用刑,其实是司空见惯之事。更何况,四皇子早已打定主意让丁主事背上这么一口大黑锅,自然要往死里用刑。 留着丁主事一口气,是为了日后拖上刑场砍头罢了。 怎么也没料到,事情急转直下,闹到圣前对峙的地步。 丁主事这副凄惨模样,怎么看都像“屈打成招”。再配着那封该死的要命的密信,现在真是浑身长嘴也说不清。 四皇子心中懊恼不已,只得上前请罪:“儿臣心思急切,想早日审问出真相,下手不免重了些。还请父皇见谅……” 咣地一声巨响! 一个纸镇重重地砸在四皇子脚边,碎屑四溅。 勃然大怒的建文帝霍地起身,龙目中满是怒火:“朕让你查明真相,不是让你任意栽赃,随意找人顶罪!” 四皇子面色泛白,跪下辩白:“儿臣万万不敢!请父皇明鉴!儿臣手段是急切了些,不够,绝不会任意栽赃,更不会找人为盛渲顶罪!” 一直跪着未起的盛渲,心中骤然一凉。 断尾求生…… 四皇子口中已然说出“不会找人为盛渲顶罪”这等话,显然是见势不妙,已打算舍弃他这个臂膀了…… 这等心狠手辣心思凉薄之人,他当初怎么会瞎了眼一心追随? 盛鸿显然也听出了四皇子的言外之意,目中闪过一丝冷笑,上前一步,拱手说道:“父皇,丁主事已无力说话,不如就由儿臣发问,请丁主事点头或摇头。” 四皇子大惊,想也不想地怒道:“盛鸿!你这是趁机栽赃陷害!” 盛鸿冷笑着回击:“我岂敢和四皇兄比肩!” 四皇子:“……” 正文 第五百八十六章 认罪(一) 椒房殿。 御膳房有十数位御厨,每日各自做几道拿手菜肴,送进椒房殿。哪一道菜肴得了俞皇后青睐,便有厚赏,也是御厨们的体面。 今日诸皇子妃皆留在椒房殿用膳,俞皇后特意吩咐多备些菜肴。御厨们少不得拿出看家本事,煎炒烹炸,清蒸红烧糖醋,菜肴之精美,堪称一流。 只是,人人心思沉重,根本没心思品尝美味佳肴。尤其是李湘如和萧语晗,几乎食难下咽。 一个惦记着四皇子的安危,一个想着昨晚忽然出现在府中的丁姓少年,一会儿想着朝堂动静,一会儿忧虑天子之怒。 便是赵长卿和尹潇潇,心情也没轻松到哪儿去。 牵一发动一身。皇子们都被召进了移清殿,不到最后,谁也不清楚倒霉的会是谁。 唯有谢明曦,神色从容,胃口颇佳。她不时主动起身,为俞皇后布菜:“这道清蒸鳜鱼,肥美鲜嫩,十分可口。母后不妨尝一尝。” 俞皇后尝了一口,笑着赞许:“味道确实极佳。” 众皇子妃:“……” 谁都不服,就服七皇子妃! 这可是新婚夫婿遇刺当日都不慌不忙坐上花轿去皇子府拜堂的人! 现在移清殿里不知是何情形,她半点不惊惶忐忑,还有闲心品尝佳肴美味,顺便拍拍婆婆马屁。 服了!不得不服! 俞皇后显然颇为欣赏谢明曦这等镇定自若的风度,目光掠过众儿媳的脸,淡淡笑道:“你们也无需太过忧心。皇上最疼惜儿子,便是有人犯错,也不会重罚。只管安心用膳。” 李湘如:“……” 听了这话,她更没用膳的心情了。 芷兰悄步进来,低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卢公公刚才打发人来送口信。淮南王府的盛公子已被召进移清殿。另外,兵部的丁主事父子,也俱被抬进了移清殿。太医也被召了进去。” 芷兰音量不高,不过,已足以让该听见的人都听见了。 俞皇后淡淡嗯了一声。 萧语晗心跳加剧,下意识地抬头看向李湘如。 李湘如的嘴角抿得极紧,迅速垂眸,避开了萧语晗的目光。 移清殿之争,和七皇子遇刺密切相关,也是三皇子和四皇子之争。 说到底,是东宫之争! 真相是什么?其实没多少关心在意。众人关心的,无非是在此事中,谁触怒天颜,谁得了圣心,离储君之位更进一步罢了。 她和萧语晗,也注定了站在对立面。往日的同窗好友情分,在此时已淡薄得近乎虚无。 谢明曦目光掠过李湘如的脸,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 四皇子胆敢做出刺杀盛鸿的举动,就要为此事付出代价! 除掉盛渲,只是第一步! …… “丁主事,四皇子是否曾以金银或前程官位收买过你?” 移清殿里,盛鸿半蹲在丁主事面前,缓缓问道。 盛鸿容貌俊美绮丽,无人能及。和满身血污凄惨无比的丁主事形成了强烈的对比。 丁主事吃力地点了点头。 “丁主事,两个月前,你本应该在库房值守。却被同僚王主事喊去喝了一夜花酒。这事是否属实?” 丁主事再次点头。 “这位王主事,平日和盛渲过往甚密,是也不是?” “隔日凌晨,你回了库房时,惊觉少了三架弓弩。另外三个守着库房的人,曾在半夜时被人引着去掷骰子,那个人姓周,同样和盛渲关系颇佳。这些可都是事实?” 丁主事用尽力气,沙哑着嗓子应了一声是。然后,泪如雨下,满面悔恨。 站在一旁的四皇子,再没了平日的冷峻镇定,双目中喷出愤怒的火焰。奈何,建文帝已经首肯,便是再怒再气,他也不敢张口。 一直跪着的盛渲,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难言。 那一夜,他深夜潜入武库司的库房,独自挪走了三架弓弩。堪称神不知鬼不觉。 可是,做过的事,总会有痕迹可寻。 此事太过机密要紧,四皇子只在幕后指挥,未曾出手。从头至尾,都是他一手安排。引走丁主事和值守库房之人,确实都出自他授意。只要严查到底,将那两个人重新问审,他便无所遁形。 盛鸿显然半分放过他的意思都没有,一句接着一句问了下去。丁主事或点头,或拼力挤出一个是字。一旁的少年丁闯,以看杀父仇人一般的愤怒目光盯着他。 这些都不可怕。 可怕的是,建文帝的目光越来越冷。 四皇子的目光越来越飘忽。 盛渲平日自诩头脑灵活反应敏锐,此时竟如木雕石刻一般,一片茫然。 他该怎么办? 还有谁能救他? …… 谁也救不了盛渲! 众皇子悄然交换了一个眼神。 不说别的,只看建文帝愤怒阴沉的面色,就知盛渲在劫难逃。 费劲心思弄走三架弓弩,之后,这三架弓弩被用来刺杀七皇子。只要盛渲无法辩驳第一条罪责,这刺杀皇子的罪名,便落到他的头上。 现在,就看盛渲会不会攀咬出真正的主谋了…… 这么明摆着的事,建文帝不可能看不出来。正因为如此,建文帝才会这般愤怒。 什么兄友弟恭,什么和睦融洽,真是一场天大的笑话! 身为兄长,竟暗中指使人刺杀自己的兄弟……或许,三年前那场西山春猎,也是出自四皇子的手笔! 一想及此,建文帝便心寒如冰。 往日最疼爱最器重的儿子,如今看在眼中,竟是那样的陌生可怕! 这份滔天怒火,无法诉之于口。最终,尽数迁怒到了盛渲的身上。 “盛渲!”建文帝目光森冷,语气如寒冰:“你可认罪?” 短短几个字,透出森森的杀意。 盛渲全身一个激灵,反射性地看向四皇子。 四皇子面无表情,目光同样紧紧盯着盛渲。 抗下一切,只你一个人死。 若敢乱说半个字,淮南王府便会随着你一同灰飞烟灭。 盛渲又是一个激灵,俊脸惨白,毫无血色。过了片刻,才跪俯下去:“我认罪!这一切,都是我所为!” 正文 第五百八十七章 认罪(二) 用完膳后,俞皇后领着众儿媳又回了正殿,继续闲话兼等消息。 “回门那一日,我先回了莲池书院,探望师父。” 谢明曦笑着提起了顾山长:“师父特意叮嘱我,刚嫁入天家第一年,不可随意回书院。免得母后不喜,也免得惹人闲话。” 俞皇后随口笑道:“娴之也太过小心了。她一个人住在书院里,不免孤单冷清。你闲着有空,便多回去看一看她。若她问起,你便说是我的主意。” 谢明曦抿唇一笑:“如此,我便厚颜领受母后的厚意了。” 婆媳两个,有说有笑,一派和睦融洽。 萧语晗尹潇潇李湘如:“……” 大家都忧心如焚,亏得谢明曦还笑得出来。还厚颜张口,让俞皇后主动允了她随意去莲池书院!!! 赵长卿到底年长沉稳些,夺储之事和二皇子也没多大关系,心态很快恢复如常。也陪着俞皇后闲话起来。 等了许久,卢公公又打发人送了口信来。 “启禀皇后娘娘,”芷兰轻声禀报:“盛渲盛公子已认罪,皇上大发雷霆,命御林侍卫杖责盛公子。又命人立刻召淮南王父子和河间王进宫!” …… 盛渲认罪了! 短短五个字,如春雷乍响! 众人心神俱震,霍然站起身来。 李湘如再也维持不住镇定的面色,脸孔刷地白了,声音骤然拔高,尖锐而刺耳:“你说什么?盛渲认了什么罪?” 萧语晗反应正好相反,堵在胸口的那口气,不知不觉就舒了出来。原本紧绷着的脸庞,也舒展了几分。 不管盛渲认了什么罪,总之,倒霉的是四皇子。三皇子在这场较劲争锋中,显然占了上风。 赵长卿眉头微动,尹潇潇也暗暗松口气。 谢明曦依然神色从容,先瞥了惊惶失态的李湘如一眼,然后淡淡道:“四皇嫂先别着急。先问清楚事情的缘由。” 倒霉的人不是你丈夫,你当然不急! 李湘如顾不得脸面仪态了,怒目相视。 可惜,目光再凶狠再冷厉,也无损谢明曦一丝一毫。 相反,谢明曦一张口,便将李湘如气了个半死:“盛渲既是认了罪,可见刺杀之事和四皇兄无关。四皇兄撇清了所有嫌疑,四皇嫂应该为四皇兄高兴才对。为何这般惊怒?” 谁不知道盛渲是四皇子的左膀右臂?! 盛渲认罪,必受重罚。等于斩了四皇子的一臂!也会令四皇子彻底陷入无可辩驳的被动境地!她如何能不急不怒? 李湘如咬咬牙,将喉头那口鲜血用力咽下,挤出几个字:“七弟妹言之有理。是我一时情急失仪了。” 萧语晗看在眼里,也有几分不忍。本想张口打圆场,话到了嘴边,又默默忍了回去。 李湘如最是心高气傲,这种时候出言安慰,比恶言讥讽更令她难以忍受。 再者,三皇子和四皇子对立之势已成。她们两人也渐行渐远,只能勉强维持表面的妯娌“情意”罢了。再说什么,也只落得虚情假意四个字。 俞皇后眸光一闪,淡淡问道:“芷兰,盛渲到底认下了什么罪?” 众人一起看向芷兰。 芷兰在众人的注目下,并未慌乱,轻声应道:“卢公公匆匆打发内侍来送口信,说得不甚清楚。想来是无暇多说之故。奴婢听到的,一个字都未漏说。再多的,奴婢也不知道了。” 俞皇后略一沉吟,忽地起身:“本宫这就去移清殿。” 众皇子妃也想同去,却无人敢张口。 移清殿是天子处理政事之处,平日唯有皇子们和阁老尚书们一应众臣有资格出入。后宫嫔妃不得靠近,以俞皇后之受宠,也极少踏入移清殿。 她们几个,都未踏过移清殿的门槛。 “儿媳心忧七皇子殿下,想一同前往移清殿。请母后首肯!”一个熟悉的声音响起。 张口之人,非谢明曦莫属! 众皇子妃心情复杂地对视一眼,立刻出言附和:“儿媳也想前往。” 俞皇后不知出于什么心思,竟点头应了下来。 …… 一盏茶后,众皇子妃簇拥着俞皇后到了移清殿外。 离的老远,众人便听到了杖责声。 斯文俊秀风度翩翩的盛渲被捆束住双手双脚,结实的木棍毫不留情地重重落在皮肉上,落下一道无情的血痕。 盛渲的惨呼声不绝于耳,令人心惊胆寒毛骨悚然。 李湘如用力咬紧牙关,不敢看盛渲的惨状。 谢明曦的目光定定地落在盛渲身上,微微勾起唇角。 盛渲挨了数十棍,被打得皮开肉绽,早已没了睁眼的力气。此时不知哪来的力气,竟睁了眼,满目哀求:“求皇后、娘娘救我一命!” 能令盛怒中的建文帝冷静下来的,唯有俞皇后。 此时能救盛渲一命的,也唯有俞皇后。 只是,看着盛渲落得这等下场,俞皇后心里只觉快意无比。为何要张口救他? 俞皇后瞥了血肉模糊的盛渲一眼,冷冷一笑,走了过去。 盛渲又用尽力气高喊:“四、四皇嫂,救我!” 李湘如全身冰冷,连指尖都是凉的。听到盛渲的嘶喊,她全身哆嗦了一回,竟连看盛渲一眼的勇气都没有。低着头,紧紧跟在俞皇后的身后。 倒是谢明曦,在盛渲的面前停了下来。 盛渲只看到红色的裙摆和一双精致的绣鞋。 原本正施棍刑的御林侍卫,默默停了手,稍稍退开一步。 盛渲吃力地抬起头。 午后阳光明亮而刺目。头顶上方的俏脸逆着光,一时看不清面容。可盛渲依旧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谢明曦! 永宁郡主被关进慈云庵,淮南王府渐渐式微,皆因她而起! 自己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也少不了她在背后捣鬼。 盛渲目中射出仇恨的火焰,凶狠得似择人而噬。 谢明曦无声地扬了扬唇角,略略俯身,淡淡道:“在你谋划刺杀七皇子的那一日,你就该料到会有今日的结局!” “要怪,就怪你有眼无珠,识人不明。” “到了地下,记住找真正的仇人。” 正文 第五百八十八章 杖毙(一) 真正的仇人。 盛渲目中愤怒的火焰似被浇了一盆冰水,很快化为灰烬。 是啊!他有眼无珠,识人不明,追随错了主子。沦落至今日的地步,难道要怪七皇子夫妇反击?还是怪三皇子和七皇子联手? 是四皇子逼着他顶下所有的罪责。 刺杀皇子,是诛灭三族的重罪! 他必死无疑! 唯一的希望,便是祖父能及时赶进宫,能保住他一命…… 谢明曦已站直身体,不急不缓地迈步上前。 谢明曦刚才并未刻意压低声音,和盛渲所说的话,清晰无误地传进众人耳中。众人却没一个出声询问。 身后传来继续杖责的声响。 盛渲已无力再惨呼,发出如野兽濒死一般的呜鸣! 李湘如脸上无一丝血色,全身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右手缩在袖中,死死地紧攥成拳。指甲掐入掌心,阵阵刺痛。脑海中一团纷乱。 俞皇后停下脚步,守在门外的内侍早已殷勤地迎上前来:“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俞皇后嗯了一声:“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本宫领着一众皇子妃在外求见。” 这可不太合规矩啊! 内侍略一踌躇,俞皇后目光扫了过来:“你只管去通传,皇上若动怒,一切自有本宫担着。” 内侍心中一凛,不敢再耽搁,忙领命进去通传。 过了片刻,内侍恭敬地来复命:“皇上有口谕,皇后娘娘和众皇子妃进殿。” …… 谢明曦当然不是第一次进移清殿。 前世她执掌宫务多年,在位的天子是她的嫡孙,对她恭敬有加。她对朝政并不关心,也从未伸过手,倒是时常送夜宵点心羹汤进移清殿。也因此,她对移清殿再熟悉不过。 她略略垂眼,和另几个皇子妃一起,尾随着俞皇后进了移清殿。 建文帝高坐在龙椅上,脸上怒意未褪,龙目中满是冷厉。 几位皇子站在两侧,神色各自不同。 三皇子面上闪着微妙的亢奋激动,四皇子目光阴冷面沉如水。二皇子五皇子也是一脸复杂,唯有盛鸿,正大光明地流露出了快慰。 盛渲已经认罪,当日刺杀之罪,便尽数落到了盛渲身上。眼看着仇人伏诛,身为被刺杀的可怜皇子,高兴也是应该的嘛! “臣妾见过皇上。” “儿媳见过父皇!” 俞皇后和众皇子妃一同行礼。 建文帝龙目一扫,淡淡道:“免礼,平身!”没等俞皇后张口,便问:“皇后不在椒房殿里等着,为何来了移清殿?” 建文帝今日心情极为恶劣,连带着和俞皇后说话也没了好声气。 俞皇后也未见羞恼,不疾不徐地应道:“臣妾等了一个上午,又等了一个正午,一直未等来皇上踪影。心中着实忧虑牵挂皇上龙体,这才厚颜前来移清殿一看究竟。” “皇上和几位皇子都还没用午膳吧!” 建文帝冷哼一声:“用什么午膳!朕气也气饱了!朕今日才知道,原来竟是盛渲暗中谋划,刺杀七皇子!” “真是胆大包天!连皇子也敢行刺!日后,岂不是敢对朕动手?” 建文帝冷厉的目光掠过四皇子陡然绷紧的脸,冷冷道:“行刺皇子,当诛三族!淮南王是朕的皇叔,朕今日要他长孙的命,得当面交代一声。免得他不明情由,心生怨恨。” 完了! 盛渲这条性命,谁都救不回来了! 四皇子心中一阵寒意,嘴唇动了动,到底一声没吭。 三皇子恨不得淮南王府连根被拔除才好,自然不会张口求情。 俞皇后轻叹一声:“皇上息怒!盛渲做下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今日杖毙,留他全尸,已是便宜了他。便是斩了淮南王府众人的人头,也算不得什么。皇上万万别气坏了龙体!” 众皇子众皇子妃:“……” 论心狠,谁人能及俞皇后! 建文帝只打算要盛渲的命,显然没有迁怒淮南王府之意。俞皇后轻飘飘的几句话,却是将淮南王府上下都牵连了进来。 还在气头上的建文帝,冷笑一声:“朕今日确实要好好问一问淮南王。盛渲行刺七皇子之事,他是否知情!” 不知情也就罢了。若是淮南王也知此事,甚至参与谋划指使……可就怪不得他这个天子心狠手辣了。 斩草除根的道理,众人都懂。 不过,看着帝后两人说起淮南王府时的漠然,众人心里俱是一凛。 盛鸿和谢明曦遥遥对视一眼。 若能趁着今日的大好机会,将淮南王府连根拔除,自是好事一桩。 …… 淮南王久病在榻,虚弱不堪,无力走路。 盛渲陡然被召进宫,淮南王已知事情不妙。立刻叫来淮南王世子商议应对。还没等商议出什么办法来,宫中又来了人。 这一回,是天子召他们父子立刻进宫。 久经世故的淮南王老脸陡然变了色。 出了什么事?为何先召盛渲进宫,紧接着又召他们父子进宫?一个月前的刺杀七皇子一案,不是已经被四皇子抹平了吗?难道又出了什么变故? 淮南王世子心头掠过浓厚的阴影,惊惶不已地看向淮南王:“父王!宫中到底出了什么变故?” 淮南王心头阴云同样挥之不去,不过,此时再慌也没用。 淮南王沉声道:“皇上急召,不得耽搁。先随我进宫。记着,今日你不得多说半个字。” 淮南王世子立刻应下,心头依旧惴惴难安,扶着颤颤巍巍的淮南王上了马车。 淮南王心急如焚,顾不得自己老迈虚弱,进了宫门后,在淮南王世子的搀扶下快步去了移清殿。 离得老远,便看到移清殿外有人在受杖刑!浓厚的血腥气,顺着午后的微风飘浮进鼻息间。 父子连心。 淮南王世子全身一震,失声喊了起来:“阿渲!” 淮南王脑中轰地一声,再也维持不住冷静镇定。用尽全身的力气怒喊:“住手!快住手!” 行杖责的两个御林侍卫确实住了手。 不过,不是因为淮南王父子嘶声怒喊。 盛渲已被活生生杖毙,彻底断了气。 …… 正文 第五百八十九章 杖毙(二) 住手!快住手! 苍老嘶哑的声音,遥遥传进了移清殿中。 这是淮南王的声音。 片刻后,便有内侍匆匆进来禀报:“启禀皇上,盛公子已被侍卫杖毙。淮南王晕厥不起,淮南王世子吐了一口心头血,也晕过去了。” 亲眼目睹最器重最心爱的嫡长孙被杖毙,对年迈体弱的淮南王来说,不啻于是致命的打击。这一昏厥,不知还能不能安然醒来。 倒是淮南王世子,正是盛年。别说吐一口血,就是吐上十口,也于性命无碍。 建文帝神色冷凝,没有半分动容:“命人将他们父子抬进来。让太医过来救醒两人。若救不醒,就让他们祖孙三个一同下葬!” 此言一出,谢明曦和盛鸿不约而同地在心中舒出一口气。 不管淮南王能否熬过这一劫。从今日起,淮南王府已彻底失了圣心,再无翻身的可能。 世上最愉快的事,莫过于亲眼目睹仇人赴死。 谢明曦从不是心慈手软之人,盛鸿亦见惯生死,此时心中只有快意。 三皇子心中隐秘的喜悦激动,丝毫不弱于谢明曦盛鸿两人。 四皇子经此重创,实力大大受损。更重要的是,建文帝也对四皇子生了疑心。这对四皇子来说,才是最致命最可怕的重击! 储位之争,四皇子已彻底落入下风! …… 很快,淮南王父子被抬了进来。 倒霉的太医,又被召进了移清殿。 比起只剩一口气的丁主事父子,淮南王父子的情形要好得多了。一个是激动悲恸过度昏厥,一个是吐了心头血。 两位太医各自施针,没过片刻,淮南王世子便有了反应。 “阿渲!” 淮南王世子还没睁眼,便先喊起了儿子。喊了一声,又一声。声音里满是悲恸哀戚。可惜,移清殿内无人同情怜悯他半分。 淮南王世子睁开眼,目光茫然无焦距。过了许久,才嚎啕痛哭出声。 一旁的淮南王,不知是针灸见了效,还是被振聋发聩的哭声惊醒。总之,也睁开了浑浊的双目。 两滴眼泪自淮南王的眼角滑落。 眼前晃动着盛渲血肉模糊的背影,比割肉剜心还要疼上百倍! 那是他一手养大的长孙,寄予他无数心血厚望的长孙啊!忽然间就被杖毙,死得如此突然,如此猝不及防…… “淮南王!”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盛渲从兵部偷走三架弓弩,又暗中谋划刺杀七皇子。此事,你可知情?” 这个冷漠的高高在上的声音,是属于天子建文帝的。 他已经没了长孙!绝不能再将整个淮南王府都赔进去! 淮南王从无尽的悲痛中惊醒,挣扎着爬起来,跪在建文帝面前,老泪纵横:“皇上,我有罪!” “我没能教好儿孙。阿渲年轻气盛,因永宁之事和谢家结下仇怨,视七皇子妃如仇敌,也因此迁怒于七皇子。” “七皇子大婚那一日遇刺,我也曾生过疑心。奈何追问数次,阿渲都未承认。我便存了侥幸之心,以为此事真的不是他干的。” “万万没料到,他竟胆大包天,背着我做出这等大逆不道的事情来!” “皇上下令人见这个孽种杖毙,想来是有了真凭实据。我实在愧对皇上,无颜再见皇上了。” 淮南王一边忏悔一边恸哭,看着着实可怜。 淮南王世子也未蠢至无可救药的地步。听到淮南王这般哭诉,只得哆嗦着爬起来,跪在淮南王身侧。奈何憋不出半个字来,索性跟着一同恸哭。 …… 这个淮南王! 不愧是只心眼多过筛子的老狐狸!已到了穷途末路,还能做出这般作态。看来,今日想将淮南王府一网打尽,是不太可能了。 建文帝神色已有些松动。 谢明曦心中颇有些遗憾,不动声色地冲盛鸿使了个眼色。 盛鸿心领神会,微不可见地略一点头。然后,在众目所瞩之下上前一步,朗声道:“父皇,盛渲已被杖毙。儿臣心头这口恶气,也已散了。” “不知者不怪。再者,淮南王府和天家同出一源,亦是血亲。还请父皇饶过淮南王父子一命!” 众人:“……” 很好! 先要了盛渲的命,再挺身而出做好人为淮南王父子“求情”。这等手段,比用长刀砍人还要狠辣。 果然,淮南王父子哭也哭不下去。要谢恩,也实在谢不出口。硬生生被噎在那里。 倒是建文帝,颇为欣赏七皇子盛鸿的宽厚气度,点点头赞道:“如此仁厚,方为皇子气度。” 去他妈的皇子气度! 淮南王世子心中破口怒骂,恨不得立刻跳起身,将害了自己儿子性命的罪魁祸首剁成千万段。 淮南王生生咽下心头恶气,挤出一丝比哭还难看的感激:“多谢殿下宽宏大度。” 盛鸿叹了口气,一脸悲悯:“按着大齐律例,刺杀皇子者当诛三族。好在我安然无事,父皇也格外开恩,并未降罪淮南王府。” “你们要谢,便好好谢父皇。若不是父皇宅心仁厚,今日淮南王府便会血流成河,无人幸免。” 这世上,竟还有对着弑杀自己亲孙子的仇人下跪谢恩之事? 没错,真的有! 淮南王老泪长流,连磕三个响头,跪谢龙恩。 淮南王世子也跟着一起磕头谢恩。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别说杀了他们的亲儿子亲孙子,便是现在赏赐一杯毒酒给他们,也得谢恩再喝毒酒。否则,便是心存怨恨,未领皇恩。就会祸及家人! 建文帝心头那口阴郁闷气,在此时总算稍稍散开,冷然道:“既有七皇子为你们说情,朕今日便放过淮南王府。” “你们父子,将盛渲的尸首带回府,自行安葬!” “淮南王的爵位,不再世袭。待淮南王归天,爵位便收回。连带着淮南王府,也一并收归朝廷。” “淮南王,朕是看在你忠心耿耿当差数十年的份上,才给你留了最后的颜面。望你知福惜福。好好过完余生!别糟践了朕给你的体面。” …… 正文 第五百九十章 严惩 淮南王世子眼前一黑。 又是致命一击! 儿子被杖毙的巨大悲恸尚未过去,又添了一桩! 淮南王的爵位,不得再世袭。便连淮南王府,也将在淮南王百年后被收回。这也就意味着,他这个淮南王世子彻底沦为笑话。在亲爹死了之后,便得灰溜溜地滚出淮南王府。成为普通宗室皇亲…… 不,连普通皇亲都不如! 至少,他们没有被天子厌弃嫌恶,没有被天子严惩怒罚! 以后,他该怎么办? 淮南王显然也未料到建文帝竟这般严惩!热血上涌,当场便不支晕厥了过去。 好在太医尚未离开,立刻上前来为淮南王诊治。 数针下去,淮南王却未醒来。苍白的脸上涌起异样的潮红。不通医术之人,也能看出那抹潮红绝不正常。 淮南王世子头脑嗡嗡作响,全身冰凉,跪在淮南王身边,不停哭喊:“父王!父王!” 儿子已经死了。若淮南王在此时归天,一切就真的全完了! 俞皇后看着这一团混乱,目中闪过一丝冷笑。 淮南王这个老匹夫!这么多年来,一直明里暗里支持四皇子。唯一的嫡孙盛渲,也全心追随四皇子。 今日,盛渲为四皇子顶罪,被生生杖毙。淮南王也被气得昏厥,不省人事。看这架势,也没几日活头了。 真是大快人心! 俞皇后将微扬的嘴角按捺下去,张口为淮南王父子求情:“盛渲万死不辞其咎。淮南王父子对刺杀之事并不知情,皇上心地仁厚,不打算追究。不如让淮南王回府好生养着吧!” 建文帝怒气消了大半,淡淡嗯了一声。 淮南王世子哭嚎不已,忘了跪谢隆恩。 建文帝也未和一个蠢人计较,吩咐下去:“卢公公,你亲自送淮南王回府。再打发一个太医去淮南王府,将淮南王救醒。” 淮南王当年追随先帝,对建文帝也有拥立之功。 建文帝对淮南王一直颇为器重信任。奈何淮南王子孙不肖,被女儿儿子接连坑得有苦难言,现在又被长孙连累。不知是否能熬过这一劫。 …… 片刻后,淮南王被抬出了移清殿。 嚎啕痛哭的淮南王世子也走了,一并被带回淮南王府的,还有盛渲血肉模糊冰冷僵硬的尸首。 伤势颇重的丁主事父子,也都被抬了出去。 移清殿里飘着浓厚的血腥气,还有令人窒闷无法喘息的威压。 一个活生生的人,就这么被杖毙。这个人,还是众人熟悉的脸孔。几个皇子妃固然俏脸苍白,几位皇子的神色也并不美妙。 四皇子如一座木雕,神色僵硬。 三皇子竭力压抑着眼底的快意,迅速瞥了盛鸿一眼。忽然觉得这个七皇弟怎么看怎么顺眼。 这一回,多亏了盛鸿设局,一举除掉了盛渲,砍断了四皇子的左膀右臂。彻底压制住淮南王府…… 或许,再过些日子,就再也没有淮南王府了。 一想及此,三皇子几乎要仰天长笑几声。 “今日之事,到此为止。”建文帝冷然的目光一一掠过众皇子的脸,声音中满是警告:“以后,任何人不得再提起。” 众皇子拱手应下。 众皇子妃也一起应了。 别人一时还没领会出建文帝的意思,谢明曦略略垂着的眼眸里,却闪过一丝讥讽的冷笑。 盛渲是在为谁顶罪,建文帝心知肚明。自己的儿子舍不得怪罪,倒霉的盛渲可不就成了出气筒? 现在盛渲已经死了!刺杀之事,也就彻底了结。建文帝这般吩咐,杜绝了日后有人再借此事兴风作浪的可能。 俞皇后轻声道:“皇上,今日出了这么多事,皇子皇子妃们也都受了惊吓。让他们都先回府歇着吧!臣妾伺候皇上用午膳。” 这等时候,俞皇后的善解人意,便如一抹温润的春风,吹拂进建文帝的心田。 建文帝欣然点头应下。 众皇子皇子妃一起行礼告退。 建文帝没有看儿子儿媳,伸手握住俞皇后的手,冲俞皇后笑了一笑。 俞皇后看着面色青白外强中干的建文帝,微微抿唇一笑。 …… 众皇子皇子妃沉默着退出了移清殿。 青色的玉石上,一摊血迹触目惊心。 一直强忍着反胃恶心的尹潇潇,此时再也忍不住了,没走两步,便扭过头,哇啦一声吐了出来。 五皇子大惊,反射性地冲了过去:“潇潇!你怎么了?” 一同冲过去的,还有三皇子。 三皇子刚走两步,陡然回过神来,忙停下脚步。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万幸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大吐特吐的尹潇潇身上,便连萧语晗,也急急地冲到好友身畔问长问短,无人留意到三皇子迈出的两步和眼底的焦灼。 谢明曦走在最后,反应不及众人迅疾。倒是瞟到了三皇子的举动。 谢明曦心里掠过一丝异样,脚步却未停顿,若无其事地一同凑上前。 几位皇子不便靠得过近,三皇子是站得最近的一个。经过三皇子身畔时,谢明曦迅速瞥了三皇子一眼。 心里那抹异样挥之不去。 尹潇潇将胃里的东西吐了个一干二净,一张明丽的俏丽十分苍白。 五皇子心痛不已,顾不得会被人耻笑儿女情长,伸手揽着尹潇潇的肩膀,声音里满是急切:“潇潇,你吐过了好些没有?肚子痛不痛?我这就去叫太医来看给你瞧瞧。” “不用了。”尹潇潇急促地呼吸几口气,定定心神,低声道:“我就是闻着血腥气,觉得恶心反胃,吐过已经好多了。我们回府去吧!” 这里,她是片刻都不想再待下去了。 若早知道会亲眼目睹盛渲被杖毙的情景,她绝不会到移清殿来。 平日她一直以勇敢胆大自居。直至今日才体会到那种深入骨髓的恐惧。她也是第一次真切的意识到,她嫁入了天家,也被彻底卷进了储位之争。 储位之争! 轻飘飘的四个字背后,却是令人心惊的血雨腥风。 走错一步,没有人会原谅你的过错。付出的代价,或许便是年轻的生命!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一章 一败 尹潇潇一张口,五皇子不假思索地应下:“好,我们现在就回府。” 唯恐尹潇潇动了胎气,五皇子索性打横抱起尹潇潇。 尹潇潇猝不及防之下,又惊又羞又臊:“你这样抱我做什么?快些放我下来。” 对她言听计从的五皇子这回却不肯听她的,坚持要这样抱着:“你别乱动,万一动了胎气怎么办?我抱着你上马车。” 然后,转头冲一众兄嫂告罪一声:“我和潇潇先走一步。” 就这么抱着尹潇潇大步走了。 尹潇潇羞不可抑,竟也没了挣扎的力气,将头埋进五皇子的胸口。觉得自己以后再也没脸见人了。 众人:“……” 虽然很不合时宜,不过,萧语晗还是露出了由衷的欣慰的笑意。 尹潇潇平日凶巴巴的,提起五皇子时不是要打就是要踹。其实,小夫妻私底下感情可好得很。 盛鸿颇为艳羡地叹道:“真羡慕五皇兄。” 谢明曦白了他一眼:“羡慕什么?莫非你也想这样抱着我在宫中走上一遭不成?” 盛鸿眨眨眼,低声笑道:“我是羡慕五皇兄一抱就是母子两个。” 谢明曦:“……” 众人:“……” 你们两个真是够了啊!什么场合什么时机都要秀一回恩爱! …… 众人中,面色最难看的莫过于四皇子。 今日,他一败涂地。 认了罪被杖毙的是盛渲!失了圣心脸面全无的人是他! 淮南王府就此一落千丈!他离储君之位,也越来越遥远!三皇子有多自得快意,他就有多颓唐黯然! 痛打落水狗的事,三皇子自然不会放过。 三皇子走到四皇子身边,拍了拍四皇子的肩膀,假惺惺地安慰道:“盛渲有今日的结局,皆是他自己犯下滔天大错在先。四皇弟也别太为他伤心感怀了。” 没等四皇子吭声,盛鸿一脸真挚诚恳地接了话茬:“我知道四皇兄素来和盛渲交好,走得也颇近。” “不过,行刺我之事,是盛渲暗中谋划,和四皇兄毫无关系。便是四皇兄,也一直被瞒在鼓里。此事委实怪不得四皇兄。我也绝不会因此事对四皇兄生出半分疑心。四皇兄只管放心。” 四皇子:“……” 四皇子的面色骤然掠过骇人的暗红。眼底的怒意,几乎要化为实质的火焰。 也只是几乎而已。 目光再冷厉,也伤不了盛鸿半分。 盛鸿还是那副真诚的表情,继续说道:“兄弟如手足。不管发生么事,我对四皇兄的敬重,从未更改。” 四皇子怒极反而笑了起来,只是,那笑容透着阴冷和恨意:“七皇弟言之有理。” 往后日子还长得很。 总有一日,我要将今日所受的屈辱一一回敬! …… 一炷香后。 马车在七皇子府的门口停了下来。 盛鸿先下了马车,然后,伸手握住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略一借力,优雅地下了马车。联手打了一场打胜仗的七皇子夫妇,悠然迈步进了七皇子府。 待进了内室,所有丫鬟内侍都守在门外,夫妻两人四目相对。 然后,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今日一切,颇为顺利。”盛鸿低声将移清殿里发生的事情始末道来:“人证物证俱在,盛渲百口难辨,唯有认罪。” “可惜,盛渲就这么顶下了所有罪,没供出四皇兄这个主谋。” 听到最后一句,谢明曦微微勾起嘴角:“此次能一举扳倒淮南王府,将盛渲置于死地,已是十分顺利。你竟想连四皇子也一并拿下,委实太贪心了。” 堂堂四皇子,最得建文帝欢心的儿子,在宫中朝堂都经营多年。势力丝毫不比三皇子逊色。岂是好对付的? 盛鸿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我确实不该太贪心。” “其实,此次虽是我们设的局,三皇兄也出力不少。否则,只凭我一个人,想彻底除掉盛渲也不是易事。” 谢明曦略一点头。 三皇子才是最大的赢家。 经过此事,四皇子彻底失了圣心,储位之争,也注定了要以落败收场。或许,不必等上一年半载,建文帝便要下旨立储了。 想到三皇子,谢明曦的脑海中又浮现出之前的一幕。 尹潇潇难受作呕时,三皇子情难自禁地迈出两步,眼底闪过的关切…… “你在想什么?怎么不说话了?”盛鸿亲昵地拥住谢明曦的纤腰,在她耳边低声笑问。 热烘烘的气息吹拂在耳际。 谢明曦瞬间回过神来,下意识地将这件不能言说的事瞒了下来:“盛渲死不足惜,淮南王今日这一昏厥,也不知能再活几天。淮南王府也会随之分崩离析。只可惜了穆学姐,身在火坑,今后的日子怕是更难熬。” 盛鸿对穆梓淇也有些印象,闻言轻叹一声:“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她确实可悲可怜,只是,我们和盛渲是死敌,绝无可能留手!” 谢明曦未再多言,脸上的笑意悄然淡去。 …… 淮南王府。 穆梓淇像往日一般,独自待在内室里。内宅琐事皆在婆婆手中,她这个儿媳,每日除了晨昏定省伺候夫婿之外,也算清闲。 闲着无事的时候,穆梓淇便看书习字或是抚琴作画做消遣。今日穆梓淇忽然生了兴致,做些绣活打发时间。 盛渲被召进宫之外,穆梓淇是知道最迟的一个。 一开始,穆梓淇并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待到淮南王父子一同被召进宫,穆梓淇才惊觉不对劲。淮南王一直卧榻养病,久未露面,为何今日宫中忽然传出口谕,要召淮南王进宫? 莫非是盛渲在宫中惹下祸端? 淮南王世子妃同样惴惴难安,难得没冲儿媳横挑鼻子竖挑眼。反倒说些宽慰的话:“别担心。或许是皇上召他们说说话,很快就会让他们回来了。” 也不知是宽慰穆梓淇,还是在宽慰自己。 穆梓淇勉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 婆媳两人焦灼不安地等了一个时辰。 等来的,是昏迷不醒的淮南王,还有盛渲的尸体。 正文 第五百九十二章 余波(一) “阿渲!” 淮南王世子妃发出一声撕心裂肺惊天动地的嘶喊:“阿渲!你这是怎么了?你别吓唬我,快些睁开眼!快些睁眼看看我!” 一边喊着,一边扑上前。 盛渲的脸一片青白,身体冰冷而僵硬。浓厚的血腥气,迎面扑来。 穆梓淇头脑如被雷击中一般,一片空白茫然。眼中只余下那张似熟悉又似陌生的冰冷面孔。 盛渲,她的夫婿,就这么死了。 为什么? 盛渲到底犯了什么错? 进宫时还好端端地,为何忽然就变成冰冷的尸首被抬回府来? 她张张嘴,嗓子干哑晦涩,一个字都挤不出口。 淮南王世子妃还在哭喊,陡然天旋地转,眼前一黑,重重倒在了地上。 “世子妃!”几个丫鬟忙冲过去,七手八脚地扶起淮南王世子妃。 淮南王世子木着一张脸,挥挥手,让人将淮南王世子妃抬回内室。又叫来府中侍卫,将昏厥不醒的淮南王抬入府中。 最后,只剩下盛渲的尸首了。 淮南王世子看一眼,眼睛被狠狠刺伤,一股难以言喻的剧痛瞬间袭上心头。泪水唰地便涌了出来。 他的儿子,这么年轻,这么聪慧,大有前程大有可为。怎么忽然就没了? “来人,”淮南王世子用力擦了眼泪,声音嘶哑:“将尸首抬进府中,今晚便安葬。” 盛渲犯下大错,被建文帝下令杖毙。如此不名誉的死法,自然不能设灵堂。再者,盛渲至今没有子嗣。这般年轻便离世,算是早夭而亡。也无盛葬的资格。只能以最快的速度下葬。 穆梓淇如木桩一般,枯立许久。 盛渲的尸首被抬进淮南王府,所有下人都进了府。唯有穆梓淇,依旧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一旁的丫鬟看在眼里,鼻子一酸,热泪夺眶而出。 可怜的小姐,嫁到淮南王府已经够不幸了。现在,偏偏又遇到了更不幸的事……小姐还这般年轻,就成了寡妇。以后该怎么办? “小姐,”丫鬟红着眼眶劝道:“先进府吧!” 穆梓淇浑若未闻,依旧站在原地没动。 丫鬟看在眼里,又是心急又是心疼,上前扶住穆梓淇的胳膊。 此时,穆梓淇才算有了一丝反应,一张口,吐出了一口血。然后,身子一晃,软软地倒了下去。 …… “什么?盛渲被皇上下令杖毙?” 陆府内宅里,传来林微微震惊错愕的声音:“陆大哥!你不是在说笑吧!” 淮南王府虽然式微,依然是正经的皇室宗亲。盛渲是淮南王的嫡长孙,也是四皇子忠实的追随者。 怎么会忽然被杖毙? 站在林微微身侧的陆迟,温润俊秀的脸孔也如被阴云笼罩,露出酸涩苦楚:“这等大事,我岂会乱说。我是听祖父说的。” 陆迟口中的祖父,正是当朝首辅陆阁老。 从陆阁老口中传出的消息,当然不会有假。 林微微震惊不已,久久没回过神来。 陆迟和盛渲同窗多年,同被誉为松竹四公子。这两年虽然淡漠了不少,也比别人亲近得多。 骤闻盛渲死讯,陆迟不但惊愕,更是悲痛难当。此时眼眶已经红了。 林微微倒是比陆迟更快回过神来,低声道:“看来,七皇子大婚之日遇刺之事,必是盛渲所为。” 陆迟深深呼出一口浊气,点点头:“正是。否则,皇上也不会动雷霆之怒!” 行刺皇子,是诛灭三族之罪。 建文帝只下令杖毙盛渲一人,饶过了淮南王父子,已经算是格外开恩了。便是陆迟和盛渲感情颇佳,也不能指责建文帝行事不公。 林微微见陆迟心情阴郁,颇有些心疼,低声道:“趁着天还没黑,你先去一趟淮南王府吧!” 好歹同窗一场,权当是送盛渲最后一程。 陆迟嗯了一声。 …… 半个时辰后,陆迟到了淮南王府。 和陆迟一同前来的,还有李默。 李默也是从李阁老口中听闻此事,惊骇之下,当即便去了陆府找陆迟。两人无暇唏嘘感叹,立刻动身来了淮南王府。 此时已近黄昏。 淮南王府的正门早已关紧。在夕阳的余晖下,气派威严的淮南王府显出了日暮西山的悲凉。 陆迟和李默对视一眼。 “我去敲门,”陆迟强打起精神说道。 李默点点头,声音里满是苦涩:“子毓,我真没想到,盛渲会突然就这么死了。” 谁又能想到? 陆迟心里沉甸甸的,走上前敲门。许久,门才开了一条缝,门房管事神色晦暗,满面歉然愧色:“对不住,今日淮南王府闭门休客,两位公子请回吧!” 陆迟立刻道:“我和李默都是盛渲生前好友。今日前来并无他意,只是想送他最后一程。烦请你进去通传一声。” 李默也上前两步:“我们定要见他最后一面,才能安心。” 门房管事自然认识陆迟和李默。 陆迟是当朝首辅的嫡长孙,李默的祖父李阁老,是当朝次辅。论出身,除了诸皇子之外,再无人能越过他们两个。 撇开身份不说,他们两人也是盛渲生前的好友。 两人态度颇为坚决,门房管事踌躇片刻,告罪一声,又去通传。 等了一炷香时辰,门终于开了。 淮南王世子忙着照顾亲爹,淮南王世子妃和穆梓淇俱昏迷未醒。根本无人招呼陆迟李默。两人在门房管事的引领下,进了盛渲生前的书房。 盛渲的尸首,被暂时安置在这里。 书房里光线昏暗,已被清洗换过新衣的盛渲,也没那么狼狈了。只是,咽气了几个时辰,尸首已经彻底僵硬,看着颇有几分怪异。 他们熟悉的那个好友,也变得陌生起来。 陆迟和李默在盛渲的尸首旁蹲下,沉默地注视片刻。 李默忽地低低地张口:“他是不是代人受过?” 陆迟一惊,俊秀温润的脸孔难得板了起来,声音里透着少有的厉色:“李默,你在胡说什么?” 李默抿紧嘴角,那双素来蕴着几分笑意的桃花眼,此时满是冷意:“我没有胡说!”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三章 余波(二) 李默的话中之意,再清楚不过。 行刺七皇子的幕后主谋,不是盛渲。而是四皇子。盛渲是替四皇子顶了罪,被怒不可遏的天子下令杖毙。 侍卫守在书房外,隔着一道门板。 陆迟在惊怒之下,依旧不忘隐忍克制,压低了声音:“你是疯了吗?这等话岂能乱说!就算此事有些不能言说的内情,也不是你该说的。” 李湘如嫁到了四皇子府,李家是四皇子的岳家。李默是四皇子正经的大舅兄……便是四皇子有些不妥之处,李默也不该胡乱揣度。免得落入四皇子的耳中,彼此心生隔阂。 “我是不该说。”李默面无表情,声音中透出无尽的怒意:“我就该当做什么都没想到,什么都别多问。就当自己是个傻瓜,什么也不知道才对!” “可惜,天底下从不缺聪明人。就算我不说,能猜出真相的人也不在少数。” “四皇子这般心狠手辣,对自己的亲兄弟也下得了这等毒手。事发曝露,便将左膀右臂推出来顶罪……” 陆迟猛地抓住李默的胳膊:“别说了!” 陆迟用尽全力,李默胳膊一阵阵疼痛,却丝毫无碍他继续将话说完:“……盛渲落到这样的下场,皆是因为他的心狠无情。可你看看,盛渲死了,他都没来淮南王府一趟。这样的妹夫,我李默真的消受不起。” 李默满心的憋闷,几乎无法抑制。语速越来越快,音量也越来越高。到最后,也顾不得门外的侍卫是否会听见只字片语了。 陆迟:“……” 李默的愤怒痛苦,陆迟都看在眼底。 他能想到的事,陆迟自然也都想到了。只是,陆迟不愿相信自己的好友是如此凉薄无情之人。 陆迟深深呼出一口气:“先别急着下定论。待盛渲下葬之后,你我一起去见四皇子。将此事问个清楚明白。” 他亦如鲠在喉。 李默正要说什么,书房的门忽地被推了开来。 两人俱是一惊,反射性地转头看了过去。 …… 逆着光,一时看不清来人面容。待那抹高大修长的身形走近,陆迟李默才看清这个人是谁。 来的人,不是四皇子。 而是五皇子。 他们两人委实没料到,五皇子会前来。 五皇子见了他们,倒是半点都不意外:“我就猜到,你们两个一定会来送盛渲最后一程。” 说起来,三皇子五皇子和他们也是同窗。论感情,当然不及和四皇子亲厚。见面也十分熟稔,并不生疏。 李默心中满是悲愤,无心说话。 陆迟打起精神应道:“我们倒是没料到殿下会前来。” 五皇子反应极快:“你们以为四皇兄会来?” 陆迟李默一起沉默。 五皇子眸光一闪,淡淡说道:“盛渲瞒着四皇兄,谋划刺杀七皇弟。四皇兄被蒙蔽,在兵部彻查一个月,查出的却不是真凶。在父皇面前出丑难堪,心中愤怒之极。盛渲被杖毙,四皇兄也跟着丢尽颜面体面全无。以他的性子,焉肯再踏入淮南王府半步。” 这番话,说得意味深长。 四皇子现在和淮南王府撇清关系还来不及,怎么可能来送盛渲最后一程? 陆迟心头一片凉意。 李默目中闪过怒意和不满,嘴唇动了动,到底没吭声。 他对四皇子再不满,当着五皇子的面,也不能直言。 五皇子显然心中有数,说这些话本就有挑唆之意。眼看着陆迟和李默面色难看,也不再多言。很快转了话头:“二皇兄和三皇兄片刻就到。不过,七皇弟今日是不会来了。” 七皇子夫妇,和淮南王府早已是死敌。哪怕四皇子是幕后主谋,动手的人却是盛渲无疑。从这一点来说,盛渲死得半点都不冤。 盛鸿也绝不会来淮南王府。 李默听到七皇子的名讳,脑海中迅疾闪过一张俊美的少年脸孔,一时间,心头五味杂陈。 又过片刻,二皇子三皇子联袂而来。 悲恸过度的淮南王世子,不得不强打精神前来。只是,他目光一瞟到儿子的尸首,便心痛如绞泪如雨下,半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半个时辰后。 众皇子离开淮南王府,陆迟和李默也迈着沉重的步伐离开。 盛渲的尸首,今晚便会下葬。 “我们先回去吧!”陆迟打起精神低语。 李默却道:“我要去四皇子府。” 陆迟:“……” 陆迟瞪了过去:“你要去做什么?难道还想当面诘问四皇子殿下不成?” 李默绝不肯承认自己真有此打算,面无表情地说道:“我妹妹素来胆小,今日在宫中定然受了惊吓。我放心不下,去看一看她。” 陆迟的目中闪过一丝无奈和恼怒:“在我面前,还说这等鬼话!罢了!你执意要去,我陪你一同前去便是。” 以李默的脾气,在这样的情形下和四皇子对上,不闹腾起来才是怪事! …… 天色暗了下来。 七皇子府里,也是来客如云。 收到消息立刻赶来七皇子府的,顾山长是第一个。 在确定谢明曦安然无恙连根头发丝都没少之后,顾山长才松了口气,又看向盛鸿:“殿下还好吧!” 瞧瞧这区别待遇明显的! 盛鸿叹了口气:“除了心里有点受伤之外,其余都挺好。” 顾山长被逗乐了:“还有心情耍贫嘴,确实挺好的。” 顾山长爱憎分明。淮南王府是谢明曦的死敌,盛渲胆大包天,暗中谋划行刺盛鸿。这种人,死不足惜,无需唏嘘感慨。 只是,此事之后,七皇子也彻底和四皇子结下仇怨,再无和解的可能。 顾山长略一沉吟,低声叮嘱:“殿下日后出入要更加小心。” 免得四皇子一怒之下,拼个鱼死网破。 盛鸿郑重点头。 四皇子经营多年,藏在暗中的势力不容小觑。 谢明曦轻声道:“师父放心,我们早已做好防备,绝不会轻忽大意。” 第二个来七皇子府的,是林微微。第三个是方若梦。 很快,陈湛秦思荨夫妇也来了,一同前来的,还有赵奇和颜蓁蓁两人。 正文 第五百九十四章 余波(三) 赵奇和陈湛俱是盛鸿的知交好友。 两人惊闻宫中变故,立刻相携前来探望。 秦思荨和谢明曦是同窗好友,也一并前来。至于颜蓁蓁,在闺阁待嫁,本不该四处乱跑。不过,在收到赵奇打发人送的口信后,颜蓁蓁心中忧虑不已,硬是一起来了。 盛鸿和两位好友去了书房说话。 谢明曦将一众好友领进内堂说话。 “陆大哥去了淮南王府。”林微微半点没遮掩:“我放心不下你,索性一个人过来了。” 方若梦也接了话茬:“我夫婿也去了淮南王府。” 夫妻一体,应该立场一致同进共退。不过,到了她们两人这儿,情形颇有些特殊。陆迟李默和盛渲是同窗好友,盛渲被杖毙殒命,他们两人自要去送一程。 而林微微和方若梦,和盛鸿有同窗之谊,和谢明曦相交莫逆。自然要来七皇子府。 这一举动,在此时此刻,虽无实质作用,却分外温暖人心。 谢明曦心头微热,轻声道:“你们来看我,我心里自然高兴。不过,我也不愿见你们为了我和自己的夫婿争执不快。” 林微微立刻笑道:“这个你就别担心了。陆大哥凡事顺着我,从不和我争执。” 已有四个月身孕的方若梦,优雅地挺了挺隆起的小腹:“现在谁也不会惹我生气。” 众人:“……” 一个秀恩爱,一个秀肚中的“免死金牌”。 谢明曦哑然失笑,秦思荨掩嘴轻笑,颜蓁蓁翻了个白眼:“喂喂喂,你们两个别太过分了啊!” 林微微立刻笑着回击:“我们哪有你过分。还没成亲,未婚夫婿便整日往颜家跑,恨不得踏破颜家门槛。” 颜蓁蓁心里甜滋滋,一脸骄傲,半点都不低调:“这可怪不得我。我都让他别总是跑来了。他就是不听,我有什么法子。” 死的人是盛渲,倒霉的是淮南王府。七皇子夫妇都好的很,登门前来探望的众人很快释然,也有了心情说笑。 秦思荨说话素来慢条斯理温柔细语:“昔日同窗,如今只剩颜妹妹尚未出嫁了。” 谢明曦笑着打趣:“也就只剩两个多月的时间了。颜妹妹不必着急。” 颜蓁蓁睁圆了一双明眸,颇为嘴硬:“我才不急。” 众人会心地笑了起来。 恍然间又回到了昔日无忧无虑的同窗岁月。 …… 谢钧收到消息略迟些,在傍晚时分,领着谢元舟谢元蔚兄弟一起登门探望。徐氏阙氏婆媳也一并登门,打算好生安抚“受惊过度”的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神色如常的含笑相迎:“区区小事,竟连祖母和二婶娘也被惊动了。” 准备了一肚子安慰之词的徐氏阙氏:“……” 还是徐氏老道,立刻顺着谢明曦的话音说道:“我们知晓殿下和七皇子妃安然无事,不过,总是亲眼看一眼,才能放心。” 娘家人登门探望,既是来打探消息,也有给她撑腰之意。 谢明曦并不需要任何人“撑腰”,不过,徐氏等人有这份心,总是好事。 谢明曦微微一笑,正要说话,门房管事行色匆匆一脸急切地跑了过来禀报:“启禀七皇子妃,楚四少奶奶在府外哭闹。奴才不敢放她进来,请七皇子妃示下,是不是立刻将她轰走?” 楚四少奶奶? 徐氏阙氏俱是一愣,林微微等人却已反应过来。 是盛锦月! 盛锦月和盛渲是一母同胞的亲兄妹。虽因出嫁之事心生隔阂,总有兄妹之情。惊闻盛渲的死讯,盛锦月不知何等震惊愤怒悲痛。 不过,此时盛锦月应该先回淮南王府才对。怎么倒先来七皇子府闹腾了? 一直未曾出言的顾山长,沉着脸起身:“我去打发她离开。” “师父勿恼。”谢明曦也站起身来:“不必师父出马,我去看看,她特意登门,到底是要闹什么。” 熟悉谢明曦脾气的林微微等人,在心中默默为盛锦月点了根蜡。 颜蓁蓁最好凑热闹,立刻道:“我也陪你去。” 谢明曦嗯了一声,又用目光制止住蠢蠢欲动的两位孕妇:“林姐姐方姐姐都怀着身孕,情绪不宜激动,就别出去了。” 方若梦怀孕之事,众人都知晓。林微微孕期尚短,连陆迟也不知道。谢明曦这一挑破,众人颇为惊讶,纷纷出言恭喜。 林微微有些羞涩,乖乖留在了内堂。 …… 七皇子府门外,穿着红色罗裙的年轻女子满面泪痕的哭闹叫嚷。 这个女子,正是已嫁入楚家为妇的盛锦月。 身侧的丫鬟试图劝阻:“四少奶奶还是快些回去吧……” 被盛锦月用力推了个踉跄:“你给我滚开!” 然后,盛锦月冲着皇子府敞开的正门怒骂: “谢明曦!盛鸿!” “你们夫妻两个心狠手辣,竟置我兄长于死地!他还未满二十,连子嗣都没有。你们两个,实在太狠毒了!” “你们为何不出来?是心虚了吧!你们根本没脸来见我,也没勇气来见我!” “我盛锦月和你们誓不两立!” “杀兄之仇,我记下了。总有一日,我要十倍百倍地还回去……” 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悠然响起:“哦?你打算怎么还回来?殿下共有四位兄长,不知你打算冲哪一位皇子痛下杀手?” 盛锦月:“……” 哭喊怒骂叫嚣不已的盛锦月,犹如一只被踩住脖子的乌眼鸡,满面愤怒憎恨的潮红,因剧烈的喘息胸膛起伏不定。一双眼死死地盯着出现在门口的谢明曦。 可惜,目光杀不了人。 言语倒是真的会气死人。 谢明曦瞥了盛锦月一眼,凉凉说道:“盛渲行刺殿下,人证物证俱全,是他亲口认的罪。父皇这才下令杖毙。” “他死有余辜!还连累得淮南王府跌落尘泥。连世袭的爵位也被剥夺。” “你在此叫嚣怒骂,口口声声指责我和殿下心狠手辣,置你兄长于死地。岂不可笑?” “你这般怨怼,莫非是对父皇的处置有所不满?” 盛锦月:“……” 正文 第五百九十五章 余波(四) 谢明曦辞锋锐利,言语如刀。 愤怒叫嚣的盛锦月,无法承受这样的重击,踉跄着后退一步,面容惨白。 是啊!下令杖毙兄长的人是天子。她有什么资格叫嚣不满,又有何资格在此嚷着报仇雪恨? 经此一事,淮南王府已是日落西山岌岌可危。淮南王一闭眼,就什么都没了…… 今后,她在夫家又该何以立足? 泪水不知何时涌出眼角。 盛锦月不想在仇人面前低头,更不愿示弱。身体却自有其意志,心中绞痛不已,泪水簌簌而落。先是隐忍又破碎的啜泣,很快便成了撕心裂肺的恸哭。 谢明曦并未因盛锦月的失声痛哭而动容,淡淡说道:“你想明白了,就趁早回楚家去。” “你已出嫁,淮南王府犯下的事,祸不及你。如果你执迷不悟,还在此纠缠不休。以后可就说不好了。” 盛锦月:“……” 盛锦月哭声一顿,泛着水光的红肿眼眸狠狠瞪着谢明曦:“谢明曦!” 谢明曦挑眉静候盛锦月放狠话。 盛锦月憋了半天,总算憋出了两句:“你给我等着!迟早有一天,我会连本带利地和你算回这笔账。” 呵呵!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好,我等着。” 盛锦月,你该庆幸现在的我心肠已柔软许多。念着几年同窗之谊,我便饶你放肆一回,不会对你赶尽杀绝。 谢明曦那抹讥讽又无情的笑意,深深刺痛了盛锦月的眼。 盛锦月眼眶一热,温热的水汽再次浮了上来。 身畔的丫鬟忽地面露紧张不安,扯了扯盛锦月的衣袖:“少奶奶,少爷来了。” …… 谢明曦早已先一步看到了楚四郎。 这位名满京城的纨绔公子,丝毫无愧浪荡声名。一张脸白皙俊俏,却失之油滑。穿着一袭亮紫色的锦袍,手中一把美人扇。 此时的楚四郎,没了平日笑傲花丛的快意自得,阴沉着俊脸,双目中喷着焦急的怒火。 尚未走近,楚四郎已气急败坏地喊出声:“盛锦月!谁让你跑到七皇子府来闹事?快跟我回去!” 说着,已走上前来,用力扯住盛锦月的胳膊。 盛锦月猝不及防之下,被拉扯得痛呼一声。 楚四郎恍然未闻,怒瞪盛锦月一眼,然后一脸陪笑着转过头来:“盛氏年少不懂事,竟跑到这里来胡闹。我这就带她回去,好生教训她。恳请七皇子妃大人大量,饶过她这一遭。改日,我一定携礼登门致歉。” 纵然谢明曦不喜盛锦月,也瞧不上楚四郎这等做派。 身为男子汉大丈夫,在妻子受委屈的时候,不管对错,都该挺身而出,先护住自己的妻子才对。 谢明曦看也没看楚四郎,对盛锦月淡淡道:“你回去吧!” 盛锦月显然也没了放狠话的底气和心情,红着眼眶被楚四郎拉走了。 一场闹剧,就此落幕。 不知为何,谢明曦心中也无多少快意。脑海中又闪过穆梓淇的脸孔。 死了兄长的盛锦月,无比悲恸。失去了夫婿的穆梓淇,现在又会如何? …… 穆梓淇一直昏迷未醒。 穆大人领着几个儿子一起来了淮南王府,见了盛渲最后一面。然后,便有侍卫抬着盛渲的尸首去下葬。 穆大人和穆夫人则去内室探望穆梓淇。 当看到憔悴枯瘦花容惨白的女儿时,穆夫人心中一阵抽痛,立刻低声哭了起来。 穆大人心里也是一痛。不过,他到底还能端得住,低声道:“行了,别哭了。姑爷犯下大错,被皇上杖毙。梓淇先守三年夫孝再说。” 穆夫人哭声一顿,眼巴巴地看着穆大人:“老爷,你的意思是……” 要把女儿接回去? 不接回去?难道要将女儿留在火坑里守一辈子寡不成?再者,淮南王府已日暮西山行至尽头,这门姻亲,还是早日了断才妥当。免得日后穆家也被拖累牵连。 穆大人心中已有盘算,当着一众丫鬟的面,却未多言。走到床榻边,轻声喊穆梓淇的闺名:“梓淇,梓淇。” 穆梓淇全身微微一颤,过了片刻,睁开眼。 空洞茫然的眼眸毫无焦距。 穆夫人拉着穆梓淇的手,又哭了起来:“我可怜的女儿。这是造了什么孽,怎么偏偏让你遇到这等事……” 便是日后想办法将穆梓淇接回娘家,穆梓淇这一生也被毁了大半。 穆梓淇不言不动,神情木然,竟连一滴眼泪也没有。 穆大人心里叹息不已,面上却未流露,走到床榻边,低声道:“梓淇,自今日起,你好生在王府里为亡夫守孝。待过了夫孝,爹接你回去。” 最后几个字,刻意压低了声音,只传入穆梓淇耳中。 穆梓淇依然毫无反应。 盛渲的死亡,似乎带走了她所有的喜怒哀乐。留下的,只是一个躯壳而已。 …… 四皇子府。 陆迟和李默进府之后,见到的不是四皇子,而是眼眸红肿的李湘如。 李默是嫡亲兄长,陆迟亦是世交,又是四皇子好友,李湘如倒也没什么可避嫌的。便是心中的焦灼彷徨无奈茫然,也清楚地浮在脸上。 “大哥,”李湘如一张口,声音晦涩低哑:“陆公子,你们两个怎么一起来了?” 没等陆迟张口,李默已经冷冷道:“我们刚去过淮南王府,顺便来探望你和四皇子殿下。” 探望两个字,说得咬牙切齿,透着愤怒。 李湘如对兄长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见状顿知不妙,急切低语道:“殿下心情极差,自回府之后,便将自己独自关在书房里,谁都不敢靠近半步。这等时候,大哥还是避一避,别去见殿下了……” 也免得言语过激,闹得彼此难堪。 李默冷笑一声:“你是担心我让殿下难堪?还是怕殿下令我难堪?” 李湘如:“……” 李默的脸又黑了几分。 李湘如反应极快,立刻放软语气:“大哥,我知道你心痛好友离世。只是,事已至此,追根究底也无益处,徒伤感情罢了。” 话未说完,李默已阴沉着脸转身迈步。 正文 第五百九十六章 决裂 “大哥!” 李湘如既惊又急,不假思索地冲上前,攥住李默的衣袖:“大哥!我求求你了,你别这么冲动。殿下今日心情阴郁烦闷,你万万不能再招惹他了!” 李默转过头,一字一顿地说道:“李湘如!回你的内室去。不管我和殿下如何,你都别露面。否则,从今以后,你就别叫我大哥了。” 李湘如:“……” 李默一直都是个好兄长,处处让着她护着她。再生她的气,只要她低声哄一哄,他便会无奈一笑,包容她所有的骄纵任性。 像此时这般冰冷相对的,是第一回。 夫婿对她不理不睬,如今兄长也对她这般冷淡不满。 李湘如眼圈一红,泪水从眼角滑落,悄然松了手。 李默无心看李湘如,大步走向书房。 一直沉默不语的陆迟,暗暗叹口气,追了上去。 …… 咚咚咚! 书房的门骤然被敲响。 已经在书房里独自待了几个时辰的四皇子,满腔的怒意被突如其来的敲门声引燃,旋即喷薄而出:“滚!” 短短一个字里,蕴含着森冷的杀意! 门外响起的男子声音同样满含愠怒:“是我!” 然后,另一个温润悦耳的男子声音响起:“殿下请息怒,我们担心殿下,特意前来探望。” 是李默和陆迟! 四皇子阴冷暴怒近乎扭曲的脸孔,在听到陆迟的声音后,陡然舒缓了几分。蓬勃的怒气,也在瞬间消失了大半。 四皇子在原地僵立了片刻,缓缓用力呼出一口气,大步上前,伸手开门。 门开了。 六目相对。 三个好友,沉默相对。 四皇子身量最高,面容最冷峻,目光也最阴冷。 李默的脸孔绷得极紧,目中蕴满愤怒。 陆迟略略皱眉,俊秀的脸孔上浮着些许无奈,努力打圆场:“我们已经去过淮南王府。盛渲被杖毙之事,委实出乎我们意料……” 李默冷不丁地出声,打断陆迟:“盛渲刺杀七皇子之事,殿下真的半点都不知情吗?” 四皇子身体紧绷,眼中闪出幽暗的火苗:“李默!你问这话是何意?” 面对四皇子的怒火,李默丝毫无惧,挺起胸膛,冷冷应道:“我为什么这么问,殿下心知肚明!” 陆迟头大如斗,一边拼命冲李默使眼色,让李默赶快闭嘴。一边张口说道:“殿下别动气。我们今日骤闻好友离世的噩耗,委实震惊。李默绝无质疑殿下的意思……” “我就是质疑!”李默面无表情地接过话茬:“盛渲追随殿下,众人皆知。他哪来的胆量刺杀七皇子?殿下说自己半点不知情,谁能相信?” 四皇子怒极反笑:“你信不信无关紧要,父皇相信就足够了。” 李默:“……” 陆迟:“……” 李默热血冲动的脾气,多年未改。此时咬牙切齿,满面潮红,神情激动至极:“是,我李默无关紧要。只要皇上相信殿下清白,殿下便什么事都没做过。是我多事,是盛渲该死!谁让他眼盲看错了人……” 话未说完,四皇子一拳已直直挥了出去,重重落在李默的鼻子上。 李默鼻间一阵剧痛,顿时鼻血长流。一怒之下,愤而还手。 四皇子满心怒气,无处可泄,出手时毫不留情。 李默身手不及四皇子,挨了一拳中了一脚,疼痛难当之下,也被激起了真火。拼着自己再挨一拳,也揍了四皇子一拳。 “李默,快住手!”陆迟焦急不已:“殿下也住手。” 可惜,没一个肯听他的,不约而同地喊道:“你给我站一旁去!” 陆迟:“……” 陆迟也怒了。 他沉着脸,撸起袖子冲上前。 …… 嘭嘭! 两声闷响。李默的拳头击中了陆迟的后背,四皇子的拳头击中了陆迟的下巴。陆迟疼得倒吸一口凉气。 好在两人终于停了手。 “子毓,你怎么忽然冲过来了?”李默的鼻血已经流到了衣襟上,看着既血腥又狼狈又情急:“我不是让你站一旁吗?” 四皇子也是面色一变,一个箭步冲上前,双手扳住陆迟的肩膀,满面懊恼自责,目光急切地落在陆迟的脸上。 待看清陆迟下巴上的淤青时,四皇子更是懊悔不已,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如此姿势,其实颇有些别扭。 只是,李默满腹怒火中又添了浓浓的自责,一时无暇顾及。 陆迟疼得龇牙咧嘴,也未留意到四皇子神色中异样的急切:“你们两个都别动手了!听我一言!今日之事,定然存着些误会。你们两人不妨坐下,开诚布公地谈上一谈……” “不必了!” 李默和四皇子异口同声地打断陆迟。 四皇子到此时才缓缓松开陆迟的肩膀,和李默隔空相对,彼此双目中都是一片凉意。 昔日的同窗好友,不知从何时起,渐生隔阂。做了郎舅之后,这份隔阂,并未消失,反而堆积得越来越高。 盛渲之死,成了彻底了结友情的利刃。 “子毓,你什么都不必说了。”李默深深呼出一口气,俊美的脸孔绷得极紧:“事情真相如何,只有殿下最清楚。” “殿下说得没错,只要皇上相信殿下,殿下就是清白无辜的。我一个无足轻重之人,有何资格质疑诘问殿下?” “今日是我莽撞冒失,更不该动手。我现在就给殿下赔礼。” 然后,拱手深深作揖。 这哪里是赔礼,分明是以同窗之情好友之谊来逼他认错! 这个李默!真是自恃太高!该不是以为自己少不得他这个好友吧! 四皇子胸中怒火高涨,嘴角扯出一抹冷笑:“你既知错,还不速速退下。” 李默身体一僵,很快恢复如常:“是,我这就告退。”然后,站起身来,迅速看了陆迟一眼:“子毓,我们一起走吧!别扰了殿下清静。” 没等陆迟张口,四皇子已冷冷说道:“你先退下,子毓留下。” 在堂堂皇子面前,可不就是退下? 李默目中闪过浓浓的自嘲,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开。 一双好友,就此决裂。 …… 正文 第五百九十七章 惊觉 全程目睹这一幕的陆迟,一时反应不及,眼睁睁地看着李默迈步离开。 直至李默身影走远,陆迟才惊醒,反射性地要迈步追上前。肩头却被四皇子紧紧抓住:“子毓,你也要走吗?” 四皇子的手劲极大,语气中流露出复杂又强烈的痛苦。 陆迟下意识地转头,看向四皇子。 四皇子站得极近,陆迟这一转头,两人便近在咫尺,四目相对。 如此距离,令陆迟有些微妙的不适,想后退两步,四皇子的手却不肯松开。 四皇子执拗地扣住他,那双素来如寒潭般深幽的眼眸中,浮出近乎渴望的热切和痛楚:“子毓,你也不认我这个好友了吗?” 陆迟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殿下,你先放开我。” 他又不是什么娇弱少女,被人这般扣着肩膀,真是说不出的怪异别扭。 四皇子苦苦压抑了几年的汹涌澎拜的情感,在胸膛里冲撞激荡。似猛兽即将冲破栅栏…… 他放不开手,更不想放手。 陆迟终于察觉出不对劲了。 四皇子素来冷静内敛自持。此时却如凶兽一般,用尽全力抓紧他的肩膀,似要将他的肩头捏碎。 那双深幽的黑眸,燃着沸腾热烈又难以名状的光芒,仿佛要将他拆解入腹…… 这哪里还是看同窗好友的眼神? 陆迟惊愕之余,脑海中飞快地闪过一个模糊又可怕的念头。旋即,便被这个可怕的猜疑骇住了。 他惊疑不定地调整呼吸,挤出一个还算平和的笑容:“殿下,你这是怎么了?我没打算走!殿下还是松手吧!我的肩膀都快被捏断了。” …… 陆迟温润俊秀的脸孔,笑起来的时候格外好看,也令人格外令人心安。 四皇子定定地看了片刻,终于缓缓松了手。 陆迟趁机略略后退一步,拉开彼此间令人窒息的距离,俊脸上露出些无奈之色:“殿下和李默相交多年,他什么脾气,殿下还不清楚吗?” “他说话语气冲,殿下多包涵一二便是。何必和他闹翻了脸。他毕竟是殿下的大舅兄,又有同窗之情。难道日后真得就此不再来往不成?” 陆迟故意提起李默,是想冲淡这份令人不安的气氛。 四皇子显然没有多提李默的心情,冷然道:“你怎么对我,你也看见了。不问青红皂白,就疑心于我,怒气冲冲前来诘问。他没拿我当好友,我为何还要迁就他?” 真的是“不问青红皂白就疑心于你”吗? 陆迟是性情温润没错,不过,这绝不代表他迟钝好蒙骗。相反,他细心敏锐聪慧,远胜常人。 陆迟没有揭穿四皇子显而易见的说辞,顺着四皇子的话音说道:“如此,殿下好好向他解释一番便是。闹到动手决裂的地步,又是何苦。” 四皇子冷笑一声:“决裂也罢!我已经忍他很久了!” 四皇子和李默之间的裂痕,其实很早就有了。 早在七皇子还是“六公主”时,对“六公主”倾心的李默,做出种种令人哭笑不得的举动。也令四皇子心生隔阂。 李湘如嫁入四皇子府后,李默时常登门走动。心疼妹妹的李默,见李湘如过得不顺心,对四皇子也分外不满。 矛盾堆积已久,盛渲之事,便成了彻底引燃积怨的导火索。 其中谁是谁非,一时也掰扯不清。不过,站在陆迟的立场,心里肯定站在李默一边。 身为同窗好友,吵架动手是一回事,以自身身份权势压人,可就是另一回事了。换了四皇子这般对他,他也会彻底心寒…… 事实上,他现在满心都是片刻前一闪而逝的骇人念头。只想迅速离开,好好理一理思绪。 只是,四皇子情绪极不稳定。陆迟不愿激怒他,只得虚与委蛇:“待过些时日,我去好好劝一劝他,让他来给殿下赔个不是。好友一场,情谊深厚,岂能说丢就丢。” 四皇子却道:“你不必去碰钉子了。再者,就算他勉强来了,我也不会理会。” 陆迟:“……” 陆迟也无话可说了。 过了片刻,陆迟故作轻松地说道:“天色已晚,殿下好生歇着吧!我也该回府了。” 四皇子没有任何再留下陆迟的理由了。 当陆迟转身离开的瞬间,如鬼使神差一般,四皇子忽地大步上前,伸手拥住了陆迟,沙哑着声音喊道:“子毓,你别走。” …… 陆迟身体一僵。 好友数年,两人曾同塌而眠过,区区拥抱不算什么了不得的亲密举止。 直至此时,陆迟才惊觉,自己是何等迟钝。 四皇子滚热如岩浆一般的激烈情感,复杂又强烈的情意,都在这个简单的举动里透露出来。 或许是因为这份感情积压得太久,终于无法压抑。 或许是因为在宫中接连遭受重挫,心情阴郁难解,令四皇子失了平日的自制和分寸。 四皇子如溺水之人抓住了救命稻草一般,就这么紧紧地抱住了陆迟。 陆迟神色变又了一变,很快,微笑着拍了拍四皇子的手背,半开玩笑地说道:“殿下今日心情不佳,不如早些回内宅,找一朵解语花好生伺候歇下。” 话语入耳,四皇子也终于惊觉自己太过冲动失常,故作镇定地松开手:“也好。你也早些回府歇下。过两日,便是殿试了。希望你能一举夺魁!” 陆迟笑道:“承殿下吉言。我也希望科考高中,为陆家光耀门庭,日后我也能堂堂正正地入仕为官。” 然后,拱手再行一礼,转身离开。 陆迟走得并不快,步履和平日一般无二。他清楚地察觉到有两道视线紧紧地落在他的后背。 是四皇子一直在看着他的背影。 如芒在刺。 不知为何,陆迟心中竟浮出这四个字。 直至他离开书房,走出四皇子的视线,这等被人紧盯不放的窒息不适感才稍稍退散。 陆迟的心情,并未因此轻松。 此时天色已晚,夜幕低垂,厚厚的云层遮住了月光。 陆迟的心情如夜幕一般晦暗无光。 正文 第五百九十八章 心事 一炷香后,陆迟出现在七皇子府外。 今日七皇子府人来人往,正门一直开着。门房管事眼尖地瞟到陆迟的身影,忙迎上前来陪笑:“奴才见过陆公子!” 陆迟将晦暗纷乱的思绪压下,冲着门房管事笑了一笑:“我来接微微回府。烦请你进去通传一声。”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你请陆少奶奶出府,我在这里等她。” 此时此刻,他着实没有见任何人的心情,只想立刻见到娇妻林微微。 门房管事应了一声,亲自去通禀。 过了片刻,门房管事回转:“请陆公子稍候片刻,陆少奶奶很快就来。” 片刻后,林微微的身影出现在陆迟眼前。 一同出现的,还有谢明曦。 林微微和谢明曦是同窗好友,陆迟和谢明曦也算熟悉。只是,今日见到浅笑盈盈的谢明曦时,陆迟心中忽地涌起复杂又微妙的唏嘘。 盛渲之死,无疑是七皇子夫妇手笔。 谢明曦虽是女子,心机城府之深,却远胜男子。便如此时,谢明曦竟看不出半分异样,和往日一般笑容如常。 这等城府,令人心惊,也令人情难自禁地生出戒备和畏惧。 谢明曦微笑的目光掠过陆迟神色复杂的俊秀脸孔,略一点头示意,将林微微送至陆迟手中,便转身回了府。 陆迟打起精神,挤出一丝笑容:“微微,天色已晚,我们也该回去了。” 林微微对陆迟何等熟悉,一看便知陆迟满腹心事,点点头应了下来。上了马车后,才柔声安慰道:“盛渲罪有应得,死得其所。你也别太难过了。” 马车里的风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林微微娇美的脸庞上蕴满了关切。如一缕阳光,驱走了陆迟阴暗不为人知的心事。 陆迟定定心神,冲林微微一笑:“嗯,我听你的。” 林微微这才放了心,问起了陆迟今日去淮南王府和四皇子的经过。 听到四皇子的名讳时,陆迟反射性地拧起眉头。待林微微疑惑地看过来时,立刻又装着若无其事,将之前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只除了四皇子异样的眼神和逾矩的拥抱。 此事,绝不能让林微微知晓。 从今日起,他要不动声色地疏远四皇子。 陆迟暗暗下定决心,面上半分未露。提起四皇子时,到底没了往日的亲密随和:“……李默和四皇子殿下今日大吵一架,又闹至动手的地步。昔日同窗之谊,算是彻底决裂了。” 林微微心思细密敏锐,总觉得陆迟今日有些不对劲。试探着问道:“你是不是也和四皇子殿下生了隔阂?” 陆迟笑容一顿,很快应道:“李默的猜疑,我也有。一想到四皇子殿下这般心狠无情,我心中便阵阵寒意。” “微微,我和四皇子殿下是同窗,更是好友。可我现在,忽然觉得我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或许,我日后也该和他保持距离才是。” 林微微听到这等话,心中骤然一喜,想也不想地点点头:“你说得对。以后,你就别去四皇子府了。” 她对四皇子的戒备提防,一日都未松懈过。每次四皇子邀陆迟去喝酒闲谈,她都会提心吊胆,又不便明言。免得惹来陆迟疑心。 现在,陆迟自己生出这样的念头,再好不过。 两人各怀心事,一同回了陆府不提。 ……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彻夜未眠。 隔日早晨,丽妃病倒了。 景荣宫的女官前来椒房殿禀报,俞皇后漫不经心地略一点头:“既是病了,就好生歇着,让太医瞧瞧开些药方。” 丽妃这一病,怕是好不起来了。 盛渲之死,对四皇子的影响极为深远。绝不止断了一臂这么简单。 四皇子,在储君之争里,彻底落入下风。 储君之位,即将落入三皇子之手……大齐皇权,也将落入她手中。 想及此,俞皇后舒展眉头,目中闪出愉悦的笑意。 隐忍多年,筹谋多年,终于等来了这一日。 “启禀皇后娘娘,”玉乔恭敬地前来禀报:“淑妃娘娘前来请安。” 淑妃性情温柔,礼数周全,每日早晚必来椒房殿请安。今日,淑妃穿了一身银红色宫装,妆容也比往日精致,目中闪着平日少有的神采:“臣妾见过皇后娘娘。” “免礼平身,坐下说话吧!”俞皇后含笑说着,和淑妃四目相对间,心中掠过心照不宣的快意。 淑妃入座后,陪着俞皇后闲话。却只字未提盛渲和淮南王府之事。 淑妃一直都是个小心谨慎又仔细的人。哪怕储君之位已稳稳落在三皇子手中,一日圣旨未下,便未成定局。她绝不会在此时轻狂得意。 过了片刻,贤妃和静妃也来了椒房殿。两人对着淑妃,比往日热络得多。 朝堂动向,素来和后宫风向密切相关。贤妃静妃也不是傻瓜,这等时候,再不向淑妃示好,还待何时? 当然了,示好也得有个度。不能太过殷勤碍了俞皇后的眼。 毕竟,俞皇后才是正宫,是三皇子的嫡母。 又过片刻,几位皇子妃进宫请安。 得意失意,一眼看过去便知。 萧语晗眉眼含笑,神采熠熠。李湘如正好相反。浓厚的妆容,也遮掩不住微红的眼眶和满面的憔悴。 若不是怕告病太过惹眼,李湘如今日根本不想进宫。 谢明曦瞥了如坐针毡的李湘如一眼,扯了扯嘴角,故意问道:“四皇嫂今日面色不佳,莫非是身子不适?还是昨天夜里没睡好?” 众人的目光一起看了过去。 李湘如心里暗暗咬牙切齿,面上还得挤出笑容:“七弟妹这般关心,真令我受宠若惊了。” 言下之意是你怎么这般多管闲事。我面色好不好,和你有什么关系。 谢明曦微笑着继续捅刀子:“我们妯娌,亲如姐妹一般,关心也是应该的。四皇嫂可得好生保重身体才是。” 李湘如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声。 没等小朝会散朝,卢公公便打发小内侍前来送口信。 建文帝已吩咐内阁议立储之事。 正文 第五百九十九章 立储(一) 立储! 两个字一入耳,众人俱是精神一振。 立储之事悬而未决,也成了众人最惦记之事。不管是什么结果,也确实到了尘埃落定的时候了。 萧语晗目中隐含喜意,面上倒是稳得住,并未露出自得骄矜之色。 俞皇后看在眼中,暗暗点头,张口道:“立储之事,非同小可。不过,这等国之大事,自有皇上和诸阁老尚书们商议定夺,本宫和你们都无需操心。” 不管心里如何做想,众人都未露于面上,一起恭敬应下。 立储不是小事。建文帝吩咐议立储之事,接下来便是内阁议储,百官也可以各上奏折,请立储君。待到最后,建文帝会选出“众望所归”“最得人心”的皇子为储君,然后正式下旨立储,行册立东宫大典。 这个过程,往少了说,也得两三个月。 别看丽妃称病,贤妃静妃对着淑妃又这般亲热。一旦开始议立储,丽妃的病保准几日就好。贤妃静妃也会绞尽脑汁,为各自的儿子出力。 不到最后一刻,谁也不会轻言放弃。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打量一圈,最后,目光落在萧语晗的脸上。 萧语晗冲谢明曦笑了一笑。 谢明曦笑着说道:“芙姐儿生得冰雪可爱,几日不见,我心中便惦记得很。今日正午,我便去三皇嫂府上瞧瞧芙姐儿,顺便蹭一顿午膳。” 萧语晗抿唇一笑:“好,待会儿你坐我的马车。” “我也去!” 尹潇潇反射性地冲口而出。 然后,便接收到了来自婆婆静妃不快的一瞥。 七皇子和三皇子沆瀣一气,谢明曦去三皇子府也就罢了,你跟着凑什么热闹? 尹潇潇:“……” 尹潇潇心里既憋气又委屈,硬生生地改口道:“我怀着身孕,不便四处走动。还是不去了。” 萧语晗笑着嗯了一声,心里暗暗叹口气。 她和尹潇潇感情深厚。奈何此时是立储最关键之时,四皇子绝不会甘心认输,五皇子也少不得争上一争。这等时候,她和尹潇潇不宜太过亲近。 倒是七皇子夫妇,早已摆明立场。如此强大的助力,萧语晗自要着意拉拢示好。 …… 给俞皇后请安之后,众皇子妃各自出宫。 谢明曦果然和萧语晗同乘一辆马车,去了三皇子府。 尹潇潇气闷地上了自己的马车,那股憋闷,在心里徘徊不去。良久,化为无声的叹息。 嫁入天家,一世的尊荣体面风光……在外人看来,确实如此。只有身在其中,才知个中滋味。 昨日血腥的一幕,蓦然浮上脑海。 尹潇潇胃里又是一阵翻腾,马车一停,哇啦一声,又吐了个干干净净。 这一日,五皇子半夜才回府。 五皇子不想吵醒妻子,蹑手蹑脚地要去书房。尹潇潇已揉着眼睛从床榻上坐了起来:“你怎么回来得这么晚?” 五皇子歉然一笑:“都怪我不好,刚才就该直接去书房。一推门,就将你闹醒了。” 尹潇潇叹了口气:“你没回来,我心里一直不踏实,翻来覆去一直都没睡好。” 五皇子坐到床榻边,将尹潇潇搂入怀中,手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低声笑问:“是不是孩子又闹你了?” 尹潇潇摇摇头,然后低声道:“今日的小朝会上,父皇命内阁议立储之事。我这一日,总有些心慌意乱。” 过了片刻,又低低问道:“这储君之位,你是争不过三皇子的,还是别争了吧!” 五皇子笑容一敛,放在尹潇潇小腹上的大手,久久未动。 尹潇潇心跳急促不稳,抬头看向自己的夫婿。 那张熟悉爱笑的俊脸,此时逆着光,看不真切,有些异样的陌生。 过了许久,五皇子才缓缓张口:“潇潇,如果三皇兄是嫡出,这储君之位没人敢和他争。如果他是长兄,我也不会和他争。” “可是,他既不占嫡,也不占长,论才能,在众兄弟中也不是最出众的。” “凭什么这储君之位就是他的?” “我不服!二皇兄不服!四皇兄不服!便是支持三皇兄的七皇弟,也绝不是真的心服。只是,他生母被幽禁,为皇子的时日最短,势力最弱。这才退让不争,改而大张旗鼓地支持三皇兄。” “潇潇,自你嫁给我之后,我凡事都听你的。唯有此事,我不愿听,也不能听。” “不管如何,我都要争上一回。否则,我绝不会甘心。” 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尹潇潇怔怔地看着神色坚定的五皇子,心里涌起丝丝酸涩和彷徨。仿佛置身在无边的暗夜中,不知前路如何,只能茫然前行。 两滴眼泪,不知何时滑出了眼角。 五皇子俯下头,在她的脸上温柔亲吻,吻去她的泪水。然后在她的耳边轻叹:“你放心。我不会豁出命去搏。儿子还没出世,我还要当一个好父亲,做你的好丈夫。” 尹潇潇哽咽着嗯了一声,泪水再次滑落。 …… 盛鸿也是深夜才回府。 谢明曦还未睡下,坐在床榻上看着手中的。听到脚步声,谢明曦没有下榻相迎,只抬眼看了过来。 温暖的烛火下,那张秀美的熟悉脸庞,浮着熟悉的清浅笑意。 盛鸿心头一热,上前搂住谢明曦,俯头深深一吻。 急促的呼吸交融在了一起。 许久后,盛鸿才抬起头来,眼中闪着亮得惊人的光芒,声音沙哑低沉:“明曦,我的胳膊已经好了。” 所以,今晚也该是他一展雄风的时候了。 谢明曦:“……” 谢明曦还没来得及啐一口,比之前更灼烫更热切的吻又落了下来。 红色的纱帐掩住了一室的旖旎。 良久。 一切平息后,谢明曦全身微湿,面颊绯红,心跳急促,呼吸紊乱。 盛鸿也没比她好到哪儿去,神色间却尽是餍足和自得。在她耳边低声调笑:“感觉如何?” 谢明曦调整呼吸,努力让自己平静平息下来:“尚可。” 只是尚可? 盛鸿不乐意了,立刻道:“我再努力一回。” …… 正文 第六百章 立储(二) 梆!梆!梆! 打更的梆子声遥遥传来! 五更了! 谢明曦反射性地睁开眼。然后,难以言喻的酸痛毫不客气地席卷而来。全身像被巨石碾压过一般,抬一抬胳膊,都觉得酸软无力。胸前后背俱是羞人的印记,纤细的腰身处也留下了双手用力握过的青淤…… 这个盛鸿! 仗着精力足体力好,肆意折腾胡闹…… 昨夜种种荒唐在脑海中一闪而逝。 谢明曦面颊微热,从床头拿过中衣穿上,遮掩住身上的痕迹。之后才唤了从玉扶玉进来,伺候梳洗更衣。 盛鸿倒是还有余力。四更天便起身去了练功房,练了一个时辰后沐浴更衣,神清气爽满面春风地来了。 “明曦,”盛鸿亲昵地喊了一声,很自然地俯身,在她额头落下一记轻吻。 湘蕙等人默默移开目光。 谢明曦瞪了盛鸿一眼。 在私下里怎么亲热都无妨,当着丫鬟内侍们的面,也不收敛些。 盛鸿咧嘴一笑,在谢明曦的身侧坐下,殷勤地为谢明曦盛了一碗温热喷香的鸡肉香菇粥,再夹起一个小巧的银丝卷,然后再夹菜。忙得不亦乐乎。 谢明曦心安理得地领受。 用完早饭后,两人便要各自进宫。 一个去后宫,一个去上朝。 盛渲之事已经了结。眼下更急切更紧迫的事就在眼前。盛鸿早已放弃争夺储君之位,向三皇子投诚。自然要不予余力地推动三皇子夺储之势。 两人早有默契,谢明曦和三皇子妃萧语晗走动,站到一条阵线。 盛鸿要做的事更重要。 …… 这件事,其实也不算复杂。 就是抢在百官之前先上了一道奏折,请立三皇子为储君而已。 “……三皇兄盛澈,才学出众,心性敦厚,聪慧多智,忠孝仁义。正是大齐储君的最佳人选。儿臣举贤不避亲,恭请父皇,立三皇兄为储君。” 这道奏折一出,众皇子的面色都有些微妙。 四皇子面沉如冰,五皇子神色复杂。 便是对储君之位没什么野心的二皇子,看着盛鸿的目光里也多了几分微妙。 身在天家,生来就是矜贵的皇子。在没有嫡皇子的情况下,哪一个庶出的皇子能对皇位不动心?不到最后,谁都不会放弃全力一搏的机会。 这个盛鸿,竟真得对皇位没半分野心! 竟真得甘心退让! 竟真的甘愿推三皇子上位! 简直……就是皇子中的奇葩! 建文帝深沉不可测的目光掠过七皇子盛鸿。 三皇子也未料到盛鸿行事如此干脆利落,心中颇为愉悦,面上却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忙拱手启奏:“七皇弟如此盛赞,儿臣委实愧不敢当,更不敢担如此重任。” 三皇子便是再想做储君,口中也要自谦客套一番。 三皇子这番话,谁都没放在心上。更没人会不知趣地在此时提起三皇子“才干平庸”“不够果决”之类。 几位阁老,心中各有所思,并未出言。 推动立储之事,也不宜操之过急。 先让门生下属们打前阵,身为内阁重臣,不张口则已。一旦摆明车马支持哪位皇子,身上便落下印记。也关乎着日后的官运前程。必须要慎之又慎。 倒是户部的萧尚书,此时也上前两步,将三皇子大大赞扬一番,然后恭请立三皇子为储君。 建文帝神色未变,不置可否,奏折留中不发。 接下来的数日,各种请立储君的奏折,会如雪花般而来,呈至圣前。 …… 建文帝所料没错。 接下来的几日里,百官们纷纷上奏折。 有夸三皇子敦厚的,有夸四皇子文武双全的,有启奏五皇子聪慧能干的,便是患有口疾的二皇子,也有些官员上奏折请立为储君。理由也是现成的,二皇子是庶长皇子,有嫡立嫡,无嫡立长。 紧接着,言官御史们开始出动了。 先是有御史弹劾四皇子在兵部肆意审问官员,再后来,便有言官上奏折,弹劾三皇子在户部贪墨弄权。 二皇子五皇子也没能消停,各种弹劾的奏折,弹劾的理由也各式各样。诸如二皇子有口疾焉能为储君,诸如五皇子既不占长也不出众根本根本不配为东宫等等。 朝堂上一片纷乱,后宫里也不安宁。 李太后小病一场,建文帝亲自去探病。 丽妃每日待在李太后身边伺疾,建文帝一来,神色略显憔悴的丽妃忙起身行礼。 建文帝看丽妃的眼神颇为温和:“母后生病,你一直细心伺疾,朕心里也觉安慰。” 丽妃柔声应道:“这都是臣妾分内之事。” 李太后拉着建文帝的手,语重心长地叮嘱:“立储之事,非同小可。皇上可别一时冲动,也别被人哄昏了头。要挑储君,就该挑文武双全什么都最出众的皇子。” 建文单淡淡反问:“依母后所见,哪个皇子最出众?” 李太后倒是没什么不敢说的,她是太后,是建文帝的亲娘,所有皇子都是她的皇孙。她身为祖母,偏爱哪一个就抬举哪一个:“哀家觉得,四皇子就很好。” 建文帝冷冷地扫了丽妃一眼。 丽妃垂下头,不敢看建文帝冷凝的龙目。 建文帝站起身来:“母后好生养病,朕还有奏折没批阅,这便先去移清殿了。”没等李太后吭声,便拂袖而去。 李太后被气得脸发白,随手便摔了茶碗。 她这个亲娘说的话,对建文帝而言,根本没什么分量可言了。建文帝没有出言指责,起身离去的态度却更伤人心。 丽妃更是心冷如寒冰。 岳尚书一直在为四皇子奔走,也暗中搭上了李阁老,在朝中为四皇子造势。她人在后宫,却已失了宠爱,根本没有私下见建文帝的机会。只得在李太后这处下功夫。 李太后和俞皇后素来不对盘,对三皇子也不怎么待见。听了丽妃的怂恿,故意装病,引来建文帝,然后出言试探。 试探的结果已经很明显了。 因盛渲之事,建文帝已经彻底厌弃四皇子,根本就没立四皇子为储的打算。 正文 第六百零一章 高中(一) 盛鸿在宫中自有眼线。 建文帝在慈宁宫的一言一行,很快便传入盛鸿耳中。 谢明曦听闻之后,扯了扯嘴角,露出讥讽的冷笑。 李太后对建文帝的影响力越来越弱,丽妃这一招棋是彻底走错了。不但没能为四皇子争来半分好处,反而令建文帝愈发不满。 盛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立储之势已十分明显。请立三皇兄为储君的朝中官员最多,其次是四皇兄和五皇兄,二皇兄略少一些。” 谢明曦笑着瞥了盛鸿一眼:“莫非请立你为储君的,一个都没有?” 盛鸿脸皮厚如城墙,闻言悠然一笑:“我已尽力低调,也早已摆明态度,不会争储。奈何天生优秀,难逃众人慧眼。依然有两份奏折,请立我这个七皇子。” 朝中有资格上奏折的官员少说也上百,才两份请立的奏折,亏他有脸提。 谢明曦挑眉一笑:“哦?是谁没长眼,竟请立你为储君?” 盛鸿泰然自若地答道:“一个是户部的谢郎中,另一位是礼部的梅主事。” 谢明曦:“……” 那位户部的谢郎中,是她的亲爹盛鸿的岳父谢钧! 另一位梅主事,则是梅妃娘娘的堂兄,盛鸿得称呼一声舅父。 既无强有力的外家,岳家也没好哪儿去。连个正儿八经为盛鸿撑场面的重臣都找不出来。在一众皇子里,也算是十分可怜了。 谢明曦一脸同情地轻叹:“还好你没有争储之意。不然,就凭你这点声势,怕是要笑掉众人大牙了。” 盛鸿:“……” 这么伶牙俐齿的,尝起来一定很甜。 想到就做,七皇子殿下果断地将娇妻搂进怀中,狠狠吻上那张气死人不场面的红润嘴唇。 谢明曦并未推拒。 新婚情热,年轻的身体似有旺盛的用不完的精力。于她而言,也是新奇又陌生的欢愉。这一纠缠,便又到了半夜,直至两人都筋疲力尽才睡下。 隔日四更天,谢明曦硬是和盛鸿一同起身,一起去了练功房。 盛鸿有些心疼:“时间还早,你再睡一个时辰再起身。” 谢明曦却道:“你每日起床习武不缀,我也一样。” 练好刀法,连带着强身健体。说不定到了什么时候,过人的身手就能救自己一命。盛鸿当日的遭遇,便是明证。 盛鸿见她神色坚定,只得闭上嘴,不再多言。 不过,在两人动手过招之际,盛鸿未尽全力,不动声色地让了谢明曦一回。 谢明曦何等敏锐,很快便察觉出来,有些不快地收刀,后退数步:“谁要你相让了!再不全力出手,我饶不了你!” 盛鸿:“……” 盛鸿有些无奈地一笑:“我不是心疼你昨夜太过劳累了嘛……诶诶诶,别动气别翻脸,我这就全力出手,绝不留情!” 两人一边低声调笑,一边动手过招。 …… 宫中发生的事,当然瞒不过俞皇后的耳目。 隔日,俞皇后去了慈宁宫探病。 之后,俞皇后又召丽妃进椒房殿,不轻不重地敲打数句:“……身为宫妃,当恪守本分。为母后伺疾便罢了,不该说的话,还是少说为好。否则,挑唆得母后和皇上不和,母子离心,你如何担待得起?” 丽妃哪里敢认下这等罪名,张口辩驳:“皇后娘娘误会了。臣妾从未在太后娘娘面前多言。太后娘娘是真心看重四皇子,这才向皇上提起……” 话音未落,俞皇后似笑非笑地扬起嘴角:“哦?这么说来,倒是本宫冤枉你了。” 俞皇后威势日隆,目光一扫,丽妃便心中一凛,呼吸不畅。 只是,这等时候,丽妃万万不肯示弱。她维持着恭敬的神色,轻声应道:“立储是国之大事,臣妾是四皇子生母,更应避嫌。去慈宁宫伺疾,是臣妾一片孝心。臣妾绝不敢生出半分别的心思。还请皇后娘娘明鉴。” 俞皇后淡淡道:“你没有半分别的心思是最好。若敢挑动得后宫不宁,本宫第一个饶不了你!” 丽妃咽下心头的羞辱,低声应是。 在宫中便是如此。得势之人,手握权柄,可以肆意张狂。 失势又失意的,便只能委屈隐忍了。 …… 在立储的风潮里,今年的新科状元陆迟,迎来了人生中最重要的喜事。 林微微也查出了两个月的身孕。 喜当爹的陆迟,喜出望外,紧紧攥着林微微的手:“微微!你有喜了,要当娘了!我要当爹了!” 考中状元,也不及娇妻有喜带来的狂喜。 陆迟那副喜翻了心的傻样,逗得林微微轻笑不已。 这些时日,陆迟一直心事重重。殿试之后,要等半个月才会正式放榜。她特意挑在这一日,宣布有喜之事。 双喜临门之下,陆迟神色间的阴郁一扫而空,眉眼间俱是喜悦的光芒。 “我这就打发人去林府报喜。”陆迟高兴之余,也没忘了这么要紧的事。 林微微有些羞涩忸怩:“这倒不必。我几日前便悄悄将此事告诉母亲了。” 陆迟先是一愣,旋即有些不满:“这等喜讯,我这个做父亲的应该第一个知道才对。” 林微微清了清嗓子:“其实,谢妹妹是第一个知道的。后来,去七皇子府那一日,同窗好友们也都一一知晓。” 陆迟:“……” 所以,他这个亲爹反而是最迟知道喜讯的一个? 陆迟心情颇为复杂,半晌才道:“以后再有此类喜讯,你可别瞒着不说了。一定要第一个告诉我这个夫婿。” 林微微应得又乖又甜:“好好好,我都听你的。” 也就是嘴上应着罢了。 两人青梅竹马,对彼此的性子熟稔得很。陆迟哑然失笑,却未揭穿林微微,握着她的手笑道:“微微,今日是我生命中最欢喜最难忘的一天。” 林微微将头依偎进他的怀中,心中同样溢满了喜悦。 “启禀公子,四皇子殿下亲自前来道喜。”门房管事笑着来禀报。 林微微笑容一顿,一抬头,就见陆迟脸上的笑意也淡了几分。 …… 正文 第六百零二章 高中(二) 半个月来,陆迟再未踏进过四皇子府半步,也未再见过四皇子。 只是,眼下四皇子亲自上门来了,总不能避而不见。 林微微的一双妙目落在陆迟的脸上,轻声问道:“陆大哥,你是不是不想见四皇子殿下?” 陆迟和四皇子是同窗更是好友,相交数年,感情颇佳,来往密切。像这般半个月未见面的,几乎从未有过。 陆迟为何忽然和四皇子这般疏远? 是为了盛渲之事?抑或还有其他缘故? 在林微微的注目下,陆迟神色如常,不见半分异样:“我和四皇子殿下是同窗好友,怎么会不想见殿下。” 有些隐秘,根本不能诉之于口。 他也羞于出口,免得污了娇妻之耳,更令她忧心牵挂。 林微微一时看不出什么,也未再追问。 过了片刻,四皇子迈步走了进来。 陆迟携着林微微上前,一起行礼:“见过殿下!” 四皇子连日来的阴霾心情,在见到陆迟的刹那骤然明朗了起来。素来冷凝的俊脸,也浮出了一丝笑意:“子毓高中状元,可喜可贺!我听闻喜讯后,立刻前来贺喜。” 身后几个内侍,手中俱捧着厚厚的锦盒。 陆迟笑道:“多谢殿下。” 身侧的书童上前接了贺礼。陆迟请四皇子坐了上首,林微微身为女眷,本该避嫌。不过,今日陆迟只字未提,林微微便也厚颜留了下来。 倒是四皇子,颇觉林微微碍眼,下意识地瞥了她一眼。 林微微抿唇微笑,安然端坐,一脸从容。 这是我的夫婿,我就在他身边坐着,谁也管不着。 四皇子目光暗了一暗,转头看向陆迟,短短数句后,陆迟依然没有独自请他去书房的意思。 四皇子将心头翻涌的阴郁憋闷按捺下去,坐了片刻,便起身离开。 陆迟和林微微一并起身相送。 一直到离开,四皇子都没找到和陆迟独处说话的机会。 …… 四皇子刚离开,七皇子夫妇便联袂而来。 盛鸿和陆迟关系平平,不过,谢明曦和林微微却是闺中密友,交情莫逆。谢明曦要登门来道贺,盛鸿索性也一并来了。 陆迟颇为客套地请盛鸿去了书房。 谢明曦和林微微则去了内室说话。 “四皇子刚才来道喜,陆大哥没有请他去书房说话。”林微微略略蹙眉,压低声音道:“我总觉得,陆大哥似察觉到了什么。” 不然,以陆迟的性子,不会忽然这般冷落疏远好友。 谢明曦淡淡道:“他有所察觉,主动疏远四皇子,最好不过。” 林微微又轻叹一声:“这半个月来,他心事重重,在我面前还要装着若无其事。我看在眼里,只能装着什么也没察觉。” 真是憋闷。 谢明曦轻轻拍了拍林微微的手背,温声道:“此事还是别说穿为好。便让陆迟自己去处置此事,你当做什么都不知道。” 顿了顿,又低声道:“林姐姐,日后你要多加小心。尤其是入口的吃食,更要慎之又慎。” 话中之意,令人心惊。 林微微面色一变,霍然抓住谢明曦的手:“谢妹妹,你的意思是……” 谢明曦深深看了林微微一眼:“林姐姐,我的意思,你应该清楚才对。” 聪明人说话,无需说得太过明白,点到即止。 林微微确实听明白了。 正因为明白,也才更心惊。 四皇子难道还敢对她下毒手不成?女子善嫉,因嫉恨做出什么事都有可能。四皇子难道也会因爱而不得生出阴暗扭曲的心思来? 林微微越想越是心惊,下意识地用力抓紧了谢明曦的手。 因力气过大,手劲也不免大了些,谢明曦的手被抓得一阵疼痛,却没出声,只轻轻说道:“林姐姐,别怕。” “他便是想动手,也绝不敢明目张胆,只会暗地里动手。” “你心中有数,先将身边人肃清。一定要留最稳妥可靠之人贴身伺候。衣食住行皆要留心。你如今怀着身孕,要忌口之处颇多。入口的吃食,更要加倍仔细。” 林微微深呼吸一口气,点了点头。 …… 这一科春闱,陆迟高中状元。 考中榜眼的,是赵奇。 中了探花的少年,则是寒门学子叶景知。 李默名次稍低,亦是二甲进士。秦思荨的夫婿陈湛,名次更低一些,是二甲最后一名。谢兰曦的夫婿萧宇凡,颇有些遗憾地落在三甲,也就是俗称的同进士。 不过,同进士也是进士,能在三千举子当众考前三百,也着实是喜事了。 新科进士中,涌出了众多年轻人。一甲前三名里,年龄最大的陆迟,也只弱冠之年。年龄最小的,当属叶景知,今年只有十八岁,尚未定亲。 这般年轻俊彦,竟还没娶妻? 朝中重臣们掂量一回,到底觉得叶家毫无根基不宜结亲,并未出现争抢乘龙快婿的盛景。倒是官职低一些的几位官员,颇为欣赏年少得志的叶景知,也流露出结亲之意。 叶秋娘做完月子后,便随丈夫余安一起进了七皇子府。 胞弟高中探花,叶秋娘心中极是欢喜,特意告假一日,回了叶家。 叶秋娘满心欢喜地回家去,傍晚时一肚子气闷地回来了。 谢明曦目光一扫,便觉有异,随口笑问:“叶公子中了探花,这等喜事,你怎么没点喜色,倒是满脸愁容?” 叶秋娘无奈苦笑:“不敢瞒着七皇子妃。二弟一心苦读,一直未曾定亲。如今中了探花,明里暗里透了口风想结亲的也有几家。我今日回去,就是想问一问他,到底是何心意。” “没想到,二弟竟说不想成亲。” 十八岁的少年,年龄着实不算小了。竟然还不肯定亲成亲,叶秋娘这个亲姐姐,焉有不急之理。 谢明曦哑然失笑。 原来是这等事。 “或许是缘分未到,也或许是读书读得久了,还未到慕少艾的年龄。”谢明曦随口笑道:“说不定,过上一年半载,他自己想通了。哭着喊着要成亲,你想拦都拦不住。” …… 正文 第六百零三章 弹劾 时间一晃,进了三月。 阳光明媚,春暖花开。 一众皇子,却未感受到明媚的春意融融。 立储的风波愈演愈烈,一直隐忍未动的尚书阁老等一众重臣们,也无可避免地被牵涉其中。 四皇子一派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要命的狠招。 礼部忽然曝露出今科春闱考题泄密,有十余位新科进士被牵扯其中。 在大朝会上,李阁老上了一份奏折,弹劾岳尚书“尸位素餐”“装聋作哑”“无所作为”!从头到尾未提三皇子一个字,却比生生捅三皇子一刀还要阴狠! 什么是尸位素餐?什么是装聋作哑?什么是无所作为? 岳尚书是礼部尚书,三皇子被建文帝安排进礼部当差。按理来说,皇子名义上统领礼部,并不是凌驾一部尚书之上。只是,三皇子想做出一番成绩来,必然要争权夺权,安插自己的人手。 此次春闱,照例是由岳尚书操持。三皇子不甘被晾在一旁,硬是插了一脚,将印制考题之事抢到了自己人手中。 岳尚书心中憋闷,一声不吭地忍了下来。这就是尸位素餐! 负责印制考题的齐郎中,暗中以万两高价卖了一道考题。一共卖出去三十份,就是整整三十万两。这三十万两,有多少被齐郎中吞下,又有多少孝敬了三皇子?岳尚书明明心中有数,却未吭声。 这就是装聋作哑,这就是无所作为! 李阁老这一弹劾,站在百官中的齐郎中当场就吓软了腿,扑通一声跪下,连声辩白,绝无此事。 岳尚书却是一脸羞惭,老泪纵横,只说了一句:“老臣无能!” 然后,跪下认罪! 岳尚书依旧只字没提三皇子,口口声声说自己未能及时察觉,待知晓时,春闱殿试已过,新科进士的名单已昭告天下。他这个礼部尚书,没勇气揭露此事。 只是,纸包不住火。有落榜的举子心中不忿,私下去了李府将此事密报给李阁老。今日李阁老在朝堂之上弹劾自己,自己不敢也无力辩解,甘心认罪。 齐郎中在礼部做的那些事,自然也有人作证。当下,礼部右侍郎便挺身而出,一张口便是一串人名。 这些人,都是齐郎中的同谋。 更清楚地说,都是三皇子在礼部拉拢之人,是三皇子党。 齐郎中面色惨然,矢口否认。右侍郎又拿出了更强有力的明证,呈上了齐郎中的一本秘账。上面清楚地记录着买考题的举子姓名,以及齐郎中上下打点的金银。 第一笔,就是送给三皇子的,整整十五万两。 …… 众臣哗然。 今日朝堂这一幕,四皇子党分明是有备而来。 岳尚书这一手确实狠辣,不惜将自己的前程声名也一同陪送进去。全然一副“只要损敌一千不惜自损八百”的架势。 建文帝气得额上青筋毕露,面色阴沉,目中满是怒火。 春风得意的三皇子头脑嗡嗡作响,后背冷汗涔涔,已经彻底笑不出来了。 齐郎中确实是他的人,印制考题的差事,也是他从中出力才落到了齐郎中的头上。可高价卖考题之事,他是真的不知情…… 不,也不能说是全然不知情。 前些时日,齐郎中悄悄送来十五万两的银票。这么一笔巨银,来路显然不那么正当。他正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之时,以为齐郎中以别的门路弄来了银子孝敬自己,理所当然地收下了。 怎么也没想到,这十五两银子竟是这么一个烫手山芋……现在想辩驳,也来不及了。 盛鸿心里也是一沉。 四皇子外家和岳家在朝堂中颇为势力,联手设下这一局,将三皇子彻底绕进了坑里。 三皇子脸孔泛白,强做镇定,上前两步:“启禀父皇,前些时日,齐郎中确实曾暗中送了银票来。不过,儿臣并未收下。齐郎中之前的所作所为,儿臣也一概不知。” 此时此刻,只能拒不承认。反正那十五万两银票没做记号,他就是不认,谁也奈何不了他…… 就像当日的四皇子一样,狠心将盛渲推出来做替死鬼。他也将齐郎中推出去便是。 可惜,三皇子忘了一件事。 不是所有棋子,都甘愿做一颗废棋。不是所有人都心甘情愿地认罪赴死。 跪在殿中的齐郎中,扭曲着脸孔叫嚷起来:“三皇子殿下,那银子你明明就收了。你可不能收了银子就不认啊!” “若不是为了讨殿下欢心,我又怎么会冒这么大的风险卖考题捞银子。三十万两,殿下一个人就拿了一半。我四处打点,自己只留了五万。” “殿下可不能置我于不顾啊……” 建文帝面色越来越难看。 一众朝臣的神色也各自微妙。 三皇子脸都黑了。 盛鸿上前一步,厉声打断歇斯底里的齐郎中:“混账东西!到这等时候,你竟然还敢胡乱攀咬!将脏水泼到三皇兄的身上!分明是有人暗中指使!父皇英明,岂会被这点阴谋伎俩所蒙蔽!” 紧接着抬头拱手,朗声说道:“父皇,科举舞弊,绝非等闲小事。更不能因一言定罪!儿臣恳请父皇,下令彻查此事。还三皇兄一个清白!” 建文帝阴沉着脸道:“准奏!” 这等时候,盛鸿挺身而出,远远胜过三皇子“自辨清白”。 一身冷汗的三皇子,向盛鸿投去感激的一瞥。 只要先熬过朝堂这一关,待到后面“彻查”的时候,总有做手脚的机会,还有机会翻盘…… 三皇子有多感激感动,四皇子就有多恼怒愤恨。看着盛鸿的目光阴沉冷厉,如飞刀一般冷飕飕的。 可惜,目光杀不了人。 要是能杀人,盛鸿早在四皇子的凌厉目光下死了数回了。 盛鸿不但毫发无伤,而且精气神好的很。散朝后,神色泰然地冲四皇子笑了一笑,才悠然离开。 四皇子面色愈发阴沉。 不过,在对上三皇子蕴满怒意的目光时,四皇子的心情又迅疾好转,换上了从容的笑容。 这一回,定要剥掉你一层皮! 正文 第六百零四章 亲疏 随着时间的流逝,立储之争也愈发激烈。 二皇子五皇子暗中都有举动,三皇子四皇子之争,更是从台下转变至台上,成了实打实的明斗! 四皇子党这一招,出得既快又准又狠! 科举取士,是国之大事。站在朝堂上的文臣们,都是从科考中脱颖而出,从低等官员做起,熬上二三十年,才有为一部尚书或入内阁的机会。 建文帝对每三年一次的春闱,极其重视。 三皇子冲什么下手不好,非要在春闱里捞银子? 退一步说,就算三皇子真的不知情,齐郎中送那么一笔巨额银票来,难道就没生出点疑心?怎么敢就这么收下来?现在算是掉进泥坑里,怎么也洗不清了。 散朝后,建文帝独自召三皇子进了移清殿。说了什么,众人不得而知。 一个时辰后,三皇子出来的时候面色颓唐,难看至极。 玉乔早已在移清殿外等候,见了三皇子,忙上前行礼:“启禀殿下,皇后娘娘有请!” 摊上这么一桩糟心事,三皇子心情十分阴郁烦闷。只是,俞皇后相召,又不能不去。应了一声,硬着头皮去了椒房殿。 不出意料,迎头便是一阵怒骂。 “蠢货!” 俞皇后满面怒容,声音里满是失望和恼怒:“本宫早就叮嘱过你,凡事都要小心谨慎。你就是这般谨慎的吗?” “那个齐郎中送你银子,你问都没细问,就敢收下。是谁给你的胆子!” “今日朝上,李阁老上奏折弹劾,岳尚书甘心认罪,礼部侍郎连齐郎中暗中写的账本都拿了出来。他们这分明是早有预谋,几个月前就给你设好了圈套。你倒是半点都没辜负他们期望,干脆利落地跳进人家挖的坑里。” 三皇子被骂得面色如土,低头认错:“母后责骂的是,都是儿臣糊涂。” 俞皇后冷笑一声:“你不是糊涂,是自以为胜券在握,便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本宫说过的话,你也不必放在心上了。” 三皇子今日身上的冷汗就没消停过,口中阵阵发苦:“母后误会儿臣了。母后说过的话,儿臣字字句句都记在心里,不敢有片刻或忘……” “这里没有外人,本宫无暇听这些废话!”俞皇后冷冷打断三皇子:“这些年来,本宫不遗余力地抬举你,这储君之位,只能你来做,也非你不可。” “这件事,本宫会吩咐下去,替你抹平。皇上那边,本宫也会为你说情。” “在立储的旨意未下之前,你一举一动都不能再出错。否则,本宫第一个饶不了你!” 你以为储君之位只是你一个人的吗? 错了! 这是我这个嫡母费尽十余年的心血,为你一点一点筹谋而来。如今只差这临门一脚,我绝不容有半点闪失! …… 三皇子被俞皇后严厉无情的话语压得抬不起头来,低声应是,然后告退。 退出椒房殿时,三皇子的额上亦满是冷汗。心里除了畏惧之外,更多的是从不曾诉之于口的愤恨和怨怼。 诸皇子中,他最受俞皇后青睐。 这份青睐,都建立在他的生母同姓俞的基础上。 俞皇后看他的目光里,从无真正的温暖关切。 稍有行步差池,等待他的便是如狂风骤雨一般的严厉训斥。 这让他心里如何能不怨不恨? 总有一天,他会坐到万人之上的龙椅之上,手握至高权柄,再不受任何人的管束。总有一天,他会扬眉吐气,看众人匍匐在自己脚下。便是俞皇后,也不能例外。 总有那么一天! 三皇子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转身去了景祥宫。 素来温柔从容的淑妃娘娘,急得像油锅边的蚂蚁,紧紧攥住三皇子的手,连声问道:“阿澈,你父皇是不是大发雷霆?将你召至移清殿,有没有问罪于你?皇后娘娘是不是也责备你了?” “你别慌!也别怕!这件事,一定能安然解决。” 这才是他的亲娘! 那个厉声斥责的嫡母,对他从无真正的疼爱呵护!真心待他的,唯有他的亲娘! 三皇子定定神,低声说道:“我没慌,也没怕,母妃也放宽心。刚才母后说了,会暗中命人抹平此事,也会在父皇面前为我说情。” “四皇子以为此事就能打垮我,实在是太可笑了!” “储君之位,只会是我的。” 也只能是他的。 淑妃情绪稍稍平稳下来,看了满面戾气的三皇子一眼,柔声低语道:“阿澈,我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只是,眼下唯有皇后娘娘全力助你。哪怕你心中再不痛快,这口气也得憋着忍着。” “我心头这口气,已经整整憋了十九年。” “从你出生的那一日起,我就知道,这大齐天下是你的。” 是我们母子的。 淑妃在心中默默补了一句。 不能诉之于口的话,从淑妃的目中流露出来。三皇子长舒一口气,神色略略振奋:“母妃,总有一天,我会让你舒心的好日子。” 什么才是舒心的好日子? 淑妃仿佛已看到了那一天,舒展眉头,微微笑了起来。 四皇子出招再狠辣,也只是徒劳而已。 建文帝绝不可能立四皇子为储君。这储君之位,早已是三皇子的了。 …… “蠢!” 身为皇子妃的谢明曦,消息同样灵通。盛鸿尚未回府,朝堂上发生的事,谢明曦便已知晓。 半夜,盛鸿回府,将白日发生之事一一道来。 谢明曦给出了十分中肯的评价:“三皇子真的蠢!有皇后娘娘出力,他已稳占上风。这等时候,少做少说少错,以稳为上。” “他偏偏要去伸手接那十五万两银子的银票!也不问清缘由,他怎么就敢拿?” 原因很简单。 三皇子太过顺遂,得意忘了形。 盛鸿也是一脸无奈:“可不是吗?要是他没拿这笔银子,凡事都可推到齐郎中身上。现在的问题是,他已经拿了。这件事彻查下去,根本瞒不过去。” 谢明曦眸光一闪,淡淡道:“三日之内,此事便能了结。” 盛鸿:“……” 正文 第六百零五章 洞察 三日之内了结? 这怎么可能? 盛鸿目中满是疑惑:“明曦,今日在朝上,李阁老上奏折弹劾,岳尚书认了尸位素餐无所作为之过,人证物证俱全,齐郎中高价泄密考题,已经触怒父皇,是死罪!” “谁也救不了他!” “你为何说三日之内此事会了结?”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夫婿一眼,淡淡道:“确实没人能救齐郎中。齐郎中犯下死罪,非死不可。只要他一死,此案便能了结了。” 盛鸿先是一惊,旋即会意过来:“你说的是,有人会出手,令齐郎中认罪速死!” 谢明曦略一点头:“趁着此事尚未发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彻底掐灭所有苗头。最好的办法,就是让齐郎中早点认罪速死,越快越好!” “让皇上早日下旨立储。所有人的心思,便都成了幻影。所有的阴谋筹划,也都无用处了。” 这个人非俞皇后莫属! 也只有俞皇后有这份能耐,对建文帝有这份影响力。 谢明曦的声音再次响起:“皇后娘娘筹谋多年,为了储君之位,付出诸多心力。到了此时此刻,她绝不会容任何人夺走储君之位。” 说着,谢明曦扯起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弧度:“在皇后娘娘看来,储君之位不仅是三皇子的,也是她的。这份皇权,也应该在她的掌控之下。” 盛鸿沉默片刻,不得不承认,谢明曦这份敏锐的洞察力和判断力,他委实不及。 谢明曦瞄了沉默不语的盛鸿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怎么?在我面前,是不是有些自卑了?” 盛鸿:“……” 娇妻太聪慧太犀利,身为夫婿,既有压力又觉得无比骄傲! 盛鸿伸手,搂住谢明曦,在她耳边轻笑道:“明曦,我何德何能,竟能娶你为妻。” 谢明曦颇为赞同地点点头:“没错。娶我为妻,是你三生之幸。” 盛鸿:“……” 盛鸿颇有些无奈:“你能不能谦虚一点点?” 谢明曦认真思虑片刻,不无遗憾地轻叹一声:“我也想谦虚一点。只是,师父一直教导我,为人要真诚正直。对着别人也就罢了,对着你,我当然要实话了。” 怼人不倦的谢明曦,骄傲狡黠的谢明曦。 你怎么能这般可爱? 盛鸿情难自制地凑过去,深深吻住她的红唇。 谢明曦有些不满地推了推他。最近太过肆意纵情,她的腰到现在还有些酸软。今晚可不能再闹腾了…… 算了算了,还是明晚再好好休息吧! …… 隔日,谢明曦和萧语晗结伴进宫请安。 萧语晗因三皇子之事焦虑忧心,熬了一夜没睡。敷了厚厚一层粉,气色依旧晦暗。 相反,谢明曦却面色红润容光焕发,气色好得令人艳羡嫉恨。 萧语晗也是从新婚情热时过来的,如何能看不出来。低声调笑道:“你和七皇子感情真好。” 谢明曦从不知害羞两字为何物,笑盈盈地接了话茬:“刚成亲,待过上两年,他就不会缠着我了。” 年少体力好,精力旺盛,又是初尝男女欢愉。就像常年吃素之人,骤然尝到了肉的美味。哪里还能控制得住,恨不得日夜吃个不停。 她也正年少,体力正佳。却也禁不住盛鸿这般热烈痴缠,到现在腰身还酸得很。 萧语晗满腹心事,说笑两句便住了口。 谢明曦轻轻握住萧语晗的手,意味深长地说道:“没有迈不过去的坎。三皇嫂且耐心等待几日,或许,很快便能云破日出了。” 萧语晗默默品味这几句话,冲谢明曦笑了一笑。 到了椒房殿外,两人遇到了李湘如。 沉寂了多日的李湘如,今日精神倒是好了许多,神色间隐有几分轻松喜悦。 见到萧语晗时,李湘如主动前来寒暄,语气中满是关切:“三皇嫂,我听闻齐郎中泄密考题之事,竟牵扯到了三皇兄身上,心中委实不安。” 明为关切,实则是往胸口插刀来了。 萧语晗心性温柔,不喜和人生口角,淡淡应道:“多谢四弟妹关心。” 谢明曦微笑着接了话茬:“此事和三皇兄无关,很快便能真相大白天下。四皇嫂也不必这般情急焦虑了。” 呵呵! 李湘如心中冷笑一声,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多了几分不善和挑衅:“我和三皇嫂说话,七弟妹何必急着插嘴。这般上赶着逢迎,可不像是七弟妹的为人。” 绵中带刺,话里藏针! 呵呵! 谢明曦心中冷笑一声,悠然应道:“我对好友,素来是掏心掏肺。便是被人取笑逢迎拍马,也不在意。可惜,四皇嫂不在我好友之列。” 李湘如:“……” 谢明曦没去看李湘如快喷火的双眸,转而对萧语晗笑道:“我们一起去给母后请安。” 萧语晗郁气稍解,欣然应下。 “等等我!” 尹潇潇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谢明曦等人一起转头看了过去。 尹潇潇孕期已有五个多月,肚子并不大,穿着宽松的衣裙,只看到肚子略略尖起。有经验的产婆,看肚子一眼,便能猜测出是男婴还是女婴。尹潇潇这一胎,八成都是男婴。 其实是十成。 谢明曦自然心知肚明,笑着挽起尹潇潇的手:“你这个孕妇,走路稍慢一些。别闹着肚中的孩子了。” 尹潇潇近来也颇有些心事,远不如平日明朗爽快。闻言挤出一丝笑容,目光和萧语晗在空中一触,很快又移开了。 一双好友在心中各自轻叹一声。 …… 俞皇后心中在想什么,无人得知。总之,面上半分不露,安然如常。只字不提朝堂发生之事。 李湘如倒是有心提上一提,一张口,俞皇后便冷冷一扫。 李湘如心中一凛,不敢再随意吭声了。 凭着她此时的城府能耐,哪里是俞皇后对手。俞皇后神色一沉,她所有的喜悦自得便消失无踪。 看着重新老实安分的李湘如,俞皇后嘴角扯出一丝冷笑。 这座后宫,是她的天下。 在她眼皮子底下,谁都休想翻出风浪来。 正文 第六百零六章 破局 谢明曦所料不错。 没出两日,便传来齐郎中的死讯。 被关在刑部大牢的齐郎中,在用刑审问后全部招认。齐郎中亲笔写下一封血书,认下所有罪责,坦诚自己在情急之下想拉三皇子下水为自己挡过一劫。当天夜里,齐郎中趁人不备,在天牢里撞墙而亡。 刑部尚书在朝上禀报此事,一脸愧色:“……是老臣疏忽。齐郎中写了血书后,看守之人便以为此事已了。却未想到,齐郎中竟会在牢中寻死。” 这确实是刑部看守不力。若追究起来,刑部尚书少不得要落一个渎职之名。 建文帝怒气稍去,淡淡道:“齐郎中死有余辜,不过,人死入灯灭,也不必再追责了。将他的尸体送回去,让他家人为他安葬吧!” 刑部尚书肃然领命。 众官员心照不宣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齐郎中是经科举入仕,原籍山西。齐家在山西也是大族,数百族人聚族而居。齐郎中在京中做官,父母妻妾儿女也跟着来了京城,一大家子少说也有十余口人。 齐郎中在短短两日之内认罪并撞墙身亡,到底保住了家人和族人的性命。 官场沉浮,命运莫测。 皇子们争来争去,个个毫发无伤。倒霉的却是追随者。 丁主事落了个全身残疾,余生只能在床榻上度过。盛渲被杖毙身亡,往日威风赫赫的淮南王府成了西山落日。 现在,齐郎中也死了。高价买考题的新科进士,全部被夺了功名,锒铛下狱,等待他们的,是斩首示众。买了高价考题又未能考中的举子,也未能幸免。俱被从原籍押解到京城,一并处死。 岳尚书身在其位,不谋其政,明明察觉出蛛丝马迹,却因一己私心无所作为。罚其一年俸禄。 建文十六年的这一场春闱舞弊大案,在建文帝冰冷无情的声音中就此了结。 从头至尾,都和三皇子无关。 三皇子唯一的错误,便是识人不明,提拔任用了齐郎中。 岳尚书一脸羞惭地领罪认罚,并当场“心血翻涌”“昏厥不醒”,几个御林侍卫立刻扶着“昏厥”的岳尚书出了金銮殿。 李阁老倒是安然无事,甚至得了建文帝的褒奖赞扬:“……此事多亏了李阁老。朝中有李阁老这般尽职尽责操心劳力的老臣,朕心甚慰。” 李阁老城府极深,立刻恭敬应道:“为皇上分忧,是老臣分内之责,委实不敢当皇上盛赞。老臣只盼着大齐国泰明安,百官一心尽忠当差。像齐郎中这等贪墨无德之人,绝不能容。皇上饶过他家人族人,可见皇上贤明仁厚。” 这一通马屁,拍得建文帝眉头舒展,全身舒泰,又嘉奖了李阁老一番。 首辅陆阁老不失时机地插言,和老狐狸李阁老你来我往地吹捧几句。 好一派君臣相得! 三皇子一直忐忑不安的心,终于缓缓平复,目中闪过一丝释然的笑意。 四皇子却是笑也笑不出来了。 精心谋划数月,暗中动用无数人手,耗费了诸多精力。私下允诺了李家诸多好处,连着岳尚书的颜面也被折了进去…… 结果,就落了这样一个君臣尽欢颜的格局! 只死了一个齐郎中!还有那一堆尚无什么大用处的新科进士和十余个更无用处的举子!三皇子毫发无损! 这让他如何能心甘! 三皇子似有所察,目光溜到了四皇子的脸上,露出一抹嘲讽的冷笑。 再不甘心又能如何? 这一局已被破,胜负已定! …… 散朝后,三皇子进了椒房殿。 三皇子和俞皇后一番长谈,说了什么,无人得知。 半个时辰后,三皇子才退出椒房殿。 眼尖的内侍瞥到三皇子微红的眼眶,心里暗暗感慨不已。 人和人的命就是不同! 同样是庶出皇子,三皇子愣是靠着生母为俞氏女的优势,得了俞皇后的青睐。原本略显平庸的三皇子,在俞皇后不遗余力的抬举和谋划下,力压一众皇子,成了储君之位最炽手可热的人选。 如今这朝中动向,别说官员们心知肚明。便是宫中不起眼的宫女内侍们,也都清楚。 储君之位,再无人能与三皇子争锋。 最强劲有力的四皇子已接连落在下风,再无翻身之力。患有口疾的二皇子,翻出一小波水花,便没了声息。 五皇子倒也攒足了劲,在朝中支持者也不少。奈何和三皇子差距颇远。 七皇子嘛,就更不用说了。早在两年前便已放弃争夺储君之位,早早便站在三皇子一边。 现在看来,倒是七皇子最为明智。反正争也争不过,倒不如趁早歇了这份心,摆明车马支持三皇子。 眼下三皇子立储的风声极劲,只等建文帝下圣旨。第一个向三皇子投诚的七皇子,日后在东宫储君面前自然也最有体面。 便是七皇子妃,和三皇子妃也走动频繁,感情密切。 看来看去,还是七皇子夫妇最为聪慧明智啊! …… 最聪慧明智的七皇子夫妇,当晚联袂去了三皇子府。 三皇子夫妇设宴,只请了昌平公主和顾清夫妇,还有盛鸿谢明曦夫妻两人。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等人,一个都未请。 皇子府都紧挨在一起,稍微有点动静,其余皇子府便都知道了。三皇子设宴之事,诸皇子自然也知晓。 四皇子冷笑一声,转头也设了宴,宴请的是同窗好友。陆迟等人都来了,唯有李默,未曾前来。 二皇子倒没较这份劲,二皇子府也随之悄然无声。 五皇子府里,五皇子和尹潇潇相对而坐。 活泼明朗的尹潇潇,近来沉寂了不少,每日补品不断,却未丰润。反而清减了不少。 尹潇潇轻轻地抚着自己隆起的小腹,眉头微微蹙着。 五皇子心情也颇为阴郁,握着尹潇潇的手,久久无言。 尹潇潇终于轻叹一声,低低说道:“眼下情势已经十分明朗。有母后力撑大局,这储君之位,已如三皇兄的囊中之物。” “你还要死撑到底吗?” 正文 第六百零七章 认输? 你还要死撑到底吗? 五皇子沉默不语。 这一段时日,他忙得脚不沾地。暗中拉拢示好朝中重臣,上奏折请立他为储君的官员也不算少。 只是,声势远不及三皇子,比起四皇子来,也颇有些逊色。 三皇子和四皇子之间的激烈斗争,他并未掺和,算是为自己留一条退路。他既不愿和四皇子成死敌,也不愿和三皇子争锋相对。他的争储之路,算得上光明坦荡。 只是,他拼劲全力,也仅止于此了。 朝中动向,他同样了然于心。他甚至能预料到,不出数日,建文帝便会下旨立储。 他的不甘和野心,看来,终究是一场幻影。 他还要死撑到底吗? 继续撑下去,还有意义吗? 尹潇潇的声音,在他的耳边再次响起:“不如你主动去一趟三皇子府吧!反正是亲兄弟,厚颜前去,三皇兄总不能张口撵人。” 主动前去,意味着主动低头,也意味着心甘情愿地折服。 五皇子嘴角抿得极紧,目中闪过复杂之极的光芒,半晌才张口道:“我不去。” “你……” 尹潇潇又急又气:“你这般固执倔强,又是何苦。此时还不低头,以后三皇子做了储君,你要如何自处?待日后,他还会是大齐天子。胳膊拧不过大腿,这份颜面,不要也罢……” “潇潇,”五皇子飞快地打断尹潇潇:“你说我固执也好,说我死心眼也罢。总之,不到最后一刻,我绝不认输。” 尹潇潇瞪着五皇子。 五皇子俊秀的脸孔绷得极紧。 从成亲的那一日起,他事事都让着她。真动起手来,他也未必输她多少。只是,他从来都舍不得用全力,总是让着她而已。 这些,她一直都心知肚明。他对她的好,她也一直都清楚。 瞪了片刻,尹潇潇忽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你想怎么样,都随你,我再不多嘴相劝了。” 五皇子神色陡然轻松了许多,腆着脸笑道:“你真的不生我的气么?” 尹潇潇好笑又好气地白了他一眼:“生气又有什么法子。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你想怎么折腾,我奉陪便是。” 只可惜,她和萧语晗相交多年,这些时日倒是疏远多了。 五皇子咧嘴,笑着搂住尹潇潇的身子。 别人都在背后笑他娶了一只母老虎,笑他惧内。只有他知道,看似凶巴巴的尹潇潇,其实最善解人意,是世上最好的妻子。 …… 五皇子不肯主动前去,二皇子倒是没死撑到底,主动去了三皇子府。 内侍前来通传,三皇子目中闪过一丝自得快意,面上露出温和的笑容,起身迎了出去。盛鸿也一并起身去相迎。 “……设宴之时,我唯恐皇兄无暇前来,便没下帖子。”三皇子冲二皇子笑道:“没想到皇兄竟有空前来,我心中委实高兴。” 当然高兴了。 又一个彻底退让认输了! 盛鸿心里默默吐槽,然后冲二皇子亲热地笑道:“二皇兄来得正好。三皇兄这里有陈年佳酿,我们今日好好喝上几杯。” 不喜说话的二皇子,笑着点了点头:“也好!” 三皇子又笑道:“不但有美酒佳肴,还有美人轻歌曼舞助兴。二皇兄若有相中的,只管领回府去。” 口齿不利索的二皇子,立刻道:“不必了。” 三皇子揶揄地笑道:“二皇嫂已经进了内室,二皇兄不必心虚忐忑。” 兄弟三个有说有笑,一派亲热和睦。 萧语晗谢明曦也迎了出来,和赵长卿说话寒暄,颇为热闹。 倒是昌平公主,身为大齐最矜贵的嫡长公主,身份超然。并未主动相迎,只在赵长卿迈步进内堂的时候,才笑着起身相迎。 赵长卿也习惯了昌平公主的做派,笑着喊了一声皇姐。 昌平公主和三皇子素来亲近,眼下三皇子立储之事已成定局,昌平公主也颇为快慰。脸上的笑容比往日更盛几分,和赵长卿寒暄数句,各自入座继续闲话。 没人会不识趣地问赵长卿为何主动前来。 低头就低头呗,在皇权面前,谁不低头?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 识时务者为俊杰嘛! 四皇子和三皇子早已势成水火,绝不可能主动前来。倒是五皇子,一直撑着没来,令谢明曦刮目相看三分。 萧语晗心中也惦记着好友尹潇潇,随口说道:“五弟妹的孕期也有五个多月了吧!”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五皇嫂的身子渐渐笨重,不宜奔波。不然,离得这么近,惦记她了,打发人送个口信便是。” 其实,尹潇潇常年习武,身体极好。便是怀着身孕,肚子也不大,行动十分利索。 只是,五皇子和三皇子眼下关系不睦,尹潇潇和萧语晗也不便多来往。萧语晗心里再惦记好友,也只得忍着了。 谢明曦说这一番话,也是为萧语晗圆了场。 …… 一直到子时,酒宴才散。 盛鸿今日被灌了不少酒,双目熠熠闪亮,俊面上布满红潮。 谢明曦下意识地多看了一眼。 盛鸿咧嘴一笑,凑近低语:“怎么了?是不是被我的美色所吸引了?暂时忍耐片刻,待回了内室之后,再对我为所欲为。” 谢明曦:“……” 她真怀念以前那个被撩拨的面红耳赤的青涩少年! 眼前这个厚颜无耻的盛鸿,总让她生出暴揍他一顿的冲动! 大概是谢明曦目中流露出的“痛揍一顿”的意味太过明显,盛鸿总算老实多了,不再言语调戏,改为凑上前来……挨挨蹭蹭动手动脚。 谢明曦拧了盛鸿的厚脸皮一把:“别乱动。” 然后,又扔下一记重击:“从今晚起,你一个人去睡书房。” 盛鸿:“……” 盛鸿目露哀怨,声音颤抖,满是无助:“你怎么能这样对我?我们成亲才两个多月,你竟然就对我心生厌弃!” 真是天生的戏精! 谢明曦好笑不已,白了一眼过去:“行了,别胡闹了。”顿了顿,轻声道:“我们圆房之后,我再未来过葵水。” 正文 第六百零八章 有孕(一) 盛鸿的表现,完全出乎谢明曦意料。 他一个字都未说,就这么愣愣地看着谢明曦的脸。 片刻后,又将目光往下移,落在谢明曦的小腹上。 再然后,目光又抬起,继续看谢明曦的脸。 再过片刻,目光又挪了回去。 ……瞧这副高兴傻了的模样! 谢明曦轻声失笑:“算算日子,迟了约莫七八日。再过几日,请大夫来诊脉。” 她自己便精通医理,对自己身体的异样变化也了然于心。几乎可以确定是有了身孕。只是,日子还浅,得再过些时日才能诊断出来。 相比起谢明曦的镇定,盛鸿半点都不淡定。 他猛地伸出双手,要将她搂入怀中。手到半空,硬生生又收了回来,改为自己凑上前去。小心翼翼如捧珍宝一般揽住她的肩头。 谢明曦好笑不已:“我只是怀了身孕而已,无需这般小心。” 怀了身孕而已? 盛鸿生平第一次瞪了谢明曦一眼:“你这是什么话!怀了身孕是天大的喜事,当然得处处留意,慎之又慎。” 嚯!胆子真是肥了!竟敢瞪她了! 谢明曦瞥了紧张过度身体紧绷的夫婿一眼。 换在平日,盛鸿早已笑嘻嘻地低头来哄她了。此时的盛鸿,兀自沉浸在“老天我竟然真的要做爹了”的震惊和狂喜中。 整个人一会儿飘在云端,欢喜地无法自拔。一会儿又陷入“我该怎么办”“我要做些什么”“该怎么照顾有孕的娇妻”以及“孩子出生以后我要怎么当一个好爹”的焦虑中。 那张俊美的脸,忽而笑得开怀,忽而拧紧眉头,忽而又咧嘴而笑。 谢明曦实在看不下去了,推了推盛鸿:“已经到府外了,我们该下马车了。” 盛鸿无意识地嗯了一声,推开车门下了马车,然后伸手将谢明曦抱进怀中。 谢明曦:“……” 被打横抱在怀中的感觉,其实还算不错。只是,确定真的要在门口便上演这么一出? …… 湘蕙等人都在忍着笑。 谢明曦早已修炼出的厚脸皮也有些抵挡不住,面颊微微发烫。嗔恼地白了盛鸿一眼,低声道:“我又不是没手没脚了,快些放我下来。” 盛鸿视若未闻,就这么抱着她,一路进了内宅。直至进了内室,才谨慎又小心地将她放在床榻上。 宫女内侍们早已识趣地退下。 谢明曦心中有些羞恼,瞪着盛鸿,尚未张口。就见盛鸿的嘴角高高扬起,黑亮的眼眸里闪烁着喜悦的光芒:“明曦,我要当爹了!你要当娘了!” “我们两人要有孩子了!你是不是很开心?我真的太高兴了!高兴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 “我现在就想一直抱着你,再也不松手。” 他一边说,一边俯身,在她的唇上用力一吻。然后嘿嘿笑了两声,退后两步,在原地翻了几个跟头。 谢明曦:“……” 心中那一丝羞恼,在盛鸿单纯的巨大的喜悦面前,显得那样的微不足道。 是啊! 他是那样的狂喜。她心里何尝又不欢喜?只是,冷静自制这四个字早已融入了她的血液里,便是再高兴再欢喜,她也不会如此情绪外露。 狂喜过度的盛鸿,翻完了跟头之后,乐颠颠地冲到床榻边,将手放在她平坦之极的小腹上,摸来摸去,摸了又摸。目中几乎快放出光来。 “明曦,我要有女儿了。”盛鸿宣布。 谢明曦瞥了他一眼,目中蕴满不自知的笑意:“你怎么知道一定会是女儿?说不定是个儿子。” 盛鸿理直气壮地应道:“我就是知道。” 那份笃定,颇能唬人。 谢明曦嘘了他一声:“不知道的,定会以为你是未卜先知的半仙。我还没确定有喜,你便知道我肚子里怀的是女儿了。” 盛鸿咧嘴笑了起来,手继续温柔地抚摸着谢明曦的肚子:“反正我喜欢女儿。” 人人都重子嗣。在天家,皇孙和皇孙女的分量更是不可同日而语。萧语晗怀孕之时,三皇子一心盼着是儿子。芙姐儿出生之际,三皇子失望了好一阵子。 盛鸿显然也想到三皇子了,颇有些不以为然地说道:“他是要竞争储君之位,所以盼着三皇嫂生一个皇孙,为他再添有力筹码。我又没这份野心。” “我现在只希望父皇早日立储,早点结束朝堂动荡争斗。” “立了储君之后,国朝安定。我们这些皇子,便能被各自封藩,前往藩地了。” “到时候,我就去求父皇,将母妃一并带到藩地去。我做一个富贵藩王,你做藩王妃。朝堂诸事,后宫纷争,一概和我们无关。” “我们一家几口,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逍遥自在。” …… 盛鸿口中描述的未来,实在太过美好了。 谁说做藩王就能逍遥自在,只享富贵逍遥自在了?照样有许多烦心事。 话到了嘴边,又被谢明曦咽了回去。 罢了!盛鸿兴致正高,她也别泼这个冷水了。事实上,她向往的生活也正是盛鸿遥想中的美景。 事在人为。日子都是自己过出来的。只要他们夫妻齐心,这世间还有什么事能拦住他们? 谢明曦将头靠近盛鸿的胸膛处,轻笑着嗯了一声。 盛鸿终于将手自她的小腹上移开,改而揽住她的肩膀,将头靠在她柔软的青丝上。心满意足地轻叹一声:“明曦,能遇见你,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谢明曦嗯了一声。然后便没了下文。 盛鸿:“……” 盛鸿不满地抗议:“你就不能说句好听话来哄一哄我吗?譬如遇到我也是你此生最幸福的事!譬如怀了身孕,你欢喜得不知该说什么是好。譬如你此生都只爱我一个人,眼里心里再容不下旁人!” 这等话,她才说不出口。 没那份心时,说什么都不过心,说什么哄人的话都无妨。 当她真的将一个人放在心上,当她真的在意这个人时,有些话反而再也说不出口了。 谢明曦什么也没说,只抬眼,冲盛鸿微微一笑。 正文 第六百零九章 有孕(二) 温暖的烛火下,那张熟悉的秀美脸孔也被蒙上了一层淡淡的光晕。明亮清澈的眼眸蕴着丝丝温柔。 那是谢明曦从不曾说出口的在意。 那是谢明曦从未承认过的爱意。 她从不说,心里却一直都是有他的。 一股强烈的甜意袭上盛鸿的心头。或许是太过激动太过欢喜,鼻间忽然有些泛酸。眼眶也有些温热。 谢明曦:“……” 我冲你笑,你这一副要哭的样子算怎么回事? 盛鸿深呼吸一口气,待情绪缓和平复,才沙哑着声音低语道:“明曦,我自有记忆起,便是孑然一人。” “我没有家人,没有过妻子,更没有过孩子。亲情二字,于我而言太过陌生。” “如今有了你,我有了相守一生的妻子。再有了属于我们两个的血脉,我这一生,便已圆满了。” 谢明曦凝视着盛鸿动情的俊脸,轻声应道:“盛鸿,我也是如此。” 她曾有过孩子。前世她凭借着一举生子,在后宫中脱颖而出,也成了最后的胜利者。她对自己的儿子也是喜爱的。可那份喜爱中,掺杂了太多的功利,母子之情中夹杂着皇权和争斗。 儿子英年早逝,她对长孙的疼爱更淡薄了几分。 面上伪装得慈爱,心却凉薄。 她曾以为,自己天生便是如此凉薄无情,对自己的血脉也没太多怜惜疼爱。直至此时,她才知道,怀上心爱之人的孩子,会令她这般喜悦这般期待。 这个和她血肉交融的孩子,尚在腹中,或许还小如米粒。却已是她和盛鸿的心头至宝。 盛鸿伸手,搂住她,和她额头相抵,四目相对,气息相闻。 “明曦,我真高兴。” “我也是。” “明曦,我们的女儿取什么名字好?” “……现在想这个太早了吧!” “一点都不早!名字何等要紧,一定要多取一些,挑出最好听的一个。二皇兄的长女单名一个蓉字,三皇兄的女儿单名一个芙字。要从草字头起,待我好好想想。” “你想得再多也没用。孩子都是父皇赐名。” “……我想自己给女儿起名。”语气里透出了些许委屈。 “你起个乳名吧!” …… 这一晚,谢明曦含笑入眠。 盛鸿不肯去书房,坚持赖在谢明曦身侧。他情绪太过激动亢奋,迟迟未曾入眠。他唯恐惊扰了谢明曦入睡,维持着同一个姿势,一直未动过。 直至半夜,盛鸿才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 梦中,谢明曦怀中抱着一个美丽可爱至极的女婴。他大喜过望,如捧珍宝一般将女婴抱进怀中。女婴就在此时睁了眼,一双黑溜溜的小眼睛看着他,红润的小嘴又脆又响地喊道:“爹!” 哎!爹在这儿! 他咧咧嘴,笑出了声。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边响起:“你做什么美梦了?怎么一直傻笑个不停?” 是谢明曦的声音。 盛鸿醒了过来,回味着刚才的美梦,喜滋滋乐颠颠地说道:“我刚才梦到我们的女儿了。她生得美丽无双,一双眼又黑又亮,张口就喊我爹。” 所以,他才会在睡梦中傻笑个不停。 谢明曦好笑不已,揶揄道:“还没请大夫来诊脉。说不定,我只是葵水来得迟了些。是空欢喜一场。” “不可能!”盛鸿不假思索地接了话茬,语气中满是笃定:“女儿已经急着来见我这个亲爹了。你定是有了喜!” 谢明曦:“……” 算了,你高兴就好! …… 时日太短,又未确诊,有孕之事不宜声张。 只是,盛鸿实在舍不得谢明曦进宫奔波劳苦,坚持要谢明曦先告病几日,在府中歇着。 谢明曦不以为意,随口笑道:“三皇嫂五皇嫂她们有孕时,也都如常进宫请安。我这般娇气,日后岂不是被她们取笑。” 盛鸿一挺胸膛:“她们要笑,只管来笑我好了。总之,你这几日哪儿都别去,安生在府里待着。我上完朝便回来。” “母后那边,自有我去应付。你什么都不必忧心牵挂。” 盛鸿对谢明曦素来百依百顺,今日难得态度强硬一回。 谢明曦也只得勉为其难地应下了。 临上朝前,盛鸿又百般叮嘱:“有什么事,只管吩咐湘蕙她们去做。你别操心劳力,走路时要多加小心,还有,吃东西小心些别噎着,喝茶也慢点别烫着……” 谢明曦忍无可忍地打断盛鸿:“再不走,上朝就迟了!” 盛鸿:“……” 盛鸿一步三回头地走了。那副依依不舍的架势,令湘蕙从玉等人暗笑在心。 谢明曦从不是面薄之人,送走盛鸿后,慢悠悠地回了内室歇下。 一个时辰后,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出现在眼前。 “师父,”谢明曦既惊又喜:“你怎么忽然来了?来之前,怎么也没让人给我送个信?” 顾山长笑道:“七皇子命人给我送了口信,说你身子不适,这几日不能进宫。请我得了闲空来陪一陪你。正好今日无事,我便来了。” 这个盛鸿!也太小题大做了! 谢明曦好笑又好气:“我哪里身子不适了。就是葵水迟来了七八日,可能是有了身孕。他就百般紧张,让人哭笑不得。” 顾山长:“……” 顾山长先是一愣,旋即面上露出喜悦的光芒:“殿下行事倒是仔细妥当。我这就让人送信回书院,从今日起,我就在府中住下,照顾你的衣食起居。” 谢明曦:“……” 谢明曦既觉窝心,又觉好笑:“我有手有脚的,身边一堆人伺候,衣食住行都无碍。哪里就要这般劳烦师父了。” “再者,莲池书院里的琐事颇多,千头万绪,样样都得师父拿主意。师父留下陪我,我心里当然高兴。只是,书院也离不得师父。” 顾山长思虑一回,才道:“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要回一趟书院,将诸事安排妥当再来。” 谢明曦:“……” 得了! 师父下定决心,她这个弟子说什么都没用。 谢明曦无奈之下,点点头应了。 正文 第六百一十章 有孕(三) “七弟妹昨晚还好好的,怎么今儿个就病了?” 赵长卿低声细语。 萧语晗也是一头雾水:“我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 别说她们两个,便是俞皇后,也觉得有些不对劲。只是,当着一众儿媳的面,俞皇后并未多言罢了。 当日,俞皇后赏了许多补品到七皇子府。 谢明曦这一“病”,就是五日。 顾山长将莲池书院的事务交给了季夫子和杨夫子两人,然后领着若瑶住进了七皇子府。对外声称谢明曦身体微恙,身边不能无人照应。 谢家听闻此事,徐氏婆媳立刻登门来探病,热络地表示要留下一并照顾谢明曦的身体。 谢明曦颇为委婉地暗示道:“其实,我身子没什么大碍,就是不宜劳累罢了。” 徐氏何等精明老练,立刻猜出了几分,心中的喜意顿时跃然于眉梢。女子有孕,不宜宣扬声张。最好是等过了三个月,坐稳了胎相再说不迟。 谢明曦过门未到三个月,便有了身孕,实在是一桩大喜事! 徐氏婆媳待足了半日,才回了谢府。 “你这个祖母,出身寒微,为人行事却值得称道。”顾山长笑着赞道:“由此可见,一个人的品性如何,其实和读书多少,并无直接关联。” 有的人,读书再多,也是狼心狗肺。譬如谢明曦的兄长谢元亭! 顾山长对谢元亭厌恶至极。 若不是因为他的恶行,杨夫子的女儿杨凝雪也不会遭受羞辱。蹉跎至今,一直不肯嫁人。十九岁的少女,算是老姑娘了。 谢明曦一听便知顾山长在说什么,轻声道:“师父放心。谢元亭早已被送去临安老宅,再无可能回京。杨姑娘当日受辱,到底未失清白。待她想开了,我定会为她说一门好亲事。” 顾山长略一点头,转而说道:“你今日不是请了大夫来诊脉吗?” 宫中太医,暂时不宜请,免得有孕之事早早传得人尽皆知。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大夫已经请来了,我这就让湘蕙去请大夫进来。” …… 湘蕙请来的,是一位京城名医,医术精湛老道。 大夫略一扶脉,便收了手,笑着说道:“恭喜恭喜,七皇子妃是有喜了。时日尚短,不过,脉相已经明显,可以确定是喜脉。” 谢明曦还没来得及吭声,顾山长已喜笑颜开:“好好好!” 诊出喜脉,自然是一桩大喜事。 众人皆是喜气洋洋。 谢明曦也悄然松了口气。虽然她早已确定自己是怀了身孕,不过,有大夫诊断是喜脉,心里总是更踏实。 湘蕙忙上前,将准备好的荷包塞入大夫手中。荷包里放的是两张百两银票。大夫欣然收下,说了一连串需要注意避讳之事。 顾山长听得比谢明曦还要认真,大夫一走,便命人拿笔墨来,运笔如游龙,刷刷刷全部记了下来。 顾山长是京城最有名气的书法大家,有人捧着千金登门,她也未必肯写几个字。今日倒好,一写就是满满当当的几页。 一边写还一边念叨:“怀孕前三个月最是要紧。大夫叮嘱之事,还是一一记下才好。免得忘了。” 谢明曦:“……” 一种强烈的无以名状的情绪,狠狠地在胸膛激荡。鼻间阵阵酸楚,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蠢蠢欲动。 这就是被珍视被呵护被疼爱的滋味吗? 前世从未领略过的幸福美好,今生悄然来到了她的身边。聪慧敏锐口舌伶俐如她,竟也有这般口拙的时候。半晌,才挤出几个字:“谢谢师父。” 顾山长收了笔,走上前,轻轻抚了抚谢明曦的发丝,温声轻叹:“师父这一生从未嫁过人,也没有子嗣,和家人决裂。亲近之人,唯有皇后娘娘和侄儿顾清,还有你这个弟子罢了。” “在我心里,早已将你当做了自己的女儿一般。为你做这些小事,算不得什么。” “师父……”谢明曦声音骤然哽咽,两滴眼泪滑落眼角。 顾山长笑着打趣:“听闻怀了身孕的女子,情绪最是敏感脆弱,动辄落泪。我今日总算是亲眼目睹了。” 师徒几年,顾山长对谢明曦的性情脾气同样熟悉之极。 谢明曦聪慧多智,心性坚韧。不管遇到什么困境,皆是成竹在胸,冷静应对。她这个师父,还是第一次见弟子落泪。 谢明曦这才惊觉自己落了泪,有些微羞涩地擦了泪痕:“让师父见笑了。” 顾山长笑了起来:“在我面前,想笑便笑,想哭便哭,什么都别掖着藏着。不过,大夫刚才还说过,怀孕最忌大喜大悲,免得动了胎气。为了孩子,你可得忍着一些。” 谢明曦:“……” 孩子还没出生,她在师父面前就快失宠了! …… 盛鸿回府后,得知大夫已确诊了喜脉,顿时大喜。立刻传令,给府中所有宫女内侍赏了一个月的月钱。同时严令下去,任何人不得将七皇子妃有喜之事传出府外。 然后,盛鸿便一本正经地和顾山长商议起来:“……前三个月养胎最是要紧,不宜奔波劳碌,更不宜操心劳神。不如为明曦直接告病,这样,就免了每日进宫请安。” 也少了费心劳神勾心斗角言语争锋。 顾山长深以为然,点头赞成:“每日进宫,确实太过劳累。不过,哪有告病一个月的道理。明曦有孕,是喜事,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事。你们不便说,我进宫一趟,和皇后娘娘私下说一声便是。” 也只有顾山长,能轻轻松松地和俞皇后“说一声”了。 盛鸿忙笑道:“那就有劳山长了。” 顾山长不乐意听这些见外的话,瞥了盛鸿一眼:“我是明曦的师父,跑一趟也是应该的。” 盛鸿何等乖觉,立刻改口:“山长说的是,是我说话不当。” 从头至尾没有发言权的谢明曦,索性闭上嘴。 她早已习惯了打点自己的一切。这种有人照顾有人操心的感觉,既新鲜又美妙。她就做一回“娇弱”的孕妇好了。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一章 同喜 顾山长隔日便进了椒房殿。 俞皇后笑着打趣:“平日让你进宫,你推三阻四,总是不肯来。今儿个这太阳莫非是打西边出来了?怎么一大早便来了?” 顾山长挑眉笑道:“我来见娘娘,自是有要事商议。” 要事? 俞皇后眸光微闪,笑得意味深长:“是明曦有孕之事?” 顾山长:“……” 这七皇子府里,到底有多少宫中内应? 顾山长还没率直到将这话说出口的地步,不过,神色也够微妙了:“没想到,娘娘已经知道此事了。” 俞皇后随口笑道:“她之前好端端的,忽然告病几日。不是有孕还能是什么?长卿她们几个也都猜了出来。” 反正是喜事,猜出来也无妨。 顾山长索性不去想这些,张口说道:“明曦有孕时日尚短,想等着孕期满了三个月再进宫报喜。我今日进宫,是想求娘娘,免了明曦进宫请安之事。待坐稳了这一胎,再每日进宫。” 进宫请安,便得早早起身更衣梳妆,一番折腾不说,进了椒房殿,还得和一众妯娌口舌交锋,耗费心神,确实不宜安胎。 俞皇后笑着应了下来:“也好,让她在府中安心养胎便是。我这椒房殿里,每日人来人往,不缺说话请安之人。” 这也就是顾山长张口,俞皇后才应得这般干脆利落。换了其他的人试试? 顾山长松口气,立刻笑道:“多谢娘娘。我还得回府陪着明曦,今日就不多陪娘娘说话了。” 俞皇后:“……” 这过河拆桥的,也太明显了吧! 俞皇后心中微微泛酸:“你这是有了爱徒,就忘了好友啊!” 顾山长笑道:“娘娘也说了,椒房殿里人来人往,有诸多人陪着娘娘说话。明曦身边只有我,我不回去委实放心不下。请娘娘见谅。” 不见谅还能怎么办? 难不成还为了这些许小事和好友置气不成? 俞皇后无奈一笑,不再多言。 …… 顾山长告退后,在偏殿等候多时的皇子妃们进了椒房殿请安。 几个儿媳中,赵长卿最为年长,又是俞皇后的弟子,格外亲近些。试探着笑道:“顾山长一大早匆匆进宫,莫非是为了七弟妹?” 萧语晗李湘如尹潇潇一起看了过来。 俞皇后淡淡一笑:“你们都是妯娌,知晓也无妨。谢氏已有了身孕,只是时日尚短,不宜宣扬声张。从今日起,本宫免了她进宫请安,让她在府中安心养胎。” 果然是有喜了! 众皇子妃听闻此事,心中各自五味杂陈。 李湘如既嫉又恨,目光略略低垂,落在自己不争气的肚子上。 赵长卿肚子最争气,已生有一子一女。萧语晗已生下一女,尹潇潇还有几个月便要临盆。最迟进门的谢明曦,三个月便有了喜讯…… 为何她的肚子半点动静都没有? 四皇子和她同房的次数确实极少,寥寥可数。不过,每个月也有那么一两回……四皇子自是也希望她这个正妻早日有喜。奈何她就是一直没怀上身孕。 萧语晗和尹潇潇倒是都为谢明曦高兴不已。只是,心里也有些羡慕。 她们当日怀孕初期,不敢声张宣扬,每日都进宫请安。轮到谢明曦,夫婿厚着脸来告病,师父又亲自进宫说情。接下来一个多月就免了这份折腾劳累…… 人和人真是不能比啊! 当日晚上,俞皇后便将谢明曦有喜之事告诉了建文帝。 建文帝近来为立储之事颇为恼怒,心情不佳,闻言随意地点点头。 俞皇后自知已稳操胜券,建文帝下旨立三皇子为储是迟早的事,自不会出言试探或催促。陪着建文帝闲话片刻,便召莲香前来伺候建文帝沐浴歇下不提。 …… 因谢明曦有孕之事,李湘如郁闷了几日。 这一日从宫中回来后,便有宫女前来禀报:“谢姑娘身边的丫鬟胭脂求见。” 宫女口中的谢姑娘,正是入四皇子府为侍妾的谢云曦。 四皇子对女色十分淡薄,一个月除了在李湘如的正院里歇上一两晚,其余时候,极少踏足内宅。 丽妃赏赐的两个美人,早被冷落一旁。谢云曦伺寝的次数,也少得可怜。便是李湘如再善嫉,对谢云曦也生不出什么嫉恨之心来。 “让她进来吧!” 片刻后,胭脂进来了,低头恭声:“启禀四皇子妃,谢姑娘这些时日一直反胃作呕,葵水也迟了十余日。奴婢斗胆前来回禀,恳请四皇子妃让太医给姑娘瞧上一瞧。” 李湘如楞了片刻,才反应过来。 谢云曦竟也有喜了? 她第一个反应竟不是泛酸或嫉恨,而是喜悦。 当日算计谢云曦进四皇子府,一来是为了膈应谢明曦,二来便是为了子嗣。一年多来,谢云曦连个声响都没有,李湘如不是不懊悔走了这一步臭棋。 没想到,这步臭棋今日成了妙棋。 谢云曦怀了身孕,四皇子有了子嗣,对她这个四皇子妃而言,也是一桩喜讯了。 李湘如颓然的心情为之一振,满面愉悦的笑容:“来人,去宣太医。” 谢云曦反胃不适的时间,已维持了半月之久。算一算日子,正好是最后一次伺寝时有了喜。她也算耐得住,在察觉身体有异时,硬是等了半个多月才吭声。 太医一诊脉,果然是喜脉。 谢云曦心中一块巨石落了地,虽然竭力隐忍,眼中的喜意却遮也遮不住。 李湘如倒是更欢喜,一把握住谢云曦的手,亲热地喊道:“妹妹有喜,我心中亦是欢喜。殿下若是知晓,也一定分外高兴。” 谢云曦忍着喜意,轻声应道:“我只盼着能一举生子,为殿下传承子嗣。” 李湘如看着谢云曦平坦的小腹,目光中满是喜悦:“若能一举得子,你便是四皇子府的一大功臣。妹妹放心,待殿下回来,我便将这一喜讯告诉殿下。再请殿下给你抬一抬名分。” 有了身孕,抬为侧妃,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谢云曦按捺着心中的激动狂喜,柔声谢恩。 正文 第六百一十二章 侧妃 四皇子的心情已阴霾多日。每晚都是过了子时才回府,有时召幕僚进书房议事,有时直接在书房歇下。李湘如也已连着几日没见过四皇子了。 今晚,李湘如特意在书房外等候。一直等到漫天繁星,熟悉的高大冷峻的身影才出现。 李湘如春风满面地上前行礼:“恭喜殿下,贺喜殿下。” 四皇子阴沉的目光掠过李湘如的脸,语气阴冷而不耐:“有何喜事?” 李湘如熟知四皇子性情脾气,不敢卖关子吊胃口,立刻将谢云曦有喜之事说了出来:“……太医已诊了脉,确定了是喜脉。殿下喜得子嗣!” 谢云曦有喜了? 四皇子如被阴云笼罩的心情,总算透出了一丝阳光,嘴角略略扬起:“这倒是一桩喜讯。” 为了子嗣,他才勉强踏足内宅。如今内宅总算是传出喜讯了。 四皇子连着多日未曾展颜,此时难得笑了一笑。英俊的脸孔也有了少见的神采。 李湘如深情的目光痴痴地落在四皇子的脸上。 四皇子心情大好,对李湘如的态度也温和许多:“以后你便辛苦些,好好照料谢氏。她有了身孕,总要抬一抬名分。不过,这正妃之位永远都是你的,谢氏便是生了儿子,也只会是侧妃。” 这根本算不上情话,只是一个轻飘飘的承诺而已。却令李湘如感动之极,泪盈于睫:“殿下……我一定好好照顾谢氏,直至她平安生下孩子。” 一个女子,到底要多深爱一个男子,才会这般心甘情愿无怨无悔? 一个女子,到底有多卑微,才会因这些许的温存动容? 只看李湘如,便知道了。 四皇子又冲李湘如笑道:“你随我一同去看看谢氏。” 李湘如用袖子擦拭眼角,欣喜不已地点了点头。紧紧地随在四皇子身侧。 …… 谢云曦刚吐过一回,胃中一直翻腾不息,明艳的俏脸泛着苍白。心里却溢满了喜悦。她的双手不自觉地抚上自己平坦的小腹。 这是她的骨肉,也是她最大的筹码! 四皇子能为储君,自是最好。退一步说,便是争储失败,也还是尊贵的皇子。日后会是一方藩王。 她只要能生下四皇子的长子,便能稳稳立足内宅……皇子侧妃?呵呵,她怎么会因此就满足? 只是,现在她还要仰人鼻息,看李湘如的脸色度日。有再多的心思,也只能压在心底。静待翻身之日的到来。 胭脂急切又欣喜的前来禀报:“殿下和皇子妃一起来了。” 四皇子来了! 谢云曦自动屏蔽了后面的“皇子妃”三字,双目中闪出熠熠光芒,忙起身相迎。 四皇子和李湘如一起进了内室。 四皇子对谢云曦没多少喜爱之心。于他而言,天底下所有女子都差不多。将谢云曦纳入内宅,是李湘如主动为之,他对谢云曦并无好感。每个月召幸一回,就是为了子嗣。 好在谢云曦的肚皮争气,进府一年,便有了身孕。 四皇子冷漠少言,目光掠过目露羞怯欢喜的谢云曦,淡淡道:“你既有了身孕,便安心养胎。过些时日,便抬你为侧妃。” 谢云曦当然不会傻得推辞,忙行礼谢恩:“多谢殿下。” 李湘如笑道:“这等事,由我禀报母后便是,无需殿下费心。” 四皇子略一点头,坐了片刻,便起身走了。 谢云曦心中有些气闷。转念一想,她现在肚子里怀着金疙瘩,四皇子留不留宿,现在不打紧。要紧的是养胎。 四皇子走后,谢云曦浮想联翩,笑了许久,才心满意足地睡下。 …… 诸皇子表面一团和气,私下勾心斗角,在彼此府中安插眼线,也不是稀奇事。 如今立储在即,众皇子连表面的和气都快装不出来了。 四皇子府内宅的动静,第二日便传进谢明曦耳中。 谢明曦沉默了片刻。 前世,她生下了四皇子的儿子,也是唯一的儿子。李湘如一直未曾生过孩子,谢云曦也从未怀过身孕。 这一世,一切都已不同。她成了七皇子妃。四皇子唯一的子嗣,便投胎进了谢云曦腹中吗? 时隔数十载,早逝的儿子的面容早已模糊。她心里没什么遗憾,这一刻,听闻谢云曦有孕,尘封在心底的记忆又袭上心头。 顾山长不知就里,只以为谢明曦不乐意听到谢云曦的消息,随口安抚道:“你和她早断了姐妹之情。她如今是四皇子的侍妾,生不生子嗣,和你都无关系。” 谢明曦回过神来,笑着嗯了一声。 顾山长又道:“你这两日胃口不好,我让秋娘做些清淡的吃食,你吃几口。” 怀孕初期,孕吐也是正常的。肚中的孩子倒没怎么折腾她,每日吐上两三回,勉强还能忍受。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 盛鸿回府后,也得知了谢云曦有喜之事,反射性地说了句:“四皇兄一个月去内宅没两回,就这也能怀上身孕,真算是有运道了。” 没错。 四皇子对女色十分淡薄之事,李湘如自以为隐藏得严严实实,其实,大家伙儿都心知肚明。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露出讥讽的笑意:“想来,谢云曦很快就会被抬为侧妃了。” 盛鸿看着谢明曦不说话。 谢明曦瞥了神色微妙的夫婿一眼,似笑非笑地问道:“为何不说话了?莫非你以为我还惦记着前尘旧事?” 盛鸿低声道:“我知道你对四皇兄毫无眷念。不过,你到底曾生过一个儿子。谢云曦有孕之事,定会勾起你对孩子的思念。” 谢明曦:“……” 从什么时候起,盛鸿竟这般了解她了? 这种被人摸清心思的感觉,对她而言,委实不算美妙。彷如赤身站在另一个人面前,一切都一览无遗。 哪怕对方是她的夫婿,是她要携手一生的良人。 谢明曦笑容未减,连声音也未变:“我不算一个好母亲。只是偶尔想起罢了。你若介怀,何必提起。这一提,我少不得又要想上一回。” 盛鸿:“……”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三章 口角(一) 女子娇嗔发怒,亦有别样的美态。偶尔为之,权当是夫妻之间的调剂。 谢明曦却和普通女子不同。 她越是动气,越是笑得云淡风轻。 便如此时。 盛鸿深深懊恼自己失言,立刻低声解释:“明曦,我并无他意。只是随口一说罢了。这都是以前的事了,我怎么会计较……” 谢明曦呵呵一笑:“是啊!七皇子殿下心胸宽广,怎么会计较我这个七皇子妃曾为别的男子侍妾,又生过儿子之事?” 盛鸿:“……” 完了! 谢明曦是真的动气了! 盛鸿恨不得将之前说过的所有话都收回来。奈何说出口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谢明曦已听进耳中,以她爱记仇的脾气,焉有不恼之理。 理亏的盛鸿陪笑着说道:“七皇子妃大人大量,别计较我的一时口误了。过去的事,早已过去了。我真得从未介怀过。就是今日嘴抽,不知怎么就提了一回。我现在便给七皇子妃陪个不是。” 说完,正经地拱手作揖。 谢明曦心头火气稍平,抿了抿嘴角:“我今日疲累,要先歇了。你去书房睡吧!” 盛鸿:“……” 盛鸿默默地拿过自己的枕头,一步三回头,可惜直至走出房门,谢明曦也未张口喊住他。 …… 这一夜,谢明曦未曾好眠。 自重生后,她活得顺风顺水,顺心随意。最阴郁烦闷的,莫过于惊觉建文帝对她心存不轨的那一段时日。 今夜的烦闷又自不同。 仿佛有什么沉沉地压着胸口,压得她无法顺畅呼吸。 她平躺在床榻上,闭着双目,却无半分睡意。 被压抑在心底数十年的旧日恩怨,在心头翻滚不息。曾以为早已遗忘的愤怒不甘悲凉绝望翻涌而来,随之而来的,还有孤注一掷的决然…… 不知何时,温热的液体溢出了眼角。 无人的暗夜里,泪水肆意奔涌。 没有人能窥见她的痛苦,没有人能碰触到她的伤疤。她也无需任何人理解宽容,更无需人安抚宽慰。 就哭这么一回吧!哭完便将所有事都抛诸脑后…… 门被悄然推开,一个修长的身影悄无声息地迈步而入。 沉浸在自己情绪中的谢明曦,并未听到细微的推门声。 隐忍压抑近乎无声的啜泣声,在宁静的暗夜里几不可闻。这个身影的主人耳力却极为灵敏,立刻便惊觉不对劲,一颗心顿时绞痛不已。 都怪他! 明知道女子有孕时情绪易波动起伏,还说那些话惹她动气。平日再冷静淡漠自信从容,她也是女子,曾做过母亲。想到昔日的儿子,有些唏嘘也是难免。他到底是抽了什么风,说出那样的混账话来? 他快步走到床榻边,俯身搂住无声哭泣的谢明曦:“明曦,对不起,都是我的错。我不该惹你生气。” 谢明曦身子微颤,将头扭到一旁,不愿让盛鸿看到自己的软弱。 盛鸿维持着这样别扭的姿势,语气中满是懊恼自责:“我是被嫉妒冲昏了头。我知道你对四皇兄从无爱恋,你对他只有厌恶憎恨。可想到你曾为他生过儿子,想到你曾全心全意地照顾孩子长大,我心里就泛酸。” “千错万错都是我的错。” “明曦,你打我两拳出出气。你别哭了好不好?你现在还怀着身孕,万万不可动胎气。” 盛鸿越是好言安抚,谢明曦泪水落得越凶越急。 她从不是什么娇气之人,更不喜落泪这等软弱举动。此时此刻,却情难自禁。仿佛要将积蓄在心底多年的泪水全部流尽。 盛鸿心如刀割,上塌将她搂进怀里,不时轻抚她的后背,在她耳边低语:“明曦,你别哭。都是我不好,都是我不对。你别哭了。” 只有遇到心疼你的人,你才知道自己是何等的脆弱。 谢明曦不知自己哭了多久。 在盛鸿的安抚声中,她哭声渐止。情绪波动剧烈,对有了身孕的女子来说,确实是件劳心费力之事。 谢明曦疲累之极,就这么睡着了。眼角犹有泪痕。 似梦似醒间,她听到耳畔传来一声轻叹。熟悉的声音低低地许诺:“明曦,以后我再不惹你生气了。” 自相遇那天起,她便是那样的自信从容。唯一神色骤变的,是知晓他不是“六公主”而是七皇子的那一刻。 他从未见过她这般落泪。 她累极而眠,他却再无睡意,就这么静静地凝望着她的睡颜,直至天明。 …… 谢明曦睁开眼时,已是日上三竿。 盛鸿早已起身去上朝,倒也免了一层尴尬。 从玉扶玉看着谢明曦略有些红肿的眼眶,心里俱不是滋味。从玉还能勉强忍住,扶玉却是满心不平:“小姐怀着身孕,不能动气。殿下怎么还惹小姐生气!” 一着急,昔日的称呼脱口而出。 谢明曦心头微热,轻声道:“也怪不得他。” 是她,不知怎么忽然间就脆弱起来,区区两句话而已。连委屈都称不上,竟然就动了真火,还为此哭了一场……闹得盛鸿低声下气,哄了她半夜。 现在想起来,只觉荒唐可笑,耳后阵阵发烫。 好在从玉扶玉都不是多嘴多舌之人,各自嘀咕两句,便住了嘴。 顾山长住在府中,谢明曦照例是和顾山长一起吃早饭。 顾山长目光一瞥,看到谢明曦微红的眼角,随口问道:“怎么了?七皇子惹你生气了?” 盛鸿被撵去书房之事,顾山长也有耳闻。只是,身为长辈,不便插手过问闺房之事。只能这么含糊不清地问上一句了。 谢明曦也不好说得详细,同样含糊不清地应了一句:“些许口角罢了。” 顾山长便不再问了。 用完早饭后,谢明曦读书,顾山长练字。再手谈一盘做消遣。内宅琐事,皆由湘蕙打点。谢明曦安心养胎,一概袖手不管。 转眼间,就到了正午。 叶秋娘精心准备了清淡可口的午饭。 谢明曦和顾山长相对而坐,尚未举筷进食,湘蕙便笑着来禀报:“殿下回府了。” …… 正文 第六百一十四章 口角(二) 盛鸿平日极少回府吃午饭,今日怎么忽然回来了? 顾山长意味深长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殿下回府,你还不去迎一迎?” 夫妻闹口角,盛鸿巴巴地回府哄人。你也就别拿捏端架子了! 不管心里如何做想,谢明曦面上看不出半分别扭,应了一声,起身迎了出去。没走几步,盛鸿已迎面大步走了过来。 两人遥遥四目相对。 谢明曦下意识地放慢脚步。 盛鸿却加快步伐,三步并作两步到了谢明曦面前,一把握住谢明曦的手:“你怀着身孕,不好好待着,怎么出来了?我有手有脚的,自己进去便是。哪用得着你出来相迎!快些进去坐着。” 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谢明曦心里那点别扭,骤然就烟消云散,也和平日一样,轻声应道:“我身子好得很,走几步无妨。” 盛鸿握着谢明曦的手进了饭厅,一路上不停发问:“今日早上什么时辰起的?” “今日胃口怎么样?” “是不是又吐了?吐了几次?是不是很难受?有没有让太医瞧瞧?今儿个正午,叶秋娘做了什么你爱吃的?” 啰啰嗦嗦问个没完。 就像平日一样。 谢明曦心头微热,也未嫌盛鸿啰嗦,一一作答:“我起的时候,已经日上三竿了。今日胃口还好,吃过早饭,吐了一回,不算难受。师父让太医给我诊了平安脉,脉象还算平稳。秋娘今日做了八菜一汤,俱是清淡美味适口的菜肴。” 盛鸿心里松口气。 肯和他说话,看来,谢明曦心里的气已经消得差不多了。 顾山长见小两口携手而来,心里颇为满意。只当不知两人闹口角之事,笑着说道:“快些坐下吃饭,免得饭菜凉了。” 盛鸿笑着应了一声,坐下之后,不停地夹菜放入谢明曦碗中,不一会儿冒堆了尖。 谢明曦胃口还算不错,吃了大半。可惜吃下没多久,胃中便作呕泛酸,一个劲地翻腾。 盛鸿一见谢明曦神色有异,顿时紧张起来,忙扶着谢明曦去了屏风后。 这等时候,也顾不得什么仪态不仪态了。谢明曦略略俯身,吐得干干净净。盛鸿半点都不嫌弃,用帕子轻柔地为谢明曦擦拭嘴角。 吐过之后,谢明曦倒是精神了许多。只是,她依旧轻蹙眉头,一脸虚弱。 盛鸿很自然地搂住谢明曦的肩膀。 谢明曦也未推拒,就这么任由盛鸿半搂半扶着回了内室。 顾山长看着小夫妻亲昵依偎的身影,莞尔一笑。 小两口偶尔闹闹口角,很快就和好如初。她也不必跟着操心了。 …… 进了内室后,湘蕙和从玉扶玉识趣地退了出去。 盛鸿继续搂着谢明曦,不肯松手。 谢明曦也未推开他。 “明曦,”盛鸿的下巴轻轻抵着谢明曦的头,声音又轻又柔:“昨晚是我不好,不该说错话惹你生气落泪。你原谅我这一回好不好?” 过了片刻,谢明曦才低低说道:“我的气性也着实大了些。其实,你说的都是实话……” “是我被嫉妒冲昏了头。” 盛鸿不假思索地抢过话头:“我明知道不该为发生过的事吃醋,可一想到你曾为四皇兄生过儿子,心里就忍不住泛酸。脑子一抽,那些话就冲口而出!其实,一说出口我就后悔了。” “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 “明曦,以后我再不会说这些猜疑之言伤你的心了。” 谢明曦身子似微微颤了一颤,却未出言。 盛鸿等了片刻,心里不踏实了,伸手抚上谢明曦的脸。还好,脸上干干净净的,并未落泪。 昨晚她哭了一场,他的心比她还要痛。 他再也不想见她落泪了。 盛鸿常年习武,指腹上早磨出了一层薄薄的茧。在她的面颊上滑动,四处摸索。谢明曦仅有的最后一丝别扭,也不翼而飞:“我要是不吭声,你是不是打算一直摸下去?” 盛鸿厚颜应道:“被你猜中了。” 不安分的手,已经从谢明曦的脸颊滑至胸前。 谢明曦:“……” …… 许久以后,内室里才又有了说话声。 “你今日回来得这么早,父皇不会生你的气吧!” “我又没领什么实际差事。现在三皇兄四皇兄五皇兄整日待在移清殿里,争抢着表现争父皇欢心。父皇哪里还有闲暇顾及到我。” 谢明曦的语气里多了几分淡淡的嘲讽:“储君之争,早已明朗。四皇子执迷不悟也就罢了,怎么五皇子也跟着凑热闹?” 盛鸿揽着谢明曦的肩膀,谢明曦将头靠在盛鸿的肩上。 盛鸿像是吃到了鱼的猫一般,满面餍足自得。谢明曦的嘴唇格外嫣红,说出口的话颇有些刻薄。 盛鸿挑眉一笑:“不到最后一刻,便还有一线机会。四皇兄绝不会轻易放弃,五皇兄便也跟着较上劲了。” 还是他的日子最悠闲自在。 现在一并悠闲自得的,还有放弃储位之争的二皇子。 谢明曦淡淡道:“三皇子略显平庸,也怪不得五皇子心中不服气。” 只是,有的人自出生起便占着优势,不服也不行。 俞皇后生不出儿子,选了娘家堂妹进宫为妃生子。三皇子有俞皇后撑腰,连最得圣心的四皇子也被压得黯然无光。更别说五皇子了。 “五皇兄自己想不开,这也是没法子的事。等过些日子,父皇下了立储的圣旨,一切纷扰便会平息了。” 说一回立储之事,盛鸿又低声道:“明曦,闹口角的滋味太难受了。我昨夜一夜没睡,今日上朝,总是心神恍惚。” “以后,我们再也不吵架闹别扭了。” 谢明曦轻轻嗯了一声。 “等立储之事尘埃落定,我就去父皇那儿求个清闲差事。以后,我们关起门来过自己的小日子。” 盛鸿侧头亲了亲她的额头,继续兴致勃勃地展望未来:“等再过几年,我就自请封王,早些出京就藩。封地小一点远一点都无妨。最好是离京城远远的。山高水远,清静自在。” 正文 第六百一十五章 姐妹 谢明曦略略仰头,注视着满面笑容的盛鸿:“盛鸿,你以后会后悔吗?” 你会后悔自己早早退出储位之争吗? 你会后悔未曾争夺过万人之上的位置吗? 你会后悔为了我放弃了这一切吗? 盛鸿轻笑一声,在谢明曦的唇上重重一吻,然后才抬头,郑重说道:“明曦,我从不后悔自己做过的决定。” “再者,就算我想争,也争不过三皇兄。还会像五皇兄那样,彻底惹怒三皇兄。你等着看吧!三皇兄做了储君后,少不得要给五皇兄使绊子穿小鞋。” 三皇子此人,看着温和大度,实则心胸狭窄,心眼着实没大到哪儿去。 五皇子摆明了争储之意,朝堂中支持五皇子的官员也不在少数。可不就成了三皇子的眼中钉肉中刺? 三皇子不止一次地在盛鸿面前,对五皇子流露过不满。 至于四皇子,就更不必说了。三皇子恨不得除之而后快! 谢明曦对三皇子的为人不予置评。 正如盛鸿所言,待日后就藩,山高皇帝远。此时和三皇子做些表面文章,然后在自己的藩地逍遥自在便是。 …… 半个月后,四皇子府设下酒宴,将谢云曦抬做侧妃。 侍妾上不得台面,皇子侧妃又自不同。能上宗谱,亦有亲自养育孩子的资格。 众皇子皆去赴宴,三皇子也未例外。 私底下斗得死去活来是一回事,面上还得装得兄友弟恭一团和气。身在天家,做戏早已成了众人本能。 几位皇子妃,也一同前来赴宴。 说起来,四皇子是诸皇子中第一个立侧妃之人。 李湘如肚子不争气,谢云曦在此时有了身孕,别说四皇子,便是李湘如也卯足了劲抬举谢云曦。设了酒宴,给有头脸的人家都送了请帖。 谢家也收到了帖子。 谢钧看到请帖时,心里的滋味别提多复杂了。 只是,他就是再贪恋荣华富贵,也知道墙头草易折的道理。狠狠心将请帖扔了,只打发人送了份贺礼。 李湘如知道后,也没放在心上。 她今天真正要气的正主,可不是谢钧,而是…… 想到正主,正主就来了。 穿着一袭红色衣裙的谢明曦,和萧语晗联袂而来。两人不时低声说笑,看着甚是亲热。 李湘如暗暗撇嘴冷哼,面上却露出热络的笑容,笑着上前:“三皇嫂,七弟妹,我可算把你们两个盼来了。” 然后,又特意看向谢明曦,若有所指地说道:“七弟妹怀着身孕,母后特意免了请安。之前我还想着,七弟妹今日未必会来呢!” 谢明曦慢悠悠地挑眉一笑:“谢云曦被抬了侧妃,我为何不来?别说怀着身孕,便是快临盆了,我今日也非来不可。” “也免得四皇嫂以为我被落了颜面羞于见人,对我心生愧疚。” 李湘如:“……” 利舌如箭! 还是那么令人讨厌! 李湘如笑容微微一僵,很快便恢复如常,笑得愈发亲热:“你不介意便好。谢氏到底怀着殿下的骨血,抬她为侧妃也是应有之事。你们姐妹怀孕时日差不多,待会儿见了面,倒也有话可说。” 谢明曦微笑着提醒:“父亲和永宁郡主早已和离,和谢云曦也已断绝父女关系。我最是孝顺,岂能再认谢云曦这个姐姐!四皇嫂说话也该注意一些,别落人话柄。” 呸! 孝顺个屁! 谁不知道谢钧就是个贪恋虚荣的软蛋,为了区区一个户部郎中之位,就彻底站到了谢明曦这一边。如果不是因为谢明曦,谢钧岂肯放过两边下注的好机会? 李湘如心中腹诽不已,口中笑道:“到底是血缘至亲。这可不比别的,一刀下去也断不了。” 谢明曦呵呵一笑:“父亲不认谢云曦,我这个做女儿的,总不能忤逆不孝,只得听父亲的了。” 短短一段路,愣是走出了唇枪舌剑刀光剑影。 一直未曾出声的萧语晗,不无同情地看了被气得气短胸闷的李湘如一眼。 同窗数年,李湘如不但学业被谢明曦稳压一头,口舌争锋也从未占过上风。现在做了妯娌,李湘如竟将这些都忘了不成? 和谢明曦斗口舌,不是自找不痛快嘛! …… 进了内堂后,李湘如心气稍平。吩咐下去,很快,穿着樱红色衣裙的谢云曦迈步走了进来。 侧妃便是侧室,穿不得正红。谢云曦着意挑了最接近正红的樱红色,两腮扑了一层胭脂,看着面色红润,分外妩媚。 一袭正红衣裙的谢明曦映入眼帘时,谢云曦只觉双目刺痛不已。 更可气的是,谢明曦目光淡淡一扫,便道:“怎么还不上前来行礼?” 谢云曦:“……” 谢云曦心血翻腾,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姐妹两人,已有两年多未见了。最后一次见面,还是永宁郡主被关入慈云庵后,谢云曦去莲池书院找谢明曦的那一回。 可在谢云曦心里,这口满含着怨怼不甘的闷气从未消退过。 她努力地想让自己过得更好站得更高,想让谢明曦匍匐在自己脚下。 事实却是,哪怕她被抬做四皇子侧妃,也只能穿一身樱红衣裙,卑微又憋屈地给诸皇子妃行礼。 就是李湘如,此时也不便出言和谢明曦较劲,淡淡瞥了神色变幻不定的谢云曦一眼:“谢氏,你愣着做什么?还不快些向皇子妃们行礼?” 谢云曦将心头一口老血咽下,忍气吞声地上前,给诸皇子妃见礼:“谢氏见过诸皇子妃。” 萧语晗娴雅温柔,并未刁难谢云曦,张口笑道:“你怀着身孕,不必多礼了。” 谢明曦的声音随之响起:“三皇嫂,礼不可废。四皇嫂膝下空虚,谢氏因有了身孕,被抬为侧妃。正因如此,谢氏才更要恭敬守礼。” 然后,又一脸“我都是为了你好”的神情对李湘如说道:“四皇嫂掌管内宅,也别太过心慈仁厚了。万一纵大了人心,日后生出异心,在内宅里给四皇嫂添堵,未免不美。” 李湘如:“……” 谢云曦:“……”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六章 落定(一) 利舌如箭! 不外如是! 谢明曦笑盈盈的一席话,听得李湘如心血翻涌,听得谢云曦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喉咙。 萧语晗和尹潇潇对视一眼,心中对李湘如不约而同地浮起丝丝怜悯同情。 想抬谢云曦为侧妃你就抬,何必巴巴地邀谢明曦登门?打脸不成,现在反被谢明曦打脸了吧! 她们两个在一旁看热闹的,都替李湘如脸痛。 至于谢云曦……不提也罢!皇子侧妃又能如何?连正红都没资格穿的妾室,在一众皇子妃面前只有垂手束立老实听着的份。 谢云曦倒是想犀利的回击几句,奈何既没资格,更无勇气。 没见李湘如都吃瘪了吗?她这个侧妃的位置还未坐稳,眼下还是夹紧尾巴老实做人为好。 等肚中的孩子出生,她便能站稳脚跟。母凭子贵,到那时候,谁都休想再轻易羞辱她……现在暂时隐忍也无妨! 谢云曦低垂的眼眸落在自己的小腹上,心里重新燃起了信心和勇气。 谢云曦在想什么,谢明曦一看便知,嘴角微微勾起,露出一抹哂然的冷笑。 谢云曦这个蠢货! 李湘如现在对她当然千好万好无一处不好。等孩子出世,不知她还能见几日的太阳。 “多谢七弟妹提醒。”短短片刻,李湘如便恢复如常,含笑道:“七弟妹怀着身孕,安心养胎为要,倒是不必为我操心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我们妯娌,亲如姐妹一般,操心也是应该的。” 谁和你是姐妹! 李湘如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真正的亲姐妹谢云曦,目中掠过一丝冷笑。 她这一生最愤恨不甘的,就是和谢明曦为姐妹。再断绝关系,血缘也阻隔不断。她的身体里和谢明曦流着相同的血脉。 萧语晗咳嗽一声,笑着打圆场:“时候不早了,也该入席了吧!” 三皇子立储之势强劲,萧语晗这个三皇子妃也随之水涨船高。赵长卿不着痕迹地退让几分,萧语晗很自然地成了众皇子妃之首。此时一张口,众人纷纷笑着附和。 李湘如心中不服不甘,却也无可奈何,只得笑着起身。 谢云曦默默地尾随在众人身后。 明明今日她才是主角,却无人多看她一眼。偶一抬头,谢明曦窈窕的背影映入眼帘。谢云曦顿觉双目刺痛,如鲠在喉。 世上有这么一个人,明明一开始远不及你,却后来居上。容貌才学,样样都比你强。再到后来连自己引以为傲的出身也跌落尘泥。而那个人,却贵为七皇子妃,夫婿待她一片情深。自己费尽心机,只勉强争到了侧妃之位…… 谢明曦! 谢云曦用力咬了咬嘴唇,目中闪过愤恨。 …… 谢云曦被抬为侧妃之事,并未引起什么风浪。 内宅传出喜讯,也未能给四皇子增添什么筹码。 五月二十这一日的大朝会上,首辅陆阁老上奏折,请立三皇子为储。方阁老赵阁老一并谏言。另有林御史俞掌院萧尚书等一众重臣齐上奏折。 朝中官员,有大半出言附议。 三皇子立储之势,已无人可挡。 三皇子竭力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振奋雀跃,拱手上前,自谦一番。 谁都清楚,这只是虚辞推脱罢了。 四皇子面色微微泛白,五皇子满心苦涩难当。二皇子神色平和,七皇子盛鸿泰然自若。 建文帝的目光在众皇子的脸上一一掠过,沉声道:“国有储君,人心方定。朕已年近天命之年,要在诸皇子中择最合适之人为储君。” “三皇子盛澈,才学出众,性情温厚,孝悌仁义,堪为储君。” “朕今日下旨,立三皇子盛澈为储君!” 三皇子心中狂喜,面上却颇为沉稳端得住,肃然拱手应道:“儿臣不敢有负父皇众望,日后定当竭尽所能。” 建文帝目中露出欣慰之色:“好,朕盼着你能做一个合格的储君。江山社稷后继有人,朕也有脸到地下去见列祖列宗了。” 旋即,命身边中书令当朝拟旨,并宣读圣旨。 三皇子恭敬跪下接了圣旨。 尘埃落定,一众文武百官齐声道贺。 几位皇子,也纷纷出言道贺。 打落牙齿和血吞。赢的人风光无限,输的人只能黯然神伤。当着众人的面,不能显露半分。 …… 今日的三皇子,无疑是众人瞩目的焦点,风光无限。 散朝后,众皇子随建文帝去了移清殿。 往日未立储君,建文帝对几个皇子皆一样相待。如今储君已立,地位自然不同。建文帝先召了三皇子进去说话,其余皇子则在偏殿里等候。 偏殿里气压极低。 二皇子不喜说话,干坐一天都不会主动吭声。 四皇子面沉如冰,五皇子心情也未好到哪儿去。 唯有盛鸿,俊脸上满是笑意,神色轻松。 他是真得释然,反正一开始便退出了储君之争。眼看着朝堂里为立储之事闹得风生水起,也挺烦神闹心的。早一日立储,朝堂也能早一日安宁。 心情阴沉的四皇子,看盛鸿如眼中钉肉中刺。当日若不是盛鸿出手,盛渲也不会死,淮南王府不会就此败落。 再往前数,从几年前开始,盛鸿便一力倒向三皇子,处处给他使绊子。这一两年,更是大张旗鼓明刀明枪地支持三皇子。 如果没有盛鸿,他也不至于这么快就落入下风。 四皇子冷厉的目光如刀锋一般,令人无法忽视。 盛鸿似未察觉,随口笑道:“三皇兄被立为储君,四皇兄不替三皇兄高兴吗?为何沉着脸?” 四皇子胸口中了一刀,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去:“我天生一张冷脸,不像七皇弟这般喜说笑。” 什么喜说笑,就是个没脸没皮厚颜无耻的混账! 盛鸿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欣然笑着领受:“多谢四皇兄盛赞。” 四皇子:“……” 四皇子面无表情地移开目光,想到此时正在和建文帝说话的三皇子,目光又是一暗。 不管是否甘心,这一场储君之争,他已经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 正文 第六百一十七章 落定(二) 建文帝当朝立储之事,以最快的速度传至椒房殿。 一切尘埃落定! 俞皇后缓缓呼出一口气,似要将积压了数年的郁气尽数吐出来。目中闪过快意,嘴角高高扬起。 李湘如僵坐在椅子上,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怎么也挤不出来。 虽然早已料到会是这样的结局。这一天真的来到眼前,才发现自己是这样的心慌意乱。 如此重击!连她也觉得如置深渊,四皇子又会是何等感受? 三皇子做了储君,以后总有坐上龙椅的那一日。建文帝在世时还能收敛些,一旦建文帝驾鹤归西,三皇子焉肯轻易放过和自己争斗多年的四皇子? “恭喜三皇嫂,”一个熟悉之极的声音在李湘如耳畔响起:“如此喜事,三皇嫂可不能吝啬。总得设一回宴席,邀我们登门喝一回酒才是。” 是谢明曦! 李湘如暗暗咬牙。 尹潇潇心情也不是太美妙。至始至终五皇子都未占过上风。便如群马奔腾,唯有头名才能获胜。跑在第三的骏马,便是再神骏再拼尽全力,也只是第三而已。 连第二的那个也一败涂地,第三又有何用? 萧语晗此时心情极佳,眼角眉梢都透着喜意,闻言笑道:“便是请你登门赴宴,喝酒也没你的份。” 赵长卿笑着接了话茬:“可不是么?你这孕期刚满三个月,虽然胎相安稳,也得好生养胎,滴酒不沾才是。” 谢明曦笑道:“不喝酒,多吃些美味佳肴也罢。” 然后,又转头对俞皇后笑道:“儿媳在府中养胎一个月,今日方进宫给母后请安。没想到,今日便听到这等好消息,心里委实欢喜。” 心情大好的俞皇后笑道:“萧氏的酒宴日后再说,今日便都留在椒房殿用膳。本宫这就命御膳房备膳。” 一众皇子妃齐声应下。 谢明曦微微一笑,起身谏言:“母后,国有储君,皇祖母也一定十分欢喜。此等喜事,理当命人去慈宁宫送个喜讯才是。” 众皇子妃:“……” 李太后一直属意四皇子。现在三皇子被立为储君,椒房殿再派人去“报喜”,这和生生打李太后的脸有何区别? 偏偏谢明曦说来一派冠冕堂皇,挑不出半分不是。 好一个谢明曦! 这心计,这手段,谁人能及? 看着笑盈盈的谢明曦,俞皇后心中难得涌起一丝唏嘘感慨。萧语晗知书达理娴雅温柔,做一个皇子妃绰绰有余。做太子妃就稍微差了一些。 差的是什么? 差的就是这份处处抢先一步的心机手腕! “言之有理。”俞皇后含笑吩咐下去:“芷兰,你这就去一趟慈宁宫,向母后报喜。” …… 李太后知道此“喜讯”后,一张老脸再也笑不出来了。 俞皇后执掌后宫,俞淑妃所生的儿子做了储君。从朝堂到后宫,以后皆在俞皇后掌控之中。 婆媳争斗多年,她从绝对的上风,一点点滑落至谷底。眼看着就快沦落到看儿媳脸色过日子的地步了…… 李太后心血翻涌,喉头阵阵发痒,陡然咳嗽数声。一口浓痰怎么也吐不出口。一旁的宫女被吓了一跳,忙上前,轻轻为李太后拍打后背。 力道这么轻,能抵什么用? 李太后又气又急,想张口怒骂,那口浓痰还在喉咙里,呼吸顿时不畅起来。老脸憋得通红,很快,便双眼一翻晕厥过去。 慈宁宫里顿时一团混乱。 “来人,快去叫太医。” “太医来了!快些看看,太后娘娘不知怎么地,忽然就昏过去了。” “快来人,去椒房殿送信,将此事禀报给皇后娘娘。” 一炷香后。 俞皇后闻讯急急赶来。一并前来的,还有谢明曦等人。 李太后已被抬至床榻上,几个太医围在床榻前,低声商议。 一脸焦虑急切的俞皇后,张口便问:“母后为何忽然晕厥?现在如何了?你们可曾商议个章程出来?” 六十多岁的人了,忽然被一口浓痰堵住嗓子,差点当场就背过气。说起来,真是一桩倒霉得不能再倒霉之事。 现在痰已经被用力拍打咽了下去,李太后却迟迟没醒,脸上泛着异样的红潮。显然不是什么好征兆…… 太医们面面相觑。 赵太医上前一步,恭敬应道:“人上了年纪,最忌大喜大悲。太后娘娘这是高兴过度所致现下昏迷未醒,好在无性命之碍。具体情形如何,还得观察两日。” 昏迷不醒好啊! 最好是从此都别醒了。 俞皇后颇有种“双喜临门”的愉悦,面上适时地流露出情急忧心之色:“你们几个,立刻会诊开方,务必要让母后在最短的时间里醒过来。” 太医们一起领命应下。 萧语晗悄然瞥了谢明曦一眼。 你这一手可真够厉害的! 谢明曦一脸无辜。 她只是提醒俞皇后给李太后报喜而已。谁知道李太后会“高兴过度”,差点被一口浓痰憋死。 …… 李太后这一倒下,俞皇后也无心再设什么宫宴了。 俞皇后先打发人去移清殿送信,又对尹潇潇和谢明曦说道:“她们几个留下伺疾。你们两人,都怀着身孕,别在慈宁宫待着了,先出宫回府歇着。” 谢明曦身孕刚满三个月,尹潇潇孕期已经七月有余,肚子着实不算小了,不宜久站,更不能劳累。 俞皇后一张口,两人也未推辞,各自谢恩告退。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慈宁宫。 尹潇潇有意放慢脚步,待谢明曦走上前,才低声道:“我去你府中坐上一坐。” 宫中耳目众多,说话多有不便。 谢明曦深深看了形容有些憔悴的尹潇潇一眼,点了点头:“好。” 半个时辰后,七皇子府。 谢明曦和尹潇潇相对而坐。 尹潇潇怔怔地不知在想什么,并未张口说话。谢明曦也未出言催促,倒了一杯温热的水,递给尹潇潇。 有了身孕之后,不宜再饮茶。什么花茶果茶之类的,也有诸多讲究。喝白水最妥当。 尹潇潇接过精致的瓷杯,嘴唇动了动,两滴眼泪已经滚落。 正文 第六百一十八章 病重 同窗五年,还有一同习武的情分。谢明曦和尹潇潇的交情说不上最好,也足够深厚。 相识多年,谢明曦熟悉的是那个神采飞扬明朗直爽的尹潇潇。不管何时何地,尹潇潇总是那副讨人喜欢的大大咧咧模样。 谢明曦还是第一次见她落泪。 大颗大颗的眼泪从尹潇潇的眼角滑落,很快,便满面泪痕。 极少落泪之人,偶尔哭起来,更令人觉得心中不是滋味。 尹潇潇为何而哭?不必深想,也能猜得出来。李湘如是在宫中,不敢肆意。不然,在听到三皇子被立为储君的那一刻便能哭出声来。 谢明曦暗暗轻叹一声,取出随身带着的干净丝帕,递给尹潇潇:“擦一擦眼泪。” 尹潇潇哽咽着嗯了一声,接了丝帕,擦了眼泪,又擦了擦鼻涕。 谢明曦:“……” 丝帕送你不用还了谢谢! 尹潇潇是爽快利落的性子,心情郁闷,哭一场便好多了。微红着眼眶说道:“其实,我早料到会有这一日。我私下里也劝过殿下机会,可不管我说什么,他都不肯听我的。” “到了今日,他也该彻底死心了。” 如果五皇子也能像盛鸿那样,早些认清形势,早些退让。何至于闹到今日这般尴尬的境地? 以后还不知有多少小鞋等着五皇子穿。 谢明曦没有装作听不懂,淡淡说道:“人和人性子不同。盛鸿能做到的,五皇子未必能做,更未必肯去做。” “再者,现在说什么都为时过早。你也不必太过忧心。三皇子做了储君,以后要忙的事情多的很,哪来的闲空整日找兄弟们的麻烦。” 但愿如此。 尹潇潇苦笑着叹了口气,转而说道:“这些时日,我和三皇嫂疏远了许多。每次你去她府中,我都想一起去。却又没脸前去。以后不知她还肯不肯理我了。” 谢明曦笑着安抚:“这你就更不用担心了。你和三皇嫂自小一起长大,是闺中密友。区区小事,她怎么会计较。” “明日我们就一起去三皇嫂的府上探望芙姐儿。” 有她在,尹潇潇便能厚着脸皮当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尹潇潇感激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多谢你了。”没等谢明曦出声,又道:“我们之间,谢来谢去的太见外了。罢了,我就不谢你了。” 谢明曦莞尔失笑。 这才是她熟悉的那个坚强可爱的尹潇潇嘛! …… 盛鸿在傍晚时才回府。 盛鸿低声说道:“今日散朝后,父皇先将三皇兄召进去说话。我们几个足足等了半个时辰,才被召进殿内。没说两句话,便听闻皇祖母昏厥不醒的消息。之后,我们一起随着父皇去了慈宁宫。” “皇祖母身体如何?”谢明曦问道。 盛鸿叹了口气:“几个太医忙活了半天,又是灌药又是针灸,倒是将皇祖母救醒了。只是,皇祖母全身发麻无力,根本不能动弹。说话也含糊不清,一张口就直流口水。” 面上满是悲戚,语气也很忧伤。 如果不看盛鸿眼底的笑意,俨然就是一个为祖母病症忧心忡忡的好皇孙。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也一同叹气:“我也曾听闻过此类病症。年迈之人,最忌讳情绪过于激动。皇祖母也是为三皇兄被立为储君之事高兴过了头,没想到竟得了此等病症。” “看来,皇祖母以后得静心养病了。” 夫妻两个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会心一笑。 李太后在宫中渐渐失势,便是看他们夫妻不顺眼,也就是言语刁难几句。在请安时撂脸色罢了。 不过,谢明曦从不是忍辱受气的脾气。逮着机会,总要回敬一二。 没曾想,这一“回敬”,便将李太后气成了这样。 真是大快人心! “原本三皇兄打算今晚设宴,眼下皇祖母病了,这酒宴只能先省了。” 盛鸿又道:“从明日起,我和几位皇兄要轮流进慈宁宫伺疾。你和三皇嫂皆有孕在身,母后免了你们伺疾之事,父皇也允了。” 谢明曦点点头。 …… 李太后这一病,来势汹汹。 整个人躺在床榻上,如瘫了一般,动弹不得。每日总会失禁数次,被褥换得再勤,也免不了一些异味。只得多燃些檀香来遮掩气味。 口不能言,不能咀嚼,只能喝些米糊之类的果腹。 几日一过,李太后便瘦了一大圈,面色蜡黄,眼窝深深地凹了进去,一副来日无多的架势。 心里再有隔阂,也是自己的亲娘。 眼看着李太后这般模样,建文帝十分情急,责令太医们在最短的时日里治好李太后的病症。 太医们战战兢兢地领命,心中叫苦不迭。 医术再高明,也治不了将死之人啊! 这年头,活过五十岁,已经算长寿。李太后六十多岁的人了,身体老迈,这两年病症断断续续,大病小病不断。 此次李太后激动过度昏厥不起,众太医使劲浑身解数,才将李太后救醒。 能将这条命抢回来,已是万幸。建文帝一张口,便让他们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李太后治好……这怎么可能! 太医们转头聚到一起,俱是满面愁容。 “太后娘娘的病症,你们有何看法?” “我以为,应佐以汤药和针灸之术,再以药浴。只是,是否能奏效,令太后娘娘恢复如初,我委实不敢断言。” “皇上责令我等在最短的时日里治好娘娘病症。时间无多,耽搁不起啊!” “娘娘年迈体弱,开方当以调理为主,切记急于求成。更不可开猛药!” “你说的不是废话么?不开猛药,要调理到何年何日?娘娘病症迟迟不见好转,皇上发怒,谁能担得起?” “要是开了猛药,伤了娘娘根本或寿元,到时候皇上降罪,又该怪谁?” 一众太医差点没撸起袖子吵起来。 说来说去,都怕建文帝降罪! 一直未曾吭声的赵太医,终于张口道:“皇上有旨,若娘娘病症不见缓解,便问责我等。依我看,还是先熬过这一关才是。” 正文 第六百一十九章 权势(一) 赵太医一张口,众太医你看我我看你,都不吭声了。 太医院里有十余个太医,执掌太医院的张院使已经年迈,致仕告老也就是一两年间的事。下一任院使,非赵太医莫属。 赵太医凭借着献药之功,得了圣上青睐。俞皇后对赵太医也颇为器重。帝后偶有不适,都会第一个召赵太医来看诊。 身为太医,地位高低,不仅要凭医术,更重要的是圣眷。 赵太医的医术不是最顶尖,奈何圣眷浓厚,独一无二。也因此,赵太医在太医院里威望日隆,说话颇为分量。 “赵太医所言也有道理。”过了片刻,便有太医出言附和。 其余太医也纷纷赞成:“太后娘娘卧榻不起,神智也未见清明。温和调理的药方,见效甚微。拖延日久,对太后娘娘的病症更为不利。” “总得先让娘娘开口说话才是。” “说得没错。我等还是先商议一下药方要如何开……” 一众太医很快达成共识,开始低声商榷药方。 …… “微臣见过皇后娘娘。” 两个时辰后,赵太医进了椒房殿,恭敬地向俞皇后行礼。 俞皇后目光一扫,淡淡道:“免礼平身。” 赵太医谢恩后,站起身来,拱手束立。 俞皇后淡然问道:“你们会诊的结果如何?药方可开出来了?” 赵太医恭敬应道:“回娘娘的话,药方已经开了。太后娘娘现下情形危急,得以猛药医之。如果药方见效的话,不出十日,太后娘娘便能神智清明,张口说话。” 俞皇后意味深长地看了赵太医一眼:“用猛药,见效自会快些。只是,也不能一味用猛药,伤及根本,损及寿元。皇上最是孝顺,若母后有半分不妥之处,皇上定会十分伤心。” 这话听着寻常,细细品味,却令人心惊。 赵太医唯唯诺诺地应是,手心却已冒出了冷汗。 李太后年迈体弱,用了猛药,焉能不伤身体不伤寿元? 短期之内能见效,时间一久,一旦反扑,只怕命不久矣…… 俞皇后之前便命人暗中给他送口信,暗示他用猛药救治李太后。今日他特意前来禀报,也是想再次试探确认俞皇后的心意。 现在,他已经彻底清楚了。 俞皇后的声音再次响起:“张院使已年近六旬,到了告老之龄。太医院需要一位医术高明又精明干练的院使。本宫已和皇上提过此事,打算由你来做下一任院使。皇上已经点头应允。” 赵太医全身一震,目中闪过狂喜,立刻跪下谢恩:“皇后娘娘如此厚爱,微臣铭感五内,感激不惊。日后定当竭尽所能,听娘娘差遣。” 他暗中向俞皇后投诚,已有几年。俞皇后从未亏待过他,处处提携,金银俗物,反在其次了。 他医术不错,却不是最顶尖。太医院里比他资历老医术高的不在少数。如果不是俞皇后提携,院使之位哪能落到他头上? 罢了!拼了这一回! 有野心的人,最易收服。 俞皇后瞥了赵太医一眼:“你尽心尽力治好母后,便足矣。” 赵太医心领神会,张口应下,然后告退。 …… 赵太医走后,俞皇后独自回了寝室。 这几年,建文帝大多留宿椒房殿。只是,都由莲香伺寝。一开始,建文帝还不时想和俞皇后亲近,时间久了,这份心也彻底淡了。 最近这一年,建文帝几乎未踏足过这间寝室。帝后相见说话,也多在正殿里。 俞皇后也未在意。 只要建文帝的人留在椒房殿,她便能牢牢地握住后宫之权。 世上最令人心神迷醉的,就是权势。手握权柄,便能令众人匍匐在自己脚下。可以从容地将人操控于掌心之中。 昔日不可一世的李太后,到底也倒在了她的脚下。 想到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的李太后,俞皇后心中涌起强烈的快意,嘴角微微勾起。 “娘娘,”芷兰悄然移步进了寝室:“时候不早了,奴婢伺候娘娘就寝。” 这几年,芷兰已越过玉乔,成了俞皇后身边第一心腹得用之人。有些差事,俞皇后也只会交代给芷兰。 俞皇后随意嗯了一声。 芷兰传令下去,几个宫女捧着温水毛巾等物鱼贯而入。忙活了约莫半个时辰,才一一退了出去。 穿着中衣的俞皇后坐在床榻上,压低了声音问芷兰:“皇上近来在服什么药?” 建文帝暗中服药之事,一直十分隐秘,知晓之人寥寥无几。除了卢公公和赵太医之外,知情的唯有莲香。李太后俞皇后都不知情…… 至少,建文帝一直这么以为。 事实却是,赵太医是俞皇后的人,莲香是俞皇后的人。便是对建文帝忠心耿耿的卢公公,也不时悄然透露些消息给芷兰。 “在服龙虎丹。”芷兰轻声答道:“以前只服两颗,现在每日已开始服四颗。” 一开始服的是神仙丸。神仙丸不伤身体,药效自然也不猛烈。建文帝服了一年,便觉得力不从心,开始找道士进宫炼丹。 道士们练出的龙虎丹,效用颇佳,难免对龙体有些损耗。时间短了看不出来,长期服用,却在逐渐掏空建文帝的龙体。 一天服用四粒? 倒下是迟早的事。只看建文帝到底能撑多久了。 俞皇后目中闪过冷笑,声音淡淡:“给莲香的月例用度再调一等。” 莲香的性命捏在俞皇后手里,伺候起建文帝来,自然“尽心尽力”。 俞皇后也不吝啬,给莲香的衣食用度皆是上佳。再调一等,和丽妃等人也相差无几了。 芷兰轻声应是。 她的父兄为俞皇后掌管田庄,虽无官职,在外行走时却比三四品官员还要威风。败落的家势,在这几年间已彻底重振。 她对俞皇后充满了感激之情。别说是哄着卢公公,就是让她上刀山下油锅,她也心甘情愿。 俞皇后又吩咐道:“从本宫的库房里,挑些最好的合欢香给莲香送去。” 燃合欢香,有助兴之效。 芷兰再次轻声应下。 …… 正文 第六百二十章 权势(二) 三日后,李太后能张口说话。 五日后,除了羹汤之外,李太后也能勉强吃些糕点之类。 十日后,宫女们扶着李太后从床榻上坐起,精神有明显好转。 建文帝龙心大悦,重赏了一众太医。 俞皇后含笑道:“此次母后病重,赵太医力主开的药方。母后大有好转,皇上也该重赏赵太医才是。” 建文帝欣然笑道:“张院使年迈体弱,不宜操劳费心。不如就让赵太医做副院使吧!” 等张院使一告老,这个副字便能去掉,顺理成章地做正院使了。 赵太医强自压抑着心中的激动雀跃,恭敬地领旨谢恩。 待回了太医院,一众得了消息的太医立刻围拢上前,拱手道贺。 新上任的赵副院使,春风满意,满面自矜自得。 这就是权势! …… 谢明曦知晓此事后,勾起嘴角,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盛鸿低声道:“赵副院使也是母后的人。此次他力主用猛药,皇祖母的身子颇见好转。本该是桩好事。不知为何,我总觉得此事还有后招。” 谢明曦轻描淡写地说道:“也没什么大碍。就是会稍微损些寿元罢了。” 盛鸿:“……” 盛鸿看着谢明曦的目光有些复杂微妙:“明曦,你千万别告诉我,你还通医理懂医术。” 谢明曦微微一笑:“我从未替任何人看过诊开过方。只看过一些医书,背过一些药方,略通医理而已。” 就这还是而已?! 学渣受到了来自学霸的深深伤害。 盛鸿哑然片刻,才半开玩笑地叹道:“我们从相识之日算起,也有六年多了。我自以为对你的一切了如指掌,竟然从来不知你还懂医术!你是不是还有事没告诉我?” 谢明曦随口笑道:“没什么了。哦,对了,我在几年前便开了药铺,专卖一味药膏和一味药丸,现在也算薄有家资。当日当做陪嫁带了过来,你一直没问,我便也一直未说。” 谢明曦的嫁妆,盛鸿确实从未过问。不仅没问,还主动将七皇子府里的账本和库房钥匙都给了谢明曦。 此时谢明曦这么一说,盛鸿不由得被勾起了好奇心:“你卖的是什么药?” 谢明曦淡淡道:“玉容膏和神仙丸。” 盛鸿:“……” 便是贵如皇子,也没到不食人间烟火的地步。玉容膏的铺子开得到处都是,神仙丸更是声名赫赫…… 盛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半晌才冒出一句:“你会配药?” 谢明曦嗯了一声。 两人四目相对,默默无言。片刻后,盛鸿忽地笑了起来:“娶了你,看来我这辈子都不必发愁了。” 谢明曦绝不是“薄有家资”,身家丰厚才是真的。 谢明曦挑眉一笑:“日后你什么都不必做,我养得起你。” 两人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有默契地将这话题暂时搁在一旁,又说起了宫中之事。 “母后到底想做什么?她若是有心出手对付皇祖母,父皇绝不会坐视不理。”盛鸿低声道。 谢明曦哂然一笑:“母后何须做什么?她只要冷眼旁观,袖手置之,便足矣。” 李太后病了这么一场,太医纵然开了猛药,也只是有所好转。待日后,情绪再有起伏,或许便会复发。能不能熬过去,就得看李太后的运气了。 人总有生老病死,和俞皇后有何关系? 建文帝能如何? 盛鸿忍不住感叹:“这比明刀明枪地杀人要厉害多了。” 谢明曦淡淡一笑:“后宫中,多的是这种杀人不见血的手段。皇祖母磨搓母后多年,现在,也该是还债的时候了。” “这就是权势。” “手握权柄,有足够的人手可用。想做什么事,稍动一动嘴,便有人去办得妥妥当当。谁敢忤逆自己的心意,随手就能置对方于死地。” “这是世间最美好的东西,也是最烈的毒药。身在其中,谁也无法停止追逐权势。胜者为王,败者死路一条。” 谢明曦神色淡然,声音微凉。 “所以,你才如此厌恶后宫!”盛鸿凝望着谢明曦淡漠的脸庞:“因为你前世一直过着那样的生活。” 谢明曦没有否认:“是。正因如此,我才格外厌恶进宫。当年,若不是你成心算计我,没有那道赐婚的旨意。我绝不肯嫁入天家为媳……” 一提当年之事,理亏的盛鸿立刻咳嗽一声,扯开话题:“天色已晚,命人传膳吧!忙了一天,我肚子也饿了。”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盛鸿一眼,总算没再说下去。 孕期满了三个月之后,谢明曦孕吐便停了,胃口比往日好了几分。 谢明曦吃得香甜,盛鸿看着也格外高兴,殷勤地为谢明曦夹了一碗堆得冒尖的菜肴:“喜欢吃便多吃些,别饿着肚中的宝贝闺女了。” 湘蕙等人听在耳中,露出会心的笑意。 殿下张口闭口都是宝贝闺女,颇有些肉麻。由此也可见,盛鸿是真的喜欢女儿,也是真的盼着谢明曦一举得女。 “过几日,便是三皇兄的储君大典了。”七皇子府从没有“食不言寝不语”的规矩,盛鸿习惯了吃饭时随口闲话。 谢明曦略一点头:“皇祖母的病症有了好转,储君册立大典也确实不宜再拖了。” …… 盛鸿谢明曦所料没错,隔日的大朝会上,新上任的礼部尚书便上了一道奏折,谏言早日举行正式地册立储君大典。 岳尚书告病回府后,病情没见好转,反而日渐重了起来。岳尚书的长子只得代父上了奏折,为父亲告病致仕。 礼部事务,千头万绪,确实离不得一部尚书。 建文帝准了岳尚书致仕,提任原来的礼部右侍郎为尚书。 如此一来,礼部右侍郎的位置又空了出来。不知多少人瞄准了这个空缺,暗中使力。最终,右侍郎一职落到了谢钧的头上。 明眼人都看得出来,这是三皇子有意提携七皇子的岳父。 三皇子能顺利做上储君,七皇子功不可没,犒赏一二也是应该的。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一章 长史 如今的谢钧,无疑是春风得意马蹄疾。 礼部右侍郎,正经的三品大员! 从四品迈入三品,看似只升了一级,实则是迈进了一大步。三品以下的官员,只能参加大朝会。唯有三品以上的官员,才有资格参加小朝会,才能挤进真正的顶尖官僚圈。 户部郎中确实是有油水的实差,不过,和清贵的礼部侍郎着实不能相提并论。 谢钧这一次升官升得十分顺遂,周围一片恭贺声,设宴摆酒的那一日,谢家几乎被登门道贺的官员踏破门槛。 谢钧是正经的两榜探花出身,撇开做官的本事不谈,英俊儒雅的相貌和满腹的才学,倒也担当得起礼部侍郎一职。 不过,满朝官员都是科举入仕的文官。三年一次春闱,还能少了状元榜眼探花不成?和谢钧同科的那位状元,如今不过是一州知府。焉能和平步青云的谢钧相提并论? 生了一个好女儿,有一个好女婿,这就是谢钧最大的本事! 众同僚羡慕巴结示好还来不及,这等时候,哪里还会有人不识趣地提起谢钧过去靠妻家之事。 礼部尚书启奏早日举行立储大典,谢钧也没闲着,很快上前两步,一并启奏谏言。 这又是升官以后的另外一个好处了。 往日做鸿胪寺卿的时候不提,大朝会只有站后排的份。做了户部郎中后,位置稍微靠前一些,基本没张口说话的机会。 现在却不同。正经的户部侍郎,三品大员,大朝会时站位靠前,也有了谏言的资格和底气。 储君已经立了,举行立储大典也是理所应当。 建文帝很快准奏,将此事全权交由礼部操持。 …… 新上任的礼部周尚书,是三皇子的人。七皇子和三皇子走动密切,谢钧是七皇子的岳父,和周尚书站同一条阵线,彼此间关系颇佳。 周尚书为了操持立储大典,忙得团团转。谢钧也跟着忙得脚不沾地。 立储大典,颇为顺遂。 祭天后,再进太庙祭祖,连带着昭告天下。大齐已有储君。至此,三皇子正式为东宫储君。 按着宫中惯例,身为东宫,应该住进宫中。 建文帝下旨,命内务府将三皇子昔日的寝宫修缮一新,少说也得要两三个月。 三皇子眼下也不急着住进宫中,最要紧的是先立东宫詹事府。 身为储君,和普通皇子自然不同。 譬如二皇子,府中只能设一个长史,外加几个幕僚罢了。再譬如四皇子,不能明着结交官员,得暗中私下拉拢示好。 三皇子就不同了。能正大光明地立詹事府,收拢有用之人。和朝中官员结交来往,也无忌讳之处。 这就是身为储君的优势! 四皇子五皇子心中如何做想,盛鸿一概不知。借着这股东风,他也向建文帝张口要了一个长史。 这个长史,也不是外人,正是叶秋娘的胞弟,新科探花叶景知。 此事是盛鸿早就和谢明曦商议好的。 皇子长史,是正经的六品官职。对出身名门的陆迟赵奇等人来说,这算不得什么好差事。毕竟,皇子长史将来要跟着皇子就藩,不能留在京城。到顶了也只是藩王长史。 不过,对出身寒门的叶景知来说,无疑是一条稳妥的出路。 朝中有人好做官。无人提携,以叶景知的出身,先在翰林院里做上几年修纂,之后再外放从七品的知县做起,熬上十数年,做多就是一地知府罢了。还得看官运如何。 现在,有七皇子殿下提携,直接就是六品的皇子长史。将来随着七皇子殿下就藩,做五品的藩王长史。 不必在朝中摸爬滚打,现成的青云坦途就在眼前。叶景知感恩戴德还来不及,自然不会拒绝。 任令还没正式下来,叶景知便来了七皇子府谢恩。 盛鸿随口笑道:“叶景知是叶秋娘胞弟,是余安的小舅兄。算来也是你的人。今日前来,你也一同见上一见吧!”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 …… “景知见过殿下,见过七皇子妃。” 叶景知压抑着心里的激动,恭敬地行了一礼。 盛鸿笑道:“免礼,起身说话。” 叶景知谢恩后,站起身来。目光飞快地瞥了谢明曦一眼。 天气渐热,谢明曦今日穿了一袭轻薄柔软的夏裳。浅浅的粉色,映衬得她肤白似玉,双眸如点漆,红润的嘴角噙着一丝笑意。 谢明曦孕期已四月有余,身上的衣裙略显宽松,遮掩住了隆起的小腹。从正面看着,依旧如少女一般。 不,比少女时更美更有风韵。 叶景知不敢再唐突多看,忙垂下眼。 说来,谢明曦也有两年未曾见过叶景知了。 乍一见,谢明曦也觉眼前一亮。 叶景知今年十八岁,身材修长,满身的斯文书卷气。容貌颇为清俊秀雅,皮肤白皙,一双眼睛清澈黑亮。 怪不得会被点建文帝点为探花。端看相貌气质,叶景知当之无愧。 前世叶景知年少殒命,叶秋娘更惨,被赵扬当做棋子,落了个凌迟处死的凄惨下场。这一生,叶秋娘的人生截然不同。和余安夫妻恩爱相得,生了一个白胖健壮的儿子。 叶景知的命运也被改写,年少英才,新科探花,皇子府长史。 看着眼前长身玉立神采飞扬的俊秀少年,谢明曦心情颇为愉悦。 这种愉悦,有对叶景知的欣赏赞许,更多的却是来自于自己改写他人命运的快意。 不过,落在盛鸿眼中,就有那么点不是滋味了。 叶景知再好看,能有他好看吗? 有他这么一个英俊逼人举世无双的夫婿,谢明曦怎么还想看别人?更可气的是,谢明曦还主动张口和叶景知说话,语气颇为温和。 “待吏部任令下来,你便是七皇子府长史了。日后要为殿下操持打点琐事,操劳辛苦。” 叶景知受宠若惊,连连应道:“能得殿下青睐,是我此生之幸。我定当竭尽全力,为殿下当差,不敢言辛苦。” 谢明曦抿唇一笑,脸颊上露出浅浅的笑涡。 …… 正文 第六百二十二章 生子 叶景知觐见过七皇子和七皇子妃后,很快告退离开。 任令一下,叶景知这个长史便要正式上任。身为长史,也该住在七皇子府里,以便随时听候差遣。 谢明曦随口笑道:“我已吩咐下去,让湘蕙为叶景知准备好住处。就在外院,离你的书房也近一些。” 盛鸿嗯了一声。 谢明曦又道:“叶景知只有一个亲娘,不如一并接进府中。” 多养一个人,多一份米粮而已。却能示恩笼络人心。连带着叶秋娘也会一并感恩于心。这便是驭下之道了。 盛鸿又嗯了一声。 谢明曦终于有所察觉,目光一扫,掠过盛鸿的俊脸。 盛鸿绷着一张俊脸,面上只差没写上“我很不高兴快来哄我”几个字。 “这是怎么了?”谢明曦闲闲问道:“莫非是因我和叶景知多说了几句话,你便拈酸吃醋了?” 盛鸿哪里肯承认:“我岂是那等小心眼之人。” 不是吗? 谢明曦揶揄地笑了一笑:“是我多心多虑了。堂堂七皇子殿下,胸襟宽广,岂会因这点小事就泛酸。” 盛鸿:“……” 盛鸿撑了片刻,终于还是撑不住了,不满地嘀咕道:“你平日和人说话,可没像今日这般和气过。为何对他这般另眼相看?” 谢明曦听得好气又好笑,白了一眼过去:“他是你长史,日后要为你打点外事庶务。我自要帮着你拉拢人心。我还打算日后为他说一门好亲事,让他死心塌地地留在你身边,心甘情愿地为你做牛做马。” “这算什么另眼相看?” “以前我怎么从没看出,你竟这般小心眼爱吃醋?” 上一回的冷战,就是因为盛鸿拈酸吃醋而起。 这一回,她不过是对着叶景知稍稍温和几分,盛鸿又吃上醋了…… 看着谢明曦略显无奈的笑颜,盛鸿俊脸微微发热,总算坦然承认:“我知道你心里只有我。不过,看着你别的男子笑,我心里就不是滋味。” 谢明曦:“……” 谢明曦想绷着脸做出生气的样子,目中却已露出忍俊不禁的笑意。 盛鸿吃醋泛酸时的样子,别有几分可爱。 盛鸿坦诚后,心头那口闷气也随之消散。笑着上前搂住谢明曦,手轻轻地抚上她的小腹:“今儿个宝贝闺女闹腾了没?” 谢明曦早已习惯盛鸿一口一个“宝贝闺女”,笑着应道:“没有。我好吃好睡,一切都好得很。” 话未说完,肚中忽然传来异动。 盛鸿像被雷击中一般,全身一颤,声音陡然扬高:“明曦,你的肚子动了。孩子刚才动了,我们的宝贝闺女动了。” 孩子确实动了一下。 身为母亲,谢明曦的感受远比盛鸿更深刻。不过,论惊喜,她这个亲娘显然远不及亲爹。至少,不及他这般喜形于色大呼小叫。 “我孕期已有四个多月,有胎动也是正常的。你这般大惊小怪做什么。”谢明曦口中嗔怪,目中露出笑意。 盛鸿可不管谢明曦怎么取笑自己,厚颜蹲下,将头靠了过去。聆听了片刻,嘴角越咧越高。 谢明曦低头,看到的便是盛鸿蹲着傻笑的模样……真是没法看。 罢了!就让他一个人傻乐好了。 谢明曦没有照镜子,没看到此时的自己目光是何等的温柔。 曾受过的伤痛磨难,早已成了遥远的过去。曾有过的提防戒备冷漠,却也成了她性情中无法抹去的阴暗。 盛鸿意外地出现在了她的生命中,一点一点地驱走了她心底的阴暗冰冷。如今的她,已渐渐变得柔软。 …… 三日后,叶景知接了吏部任令,正式成了七皇子长史。领着亲娘一起住进了七皇子府。 多了长史后,盛鸿确实轻松了不少。诸如写奏折之类的文书类琐事,都交给叶景知。便是写回帖之类的小事,叶景知也同样做的井井有条。 盛鸿私下在谢明曦面前夸赞了叶景知一回:“叶长史文采学识出众,写得一手好字,当差也格外尽心尽责。” “当日我是想照拂提携他一二,现在看来,挑了他做长史,是我的运道。” 言下对叶景知颇为满意。 谢明曦笑着瞄了盛鸿一眼,正要打趣几句,湘蕙满面喜色地快步进来,福了一福:“启禀殿下,启禀七皇子妃。五皇子府打发人来报喜,五皇子妃肚痛发作,进产房未到一个时辰,便顺利临盆,生了皇孙。” 尹潇潇常年习武,身体康健,远胜寻常女子。便连怀孕生子,也格外顺遂。进产房没到一个时辰,便生下儿子。 谢明曦听了之后,颇为尹潇潇欢喜,立刻对盛鸿道:“我们一起去五皇子府。” 盛鸿不假思索地点头应下。 七皇子府离五皇子府颇近,就是套马车费些功夫,半个时辰后,谢明曦和盛鸿联袂而至五皇子府。 五皇子前些日子的失意黯然一扫而空,一张嘴快咧到了耳后,目中溢满了喜悦:“七皇弟,你和弟妹来得最早。” 盛鸿笑道:“这等喜事,我岂能不来道喜。” 其实,三皇子府四皇子府离得更近。 只是,三皇子因争储之事,对五皇子十分不满。心中还有一份不能诉之于口的嫉恨不甘,根本不乐意登门看五皇子春风得意的嘴脸。 四皇子倒是没什么嫉恨,心中嫉恨不已的是李湘如。 尹潇潇连儿子都生出来了。自己肚子平平,还是没半点动静。待心情稍稍平复,才和四皇子一起来了五皇子府。 尹潇潇躺在床榻上,精神颇佳,说话也有力气。半点不像刚生产过后的虚弱妇人:“……这个混账小子,在我肚子里迟迟不肯出来。比预期临盆的日子整整迟了十天。害得我一直提心吊胆。” “现在总算是安然生出来了。我总算能松口气了。待我出了月子,定要先好生收拾他一顿。” 谢明曦笑着打趣:“别人生了孩子,疼还来不及。你已经开始惦记动手教训他了。佩服佩服!” 众人被逗得哄堂而笑。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三章 如初 尹潇潇一举得子,喜讯送进宫中,帝后颇为高兴,俱有厚赏。 皇孙女好,皇孙更好。 谁都乐见子嗣兴旺,帝后也不例外。 建文帝一高兴,便去了慈宁宫,亲口将喜讯告诉李太后:“母后,尹氏今日临盆,生了一子。朕添了一个皇孙,母后又做曾祖母了。” 李太后病症虽大有好转,不过,下榻走动得有人扶着。而且,走上一小段路,便会觉得头晕不适。只得继续卧榻养着。 年过六旬之人,一病倒便迅速地呈现出衰老之相。 李太后白发斑驳,满面皱纹,面色晦暗。一张口,总要先咳嗽几声。喉咙里似总堵着吐不出口的浓痰,说话也有些含糊不清:“好,好,生了曾孙,哀家最高兴。来人,送些赏赐去五皇子府。” 站在一旁的宫女,忙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看李太后这等模样,建文帝心里颇不是滋味。之前曾因立储之事而起的恼意,早已散得一干二净。 都这把年纪了,又在病中,什么都不必计较了。 回了椒房殿后,建文帝对着俞皇后叹道:“母后是真的老了。朕今日坐在床榻边,陪着她说话。她说话颠三倒四,有时前言不搭后语。” 老了,就成老糊涂了。 俞皇后心中哂然一笑,口中安抚道:“母后病发当日,何等骇人。现在能下榻走动,也能张口说话,已是幸事。慢慢将养个一年半载,或许便能好了。皇上不必心急。” 建文帝又叹了口气:“朕不是心急,就是看着痛心罢了。” 俞皇后可半点都不痛心。巴不得李太后早点一病不起早日驾鹤归西才好。心里想得再怨毒,面上却是一派温柔体贴:“看皇上痛心,臣妾心里也觉不是滋味。从明日起,臣妾便去慈宁宫待着,陪着母后说话解闷。或许母后的病症会大有好转。” 还是算了吧! 李太后的脾气摆在那儿,俞皇后若整日待在她眼面前,只怕会被怄得病更重些。 建文帝咳嗽一声:“后宫事务繁多,皇后每日操劳,就不必总去慈宁宫了。” 俞皇后少去几回,李太后也能气顺一些。 俞皇后听出建文帝的话中之意,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是啊!现在的李太后,已不足为惧。想收拾李太后,日后多的是机会。不必急在这一时半刻。 她已等了二十余年,多等一段时日又有何妨? …… 建文帝为新出生的皇孙赐名,单名一个霖字。 霖哥儿的洗三礼,颇为热闹。 昔日同窗,再次相聚。 方若梦即将临盆,不便出府,只得打发人送了份厚礼来。孕期已五月有余的林微微,拉着谢明曦的手轻笑低语,眉眼间洋溢着即将为人母的喜悦。 “你身子如何?”谢明曦关切地问好友。 林微微挑眉笑道:“我每日好吃好睡,一切都好得很。你不必为我担心。” 林微微生来体弱,怀了身孕之后,身子倒是颇为争气,连孕吐都没有过。胃口比以前好得多,面颊也丰润了一圈。 谢明曦打量林微微一眼,一本正经地夸道:“只看你的脸,便知你过得舒泰安心了。” 林微微有些苦恼地捏了捏自己肉嘟嘟的脸:“诶,你就别笑我了。胖了这么多,我心里愁得很。偏偏胃口好,每日都忍不住要吃许多。而且,我的脸上还冒了斑出来。我现在根本不敢照镜子。” 然后,又羡慕不已地看着面颊光洁更胜往日的谢明曦:“你怎么半分影响都没有。脸还是这般光洁白皙。” 谢明曦悠然一笑:“天生丽质难自弃。你羡慕也没法子。” 林微微叹口气:“同窗五载,整日待在一起。为何我连你半分的厚脸皮都没学到?” 两人互相打趣,相视一笑。 …… 萧语晗坐在尹潇潇床榻边,含笑问道:“你身子可好些了?” 尹潇潇一脸骄傲自得:“我身子好得很,已经能下榻走动了。就是殿下总管着我,不准我随意下榻。” 言下颇有些遗憾。 萧语晗轻笑连连:“我当日生了芙姐儿之后,在床榻上躺了一个月没敢动弹。你倒好,这才三日,就开始下榻走动了。也怪不得五皇弟着急,换了我,也一样要管着你。” 尹潇潇吐了吐舌头,俏皮地笑了起来。 有多久没见尹潇潇笑得这般开心了? 这几个月来,因储位之争,三皇子和五皇子之间的隔阂越来越大。她们这一双好友,也因立场不同,不得不疏远了许多。 萧语晗心中有些唏嘘,悄然握住尹潇潇的手,轻声道:“我真盼着日日见你这般高兴展颜。” 尹潇潇鼻子一酸,反手握住萧语晗的手,昔日的称呼脱口而出:“萧姐姐。” 千言万语,都堵在了嗓子眼里,怎么也说不出口。 屋子里还有谢明曦等人。便是没有外人,她也不知该怎么说。 有些事,彼此心知肚明。隔阂已经造成,想和好如初,想恢复到往日无话不说的亲密,谈何容易? 萧语晗似窥出了尹潇潇的心思,温柔低语道:“尹妹妹,不管到了何时,我都是你的萧姐姐。” 皇子们之间的争斗,和她们之间的友情无关。 她们永远是好友。 尹潇潇将眼底的热意逼退,轻轻嗯了一声。 就在此时,霖哥儿忽地扯着嗓子哭了起来。尹潇潇再无暇唏嘘感怀了,忙抬头看过去。 狼狈不堪的李湘如,一脸气恼后悔。 她就是手欠。忘了当日芙姐儿的教训,满怀欣喜地抱着霖哥儿,想沾一沾喜气……结果,喜气没沾到,又沾了一身臭气。 李湘如黑着脸狼狈地去换衣。 屋子里众人俱都笑了起来。 尤其是尹潇潇,笑得那个开怀:“芙姐儿洗三那一日,三皇嫂抱着芙姐儿,就被芙姐儿臭了一身。今儿个又被霖哥儿臭了一身。我估摸着,她以后是再也不敢抱孩子了。哈哈……诶哟!我笑得肚子痛,脸也有些痛。” 乐极生悲的尹潇潇,笑得脸抽筋了。 正文 第六百二十四章 双生 尹潇潇在霖哥儿的洗三礼上笑得脸抽筋一事,很快成了笑谈。 与之一并成为笑谈的,是四皇子妃李湘如。 众贵妇女眷,在内宅闲着无事,串门子说闲话都是一把好手。私底下凑到一起,说什么的都有。少不得有人说些刻薄话。 “四皇子妃自己肚子里蹦不出孩子来,总想着抱一抱别人的孩子沾沾喜气,偏偏总是难以如愿。说来也是可怜……” “听闻四皇子府的谢侧妃已经怀了身孕。” “这怎么能一样。不是出自自己的肚子,总隔着一层。嫡母庶子之间……不用说,大家都懂。” “这话可不能乱说。皇后娘娘和太子殿下是嫡母庶子,不也照样母慈子孝?” 乱嚼舌头的,说到这儿便不敢再多言。 继续再扯四皇子妃的闲话呗! 李湘如生性好强,也最好颜面。听到外面的传言,鼻子都快气歪了。 什么空有面子其实根本不得宠!什么不下蛋的母鸡…… 难道她不想早日有孕吗? 私底下,她不知找了多少名医看过。都说她的身体绝无问题,只是子嗣缘还未到,得耐心再等上一等而已。 四皇子……虽然不喜近女色,其实身体也无问题。不然,谢云曦怎么能怀上身孕? 想到谢云曦肚中的孩子,李湘如心头旺盛的怒火稍稍平息。 她才是四皇子妃。四皇子府内宅里,不管谁生的孩子,都要认她为母亲! 希望谢云曦能一举生子…… 李湘如不知想到了什么,目中闪过一丝凉意。 “启禀四皇子妃,”丫鬟一脸喜色地前来报喜:“李府派人传来喜讯,大少奶奶生了一对双生子。” 双生子? 李湘如心里的郁闷一扫而空,满面惊喜,霍然起身:“来人,立刻备马车!” …… 方若梦自怀孕起,肚子便比普通孕妇大了一圈。倒也被人打趣过,肚中怀的是不是两个孩子。 谁也没想到,这句戏言成了真。 刚出生的男婴,眉眼小小的,脸红通通的,咧着小嘴,哭声也格外响亮。 谢明曦和林微微一起围在孩子身边,笑着赞道:“孩子长得眉眼清秀,日后定是俊俏儿郎。” “别人最多生一个,你这一生就是一双,还都是儿子。真是有福气!” 可不就是有福气么? 嫁了人之后,家世容貌才学倒在其次。早日生下儿子,才是女子在婆家立足之本。 谢明曦和林微微登门道喜,李夫人亲自相迎。那副眉开眼笑的样子,一张口说起儿媳,简直是满意得不能再满意。 方若梦抿唇一笑,转头看着一双儿子,目中溢满了喜悦和独属于母亲的温柔。 生了孩子,才能体会到那种血脉相连血肉交融的情感。这是在她肚中孕育出来的孩子,这一双儿子,都是她心中至宝。 门忽地被推开。 一脸喜色的李湘如笑盈盈地迈步而入,没来得及打招呼,先去看了一双刚出生的小侄儿。到底是亲姑侄,只看一眼,李湘如便喜欢得紧,连连夸赞道:“这一双孩子生得都好,眉眼都像大哥。” 方若梦:“……” 合着长得好就像你兄长是吧!我这个亲娘就没半分功劳了? 方若梦和李湘如这对姑嫂,一直相处得不温不火。时有来往,却也不过分亲近。听到这等刺耳的话,方若梦也未表露出不满,依旧一脸微笑。 倒是林微微听不过去,张口道:“依我看,孩子的下巴嘴唇都生得和方妹妹一般无二。” 李湘如此时也回过劲来,有些讪讪地笑了一笑:“大嫂生得秀气,孩子也生得好看。” 李默和四皇子因盛渲之死生了嫌隙,再不肯登门。倒是方若梦,每隔十日半月,总要去四皇子府走动一回,也免了外人传闲话。 李湘如不能不承方若梦的情。现在想想,刚才说话确实欠妥。 方若梦早习惯了李湘如的脾气,轻声笑道:“孩子刚出生,哪里看得出好看不好看。待过了满月再看。” 刚生过孩子,身子虚弱,只说了几句话,眉宇间便已有了倦色。 谢明曦和林微微对视一眼,一同起身告辞离开。 至于李湘如,自是要继续留在娘家。 …… 李默一举得了双生子,别提多高兴多得意了。去翰林院当差时,被众人围着拱手道贺。嘴角几乎咧到耳根。 陆迟也颇为李默高兴,笑着拍了拍李默的肩膀:“恭喜恭喜!” 李默洋洋自得,一张口便夸两个儿子生得如何俊俏,然后又道:“再过几个月,你的林妹妹就要临盆了。若生了女儿,我们以后就结儿女亲家。两个儿子,随你挑一个做女婿。” 陆迟:“……” 陆迟瞥了李默一眼:“我觉得,微微肚中的也是儿子。你若是想和我做亲家,不妨回去好好努力。争取这两三年间生个女儿出来。” 李默:“……” 两人无言对视片刻,然后笑了起来。 “行了,什么都别说了。今晚我请客,一起去鼎香楼喝酒去。”李默兴致勃勃地说道:“待会儿将赵奇和陈湛也都叫上。” 陆迟欣然应了。 同一科的进士,以状元陆迟为首,平日多有来往。 陆迟赵奇李默都进了翰林院,陈湛名次偏低,没资格入翰林院,和其余新科进士一起进了吏部。待学习一年后,参加吏部的选官考试。 寒门出身的进士,到了这一关便尽显劣势。 陈湛名次再低,也不愁没有好前程。 朝中无人的新科进士,大多会被外放出京,到偏远又穷困的小县城里做知县。往往一做就是数年,想挪个地方或想升官,难之又难。 也因此,叶景知去了七皇子府做长史,对陆迟赵奇等人来说不算什么,对出身不高的进士来说,却是攀上了一条青云坦途。 当日晚上,叶景知也应邀去了鼎香楼,被一众心中泛酸的同年灌足了酒,硬撑着回了府。一回府,便吐了个精光。 叶母心疼不已,自己去小厨房煮了醒酒汤来,喂儿子一口一口喝下。 叶景知闭着眼睛,模糊呓语。 叶母忽地全身一僵。 正文 第六百二十五章 暗恋 醉酒的滋味,着实不太好受。 第二日早晨,叶景知醒来的时候,头疼欲裂。捧着脑袋神色萎靡地坐在床榻边,眉头皱得快打了结。 叶母端来一碗热腾腾的米粥。 叶景知只吃了几口,便吃不下去了,连连告饶:“娘,我整个人像被巨石压过一般,现在没半分力气,也没半点胃口。” 叶母竟也没多劝,默默将碗放到桌上,然后在叶景知对面的椅子上坐了下来。 叶景知继续神色颓然地捧着头。 叶母就这么沉默地注视着儿子,一声不吭。 过了片刻,叶景知察觉出不对劲了,抬眼看了过来:“娘,你这样看着我做什么?” 那目光,带着省视和焦灼,看得他浑身不自在。该不会是……他昨晚醉酒之后,说了什么不该说的话吧! 想及这个可能性,叶景知心里陡然漏跳两拍,喉咙有些发紧:“娘,我……” “你昨夜醉酒后,说了些不该说的话。”叶母神色晦涩地张了口,声音压得极低:“景知,你老老实实地告诉娘。你为何不想成亲?是因为七皇子妃吗?” 叶景知:“……” 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只看叶景知的脸,一切都已有了答案。 叶母痛苦地闭了闭眼,然后睁开,咬牙低语:“你是不是昏了头?殿下对你有知遇提携之恩。这等事,若是被殿下知道了。你还有什么脸见殿下?” “再者,三小姐对我们叶家有大恩大德。若不是三小姐,你姐姐根本躲不过赵扬的纠缠,我的病也不可能痊愈,也没有你今时今日。你竟敢对她存着这等心思……” 叶母说越说越激动,越说越气恼,忍不住伸手,重重地打了叶景知一耳光:“你简直是昏了头!” 叶母愤怒之下,出手毫不留情。 叶景知的左脸顿时多了五道鲜红的指印,火辣辣地一阵刺痛。这些微的刺痛,和心中强烈的羞耻和痛苦比起来,却又是那样的微不足道。 “娘,”叶景知声音沙哑哽咽:“我知道,我不该有半分念想。可是,我自十二岁那一年,便对她生出恋慕之心……” …… 那一年的书院大比,十岁的少女谢明曦在大比中力压众人,风光无限。那个从容不迫笑容浅浅的美丽少女,也深深烙印进他的心里。 齐大非偶。 便是没有七皇子,也有别的名门公子。他根本配不上她,甚至没有表露心意的勇气和资格。 她是天上的明月,而他,只能站在月下痴痴抬头仰望着她。 这一片痴心,无人知晓。被他小心翼翼地珍藏在心底。他发奋苦读,考中探花,有幸被七皇子殿下挑来做长史,进了七皇子府,也终于离她近了一些。 “娘,”叶景知满面泪痕,声音颤抖而低哑:“我没有亵渎她之意。我心中喜欢她,喜欢了六年。” “我会谨慎保持距离,绝不会流露出半分心意。” “娘,你相信我。” 叶母的眼泪也涌了出来:“你这个孽障!你喜欢哪家的姑娘不行,为何偏偏恋慕三小姐?殿下待她情深一片,人尽皆知。她如今贵为七皇子妃,又有了身孕,很快便会生下皇孙或皇孙女。” “她以前未曾留意过你,以后也不可能。” “你尽早断了所有不该有的念头,早日娶妻成亲。” “往日你以读书为借口,不肯成亲。现在你已是新科探花,又做了六品的长史。想说一门亲事,不是难事。此事容不得你任性,我立刻便请官媒替你说亲。” 话音一落,叶景知就急了,不假思索地拉扯住叶母的衣袖:“娘,我不想成亲!” 性情温软的叶母,此次却是痛下决心,怒瞪叶景知一眼:“你的终身大事,我这个亲娘说了算!你已经十八岁了,还不成亲,还待何时?你想也好,不想也罢,这事都得听我的。” 说完,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袖,怒气冲冲地往外走。 身后传来扑通跪地的声响。 “娘,我求你了。你别逼我了。”叶景知低声哭道:“我会娶妻生子,为叶家传宗接代。求你容我再缓两年。等到了弱冠之年,我一定成亲。” 男子二十岁,为弱冠之年。 叶景知一张口,便是两年后。叶母如何能应,硬邦邦地挤出三个字:“我最多容你明年成亲!” 叶景知不敢再惹亲娘生气,只得应下。然后,又低声道:“娘,此事你万万不可告诉姐姐。” 叶秋娘天生的直性子急脾气。一旦知晓他有这等心思,不知怎生愤怒情急。万一再被精明的姐夫余安察觉,再禀报给七皇子妃…… 一想及此,叶景知只觉头皮发麻口中发苦。 叶母岂能不知其中利害,深深呼出一口气:“你放心,我谁也不说。你自己也要谨记,祸从口出。醉后胡言之事,仅此一回。日后也不要再饮酒了。” “幸好昨晚是我在你身边,万一是别人听进耳中,你要如何辩白撇清?” 叶景知俊脸泛白,用力抿紧嘴角,点头应下。 …… 叶景知的心思,谢明曦自然不知晓。 于她而言,叶景知是叶秋娘的胞弟,也算是她提携出来的人。如今做了长史,尽心替盛鸿当差。仅此而已。 便是知晓,谢明曦也不会将此当成什么困扰。 在莲池书院时,她和盛鸿并列为“京城双姝”,暗中恋慕她的少年郎委实不在少数。只是还没来得及登门提亲,盛鸿的真实身份便已曝露,赐婚的凤旨也到了谢家。 她的桃花还没来得及朵朵绽开,就已全被盛鸿击溃。 叶长史酒醉后连着告假两日之事,传进谢明曦耳中。 谢明曦一笑置之。 时间一晃,便是一个月过去。 八月天气炎热,谢明曦孕期已有六个月。 屋子里放着冰盆,谢明曦依然觉得燥热难耐,动辄满身热汗,颇为不适。索性一日沐浴三回。 盛鸿如今领了工部的差事,白日颇为忙碌。晚上所有酒宴应酬一概推了不去,回府陪娇妻。 这一日晚上,三皇子设宴,盛鸿推辞不过,只得前去。 没想到,这一去竟惹出了乱子。 …… 正文 第六百二十六章 不快 三皇子府。 三皇子今晚设宴,宴请的俱是心腹之臣和幕僚。所有皇子中,唯有七皇子盛鸿应邀而来。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都未收到邀约。 自立储大典后,三皇子待盛鸿愈发热络,连这等酒宴也邀盛鸿前来,颇有将盛鸿视为心腹追随者之意。 盛鸿推却不得,欣然前来。 酒过三旬,盛鸿便不肯再喝了,笑着对三皇子说道:“三皇兄,我酒量浅薄,明日还要去当差,不宜再饮酒了。” 三皇子不以为意地笑道:“你酒量如何,难道我还不清楚?区区几杯水酒,何至于醉酒。别扫兴致,来人,给七皇弟继续斟酒。” 持着酒壶的窈窕宫女,立刻上前,将盛鸿面前的酒杯斟满。 盛鸿面色如常,眉头悄然皱了一皱。 春风得意马蹄疾。被立为储君后,三皇子也不再似往日那般温和谦逊,渐渐有了“储君风范”…… 简而言之,便是不容任何人拂逆自己。 盛鸿和三皇子接触颇多,对他的改变也感受得最深刻。 建文帝近来龙体颇有些不适,只在大朝会上露个面,平日小朝会便让三皇子这个储君代为执掌。便连奏折,也一并都交给了三皇子批阅。 身为储君,有无可比拟的优势。三皇子在朝中拉拢人心,处处排挤四皇子党和曾支持过五皇子的官员。 短短两三个月,已有不少低等官员或被调职或直接罢免,四皇子党和五皇子党在朝中日子颇不好过。 好在三皇子将他视为自己人,并未在朝中刁难过他。二皇子沉默低调,如隐形人一般,也没受多少影响。四皇子五皇子的日子可就难熬了…… 一个人心性如何,从细微处便可窥见一斑。 盛鸿不动声色地笑着举杯:“我敬三皇兄一杯。再过一两个月,东宫修缮妥当,三皇兄便要住进宫中。到时候我们兄弟相聚饮酒,怕是不如眼下便利了。” 住进宫中,便如在建文帝和俞皇后的眼皮底下。确实处处拘束,多有不便。奈何身为储君,唯有住进东宫,才能名正言顺。 三皇子目中闪过一丝憾色,口中笑道:“我们兄弟相聚是常事,有何不便,你这是多虑了。” 兄弟两人对饮而尽,立刻有幕僚起身敬酒,满口阿谀逢迎之词。 盛鸿听着有些膈应,三皇子却觉无比顺耳,心情愉悦,张口吩咐:“奏乐,起舞!” …… 有酒怎能没有美人? 悠扬的丝竹乐声响起,十余个美貌的舞姬翩翩起舞。舞姬俱生得妩媚,尤其是领头的舞姬,生得格外美丽妖娆。眼波流转,腰身纤软,舞姿动人。胸前露出的白皙皮肤,在众人眼前不时晃动。 食色性也。如此妖娆美丽的舞姬,令在座的男子们纷纷心荡神驰。 三皇子从不是小气之人,和心腹们饮宴,时常赏赐美人伺候枕席。若格外中意,隔日带美人回府也无妨。 只不知,今日谁有这等运道,能一亲美人芳泽了…… “七皇弟,”三皇子忽地笑道:“今晚你喝醉了,便在此歇息一晚。是我留你在此,七弟妹若问起,你只管往我头上推。” 众人顿时心领神会,别有用意地笑了起来。 七皇子殿下对七皇子妃一片情深,众人皆知。只是,七皇子妃进门不久就怀了身孕。七皇子殿下正是血气方刚之龄,守着家中有孕的娇妻,能看不能动,不知怎生煎熬。 还是三皇子殿下体贴。 七皇子殿下就在三皇子府里睡上一晚,美人伺寝之事闭口不提便可。便是七皇子妃知晓,也可推说是酒醉忘情,或是直接推托到三皇子身上。 如此,既享了艳福,又对七皇子妃有了交代。 领头的舞姬听在耳中,目光连连飘向俊美无双的七皇子殿下,目光柔媚得似能滴出水来。 谁也没料到,盛鸿会毫不犹豫干脆利落地拒绝:“多谢三皇兄美意。不过,还是不必了。明曦怀着身孕,我岂能背着她在外寻欢作乐。” 然后,长身而起,略一拱手:“今日是我扫了三皇兄的兴致,三皇兄宽宏大度,别放在心上。我先走一步!” 说完,竟然就这么离席而去。 三皇子:“……” 众人:“……” 三皇子笑不出来了。 这个盛鸿!简直是不识抬举!自己好心为他着想,赠送美人给他,倒成了千般不是万般不对! 他竟然就这般拂袖而去! 三皇子心头那股窝火,汹汹燃烧,怎么都压不下去。 众人见势不妙,忙笑着打圆场:“早就听闻七皇子殿下和七皇子妃鹣鲽情深,今日终于得见,果然更胜传闻。” “是啊!如此美人,竟也入不了七皇子殿下的眼。下官今日厚颜,要向殿下张口讨要美人。不知殿下可否应允?” “廖大人就不怕后院葡萄架倒了?” “区区一个妇人,有何可惧之处。若敢闹腾,我便将美人直接带回府。” 插科打诨下,三皇子神色总算有所缓和,随口应了下来。心里对盛鸿的不满不快,却未消散。 …… 微凉的晚风迎面吹拂而来,骑着汗血宝马的盛鸿,心头那股无以名状的怒火越燃越旺。一张俊脸紧紧绷着,目光微暗。 谢明曦近来有些嗜睡,既知盛鸿去了三皇子府赴酒宴,便未多等,先行睡下。 模糊中,听到了盛鸿的声音,谢明曦缓缓睁开眼。 盛鸿早已收拾了满心的懊恼不快,冲谢明曦歉然一笑:“今晚我回来得迟了。早知你睡下,我便该去书房才对。” 屋子里留了一盏烛台,昏黄柔和的烛火下,盛鸿俊脸含笑,一如往常。 谢明曦敏锐地察觉出异样,睡意悄然褪去,定定地看了盛鸿片刻,然后轻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盛鸿随口笑道:“没什么,就是我稍微多喝了几杯,身上有些酒气,唯恐醺着你罢了。” 谢明曦注视着盛鸿的眼睛,片刻后,冷不丁地问道:“是不是三皇兄刁难你了?” 盛鸿:“……” 正文 第六百二十七章 回礼 四目对视。 盛鸿先败下阵来,有些无奈地笑了一笑:“什么都瞒不过你。今晚,我和三皇兄确实闹了些不痛快。” 然后,轻描淡写地将酒宴上发生的事说了一遍:“……再僵持下去,更不痛快。我索性先回来了。” 谢明曦眸光微闪,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好一个春风得意的三皇子! 好一个霸气的大齐储君! “赠送美人是真的,想借机试探你也是真的。”谢明曦声音里透出一丝冷意:“他自以为是储君,想将所有人操控于掌心之中。” “今晚你若顺了他的心意,明日后日便有别的事,让你一再听从顺从。” “这才做了储君没多久,原型本性就开始露出来了。” “也可能是装了太多年了,心里太过憋屈了。一朝如愿以偿,做了储君,可不就想着睥睨众生了?”盛鸿接了话茬,语气中尽是不满:“亏得我提前下注,全力支持做储君。现在他就这般对我!” 谢明曦倒是见怪不怪:“这算的了什么。狡兔死走狗烹的事还少了不成?换做四皇子做了储君,备受排挤打压的人就是你了。” “区区试探而已,应付过去便是。你明日只管去工部当差,这件事交给我。” 盛鸿立刻道:“你怀着身孕,不宜烦心。我自己能应付,你就别操心了。”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三皇子要赠美人给你,我这个七皇子妃,岂能忍气吞声!正好借着此事,让众人都领教我这个醋坛子的厉害。” 盛鸿:“……” 这副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自信从容,怎么能这么迷人? 盛鸿心醉神迷,厚颜凑过去,讨了个香吻,顺带借着娇妻的纤纤玉手一用。心底的郁气,也随之散去。 …… 隔日下午,谢明曦去了三皇子府。 三皇子妃萧语晗在府中,正抱着芙姐儿轻声细语。 天气眼热,芙姐儿只穿着一个大红肚兜,露着白胖生生的胳膊和小腿。秀气的眉眼已然长开,咧着小嘴咯咯笑个不停,十分讨喜。 谢明曦颇喜欢芙姐儿,每次前来,少不得要抱上一抱哄上一哄。今日也不例外。 倒是萧语晗,看着她高挺的肚子颇有些忧心:“你别抱着芙姐儿了。她若是胡乱动弹,碰着你的肚子可就糟了。” 谢明曦笑着应了一声,然后用一副“今日天气着实不错”的口吻笑道:“三皇嫂,今日我登门,是特意送回礼来了。” 回礼? 萧语晗一怔:“什么回礼?” 三皇子时常在外院设酒宴,萧语晗忙着照顾女儿,对昨晚酒宴上发生之事全然不知。 谢明曦微微笑道:“昨晚殿下应邀来赴宴,三皇兄特意赠送美人给殿下。这份美意,殿下心中领受了。我今日代殿下登门,便是送回礼来了。” 然后吩咐一声:“湘蕙,让她们都进来。” 湘蕙应声而退,过了片刻,便领着“回礼”进来了。 十个少女站成一排,一起恭敬行礼:“奴婢见过太子妃。” 萧语晗:“……” 这十个少女,都是韶华之龄,未过双十。只是,相貌俱都平庸无奇。绝不是什么美人,说丑陋吧,也有些言过其实。就是那种扔进人堆里不会再看第二眼的长相。 真不知道谢明曦从哪里找来的“美人”! 谢明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殿下和我说了,三皇兄什么都好,就是看美人的眼光奇怪了些。昨晚酒宴上的那个舞姬,相貌平平无奇。殿下委实看不上,想着三皇兄喜欢,我便着意让人去买了十个舞姬来。还请三皇嫂代为收下,等三皇兄回府了,再让三皇兄仔细瞧上一瞧。” “若这些美人,三皇兄没看中的,我便再让人去买十个送来。” 萧语晗还能说什么? 只得无奈一笑:“罢了,待殿下回府,我和殿下说一声便是。” 谢明曦坐了片刻,才起身告辞。 萧语晗亲自送谢明曦出府,然后一脸郁闷地回转,对三皇子也颇是不满。 明知道盛鸿和谢明曦夫妻恩爱,你偏偏要做这等讨人嫌的事。现在好了,盛鸿不领情,又惹恼了谢明曦! 真是何苦来哉! …… 当晚,三皇子回府后,见到的便是排成一排的“美人”。 三皇子:“……” 真是看多了伤眼! 萧语晗脸上没什么表情,淡淡道:“……七弟妹特意送来的回礼,请殿下笑纳。如果殿下不满意,七弟妹说了,会再送十个美人来。” 三皇子嘴角微微抽搐,半晌才憋出一句:“不必了。” 瞥了那十个“美人”一眼,三皇子心里愈发窝火,挥挥手,示意那些“美人”都退下。然后,在萧语晗的面前抱怨道: “这个谢明曦,管七皇弟管得也太紧了。我不过是随口一句,七皇弟根本不敢留宿,碰都没碰舞姬一根手指,便早早回了府。” “她倒好,转眼就送了这十个‘美人’来膈应我这个伯叔!哪有半分做弟妹的样子!” 素来好性子的萧语晗,此时面无表情地呵呵一笑:“殿下也知道自己是做伯叔的。哪有往自己兄弟身边塞美人的道理?殿下没有做伯叔的样子,现在倒是怪罪起七弟妹来了。” 三皇子:“……” 怎么好端端地,萧语晗也跟着恼了? 三皇子还想撑着面子端着架子:“你说这话是何意?莫非是怪我不成?我自问心胸坦荡,并无对不住七皇弟之处。” 萧语晗的怒气本有几分是装出来的,听了这话,却是十足十的恼了。 心胸坦荡? 若真的坦荡,为何要这般试探盛鸿? 盛鸿为他出了这么多力。现在他的储君之位还没坐稳捂热,就想试探弹压……真当别人都是傻瓜不成? 恼怒中,掺杂着不能诉之于口的失望。 萧语晗深呼吸一口气,语气还算平稳:“我要照顾芙姐儿,无暇伺候殿下。请殿下去书房歇下吧!七弟妹送来的美人,我也一并送进书房。殿下中意谁,便召谁伺寝。” 三皇子:“……” 正文 第六百二十八章 出气 五日后。 散朝时,三皇子叫住了盛鸿:“七皇弟,你稍候片刻,我有话和你说。” 盛鸿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却只做不知,笑着停步,殷勤问道:“三皇兄有何吩咐?” 三皇子一脸郁闷:“快些让谢氏将人都领回去。我府中可没那么多空地方,安置这些吃闲饭的。” 谢明曦每隔一日就送十个“美人”来。到昨日已经送了第三回,也就是送来了三十个“美人”。 萧语晗也在怄气闹别扭,将这三十个“美人”统统打发到了书房。三皇子连着睡了几晚书房,自然没有半分召“美人”伺寝的心情。便是看一眼,也觉得气闷不已。 这也成了近来众人口中的最新笑谈。 没人敢明着取笑储君,私底下却少不得要闲话几句。 “太子殿下惹谁不好,怎么偏偏去惹七皇子妃?” “就是,人家夫妻两个感情好得很。七皇子妃怀着身孕,太子殿下想送七皇子殿下美人,七皇子殿下压根不乐意。” “七皇子妃这一招也厉害得很。听闻闹得太子妃和太子殿下闹了几日别扭,啧啧!以后可得小心些,有些女子能招惹。有些女子,还是少惹为妙。” 当然了,明着奚落太子殿下的也不是没有。 譬如四皇子,譬如五皇子。 两人近来在朝中日子难熬,心里也憋着一股闷气。眼下有了现成的笑柄,岂肯放过? 三皇子也是憋屈。和自己弟妹计较吧,有失身为伯兄的风度。不计较吧,又着实气闷。思来想去,只得来找盛鸿了。 盛鸿一脸为难:“明曦和我说过此事了。她的性子你是不清楚。别人待她一分好,她少说也要还一百分。这美人才送第三波,她已经命人到处买人,打算再送几波给皇兄……” 三皇子嘴角直抽抽,连声道:“不必还了。这份心意,我委实消受不起。” 然后,拉起亲弟弟的手叹道:“我也不想瞒着你了。这几日,你三皇嫂一直和我怄气。七弟妹要是再送人来,我这内宅是没消停之日了。” 三皇子既已服软,盛鸿自是见好就收,忙歉然道:“是明曦思虑不周,没想到三皇嫂竟为了这点小事生闷气。我这就回府,和明曦说一声,让她将人再领回来。” 顿了顿,又有些为难地低语:“只是,我府中人手足够。这三十个美人,也无处安置。若是再发卖回去,于名声也不太好听。” 三皇子立刻道:“劳七弟妹多费心,将此事处置妥当。若需要金银,都算在我头上。” “如何能让皇兄破费!”盛鸿正义凛然:“左右万两银子的事,我从私房里掏银子便是。” 得,连数额都说出口了。 三皇子嘴角又是一抽,坚持要出一万两银子。 盛鸿却之不恭,只得勉强应下。 …… 这一局,以谢明曦大获全胜而告终。 谢明曦出了心头恶气,心情颇为愉悦。特意吩咐叶秋娘做了些精致美味的点心,拎着点心便去了三皇子府。 “三皇嫂和三皇兄感情颇佳,可别为了这点小事生闷气。”谢明曦微笑着劝慰:“不然,我心中倒觉过意不去了。倒像是我故意挑唆一般。” 萧语晗神色有些复杂,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 彼此身份不同,有些话,已无法像过去那般随意张口了。 三皇子真正的用意,盛鸿谢明曦显然早已看破。也选了没有撕破脸皮的法子回击!令三皇子吃了哑巴闷亏。 三皇子一服软,人家夫妻两个也干脆利落得很,先将人领走,再登门赔礼。明摆着愿意继续退让。 前提是,三皇子这个储君,行事不能过分过度。 彼此心知肚明,不必说破。 诸般念头涌上心头,在舌尖打了个转,被咽了回去。萧语晗也只得若无其事地接过话茬:“我没生殿下的气。就是这几日忙着照顾芙姐儿,便疏于照顾殿下了。” 谢明曦眸光微闪,笑着说道:“夫妻之事,我不便多嘴。三皇嫂心中有数便好。” 萧语晗微微一笑,扯开话题:“你孕期有六个月了吧!近来胃口如何?睡得可好?” 谢明曦很配合地随之转移话题,妯娌两个,亲热一如既往。 谢明曦离开之后,萧语晗一个人独坐许久,怅然不已。 人活着,总有许多的身不由己。昔日同窗好友,做了妯娌之后,反而不及往日亲密。便如她和尹潇潇,碍着彼此夫婿,见了面说话总有些微别扭。 而谢明曦,素有城府。面上亲热如常,心里的提防算计一样不少。 她能窥透尹潇潇,能勉强摸清李湘如的性子,对谢明曦,却至始至终如隔着一层纱。 …… 萧语晗的唏嘘感慨,谢明曦一概全无。 或许是她前世活了数十载,经历过的事情太多。或许是因她曾看过世上最险恶的人心,对人性的凉薄自私早已深有体会。 三皇子做了储君之后的改变,其实也在意料之中。 离至高无上的皇权越近,人性越容易被扭曲。 权势二字,从来都是世上最烈的毒药。令人沉醉其中,令人忘乎所以,令人无力自拔,也令人面目全非。 盛鸿的退让,必须有底线和原则。否则,最终只会变成砧板上的鱼肉,任人欺凌。 一场不见硝烟的试探,就此了结。 然而,这绝不是真正的结束,而是另一场争权夺利的开始。 连盛鸿都觉憋屈,二皇子会如何?五皇子岂能甘心?四皇子是否真得对皇位死了心? 三皇子能否坐稳储君之位,还尚未可知。 马车在七皇子府门口停下。 湘蕙开了车门,从玉扶玉忙上前扶住谢明曦下了马车。 谢明曦迈步刚进了正门,身后便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谢明曦一转头,便认出了来人。这是陆迟的长随,生得一张讨喜的圆脸。 圆脸长随神色惊惶,急急说道:“启禀七皇子妃,大公子命奴才来送信。大少奶奶不慎动了胎气,肚痛不已,怕是要早产了。” 正文 第六百二十九章 早产 早产? 谢明曦神色微冷,笑容全无。 林微微孕期只有八个月,离临盆还有一个多月。她天生体弱,怀孕之后一直格外谨慎,为何忽然会动胎气?到底发生何事,竟至早产地步? 女子早产,颇为危险。尤其是孕期八个月左右,这等时候早产,最是凶险。 “大少奶奶进产房前,和大公子说,想见七皇子妃。” 圆脸长随一脸急切,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大少奶奶肚痛难耐,大公子实在无暇分身前来。奴才奉大公子之令,前来相求。还望七皇子妃去一趟陆府。” 谢明曦怀孕已有六个月,这等时候,本不宜来回奔波。更不宜进产房,免得为血光所冲,对腹中胎儿不吉。 若不是林微微坚持,陆迟根本无颜张这个口。 眼下林微微正是危急关头,陆迟心急如焚,拼着豁出自己这张脸,打发贴身长随前来相求。 谢明曦什么也未多说,只道:“我立刻便去。” 圆脸长随大喜,咚咚咚连着磕了三个响头:“多谢七皇子妃。奴才代主子给七皇子妃磕头谢恩了。” 从玉扶玉尚未反应过来,在宫中待了多年的湘蕙却知此事不妥,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头。快步上前,扶住谢明曦的胳膊,低声轻语:“府中有两个擅于接生的嬷嬷,不如带她们一同前去。” 皇子妃们怀了身孕,俞皇后都会赏两个擅于照顾孕妇擅长接生的嬷嬷。谢明曦身边也有这样两个嬷嬷。 带嬷嬷们前去,确实是个好主意。或许便能派上用场! 谢明曦无心赞许湘蕙细心,点点头道:“也好,我先前去陆府。打发人将那两个嬷嬷送到陆府去。” 正要转身,衣袖却被湘蕙扯住了。 “七皇子妃怀着身孕,凡事都要以自己的身子为重。”湘蕙鼓起勇气谏言。只差没直说“接生嬷嬷前去便是七皇子妃何必亲自去陆府”了。 谢明曦神色淡淡,扫了湘蕙一眼:“我心中有数。” 湘蕙纵有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再多言,无奈松了手。 …… 两炷香后。 马车在陆府门口停下。 谢明曦无需人搀扶,径自下了马车,行动利落得根本不像怀孕六个月的孕妇。 陆府正门已开,门房管事早已得了消息,忙上前相迎:“奴才给七皇子妃请安……”谢明曦略一点头,脚步未停,迈步进了陆府。 她和林微微交好,不过,来陆府的次数并不多。圆脸长随快步在前领路,谢明曦神色沉稳,不见急切,脚步却颇为快捷。 湘蕙得小跑着才能跟上。 看着谢明曦快步而行的身影,湘蕙颇有些心惊胆战。唯恐谢明曦一个不慎也动了胎气…… 呸呸呸!胡言乱语,大风吹去!谢明曦常年习武,身体康健远胜普通女子。便是走得快些也无妨。 谢明曦此时根本无暇顾及湘蕙如何忧心,一路疾行到了产房。 陆夫人满面焦虑地在产房外等候,林微微的亲娘也来了,正红着眼眶抹泪。 陆迟人呢? 谢明曦压抑着心里的怒气,率先张口:“陆夫人林夫人都免礼,林姐姐现下情形如何?” 林夫人泣不成声,陆夫人平稳情绪,张口道:“微微肚痛难耐,已经发作。子毓坚持要陪在微微身边,也一并进了产房。” 总算陆迟还有良心。 谢明曦心头那口怒气稍平,不再多言,迈步便进产房。 陆夫人一惊,下意识地追上前几步:“七皇子妃怀着身孕,不宜进产房……”万一血气冲撞了谢明曦肚中的孩子,那可是正经的皇孙或皇孙女,陆家如何担待得起? 谢明曦淡淡扔下两个字:“无妨。” 然后,径自进了产房。 陆夫人无奈之余,心里涌起的更多却是感激。 儿媳林微微是她亲眼看着长大的,在她心中如自己女儿无异。现下林微微情形危急,她这个婆婆也一样情急。 虽然不知林微微为何坚持要见谢明曦,不过,这等时候,能让林微微踏实安心才是最要紧的。 …… 产房里总有些不太美妙的气味。隐隐的血腥气,混合着无以名状的异样气味。 四个产婆俱在产房里,各自忙碌。 林微微面色惨然地躺在床榻上,满面痛苦,额上冷汗如注,口中溢出压抑隐忍的低吟。 陆迟紧紧地握着林微微的手,俊脸上同样一片苍白。另一只手,不停为林微微擦拭额上的冷汗:“微微,别怕,你这么勇敢,一定能安然生下我们的孩子。” 林微微哽咽不已:“陆大哥,我好疼。” 陆迟眼眶泛红,水光在眼眶里滚动:“微微……”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脚步声。 陆迟满心满眼都是林微微,压根没听到脚步声。倒是林微微,吃力地转过头来。好友熟悉的脸孔映入眼帘。 “林姐姐,我来了。”谢明曦快步走到床榻边,在林微微的另一侧坐下,握住她满是汗湿的手,声音依旧沉稳平静:“不用怕,我会一直陪着你。” 镇定的语气,有极强的感染力。 林微微的惊惧惶惑不知不觉中散了大半,紧紧地攥着谢明曦的手,轻轻嗯了一声。 陆迟感激不已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多谢你前来相陪。” 谢明曦看也没看陆迟,淡淡道:“我是为了林姐姐前来,和你无关。” 此时此刻,陆迟哪里还有闲心计较口舌,道谢后,便收回目光。 很快,肚中传来剧烈的疼痛,林微微骤然一声痛呼,娇美的脸孔满是痛苦,近乎扭曲。 陆迟心如刀割,一边唤着林微微的闺名,泪水已夺眶而出。 谢明曦目光一扫,定定地落在陆迟身上。 准确地说,是落在陆迟腰间的玉佩上。 那个玉佩,通体翠绿,晶莹通透,水头极佳。一看便知是世间难寻的珍品。玉佩的顶端,以赤金镶边,雕琢出了一个如意的图案,极为精美。 谢明曦注视着玉佩,目光冷了一冷。 “陆迟,”谢明曦冷冷张口道:“这块玉佩是谁送你的?” 正文 第六百三十章 玉佩 林微微正在早产危急关头,谢明曦怎么忽然问起他的玉佩来了? 陆迟既觉莫名其妙,又觉不快,下意识地皱了皱眉,看向神色冷然的谢明曦:“为何忽然问这个?” 因为这块玉佩,谢明曦曾经见过。 这是四皇子的玉佩。 四皇子曾贴身佩戴过数年,也因此,谢明曦一眼便认了出来。这块玉佩暗含玄机,赤金雕琢的如意是中空的,里面可以放置如米粒大小之物…… 玉佩为何会出现在陆迟身上? 联想到林微微突如其来的早产,谢明曦脑海中陡然浮起一个不妙的念头。 “你将玉佩给我。”谢明曦声音骤然冷冽。 陆迟一头雾水,心中怒气更盛:“谢明曦,你到底要做什么?微微正肚痛发作,我无暇和你说这些……” 谢明曦恍若未见陆迟难看的面色,再次重复:“玉佩给我!” 陆迟心火蹭蹭直冒,抿紧嘴角。 林微微熬过了这一波阵痛,转头对陆迟说道:“陆大哥,你听谢妹妹的。” 陆迟嘴角抿得更紧了,迅速解下玉佩,将玉佩送到谢明曦手中。 谢明曦拿过玉佩,手在玉佩顶端摩挲,最终落在一处极难察觉的微微凸起处。反复按压数次,赤金雕琢的如意忽然动了一动,露出了中空之处。 里面赫然放着一颗如米粒大小的白色药丸。 陆迟:“……” 陆迟头脑嗡地一声,俊脸唰地白了。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陆迟,嘴角勾起讥讽的冷笑:“是谁送你的玉佩?” 陆迟如遭雷击,嘴唇动了动,却挤不出半个字来。 满头冷汗的林微微,也震惊地张大了嘴:“这、这是什么?” 谢明曦冲林微微安抚地一笑:“这等小事,陆迟自会处置。你现在什么都别多想,安心生下孩子。” 然后,再抬头看向陆迟,笑容依旧,目光却冷若寒冰:“陆迟,谁给你的玉佩,你便去找谁算账。” “现在,先将这东西拿走,别污了我的眼。” …… 产房里有四个产婆,还有几个丫鬟,有些话根本不能说出口。 陆迟神色惨白,口中阵阵发苦。想说什么,却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谢明曦压根懒得理这个糊涂蛋,将玉佩恢复原状,扔回陆迟手中。陆迟握着玉佩,如烫手山芋一般,目中闪过痛苦之极的神色。很快起身走了出去。 林微微便是再迟钝,也知道自己的早产和玉佩有关了。 那块玉佩,是四皇子送给陆迟的。 陆迟考中状元,娇妻又有了身孕,堪称双喜临门。四皇子送了这块如意玉佩,陆迟却之不恭,便收下了。之前一直未曾佩戴。 直至一个月前,四皇子设宴邀陆迟登门时,特意说了几句:“子毓,我们自少时便是同窗,情谊深厚,堪称莫逆。我特意送你的玉佩,你为何不肯戴在身上?莫非是有了娇妻,便忘了好友?” 陆迟心性温厚正直,又最重情义。被四皇子这一番酒后醉言打动,忆及昔日同窗之情。回府后,便将玉佩戴在身上了。 林微微也曾仔细看过玉佩,却未看出什么不对劲来。 谁能想到,这玉佩竟另有玄机,里面还藏着会催女子早产的药丸…… 好一个心肠歹毒的四皇子! 林微微的目中射出愤恨的光芒。 谢明曦凑到林微微耳际,以只有林微微听到的声音低语道:“林姐姐,你一定要撑住,平安生下孩子。否则,如何能报仇雪恨?” 林微微用力点了点头。 一阵剧痛再次袭来。 林微微用力咬紧嘴唇,不肯再放声呼痛。 陆迟红着眼眶回来了,端了一碗参汤来,一口一口喂林微微喝下。 微微,你一定要平安无事! …… 宫中,移清殿。 几位皇子皆伴在建文帝身边。 建文帝近来屡觉气弱无力,也无精力打理政事。好在已有了储君,繁琐的政务大半都落在了三皇子身上。其余几位皇子,也不得清闲,一日有大半日都待在移清殿。 这一日也不例外,一直忙至天色昏黄,众皇子才出了移清殿。 一个内侍悄步走到四皇子身侧,低声禀报:“启禀殿下,陆大少奶奶今日动了胎气,早产了。” 四皇子脚步微微一顿,心中闪过快意。 这个林微微,确实格外谨慎仔细。自有孕之后,便将身边伺候的人梳理过数次。留下的都是忠心可靠之人。举凡入口的食物,也必要再三检查没问题,才会入口。 他安插在陆府的内应,根本无法靠近林微微,也无动手的机会。 他索性亲自上阵,将那块要命的玉佩送给陆迟。 如意玉佩!如人心意! 中空之处,放置的是特制的药丸。别小看那一粒小小的药丸,气味虽然极淡,闻得久了,便会令女子胎相不稳。林微微天生体弱,根本禁不住小产之事。说不定便是一尸两命。 可惜陆迟一直不肯佩戴,眼看着林微微孕期到了六七个月。他特意邀陆迟登门饮酒,装着酒醉说了一番感人肺腑之言。 陆迟是敦厚君子,心肠又软,果然禁不住他这般作态,很快将玉佩戴在身上。 他每见一回,心里便畅快一回。 甚至比看着谢云曦隆起的肚子还要畅快。 等了一个月,总算等来了林微微早产的消息。 就凭林微微那副短命相,根本熬不过这一劫。以陆迟的性子,若林微微早产而亡,日后再不会娶别的女子为妻。 哪怕他不能正大光明地拥有陆迟,陆迟的身边也不该有任何女子。 想到快意处,四皇子忍不住扬了扬嘴角。 盛鸿瞥了四皇子一眼,冷不丁地冒出一句:“林氏早产,四皇兄似半点都不忧心,竟是一脸开怀。” 四皇子半点都不心虚,冷冷应道:“林氏早产,该忧心的人是子毓。哪里轮得到我一个外人去忧心。” 盛鸿眸光一闪,正待继续刺一刺四皇子,魏公公快步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启禀殿下,七皇子妃在午后便去了陆府,现在正在产房里陪着陆大少奶奶。”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一章 天佑 盛鸿心里咯噔一沉。 他虽然不懂血光冲撞之说,却也忧心挺着肚子的谢明曦是否能熬得住。 谢明曦和林微微是好友。林微微早产,谢明曦在一旁守着,万一林微微有个三长两短,谢明曦亲眼目睹之下,焉有不激动情急之理? “立刻去陆府!” 盛鸿顾不得和四皇子斗嘴,立刻快步向前。 陆府离宫中不算远。快马疾驰,一炷香时辰便已到了。 陆府正门已关,盛鸿下马上前,亲自敲门。门房管事开了门,见是盛鸿,倒也没怎么意外。七皇子妃都来了,七皇子亲自前来也不算稀奇。 盛鸿沉着脸,快步去了产房外。 身为外男,盛鸿本不该靠近产房。只是,他坚持要来,谁也拦不住。 双目哭得通红的林夫人,在一个时辰前也进了产房。守在产房外的,便只剩陆夫人。 陆阁老和陆大老爷难道就不忧心不情急?只是,再着急也不能前来。这就是世俗之理。男子不该靠近产房。 陆夫人挤出笑容行礼:“妾身见过七皇子殿下。” 盛鸿哪有心思寒暄,张口便问:“林微微现下如何?明曦如何?” ……若别的男子张口就是儿媳的闺名,陆夫人少不得心中不快。眼前的七皇子却不在此列。 说起来,七皇子和林微微也是三年同窗,谢明曦更是林微微好友。彼此关系自然不同。 陆夫人叹道:“微微这一胎早产,又是难产。现在尚未生出来。多亏了七皇子妃一直在产房里陪伴,微微昏厥了几次,都撑了过来。” 要感激谢明曦的还不止这一桩。 谢明曦将府中两个经验丰富的接生嬷嬷也带到了陆府。 林微微这一胎难产,根本无法顺利生下孩子。那两个接生嬷嬷,用了宫中秘法为林微微催生。 耳边听着产房里一声比一声凄厉的嘶喊,陆夫人的心也跟着抽紧。恨不得立刻就去佛祖前上三炷香。 老天保佑,一定要让林微微平安无事。 哪怕孩子不成了,也得保住林微微的性命。 盛鸿也急。一来替林微微着急,二来也是为谢明曦忧心。 听陆夫人的口气,产房里的情形显然不妙。谢明曦一直在产房里待着,还得不时安慰林微微,也不知能不能撑得住。 …… 天色很快暗了下来。 产房里传出的喊声渐渐无力,一声比一声微弱。 陆夫人再也按捺不住,迈步便进了产房。 产房外便只剩下一堆丫鬟,还有盛鸿了。 倒是有人送了晚膳来,盛鸿此时哪有胃口?叫了湘蕙过来,问清了今日事情的经过。 湘蕙见主子眉头紧皱,只得出言安抚:“殿下放心,陆大少奶奶定会安然无事。七皇子妃更是心志坚毅之人,不会有事的……” 一声略显微弱的婴儿啼哭声忽地响起。 盛鸿眼睛一亮,霍然站起身来:“孩子生了。” 太好了! 孩子总算平安出世了! 林微微到底熬过了这一劫! 湘蕙一直提在嗓子眼的心,也悄然落回原位。 又过半个时辰,谢明曦才出了产房。 望眼欲穿的盛鸿,立刻迈步上前,急切地稳住谢明曦的胳膊,焦灼的目光紧紧落在谢明曦的脸上:“明曦,你还好吧!” 在产房里守了大半日,精神一直紧绷,焉有不疲倦之理。只是,谢明曦素来不喜示弱,一直硬撑着罢了。 此时见了盛鸿,谢明曦心里那根紧绷着的弦也松了下来。不再硬撑,将身子依偎进他的怀中:“还好,就是有些累。” 救人要紧,盛鸿不便说什么,只低声道:“无事就好。回去之后,好生歇息几日。” 谢明曦嗯了一声。 盛鸿又问起林微微:“林微微现在如何?孩子怎么样?” 谢明曦无声轻叹:“林姐姐今日也算福大命大。孩子差一点就生不出来了,万幸那两个接生嬷嬷用宫中秘法为她催生。孩子生出来的时候,脸涨得发紫,倒着拍背,将口中的羊水都吐出来,才有了哭声。” 饶是如此,孩子的哭声也微弱得可怜。 正常的婴儿出生,应该是满身通红。 这个孩子,却是又瘦又弱,全身发青,哭声细声细气的,像只小猫一般。说句不好听的,孩子虽然生出来了,能否安然养大,尚未可知。 盛鸿听在耳中,也有些不是滋味。轻轻抚着谢明曦的发丝,柔声道:“不管如何,母子平安就好。对了,林微微生的是儿子吧!” 谢明曦哑然失笑:“是。你怎么猜出来的?” 盛鸿随口笑道:“直觉。”顿了顿又道:“我们回府吧!” 陆府今日乱成一团,他们两个确实不宜再逗留。林微微母子平安无事,他们也该回去了。 谢明曦点点头。 …… 半个时辰后,陆迟才出了产房。 熬了整整一个白日,陆迟面色颇为憔悴。眉眼间满是喜悦和释然。 苍天保佑!孩子安然出生,林微微产后虚弱昏迷未醒,只能慢慢将养。今日林微微能平安生子,有大半都归功于谢明曦。 陆迟目光一扫,未见谢明曦和盛鸿的身影。 圆脸长随忙上前禀报:“启禀公子,七皇子殿下和七皇子妃早已离开。七皇子妃吩咐奴才传话给公子,待小公子洗三礼之日再登门。” 顿了顿,又压低声音道:“七皇子还说,玉佩之事,不宜声张宣扬。请公子冷静,妥善处置。” 玉佩两个字一入耳,陆迟脸上的笑容悄然消逝。 四皇子! 他的同窗知己好友! 他一片赤诚之心待四皇子,哪怕察觉四皇子对他心思有异,他也只悄然疏远,从未说过半点伤人的话,更未做过半点伤人的举动。 四皇子是怎么对他的? 明知他深爱自己的妻子,明知他满心希冀着孩子出生。却利用他的信任,将做了手脚的玉佩送给他,用同窗之情好友之谊哄他戴在身边…… 是他轻信他人,差点害了自己的妻儿。 而此时,他甚至不能将此事宣扬开来。只因对方是皇子…… 陆迟痛苦地闭了闭眼,再睁开,已是一片清明:“让人备马,我现在去四皇子府。” 正文 第六百三十二章 反目 四皇子今日难得早早回府,主动和李湘如一起用了晚膳。虽然话语不多,不过,四皇子的好心情显而易见。 素来冷凝的眉眼,竟浮着一丝微不可察的笑意。 李湘如既欢喜,又有些惴惴不安。 今日的四皇子,似乎有些不太对劲…… 林微微早产之事,她也有所耳闻。虽说一直不太对盘,到底同窗一场。四皇子和陆迟又是知己好友,自己也该登门看看才是。 可四皇子回府后,对此事只字不提,半分去陆府的意思都没有。 “殿下,”李湘如忍不住出言试探:“听闻林微微早产,不知现下情形如何。我们是否要登门看上一看?” 四皇子瞥了李湘如一眼,淡淡道:“陆家眼下一片忙乱,不必去添乱了。有什么消息,待到明日,自然便知晓。” 只字未提林微微,态度异常淡漠。 李湘如心中愈发觉得异样,面上半分未露,柔顺地应了声是。转而说起了谢云曦:“谢侧妃孕期已有六个月。前两日,我暗中请了一位擅长诊脉的名医进府,为谢侧妃诊了脉。” “这位名医说,谢侧妃肚中的孩子九成都是皇孙。” 说起此事,李湘如满面喜色。 四皇子神色也柔和了几分,主动张口道:“待孩子出生,你便养在自己膝下。” 李湘如显然没料到四皇子竟会这么说,既惶惑又欢喜,鼻子不争气的酸了一回,明眸中浮起薄薄的水汽:“殿下……” 四皇子性情冷如寒冰,从不会放下身段说句软话,更别提哄人了。之前那一句,已是极限。 四皇子未再多言。 李湘如心中一片滚烫。 她无怨无悔的付出,到底还是打动了四皇子。他口中不喜多言,心里却是有她的…… “启禀殿下,”安公公快步而入,神色有些异样:“陆公子来了。” 陆迟来了! 四皇子反射性地站起身来:“领着他去书房。” 话一出口,才觉得不对劲。 林微微今日早产,陆迟没在林微微身边守着,怎么跑到他这儿来了?莫非林微微已经一命呜呼,陆迟悲恸过度,特意来找好友寻求支持安慰? 不对,林微微若真的出了事,陆迟绝不会随意离开陆府。照此看来,林微微是侥幸躲过了这一劫,已经平安生下孩子。陆迟是来报喜了…… 真是可惜!林微微竟然没死! 四皇子心里颇为遗憾,却也没太失望。想要一个内宅女子死得无声无息,不是易事。一次不成,以后再寻机会动手便是。 …… 四皇子迈着轻快的步伐去了书房。 一身天青色锦袍的陆迟沉默而立,神色绷得极紧。 四皇子心念电转,张口喊了一声:“子毓……” 一道绿影飞了过来。 四皇子一惊,下意识地闪避。那块绿影未能碰触他,紧贴着他的胸膛飞了出去,重重砸在门上。然后摔落在地上。 咣当一声脆响! 碧绿的玉佩砸得粉碎,赤金镶嵌的如意倒是安然无损。 四皇子心里直直往下沉,飞快地抬头看向满目愤怒的陆迟,一时摸不清陆迟到底知道了多少,索性来了个恶人先告状:“子毓!你这是做什么?为何砸了我送你的玉佩?” 陆迟满面寒意,声音如霜雪般冰冷刺骨:“盛灏!你是皇子,我只是臣子,奈何不得你。我明知你故意谋害我妻儿,亦无处申冤。” “我不能让人知道,堂堂四皇子,不喜女子却喜男色,相中的还是当朝陆阁老的嫡长孙,自己的同窗知己好友。” “天家丢不起这个人,陆家也同样禁不住这等丑闻。” “这口气,我陆迟不得不咽下。” “是我对不住微微,对不住刚出世的儿子。是我太过重情重义,太过轻信他人,身边有虎狼环伺而不自知。差一点就害了母子两人的性命。” “从这一刻起,我陆迟和你恩断义绝!” “以后,我再不会踏足四皇子府半步。你也别再出现在我眼前。” 陆迟的眉眼间,流露出浓浓的厌恶和憎恨。 四皇子前一刻有多愉快自得,这一刻就有多慌乱懊恼。他大步上前,伸手握住陆迟的胳膊。 手刚触摸到陆迟胳膊的刹那,便被狠狠甩开。 陆迟一个字都不愿再多说,快步离开。 四皇子四肢冰冷,脸上血色全部褪去,心跳紊乱不定。便是立储当日,他也未这般慌乱无措:“子毓!子毓!你别走,你听我和你解释……” 陆迟没有停下,头也不回地离去。 四皇子追到了书房外,又颓然停下脚步,脑中纷乱如麻。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到底是哪一环出了差错? 陆迟一直对他深信不疑,那块玉佩的机关做得更是极之巧妙,怎么会被察觉?陆迟怎么会这么笃定是他做的手脚? 以后,他该如何才能令陆迟消气,和他恢复如初? …… 微凉的夜风,吹不熄陆迟心头的怒火。 陆迟只恨自己瞎了眼,这么多年来,竟未察觉到四皇子异于常人的癖好和对他与众不同的心思。 好在林微微母子平安,若真有个三长两短……陆迟不敢再想下去,一路策马疾驰,回了陆府。 林微微依然昏睡未醒。躺在她身侧的孩子瘦瘦小小,哭声颇为细弱。 陆迟小心翼翼地抱起儿子,哄得孩子停了哭泣,然后定定地凝视着昏迷不醒的妻子。心里阵阵泛酸,温热的液体不时从眼角滑落。 长随在门外轻声禀报:“公子,老太爷要见你。” 长随口中的老太爷,正是陆迟的祖父,大齐首辅陆阁老。 陆迟嗯了一声,将孩子给了奶娘,俯身低头,在林微微的脸颊上轻轻一吻。然后才起身走了出去。 祖孙见面,没等陆阁老张口发问,陆迟已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哽咽着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出来: “……祖父,一切都是孙儿的错!是我心盲眼瞎,看不清四皇子的真面目。将他引为知己好友,差一点就害了妻儿!” “求祖父,为孙儿讨回公道!”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三章 公道 陆阁老的神色霍然变了,目光锐利如刀锋一般:“子毓,你说得都是真的?” 四皇子真得对你存了觊觎之心?还因爱而不得心生嫉恨,出手加害你妻儿? 陆迟跪在陆阁老面前,哽咽不已:“千真万确!生死攸关之事,孙儿岂敢有半个字说谎!是七皇子妃认出了那块玉佩的玄机,孙儿这才惊觉,原来是因我佩戴玉佩之故,致使微微早产。” “万幸今日七皇子妃一直陪在微微身边,还带了擅于接生催生的嬷嬷来。否则,微微今日怕是难逃此劫。” 想到至今还昏迷不醒的妻子,陆迟心如刀绞,泪水从眼中蜂拥而出:“祖父,孙儿真是悔不当初。求祖父,替孙儿讨回公道。” 陆阁老到底饱经世故,震惊了片刻,便回过神来,张口便问:“那块玉佩在何处?” 陆迟红着眼睛答道:“孙儿怒不可遏,去了四皇子府,当着四皇子的面将玉佩扔了个粉碎。” 陆阁老:“……” 年轻人就是冲动! 再怒再气,也得把玉佩留着啊! 陆阁老有些头痛,忍不住叹了口气:“既是证据,为何不留下?我空口白牙地去见皇上,要如何令皇上相信四皇子谋害林氏之事?” 陆迟:“……” 陆迟恨不得剁了自己的双手。 这么简单的事,为何之前想不到? 都怪他当时被怒火冲昏了头,压根就没想到这么多。只想着立刻和四皇子对质,将那块玉佩砸个粉碎! 陆阁老不忍见长孙这般懊恼自责,又张口道:“罢了,没有玉佩也无妨。你做得也没错,这等事,只能先捂下,总不能宣扬得人尽皆知。不然,你这个新科状元还如何见人?我这个一朝首辅,也会因此事被人诟病。” “再者,皇上护短成性,根本舍不得重惩皇子。之前盛渲替四皇子顶了罪,大家心中都有数。在那等情形之下,皇上都未严惩四皇子,就这么轻轻放了过去。” “还能指望皇上因谋害臣妇未遂便处置四皇子不成?” 是这个道理没错,想起来,却格外糟心。 “何为公道?”陆阁老眸光一闪,声音淡淡:“想要一个公道,便得靠自己。你放心,祖父心中有数,迟早为你出这口闷气。不过,不是现在。” “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要耐心等待!” 陆迟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应是。 陆阁老上前一步,扶起长孙,低声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七皇子夫妇声势不显,却是真正值得结交之人。日后,不妨和他们多多来往。” “现在,你回去好好陪在林氏身边。” “老天庇佑,令孩子安然出世。孩子就取名叫天佑吧!” 天佑!陆天佑! 确实是个好名字。 陆迟在心中默念几遍,冲陆阁老挤出一个笑容:“多谢祖父赐名。” …… 林微微昏迷至第三日,才醒了过来。气息微弱,几乎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 此次早产,令林微微大伤元气。别人做月子,只需一两个月。以林微微的情形,至少也得在床榻上养上几个月。 天佑的洗三礼,也未大办。只有最亲近的亲眷好友登门。 谢明曦在府中休息两日,恢复了元气,再次出现在林微微面前时,依旧还是那副从容不迫的模样。 林微微想冲谢明曦笑一笑,奈何身子太虚弱,面部想动一动都不是易事。 “林姐姐,你身子虚弱,不必说话。”谢明曦坐在床榻边,轻声笑道:“待你身子好了,想说什么都由你。” 林微微极轻的嗯了一声,无声地张了张口。 谢明曦善读唇语,一看便知是在说“谢谢”二字。 “真想谢我,就快些养好身子。”谢明曦笑道:“再过三个多月,我便要临盆了。到时候我也盼着你能来陪我呢!” 林微微目中漾起笑意,轻轻点点头。 林微微虚弱成这般模样,谢明曦不忍再和她说话,转而抱起了刚出生三日的天佑。 先天不足的早产儿,瘦小得可怜,抱在手中轻飘飘的。因出生时遭了罪,小脸依然发青。眉目倒是格外清秀,完全继承了陆迟和林微微的优点。 孩子刚喝过奶,被人抱着,颇为舒适,小小的眼微微睁着。不哭也不闹腾,格外沉静。 或许是亲眼看着孩子出生自己也出了一份力的缘故,谢明曦看着小小的天佑,心中颇有几分怜惜和欢喜。 她伸出手,在天佑的小脸上轻轻抚摸,目中闪过温软的笑意:“佑哥儿生得真好。待日后长大了,定是个俊俏儿郎。” “可惜方姐姐还在月子里,不能前来。” 方若梦听闻林微微早产之事,颇为忧心着急。奈何月子没做完,出不得门。 倒是秦思荨和颜蓁蓁都来了。 秦思荨有了三个月身孕,看着孩子也格外喜欢。颜蓁蓁探头看了一眼,小声嘀咕:“佑哥儿生得这么小……” 能平安养大吧! 这句话还没出口,就被谢明曦轻飘飘的一瞥瞪了回去。 心直口快的颜蓁蓁,立刻闭上嘴。 她不是有意要触霉头。只是,天佑实在单薄瘦小,怎么看都是福薄短命的样子。 过了片刻,萧语晗和尹潇潇也到了陆府。 一并前来的李湘如,在正门处被客气地拦下。门房管事委婉地说道:“公子有令,以后和四皇子殿下不再走动往来。四皇子妃也请回吧!” 李湘如气得脸都青了:“你说什么?” 那门房管事得了严令,倒也半分不惧,又将话重复了一遍。 萧语晗尹潇潇颇有些吃惊地对视一眼。 这是怎么回事? 陆迟这是抽了什么风? 哪怕私下和四皇子不和,也没有这样当面打脸的道理吧! “四皇嫂,”尹潇潇试图打圆场:“这其中定是有什么误会。你先别恼,待我进去问一问林姐姐。” 萧语晗也温声道:“是啊,四弟妹。” 话音未落,李湘如已冷笑一声道:“不进就不进,当我稀罕不成。”然后,铁青着脸拂袖而去。 正文 第六百三十四章 羞辱 主动登门,却被拒之门外! 如此奇耻大辱! 李湘如气得头顶几乎冒了烟,黑着一张脸回了府。越想越是愤怒,越想越是恼火。 不说她如今贵为七皇子妃,便是在闺阁之时,她也是矜贵的李家嫡女。不管到何处,都被人高看一眼。待嫁给四皇子后,所到之处,人人敬让三分。和妯娌之间较劲,也多是言辞争锋。 像今日这般被简单直接“请回”的,还是生平第一回。 实在太可气了! 等等,那个门房管事说陆迟和四皇子不再走动往来,又是怎么回事? 李湘如心中怒火稍平,取而代之的是浓浓的疑云。 两日前的晚上,陆迟曾来过四皇子府。不过盏茶功夫,陆迟便离去。之后,四皇子未见任何人,独自在书房待了一夜。 这两天,四皇子没再踏足内宅半步。她未能见到四皇子的面,只知书房里几个伺候的内侍俱因伺候不力挨了板子。有一个当场被打得断了气…… 再联想到今日陆迟非同寻常的举动,一个念头骤然跃上心头。 莫非,陆迟和四皇子真得闹翻了脸? 这怎么可能? 陆迟和四皇子同窗数年,情谊甚笃。陆迟温润如玉性情宽厚,堪称谦谦君子,从未和人交恶。性情冷厉的四皇子,对好友陆迟也格外温厚。 说句不好听的,四皇子对着自己的大舅兄李默也远不及待陆迟好。 什么事能令这一双知己好友反目? 李湘如眉头蹙了起来,张口吩咐下去:“只要殿下回府,立刻命人给我送信。” 这一团疑云,堵在胸口着实难受。 她一定要问个清楚明白! …… 当晚子时,夜色正浓时,一身酒气的四皇子回了府。 今日是陆家嫡曾长孙陆天佑的洗三礼,陆迟邀了一众同窗及同年新科进士入府饮酒。李默赵奇陈湛等人都去了,盛鸿也在被邀之列。 而他,却未收到任何邀约。 他当然可以硬着头皮主动前去…… 可一想到陆迟那双愤怒冰冷的眼睛,他的心中便阵阵痛楚。 那疼痛并不剧烈,却缓慢而持久。仿佛有一把钝钝的刀在心底来回地割,割得他五脏六腑俱疼痛难当。 他从未畏惧过任何事,现在,却惧于和陆迟四目相对冰冷对峙。 他很清楚陆迟的脾气。陆迟性情温和,可绝不代表没血性。一旦陆迟下定决心和谁决裂,谁也拉不回头…… 四皇子停下脚步,略略仰头,将眼角边的温热液体逼退。然后,深深呼出胸口的浊气。 暂且让陆迟冷静一段时日。待日后,他再退让低头,哄一哄陆迟……若这样不行,便只能以陆迟最恨的权势去压一压了。 只恨他争储失利,近来在朝中颇受排挤,声势远不及往日。否则,便是碍着他的身份,陆迟也不能不下请帖。 “殿下,”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响起:“等了这么久,总算等到殿下回来了。” 四皇子心情阴郁烦闷,毫无应付李湘如的心情,头也没回:“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李湘如哪里能忍得到第二日,快步上前走到四皇子身边,声音里满是委屈:“殿下,今日我去了陆府道贺。没想到,陆家的门房竟胆大包天,将我拦在了门外。还说什么陆公子不再和殿下走动来往,让我请回的混账话。” “我委实咽不下这口气!” “陆家门第再高,也高不过皇子府。陆迟这个新科状元,有何资格说这等放肆之言?” “陆迟这是在羞辱我,也是在羞辱殿下。不管如何,我定要出这口闷气……” 四皇子身体僵硬,目中闪过一连串复杂的情绪。张口打断满脸愤慨的李湘如:“住口!陆迟既是这般态度,以后你不去陆家便是。” 李湘如:“……” 受了羞辱受了委屈的人是她! 为何要她隐忍退让? 李湘如既惊又委屈,目中迅速闪过水光:“我受人羞辱至此,莫非殿下不打算为我撑腰?也不去找陆迟算账?” 算什么账! 四皇子冷冷地扫李湘如一眼:“我说过的话,你给我记牢。” “从今日起,你不必再去陆家。若在别的场合遇到林氏,不得和她言语冲突。见到陆迟,更不得冷面相对恶语相向!” 没等李湘如做出任何反应,便拂袖而去。 李湘如呆立片刻,忽地跑着追上前,一把攥住四皇子的衣袖:“殿下,你和陆迟之间到底存着什么矛盾?为何忽然闹至反目的地步?为何殿下要处处退让?” 到底是为什么? 一连串的疑问,冲口而出。 可惜,四皇子根本没半分应答之意。用力扯回自己的衣袖,头也不回地走了。 李湘如被冷不丁地拉了个踉跄,差点摔倒在地,格外狼狈。待她勉强稳住身形,眼前已不见了四皇子踪影。 李湘如眼眶一红,泪水夺眶而出。 …… 陆府。 酒宴一直进行到子时才散。 宾客一一散去,李默一直留到了最后。显然是有话要和陆迟私下说。 陆迟心中有数,领着李默去了书房。屏退下人,只余彼此相对而立。 “你是不是和四皇子殿下闹了矛盾?” 李默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今日天佑洗三礼,你邀了所有好友,唯独没请四皇子殿下。亲自登门道贺的四皇子妃,也没能踏进陆家门槛。” “子毓,这可不像是你的行事风格。你和四皇子殿下,到底是怎么了?” 陆迟俊秀的脸孔如笼罩着一层冰霜,寒气逼人:“李默,你什么都别问了。我已和四皇子斩断昔日同窗之谊,今后永不来往。你若心疼四皇子妃,不愿再登陆家的门,也随你的便。” 李默:“……” 李默本就是个急躁脾气,喝了一晚的酒,头脑本就不够清明。再被陆迟这般冷眼相对冷语相对,气得火冒三丈。 “陆迟!”李默瞪着双目,怒喝一声:“你这么说是什么意思?我们同窗好友一场,你连个交代都没有,就要和我绝交不成?” 正文 第六百三十五章 绝交(一) 好脾气的陆迟,这一回却格外强硬:“我已和四皇子绝交!” “以后,不管四皇子府发生何事,我都绝不登门。反之也是一样。正如你所见,今日四皇子妃前来,也未能踏进陆家门槛。” “李默,你是四皇子大舅兄,是四皇子妃的嫡亲兄长。血缘牵绊,割舍不断。你选站在四皇子夫妇一边,我不怪你。” “只是,以后,我再不能视你为好友!” 李默:“……” 李默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双桃花眼几乎快瞪出眼眶。 眼前这个冷如冰霜疾声厉色的人真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好友陆迟? 当日盛渲之死,令他和四皇子反目。温和好性子的陆迟倒是和四皇子一直保持来往。现在,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 到底出了什么事? 陆迟淡淡道:“天色已晚,你也该回去了,免得家人忧心。我就不送你了。” 然后,自己率先开门出了书房。 待李默反应过来,陆迟已不见了踪影。气得李默直跳脚:“不讲义气的家伙!谁告诉你我选四皇子了?我明明要选你的好不好!” …… 李默再气再怒,心中依然惦记着李湘如。 隔了几日,李默趁着四皇子未在府中,去了一趟四皇子府。然后才得知,四皇子妃李湘如已病了几日,一直卧榻未起。 按理来说,身为兄长不该进妹妹的寝室。 情急焦虑的李默,也顾不得这些了,径自到了李湘如的床榻边。 短短几日,李湘如瘦了一圈,脸孔浮着异样的暗红,嘴唇干涩。在丫鬟的搀扶下勉强坐了起来,挤出一个笑容:“大哥,你怎么忽然来了?” 李默没好气地应道:“笑不出来就别笑,笑得这般僵硬难看,当我看不出来吗?” 李湘如:“……” 李湘如眼圈陡然一红,泪水啪嗒啪嗒往下落。 四皇子态度恶劣,现在,最疼她的兄长也对她恶声恶气。 李默生平最怕李湘如掉泪,便是满心怒气闷气,见李湘如这般模样,也不忍再说下去。长叹一声道:“行了,你别哭了。我不说就是了。” 李湘如的眼泪落得更急更凶。 李默无奈之下,只得举手投降:“罢了,都是我不对,都是我不好。算我求你了,你快些擦了眼泪。” 李湘如憋了几日,此时哭起来,哪里能停得住。抽抽噎噎哭了近半个时辰。直至一双眼睛肿成了桃子一般,才慢慢停了下来。 “大哥,”李湘如声音沙哑晦涩:“陆迟忽地和殿下反目,我不知其中缘故。你可知晓?” 李默满脸无奈:“我哪知道是怎么回事。不瞒你说,子毓已经警告过我了。若我站在你们一边,我和他的知己之交也要了断了。” “我还以为你知道是怎么回事,特意来问你。没想到,你也是一头雾水。” 所以,到底是怎么回事? 兄妹两个对视无言。 许久之后,李湘如才低声问道:“大哥,你以后要怎么办?”李默最好的朋友就是陆迟!岂肯一刀两断? 李默也觉得头痛,轻哼一声:“还能怎么办?反正,我和殿下早已道不同不相为谋。总不能为了他,就和子毓断了友情。” 李湘如俏脸微微泛白,目中又泛出了水光。 “你先别哭。”李默继续头痛:“我又没说不和你来往。以后我不和殿下走动,悄悄来看你便是。” 李湘如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夫妻一体。你不和殿下来往,还将我这个妹妹置于何处?我只有你这一个嫡亲的兄长。连你也不肯给我几分颜面了么?” 李默面无表情地说道:“如果不是给你留颜面,我根本不会再踏进四皇子府的门。” 李湘如哭着喊道:“大哥,我求你了。你别这样对殿下,他性子是冷了些,心却是热的……” 李默听得气不打一处来,冷笑一声,打断李湘如:“他的心热不热,你比谁都清楚。” “李湘如,你是我亲妹妹。自小我就疼你,什么都让着你。你要天上的月亮,我都恨不得攀了梯子上去摘来给你。扪心自问,我这个做兄长的,对得住你。” “可在你心中,你的夫婿才是第一位。不管何时,四皇子都排在第一位。” “哪怕他待你不好,哪怕他对你百般冷淡不善,哪怕我这个兄长一片热诚之心,也敌不过他在你心中重要!” “都到这个地步了,你依然对他死心塌地,一心向着他。” “你为何不替自己的兄长想一想,站在我的立场,我是何等为难?” “今日我将话扔下。我已选了好友陆迟,以后,我和四皇子不再往来。你有事,便回娘家。或是私下打发人给我送信。若是四皇子的事,就不必吭声了。便是发帖子给我,我也不来。” 说完,怒气冲冲地转头就走。 “大哥!” 李湘如急切地呼喊几声,眼看着李默快步走了出去,一急之下,掀起被褥便下榻。奈何双腿无力,一落地便天旋地转。 李湘如两眼一花,摔倒在地。 额头重重地磕到了华贵结实的床榻边,剧痛不已。 李湘如泪水长流,呜呜哭了起来。 …… “听说没有,陆状元和四皇子殿下不知为何事闹得绝交了。” “不是吧!又不是三岁孩童了,还闹什么绝交!四皇子虽不是储君,也是身份矜贵的皇子。陆状元难道还和皇子较劲不成?” “没错,就是在较劲!听说陆家小公子洗三礼当日,陆状元请了所有同窗,只漏了四皇子殿下。” “四皇子妃也被拦着没让进陆家的门!为此还气得病了一场。” “听闻四皇子殿下连着发了几回请帖,陆状元都未应邀,还将所有帖子都扔了……” 没到一个月,陆迟和四皇子反目绝交之事,便传得沸沸扬扬人人知晓。 便连宫中的建文帝,也有所耳闻。这一日在移清殿议事后,留下四皇子。张口便问:“你和陆迟不是至交好友吗?为了何事忽然闹至绝交的地步?” 正文 第六百三十六章 绝交(二) 区区新科状元,建文帝没放在眼底。 只是,这个新科状元还是首辅陆阁老的嫡长孙。多了这一层身份,便不能等闲视之了。 对着别人,四皇子可以一言不发,甚至冷眼相对。现在张口发问的人是建文帝,四皇子不得不答。 哪怕是编,也得编出一个令人信服的理由。 四皇子心念电转,面上未露异样,恰到好处地露出一丝愧色:“些许小事,竟惊动父皇。儿臣委实惭愧。” “我和陆迟,自少时相识相交,情谊颇佳。他是新科状元,如今身边有一群新科同年。我欲令他为我收拢几个才高出众的新科进士,日后就藩时,带到藩地为官。” “他以为儿臣有结党营私之意,和我争执了一回。之后,便不肯再来往了。” 四皇子这一番说辞,颇为巧妙。 既合情合理,遮掩了不能言说的真相,又为陆迟开脱。 以建文帝护短成性的脾气,对单方面和四皇子断绝来往的陆迟,绝没什么好印象。日后或许会影响到陆迟的仕途。 四皇子再气再怒,也舍不得陆迟受半分委屈。 果然,听了这番解释后,建文帝目中的不快之意尽去。反而张口赞起了陆迟:“这个陆迟,性子虽然呆板了些,却是忠臣。” 然后,目光掠过四皇子,不轻不重地敲打数句:“储君已定,你所有不该有的心思也该收拾起来了。若不是你行事不妥,陆迟又怎么会生出疑心?” 四皇子低声应是。 天家父子,纵有亲情,其中也掺杂了太多别的东西。这份父子情,注定了带着提防戒备,带着省视和弹压。 建文帝注视四皇子片刻。 无形的威压,令四皇子心中微凛,不曾抬头和建文帝对视。 良久,建文帝无声轻叹,淡淡道:“你先退下吧!” 四皇子拱手告退,出了移清殿。 …… 正午的阳光最是猛烈,从光线暗淡之处骤然到了炽日下,四皇子只觉眼睛刺痛。后背渗出的冷汗,尚未干透,黏黏地粘着衣衫,格外不适。 回首转望巍峨肃穆象征着无上皇权的移清殿,四皇子目中闪过复杂的光芒。 身后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老臣见过殿下!” 四皇子心中一惊,反射性地转身,冲来人挤出一个笑容:“陆阁老免礼。” 便是贵如四皇子,在一朝首辅阁老面前,也格外客气几分。 四皇子日后封王就藩,远离京城权利中心,为一地藩王。陆阁老却是文官之首。亦站在大齐权利之巅。 说句不好听的,四皇子惹不起陆阁老。 年近六旬的陆阁老,满额皱纹,满面和气,看着颇为宽厚温和,不见半分凌厉:“老臣许久未见殿下去陆府走动了。子毓不知犯了什么犟,竟和殿下闹意气之争,还闹得人人知晓。请殿下看在老臣的颜面上,别和子毓一般见识。老臣回去,也定会严加管束这个混账!” 一边说一边拱手致歉。 饶是四皇子脸厚心黑,也被陆阁老这一招“以退为进”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 陆迟到底有没有将事情的真相告诉陆阁老? 陆阁老是故作不知有意这么说膈应自己,还是真得浑然不知? “陆阁老委实言重了。”四皇子挤出一丝笑容:“一时意气,闹些口角,不足挂齿。陆阁老这般郑重其事,倒令我羞愧汗颜了。” 胆敢觊觎他的嫡长孙,差点就害了他的孙媳和曾孙的性命?区区一句羞愧汗颜,就想交代过去? 陆阁老心中冷笑一声,口中呵呵一笑:“殿下如此宽宏大度,老臣这颗心也能放下了。” 虚与委蛇一番,陆阁老才进了移清殿。 然后,陆阁老张口向建文帝谏言:“……东宫已修缮整齐,老臣以为,太子殿下也该早日搬进东宫才是。” “名正则言顺!有了东宫,才能正式建东宫詹事府!” “再者,诸位年长的皇子皆已成家,为了国朝安定,也到了该立封号之时了。” 国朝大事,建文帝总要私下和几位阁老商议。到了大朝会上,所谓当朝奏对,不过是做做样子罢了。 陆阁老所言,建文帝也早已想过了。之前心意未定也就罢了。如今既是定了三皇子为太子,接下来也该早日令众皇子封王就藩了。也免得皇子们觊觎太子之位,或是和太子争权,惹出乱子来。 “也好。”建文帝略一点头:“此事先交由内阁商议,拟出个章程,呈上奏折。” 陆阁老恭敬应是。 …… 陆家曾长孙陆天佑满月之后,陆阁老联合李阁老等人,一起上了奏折。奏请太子搬进东宫,并奏请天子为成年的几位皇子封王。 这一道奏折,在大朝会上正式呈至圣前。 天子当即应允首肯。只是,封号关乎着封地,也关乎着日后皇子就藩,绝非一时半刻能定下。 三皇子搬进东宫,倒成了小事一桩。礼部择一个吉日,三皇子携妻女住进东宫便可。 对于诸皇子封王之事,最高兴的非三皇子莫属。 封了王好啊!早点封王,早点将几个兄弟都撵去藩地就藩。也免得整日在眼前晃荡,结交朝臣讨建文帝欢心,处处碍他的眼。 尤其是四皇子,羽翼被剪除小半,依然拥有不容小觑的势力。对三皇子来说,简直是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三皇子私心里暗盼,四皇子的藩地最偏最远最荒凉,最好是封一个鸟不拉屎的穷地方。却又知这只是奢望。 一来,建文帝最喜四皇子。二来,四皇子外家岳家皆不容小觑,定会暗中为四皇子筹谋出力…… 真恨不得有人暗中给四皇子使绊子! 九月底,三皇子领着妻女搬进东宫。 十月初,内阁又上了一道奏折,再次奏请为诸皇子封王。 建文帝正式下旨,封二皇子为鲁王,封地山东。四皇子为宁王,封地宁夏。五皇子为闽王,封地福州。而七皇子盛鸿,则为蜀王,封地川蜀。 旨意一出,众人皆惊! 正文 第六百三十七章 封王(一)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 便是封王赐藩地,藩王也得向天子臣服。每年皆要向朝廷缴纳税赋。藩地的官员任命,也得经过朝廷正式派遣。 前朝曾有天子疑心过重,将所有藩王都留在京城“长住”,不允藩王就藩。只是,都是龙子凤孙,谁也不甘心被人这般软禁。到后来,惹出了众藩王联合犯上作乱之事,朝堂动荡不安。很快改朝换代。 大齐自建朝后,吸取前朝教训,大多为皇子们分封偏远之地,远离京城。藩王们就藩之后,无昭不得私自离开藩地。每隔十年,才准藩王们进京觐见天子一回。 也在最大限度上避免了藩王进京作乱。 立了储君后,封王之事顺理成章。封地不会太富庶太好,众皇子也都心中有数。 毕竟,这天下将来都是太子的。建文帝若将富庶繁华之地分给了别的儿子,又将身为太子的三皇子置于何地? 只是,如此分封,依然大大出乎众皇子意料。 “鲁地民风彪悍,多流民乱匪,颇不太平。二皇子这个鲁王想做得安稳,颇为不易。福州靠海,良田稀少,百姓难以果腹。五皇子以后做了闽王,也有得头疼。” 七皇子府的内宅里,传出谢明曦淡然的声音。 谢明曦孕期已过八个月,肚子高高隆起。整个人也丰润了一圈,不看肚子只看脸,皮肤光洁细腻,白中透粉,犹如上好的羊脂玉一般。 刚接了圣旨的盛鸿,听得颇有兴致,张口便问:“蜀地如何?”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蜀地多山多林,进出不便,气候湿冷。” 简而言之,也不是什么好地方就是了。 盛鸿倒是半点都不失望,笑着说道:“比起鲁地和福州如何?” 谢明曦随口道:“我从未出过京城,也未亲眼见过这些地方。皆是从别人口中听闻,哪里知晓如何。不过,我记得鲁地时常闹饥荒,闽地闹过水灾,蜀地嘛,偶尔有地龙作乱。吃穿倒是不愁,朝廷也未赈过灾。” 盛鸿:“……” 这么说来,蜀地已经算是好的了。 盛鸿唏嘘感叹:“原来幸福都是比出来的。” 谢明曦哑然失笑。 可不是么?比起二皇子五皇子,盛鸿这个蜀王也勉强过得去了。 倒是四皇子的宁王…… 啧啧!陆阁老下手真是黑啊! “宁夏之地,多是各蛮族聚居。”谢明曦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这些蛮族,语言不通,不通开化,也从不服朝廷管束。” “朝廷派去的总督,形同虚设。睁一眼闭一眼混满五年任职的,已是幸运。曾有过三任总督,皆死在任上。到底是何死因,无人知晓。朝廷对外的说辞,俱是因病身亡。实则有两个都是被当地蛮族刺杀身亡。还有一个,是因气候水土不服,病重而亡。” “这些年,朝廷从未封过宁王。没想到,父皇竟下旨封四皇子为宁王。” 幸福确实是比出来的。 藩地没有最偏远,只有更偏远。没有最糟心,只有更糟心。 内阁请旨时,确实曾提过应在宁夏之地设藩。只是,谁也没想到,建文帝会将四皇子封为宁王。 这其中显然有陆阁老的“功劳”! 盛鸿眸中闪过一丝嘲讽,低声道:“四皇兄对陆迟的‘心意’,陆阁老定然已经知晓。又下手暗害林微微母子,陆阁老焉能不怒!” “此次为诸皇子封王封地之事,陆阁老暗中联合赵阁老方阁老,甚至将颜阁老也一并拉拢了过去。李阁老在朝中独力难支,只得退让。” “现在圣旨已下,我们兄弟几个都已接了旨。四皇兄便是再怒再恨,也得进宫谢恩。” 可不是么? 谢明曦毫不掩饰自己幸灾乐祸的好心情,悠然笑道:“我今日也陪着你进宫谢恩。” 这等好戏,定要亲眼目睹才行! 盛鸿有些不乐意,伸手抚了抚她格外圆润的肚子:“你孕期过了八个月,身子笨重,进宫多有不便。我一个人进宫谢恩便是。” 谢明曦笑道:“我自己的身子如何,没人比我更清楚。看看热闹而已,只会令我心情舒畅,于身心有益。你不必担心。” 盛鸿不怎么情愿地应下,反复叮嘱:“进宫之后,你只管看好戏,诸事都不必管。” 谢明曦笑盈盈地点点头。 …… 进宫谢恩的,当然不止盛鸿谢明曦。 二皇子夫妇五皇子夫妇也一同联袂而来。 “皇上正在午休小憩,”卢公公满脸陪笑:“还请诸位殿下和皇子妃在偏殿稍候。” 光天白日的,就到椒房殿来“午休小憩”? 盛鸿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迅速和谢明曦对视一眼。 建文帝纵情声色,早已不是什么新闻。暗中服用丹药之事,无人敢明面说破,私下其实都已隐约有所耳闻。 年近五旬的人了,不修身养性,这般纵情恣意,真以为自己是“真龙天子”不成? 龙体被掏空是迟早的事。 只不知何时会不支倒下…… 众人一起进了偏殿等候。 二皇子不善言辞,二皇子妃赵长卿却是长袖善舞圆滑之人,颇为亲热地向五皇子七皇子道喜:“……闽地近海,地势辽阔。蜀地多山,景色最佳。五皇弟七皇弟日后去了藩地,和京中相比又是另一番滋味。” 五皇子对闽地不甚满意,面上却未流露,张口笑道:“承二皇嫂吉言。” 相较之下,盛鸿的笑容便明亮多了:“是啊!我现在就盼着早日就藩。” 早点离开京城这个是非之地。远离权利中心,也就意味着远离了无休止的纷争和勾心斗角。 尹潇潇转头看向谢明曦,低声轻笑:“你怎么挺着这么大的肚子进宫了?” 谢明曦一派坦然:“随殿下一同进宫谢恩。” 想看好戏就直说呗!一点都不实在。 尹潇潇冲谢明曦做了个鬼脸。 谢明曦眨眨眼。 两人心照不宣,会心一笑。 不出片刻,今日好戏的主角,四皇子殿下携四皇子妃一同进了椒房殿。 …… 正文 第六百三十八章 封王(二) 众人见面,先是见礼寒暄。 四皇子竭力装作若无其事,可俊脸怎么也挤不出半分笑容。一想到宁王两个字,心里的怒火便蹭蹭上涌,几乎冲破头顶。 去他妈的宁王! 父皇怎么能这般对他! 该死的陆阁老! 如果不是陆阁老私下谏言,说什么“宁夏亦是大齐疆土理应派最精明能干的皇子前去就藩以便早日收服蛮族”之类的鬼话,还联合另外几位阁老一同谏言,建文帝又怎么会封他为宁王? 鲁地闽地蜀地各有优劣之处,分封去藩王也就罢了。他这个宁王算怎么回事?简直就是众人眼中的笑话! 瞧瞧这一个个的,满口道贺之词,心里指不定笑成何等模样! “恭喜四皇兄!”盛鸿率先张口道贺,半点没遮掩要看热闹的意思:“父皇对四皇兄期盼甚高,特意将宁夏之地赐给四皇兄。四皇兄文武双全,一身所学,也有了用武之地。可喜可贺!” 四皇子额上青筋跳了一跳,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多谢七皇弟!” 二皇子五皇子对视一眼,各自张口打圆场。 “过、过不了多久,我们兄弟、兄弟几个便要就藩。”患有口疾的二皇子,难得张口说了一长串的话:“相聚时日无、无多,也该珍惜才是。” 五皇子笑着接了话茬:“是啊!今晚由我做东,一起去我府中喝上几杯如何?” 四皇子面无表情地拒绝:“我有事,无暇前去。” 五皇子:“……” 呸!活该你被封为宁王! 五皇子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懒得理四皇子,转头和盛鸿闲话起来。 …… 李湘如的心情也是一片晦暗。 这两个月来,她的日子实在不好过。兄长李默和她彻底闹翻,再未登门看过她。长嫂方若梦以照顾一双儿子为由,也未再登过门。 外面有关四皇子和陆迟反目之事,传得沸沸扬扬。 她每每张口询问,四皇子便会大发雷霆。待到后来,她便不敢再提,心里的疑云却如实质一般聚成一团,牢牢地堵在胸口,气闷不已。 这一切,都不及封王之事来得令人震惊和愤怒! 自幼生于京城长于京城的李湘如,压根无法想象数千里之外的宁夏是何等僻静荒凉之地。更无法想象,化外蛮族又是何等模样…… 她的夫婿,是大齐最出色的皇子,也是最得建文帝欢心的儿子。为何建文帝要这般对他?这其中,到底有多少是陆阁老的“功劳”? 千万不甘,万般怨怼,最终,也只能通通咽下。强颜欢笑地进宫来谢恩,顺便被一众妯娌看一场热闹笑话。 “四弟妹,你前些日子病了一场,身子可好了?”赵长卿满面关切地问道:“我看你今日气色似有些晦暗不佳。若觉得不适,还是召太医瞧上一瞧。” 李湘如深呼吸一口气,挤出笑容道:“多谢二皇嫂关心。约莫是昨晚受了寒气,胃中有些不适。今日回府,我便召太医。” 尹潇潇立刻道:“我知道四皇嫂府中什么都不缺,不过,我那里有两支上好的人参。回去我便打发人给四皇嫂送过去。” “那就多谢五弟妹了。”李湘如继续挤出笑脸。 不管是真是假,总算是将这一波“关心”应付了过去。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着李湘如,虽然什么都没说,目中的嘲弄之意却毕露无疑。 只一眼,便令李湘如心火直冒,用尽全身自制力,才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又过片刻,三皇子夫妇联袂而来。 三皇子如今身份不同往昔,众人皆要起身见礼。便是年龄稍长的二皇子,也站了起来。 春风得意的三皇子,笑得一脸温和:“自家兄弟,何须这般多礼,快些起身。” 呵! 装得倒是有模有样,实则心眼比针尖大不了多少。排挤自家兄弟的事情没少干过! 众皇子心里暗暗腹诽,面上一团和气。 …… 半个时辰后。 建文帝午休结束,听闻儿子儿媳们进宫,立刻宣召觐见。 年华渐渐老去,俞皇后额上眼角多了丝丝皱纹,不再明艳。不过,端庄沉稳的中宫皇后气度,却更胜往日。 相形之下,眼下泛青满脸纵欲过度虚白的建文帝,总令人生出随时会倒下的忧心。 “儿臣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众皇子和皇子妃一同行礼。 建文帝笑道:“免礼平身。都坐下说话吧!” 众人谢了恩,各自入座。 俞皇后对孕期已有八个月的谢明曦,也格外多了几分照顾,张口笑道:“谢氏怀着身孕,身子笨重,今日怎么也进宫来了?” 谢明曦微笑着应道:“多谢母后关心。殿下接了父皇旨意,感念父皇仁厚,儿媳便随殿下一起进宫来谢恩了。” 然后,看向建文帝:“儿媳虽未出过京城,也知蜀地是个山清水秀之地,景致绝佳。殿下得此封地,心中十分快慰,儿媳也甚为欣喜。在此谢过父皇!” 盛鸿不失时机地起身,拱手抱拳:“多谢父皇!” 好听话人人爱听。 建文帝也未能免俗。 盛鸿谢明曦夫妻两人的满意欣喜绝非作伪。建文帝看在眼里,也觉顺心,笑着说道:“虽有了封地,也不必急着去就藩。朕还等着谢氏生下皇孙或皇孙女,待孩子大些再去就藩不迟。” 如此说来,就藩至少是明年以后的事了。 五皇子心神略定,冲尹潇潇使了个眼色,夫妻两个一同起身:“父皇将福州给了儿臣做封地,儿臣感念父皇恩德,日后定会好生治理藩地。” 建文帝欣然一笑:“福州近海,风俗景致皆与内陆不同。日后你去了福州便知晓了。” 紧接着,二皇子夫妇也起身谢恩。 到最后,才轮到四皇子夫妇。 不管四皇子心里如何怨怼,面上也不能流露半分,还得露出感激涕零之色:“父皇封儿臣为宁王,将宁夏之地赏赐给儿臣为封地。儿臣日后定会好生治理藩地,教化蛮族,为大齐巩固疆土。” 正文 第六百三十九章 好戏 人老了,难免有糊涂的时候。 建文帝也不例外。 在建文帝看来,陆阁老和方阁老等人的谏言颇有道理。 宁夏之地虽归于大齐疆土,实则不服朝廷管束,与化外之地无异。封能干的四皇子为宁王镇守宁夏,教化不成,便以武力强行收服。假以时日,定能见效。 陆阁老还曾私下谏言,四皇子文武双全才干出众,和三皇子争储多年。如今三皇子做了储君,对四皇子难免有些隔阂。藩地离京城近了,着实不妥。 建文帝绝不愿见兄弟相残的惨剧。他活着一日,儿子们安分一日。可他总有驾崩归天之日。到那个时候,新帝能容得下势力强劲的兄弟吗? 倒不如让四皇子远离京城,镇守宁夏,做出一番功绩来。三皇子也就没了理由对四皇子动手! 如此,既顾全了三皇子的储君之位,又保全了四皇子。正是一举两得! 建文帝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想到,四皇子根本不愿做什么宁王。 对四皇子而言,这个宁王,是对他的莫大羞辱,是将他流放远逐! “朕封你为宁王,对你期许甚高。”建文帝和颜悦色地笑道:“朕也盼着你能做出一番功绩来,不负朕的期许厚望。” 四皇子一脸“铭感五内”的神色:“儿臣定不辜负父皇厚爱期许。” 哟! 今日四皇子真是飙了一波演技啊!明明愤怒得想拔刀杀人,竟还能挤出这副神色来。真不枉她今日特意进宫一趟。 谢明曦悠然看好戏,心情舒畅愉悦。 盛鸿颇为体贴地从盘子上拈起一块精致小巧的糕点,递到谢明曦唇边。待谢明曦张口吃了糕点,又端了热茶送了过去。 ……真当自己是进了戏园子不成? 李湘如嘴角抽了一抽,美丽端庄的脸孔几乎快绷不住了。用尽生平自制力,忍住了恶言相向的冲动。 …… 当日晚上,东宫设宴。 三皇子夫妇搬进东宫只有月余,还是第一次在东宫设宴。除了宴请一众皇子和皇子妃外,昌平公主和驸马也一并被邀进宫。 年少的八皇子九皇子,也都来了。 八皇子今年九岁,生得肖似丽妃,唇红齿白,颇为俊俏。 九皇子只有七岁,一张白胖的圆脸,身体也圆滚滚的,活泼又讨喜。 八皇子和四皇子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弟,自然更亲近。进了东宫后,便去了四皇子身侧。九皇子就可怜了,举目四顾,皆是已经成年的兄长,谁也不乐意搭理一个毛头小子。 建文帝老来得子,对幼子格外偏疼。连带着九皇子的生母端妃,也得宠过几年。 可惜端妃自己作死,触怒了俞皇后。兼之建文帝有了新宠美人莲香,彻底将年轻貌美的端妃扔在了脑后。 端妃彻底失宠后,再没了张狂自得的资本,夹起尾巴小心做人。九皇子也被生母连累得失了圣眷。 一众兄长忙着你争我斗,无人刻意去打压一个几岁孩童。只是,九皇子在宫中也如透明人一般。此时东张西望,不知要去谁身边坐下,颇有几分可怜。 盛鸿目光一扫,有些心软了,张口喊道:“九弟!坐我这儿来!” 九皇子眼睛一亮,高高兴兴地应了,小跑着过来,喊了一声“七皇兄”。就要在谢明曦身边坐下。 盛鸿浓眉一挑:“你坐我这一侧来。” 九皇子正是猫憎狗嫌的年纪,平日在宫中没少淘气惹祸。谢明曦挺着大肚子,盛鸿可不放心让九皇子坐谢明曦身侧。 九皇子不乐意地扁扁嘴:“我想坐七皇嫂身边。” 盛鸿压根没理,伸手握住九皇子的肩头,略一用力,便将肥嘟嘟的九皇子拎到了自己身侧。 九皇子不但没恼,反而兴奋地叫嚷起来:“七皇兄,你好大的力气!再举我一回!” 盛鸿:“……” 一时不慎,招惹了这个混账臭小子!看来,今晚的宫宴是别想消停了。 看着一脸无语的盛鸿,谢明曦不由得抿唇轻笑。 …… 今日宫宴,坐在上首的是三皇子夫妇。 昌平公主和驸马顾清坐于左侧上首,右侧上首则是二皇子夫妇。 所谓名正言顺,便是如此。 换在往日,得按着兄弟排序依次入座。可如今,三皇子是大齐储君,日后会是万人之上的天子。在一众兄弟姐妹中,身份矜贵,无人能及。 萧语晗倒是在私下提醒过:“皇姐年龄最长,今日宫宴,不如就请皇姐和驸马坐在上首。” 三皇子却道:“皇姐虽是长公主,不过,已出嫁多年。嫁出去的姑娘,回了娘家哪有坐上首的道理?” 看着三皇子自信昂扬的脸孔,萧语晗只得默默咽回剩余的劝说。 三皇子的微妙改变,没人比她这个枕畔人更清楚。 从被立为储君的那一日起,到现在已有半年。 建文帝龙体常有不适,大半政务已交到三皇子手中。这半年里,三皇子有了身份之便,更易收拢人心结交朝臣。排挤四皇子五皇子,更是不遗余力。原本对昌平公主格外亲近,眼下也有渐渐不将昌平公主放在眼里之势…… 这还是那个以温和平易近人闻名的三皇子吗? 权势两个字,真得会令人得意忘形。也会令一个隐忍伪装了多年的人本性渐露,渐渐露出真面目。 白日操劳忙碌疲惫,无暇多思。 夜深人静之时,萧语晗想到这些,竟有些不寒而栗。 枕畔睡着的脸孔,竟日复一日的陌生起来……事实上,夫妻同寝的夜晚,也越来越少了。自三皇子被立为储君,身畔的美人也慢慢多了起来。 这些复杂难言的心事,不能和任何人提起。便是和自己的父母兄长,也不便多言。 “父皇下旨,为二皇兄和几位皇弟赐了封号和封地,我心中亦十分快慰。”三皇子笑着举杯:“我先饮此杯!你们且随意!” 说完,将杯中美酒一饮而尽。 东宫储君亲自敬酒,岂能“随意”? 便连一众皇子妃,也各自举杯,饮下杯中美酒。 唯一没动酒杯的,是谢明曦。 正文 第六百四十章 颜面 倒不是谢明曦有意落三皇子的颜面。 她怀着八个月身孕,根本不能沾酒。 谁也没料到,三皇子目光掠过谢明曦面前的酒杯,竟张口道:“七弟妹为何不饮了这杯酒?” 众人:“……” 三皇子的挑衅找茬之意,明显得不能再明显。 谢明曦赠送“美人”一事,令三皇子灰头土脸,被人好生嘲笑奚落了一阵子。三皇子看似宽厚大度,实则心如针尖。一直暗暗记恨于心。 这不,趁着酒宴就发作出来了。 就是故意挑衅,你能如何?我是大齐储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众皇子皇子妃皆得对我俯首称臣! 这杯酒嘛,当然不会真得让谢明曦喝下去。不过,定要借着此事将她的气焰彻底压下!顺便敲打老七一回!别想仗着那点不足挂齿的功劳在他面前抬头挺胸! 三皇子满心快意自得,等着谢明曦低头退让,等着盛鸿陪笑央求。 盛鸿目中陡然闪过一丝怒色,霍然站起身来,语气又硬又冷:“怀了身孕的女子,不能沾酒。三皇兄强行劝酒,又是为何?” 谁也没料到,盛鸿态度如此强硬,反应如此激烈! 三皇子笑容一滞,目中闪过愠怒。 没等他张口,萧语晗已一脸歉然地起身笑道:“七皇弟勿恼。殿下身为男子,哪里懂得女子孕期禁忌。随口一言,岂能当真!” 又对神色淡淡的谢明曦道歉:“还望七弟妹别将此事放在心上。”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站起身来:“三皇嫂言重了。我怀有身孕,在此饮宴,多有不便之处,也扰了大家伙的兴致。我和殿下,便先行离席了。” 盛鸿二话不说,握住谢明曦的手,离席而去。 三皇子:“……” 三皇子气得脸都黑了,太阳穴突突直跳。 好一个盛鸿!好一个谢明曦!竟这般当众扫他的颜面!还有萧语晗,谁让她张口向盛鸿谢明曦道歉赔礼了? 昌平公主瞥了俊脸发黑的三皇子一眼,淡淡张口问道:“三皇弟还饮不饮酒了?” 三皇子深深呼出一口闷气,挤出笑容道:“皇姐稍候片刻,我刚才饮酒太猛,酒劲上涌,有些头晕。” 四皇子目中闪过讥讽,张口便刺人心窝:“三皇兄平日酒量过人。怎么今日才饮第一杯,便酒劲上涌?该不是气劲上涌吧!” 三皇子处处摆储君的架子,在朝中排挤一众皇子。诸皇子心中都憋足了一肚子闷气。 四皇子话音刚落,五皇子便笑着“打圆场”:“四皇兄说笑了。三皇兄最是宽宏大度,怎么会和七弟妹置气。” 二皇子眸光微闪,并未出声,只端起酒杯,将杯中酒饮尽。 三皇子:“……” 这糟心的! 没一个是省油的灯!反正已经有了封号封地,待过了年,便将这些碍眼的都撵出京城去! …… 冷冽的夜风,未能吹灭盛鸿心头的怒焰。 强忍着的怒气,在回了七皇子府后,骤然爆发。 “我就该一拳过去,揍歪他的鼻子!” 盛鸿俊美的脸孔上阴云密布,咬牙切齿地怒道:“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这些年,他一直装得像模像样。没想到,只做了半年储君,便露出这等令人不齿的嘴脸。” 什么嘴脸? 高高在上,自以为是,一派睥睨众生众人皆要臣服的可恶嘴脸! 亏得他一直不遗余力地支持三皇子。若早知道三皇子是这等人,他宁肯去支持沉默少言的二皇子了! 谢明曦倒是没盛鸿这般愤怒,淡淡道:“我之前赠送美人之事,狠狠削了他的颜面。他心中记恨,想借今日的机会令你我难堪。” 可惜,难堪的人不是他们,而是设宴的东宫储君! “父皇健在,他就这等模样。日后父皇归天了,还不知他是什么德性。”盛鸿恼怒之极,直言无忌:“母后捧着他上位,迟早有后悔的一日。” 谢明曦眸光微闪:“后悔与否,是母后的事。宫中争斗,本来就不会消停。” 身在天家,就是这等冰冷无情。夫妻之间,父子之间,兄弟之间……因权势二字,所有情意都变得面目全非。 谢明曦的冷静,感染了盛鸿。 盛鸿定定神,也冷静下来:“罢了!再虚与委蛇一段时日。待你生下孩子,明年春暖花开之际,我便奏请就藩。” 这团糟心事,谁爱烦心谁烦心。他早日抽身走人! …… 宫中所有动静,都瞒不过俞皇后。 谢明曦和盛鸿离席不久,宫宴上发生的事便传入俞皇后耳中。 “……七皇子携七皇子妃提前离席。太子殿下颜面无光,颇为不快。其余诸殿下皆张口说了话。公主殿下似也不太高兴。” 玉乔低声禀报。 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冷意,神色未变,淡淡道:“本宫知道了。你去东宫外候着,待宫宴散了,请公主和驸马到椒房殿来一趟。” 玉乔微微一怔,下意识地说了句:“宫宴少说也得亥时才能散。皇后娘娘要一直等着不成?” 俞皇后瞥了一眼过来。 玉乔心里一个咯噔,诚惶诚恐地请罪:“奴婢多嘴,请皇后娘娘降罪!” 俞皇后声音微冷:“奉令行事便是,退下吧!” 玉乔恭敬应下,退出椒房殿时,已是一身冷汗。 芷兰走了过来,柔声轻问:“玉乔,你这是怎么了?为何一脸惊惶?” 玉乔定定神,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没什么。娘娘吩咐我去东宫外等候公主殿下,我这便去。” 两人同为俞皇后身边的贴身宫女,原本地位不相上下。这几年来,俞皇后对芷兰愈发器重,有事大多吩咐芷兰。跑腿之类的差事,都是玉乔的。 时间久了,玉乔心里颇有些憋屈,对着芷兰,也没了往日亲热。 便如此时,玉乔绝不肯说出自己一时失言,差点惹怒俞皇后之事。 芷兰心中有数,暗暗轻叹,面上露出温柔的笑意:“天色已晚,你小心些。让两个小宫女给你前后打着宫灯。” 玉乔略一点头,很快离开。 芷兰无奈苦笑,转身进了俞皇后的寝室。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一章 夫妻 今晚宫宴,未到亥时,戌时便散了。 昌平公主刚出东宫,玉乔便迎了上来:“启禀公主殿下,皇后娘娘吩咐奴婢在此等候。请殿下和驸马去椒房殿一趟。” 昌平公主略略点头。 心情郁闷不快的昌平公主,见了俞皇后便皱着眉头说道:“三皇弟今日也太过分了。七弟妹怀着身孕,即将临盆,哪里能饮酒。他竟以此等小事故意生衅,我看着亦是一肚子恼火。也怪不得七皇弟恼怒离席。” 换了别人,说不定会忍了这口闷气。 盛鸿出了名的爱妻如命,焉能看着谢明曦受委屈? 说句不好听的,想捏柿子,也该挑软的捏。明知是硬石头还要去拿捏,以为自己有多大脸? 顾清身为驸马,不便多言,默默立在一旁。 俞皇后也未顾忌女婿,冷然道:“他这是自恃做了储君,皇上又下旨为诸皇子封王封地。这等时候,自然轮得到春风得意了。” 昌平公主冷笑一声:“可不是么?往日对着我恭敬又亲热,一口一个皇姐。一直坐我下首。如今身为太子,身份不同了,何须再对我这个皇姐相让?直接坐上首便是。” 身为太子,确实该坐上首。哪怕三皇子张口谦让,昌平公主也不能应。 可问题是,三皇子压根就没谦让之意。 那副理所当然的嘴脸,委实令昌平公主膈应。 俞皇后目光微微一沉。 她的女儿,才是世间最尊贵的血脉。是帝后唯一的嫡女! 三皇子犯别的错也就罢了,过河拆桥刁难七皇子夫妇也不是什么大事。对昌平公主不敬,她绝不能容忍! “天色晚了,你和阿清先回府歇着。”俞皇后淡淡道:“我自会出言教导太子,此事你们不必再管了。” 昌平公主心气未平,想也不想地说道:“母后可不能轻饶了他。” 顾清略一迟疑,才张口道:“殿下到底已是储君。母后便是要给殿下一个教训,也该稍注意些分寸。免得殿下颜面不好看……” 俞皇后冷笑一声,打断了顾清:“在我面前,他有何颜面?” 顾清:“……” 自己这个女婿,在岳母面前,同样也没什么颜面。 顾清默默地闭上嘴。 …… 此时的东宫,气氛也是一片冷凝。 心中憋着闷气的三皇子,今晚酒喝了不少,借着几分酒意,三皇子冲着萧语晗发了一通脾气:“今晚你为何自作主张向老七他们两口赔礼?” “你这一低头,倒显得我理亏了。” “他们夫妻两个,压根没将我这个储君放在眼底。我敲打几句,有何不对?你不帮腔也就罢了,竟然拆我的台!真是可恨可恼之极!” 萧语晗心中发凉,俏脸上笑意褪去,淡淡应了回去:“我自问行事无不妥之处。” “七弟妹即将临盆,不能沾酒。殿下便是男子,也不会不知。当众以这等小事刁难自己的弟媳,殿下不觉脸红,我却是面颊发烫。” “我起身赔礼,也是为了殿下。我不愿殿下落一个心胸狭窄锱铢必较的恶名,更不愿殿下为了些许小事刁难自己的兄弟!” 三皇子气得七窍生烟,伸手指着萧语晗怒道:“你……你竟敢这般和我说话!萧语晗!你这是仗着父兄撑腰,便不将我这个夫婿看在眼里。” “出嫁从夫!枉你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三从四德的道理,莫非还要我教你?” “我告诉你!别以为你父亲是户部尚书,我就要让你三分!你虽是正妃,惹得我不快了,我照样罚你!” 萧语晗沉默片刻,低头赔礼:“妾身确实不该失礼冒犯殿下。要如何惩罚,请殿下示下,妾身无不遵从!” 三皇子:“……” 胸口更闷更堵了! 仿佛攒足了劲,挥舞出去,却击中了一团棉花。这股劲未出去,反倒弹了回来。 三皇子还想再发怒,对着萧语晗恭敬顺从的脸孔,却是怎么也发不出来了。重重冷哼一声,转身而去。 东宫没有侧妃,不过,有几个貌美受宠的美人,被封了婕妤良娣。三皇子想寻一朵温柔解语花,不是难事。 萧语晗慢慢地站直了身子,看着三皇子离去的背影,口中满是苦涩。 心中似有一处最美好的东西被打碎为齑粉。又似有寒风不停吹来,心肺俱冷。 良久,萧语晗才深深呼出一口气,转身进了寝室。 这注定了会是辗转反侧难眠的一夜。 …… 五皇子府。 一回府,尹潇潇便绷着脸道:“和我去练武房。” 五皇子有些头痛:“天都这么晚了,还是早些歇了吧!” 尹潇潇明眸一瞪,五皇子立刻改口:“我也觉得气闷难耐,去练功房过几招再说。” 尹潇潇满肚子闷气,挥舞起长刀来毫不留情。五皇子这回倒不用想着怎么相让了……全力出手,也不是尹潇潇对手啊! 一个时辰后,五皇子满头大汗,持着长刀的右手微微发颤。 同样满身是汗的尹潇潇,愤愤地将长刀还鞘,咬牙怒骂:“混账三皇子!真是可恶可恨!仗着自己是储君,就这般欺负人!呸!” 五皇子:“……” 五皇子有些无奈地苦笑一声:“好赖他今日没刁难你我,你就别动这么大的肝火了!” “我看着就是生气!”尹潇潇恨恨道:“今日若不是你按着我,我也随着七皇弟七弟妹一起离席了。” 尹潇潇就是这等爱憎分明的脾气。有时令人头痛,有时令人爱进了心坎里。 五皇子上前拥住尹潇潇,轻声哄道:“行了,你也别生气了。待过了年,我便去求父皇,早日就藩。待到了福州,我让人造几艘海船,和你一起坐船领略海上风光。宫中这一摊糟心事,我们不掺和了。” 尹潇潇心气稍平,点点头。 五皇子又低声道:“你别以为三皇兄能讨得了好。他住在宫中,一举一动皆在母后眼皮底下。这般闹腾,母后岂有不知之理。” “你就等着看吧!明日宫中定会有一场好戏!” 正文 第六百四十二章 重击 后续正如众人所料想期待的那样。 隔日,三皇子夫妇进椒房殿请安时,俞皇后神色冷厉,言辞间毫不留情,将三皇子“教训”得灰头土脸,不敢抬头。 “……对着有孕的弟妹,横挑鼻子竖挑眼。你这个东宫太子,好大的威风!” “身为伯兄,这般无气度,本宫也是第一次见识。” “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是不是因此事记恨七皇子夫妇两人?浑然不顾这几年七皇子支持你立储之功,亦不顾身为储君的颜面体面?” “待收拾了七皇子夫妇,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昌平了?再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开始出手对付我这个嫡母了?” “是不是要将这座后宫,整个捧到你母妃面前,在你们母子掌握之中,你才能心安?” 三皇子面色如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母后息怒!儿臣绝无此意!” 深藏在心底最晦暗隐秘的心思,陡然间被刺破。 俞皇后冷凝的目光犹如实质,如泰山临顶。 俞皇后连声诘问,冷笑连连:“你若以为本宫离不得你少不得你,可就大错特错了。本宫膝下无子,只有昌平一个女儿。不过,庶子可不止你一个。” 三皇子忽然发现,自己根本承受不起俞皇后的怒火。这一刻,他甚至生出自己将会被俞皇后抛弃的惊恐。 是他太过得意忘形!以为做了储君,万事已定。 浑然忘了,储君能立也能废…… 三皇子用力磕了三个头,额头磕得红了一片:“请母后息怒!是儿臣行事失了分寸。儿臣定会引以为戒。” 一夜未眠面色格外苍白的萧语晗,也随着一起跪下:“请母后息怒。一切都是儿媳的不是……” 俞皇后重重冷哼一声,凌厉的目光迅疾扫过萧语晗苍白的俏脸:“这确实是你的错!你身为太子妃,理应规劝太子。太子失仪出丑,你责无旁贷!从今日起,在东宫禁足反省,不得出东宫半步。什么时候想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来见本宫!” 萧语晗目中闪着水光,什么也不敢多说,垂头低声应下。 俞皇后又看向面无人色的三皇子,冷冷道:“你醉后不适,告病一个月,在东宫静养。” 竟是连他一并禁了足! 他算什么储君! 世上哪有这般软弱受欺的太子! 三皇子将心头翻涌的不甘和愤怒按捺下去,恭敬应下。 “你们退下吧!”高高端坐在凤椅上的俞皇后面无表情地吩咐。 三皇子夫妇一同跪安,垂头退出了椒房殿。 到了椒房殿外,夫妻两人皆是一身冷汗,面色难看至极。三皇子毫无说话的心情,看也没看萧语晗,就这么转身回了东宫。 萧语晗默默地随在三皇子身后,舌尖那一点苦涩之意,迅速蔓延至全身。 …… 三皇子夫妇被禁足东宫之事,迅速在宫中传开。 淑妃得了消息后,面色也是一白,立刻前去椒房殿请罪。可惜连俞皇后的面也没见着。芷兰一脸歉然地说道:“皇后娘娘在练字,奴婢不敢惊扰。淑妃娘娘请回吧!” 淑妃哪里肯走,在椒房殿外跪了下来。 年近四旬的人了,在以青色玉石铺就的坚硬冰冷的地上一跪就是半日。 宫女内侍们来来去去,前来请安的宫中嫔妃来来去去,进宫请安的皇子妃们来来去去…… 不知有多少人在指指点点窃窃私语暗中取笑。 淑妃恍若未闻,就这么垂首跪着。 什么脸面体面,都被扔到了地上,被俞皇后践踏得鲜血淋漓。 直至正午,日头高照时,芷兰才又出来了,柔声道:“皇后娘娘请淑妃娘娘进殿说话。” “多谢皇后娘娘。”淑妃声音有些沙哑,起身之际,有些头晕,身子微微一晃。好在芷兰及时地扶住了淑妃。 淑妃定定神,冲芷兰挤出一个笑容:“多谢芷兰姑娘。” 芷兰如今是俞皇后身边第一红人,又和建文帝身边最得重用的卢公公结了对食。宫中妃嫔们见了她,少不得要客气几分。 身为太子生母的淑妃,也不例外。 由此也可见俞皇后的威势! 芷兰微微一笑,扶着淑妃进了椒房殿。 “臣妾见过皇后娘娘。”淑妃躬身行礼。 跪了半日,淑妃双腿酸软,膝盖发麻。不过,行的裣衽礼依旧十分标准,无可挑剔。 悠闲练字半日的俞皇后,气色颇佳,随意瞥了淑妃一眼,淡淡道:“免礼平身。”却未像往日那样赐座。 淑妃垂手束立,毕恭毕敬地赔礼:“太子殿下昨晚宫宴失仪,都是臣妾教管无力。臣妾今日特来领罚。” 俞皇后扯了扯唇角,目中满是讥讽:“本宫既是嫡母,亦是中宫皇后。管教太子是本宫分内之责。便是管教无力,也是本宫的过失。和你有何干系?” 淑妃面色微白,忙张口认错:“娘娘说的是。臣妾一时失言了。” 俞皇后深深看了淑妃一眼,淡淡道:“是不是失言,你心中最是清楚。” “俞芸娘!你是本宫嫡亲的堂妹,当年挑你入宫为妃,不是因你貌美温柔,而是因为你姓俞。” “本宫需要的是俞氏女生下的儿子。如果不是你,也会有别人。” “本宫一直以为,你安分守己,恪守本分。现在看来,本宫是低估了你,也小看了你们母子的野心……” 淑妃面色一白,扑通一声又跪了下来:“娘娘待臣妾宽厚至此,臣妾岂敢生出异心!娘娘息怒!” 俞皇后似笑非笑地看着淑妃:“本宫没什么可怒的。皇上龙体康健,寿元绵长。不过,储君能否做得长,就得看太子殿下的本事和能耐了。” 淑妃一颗心如跌落悬崖,再顾不得半分颜面,连着重重磕了几个响头:“娘娘息怒,娘娘息怒!” 额头磕得红肿算什么,颜面全无跌落尘泥又如何! 什么都不及儿子的储位重要! 俞皇后轻飘飘的声音自头顶传来:“罢了!本宫也乏了,不耐多说。你回寝宫好好反省一个月。” ……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三章 “和好” 东宫太子太子妃被罚禁足! 淑妃一并被禁足! 这一场宫中权利之争,以三皇子母子的全面落败而告终! 俞皇后安然端坐凤椅,中宫之位无可撼动。后宫之权,也一样无可撼动! 这一消息,迅速传遍宫中内外,众人心中惊涛骇浪,不必一一细述。倒是建文帝,听了之后略略皱眉:“太子委实有些不像话,皇后确实该好生教导训诫一二。” 至于淑妃,建文帝连提都未提。 宫中嫔妃众多,淑妃实在没什么特别之处。若不是因淑妃是俞皇后的堂妹,俞皇后处处抬举淑妃母子,建文帝根本不会立三皇子为储君。 “三皇子这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七皇子府的内宅里,传来谢明曦悠然的声音:“他自以为自己做了储君,便能睥睨众人,毫无顾忌地排挤一众皇子。便连昌平皇姐,他也渐渐不放在眼底。” “母后焉能容得下他!此次出手,将他们母子的脸面都揭开扔到了地上。看来,三皇子要好生安分一阵子了。” 俞皇后不会单为她出头,此次她是沾了昌平公主的光。 坐在谢明曦对面的顾山长,不以为意地撇撇嘴:“所以我最厌恶进宫。整日斗来斗去,没个消停。” 她记忆中的那个俞莲娘,早已消失无踪。如今的俞皇后,大权在握,手段凌厉。 她不愿承认,却也清楚,她和俞皇后早已渐行渐远。 谢明曦似是窥出顾山长心里的唏嘘,微微扬起嘴角,轻声说道:“师父不愿听这些,我不说便是。” 顾山长定定神笑道:“也不是不乐意听。三皇子这般待你,皇后娘娘为你出了这口恶气,我心中也高兴得很。过两日,我便进宫一趟,替你谢过娘娘。” 说完正事,顾山长又关切地问起了谢明曦的孕期情形:“再有一个月,你便该临盆了吧!每日胃口如何?” 谢明曦笑道:“每日胃口好得很。一顿至少是以前两顿的饭量。我根本不敢敞开吃饱。不然,到了临盆之际,只怕人虚胖无力。” 再者,肚中孩子长得过大,也极易难产。 顾山长哑然失笑,看着谢明曦隆起的肚皮,目光柔和至极:“我已将书院诸事打点妥当,从今日起,我便在府中住下,一直陪在你身边。” 盛鸿每日要去工部当差,谢明曦又怀着身孕,七皇子府里没个正经的长辈坐镇,顾山长委实放心不下。 谢明曦在顾山长面前也不逞强,笑着点点头:“在师父面前,我就不言谢了。” …… 一个月的时间,说短不短,说长也不长,很快便过去了。 谢明曦肚子又大了一圈,每日挺着圆圆高耸的肚子。 盛鸿看在眼底,只觉心惊胆战。厚颜去建文帝那儿告了半个月的假:“父皇,明曦随时会临盆。儿臣委实放心不下,想告假半个月,陪在明曦身边。” 建文帝见不得盛鸿这副儿女情长的样子,随口笑道:“你守着又有何用?女子生产,你又使不上劲。时近年底,工部正是最忙碌之时。你安分当差去!” 盛鸿继续央求:“工部当差的人多的是,少一个儿臣不算什么。我是明曦的夫婿,她就快临盆了,身边万万少不得我。求父皇,让我告假半个月。” 建文帝被磨得头痛,只得张口允了:“罢了!半个月就半个月,不得再到朕耳边嘀咕了。” 身为皇子,盛鸿显得胸无大志,没那么上进。 不过,在储君已立的情形下,盛鸿这样倒也无妨了。 盛鸿一脸喜色地谢了恩典,迈着轻快的步伐出了移清殿。正好和解了禁足令的三皇子碰了个面对面。 这一个月的禁足,对春风得意的三皇子来说,无疑是当头重击。击得三皇子头破血流,差点回不过神来。 整个人瘦了一圈。下巴上冒着短短的胡须,看着颇有些憔悴。 盛鸿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亲热地迎上前寒暄:“多日不见,三皇兄似清减了不少。为弟看在眼里,也觉心疼。” “三皇兄可得多多保重身体。” 看着一脸关切的盛鸿,三皇子心情之复杂微妙,无以言喻,面上露出同样亲切亲热的笑容:“多谢七皇弟关心。我前些日子身子不适,在宫中静养一个月,如今身子已经大好了。” 又问道:“七弟妹也快临盆了吧!” 盛鸿笑着应道:“正是,就在这几日之间。我今日特意前来向父皇告假,接下来半个月,我便留在府中,陪在她身边。” 三皇子立刻笑道:“我今晚便去你府上,我们小酌几杯。” 盛鸿欣然应下。 禁足之事,两人心照不宣,谁也没提。 …… 当晚,三皇子夫妇联袂而至七皇子府。 盛鸿和谢明曦一并相迎。 三皇子主动和谢明曦打了招呼:“七弟妹气色甚佳。” 做储君的主动低头,谢明曦也未紧盯着那点恩怨不放,笑着应了一声。 便算是和好如初。 二皇子等人,一个都未来。如此一来,也不必分席了,两对夫妇同坐一席。 三皇子和盛鸿推杯换盏。 萧语晗则和谢明曦轻声细语:“七弟妹临盆的日子近了吧!” 禁足了一个月,萧语晗的日子显然并不好过。清瘦憔悴了不少。今日着意收拾装扮过,稍稍掩去了憔悴。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应该就在这几日之间了。说起来,我也有些日子没见芙姐儿了。” 提起女儿,萧语晗目光一柔,面上的笑意也多了起来:“芙姐儿已经会翻身了,每日爬来爬去,淘气得很。” 目光在谢明曦圆溜溜的肚子打了个转,低声笑道:“你这一胎,怕也是个女儿。” 谢明曦抿唇笑道:“殿下一心盼着我生女儿呢!” 盛鸿一张口便是宝贝闺女。 萧语晗哑然失笑。 三皇子耳尖地听到了这一句,立刻道:“第一胎还是生儿子更好些。想生女儿,以后再生就是。” 谢明曦微笑不语。 萧语晗脸上的笑容淡了下来。 正文 第六百四十五章 临盆(二) 她又没怀过孕生过孩子,哪里懂这些? 李湘如清了清嗓子,将产婆说过的话搬了出来:“女子生第一胎,快的半日功夫,慢的熬上两三日也是有的。” 四皇子没耐心再待着,站起身来:“孩子出世,再打发人给我报喜。” 然后便走了。 四皇子如此冷漠,李湘如心中不怒反喜。 很显然,四皇子重视的是谢云曦肚中的孩子,对谢云曦冷淡寡情,压根没将她放在心上…… 产房里骤然传来一声凄厉的尖叫。 李湘如被吓了一跳,不由得暗暗庆幸。怀孕生子这般痛苦,她迟迟未能有孕,倒也省得遭这份罪了。 待孩子平安出世,她就抱到身边养着。和从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又有何区别? 她可不会像俞皇后那般心慈手软。一堆庶子的生母们留在身边碍眼。等孩子满月了,就“打发”谢云曦“上路”。 正想着,接生嬷嬷急慌慌地跑了出来,声音中满是惊惶:“启禀四皇子妃,谢侧妃肚中孩子过大,根本生不出来。” 李湘如一惊,脱口而出问道:“什么叫生不出来?” 接生嬷嬷一脸苦色:“就是难产了!” 谢云曦有孕之后,每日补品不断。平日又格外仔细,根本不肯出院子走动,每日只管养胎。这么一来,肚中的胎儿可不就被养得个头太大了吗? 现在生孩子可就遭罪了。胎儿头太大,压根出不来。 李湘如越听越怕,一张俏脸隐隐泛白,急切不已地问道:“那现在该怎么办?” 接生嬷嬷踌躇一回,才低声道:“奴婢不敢有半分欺瞒。谢侧妃羊水已破,若迟迟生不出孩子,只怕孩子会被闷死在娘胎里。谢侧妃也难逃一命。” 一尸两命! 李湘如头脑嗡嗡作响,心中寒气上涌,手脚一阵冰凉。 该怎么办?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 不行!孩子绝不能有事! 她盼了这么久的孩子,一定要安然出生! “我听闻宫中有催生秘法!”李湘如死死盯着接生嬷嬷,目光紧迫逼人,亮得令人心惊:“你一定有办法,让孩子出生!不管什么法子,你立刻去做!只要孩子安然无事,我赏你黄金百两!” 百两黄金。 接生嬷嬷倒抽一口凉气,旋即目中闪过喜色:“奴婢确实有秘法催生。只是,这等法子太过霸道!对临盆生产之人伤害颇大!奴婢能令孩子安然出世,其余的,可就没法子保证了。” 说得直白一点就是孩子平安没问题,大人死活管不了。 李湘如想也没想地下了决定:“只要保住孩子平安就可!” …… 两个时辰后。 已是四更天,夜幕沉沉,寒意彻骨。 产房里依旧一片忙乱。接生嬷嬷不时在谢云曦耳边喊着什么,不时有人往她的口中喂药,那药水苦涩之极。还有人不停地在她肚子上按揉挤压。 谢云曦昏昏沉沉地躺在床榻上,满额冷汗,面颊一片惨白。嘴唇早已被咬得鲜血淋漓。无边无际的痛苦,几乎耗尽了她所有的体力。 好痛啊! 生孩子怎么会这么痛? 当年,她的亲娘,那个叫嫣然的通房丫鬟,也是经历了这样的痛苦,才生下她的吗? 意识混沌沉浮之际,谢云曦不知为何竟想起了自己的生母。 她生平最大恨事,就是这一桩。如果无人揭开这个隐秘,她还是骄傲矜贵的谢家嫡女,是永宁郡主所出的女儿…… 她恨自己卑贱的出生,恨那个叫嫣然的亲娘。在她的脑海中,那只是一个面目模糊又可憎可厌的女子。 直至这一刻,她受尽了生产之痛临盆之苦,依然没能生下孩子。或许下一刻她便会耗尽气力闭眼奔赴黄泉……也唯有此刻,她才能真正体会到身为亲娘的勇敢和伟大。 不管如何,她的亲娘将她平安带到了世间。 娘。 两滴眼泪滑落眼角。 谢云曦干涩的嘴唇动了动,无声地喊了一声。 当年,你是否也像此刻的我一样,无助又绝望地躺在床榻上,挣扎着用尽全身的气力,也要将我带到人世间? 很快,泪水纷纷滑落。 接生嬷嬷高亢的叫喊声在她耳畔响起:“谢侧妃!再加把劲啊!孩子的头已经快出来了!攒足了劲,快些用力。” 是啊!她要攒劲用力,生下孩子。她一定要生下这个孩子。这是她的骨血,也是她毕生所有的希望…… 她用力咬紧牙关,拼劲全力。 一阵剧烈的无法言喻的痛苦袭卷而来,下身如被撕裂一般。一阵热流过后,她整个人失去了知觉,陷入无边黑暗。 她甚至没有听见接生嬷嬷狂喜的声音:“谢侧妃生了!生了白胖可爱的皇孙!” 然后是李湘如惊喜交加的声音:“真的吗?快些抱出来给我瞧瞧。” 孩子很快被抱了出去。另外几个接生嬷嬷一见床榻间蔓延的血迹,顿时变了脸色:“谢侧妃产后失血了。” 鲜血不停自谢云曦的下身涌出,迅速浸湿了被褥床榻,滴落在地上。 躺在床榻上的谢云曦,双目紧闭,面颊惨白,无半分血色。 …… 五更天,天际微微发亮。 谢明曦满额湿漉漉的汗水,筋疲力尽地闭上眼休息。 耳畔响起婴儿中气十足响亮之极的啼哭声,还有盛鸿狂喜的声音:“明曦!你果然生了女儿!快些睁眼看看,这是我们的宝贝女儿。” 谢明曦疲累不堪,却忍不住弯起嘴角。 心里的释然和愉悦,如鲜花绽放。 是啊!她生下了属于他们的女儿。 谢明曦定定心神,睁开眼,略略侧头。一张红通通肉嘟嘟的小脸顿时映入眼帘。 刚出生的孩子,眉眼口鼻皆是小小的,小脸倒是格外圆润。孩子约莫是饿了,将小小的拳头塞进口中。 砸得有滋有味! 怎么会这么好看!怎么能这么可爱! 谢明曦心尖滚烫,似被岩浆裹住,满腔的爱意也似要溢了出来。 这是她和盛鸿的女儿。 盛鸿的脸也凑了过来,和她四目相对,柔声低语:“明曦,我们有女儿了。” 正文 第六百四十六章 阿萝(一) 盛鸿咧着嘴角,目中似闪出熠熠光芒,又重复说了一句:“明曦,我们有女儿了。” 这副傻乎乎的样子! 谢明曦轻轻嗯了一声。 顾山长陪着熬了一夜,此时也是分外欢喜。凑上前来看了一眼,立刻断言:“孩子生得眉清目秀,和明曦颇为肖似。” 盛鸿听得不乐意了,仔细端详女儿片刻,郑重宣布:“我女儿长得和我一般模样!” 顾山长瞥了俊美无双的盛鸿一眼,勉强点了点头:“倒也有几分像你。” 一旁的接生嬷嬷笑着插嘴道:“不管像七皇子殿下,还是像七皇子妃,都是举世无双一等一的水灵。孩子刚出生,全身红通通的,现在还看不出来。待满月之后再看,就格外好看了。” 盛鸿立刻道:“哪里用等到满月,现在便格外好看。” 众人都被逗乐了。 顾山长失笑不已,看着孩子,也是越看越喜欢。伸手将孩子抱了起来,然后对盛鸿说道:“我来照看孩子。你好好陪着明曦!” 盛鸿从得了女儿的狂喜中回过神来,笑着应了一声。转头拿起温热的毛巾,仔细地为谢明曦擦拭额上的汗珠。又喂谢明曦喝了一碗浓浓的米汤。 谢明曦颇为疲倦,闭上眼沉沉睡去。 …… 天一亮,四皇子府和七皇子府各自往宫中和各皇子府送了喜讯。 四皇子喜得一子,七皇子喜得一女。 建文帝听闻喜讯后,颇为高兴。立刻给皇孙皇孙女赐了名。皇孙从雨字头起,单名一个霆字。皇孙女从草字头起,赐名一个萝字。 盛鸿知晓这个名字后,略有几分不满意。只是,这是皇祖父亲自赐名,想不认也不行。 “我不喜萝姐儿这样的乳名,我们叫她阿萝!” 趁着谢明曦尚未醒来,盛鸿独断专行地给女儿起好了乳名。 阿萝,阿萝。 初为人父的盛鸿,略有些笨拙地抱着以大红小被褥包裹的女儿,越叫越是顺口。一边轻拍阿萝的后背,一边柔声说话:“阿萝,睁开眼看看,我是你爹。” 顾山长在一旁看着,颇有些不顺眼:“你这样抱,阿萝定会觉得不适。我来教你怎么抱。” 然后,就将阿萝抱走了。 盛鸿:“……” 谢明曦睡足了半日才醒。盛鸿一边喂谢明曦喝米汤,一边诉苦:“山长抱了半日,也不嫌累。我只抱了阿萝一会儿,山长就将阿萝抢走了。” 谢明曦轻笑一声,声音依然虚弱:“师父喜欢阿萝,就让师父多抱一抱。日后你想抱,多的是机会。” 盛鸿一想也对,立刻将这点小小失落抛诸脑后,低声笑道:“明曦,不瞒你说。昨晚阿萝出生啼哭的那一刻,我不争气的偷偷掉了两滴眼泪。” 一个小小的生命就此诞生。 是他的骨血,也是她的血脉。 一想及此,盛鸿便情难自禁地心生无比的喜悦:“以前我是个无父无母无牵无挂的孤儿。现在,我有了你,又有了阿萝。老天真是待我不薄!” 拥有她们母女,于他而言,便已拥有了全世界。 谢明曦目光柔和,轻声道:“盛鸿,我也一样感激上苍!” 感激老天让你我相遇,让你我成为夫妻。 盛鸿爱怜地轻抚她的额头,然后俯下头,在她的额上轻轻一吻。然后,嘴唇又滑至她的脸上。 就在此时,门外忽地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谢妹妹!” 盛鸿不怎么情愿地抬起头,低声咕哝一句:“煞风景的来了。” 谢明曦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林姐姐特意来看我,怎么就成煞风景的了?你可别乱说!要是让她听到了,非生气不可。” …… 林微微生产时伤了身子,在床榻上养足了三个月。下榻走动,就是前几日的事。身子依旧纤弱,没什么力气。 今日林微微坚持要来七皇子府,陆迟放心不下,索性告假一日,亲自陪林微微来了。 男子不宜进内室,陆迟便在外间坐着。 林微微迈步进了内室,张口便笑道:“殿下一直盼着有女儿,如今可算是得尝所愿了。” 这话听得格外顺耳。 盛鸿不无自得地笑了起来,顺便将女儿炫耀了一番:“阿萝生得漂亮又可爱,一出生就会睁眼,还会吮拳头,一看便聪明得很。” 林微微:“……” 刚出生的孩子,就能看出这么多优点来了? 好在林微微是过来人,颇能体会到初为人父母的狂喜和骄傲。闻言笑道:“真的么?快些抱来让我瞧瞧。” 顺利打发走了喜滋滋兴冲冲的七皇子殿下。 谢明曦无声一笑。 林微微坐到床榻边,仔细打量谢明曦一眼,笑着说道:“你半夜发动,五更天孩子便落了地。你这精气神,也好得很。比我可强多了。我做了三个月的月子,现在走上几步,依然觉得疲惫。” 谢明曦轻笑道:“既如此,怎么不在府中好生歇着。” “我哪里忍得住。”林微微立刻笑着接了话茬:“一接到喜讯,我便来了。” 话音刚落,湘蕙便笑着来禀报:“启禀七皇子妃,李大少奶奶前来贺喜。” 是方若梦来了! 谢明曦舒展眉头,略一点头:“请她进来。” 相较起苍白纤弱的林微微,方若梦却是满面红润,精神奕奕。张口便笑道:“家中那两个混账小子,每日闹腾得我头痛。我出门时唯恐惊动他们两个,特意偷偷溜了出来。” 逗得谢明曦轻笑不已。 方若梦这一对双生子,生得白胖健壮,也分外能哭能闹腾。 林微微听在耳中,却羡慕不已。 陆天佑是早产儿,先天体弱。乳娘吃得油腥多些,奶水稍稍油腻,孩子便要闹一回肚子。如今三个月大了,还是不足十斤,个头瘦小。 正低声说笑,盛鸿抱着阿萝过来了。 男女大妨在盛鸿这儿,根本不是什么问题。他和林微微方若梦都曾同窗几年,见了面也颇为熟稔。 此时,盛鸿便挂着一副“世间我女儿最好”的自得笑容,洋洋自得地抱着阿萝道:“你们来看我的宝贝阿萝!” 正文 第六百四十七章 阿萝(二) 林微微和方若梦对视一笑。 初为人父,喜不自胜很正常。不过,像盛鸿这般张口就是宝贝女儿的,也着实少见就是了。 方若梦率先起身看了一眼,这一看之下,顿时惊喜地轻呼一声:“阿萝果然生得可爱。” 刚出生的孩子,皮肤皱巴巴的,全身红通通的。眉眼尚未舒展开。饶是如此,已能看出阿萝眉眼十分秀气好看。那张胖嘟嘟嫩呼呼的小脸蛋,更是可爱。 可以想见,待孩子满月褪去红晕后,会是何等水灵。 方若梦忍不住伸手,轻轻捏了捏阿萝的小脸。 阿萝砸吧砸吧小嘴,将头往盛鸿的怀中躲了躲,又美美地睡了。那副小模样,真是别提多惹人喜欢了。 林微微也看得眼馋,伸手要抱上一会儿。 盛鸿有些不情愿:“之前一直被山长抱着,我好不容易打着给你们看孩子的借口,才将阿萝抱过来。你们都别和我抢。就这么看上几眼就得了!” 林微微和方若梦一起嘘了一声。 方若梦又看了阿萝一眼,半开玩笑地说道:“待日后阿萝长大了,我那两个臭小子,随殿下挑一个做女婿如何?” 林微微立刻道:“若挑中天佑,我也高兴得很。” 这年头,在娘胎里定下娃娃亲的不在少数。以陆家李家此时的门第,也确实配得上阿萝了。 可惜,盛鸿骄傲得不得了,一张口便是:“想做我的女婿,可不是那么简单容易的事。得看他们日后长大如何。家世不必说,相貌品性才学都得是最出众的。谁最优秀,我就挑谁做女婿。” 方若梦林微微:“……” 两人再次对视一眼。 这一回的对视,便多了几分彼此衡量较劲的意味。 “天佑是早产儿,日后还是多练一练武艺,将身子锻炼得康健一些才好。”方若梦颇为“热心”地建议。 林微微立刻笑着回敬:“钰哥儿和钦哥儿生得一般模样,又都格外淘气,抱到一起,只怕分不清哪一个是钰哥儿,哪一个是钦哥儿。日后方姐姐怕是要多费心思教导他们两个了。” 盛鸿面上不显,心里却美滋滋的。 瞧瞧我的宝贝阿萝,这才刚出生,已经有人争抢着想将她娶回去了……啊呸!他才舍不得将宝贝女儿嫁给别的混账臭小子。 谢明曦没多少力气说话,唇畔的笑意却一直未停过。 孩子被盛鸿抱在怀中,看不清面容。就这么远远地看着,她心里便有阵阵热流涌动。那种难以言喻的奇妙滋味,在心头汇聚,久久不散。 当然了,她现在和盛鸿的想法颇为一致。 阿萝是她的心肝宝贝,日后到了出嫁之龄,定要挑世间最优秀出色的少年郎。和林微微方若梦交情再好,儿女之事上也丝毫不含糊! …… 又过片刻,秦思荨颜蓁蓁联袂而来。 秦思荨孕期也有六七个月,颜蓁蓁成亲未到半年,如今刚有了身孕。昔日闺阁同窗,如今一个个地出嫁,或是生子生女,或是有身孕。都步入了人生的崭新阶段。 萧语晗和尹潇潇来得稍迟一些。 至于李湘如,压根就没来。 四皇子府里有了小皇孙,谢云曦又因产后失血过多身亡。她这个四皇子妃,总得为劳苦功高的谢侧妃操持后事…… 谢明曦此时才得知谢云曦已身故之事,嘴角的笑容悄然淡去。 众人你看我我看你,一时不知该张口说什么。 安慰吧!好像挺奇怪。谢明曦和谢云曦这对姐妹,早已决裂反目,势同水火。谢云曦难产血崩身亡,以谢明曦的性子,只怕不会为谢云曦难过。 不过,到底是嫡亲的姐妹。谢云曦忽然就这么死了,谢明曦心中难道就没有半点伤怀? 伤怀吗? 谢明曦还真没有。 谢云曦的结局,在她进了四皇子府为侧妃的那一刻,便已注定。 只是没想到,李湘如动手动得这般干脆利落。孩子一出生,便要了谢云曦的命。 “听闻谢侧妃肚中胎儿过大,是接生嬷嬷用了催生秘法,才令孩子出生。”萧语晗低声说道:“差一点就是一尸两命。” 这其中到底有没有李湘如的“功劳”,还真不好说。 尹潇潇撇撇嘴,一句“四皇嫂真是心狠手辣”到了嘴边,又勉强咽下,改为:“谢侧妃也是运道不佳。生了儿子,自己却没了性命。” 命都没了,什么都没了。 一切都是一场空! 众人和谢云曦并不熟悉,对她也没什么好感。只是,风华正茂的年轻女子就这般陨落,总令人扼腕痛惜。 “听闻霆哥儿生出来之后,哭声细微,四弟妹也被吓得够呛。寸步不离地守在霆哥儿身边。”萧语晗看着谢明曦,算是为李湘如解释几句:“她今日确实是无暇来看你。”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目中无半分笑意。 林微微轻叹一声:“女子生产,确实一道鬼门关。当日我临盆时,也遭遇难产。当时我也觉得自己快撑不下去了。万幸谢妹妹一直陪着我,陆大哥也寸步未离。” 有时候,所缺的就是那一口一定要撑下去的气。 秦思荨还有两个月就要临盆了,听到这等话,心里也有些发憷。 颜蓁蓁更是心直口快,直言无忌:“听你们这么一说,我心里发慌双腿直发颤。待我临盆的时候,该不会也难产吧!” 话一说完,就被众人齐齐瞪了一眼:“不要胡言乱语!” 颜蓁蓁笑嘻嘻地吐了吐舌头:“我就随口说着玩玩嘛!” “这等事,岂能随口胡说。”萧语晗轻声嗔了一句。 身为太子妃,萧语晗在众人心目中的地位无形间高了许多。她一张口,颜蓁蓁也不嬉闹了,乖乖应道:“好,我不说就是。” 方若梦身为李湘如的长嫂,颇有些尴尬微妙,什么也不便多说,索性闭口不言。 就在此时,盛鸿又洋洋自得地抱着阿萝来了:“哟,你们都来了啊!都来瞧瞧我女儿,是不是漂亮又可爱?” 众人:“……” 正文 第六百四十八章 阿萝(三) 盛鸿那副美滋滋乐颠颠的样子,看得众人好笑不已。 不过,小阿萝确实生得秀气可爱。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起来,盛鸿乐得眉开眼笑。便连谢明曦,也有些看不下去了:“这里人多,别再吓着阿萝了。你快些将阿萝抱走。” 盛鸿应了一声,低头在闺女的小脸上响亮地亲了一口,然后喜滋滋地走了。 众人先是一阵好笑。很快,又化作浓浓的艳羡。 对女子而言,嫁一个深爱自己的夫婿,是何等幸事。 盛鸿对谢明曦几乎百依百顺,抱着刚出生不久的女儿,便如捧着世间无双的珍宝。换了别的男子,少不得要暗暗遗憾生的不是儿子吧…… 众人都已出嫁,和自己的夫婿也不算不恩爱。只是,和谢明曦一比,顿时有了差距。且对比十分鲜明。 小心眼又好强的李湘如今日没来。不然,非被气晕了不可。 …… 阿萝的洗三礼,办得颇为热闹。 谢家举家前来,便连谢老太爷也亲自来了。颇为谢明曦撑腰长脸。 徐氏抱着小阿萝,赞口不绝:“哟,阿萝生得真是标致。瞧瞧这眼睛,又黑又亮,还有这圆溜溜的小脸,怎么看怎么可爱。” 阙氏笑道:“我也见过不少刚出生的孩子。阿萝是真的生得好。” 谢兰曦凑了过去,也笑道:“孩子刚出生,全身泛红。待过些时日,红晕全部褪去,皮肤便会格外白皙。” “我家那个臭小子,刚出生的时候倒是白,满月一过,便越来越黑。现在刚学会走路,整日想往外跑,晒得像个小黑炭。” “还是阿萝生得好。日后定然白得很。” 好听话果然是人人爱听。 谢明曦眉眼微弯,笑着说道:“我只盼着阿萝身子康健平平安安地长大,模样生得如何,倒在其次了。” 说了一会儿话,徐氏忽地咳嗽一声,压低了声音道:“七皇子妃……” 谢明曦微笑着打断徐氏:“祖母叫我明曦便是。” 徐氏倒也不多客套,立刻改口:“明曦,有件事,我想私下问一问你。四皇子府的谢侧妃,是不是真得难产身亡了?” 谢明曦笑容微敛,淡淡瞥了徐氏一眼:“是。当夜就被下葬了。” 徐氏被看得心中一凛,忙笑着解释:“我只是随口一问,绝无他意。” 只是有那么一点点可惜。 谢云曦到底生了皇孙呢!可惜连第二日的太阳都没见着,就咽了气。那位四皇子妃,真是心狠手辣啊! 谢明曦窥出徐氏的心思,却未多言。 死都死了,多说无益。 希望谢云曦到了黄泉地下,能想得清楚明白。下辈子投个好胎! …… 谢钧平步青云官场得意,和女婿相处得极为融洽。 此次谢明曦生了女儿,谢钧心里颇有些过意不去,见了盛鸿,便低声道:“明曦还年轻,第一胎生了女儿,过上一两年,再生儿子也不迟。” 盛鸿却道:“生孩子太辛苦了,我再不要明曦遭这份罪了。” 谢钧:“……” 子嗣为重。哪个男子会不想要子嗣?只生个女儿就不生了,怎么可能?除非是生不出来,抑或是盛鸿另有中意的女子,想纳做侧妃! 谢钧略一斟酌,自以为善解人意,低声道:“明曦刚生过孩子,此时殿下纳侧妃不太合宜。不如先等上几个月,待春暖花开了再纳进府来。” 盛鸿:“……” 岳父的脑回路实在是清奇! 盛鸿哭笑不得地解释:“岳父误会我的意思了。我眼里心里只有明曦,从未多看过别的女子一眼。此生也只和她携手共度,绝不会沾惹别的女子。什么纳侧妃之事,都不会有。” 不纳侧妃就好! 谢钧暗暗松口气,也不计较自己小小出了丑,忙笑道:“是是是,都是我胡乱猜疑,殿下千万别介怀。”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这等玩笑话,殿下就别告诉明娘了。” 亲爹怕女儿,这等事说出去委实不太体面。不过,谢钧对谢明曦是真得发憷。 盛鸿心中暗笑不已,面上一本正经地应下了。 过了片刻,盛鸿亲自领着谢钧进了内室。 父女见面,谢明曦神色淡淡,谢钧倒是格外亲热关切:“明娘,你好生坐月子。待满月了,我再来看你。” 谢明曦嗯了一声。 谢钧倒是也有心提一提谢云曦之事,见谢明曦没什么说话的兴致,识趣地住了嘴。 到底是亲生女儿,谢云曦难产早亡之事,也令谢钧暗暗痛惜不已……最主要的,是惋惜谢云曦没福气没运道。生了皇孙,还没看一眼就咽了气。 四皇子的长子霆哥儿今日也是洗三日,他这个正经的外祖父未能登门认亲,委实有些遗憾。 “父亲是不是遗憾,今日未能去四皇子府认亲?”谢明曦冷不丁冒出一句。 谢钧哪里肯承认,义正言辞地说道:“我早已和谢云曦断绝父女关系,她生的孩子,和我有何关系?别说她难产身亡,便是她安然无事,我也绝不会登门去认亲!”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讥讽:“父亲好气魄!正经的皇外孙也不相认!” 谢钧:“……” 谢钧有些心虚,不敢再多言,忙扯开话题。很快告辞离开。 …… 盛鸿送走谢钧后,很快回转。 “岳父此人,委实是……”盛鸿想了片刻,也未能想出最合适的形容词。 谢明曦随口接过话茬:“贪慕虚荣,唯利是图,无利不起早,有奶才是娘。最好拉拢,也最易背叛。” 盛鸿:“……” 总结得精辟到位! 不得不说,谢明曦对谢钧的为人脾性了如指掌。 谢明曦笑着瞥了盛鸿一眼:“书到用时方恨少。读书时候不用功,现在才觉词语匮乏词不达意了吧!” 盛鸿胸口中了一箭,故意耍宝,捧着自己的胸口露出痛苦的神色:“揭人不揭短,打人不打脸。你怎么可以这般无情地戳我痛处?” 谢明曦被逗得轻笑不已。 外面有再多风雨,和此时的他们皆无关。 正文 第六百四十九章 笑话 相比起七皇子府里的热闹喜悦,四皇子府举办的洗三礼,气氛就有些微妙了。 李湘如一脸喜气洋洋,倒不是装出来的。 她是真得高兴,亲自抱着霆哥儿,如珠如宝一般。张口便是夸赞:“瞧瞧我们霆哥儿,生得又胖又壮实,力气也大得很。小拳头挥来挥去,挥到人脸上,疼得很呢!将来定是个淘气小子。” 心中的疼爱,几乎快溢了出来。 不过,前来贺喜的女眷们看在眼底,就不是那么一回事了。 孩子确实生得壮,个头也格外大。不然,谢侧妃也不会难产了…… 孩子亲娘死得不明不白,可怜的孩子懵懂无知,就这么乖乖躺在嫡母怀中。待他长大之后,知晓自己的亲娘难产身亡,不知会不会对嫡母心生芥蒂…… 还有这位满面喜色的四皇子妃。现在抱着庶子如此高兴,万一庶子日后对自己心存怨怼,不知会是何等感受? 没错! 哪怕没有人证物证,众人也都认定谢云曦是死在李湘如的手中。 打人不打脸。当着李湘如的面,谁也不会不识趣地提起枉死的谢云曦就是了。 …… 今日李府也有人来道贺,正是李夫人。 李默和方若梦,却都未来。 李湘如对兄嫂颇为不满,待宾客走了之后,对李夫人抱怨不已:“大哥大嫂也真是。今日是霆哥儿的洗三礼,他们两个竟都未来。这让人看在眼里,会怎么想?岂不是以为我娘家无人撑腰?” 更可气的是,方若梦去了七皇子府道喜! 嫡亲的兄妹,难道还不及同窗之情? 李夫人撑了半日笑脸,现在也撑不住了,淡淡瞥了李湘如一眼,不轻不重地说道:“七皇子妃的爱女洗三礼,方氏去道喜也是应该的。至于霆哥儿,到底不是出自你的肚子。总是隔了一层。来不来都无妨!” 李湘如:“……” 被亲娘戳了一刀的李湘如笑不出来了,又是难堪又是委屈,眼眶中的泪水直打转:“母亲说这话是何意?” “我嫁给殿下两年多了,一直迟迟未孕。好不容易有了霆哥儿,我这个皇子妃也能稍稍松口气。霆哥儿不是出自我的肚子,也是我的儿子。我是嫡母,养庶子在身边,是天经地义之事。” “母亲这么说,不是故意戳我的心窝吗?” 一边说,一边哭。 李夫人又是心疼又是气恼:“我只说这两句,你便觉委屈难受,哭哭啼啼地。你可知道,别人在背后都是怎么说你的?” “你便是要养霆哥儿,也得做得好看些。怎么能这么快就要了谢云曦的命!” “你真当别人都是傻瓜吗?这边生了孩子,那边就蹬腿咽气!谁不知道是你下的手?” “今日洗三礼,一个个当着你的面有说有笑,背地里不知要怎生编排你!一想到这些,我就气得脑门疼!你还指望着兄嫂登门给你撑腰,撑什么腰!怎么撑腰?” “要不是你是我亲生女儿,我今日都不愿意来!” 李夫人越说越气,顾不得李湘如泪水涟涟了,伸手点了点李湘如的额头:“你啊!真是太急了!让谢云曦活上个一年半载,慢慢病逝也就是了。谁也说不出什么来。你偏偏这般急不可耐!” “你就等着吧!日后不知有多少人说你心狠手辣,草菅人命!” 李湘如满腹委屈,哭着说道:“谢云曦是真的难产。当时我只吩咐接生嬷嬷用秘法为她催生罢了,根本没对她动手。” 准确来说,是还没来得及动手,谢云曦便已咽了气。 这就是天意! 谢云曦本就不该再苟活! 这笔账,怎么能算到她头上来? 那些人,怎么能在背地里胡言乱语,败坏她的声名? 李夫人没好气地白了李湘如一眼:“你说的话,我倒是相信。可惜,别人不信。你真该庆幸,谢钧已和谢云曦断绝关系。不然,今日正大光明地闹上门来,我倒要看你怎么办!” 李湘如擦了眼泪,一脸气势汹汹:“他敢!区区一个礼部侍郎,也敢到四皇子府来闹事不成!” 李夫人:“……” 自从四皇子被封了什么宁王之后,在朝中声势一落千丈。不知多少人在看四皇子的笑话。便是李阁老,提起孙女婿也少了以前的亲热。 也就李湘如,还奉夫婿如神明了! 这些糟心事,李夫人也懒得再说了:“总之,你心中有数就好。以后也低调收敛些,别闹出笑话来。” …… 李夫人走后,李湘如越想越委屈,越想越气闷,狠狠哭了一场。 四皇子中午饮酒颇多,在书房睡了半日。待到晚膳时方起,然后,便见李湘如顶着一双红肿的眼睛过来了。 四皇子难得的好心情,顿时一扫而空,神色一沉,不善地瞥了李湘如一眼:“大喜的日子,为何这副模样?” 李湘如满心委屈,终于有了可倾诉之人,立刻将白日李夫人说的那番话说了出来:“……我真是冤枉得很。霆哥儿个头大,迟迟生不出来。若再不催生,就是一尸两命。在那等情形之下,保住孩子有什么不对?” “现在倒好,人人都以为是我对谢侧妃下了毒手。今日霆哥儿洗三礼,一个个倒是登门看我的笑话热闹来了。” 说着,泪水啪嗒啪嗒往下掉落。 四皇子哪里耐烦听这些,张口道:“无人敢当你的面乱说便是。背地里说什么,你不必去管。” 哪里能不管! 再这般下去,她这个四皇子妃,还有何颜面体面? 李湘如还待再说,四皇子已沉了脸。 李湘如只得闭上嘴。 安静地用完晚膳后,四皇子忽地又问一句:“今日李府,只你母亲来了?” 李湘如嗯了一声,有些不安地看了四皇子一眼:“大嫂去了七皇子府,大哥今日有事,无暇前来。” 四皇子冷笑一声:“不愿来便罢了!” 他这个四皇子,自被封了宁王后,就成了众人眼中不折不扣的笑话。便连岳家也不将他放在眼底了! 正文 第六百五十章 月子 谢明曦年轻底子好,生阿萝只用了几个时辰,没遭什么罪。月子也做得好,只半个月,便下榻走动。 只是,外面天寒地冻,谢明曦不能踏出房门,免得受了寒气。只能继续在屋子里继续闷着了。 说闷着也不恰当。 顾山长住在府中,每日陪她说话。盛鸿厚着脸将半个月的假期“自动”延伸至一个月。整日在府里陪她。还有不时登门的亲眷好友,倒是半点不寂寞。 更重要的是,有了阿萝。 阿萝,阿萝。 谢明曦抱着女儿,温柔地轻唤女儿的乳名。 阿萝还小,当然不会应。张着一张小嘴,在谢明曦的怀里拱来拱去,终于找到目标,心满意足地嘬进口中,用力吮吸起来。 还差几日,阿萝便满月了。脸上的红色渐渐褪去,皮肤白嫩细腻。一双眼睛黑溜溜的,犹如两颗黑宝石,格外有神。一张红润的小嘴,不时咧着冲人笑,让人一看便疼进心坎里。 盛鸿爱女如命,恨不得抱在怀里不放下。 可惜顾山长颇为霸道,整日抱着阿萝不肯撒手。盛鸿抢不过顾山长,颇有些委屈地居于第二位。 谢明曦这个亲娘,每日只在哺乳时才有机会抱上片刻。 原本,盛鸿不太乐意谢明曦亲自哺乳。怕谢明曦太过劳累,也担心谢明曦会伤了身子。是谢明曦坚持亲自喂养孩子。 顾山长也道:“听闻孩子吃亲娘的奶水最好,不易生病,日后也会更聪明,和亲娘更亲近。” 爱女狂魔七皇子殿下,很轻易地便被说服了。 谢明曦抱着阿萝喂奶,七皇子殿下一脸正经地坐在床榻边看孩子进食。真如一幅安宁美丽的画面。 只要忽略七皇子殿下太过热切的眼神…… 谢明曦不着痕迹地瞪了盛鸿一眼。 这么多人都在,也不收敛些。 盛鸿摸了摸鼻子,努力“收敛”。 这真的不能怪他。 他一个血气方刚体力精力旺盛的青年,自谢明曦有孕之后,一忍就是小半年。谢明曦给孩子喂奶,胸前的柔软和白皙一览无遗。他哪里还能忍得住! 更要命的是,喂奶以后,胸前也“长”了一圈。看一眼就血脉喷张…… 不能再待了!再这么下去,真要出丑了! 盛鸿起身出去,溜达了一圈。被冬日冷风一吹,心里的燥热难耐,总算稍稍平息。 …… 好不容易熬到晚上。 阿萝被奶娘抱走,顾山长也回了自己的屋子。 盛鸿腆着脸凑了过来,在谢明曦的脖子上深深嗅了一口。 谢明曦哭笑不得:“我还在坐月子,身上气味难闻得很,你闻得这么陶醉做什么。” 坐月子不能沐浴,每日只以湿热的毛巾擦一擦身子。对素来爱洁的谢明曦来说,委实难受。挥之不去的汗腥气混合着奶腥气,谢明曦自己闻着都受不了。 盛鸿低声调笑:“哪里难闻了,我觉得格外好闻。” 灼热的嘴唇靠了过去,在她的脖子上轻轻啃咬。 又麻又痒。 谢明曦轻笑不已,轻轻推了推盛鸿:“别胡闹!要是留下印记,明日被师父看到,我可就臊得无颜见人了。” 盛鸿模糊地应了一句:“放心,我有分寸,不会留下印记。” 灵活的大手不知何时攀到了胸前,解开衣襟,探了进去。 一炷香后。 盛鸿满面餍足地搂着娇妻,顺便自我检讨:“太久没近美色,一时激动,控制不住。待日后好好锻炼……” 夫妻闺房私话,也没什么可脸红的。 谢明曦弯起嘴角,瞟了盛鸿一眼:“待我出了月子,再陪你锻炼。” 眼波流转间,俱是醉人的风韵。 盛鸿心头又是一热,凑过头去,吻上谢明曦的唇。这一吻,缠绵而细腻。新婚的激情还在,又多了血肉交融的骨肉,彼此感情也更深厚更坚固。 过了片刻,满面红潮的谢明曦推开情热难耐的盛鸿。 两人各自平静片刻,才又重新拥到一起。 “明曦,我现在很幸福很满足。”盛鸿满足地轻叹一声:“等阿萝稍大一些,我就向父皇恳请就藩。到时候,我们两人带着阿萝,一起去蜀地。听闻蜀地山灵水秀,到了那里,阿萝也一定会无忧无虑地长大。” 盛鸿口中描述的美景如斯动人。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将头靠近盛鸿的怀中:“我们带上母妃去就藩。还有,将师父也一并请去蜀地吧!” 盛鸿:“……” “怎么了?”谢明曦挑眉一笑:“你不愿意带师父前去蜀地?” 盛鸿回过神来笑道:“当然不是。山长愿意同去蜀地,我心里高兴得很。我只是担心,山长未必肯离开京城。” 顾山长生于京城长于京城,这么多年从未离开过京城半步。再者,还有莲池书院。顾山长焉能抛得下这一切? 谢明曦抿唇笑道:“这你倒不用担心。师父已和我说过了,她这一生最遗憾的就是未曾离开京城,四处走走。日后随我们去蜀地,寄情山水,正是乐事。莲池书院交给季夫子打理便可。” 顿了顿,又笑道:“师父主要是舍不得阿萝。” 盛鸿哑然失笑,心中油然升起为人父的骄傲之情。 他的宝贝阿萝,生得漂亮可爱又机灵,人见人爱。顾山长每日抱着舍不得撒手,怪不得想跟着一起去藩地。 “好,我们带山长一起去蜀地。”盛鸿兴致高昂地说道:“待日后,我们也在蜀地开一座女子书院,让山长继续做她最喜欢的事。你若想做山长,也无妨。我们多开几座书院便行了。” 谢明曦目中蕴满了笑意。 就在此时,门忽地被敲响。 谢明曦略略蹙眉。 盛鸿更是满心不悦,扬声道:“何事?” 这么晚了还来敲门惊扰两人,若没有特别要紧的事,他一定剥了敲门之人的皮! 门外响起的声音,竟是魏公公的。 素来伶俐又圆滑的魏公公,声音颤抖,语气急促,急得快哭出来了:“殿下不好了!卢公公从宫中传了消息出来。皇上忽然昏倒了!”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一章 变天(一) 建文帝昏倒了?! 盛鸿一惊,霍然起身,大步走到门边,猛地伸手开门而出。 精致的宫灯散发出柔和的光芒。魏公公俊俏白皙的脸孔一片慌乱,目中露出一丝惊恐。 很显然,建文帝绝不止昏倒这么简单! 卢公公是魏公公的义父,彼此关系亲密,走动频繁。卢公公送来的消息,也定然比别人详实。 盛鸿紧紧地盯着魏公公的脸孔,沉声问道:“父皇因何昏厥?现在情形如何?”没等魏公公吭声,又冷冷道:“将你所知道的一切都说出来,若有半个字隐瞒,这七皇子府你也不必待了!” 魏公公:“……” 平日言笑晏晏平易近人的七皇子殿下,此时沉着俊脸,面容冷肃,目光冷凝,犹如实质。竟令他有些陌生。 或许,这才是七皇子殿下真实的模样。 一直以来的嬉笑温和,不过是麻痹众人的面具罢了。而他,竟然就这么被蒙骗了几年……现在,他该如何?要不要说实话? 短短片刻,魏公公心念急转。本想遮掩一二,不知怎么地,脑海中忽地闪过湘蕙秀雅疏离的俏脸,心里骤然一痛。 这是唯一能真正向七皇子投诚的机会了! 错过这一回,他再无成为七皇子心腹的可能。也再无和湘蕙接近的可能! “启禀殿下,”魏公公咬咬牙说了实话:“皇上近来服用龙虎丹颇为频繁,今晚一连服用五粒,然后召幸莲香美人。没想到,到了床榻上没多久,皇上便全身抽搐,旋即昏厥不省人事。皇后娘娘惊惶不已,却未声张,召了所有太医前去。” “义父得了严令,只暗中命人给奴才送了信。至于其余诸皇子殿下,只知皇上昏厥,不知起因。” “太子殿下也不知情吗?”另一个熟悉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眼前。 竟是谢明曦! 盛鸿皱起眉头:“明曦,你怎么出来了?” 屋子里燃着几个炭盆,暖如春日。门口处却寒风习习。谢明曦还没出月子,哪里经受得住! 盛鸿正要催促谢明曦回屋,谢明曦已张口询问魏公公:“太子殿下就在宫中,此事焉能瞒得过他?” 魏公公既已说了实话,自不会再隐瞒,迅速答道:“皇后娘娘对太子殿下亦有所防范,想来,太子殿下也和诸皇子殿下一样,只知皇上昏厥,并不知内里实情。” 谢明曦和盛鸿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底的凛然。 俞皇后想做什么? 建文帝贪恋纵情女色的背后,处处都有俞皇后的影子。几年下来,建文帝被女色掏空龙体,现在昏厥不醒,还不知能不能醒来…… 大齐要变天了! “明曦,我立刻进宫!”盛鸿很快有了决定:“你尚未出月子,便留在府中……” “万万不可!”谢明曦显然比盛鸿更知晓其中利害,颇为冷静的反驳:“父皇这一昏迷,还不知能否醒来。万一今夜便驾崩归天,我这个没进宫的七皇子妃,便要落一个不孝恶名!” 魏公公:“……” 什么驾崩归天!大概也只有七皇子妃能以这么轻描淡写的口吻说出口了! 这等不敬之词,他还是权当未听见好了。 魏公公抽了抽嘴角,默默垂头不语。 耳畔传来盛鸿无奈的声音:“明曦,外面天寒地冻,你还是别去了……” 谢明曦淡然的声音不容反驳:“让人备马车,我们一同前去。” 一锤定音! 魏公公为夫纲不振的七皇子殿下唏嘘一回。然后火速去传令,命人备马车进宫。 …… 夜半更深,天气严寒。 谢明曦穿得十分厚实,又特意披上了貂毛披风,连带头脸都被兜得严严实实。饶是如此,盛鸿还是放心不下,一路护着谢明曦到了马车边。 夫妻两人上了马车后,隔邻的昌平公主府也有了动静。 面色苍白的昌平公主和神色凝重的驸马顾清,也一并坐上了马车。 心急如焚的昌平公主,扬声吩咐:“快些策马进宫!” 很快,马车便越过七皇子府的马车。 昌平公主根本无心和盛鸿谢明曦夫妇招呼寒暄,明艳的脸孔紧紧绷着。唯有目中的焦虑急切,泄露出了她此时的惊惶难安。 “昌平,”顾清看在眼底,也觉心中难受,紧紧握着昌平公主的手,低声安抚:“父皇是真龙天子,定有上苍庇护。一定没什么大碍,说不定,我们还没进宫,父皇便醒了。” 昌平公主露出一个无奈又苍凉的苦笑:“清哥,都到这等时候了,你就不必说这些好听话来哄我了。” “父皇眼下情形,定然十分危急,否则,母后绝不会半夜命人送信出宫。” “母后急着让我们都进宫,或许是想让我们姐弟见父皇最后一面……” 话未说完,声音已哽咽。 晶莹的泪珠,自昌平公主的眼角串串滑落。 或许是父女连心之故。昌平公主这一日都有些心神不宁,晚上迟迟未能入眠。 待听到建文帝陡然昏迷的噩耗后,昌平公主便有了不妙的预感。在夫婿面前,再也撑不住,泪如雨下。 顾清心痛不已,伸手为昌平公主拭泪:“你别自己吓唬自己。待进了宫,一切便都明了。” 车夫全力策马前行,未到一炷香的时间,便到了东华门外。 守着宫门的内侍忙开了宫门。 昌平公主和驸马顾清面色沉沉而入。紧接着,是七皇子殿下和七皇子妃。没过片刻,二皇子夫妇四皇子夫妇五皇子夫妇也都进了宫。 这等阵仗和动静,委实罕有。 守着宫门的内侍关了宫门后,凑在一起低声私语。 “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为何住在宫外的公主殿下和诸皇子殿下都急着半夜进宫?” “七皇子妃还没出月子,怎么也来了?” “该不是皇上出什么事了吧!” “嘘!这等话可不能随意揣度!要是传出去,你的脑袋还要不要了?” “这里只你我两个,我才敢说嘛!如果皇上真得有个好歹,大齐可要变天了!” …… 正文 第六百五十二章 变天(二) 椒房殿。 众人急急地赶到椒房殿,却未能进寝宫,而是被引进了偏殿里等候。唯一进了寝宫的,是昌平公主。 东宫储君也被留在了偏殿里。 玉乔满面歉然地说道:“皇后娘娘有令,请诸皇子殿下和皇子妃在此等候。” 别人还没吭声,四皇子第一个冷厉诘问:“父皇骤然昏迷,现在情形到底如何?母后召我们进宫,为何不让我们见父皇?” 四皇子神色冷厉,气势迫人。 玉乔不敢直视四皇子冷厉的双眼,垂头应道:“奴婢只奉令行事,其余一概不知!” 反正,四皇子绝无硬闯寝宫的胆量。最多就是心中有气,口中迁怒几句罢了。 玉乔所料不错。 俞皇后身为嫡母,积威颇重。所有皇子都无正面对上俞皇后的胆量!别说四皇子了,憋足了一肚子闷气的三皇子,不也老老实实地在这儿等着吗? 三皇子不敢对俞皇后不敬,对四皇子可就没那么客气了,摆出了东宫储君的架势说道:“父皇骤然病重,我们俱是心急如焚。不过,这里是椒房殿。母后陪在父皇身侧,我们暂且在此等候便是。” 四皇子冷笑一声,一张口便刺三皇子的心窝:“是啊!有皇姐陪在父皇身畔便是,哪里轮得到我们这几个庶出的皇子。” 三皇子:“……” 这一挑唆离间,可谓正大光明。 三皇子被封为储君又如何?到了这等关键要紧时候,竟也被俞皇后一并拒之寝宫之外。 三皇子眼底燃起幽暗的愤怒火焰。 只不知,这火焰是冲着居心叵测的四皇子,还是俞皇后抑或是昌平公主了。 五皇子没什么好气地插嘴:“眼下最要紧的是父皇龙体安康,你们倒在此怄嘴斗气!要是被母后知道了,少不得要训斥我等一顿!” 二皇子也皱眉道:“都、都安静些!” 一直未曾出言的盛鸿,也淡淡道:“我们在此等着便是了。” 建文帝是大齐天子,是大齐的天,是众公主皇子的父亲,更是宫中的天。若建文帝有个三长两短,可不就是变天了么? 便是对建文帝感情最淡薄的盛鸿,此时也是五味杂陈。 心中焦虑有之,彷徨有之,不安有之,思虑有之。还混着无以名状的愤怒和激荡。种种复杂的情绪在心头汇聚,似要喷涌而出。 相较之下,一众皇子妃便要镇定多了。 到底少了一层血缘关系,此时众皇子妃顾虑的更多是切身利益和如何应付接下来的局面。 赵长卿的目光不时飘到萧语晗的脸上。 不止是赵长卿,李湘如尹潇潇也在看着萧语晗。 如果建文帝真得不幸归天,三皇子很快便登基为新帝,萧语晗也顺理成章地会坐上凤椅,成为新的中宫皇后了……往日平起平坐,日后,她们却要对萧语晗躬身低头行礼了。 谢明曦没有看萧语晗,而是凝望着殿门处,神色间满是笃定。 尹潇潇轻声问道:“七弟妹,你一直看着那边做什么?” 谢明曦淡淡道:“不出片刻,母后便会召我们一同前去。” 众人:“……” …… 寝宫里,建文帝直挺挺地躺在床榻上,双目紧闭,面色如纸,呼吸微弱近乎不可闻。 一众太医跪在床榻边,一个个面色如土。领头的赵太医,更是面色难看。连连磕头:“皇后娘娘,微臣无能!” 建文帝骤然昏迷,众太医用尽法子,也只令建文帝吊住最后一口气。 此时的建文帝,便如一盏油灯,即将油尽灯枯。 几年的纵情声色,已彻底掏空了建文帝的龙体。长期服用的龙虎丹,也消耗尽了建文帝所有的精力元气。别说是这几个太医,便是神仙来了,也救不回建文帝的命。 俞皇后红着眼眶,显然已哭过一场。此时根本无心再理会无能的太医们。 昌平公主坐在床榻边,握着建文帝的手,一声声喊着父皇,泪水不停滑落。 建文帝对所有的儿女都很疼爱,对她这个长女,尤其爱重。眼看着建文帝这等随时会咽下最后一口气的模样,她心中便如刀割一般。 “父皇,你快些醒来,睁眼看一看我。”昌平公主哭道:“父皇,女儿就在你面前,你快些睁眼看一看女儿……” 可惜,躺在床榻上的建文帝,毫无反应。 将死之人,只余心头一点热气和鼻间一点呼吸。 卢公公也在短短片刻里苍老了数岁,额上眼角的皱纹毕露无疑,轻声道:“皇后娘娘,皇上迟迟不醒,是不是该请太子殿下和诸皇子殿下进寝宫了?” 说句不好听的,总得让众皇子见建文帝最后一面。 俞皇后略一点头。 卢公公暗暗松口气,躬身退了出去,亲自去了偏殿。 卢公公刚一迈入偏殿,一众皇子和皇子妃齐刷刷地看了过来。尤以三皇子最是急切,大步走上前,厉声问道:“卢公公,父皇龙体如何了?” 卢公公如何敢说,垂着头道:“奴才奉娘娘之命,请诸位殿下去寝宫。” 三皇子心跳加剧。 卢公公避而不提,显然父皇的龙体是真的不行了! 或许,连今夜都熬不过去…… 他这个大齐储君,竟无需熬上十年数十年!很快便能坐上龙椅,手握世间至高无上的权柄了…… 三皇子勉力压抑住心底的亢奋和狂喜,挤出急切又焦虑的神色:“好,我们这便前去!” 可惜,按捺得不够彻底。语气中,到底还是流露出了一丝喜意。 在场的人谁不是人精?焉能听不出来? 众人心里冷笑连连。 萧语晗用力咬紧下唇,不愿抬头去看自己的丈夫。 卢公公不动声色地看了双目放光的三皇子一眼,恭敬应是。 三皇子理所当然地领先前行,其余众人尾随在大齐储君身后。 盛鸿刻意放慢脚步,握着谢明曦的手略略发紧。谢明曦似是窥出盛鸿心中的不满和愤怒,安抚地看了盛鸿一眼。 盛鸿深深呼出一口浊气,握着谢明曦的手更紧了一些。 ……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三章 变天(三) “父皇!” 三皇子很快收拾起心里那点隐秘的雀跃狂喜,进了寝宫后,没看跪了一地的太医。张口便是嘶哑的哭声。 可以说是飙了一波演技了! 不止是三皇子,少言寡语的二皇子,冷面冷心的四皇子,也都是一脸悲怆激动,各自喊了一声父皇,快步行至床榻边。 五皇子夫妇和盛鸿谢明曦夫妇稍慢一步,此时挤不到最内一层,只得站得靠后一些。不过,也能看清床榻上建文帝的模样。 谢明曦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冲盛鸿微微摇头。 建文帝不行了! 熬不过今夜! 盛鸿早有心理准备,可见到谢明曦这个细微的动作,心中依然一阵冰凉。 昌平公主哭红了一双眼,此时连起身的力气都没有。 满脸悲戚的俞皇后,目光缓缓掠过众皇子和皇子妃的脸,声音沙哑晦涩:“你们都来了,好好看一看你们父皇。送他最后一程……” 话音未落,众人都红了眼眶。 是时候飙演技了! 不管心里是真悲恸还是假悲恸,这等时候,都要掉眼泪应应景。众人中,哭得最厉害的,除了昌平公主,便是三皇子。 俞皇后沙哑着声音下令:“来人,去慈宁宫送信。另外,宫中各嫔妃也都送个口信过去。还有,命人去几位阁老府送信,让阁老们连夜进宫来。” …… 慈宁宫。 李太后忽地被噩梦惊醒,胸口骤然一阵抽痛。 “来人!”李太后大病一场后,便落下了后遗症,面部肌肉僵硬,不时会流出口水,说话含糊不清:“来人!” 值夜的宫女困倦地起身,扶起李太后:“太后娘娘是要起夜吗?” 李太后点点头。 就在此刻,门忽地被用力敲响。 李太后被吓了一跳,一时控制不住,身下濡湿了一片,一股难闻的尿骚味顿时弥漫开来。 李太后脸顿时黑了,咬牙怒道:“是谁?” 身畔的宫女连皱眉都不敢,心里暗暗叹一声倒霉晦气。 门外来传信的宫女,推门而入,一脸惊惶:“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让人送信来。说是皇上昏迷不醒人事,请太后娘娘去见皇上最后一面……” 最后一面? 李太后的愤怒神情顿时僵硬凝结,想张口询问,刚一张嘴,一口心头血吐了出来。旋即双眼一翻,昏厥过去。 慈宁宫里陷入一团混乱。 偏偏今夜所有的太医都被召至椒房殿。李太后这一昏厥,还得去禀报俞皇后。 一炷香后,赵太医才形色匆忙地跑了过来。几针下去,李太后倒是醒了,全身僵硬麻木,动弹不得。连话都说不出口,更别说去椒房殿了。 李太后心急如焚,口中嚯嚯喊个不停,目中急切地近乎疯狂。 我要去椒房殿!我要见我的儿子! 一旁的宫女看着委实不忍心,轻声道:“赵太医,太后娘娘定是想去椒房殿。” 赵太医拧着眉头说道:“太后娘娘此时绝不能擅动。万一出了差池,谁也担待不起。” 赵太医已经这么说了,宫女们只得三缄其口。 李太后嚯嚯喊得更起劲了,满目浑浊的泪水。 快些抬我去椒房殿啊!我要见我儿子啊!可恶的俞莲娘!你怎么能狠心至此,怎么能不让我见儿子最后一面…… …… 贤妃淑妃丽妃静妃俱匆忙赶至椒房殿。 端妃来得稍迟一些,进了寝宫,便痛哭失声。 不管对建文帝有几分真情有几分假意,此时妃嫔们俱是痛哭流涕。尤其是淑妃,哭得几欲昏厥。 淑妃哭得这般起劲,其余嫔妃焉能示弱,一并哭得哀哀戚戚。 一片哭声中,谢明曦忽地轻声张口央求:“儿媳斗胆,恳请母后开恩,送信去寒香宫。让梅妃娘娘也来一趟椒房殿吧!” 建文帝随时都会咽了这口气。这等时候,育有七皇子的梅妃前来见建文帝最后一面,也算不得不合适。 谢明曦挑这一时机张口,委实再妙不过。 便是俞皇后再刻薄,此时也无心挑刺,随意点点头应下。 盛鸿感激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冲盛鸿略一点头,然后以帕掩面,继续装模作样低声啜泣。 寒香宫离椒房殿颇远,两炷香后,梅妃才迈步进了寝宫。 被幽禁三年,梅妃昔日傲冠六宫的美丽已然褪色,额上眼角俱是皱纹。整个人瘦如枯柴,宫装穿在身上显得空荡荡的。 三十多岁的梅妃,乍一眼看去,竟如四五旬的妇人一般。 在见到梅妃的刹那,盛鸿鼻子一酸,强忍住冲过去扶住梅妃的冲动。梅妃遥遥地看了盛鸿一眼,眼眶也红了。 母子两人,一别三年。 梅妃被幽禁在寒香宫,不得出宫门半步。盛鸿每个月可以送一封信进寒香宫。梅妃却不能传只字片语出来。更遑论见面了。 谁能想到,重逢时,却是这等情景。 梅妃红着眼上前,在端妃的身边跪下,先咚咚磕了几个响头:“多谢皇后娘娘,容臣妾来见皇上。” 俞皇后此时哪里还有心思理会梅妃,连头也未点。 对梅妃来说,能在此时露面,能见儿子一面,已算是意外之喜。至于建文帝即将驾崩归天,梅妃倒是没怎么伤心。 这个薄情寡义的男子,一腔深情都给了俞皇后。宫中所有嫔妃加在一起,也不及俞皇后的分量。她这个梅妃,更是早已被抛诸脑后。 她又怎么会为建文帝伤心难过? 不过,做戏掉泪对妃嫔们来说几乎成了本能。梅妃一垂头,泪水便从眼眶里滚滚而落。 谢明曦远远地看了梅妃一眼,见状放了心。 在众人的哭声中,建文帝竟缓缓睁了眼,惨白的脸孔,也奇迹一般有了些许血色。 很显然,这是回光返照。 “父皇醒了!”昌平公主第一个惊喜地喊了起来:“父皇睁眼了!” 三皇子紧接着狂喜不已地喊道:“父皇,父皇!儿臣在这儿!二皇兄四皇弟他们也都在。父皇总算睁眼了!” 俞皇后哽咽着喊了一声“皇上”,泪水很快簌簌而落。 …… 正文 第六百五十四章 回光(一) 建文帝的目光有些茫然涣散。 在昌平公主和三皇子惊喜的呼喊声中,才渐渐有了焦距。 人在将死之际,头脑反而前所未有的清明起来。 所谓回光返照,便是如此。 建文帝有些吃力地看了昌平公主一眼,然后看了三皇子一眼,再然后,目光一一掠过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的脸孔,再之后,是尚未成年的八皇子九皇子。 那目光中满是眷恋和不舍。 平心而论,建文帝是一个好父亲。对所有的儿女都格外疼爱。 哪怕四皇子犯下大错,也要保住四皇子的声名。哪怕七皇子当年的男扮女装颇多蹊跷之处,也未深究。哪怕三皇子这个储君不算精明能干,心胸也有些狭窄,也未生过易储之心。 “太子,”建文帝思绪清明,脸孔愈发红润,说话也奇迹般地有了力气:“朕归天后,你便登基为新帝。日后,大齐天下便交给你了。” “朕这一生,总算无愧于天子二字,也无愧百姓和群臣。朕只盼,日后你亦能成为一代明君。” 三皇子目中热泪涌了出来,哽咽着喊了一声:“父皇!儿臣不想做什么新帝,儿臣只愿父皇福寿延绵。” 世上哪有福寿永驻永远不死之人? 生老病死,人皆无可避。便是天子,也不能例外。 建文帝没有揭穿三皇子的口不对心言不由衷,又叮嘱道:“政事多听内阁几位阁老的建议,好好孝敬你母后,善待你的皇姐和几位兄弟。” 三皇子哭着一一应下。 建文帝又看向几个儿子,最终落在四皇子的脸上:“待朕下葬后,你们几个就去就藩吧!日后替新帝坐镇一方,守住大齐疆土。” 如此安排,既是为了新帝顺利登基,也是为了诸皇子的平安。 众皇子不管心情如何,都一起应下。 建文帝这才看向最疼爱的长女。 比起装模作样掉几滴眼泪应景的三皇子,昌平公主的伤心绝非作伪。一双眼睛哭得红肿如核桃,一张口声音嘶哑之极:“父皇,父皇!” 建文帝想抬手摸一摸昌平公主的头,却无半分力气,只得无奈作罢。低声道:“昌平,朕走后,你每日进宫陪陪你母后。免得她孤寂冷清,无人说话。” 昌平公主眼圈骤然红了,哭着应是。 …… 站在床榻边的俞皇后,身子微微一颤,嘴唇亦轻颤不已。泛着水光的眼眸里,掠过无法言喻的复杂情绪。 是爱?是恨?是怨?是悔? 这一刻,便是俞皇后自己也无法分清心底真正的情绪。 躺在床榻上即将咽气的这个人,曾是她倾心相爱的夫婿,是她携手共度一生的良人。也曾令她痛彻心扉悲凉绝望,令她由爱生恨怨恨入骨。 现在,他终于要死了。就剩这最后一口气了。在死前,他还叮嘱未来的新帝要孝敬她,叮嘱他们的女儿要多陪着她…… 泪水不知何时滑落眼角,很快模糊了她的视线。 “莲娘!” 床榻上的建文帝终于抬眼看了过来,轻声呼喊着她的闺名。 她颤抖着应了一声。 建文帝手动了动,目中露出渴切。 她心痛如绞,坐到床榻边,握住他的手。 双手交握的刹那,建文帝竟笑了一笑。而她,心中痛楚之意更深,似被什么扼住了喉咙,什么都说不出口。 “莲娘,”建文帝的目光静静落在满面泪痕的俞皇后脸上:“让他们都出去,朕要和你单独待一会儿。” 俞皇后哽咽着应了,张口道:“你们都退下!” …… 一声令下,所有皇子皇子妃宫中嫔妃都只得退了出去。 在弥留之际,建文帝只想见俞皇后。贤妃淑妃丽妃静妃梅妃端妃等一众育有皇子的嫔妃,建文帝根本连看都没看一眼。 那位盛宠几年的莲香美人,也未提起半个字。 在建文帝心中,唯有俞皇后而已。 众皇子们心中俱不是滋味,尤其是三皇子,更是愤慨。 在三皇子看来,别的嫔妃没这份颜面无妨,他的生母淑妃焉能和其余嫔妃一样?他是大齐储君,即将是新帝,他的生母也才是世间最尊贵的女子! 三皇子走到哭肿了双眼的淑妃身边,轻声安抚:“母妃别哭伤了身子。” 淑妃轻轻嗯了一声。 谢明曦冷眼旁观,心中哂然。 三皇子不是蠢,而是太过心急。 建文帝还没咽气,俞皇后手握权柄。便是他登基为新帝,也得处处敬着俞皇后捧着俞皇后。待日后坐稳龙椅,再慢慢抬举自己的生母也不迟。 三皇子倒好,现在当着众人的面就开始抬举淑妃了……没见昌平公主已经怒目相视了吗? 昌平公主身为最受建文帝器重喜爱的长公主,便是在三皇子面前,也一样霸气凌人。 “三皇弟,”昌平公主冷冷道:“父皇病危,淑妃娘娘伤心落泪,才是人之常情。你如此张口,又是何意?莫非是让淑妃娘娘不要哭了才对?” 三皇子:“……” 自己刚才那句话,确实是个不大不小的话柄。 建文帝即将归天,身为妃嫔,哭得越伤心越好。最好是哭得昏厥过去不省人事! 他真是昏了头,怎么会说出那等话来? 三皇子既懊恼自己的失言,又愤怒昌平公主的咄~咄~逼人。 众嫔妃的哭声都弱了下来,众皇子和皇子妃也一起看了过来。 大齐长公主的厉声诘问,大齐储君认是不认?忍是不忍? “我知道三皇弟心中有些不满。”昌平公主冷然的声音再次响起:“淑妃娘娘是你生母,母以子贵。如今父皇弥留之际,淑妃娘娘也该留在寝宫里陪着父皇才是。” “三皇弟别忘了!淑妃娘娘只是妃嫔,后宫中,唯有我母后才是父皇原配发妻。一个妾室,如何配和我母后平起平坐?” “事实上,父皇也从未这样想过。所以,父皇根本提都未提过淑妃娘娘!” “若三皇弟心中不服,不妨去面见父皇,为你的生母讨一份体面。看看父皇会否应允!” 正文 第六百五十五章 回光(二) 昌平公主毫不留情的一番怒叱,将淑妃的脸面揭下扔到了地上。一并没了脸面的,还有三皇子。 泥人也有三分土性。更何况是自认即将君临天下的三皇子? 三皇子面色铁青,目中愤怒的火光几乎要冲出眼眶。 昌平公主面色同样难看,和三皇子对峙。 淑妃也顾不得丢人不丢人了,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哭着恳求道:“公主殿下息怒!太子殿下绝无此意!” “殿下只是怕我哭坏了身子,才说了不该说的话。求公主殿下息怒!太子殿下对皇后娘娘敬爱有加,从无半分不敬之意。” 一边说一边磕头。 昌平公主不肯受礼,略略让开:“我可不敢受淑妃娘娘此等大礼。三皇弟,快些扶淑妃娘娘起身。免得传出去,别人都以为我仗势欺人。此等恶名,我可承受不起。” 三皇子僵硬着立在那儿,脸上耳后俱都火辣辣的。只觉所有人的目光里都饱含嘲讽。 是储君又如何? 在嫡出的皇长姐面前,依然要低头。 淑妃娘娘是储君生母又如何?在俞皇后面前,根本不值一提。 眼看着陷入僵局,萧语晗只得鼓起勇气出来打圆场。先向昌平公主赔礼:“皇姐勿恼!殿下也是因心忧父皇,才会进退失据。” 顺势扶起哭泣不已的淑妃:“母妃也别将此事放在心上。皇姐句句都是为了殿下着想,一片赤诚的护弟之心,日月可鉴。母妃这般下跪磕头,岂不是折了皇姐的心意?” 萧语晗又连连冲三皇子使眼色。 三皇子抿紧嘴角,不甘不愿地低头认错:“皇姐息怒,刚才是我失言了。我心中对母后从无半点不敬之意。” 好一个萧语晗! 谢明曦目中闪过赞许之色。 这等时候,萧语晗的表现堪称卓越,也着实有了太子妃风范。 谢明曦适时地张口道:“三皇嫂言之有理。”然后,走上前挽住昌平公主的手,轻声道:“父皇还躺在床榻上,母后此时亦忧心不已。皇姐何苦大动肝火。” 三皇子母子已低了头,何必再得理不饶人。 三皇子到底是储君,待日后为新帝,便该轮到众人向他俯首了。 昌平公主听懂了谢明曦的言外之意,深深呼吸一口气,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弧度:“七弟妹说的是,我刚才确实太过急躁了。” 然后,对三皇子说道:“三皇弟也别放在心上。” 三皇子僵硬地应道:“皇姐言重了。” 一场风波,就此化为无形。 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 三皇子和昌平公主心中如何作想,众人便不得而知了。 …… 外面的争执喧闹,并未传进寝室。 建文帝紧紧握着俞皇后的手,脸孔上的红潮愈发明显,一双龙目也亮得逼人:“莲娘,朕要先走了。” “朕还想着,要和你共度白头。可惜,朕寿元已至,不能再陪你了。” 剧烈的痛楚,从心底蔓延至全身,迅速抽走了俞皇后所有的力气。 俞皇后泪如雨下,俯在建文帝身侧,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我走后,你代我好好孝敬母后。”建文帝低声道:“我知道,这些年母后没少刁难折腾你。你受了不少委屈。” “只是,母后也一把年纪了,不知还能活多久。你看在我的颜面上,别和她计较……不管如何,都留着她的命。哪怕你要出心头恶气,也容她活下去。” 俞皇后痛哭失声:“你别说了!元仲,你别说了……” 建文帝用尽力气,才勉强抬起手,将手放至俞皇后的发丝间。留念不已地轻抚:“莲娘,我知道你怨我恨我。” “我辜负了当日的誓言,未能一心待你。” “我是天子,我需要子嗣。我不得不负你。” “我身边有这么多美人,可她们于我而言,从来不算什么。我真心爱的女子,唯有你一个。也永远只有你一个……” 建文帝猛地咳了起来。 很快,咳出了鲜血。 一滩血迹在胸襟前绽开,触目惊心。 俞皇后惊骇不已,顾不得再伤心哭泣,扬声喊道:“来人,快宣太医来!” 候在外面的太医,迅速冲到了床榻边,先施针,再喂参汤。总算吊住了建文帝的最后一口气。 建文帝用力喘息,勉力张口道:“阁老们都来了吧!让他们进来!”顿了顿又道:“让太子和诸皇子也进来。” 俞皇后用袖子擦了眼泪,传令下去。 …… 片刻后,三皇子等人走了进来。 此次,所有皇子妃都被留在了外面,便是昌平公主,也未能进来。 几位阁老也进了寝室,一起跪在了床榻边。 这几年来,建文帝的龙体衰败众人都看在眼底。只是,这一日来得还是太过突然。收到噩耗的时候,几位阁老都是一路哭着进的宫。 此时,陆阁老双目通红,李阁老满面泪痕,方阁老颜阁老赵阁老更是泣不成声,满面悲戚。 建文帝已无力再起身了,声音也渐渐微弱:“诸位爱卿,朕即将归天。临去前,朕有诸事放心不下,皆要托付你们。” “朕的后事,一切从简。停灵四十九日下葬后,便请新帝登基。尔等皆是朕最器重信任之人,是大齐肱骨之臣。日后,你们要尽心尽力辅佐新帝,打理朝政。方不负朕对你们的厚望!” 陆阁老哽咽着应道:“老臣一定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李阁老等人也一并应道:“老臣谨遵皇上旨意。” 建文帝又继续宣遗旨:“朕死后,令莲香殉葬,淑妃也一并殉葬!” 众人皆是一惊。 区区一个美人殉葬也就罢了,淑妃可是当今储君生母,日后亦有资格为一宫太后。建文帝竟要赐死淑妃? 三皇子更是不敢置信,冲口而出道:“父皇为何要母妃的性命!她是儿臣生母啊!” 建文帝似未听见三皇子在说什么,只对几位阁老道:“这是朕的遗旨,内阁拟旨,待朕闭眼,便昭告天下。” 然后,深深看了满面泪痕的俞皇后一眼,闭上了眼睛。 …… 正文 第六百五十六章 遗旨 子时三刻,建文帝驾崩归天! 当当当当! 宫中响起了丧钟声。 很快,丧钟声传至宫外,延绵不绝。整个京城,都被丧钟声惊醒。不知何处传来百姓的哭声。 建文帝在政十六年,也算得上一代明君。此时骤然驾崩,便如天忽然塌了一般。夜半被惊醒的百姓痛哭的不在少数,官员们更是恸哭不已。 其中,自然也有暗暗窃喜之人。 建文帝死后,三皇子很快就能即位。身为三皇子一派的官员们,早已巴望着这一日到来。原本备受排挤的官员们,此时是真的伤心。 以后在朝中的日子,怕是更难熬更难过了。 躺在慈宁宫里不得动弹的李太后,也听到了丧钟声。一双眼睛赤红,泪水不停滑落,口中嚯嚯胡乱喊着,几欲疯狂! 她要去见儿子最后一面! 快来人!快些来人,将她抬去椒房殿! 她要见建文帝啊! 无人能听清李太后想说什么,也无人关心她的丧子之痛。 一直守在李太后身边的赵太医,暗暗松了一口气。 皇上一死,宫中便彻底成了俞皇后的天下。至于即将登基的新帝,没有数年,根本坐不稳龙椅。 他早已巴上了俞皇后这棵大树,自然希望这棵大树权柄参天。 …… 天亮之时,宫中人人身着缟素,满目皆白。 天子驾崩,需停灵七七四十九日。停灵之处,设在移清殿。京中六品以上的官员,全数进宫跪灵。 后宫和三品以上的诰命女眷哭灵,则在椒房殿的偏殿里。 俞皇后伤心过度,哭昏了一回。 好在有昌平公主在一旁协助,礼部官员也全部进宫操持打点丧仪,并未出什么差错。 俞皇后不能主事,理应由太子妃萧语晗理事。只是,俞皇后提都未提萧语晗,昌平公主在宫中横行数年,携着俞皇后之威,无人敢不听令。 萧语晗也默默认了这样的安排,和妯娌几个跪在一处哭灵。 尹潇潇和谢明曦都在萧语晗身侧,哭灵之时,不便说话。一日过来,众人跪得腰酸背痛,双腿发麻。 别人也就罢了,谢明曦还有七八日才出月子。偏偏赶上了建文帝驾崩,也只能在宫中待着哭灵了。 天黑时,众女眷才得以稍歇息片刻。也有些简单的素食裹腹。 这等时候,有一口温热的吃食已算不错,也别想挑剔口味如何了。 谢明曦跪了一整日,饥肠辘辘,吃着馒头也觉美味。遗憾的是,馒头也只发了一个,就着一杯热水,稍稍止了饥饿。 最多休息一炷香时辰,还得继续去跪灵。 灵堂内外都安静无声,便是要说话,也得竭力压低声音。 “萧姐姐,”尹潇潇悄然握住萧语晗的手,两人的手都是一片冰凉:“淑妃娘娘……此事你可知晓?” 萧语晗焉能不知? 就连三皇子在建文帝临终前失态的叫嚷,她也知道了。 她能作何反应?能说什么? 三皇子再蠢,也是她的丈夫。她必须和三皇子站在同一阵营。 萧语晗略一点头。 一旁的谢明曦,低声轻语:“殿下一时想不开,三皇嫂多劝着一些。” 可不是想不开吗? 建文帝遗旨,谁人都不能违抗。 淑妃得知此事后,如惊天霹雳一般,当场便晕厥过去。结果,被太医施针救醒,依旧灰败着脸来跪灵。待四十九日后,建文帝下葬当日,便是淑妃殒命归天之时。 淑妃不得不认命。 三皇子再愤怒再不甘,也无可奈何。 萧语晗目中闪过一丝无奈的苦涩,轻声道:“多谢你们劝慰。我心中有数,定会劝着殿下。” 尹潇潇也不知该怎么安慰萧语晗了,轻拍萧语晗的手背。 短短几句交谈后,众皇子妃继续去跪灵。 …… 公公死了,身为儿媳的,再伤心也伤心不到哪儿去。 对一众皇子来说,却又自不同。建文帝是他们的父亲,对每一个儿子都算得上疼爱。父亲死了,再凉薄的儿子,也没有不伤心之理。 冷淡寡情的四皇子,也哭肿了一双眼。 盛鸿曾对建文帝有诸多不满。只是,人死如灯灭,到了这一刻,所有的怨恨不满俱都烟消云散,余下的,唯有黯然唏嘘。 三皇子也一样哭得伤心至极。 只是,三皇子在建文帝离世前的那一声怒吼,已传得人尽皆知。所有来跪灵的官员们,看着三皇子背影的目光里,都暗暗含了一丝不满。 淑妃是储君生母没错。不过,生母和嫡母焉能相提并论。 建文帝为何在临死前要命淑妃殉葬?摆明了就是不信任三皇子,更不信任淑妃。 建文帝不舍让俞皇后做这个恶人,直接将淑妃殉葬之事列进遗旨。诸皇子和内阁众臣亲耳所闻,三皇子想不遵遗旨,也不可能。 在众官员看来,三皇子实在不智。尚未登基坐上龙椅,便差点落个忤逆先帝的不孝恶名。 …… 俞皇后费力地睁开眼。 耳畔响起芷兰的声音:“娘娘醒了!” 几位太医俱松了口气。 俞皇后在灵前哭得昏厥过去,抬回寝室施针急救,又喂了参汤。饶是如此,俞皇后也昏迷了两个时辰才醒。 “什么时辰了?”俞皇后哭了大半日,嗓子早已嘶哑,此时一张口,如巨石碾压过砂砾一般。 芷兰轻声答道:“回娘娘的话,现在是戌时了。娘娘一日未曾进食,奴婢这便让御膳房备些清淡的吃食送来……” “不用了。” 俞皇后张口打断芷兰:“扶本宫起身去灵堂。” 芷兰不敢多劝,和玉乔一左一右扶着俞皇后去了灵堂。 灵堂里外乌压压地跪满了人。 跪灵之时,不必行礼。众诰命女眷目送着身着缟素的俞皇后到了灵位前。 俞皇后缓缓跪下,以帕子掩面。 跪灵时,为了能顺利哭出泪水哭得真情真意,帕子上沾染了辛辣的姜汁。俞皇后没有用这样的帕子。 跪在灵前,想到建文帝,心中便如刀割,泪水蜂拥而出。 她以为自己早已心冷如铁,绝不再会为他落半点泪。 原来,她一直高估了自己。 正文 第六百五十七章 争权(一) 谢明曦注视着前方跪在灵前无声落泪的身影。 建文帝终于死了! 死在俞皇后悄无声息的布局中。 从此以后,俞皇后再无顾忌,可以权掌后宫,可以肆意争夺皇权……可是,此时的俞皇后,真得没有一点悔意吗? 建文帝确实纵情好色,对俞皇后的情意,也是真的。否则,也不会在临终前下遗旨,命淑妃殉葬了…… 正想着,胸前又有些发涨了。 谢明曦转头,冲萧语晗使了个眼色。 萧语晗微不可见地略一点头。 谢明曦这才悄然起身退下。 阿萝也被接进宫中。因年龄太小,还未满月,自然不能抱到灵堂来。谢明曦只得每隔一个时辰悄然溜出去片刻,给阿萝喂饱了肚子再回灵堂。 这等事,不宜声张。谢明曦只私下知会了萧语晗,若俞皇后问起,萧语晗也能帮着遮掩解释一二。 不止是阿萝,所有皇孙皇孙女都被接进宫中。 年龄稍大些的霁哥儿蓉姐儿在灵堂跪了半个时辰,才被领着去休息。尚未满周岁的芙姐儿也被抱进灵堂待了片刻。 霖哥儿和阿萝实在太小了,便未抱进灵堂里,穿着孝服,被各自安置椒房殿的厢房里。 …… 谢明曦推门而入。 阿萝正扯着嗓子哭闹,奶娘抱着阿萝急得满头是汗。见了谢明曦,奶娘才松口气。 阿萝人小胃口倒是不小,每隔一个时辰就要喝一次奶。饿起来的时候,时常扯着嗓子哭喊闹腾,哭声比隔壁的霖哥儿还要响亮些,可谓中气十足。 谢明曦快步上前,抱过阿萝,解开衣襟。 阿萝闭着眼睛往怀中钻,终于搜寻到了目标,咂进口中,津津有味地吮吸个不停。 谢明曦无声轻笑,伸手在阿萝软乎乎的小脸上捏了一捏:“阿萝,你要乖乖的听话,饿了也得耐心等一等。总这么哭闹,娘在跪灵时也不踏实安心。” 一旁的湘蕙从玉等人,俱都暗暗好笑。 阿萝这么小,哪里听得懂这些。 建文帝骤然离世,宫中内外俱是一片缟素,身在宫中,更得注意言行。万万不能随意说笑,便是想笑,也得忍着就是了。 阿萝很快吃饱了,砸吧砸吧小嘴,心满意足地睡着了。 谢明曦念念不舍地亲了亲阿萝的脸,将阿萝给了奶娘,这才起身走了出去。刚出屋子,尹潇潇便迎面来了。 尹潇潇无奈低语道:“我虽未亲自喂霖哥儿,心里也时时惦记。只恨不得一日溜出来七八回才好。” 可不是么? 做亲娘的,哪有不惦记自己孩子的道理? 只恨她们身为皇子妃,身份显赫,一举一动也格外惹眼。一溜出来,也难免落入人眼。 谢明曦低声道:“待上片刻再回去也无妨。” 尹潇潇点点头,快步进了屋子,抱起儿子狠狠亲了几口。 …… 这一个新年,众人俱都在宫中灵堂里度过。 男子俱在移清殿里跪灵,女眷都在椒房殿。白日哭灵,到了夜晚,也不能回屋子歇下。最多趁着夜半更深时裹着厚披风闭目睡上一会儿。 谢明曦和盛鸿,每日约定了时辰,到了晚间一起去探望阿萝时,才能相聚片刻。 盛鸿看着日渐清瘦的谢明曦,颇为心疼,低声道:“你每日要跪灵,还要喂奶。总吃馒头怎么能行!要不然,我悄悄去一趟御膳房,让人每日为你准备些鱼汤。” 谢明曦立刻阻止:“万万不可!” “守灵时本就不该沾荤腥。便是母后,每日也是馒头素菜,我何能例外。一旦被人察觉,便是现成的话柄。” 盛鸿皱着眉头:“谁会盯着这些?” 谢明曦淡淡道:“总有‘有心人’,不得不提防。” 见盛鸿沉着脸,谢明曦又放软了声音,轻声道:“我知道你心疼我。只是,父皇逝世没多久。我这个做儿媳的,便想着吃鱼吃肉,传出去总是不好听。” “别人不会顾虑到我还要喂养孩子,只会觉得我这个儿媳不孝不诚。连带着你这个七皇子,也会为人诟病。” “待父皇下葬新帝登基,我们便自请去藩地。到时候山高水远,无人管束,想怎么都行。现在还是谨慎仔细为上。” 谢明曦从不是胆小怯懦之人。只是,这等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别做这个“出头鸟”了。 盛鸿也知谢明曦的话有道理,无奈之下,只得点了点头。 盛鸿舒展手臂,将谢明曦和阿萝一并揽入怀中。 于他而言,便是揽住了整个世界。 …… 灵堂里总有些阴恻恻的。 时值寒冬腊月,天气严寒。青色玉石铺就的地面更是寒气逼人。灵堂里也未放置太过炭盆,身子稍弱的,要熬过七七四十九天跪灵都不是易事。 有资格进宫跪灵的诰命女眷,俱在三品以上,多是年过四五旬的老妇人。平日养尊处优,哪里经得住这般辛苦。 几乎每日都有跪着晕过去的。 俞皇后沉浸于伤痛之中,根本无暇顾及这些。昌平公主只得安排个章程,命宫女们将晕过去的女眷扶下去休息,喂些参汤之类。待醒过来,再回灵堂。 如此一来,“晕倒”之人日益增多。 昌平公主很快察觉不对劲,心中颇为愤怒,阴沉着脸要发脾气。 萧语晗忙低声劝慰:“皇姐稍安勿躁。连着跪灵多日,上了年岁的诰命夫人们不免疲累。她们想借着这等机会休息一二,也是人之常情。” 这种事,追究起来确实不体面。 只是,闹腾起来,也不那么值当。少不得要落一个“刻薄”的恶名。 倒不如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权当不知罢了。 萧语晗苦口婆心的劝慰,昌平公主根本听不进去,冷冷道:“父皇离世还未满一个月,一个个在灵堂里便耍弄起了心机。根本未将父皇放在眼里,也未将天家放在眼底。你能忍,我却是忍不得!” “今儿个,我便去看看,她们到底是真晕还是假晕!” 说完,昌平公主便起身离开灵堂。 萧语晗:“……” 正文 第六百五十八章 争权(二) 俞皇后安然未动,仿佛未听到昌平公主说的那番慷慨激昂的话,也不知昌平公主起身去寻人麻烦。 被狠狠扫了颜面的萧语晗,面色略略泛白,垂下头,心中泛起浓浓的无奈和苦涩。 她这个太子妃,自从住进宫中的那一日起,便处处受限举步维艰。 俞皇后执掌六宫,在宫中经营多年,势力之庞大,令人心惊。表面看来,俞皇后待她这个儿媳颇为不错,内里到底如何,也只有萧语晗自己清楚了。 所谓面甜心苦,不过如此。 建文帝骤然离世,对宫中情势影响,也极是深远。 这一个月来,俞皇后一心守灵,诸事不管不问。昌平公主主动接手了宫中诸事,她这个当朝太子妃,反倒成了摆设,也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 她不是想争权。 只是,情势已然如此。她一味的隐忍退让,并未换来俞皇后和昌平公主的善待。反倒一味相逼,将她这个太子妃生生逼成了泥塑木雕。 这般下去,便是三皇子登基为帝,她成了大齐皇后,也只是摆着好看罢了…… 尹潇潇和萧语晗最是交好,看到这等情形,心中气愤不过。悄然扯了扯萧语晗的衣袖,声音压得极低:“三皇嫂,你没事吧!” 萧语晗微不可见地摇摇头。 谢明曦没有多言,若有所思地看了萧语晗一眼。 萧语晗才学出众,性情却偏温软了一些。别说和俞皇后相比,便是在昌平公主面前,也低了一头。 妻以夫贵。 三皇子是储君,也将是新帝。昌平公主这个长公主再尊贵,也压不过新帝,更贵不过未来的大齐皇后。 萧语晗此时不争权,被压一头,日后想挺直腰杆,又谈何容易? 萧语晗似是察觉到了谢明曦的目光,转头看了过来,目中露出一抹无奈的苦笑。 …… 这一日守灵,注定了不会太平。 满心怒气的昌平公主去了专供诰命女眷们小憩的厢房。一推门,就见几位诰命女眷正在吃着点心喝着清茶闲话聊天,其中一个还在低声说笑。 昌平公主顿时气炸了! 昌平公主快步上前,用力掀翻了茶几。 茶几重重翻滚落地,茶碗和点心盘子皆随之落地,摔得粉碎,声响震天! 几个女眷先是一懵,旋即心中骇然。连连起身告罪:“请长公主息怒!妾身无状失仪,请长公主息怒!” 昌平公主没有息怒,冷笑着上前,猛地扇了一个女眷一耳光! 挨打的女眷,是之前说笑的那一个。很凑巧的正是萧家女眷,萧语晗的嫡亲婶娘宋氏。 宋氏被一记耳光扇得红了脸,也红了眼。 “今日,我打的就是你!”昌平公主冷冷道:“你进宫是为父皇哭灵,身为臣妇,竟装晕偷懒,在此吃喝谈笑,对父皇不敬,对天家不恭!别说打你一巴掌,便是将你杖毙,也无人敢说个不字。” 对先帝不敬,这等罪名,谁能承受得起? 满心愤怒的宋氏,不得不跪下认错求饶:“臣妇连着跪灵多日,颇为疲累,今日斗胆来歇息片刻,确实是臣妇的错。只是,臣妇对先帝敬仰有加,无半分不敬之心。还请长公主明鉴!” 和宋氏在一处说话的几个女眷,多是和萧家女眷交好之人,此时纷纷跪下,为宋氏说情。 “臣妇为宋氏作证,她确实无说笑之举。” “是啊!长公主怕是一时眼花看错了,宋氏满心悲戚,焉能笑得出来……” 昌平公主目光冷厉如箭,冰冷地令人心惊胆寒:“我还没到老眼昏花之龄。宋氏笑没笑,我岂会看错。再者,今日待在这儿的不止你们,还有不少宫女。只要仔细一问,便知究竟!我现在问你,你敢否和我去母后面前对质?敢否和我在父皇灵位前对质?” 那个替宋氏说情的女眷,被噎得哑口无言。 宋氏的面颊也愈发苍白,没了血色。 昌平公主显然有杀鸡儆猴之意。很不幸,她倒霉得成了那只即将被宰杀的鸡。 …… 一炷香后,送信的宫女去了灵堂。 当着众诰命女眷的面,当着一众皇子妃的面,送信宫女声音不高不低,正好令众人都听进耳中:“……宋夫人装晕后,偷吃偷喝,且低声说笑,对先帝毫无恭敬之心。” “公主殿下怒声诘问下,宋夫人无法抵赖,已经愧然认错。” “到底该如何发落,还请皇后娘娘示下。”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萧语晗。 萧语晗全身微微颤抖,目中闪过愤怒。 宋氏是她的婶娘,亦是萧家女眷中颇有头脸之人。若今日被重罚,萧家颜面大大受损,她这个太子妃的脸面,也一并被踩到了脚下。 现在想来,昌平公主今日之举,绝非一时冲动。分明是早有谋算。 不然,这么多女眷装晕休息,为何偏偏就逮着了宋氏? 情势所逼,已容不得她再姑息退让! “母后,”萧语晗按捺住心头的火气,稳稳张口:“事情到底如何,不能听信一面之词。宋氏是儿媳的婶娘,儿媳深知她的脾气,绝不会做出这等失仪的举动。儿媳愿陪母后一起前去看个究竟!待查明事情原委,再处置也不迟。” 俞皇后在芷兰玉乔的搀扶下起身转身。 短短一个月,俞皇后额上眼角多了不少皱纹,头上也有了几许白发,看着苍老疲惫又憔悴。 那双眼眸,依然冷静凌厉。 俞皇后淡淡扫了义正言辞的萧语晗一眼:“太子妃既这么说了,便和本宫一同前去。” 萧语晗恭敬应是,在宫女的搀扶下起身。 尹潇潇迅速看了谢明曦一眼。 怎么办? 我们是不是也该跟着去凑热闹……是看个究竟? 谢明曦眸光微闪,尚未做出应对,一旁的李湘如已站起身来,恭敬说道:“儿媳也愿一同前往。” 赵长卿也站起身来:“是非曲直,确实该有个定论。儿媳也愿前去。” 得了,也不必再说了。都去就是了。 谢明曦和尹潇潇对视一眼。一并站起身来。 正文 第六百五十九章 争权(三) 这一场热闹,也不是谁都有资格看的。 除了俞皇后和一众皇子妃外,最终厚颜跟着一同前去的,只有寥寥几人。其中,有临江王妃河间王妃,还有几位阁老夫人。 萧夫人放心不下弟媳,更放心不下萧语晗,也厚着脸皮自动请缨跟在了众人身后。 建文帝若地下有知,也不知心里会是何等滋味。 他尸骨未寒还未下葬,妻子女儿儿媳们便开始勾心斗角争夺宫中大权了。 谢明曦步履不疾不徐,既未冒进上前,也未刻意坠后。正好维持一个能看清所有人又不会被波及的位置。 宋氏还跪在地上,另外几个女眷,也都跪着。 满面怒火神色阴沉的昌平公主,在见到以俞皇后为首的浩浩荡荡的一群人时,竟红着眼圈哭出了声:“母后,你总算来了!” “这个宋氏,对父皇不敬,在此谈天说笑。人证俱在,她却不肯认罪。无非是欺辱我年轻。” “现在母后总算来了,看她还敢否狡辩!母后一定要重重罚她,以慰父皇在天之灵。” 竟像受尽了委屈的少女一般,哭着伏进了俞皇后的怀中。 谢明曦略一挑眉。 往日只觉昌平公主略显骄傲刚强,没想到,演技也这般高明。这一哭一告状,堪称高明之极。既抹黑了宋氏,又巧妙地化解了之前过于霸道跋扈的举动。 果然是有备而来! 看来,今日萧家定然吃个闷亏了。 俞皇后目中闪过心疼之色,目光再掠到宋氏脸上,便化作了怒焰。 宋氏能抵挡得住昌平公主的怒火,在俞皇后的盛怒之下,却心中发寒,没有勇气对视,垂下了头。 萧语晗暗道不妙,略略上前一步,轻声道:“三婶娘,皇姐刚才所言可属实?母后最是宽宏大度,绝不会肆意污蔑任何人,也不会在无确实证据的情况下冤枉了你。你有什么冤屈,不妨道来。母后定会为你做主!” 应对得极为得体! 谢明曦心里却暗暗摇头。 俞皇后母女费心营造这等有利情势,就是要落萧家颜面,顺带踩一踩东宫。怎么会因为萧语晗轻飘飘的几句话便退缩? 果然,萧语晗话音刚落,俞皇后便冷然道:“本宫有目能视,有耳能听,尚未到老糊涂的时候。萧氏,你先退至一旁。待本宫处置不了了,再问过你的心意。” 萧语晗涨红了脸,忙躬身道:“儿媳不敢。” 别说谢明曦,便是尹潇潇也看出了不对劲,忍不住皱了皱眉。 这等时候,要么一刚到底,和俞皇后昌平公主明打明地争一回。被孝字一压,就退让三舍。接下来还有何底气争锋? 李湘如幸灾乐祸地瞥了满面潮红的萧语晗一眼。 赵长卿便圆滑多了,主动上前握住萧语晗的手,轻声道:“三皇嫂勿急,母后定会秉公处置此事。” 谢明曦心中哂然。 做人最忌墙头草两边倒。赵长卿态度暧昧立场不明,可不是什么好事。 至于谢明曦自己,自然清楚此时的萧语晗绝不是俞皇后对手。不过,她并无插手此事的打算。宫中争权,和她无关。 袖手旁观,冷眼看热闹便是了。 …… 俞皇后执掌中宫多年,积威甚深,气场强大。一张口,便掌控住全局。 先震慑住太子妃萧语晗,紧接着张口询问宫女,再然后,不紧不慢地一一问跪在面前的诰命女眷。 在那双冷凝锐利的凤目逼视下,终于有人抵挡不住松了口,战战兢兢地张口承认:“……回娘娘的话,宋氏之前确实低声说笑了一回。说皇上是因纵情女色而离世,也算得上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风流了。” 此言一出,众人面色皆是一变。 萧语晗呼吸一窒,不敢置信地看着宋氏。 宋氏真是胆大包天!竟敢说这等大逆不道之言! 宋氏面色惨然,跪都跪不住了,期期艾艾地为自己辩驳:“臣妇没说过这些……臣妇岂敢对先帝不敬……” 俞皇后面如寒霜,目光如刀,一寸寸地刮过宋氏的脸孔:“好一个宋氏!谁给你的胆量,竟敢在私下枉议先帝!” “这等话,若不是你亲自说出口,谁敢肆意编排!” 然后,冰冷的目光一一掠过其余几个诰命女眷:“本宫再给你们最后一次机会,说出实情。否则,本宫连你们一并问罪惩处!” 连问罪惩处四个字都说出口了!可见俞皇后是何等震怒! 几个女眷虽和宋氏交好,也未到性命相交的地步。眼看着宋氏即将倒大霉了,谁也不敢再为宋氏兜着了,一个个磕头告饶:“娘娘恕罪!这些话,宋氏确实说了。臣妇不该为宋氏遮掩。” “娘娘开恩!臣妇再也不敢了!” “臣妇也不该为她说谎,请娘娘从轻发落!” 宋氏已瘫软在地。 说笑是一回事,私下非议建文帝的死因,可就是另一回事了。只凭着这两句话,俞皇后已有足够的理由处置发落她了。 萧语晗心中也是一片冰凉。 今日宋氏在劫难逃。东宫颜面,也将荡然无存。 …… 谁也没料到,此时会有人站出来为宋氏说情。 谁也没想到,这个说情的人会是一直如置身事外的谢明曦。 “母后息怒,”谢明曦上前一步,张口说道:“宋氏所言,确实不妥。只是,父皇尸骨还在灵堂,尚未安葬。此时大动干戈,对父皇未免有所不敬。” “再者,此等非议揣度之言,委实不堪入耳。一旦传出去,岂不是人尽皆知?” “父皇一世英名,岂能背负这等不堪名声?” “所以,儿媳斗胆,请母后将此事压下。切勿传出去,也免得损了皇家体面。” 说完,谢明曦略略躬身一礼。 俞皇后目中怒气稍敛,定定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不管谢明曦是何用意,至少,有一句话说到了她的心坎上。 区区一个宋氏,死活都无妨。可是,打老鼠不能伤了玉瓶。建文帝已死,她绝不容任何人污损了建文帝的身后名。 …… 正文 第六百六十章 逢源(一) 论揣度人心,无人能及谢明曦。 建文帝有千般不是万般可恨,到底已经死了。令人恨之欲狂的一切渐渐淡去,留在俞皇后心底的,是建文帝的深情。 再者,俞皇后对建文帝也存了愧疚之情。自会护着建文帝的“清白”身后名。 她此时挺身而出,既顺了俞皇后的心意,又能卖未来皇后萧语晗及其萧家一个人情。正是一举两得! 果然,萧语晗感激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果然,俞皇后在片刻间,便做出决定:“宋氏在跪灵期间说笑无忌,对先帝不敬,杖责三十,撵出宫中。” “其余众女眷,自行掌嘴二十,以儆效尤。” “今日发生之事,任何人不得外传。外间若有半字风声……” 说到这儿,俞皇后顿了一顿,冷凝的凤目淡淡扫过众女眷的脸孔,语气中透露出丝丝冷厉的肃杀:“到时候,谁也保不住你们的性命。” 众女眷哆嗦着跪下谢恩。 便是宋氏,此时也暗暗长松一口气。虽说挨板子被撵出宫颇为丢脸,不过,丢脸总比丢命来得强。 昌平公主满心不忿,站直身体,急切低语:“母后,这个宋氏辱及父皇声名,焉能这般轻松地饶过她……。” 她费劲心思,才设下这一局。要的是宋氏的命,要的是萧家颜面扫地,要的是东宫颜面全无。 母后为何忽然心慈手软? 俞皇后目光一扫,看了昌平公主一眼。 昌平公主抿紧嘴角,将所有的不情愿和愤怒咽了下去。阴沉的目光掠过谢明曦的脸孔。 …… 宋氏被拖出去打了三十板子,之后被送回萧家。 另几个女眷,各自掌嘴二十,将脸扇得一片红肿,沉默颓然地回了灵堂。一众诰命女眷看在眼底,心中骇然惊惧还来不及,无人敢多嘴多问。 一场风波,就此化为无形。 只是,平静表象下的激流却涌动不息,令人心惊。 当晚,俞皇后疲累过度,暂退出灵堂,回了寝室休息。 昌平公主放心不下俞皇后,本想跟着一同走。眼角余光瞄到萧语晗,顿时又改了主意,忽地说道:“三弟妹,母后这几日操心劳神,疲累不堪,独自回寝室,实在令人放心不下。我在此跪灵,三弟妹去陪一陪母后如何?” 说是商议,语气却如吩咐无异。 她若这般应了,日后在宫中还有何地位可言? 萧语晗憋了半日的闷气,也到了顶点。淡淡应道:“母后想见之人,必是皇姐无疑。皇姐放心不下母后,只管去陪母后。我留在灵堂里便是。” 昌平公主:“……” 好一个萧语晗! 这是自恃要坐凤椅了,语气态度俱比往日强硬多了! 昌平公主冷冷地看了过来。 萧语晗跪着挺直腰杆,冷然回视。 灵堂外不知何处吹来一阵寒风,丝丝寒气从门外涌了进来。 烛火晃动不息,明暗不定。昌平公主妩媚明艳的脸孔一片冷肃,萧语晗温柔秀雅的面颊上也落下了一片阴影。 跪灵的诰命女眷们,忍不住抬眼,看着这令人心惊的对峙。 一个是背靠俞皇后的大齐长公主,一个是大齐太子妃。这是宫中权利之争,亦是新旧势力的角逐。 赵长卿目光转了转,默不出声。 李湘如心中冷笑不已。 当日三皇子和四皇子争储时,俞皇后昌平公主母女处处抬举萧语晗。现在又是如何?还不是狗咬狗? “皇姐到底年长数岁。”李湘如适时张口“打圆场”:“三皇嫂便听皇姐的,去寝室陪一陪母后吧!这亦是三皇嫂的一片孝心。” 这是唯恐天下不乱! 尹潇潇心中颇为不满,张口便道:“要表孝心,为何定要三皇嫂前去?我去便是了。” 说完,便站起身来。 便是昌平公主,此时也说不出“你去做什么”之类的话来。眼睁睁地看着尹潇潇往外走,心里气得直冒火。 谢明曦原本趁着跪灵时低头闭目假寐,被昌平公主这一闹腾,也没了睡意。索性一并抬头看热闹。 尹潇潇尚未走出灵堂,一身缟素的女官芷兰迈步而入,恭敬一礼:“皇后娘娘有令,请七皇子妃前去寝室。” 众人:“……” 得了,谁也别争了。谁都得听俞皇后的! 尹潇潇略有些讪讪地回转,在萧语晗的身边跪下。 谢明曦心里也有些诧异,却未流露出来,神色安然地起身。谁也无法从她的面上窥出半分异样。 众人目送谢明曦的身影出了灵堂,然后各自转头,趁着转头之际,少不得要眉来眼去一番。 真是奇怪,为何俞皇后单单召七皇子妃前去? 可不是么?要么昌平公主,要么太子妃,再不济,还有二皇子妃等人排在前面。怎么也轮不到七皇子妃吧! …… 谢明曦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寝室。 俞皇后闭目躺在床榻上。 “儿媳见过母后。”谢明曦走到床榻六尺之外,不再向前,裣衽行了一礼。 俞皇后恍若未闻。 谢明曦维持行礼姿势片刻,便站直了身子,一脸关切地询问:“母后召儿媳前来,不知是为了何事?” 俞皇后睁开眼,自床榻上坐直了身子,不无讥讽地扯动嘴角:“几个儿媳中,你最善解人意,也最擅揣度本宫心思。不如你现在便来猜一猜,本宫召你前来,到底是为何事?” 呵呵! 能有什么事? 还不是因为她替宋氏说情,替萧语晗挽回颜面,俞皇后心中不快,便来寻衅找茬了。 谢明曦一脸恳切地应道:“儿媳愚钝,岂敢枉自揣度母后心意。” 俞皇后冷笑一声:“你也太自谦了。你若愚钝,天底下也没有聪明人了。” 平日里故意装低调,一出手便又快又准。比起萧语晗李湘如等人厉害多了。便是昌平公主,在城府和心计上也有所不及。 如果谢明曦全力相助萧语晗……无疑会是一大助力,亦会是她的眼中钉。 谢明曦既谦逊又诚恳地继续应道:“母后盛赞,儿媳只得愧然领受了。” 俞皇后:“……”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一章 逢源(二) 好一个厚颜无耻的谢明曦! 好一个滑不丢手心黑脸厚的七皇子妃! 俞皇后被气得笑了出来:“往日,本宫真是小看你了。今日方知,你还有这等死不认账的能耐!” 在宫中混嘛,脸皮不厚怎么能行。 谢明曦一脸无辜地回视:“儿媳说话行事,处处以母后为先,从无不恭不敬之处。母后夸赞儿媳,儿媳心中颇觉受宠若惊。” “什么死不认账,儿媳委实不敢当。” 俞皇后略有些不耐地轻哼一声:“罢了!这里又无旁人,不必兜来绕去。” “今日若不是你张口为宋氏求情,本宫绝不容她活着出宫。萧家颜面,在本宫眼中,可有可无。” 俞皇后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看了过来:“至于七皇子府的颜面,便要看你这个七皇子妃如何行事了。” 身为中宫皇后多年,这一招敲山震虎意在言外,俞皇后用来颇为顺手。 谢明曦神色自若地接了话茬:“儿媳今日是顾忌父皇身后名,才冒然张口。并无为宋氏说情之意,更无向三皇嫂示好之意。” “儿媳和殿下对京中也无眷念之意。待父皇安葬新帝登基,殿下便会上奏折自请就藩。还望母后能成全。” 你们要争要斗,是你们的事。我们不想掺和,也不会掺和。 俞皇后眼眸微眯,凤目中满是省视:“七皇子真有就藩之意?” 身为皇子,怎么肯离开权利中心,去偏远山地就藩? 以谢明曦的能耐手腕,又怎么甘心退出权利之争,拱手让出崭露头角的好机会? 谢明曦毫不畏怯地回视,神色淡淡:“甲之砒霜,乙之蜜糖。人各有志,殿下并无雄心壮志,只愿偏安一隅。我也从不眷念不属于我的东西!” 轻飘飘的几句话,当然无法说服城府颇深疑心颇重的俞皇后。 俞皇后淡淡道:“本宫只望你言行如一。否则,便是娴之再怒再气,本宫也不会饶过你。” “母后提起师父,儿媳正有一事要向母后禀明。”谢明曦轻声道:“师父有意随我们一同去蜀地。还请母后一并首肯放行!” 俞皇后:“……” 俞皇后一脸惊愕,绝非作伪,脱口而出道:“这怎么可能!娴之生于京城,长于京城,亲人好友都在京城。还有莲池书院……她怎么肯离开京城?” 谢明曦泰然应道:“师父一直以未曾出京远游为憾事。蜀地山清水秀,景色绝佳。师父颇有前往之意,至于莲池书院,师父也早有安排定计。唯一不舍的,便是母后了。” 俞皇后:“……” 呸! 自己要走就走,还想将她唯一的知交好友也一并拐走,委实可恨可恼! 俞皇后黑着脸,也没心思再挑刺找茬了:“此事容后再议。待本宫问过娴之再说。” 谢明曦一脸从容自若:“是。” 真是越看越糟心。 俞皇后挥挥手:“罢了,你先退下。” …… 谢明曦神色从容地回了灵堂。 落在她脸上的目光一道接着一道,有探询有好奇,有幸灾乐祸,也不乏关切。谢明曦统统视若未见,回了原来的位置跪下。 昌平公主不善的目光扫了过来:“母后召你前去,是为了何事?” 昌平公主原本对谢明曦印象颇佳。经过白日宋氏之事,认定了谢明曦已站到了萧语晗的阵营,看谢明曦便百般不顺眼了。 谢明曦随口应道:“也没什么要紧事。就是母后忧心皇姐脾气急躁,和三皇嫂会闹口角。特意叫我过去询问一番,还特意叮嘱我,要劝皇姐心平气和,以和为贵。” 昌平公主:“……” 早就听闻谢明曦利舌如刀,今日算是彻底领教了。 当着众人的面,昌平公主再气再怒,也不能翻脸。这口闷气,只得咽下。默默在心里又记了谢明曦一笔。 萧语晗心中一阵暖意,冲谢明曦眨眨眼,以示谢意。 谢明曦回以眨眼。 曾为同窗时,夫子授课,她们时常眨眼传意。 熟悉的小动作一入眼,尹潇潇也来了兴致,冲谢明曦连着眨了数次眼。 谢明曦:“……” 真当自己是她肚子里的蛔虫不成?! …… 椒房殿里发生的事,自然瞒不过众人。 宋氏挨了三十板子,一条命生生去了半条,之后被宫女送回萧家。萧家颜面扫地。 收到了消息的萧尚书,气得面色铁青,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心中暗骂不已。 这个弟媳宋氏,平日里就好多嘴多舌。进宫也不老实消停,竟敢肆意枉言先帝……被打死都不冤!白白连累得萧家成了笑柄!更连累了太子妃萧语晗。 在萧尚书心中,女儿自然比弟媳重要得多。 更何况,三皇子即将为新帝,萧语晗将是大齐新后。当年式微的俞家,凭借着俞皇后之势崛起,这些年来一直稳居京城第一名门之位。 以后,便该轮到萧家了。 只是,这个“以后”到底要多久,谁也说不准。羽翼未丰之前,该低调还是得低调一点。这个宋氏,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萧尚书憋足了一股闷气,索性也“晕厥”了一回。 三皇子等人消息更是灵通,陆续得知椒房殿里的动静。 三皇子心中满是怒意。 淑妃殉葬之事,已令他怒不可遏。俞皇后昌平公主有意寻衅刁难萧语晗,更令他颜面无光。 他这个储君,大概是大齐历代储君里最窝囊的一个了。 忍! 他一定要忍! 总能忍到羽翼丰满的那一日! 哼!俞皇后!昌平公主!她们再厉害,也是女子,只能被囿于后宫。大齐天下,终将会是他的天下。总有一日,他会凌驾于众人之上,执掌至高无上的皇权。无需再受半分闲气,无人看任何人的脸色。 总有一天,他要让她们母女匍匐在他脚下! 三皇子阴冷的目光掠过跪在身侧的驸马顾清。 顾清心中满是无奈,索性一直垂着头。 盛鸿默默算着时间,临近子时,悄然溜出灵堂,去了椒房殿。 谢明曦已喂饱了阿萝,正在等他。 正文 第六百六十二章 夜话 盛鸿先抱过吃饱喝足舔着小嘴的女儿,爱怜地亲了一亲:“宝贝阿萝,爹一天都没见你了,快让爹亲上一口。” 数日未曾刮过脸了,盛鸿的唇边冒出了些许胡茬,戳痛了阿萝嫩呼呼的小脸。 阿萝扯着嗓子哭了起来。 谢明曦瞪了盛鸿一眼,将阿萝重新抱入怀中,轻轻拍哄。阿萝嗅着熟悉的气息,小鼻子一抽一抽,哭得煞是可怜。 “也不瞧瞧自己满脸的胡茬,”谢明曦白了盛鸿一眼,轻声嗔道:“把阿萝都弄疼了!” 盛鸿一脸无辜:“我特意放轻放柔了动作,哪知道阿萝的皮肤这般细嫩。”阿萝的小脸已红了一片。他也心疼得很。 谢明曦哄了片刻,阿萝才消停。 夫妻两人这才有闲心低声细语。 “你不是不想插手宫中权利争斗吗?”盛鸿低声问道:“为何今日忽然出言相助宋氏?我听闻母后今晚召你至寝室,是不是出言刁难你了?”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我一开始确实打算袖手旁观。只是,宋氏若真得死在宫中,事情闹腾开来,对三皇嫂大大不利。” “对我们而言,她们争斗得越凶越好,如此一来,便无人顾得上寻你我的麻烦。三皇嫂明显居于劣势,我便出手帮上一帮。” “反之,若母后和皇姐不济了,我便出手助她们一把。” “总之,让她们保持不相上下的争斗之势。直至我们安然离开京城前往藩地的一日。” “这也算是我们左右逢源了!” 盛鸿:“……” 他到今天才知道,原来还有这样的左右逢源! 盛鸿以复杂难言的目光看着谢明曦,半晌才叹道:“明曦,我真为你的敌人心惊胆战。” 谢明曦无声轻笑,凑过去,吻了吻盛鸿的唇角:“别担心。我从未将这份心计用在你身上。” 事实上,她生平从未对一个人这般好过。 不管盛鸿是“六公主”,还是七皇子,她对他都是特别的。 想及此,盛鸿心里溢满了骄傲和喜悦之情。他靠着她的头,低声道:“明曦,我不信什么山盟海誓。我也从未向你立过什么誓言。” “未来的数十年,我会用实际行动向你证明。我盛鸿,此生此世只爱你谢明曦!” “不管到了何时何地,到了何种境地,这份心意,永无更改。” 说完,深深一吻。 …… 过了片刻,盛鸿无奈地抬起头,俊脸上满是红潮,一双眼睛亮得惊人。口中不满地嘀咕:“我已经忍了半年,现在还得继续忍下去。再这般下去,我就真的快清心寡欲做和尚了。” 谢明曦呼吸有些急促,脸颊上红晕深深。 听了盛鸿这番话,谢明曦忍不住笑了起来:“父皇去世,你得守孝三年……” 盛鸿听得头大如斗:“不是吧!还真得三年不能同房?” 这怎么可能嘛! 是个男人都忍不住啊! 谢明曦都逗得轻笑连连:“也没那么夸张。只是,守孝期间,万万不可有孕。” 盛鸿松了口气,接了话茬:“这还差不多。明曦,我已经想过了。我有你有阿萝,此生已经无憾。别说这三年内,过了这三年,我也不要任何孩子了。我们有一个阿萝,就已经足够了。” 谢明曦:“……” 这不是盛鸿第一次说这样的话。 当日她生了阿萝之后,筋疲力尽。盛鸿就曾说过再不要孩子了。之后也曾说过一两回。 谢明曦一直以为盛鸿是在说笑,直至此刻。看着盛鸿深幽又认真的眼眸,才霍然惊觉,他说的都是真的。 他不要别的孩子了。 有女儿阿萝,足矣! 谢明曦眼角忽地发酸发涨,声音有些晦涩:“盛鸿,你真的不想要子嗣吗?” 怎么可能……世间男子,谁不重子嗣?谁不更喜儿子? 便如建文帝,当年对俞皇后情深意重,到后来,还不是一个嫔妃接着一个嫔妃纳进宫?有了二皇子三皇子还不满意,之后又有了四皇子五皇子七皇子…… 盛鸿现在这么说,日后焉能不后悔? 盛鸿理所当然地应道:“阿萝承袭了我的血脉,就是我的子嗣。” “明曦,我今日和你说的话,都是认真的。我知道你不信我,没关系,总有一天,你会看清我的心意……说得好好的,你怎么哭了!” 谢明曦一落泪,盛鸿顿时手足无措,笨拙地伸手为谢明曦拭泪:“你别哭了。你不想听,我不说就是了。” 好在谢明曦素来自制,掉了几滴眼泪,很快便冷静下来。 谢明曦凝视着盛鸿,缓缓说道:“盛鸿,我心如你心。你不负我,我亦永不负你。” 盛鸿咧嘴而笑,凑过头,在谢明曦的唇上重重一吻。 …… 子时一刻,谢明曦悄然回了灵堂。 到了夜晚,也没人再跪着了。一个个或坐着或倚着,身上多裹着厚披风,闭上眼悄然睡去。 萧语晗一直未睡,待谢明曦回来后,才轻声道:“七弟妹,你靠过来。” 谢明曦嗯了一声,和萧语晗并肩而坐,两人头略略靠到一起。 夜深人静,灵堂内外一片安宁。稍微有些动静,便会引来众人惊觉。一个个看似闭目睡去,实则不知有多少人竖长耳朵聆听。 太子妃和七皇子妃要说什么? 可惜,她们耳朵竖得再长,也听不到只字片语。 太子妃萧语晗,只招呼七皇子妃靠过去,之后,便再无言语。 或许是真得太过疲累,睡着了吧! 昌平公主瞥了一眼过来,心中冷哼一声,也闭目入眠。 建文帝猝然离世,众人皆悲恸不已。她这个女儿,自然也为父亲的逝世而痛苦难当。只是,如今守灵已有月余,再多的悲痛泪水,也有流尽之时。 此时,她的心思皆放在了宫中争权上。 建文帝在世时,她是最受宠爱的长公主,凌驾众人之上。 如今,建文帝已离世,还有母后在。她也依然是这世间最尊贵最骄傲的长公主,无人能压过她一头。 大齐未来的皇后萧语晗,也不能例外!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三章 殉葬(一) 灵堂设了七七四十九日,众人跪灵也整整跪了四十九日。一个个俱都熬得面黄肌瘦形容狼狈不堪。 总算熬到建文帝下葬这一日,众人心里的悲戚早已散得差不多了,面上还得强行挤出哀伤痛苦的神情。 三皇子更是形容憔悴不堪,连着几夜未曾合眼,一张温和俊朗的脸孔满是晦暗,眼睛里布满血丝。乍一看,竟有些吓人。 三皇子到底为何这般憔悴黯然,原因大家伙都很清楚。 这一日,淑妃将一同殉葬! 这等剜心之锥痛,三皇子如何能承受? 此时的三皇子,恨不得众人皆忘了建文帝那一道遗旨。 他将是大齐新帝,或许,几位阁老也不愿正面激怒了他。轻飘飘地将此事“遗忘”,留淑妃一条性命也未可知…… 三皇子的美梦,很快就被无情的现实击得粉碎。 大齐首辅陆阁老和次辅李阁老,一并上前,拱手道:“太子殿下,今日是先帝下葬之日。也该请淑妃娘娘和莲香美人一并去地下伺候先帝了。” 有资格在灵堂里跪灵的,俱是朝中重臣。此时,一个个沉默而立,没一个人张口谏言要留淑妃一命。 三皇子心底一片冰凉,身体晃了一晃。 万幸盛鸿就站在三皇子身侧,及时扶了三皇子一把,也免了三皇子当众摔倒出丑。 三皇子还未彻底死心,目光在众人的脸上扫了一圈。先是落在翰林院俞掌院的脸上。 俞掌院今年已近六旬,发须皆白,却自有儒雅气度。身为俞皇后的父亲,俞掌院并不张扬,平日颇为低调。 淑妃亦是俞氏女,是俞掌院嫡亲的侄女。这等时候,俞掌院若肯张口求情,俞皇后或者会网开一面,留淑妃性命。 “俞掌院,”三皇子声音发颤,带着些许希冀:“淑妃进宫数年,一直安分守己伺候父皇,没有功劳亦有苦劳……” 俞掌院眉头紧皱,无奈叹道:“殿下之意,老臣都明白。只是,这是先帝遗旨,谁敢不遵?” 便是三皇子自己,也绝不敢落一个忤逆不孝的声名! 这一场储君之争中,俞家已是最大赢家。此时焉肯蹚这趟浑水! 三皇子心直直往下沉,又看向岳父萧尚书。 萧尚书想不张口也不行了:“先帝临终前依旧惦记淑妃娘娘,可见先帝对娘娘之厚爱。今日娘娘有幸殉葬,到地下伺候先帝。殿下应该为娘娘高兴才是。” 对萧家来说,只要萧语晗能安然坐上凤椅便可! 淑妃是死是活,也没那么要紧。 三皇子面无血色,将最后的希望放在了临江王身上。 淮南王府一蹶不振,淮南王躺在床榻上和活死人无异。临江王俨然成了宗室皇亲之首。争储之时,临江王也一直不遗余力地支持三皇子。 临江王跪灵四十九日,被折腾得少了一大圈肥肉,面上皮肉松弛,说话倒是和往日一般直接:“殿下,这是先帝遗旨。我等可没这等胆量抗旨不从。殿下去求皇后娘娘,或许还有一线希望。” 三皇子咬咬牙,转头对盛鸿道:“七弟,你陪我一起去见母后。” 二皇子不喜说话,四皇子五皇子巴不得看他的热闹。到了关键时候,也唯有盛鸿妥帖可靠了。 盛鸿略一点头。 他并未给三皇子泼冷水。事情是明摆着的,淑妃之死,已成定局。三皇子去求俞皇后,也是无济于事。 三皇子坚持要去,他陪着去一趟便是。 谢明曦不是说过么?俞皇后母女和三皇子斗得越凶,对他们越有利嘛! …… 此时的淑妃,穿着一身白衣跪在灵堂里,枯瘦的脸颊已寻不到往日秀丽的痕迹。 她的面前,摆放着一个木盘,盘子里只放了一杯酒。这杯酒里,放了极品的鹤顶红,入喉即毒发身亡。 淑妃死死地盯着眼前的毒酒,目中闪过诸如痛苦悔恨不甘怨怼等等复杂的情绪。 她不甘心! 不甘心啊! 从生下三皇子的那一日起,她便知道自己的儿子将会成为大齐储君,登基为帝。她这个生母,也将取代俞皇后,成为世间最尊贵的女子,权掌六宫…… 她只猜中了前一半。 她的儿子,确实要做大齐皇帝了。而她,却要饮下毒酒命归黄泉。 她真的不甘心啊! 一身缟素的俞皇后,也比往日清瘦得多。昌平公主扶着俞皇后,赵长卿则扶着俞皇后另一侧的胳膊。 萧语晗反倒略略退后一些,和尹潇潇谢明曦并肩而立。李湘如无形中被排挤出了这个小团体,站得更远了一些。 “淑妃娘娘,”昌平公主冷冷道:“该上路了。” 淑妃用力咬着嘴唇,目中射出愤恨的火苗。一张口,声音嘶哑难听:“我要见我的儿子!” 见了又能如何?那个窝囊没用的三皇子,难道还敢违抗建文帝遗旨不成? 昌平公主目中闪过讥讽的冷笑,正要张口,三皇子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母妃!” 三皇子心痛如割,忘情地呼喊出声。然后,快步进了灵堂,跪倒在俞皇后面前,用力磕了三个响头:“求母后,饶母妃一命。日后,儿臣定会好生孝敬母后,唯母后之命是从。” 咚咚咚! 三声闷响后,三皇子没有停下,继续磕头:“儿臣求母后了。” 淑妃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倾泻而出。 盛鸿也快步进了灵堂,之后,二皇子四皇子五皇子也相继走了进来。三皇子不愿让兄弟们来看自己的热闹,奈何人人不愿错过这一幕。 谢明曦和盛鸿遥遥对视一眼。 谢明曦挑眉相询,盛鸿略有些无奈地耸耸肩。 夫妻两人眉目~传情一回,然后一起看向跪着磕头的三皇子。 说实话,储君做到这份上,也确实够惨的。 更惨的是,俞皇后没有半分动容。就这么淡淡地看着磕头告饶的三皇子,直至三皇子额头红肿,才张口道:“别磕头了。” “今日你便是跪在这儿不起,本宫也不能答应你。” “殉葬之事,是你父皇遗旨。本宫亦不能更改。否则,百年之后,本宫有何颜面去地下见你父皇?” 正文 第六百六十四章 殉葬(二) 建文帝这一死,似将俞皇后身上最后一丝柔软也带走了。 如今的俞皇后,冷凝而强硬,无坚不摧。 三皇子面色惨然,目中闪过怨毒之色:“母后,儿臣这般求你了。你为何还不肯应?到底要儿臣怎么做,母后才肯饶过母妃一命?” 俞皇后目光微凉,声音更凉:“不管你做什么,都改变不了淑妃的命运。” 俞皇后的目光掠过满目怨恨的淑妃,冷然道:“淑妃,你自己饮下毒酒吧!” 淑妃颤抖着伸出手,众目睽睽之下,那只手颤抖个不停。端起酒杯时,不慎洒了大半出来。 俞皇后毫无所动,淡淡吩咐:“来人,再端一杯酒来。” 话音刚落,芷兰已端了一杯新的毒酒进来。 “芷兰,伺候淑妃饮下杯中酒。” 芷兰应了一声,蹲下身子,将酒递至淑妃口边,用力捏着淑妃的下巴,将毒酒灌了进去。 淑妃被酒呛了一口,旋即,一股热流涌进喉咙。然后,胃里一阵灼热,剧烈的痛楚瞬间蔓延。 生命的最后一刻,淑妃已没了畏惧,张口嘶喊起来:“俞莲娘!你心狠手辣!你不得好死……” 俞皇后微不可见地嗤笑一声。 谁不得好死? 便是不得好死,也是淑妃先死! 这么多年来,淑妃一直表现得恭敬安分。真当自己是傻瓜,没窥破她欲“借力上位”“过河拆桥”的野心不成? 皇后之位是她的!太后之位也是她的!这座皇宫,浸透了她一生的心血。她要牢牢掌控再手中,谁都休想夺走。 三皇子最好认清现实,乖乖低头。 否则,她能捧他坐上龙椅,亦能另捧他人,取而代之! …… 几个呼吸间,淑妃便毒发身亡,颓然倒地。 口中溢出黑血,看着分外可怖。 淑妃死不瞑目,一双眼睛依旧睁着,仿佛在看着众人。李湘如只觉全身发冷,胆子最大的尹潇潇,也是心中发寒。 谢明曦淡淡瞥了淑妃一眼,没什么反应。 死人见得多了,各种凄惨的死法里,喝毒酒算是最快捷也最体面的。也甚为宫妃们青睐。 三皇子眼睁睁地看着亲娘死在自己眼前,脑海中一直紧绷着的弦骤然断了一般,发出一声凄厉的嘶鸣。 三皇子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萧语晗急切地迈步上前,扶住三皇子:“殿下!殿下!” 平心而论,萧语晗对淑妃并无太多好感。身为儿媳,有一个精明厉害的婆婆已经够可悲了,再多一个面善心狠的嫡亲婆婆,只会是悲上加悲。 建文帝命淑妃殉葬,显然为的是俞皇后。萧语晗也乐得顺水推舟,去掉头顶一座山。 淑妃死了无妨,三皇子此时万万晕厥不得。今日是建文帝下葬之日,处处得由储君出面领头。三皇子这一晕,便会落人话柄。 俞皇后早有准备,扬声喊了赵院使进来。 原本的太医院院使已告老,赵院使的副字也被去掉,成了正院使。赵院使金针用得颇为利索,几针下去,便令怒急攻心的三皇子清醒。 “殿下!”萧语晗目中含泪,哽咽不已:“殿下快快起身,不可耽搁了父皇下葬!” 俞皇后的语气倒是和缓多了:“太子若身体不佳,今日由二皇子或四皇子暂时领头主事吧!” 含而不露的威胁,如一盆冷水浇下来。 三皇子心头的恨意和怒火,被生生浇灭了大半。 三皇子看了淑妃最后一眼,深呼吸一口气,挣扎着站起身来,拱手道:“儿臣能撑得住,劳母后忧心挂虑。” 俞皇后略一点头:“能撑住便好。这里诸事有本宫,无需你操心。你自去统领朝臣,送你父皇去皇陵安葬。” …… 淑妃死在众人眼前,美人莲香就没这等待遇了。 事实上,莲香连跪灵的资格也没有。自建文帝死后,莲香就被关进了宫中天牢。待到建文帝下葬之日,被一条白绫了结了性命。 死得无声无息。 殉葬的淑妃和莲香,俱被装进准备好的棺木中,随同建文帝的棺木一同被运去皇陵安葬。 皇陵颇远,一路抬着棺木前去,待安葬后再回转,需耗时七日左右。 所有皇子一并前去皇陵,皇子妃们无需前往,俱都留在宫中。 俞皇后熬了多日,小小病了一场。昌平公主和几位皇子妃轮流伺疾。慈宁宫里的李太后,也病了多日,却无人问津。 俞皇后喝了几日汤药,颇见好转。能下榻走动时,便去了慈宁宫探望李太后。 昌平公主和所有皇子妃一并随行探望。 一踏进寝室,一股淡淡的腥臊臭气便迎面而来。 谢明曦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旋即恢复如常。 再爱洁的人,在经历过一个多月不能沐浴不能换衣的跪灵后,都会变得随和许多…… 李太后此次病发昏厥,醒了之后全身再不能动弹,口不能言。除了嚯嚯乱喊之外,无人能听清她口中说的是什么。 俞皇后满目关切歉然,略略俯身:“先帝骤然离世,儿媳忙着为先帝操办丧事,未能来探望母后。还望母后勿怪!” 俞皇后的脸孔一入眼帘,李太后便激动起来,挣扎着似要起身。一张老脸挣得通红,口中嚯嚯喊了几声。 模糊听着,似在辱骂俞皇后“心如毒蝎”之类。 俞皇后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好整以暇地欣赏着李太后此时不能动也不能言的模样。口中故意叹道:“先帝离世,母后心中定然哀恸难过。?” “只是,人死不能复生。儿媳只盼着母后能早日痊愈,也免得先帝在九泉之下为母后忧心牵挂。” 这是在咒她早死啊! 李太后一双眼睛瞪得快凸出眼眶,口中含糊不清地继续怒骂。 你这个毒妇! 若不是你成心以女色相诱,我儿怎么会这般早亡? 杀千刀的毒妇,竟连我儿最后一面也不让我见。 老天迟早要降一道雷劈死你! 众皇子妃交换了一个眼神,只当什么也没听见。各自上前,问候数句。 轮到谢明曦上前时,李太后终于积攒了些力气,口中竟吐出了清晰的一个字:“滚!” 正文 第六百六十五章 心软 众人齐刷刷地看向谢明曦。 这等羞辱,谢明曦焉肯甘心咽下? 谢明曦略略蹙眉,做出一副为难之色,轻声细语地说道:“皇祖母刚才说的是什么?孙媳委实没听清。不如请皇祖母再示下?” 李太后喉间动了一动,似被什么堵住一般,憋了半晌才又憋出一个字:“滚!” 滚! 都滚! 不必你们一个假惺惺地来看我!都滚得远远的! 谢明曦颇有耐心地询问:“皇祖母是想让孙媳一个人滚?还是让所有人都滚?” “皇祖母不想见孙媳,也就罢了。母后待皇祖母一片孝心,皇祖母若是连母后一并撵出去,着实伤母后的心。” 李太后:“……” 憋了一肚子话说不出来的李太后,看着眼前伶牙俐齿可厌可恨的孙媳谢明曦,被气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谢明曦一脸孝顺地继续劝慰安抚:“皇祖母年纪大了,情绪不宜激动,大喜大悲大怒都颇为伤身。还请皇祖母以身体为重,保持心平气和。” “慈宁宫一日离不得皇祖母。母后和我们一众孙媳,也盼着皇祖母康健长寿。咦?皇祖母你这是怎么了?为何脸色发青?莫非是被痰堵住了喉咙?抑或是气血翻涌所致?” 众人:“……” 很明显,是被你气的啊! 俞皇后心中无比快意,看谢明曦顺眼多了。之前因谢明曦立场偏向三皇子夫妇而起的恼怒,也散了不少。 萧语晗心肠最软,见李太后快被气晕厥过去,于心不忍。轻轻咳嗽一声:“七弟妹,太医已经来了。” 谢明曦点点头,起身让了开来。 …… 太医忙碌着为李太后施针,谢明曦嫌寝室里太过气闷,索性悄然迈步而出。到了廊檐下,深深嗅了一口。 时值初春,空气依然有些凛冽的寒意,夹杂着迎春花的香气。 鼻间的臊臭气,很快被驱散。 片刻后,谢明曦的身边多了一个身影。 “七弟妹,”身边的人影有些歉然不安地张了口:“对不起。刚才我不是有意赶你出来。我只是看着皇祖母一口气快喘不上来,有些不忍。” “你别生我的气。” 谢明曦转头看向萧语晗。 这一个多月来,人人都清瘦了许多。萧语晗也未例外。秀雅的脸孔瘦了一圈不说,眉宇间也似浮着一层拂不去的阴郁。 和俞皇后母女勾心斗角,性情略显温软的萧语晗显然不是对手。这些时日,萧语晗一边跪灵,一边殚精竭虑,整个人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憔悴了下来。 在宫中,可以狠辣可以无情可以阴险可以狡诈,唯独不能心软。 偏偏萧语晗最大的缺点就是会心软。 “你我同窗数年,又是妯娌,这点小事,我怎么会动气。”谢明曦淡淡说道,大有深意地看了萧语晗一眼:“三皇嫂要烦心的事多得很,就别顾虑我了。” 宫中处处耳目,慈宁宫在几年前便被俞皇后安插了许多眼线。此时两人身在廊檐下,说话多有不便。 萧语晗苦笑一声,欲言又止。过了片刻,才轻声道:“你不怪我就好。”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扯开话题:“殿下想早些就藩。待太子殿下登基,殿下便会递上奏折自请去藩地。我已将殿下心意禀明母后。我们妯娌相聚的时日,也没多少时日了。” 萧语晗一怔,脱口而出道:“你们为何这般急着要离开京城?” 话一出口,顿觉失言。 身在其中,才知宫中这潭水是何等浑浊。盛鸿早就退出储位之争,对权利也无野心。以谢明曦的聪慧敏锐,自然更不愿留在京城,被牵扯进宫中纷争。 若是谢明曦肯留下助她一臂之力就好了…… 想及此,萧语晗颇有些羞愧。 做人怎么能这般贪心?盛鸿谢明曦夫妻两人,已经出力良多。难道还要硬留他们在京城做牛做马不成? “想去藩地也好。”萧语晗定定神,迅速改了口风:“待日后,我定会为你们在殿下面前多多美言。” 谢明曦微笑着道谢:“如此,就多谢三皇嫂了。” 换了是李湘如,绝不会如此好说话。必会想法设法将她留在京城,逼着她出力相助。 她没看错萧语晗。 心软是缺点,也是世间难寻的优点。 …… 因谢明曦气了李太后一回,颇得俞皇后欢心。 俞皇后当时没有多言,转脸便赏了阿萝一堆好东西:“阿萝满月礼未曾操办,今日本宫将阿萝的满月礼补上。” 谢明曦含笑起身,代阿萝谢过皇祖母赏赐。 李湘如看在眼底,心里酸溜溜的。 一个丫头片子,竟得了这么多赏赐。她的霆哥儿也一样没操办满月礼,俞皇后怎么就没补上满月礼? 李湘如还未蠢至吭声的地步,只笑着提起了霆哥儿:“霆哥儿一出世,个头就比普通婴孩大得多。如今两个多月大了,更是白胖可爱。母后至今尚未看上霆哥儿一眼吧!儿媳这就让奶娘将霆哥儿抱来,让母后瞧一眼。” 俞皇后略一点头,随口道:“让人将阿萝也抱来吧!本宫一并瞧瞧。” 过了片刻,霆哥儿和阿萝都被抱来了。 霆哥儿确实生得健壮白胖。两个多月,个头如五六个月的孩童一般。眉眼间依稀有谢云曦的影子。 和她前世的儿子并无相似之处。 谢明曦一时不知该庆幸还是该唏嘘,忍不住多看了霆哥儿一眼。 李湘如顿时会错了意,颇有些自得地瞥了谢明曦一眼,故意张口戳谢明曦的心窝:“七弟妹,你看霆哥儿眉眼生得如何?说起来,男孩子总是生得壮实些,不及女儿眉眼秀气。还是七弟妹好福气。” 萧语晗神色微微一沉,心中颇有些不快。 李湘如这满口的讥讽,当谁听不出来吗? 生女儿怎么了? 女儿一样是亲娘的心头宝! 谢明曦瞥了李湘如一眼:“四皇嫂说的没错,我也觉得自己命好福气好。可惜谢云曦就没福分了。生了孩子,连看没看一眼就咽了气。” 李湘如:“……”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六章 婆媳(一) 只一个瞬间,李湘如便涨红了脸。 谢云曦难产身亡,根本不是她授意所为。结果人人都认定了是她暗中下毒手,颇传了一阵难听的风言风语。 建文帝骤然离世,众人忙着跪灵,无人提起这些。她也渐渐忘了这一茬。 万万没想到,谢明曦当着众人的面提起此事。 简直是当着众人的面狠狠扇她的脸! “四皇嫂为何不说话了?”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声音里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讶然:“前些日子,我听过一些不中听的流言蜚语。说什么谢云曦之死,和四皇嫂有关。” “这怎么可能!四皇嫂风光霁月,贤良大度。绝不会做出这等留子去母的恶毒事。” “便是外面传言再多,我们也都深信四皇嫂的为人。” 萧语晗不紧不慢地接了话茬:“七弟妹所言甚是。四弟妹可别将这些小人嚼舌放在心上。也切勿因此对霆哥儿心生隔阂才是。” 尹潇潇也看不惯李湘如之前有意炫耀的举动,张口说道:“霆哥儿眉眼生得倒是好看。只是,不大像四皇兄,倒是肖似生母。” 李湘如:“……” 李湘如的脸被啪啪打了一回又一回,简直快被打肿了。 俞皇后也心生不快。明知她最忌讳嫡母庶子之类的说辞,李湘如还如此不知趣地炫耀霆哥儿!真是可恼! 俞皇后淡淡道:“霆哥儿虽是庶出,如今养在你身边,你也得好生教养他长大。便是日后自己有了亲生骨血,也别怠慢疏忽了霆哥儿。” 李湘如想哭都哭不出来了,低声应是。 一垂头,看到霆哥儿的脸,心里也有些气闷别扭。 这孩子,怎么生得这么像谢云曦?! 李湘如心中气闷,手劲不免重了些。 霆哥儿扭了扭身子,很快尖声哭了起来。李湘如只得起身告罪,怏怏地抱着霆哥儿退了出去。 …… 少了碍眼的李湘如,椒房殿里的气氛顿时和缓了许多。 俞皇后目光一扫,落在阿萝身上:“谢氏,将阿萝抱到本宫面前来,本宫仔细瞧瞧。” 谢明曦应了一声,抱着阿萝上前。 阿萝如今已褪去了所有的红晕,皮肤格外白嫩细腻。眉眼也稍稍长开,一双乌溜溜的眼,像葡萄一般。咧着红润的小嘴,格外讨人喜欢。 俞皇后微笑着赞道:“阿萝倒是会长,承袭了盛鸿和你的优点,日后定是世间难寻的美人。” 坐在一旁的昌平公主,也跟着探头看了一眼:“阿萝确实生得好。” 谢明曦看着怀中咧嘴而笑的女儿,眉眼俱是温柔:“儿媳只盼着阿萝健康平安,一世顺遂。” 女子生得过于美貌,其实不是什么幸事。 莲香倒是生得极美,却卑贱如尘泥,最终落得一个殉葬的下场。 好在阿萝生于皇家,日后会是尊贵的大齐郡主。生得再美,也无男子敢相欺。她和盛鸿,也定会将女儿视如掌上明珠,精心教养。 萧语晗轻声笑道:“见了阿萝,我便也想芙姐儿了。虽说芙姐儿生得不及阿萝美貌,不过,女儿总是自己的好。” 此言一出,顿时惹来一阵轻笑。 俞皇后和昌平公主,也一并笑了起来。 曾有过的剑拔弩张,这一刻全然不见了踪影。 只看表面,端的是融洽无比。 “快些将芙姐儿抱出来。”昌平公主笑道:“我这个做姑母的,也有些日子没见芙姐儿了。” 萧语晗笑着应了一声,吩咐下去。很快,奶娘便抱着芙姐儿进来了。 芙姐儿已近周岁,白皙秀气,安静又讨喜。 尹潇潇立刻也命人将霖哥儿抱了出来,再有二皇子的长子长女,椒房殿里有了久违的热闹。 李湘如回转后,才发现所有皇孙皇孙女都在俞皇后眼前,顿时又犯起了小心眼。早知如此,她也该将霆哥儿再抱出来才对。 凭什么别人手里都抱着孩子,就她两手空空? 霆哥儿虽不是出自她的肚子,在她心里,却和亲生的一般无二。 …… 在椒房殿里用完晚膳后,谢明曦领着阿萝回了福临宫。 福临宫是盛鸿的寝宫。在盛鸿出宫开府后,福临宫里的宫人便被换了一茬。其中不知有多少是俞皇后的耳目。 谢明曦在宫中衣食起居,皆由从玉扶玉伺候,一应宫女根本没机会靠近她身边。阿萝身边除了奶娘之外,还有细心沉稳的湘蕙。 “七皇子妃,寝宫门口似乎有人。”从玉小声禀报。 谢明曦常年习武,目力极佳,在从玉张口之前,便已发现了站在光影暗处的清瘦身影。 是梅妃! 谢明曦脚步未停,抱着阿萝走上前。 梅妃略有些急促不安的脸孔映入眼帘:“七皇子妃,我想看一眼阿萝。只看一眼,我便回寒香宫去。” 因谢明曦求情,梅妃才被解了禁足令,也有资格为建文帝跪灵。 如今建文帝被抬去皇陵安葬,梅妃也不敢随意出来走动。白日老老实实地继续呆在寒香宫,待到天色将晚时,才悄然溜了出来。 对着心机城府皆出众的儿媳,梅妃委实没什么底气,也摆不出婆婆的架势。倒有几分央求的意思。 谢明曦轻声道:“母妃既是来了,不妨进福临宫小坐片刻。” 梅妃既惊又喜,又有些不安:“我是戴罪之人,能出寒香宫,已是皇后娘娘格外开恩。若再踏进福临宫,不知娘娘是否怪罪,或是牵累你们。” 俞皇后积威甚深,又当场赐死了淑妃,令人心惊胆寒。贤妃丽妃静妃这几日都格外老实低调,唯恐俞皇后心情不佳,让她们也一并“殉葬”…… 梅妃倒是不怕死,只怕连累了儿子儿媳。 谢明曦淡淡一笑:“母妃多虑了。母后既容母妃出寒香宫,便不会计较这些。便是母后心中有些不快,我也有法子应付。” 梅妃:“……” 是了。 儿媳和她这个软弱无用的婆婆不一样。 这些时日她在角落里跪灵,亲眼见过谢明曦是何等厉害。 梅妃点点头,默默随谢明曦进了福临宫。 正文 第六百六十七章 婆媳(二) “母妃请上座!” “还是不必了吧……也好。” “来人,给母妃上壶清茶,再上些点心。” “我不饿也不渴……也好。” 天底下最微妙的关系,莫过于婆媳。 原本两个陌生的女子,因一个共同的男子,成了家人。婆婆看儿媳不顺眼,无需理由。儿媳对婆婆不满,也是难免。 孝道伦常,儿媳免不了要受磨搓。就连俞皇后,也未能例外。当年嫁入天家,着实受了李太后不少闲气。 到了梅妃和谢明曦这儿,却是正好相反。 梅妃没半点做婆婆的威严和底气,谢明曦也没什么身为儿媳的忍让顺从。 人的气场,也是极其微妙的东西。婆媳两个正式的第一次相见,便在这诡异又和谐的微妙气氛中开始了。 梅妃因太过瘦弱,素色宫装显得颇为空荡,昔日美貌已褪了七八分。 谢明曦却是韶华正盛,穿着一身素服,依然明眸皓齿,乌发如墨,唇红如朱。 “母妃,你还没见过阿萝吧!”谢明曦笑着打破沉默,将怀中的阿萝递到梅妃眼前:“阿萝,快些睁眼,看一看祖母。” 阿萝本有些困倦,听到亲娘的柔声细语,果然睁了眼。 梅妃和阿萝黑溜溜的小眼对视片刻,目中似喜似悲,忽地落了泪:“阿萝……和安平幼时几乎一般模样。” 阿萝的容貌,像极了盛鸿。可不就和早逝的姑姑盛安平格外肖似么? 其实,对着一个孩子说起早亡之人,总有些不吉。 梅妃在情绪激动之下,竟未顾及。 谢明曦对“盛安平”的感情也极为复杂微妙,因此没什么懊恼不快。轻声安慰道:“侄女肖似姑姑,也是常理。母妃喜欢阿萝,日后常来看她便是。” 梅妃哽咽着嗯了一声,用袖子擦了眼泪,小心翼翼地说道:“我能不能抱一抱阿萝?” 谢明曦轻声笑道:“当然可以。” 将阿萝放到了梅妃手中。 梅妃如捧珍宝一般,仔细又轻柔地抱着阿萝。 之前情绪太过激动,只觉阿萝和盛安平一般模样。现在细细再一看,又有些不同。 阿萝比盛安平幼时生得更秀气更机灵。尤其是那双黑亮的眼睛,格外有神。让人越看越爱。 梅妃心中所有的悲戚都不见了踪影,余下的是满心的欢喜和疼爱:“阿萝生得真是讨喜。” 这话谢明曦爱听,抿唇一笑:“我和殿下也觉得阿萝可爱。” 对着孩子闲话片刻,梅妃眉眼间的拘谨,终于散去,变得自如多了。 …… 谢明曦轻声说道:“殿下打算早些就藩。到时,殿下会去求母后,将母妃一并带去藩地。母妃可愿随我们前去?” 梅妃先是一怔,反应竟出乎谢明曦意料:“你们去藩地便是,我便不去了。” 谢明曦有些诧异,不动声色地询问:“母妃为何不愿和我们一同前去?莫非是心中存着顾虑?” 梅妃含糊其辞地应道:“我习惯了宫中生活,只怕禁不住跋山涉水之苦,也无法适应蜀地的生活。” 梅妃那点心思,如何能逃得过谢明曦的利眼? 谢明曦略一思忖,便猜出了梅妃的心思:“母妃是不是担心,母后不肯放行。到时候,殿下会因此事触怒母后,影响就藩之事?” 梅妃:“……” 这个儿媳,也太敏锐犀利了! 自己一个字都没说,她是怎么猜出来的? 谢明曦淡淡的声音在梅妃耳畔响起:“梅妃不必思虑这些。殿下早有此打算,也一定会带母妃离开京城。” “殿下从无问鼎皇位之野心,也无争权夺利之意。只想带母妃去就藩,母后又岂会为难?” “倒是母妃一意留在宫中,才会令殿下忧虑挂记。到时候我们远在蜀地,还得时时惦记母妃在宫中情形如何。” 梅妃哪有不想去蜀地的道理。 正如谢明曦所言,她是担心俞皇后会故意刁难盛鸿而已。 “真得不会给鸿儿惹来麻烦吗?”梅妃的眉眼间渐渐多了之前没有的光芒:“我真地能随你们去蜀地就藩?” 谢明曦微微一笑:“世间无难事。” 只看你想不想去做而已。 看着从容不迫的谢明曦,梅妃既觉振奋欣喜,又有些担忧。 儿媳这般厉害,儿子能不能降得住啊…… 梅妃隐而不露的忧心,一不小心流露出了一点点。谢明曦心中暗暗好笑,面上却未露半分,继续说道:“我今日和母妃说起此事,是让母妃心中有数。一切自有殿下和我奔走,母妃只管安心待在寒香宫,等消息便是。” “快则三五个月,慢不过一年。我们定会离开京城!” 梅妃心中涌过阵阵热流,深深呼出一口气:“好!我听你的。” …… 一炷香后,梅妃离开福临宫,回了寒香宫。 寒香宫早已成了名副其实的冷宫。 伺候的宫女没剩几个,倒是琴瑟一直留在梅妃身边。湘蕙送梅妃回寒香宫,昔日主仆三人重新聚首,少不得挥泪哭了一场。 相比起精神奕奕秀丽端庄的湘蕙,琴瑟这几年苦熬,着实苍老憔悴了不少。 梅妃红着眼睛道:“琴瑟跟着我,着实吃了不少苦头。” 琴瑟用袖子擦了眼泪,轻声道:“娘娘说这些,真是折煞奴婢了。说句大逆不道之言,在奴婢心中,娘娘便如嫡亲的亲人一般。能陪伴在娘娘身边,奴婢半分不觉辛苦。” 湘蕙听在耳中,也觉心酸:“娘娘别自责了。殿下已大婚,有了七皇子妃,也有了小郡主。待日后,殿下带着娘娘去就藩。娘娘便熬完了苦日子,该享清福了。” 梅妃哽咽着点点头,然后将头扭到一旁。 梅妃动辄爱落泪,琴瑟和湘蕙早已习惯了,细心安抚一番。待梅妃停了哭泣,湘蕙才低声笑道:“今日娘娘见了七皇子妃,感觉如何?” 想到儿媳谢明曦,梅妃娘娘心情愈发复杂微妙,半晌才挤出一句:“在七皇子府里,是不是鸿儿都听她的?” 湘蕙:“……” 琴瑟:“……” 正文 第六百六十八章 谋算 这是身为亲娘最朴素最深切的担忧。 湘蕙越想越觉好笑,面上倒是绷得住,轻声应道:“娘娘不必忧心。七皇子妃精明厉害,对殿下却是极好的。夫妻恩爱和睦,一直对外。至于对内,还未闹过什么口角呢!” 要是真得闹口角,很显然七皇子殿下是率先低头的那一个。 最后这一句大实话,还是别告诉梅妃了。 果然,梅妃听了这话,眉眼顿时舒展开来,面上也有了笑意:“鸿儿当年便心悦谢氏。娶进门来,自该好好对她。” 湘蕙笑吟吟地应道:“可不是么?殿下和七皇子妃好得很,娘娘只管放宽心。” 梅妃嗯了一声,又压低声音叮嘱:“你是鸿儿的人,一颗心可得向着你们殿下。别被谢氏收拢了。” 湘蕙:“……” 湘蕙忍住笑,正色应了下来。 安抚梅妃后,湘蕙才告辞离开。 琴瑟送湘蕙至寒香宫外,两人站在树下低声窃语。 “湘蕙,殿下真得要带娘娘出宫就藩吗?” “那是当然。到时候,你也能一并随着出宫。以后我们姐妹也能日日相处说话了。” “我也盼着有这一日。整日在宫中待着,日子着实难熬。这一生若能出宫,我死而无憾了。” “好好的,说什么生死。以后好日子一大把呢!甜得你做梦都会笑出来。” 琴瑟忍俊不禁,弯起嘴角:“我现在便甜得笑出声了。” 两人对视一笑,又低声说起了七皇子妃。 “七皇子妃真如你说的那么好吗?”琴瑟好奇地询问。 湘蕙肯定地点点头:“比我说得更好。以后,你便知道了。” 梅妃是世上最宽厚的主子,可惜,性情也太软弱了。身为奴婢,不得不陪着提心吊胆,跟着熬苦日子。 而谢明曦,或许不算最宽厚,却有心计有城府手腕凌厉。还是跟着这样的主子,心里更踏实啊! …… 第一日第二日第三日……直至第六日,三皇子才打发人送信进宫。 “启禀皇后娘娘,先帝已经安然下葬。” “太子殿下已率领众人回京。” “殿下吩咐小的快马回京送信。如今,殿下一行人已到了半途,不出一日,便该抵达宫中了。” 去时需抬着棺木,沿途要耗费三四日功夫。安葬后,回程便快得多了。 想到安葬在皇陵里的建文帝,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哀恸,心中如被针刺一般。 人已死,再去想后悔与否,已无益处。 俞皇后定定神,淡淡吩咐道:“本宫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前来送信的太子亲卫,恭敬地领命退了出去。 坐在一旁的昌平公主,低声道:“太子一回京,便应登基了。母后……”真得打算让三皇子轻而易举地登基吗? 所有未竟的话语,俱在昌平公主意味深长的目光中毕露无疑。 俞皇后瞥了昌平公主一眼,昌平公主不再出言。 随后,俞皇后起身去了内室。 昌平公主一并入内。 待屏退所有宫女,俞皇后才沉声道:“适才有宫女在侧,有些话焉能随意出口。” 哪怕椒房殿是俞皇后的天下,也不能全然保证说出口的话半个字都不会透露出去。三皇子到底是正经的储君,日后是大齐天子。想收买一两个宫女,算什么难事? 昌平公主被训斥一句,颇有些愧然:“母后教训的是。是女儿这些时日太过轻忽了。” “得意无妨,却不可忘形。” 俞皇后神色淡淡,说出口的话语,却如刀锋般冰冷:“太子再平庸无能,也是太子。你再聪慧能干,也只是长公主。这龙椅,只能由他来坐。你想要皇权,不能明着伸手,只能站在他身后。” 她们母女所需要的,是一个会说会动又听话的傀儡,是一只被拔除了尖牙利爪被驯服得温顺听话的老虎。 这些时日,俞皇后不遗余力地打击三皇子,便是要让三皇子明白,这座皇宫真正的主人是谁。 三皇子肯低头,龙椅便是他的。 三皇子认不清形势,或是妄图对付她们母女,她会让他尝到什么是追悔莫及! 昌平公主心中凛然,低声应是。 俞皇后看着昌平公主,缓缓道:“还有,你打压萧氏无妨,对着其余几个皇子妃,却不可过于骄狂。” “昌平,你是大齐长公主,是先帝唯一的嫡出女儿。身份尊贵,无需多言。” “可在世人看来,你亦是出嫁之女。她们几个出身再不及你,现在亦是皇子妃。同样矜贵。” “仅凭你一人之力,不可能弹压所有皇子妃。待日后萧氏做了皇后,想弹压住她,更是不易。” “你要放低身段,去拉拢其余皇子妃。至少,在你和萧氏对立的时候,无人在你身后使绊子。” …… 一个人再厉害,也不能处处竖敌。 昌平公主自幼长在宫中,不是不知这样的道理。只是,她生来矜贵,顺风顺水,只有别人巴结讨好的份,从无放低身段的必要和机会。 “母后的意思是,让我去向赵氏李氏她们示好?” 昌平公主拧起细细的柳眉。 俞皇后淡淡道:“重点是向谢氏示好!” 昌平公主:“……” 众皇子妃中,李湘如出身最好,萧语晗娘家亦是当朝望族,又将为皇后。赵长卿尹潇潇也各自出身名门。 唯有谢明曦,出身最低微。 七皇子盛鸿,在众成年的皇子中,也最是低调…… 好吧!用低调来形容,都算客气了。实则是势力最弱,也最无威胁。 俞皇后一眼便洞悉昌平公主的不以为然,扯了扯嘴角道:“昌平,你太过小觑他们夫妻了。” “一个人厉害与否,和出身无关。” “盛鸿无争储之意,一直韬光养晦。” “谢明曦虽出身不高,精明厉害,却远胜萧语晗等人。也幸好他们夫妻无野心,否则,争储之事不会这般平顺。” “谢明曦已向我禀明就藩之意。他们夫妻愿意提前退出权利角逐,何妨成全他们。你也记好了,不要去招惹缩了利爪的老虎!” 正文 第六百六十九章 惊变(一) “启禀七皇子妃,太子殿下打发亲卫回宫送信,不出一日,殿下他们便能回宫了。” 福临宫里,湘蕙轻声禀报。 宫中是俞皇后的天下,却也不是铁桶一块。众皇子在宫中皆有眼线。宫中但凡有大的动静,谢明曦自会迅速收到消息。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问道:“母后可有什么异样的举动?” 湘蕙低声应道:“皇后娘娘召昌平公主进内室,足足小半个时辰。具体说了什么,不得而知。”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哂然。 昌平公主近来太过顺遂,借俞皇后之威势力压萧语晗一头,颇有些骄狂之意。俞皇后显然是私下“提点”昌平公主了…… 俞皇后此时要拿捏三皇子不是难事。只是,手段太过凌厉无情,当着三皇子的面赐死了淑妃。 三皇子此人平庸无能,心胸狭窄,却也有旁人不及的优点,对淑妃颇为孝顺。 此事,必成三皇子心中死结。 俞皇后一面不遗余力地打压三皇子,一面还要令三皇子做个提线傀儡。只不知,满心不甘怨怼的三皇子有没有能耐回击并夺回属于自己的一切了…… 谢明曦心里思虑了一回,便将此事暂且搁到一旁,随口笑道:“湘蕙,你时刻留意宫中动静。殿下一回宫,立刻给我送信。” 湘蕙恭敬应是。 待湘蕙退出去后,从玉笑着来禀报:“净房已布置好了,请七皇子领着小郡主前去。” …… 早春的天气依旧微凉。 净房里摆放着几个炭盆,宽大浅口的木盆里放满了温热的水。 谢明曦轻柔地为阿萝脱去衣衫,露出白白胖胖又轻又软的小身子:“乖阿萝,别怕,娘替你洗一洗身子。” 阿萝乍然被放进澡桶里,颇有些不适,小手紧紧攥着亲娘的衣襟。 谢明曦哑然失笑,一边以手撩起热水,轻轻拍在阿萝的身上,一边轻声抚慰:“娘替阿萝洗得白白香香的好不好?阿萝别怕,娘一直在这儿呢!” 温柔的熟悉的声音极大地抚慰了阿萝。 阿萝乖乖松了手,在谢明曦双手的托扶下,在温热的水中扑腾起来。两只肉乎乎的小脚丫倒是颇有力气,蹬了几下,便蹬起一片水花,纷纷溅落在地上或谢明曦的身上。 谢明曦轻笑不已,迅速为阿萝洗澡换了干净的衣服。之后,自己还得折腾着沐浴一回换衣。 各种娇嫩鲜艳的颜色俱不能穿,守孝的三年里,只能穿素色宫装。 质地上佳轻薄柔软的素色锦缎制成的宫装,不能绣半点花纹,亦不能以其余色泽妆点。不能上妆,不宜佩戴精致华丽的首饰,一根简单的木簪便足矣。 好在谢明曦正值韶华之龄,天生一副好颜色好气色,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素面朝天,依旧美丽动人风姿无双。 谢明曦不喜在宫中走动,这几日除了去椒房殿请安之外,便一直待在福临殿。好在有阿萝相伴,每日乐趣无穷,并不寂寞。 尹潇潇时常过来串门子。 谢明曦刚出了净房,尹潇潇便抱着霖哥儿来了。 …… 霖哥儿生得浓眉大眼,眉眼肖似尹潇潇。个头也生得壮实,稍微一逗一哄,便咧着咯咯直笑。 谢明曦也颇喜欢霖哥儿,凑过去在霖哥儿的嫩脸上亲了一口。 尹潇潇笑道:“来来来,臭小子给你。我要抱又白又香又软的小阿萝去了。” 谢明曦失笑不已。 尹潇潇颇喜欢女儿,生了霖哥儿后,颇有些遗憾。待谢明曦生了阿萝后,时常厚颜凑过来,和她换着抱孩子。 尹潇潇抱着阿萝亲了几口,忽地叹道:“七弟妹,我这几日心里总有些惆怅。” 谢明曦抬眼看过去。 天家儿媳,绝不易做。 洒脱利落的尹潇潇,嫁给五皇子这两年,也着实变了不少。至少,在以前,在尹潇潇口中绝不会听到“惆怅”二字。 “待太子登基,我们都该随各自的夫婿去就藩了。”尹潇潇怅然道:“我自小生于京城长于京城,想到要离开这里,心里总有些发慌。” “我舍不得我爹我娘。他们只我一个女儿,我随五皇子去了藩地,日后怕是再难归京。日后想见爹娘一面都不可得,爹娘想我的时候,也无法来见我……” 尹潇潇目中闪出水光,轻声哽咽:“七弟妹,你舍得离开家人吗?” 谢明曦:“……” 在尹潇潇动情含泪的目光下,谢明曦显得格外淡漠冷静:“舍不舍得都得走。新帝登基,藩王不去就藩,难道还妄图留在京城?” 尹潇潇:“……” 尹潇潇哭不下去了,用袖子抹了眼泪:“说得也是。我也只敢在你面前絮叨几句罢了。” 萧语晗是太子妃,很快便会是大齐皇后。她这番不愿离家不愿离开京城的心思,当着萧语晗的面,是怎么也不能说出口了。 想及此,尹潇潇又是一阵长叹:“还是年少时最好。每日去莲池书院读书,除了烦恼课业之外,都是幸福快乐之事。一众同窗好友,在一起也无需多虑多思,想什么便说什么。” 哪像现在,动辄便是种种隐忧,顾虑重重。 无所不在的压力,压得人气短胸闷。 尹潇潇怏怏不乐的样子,看得谢明曦也有些心疼。 说实话,尹潇潇率直粗朗的性子,委实不适合做皇子妃。这两年来,尹潇潇处处小心,未曾惹出什么乱子。可对尹潇潇而言,这样的生活显然并不舒心。 谢明曦自己倒是无妨。 事实上,这样的环境,她再熟悉不过,颇有如鱼得水之感。 谢明曦正要张口宽慰,湘蕙忽地神色匆忙惊惶而来。 湘蕙素来冷静沉稳,极少有这般显行于色之时。莫非是盛鸿出事了? 谢明曦心里倏忽一沉,面上倒是安然如常:“出什么事了?” 湘蕙面色愈发惶然:“启禀七皇子妃,太子殿下一行人在途中,不知为何惊了马。其余众人安然无事,唯有顾驸马不慎落于马下,被马蹄踩中,受了重伤。” 正文 第六百七十章 惊变(二) 什么? 顾清受了重伤?! 谢明曦面色霍然一变,腾得站起身来,声音里多了几分冷厉:“到底是怎么回事?” 尹潇潇也坐不住了,猛然站起身来,连珠炮一般地追问:“行路途中,为何会忽然惊马?顾驸马到底伤得如何?是否有性命之忧?” 湘蕙一脸苦色:“奴婢收到消息,便匆忙赶来禀报。奴婢知晓的,都已禀报过了。其余诸事,奴婢也不清楚。” 谢明曦和尹潇潇对视一眼,俱看到彼此眼底的惊疑和沉重。 昌平公主骄狂霸道,顾驸马却是温和如玉的谦谦君子。众人对顾驸马的印象都颇佳。谁也没料到顾驸马竟忽然出事! 此事到底是“意外”,还是有人故意为之? 昌平公主惊闻噩耗,会是何等愤怒伤心? 俞皇后又会是何反应? “七弟妹,我们立刻去椒房殿!”尹潇潇眉头紧皱,低声道。 谢明曦嗯了一声,特意提醒一声:“孩子让奶娘抱着,别带去椒房殿了。” 免得椒房殿里雷霆密布,吓坏了孩子。 …… 谢明曦和尹潇潇快步赶至椒房殿外。 萧语晗显然也已收到消息,比两人早来了一步。赵长卿也已来了,亦是一脸忧色。两人都站在殿外,未能进殿。 “五弟妹,七弟妹,你们两个来得正好。”萧语晗柳眉紧紧蹙起,满面忧虑急切,绝非作伪:“我们一起求见母后和皇姐!” 谢明曦目光一扫,轻声问道:“母后和皇姐是否不愿见我们?” 不然,以萧语晗此时的身份地位,谁敢将她拦在椒房殿外? 萧语晗面上掠过一丝涩意,略一点头。 素来圆滑的赵长卿也是真的急了,说话不免失了些分寸:“母后定是疑心有人暗中谋害顾驸马!” 不然,为何不见萧语晗这个太子妃? 萧语晗神色有些僵硬。 别说赵长卿暗中疑心,便是她在骤然听闻噩耗时,第一个反应也是“该不是三皇子怀恨在心暗中动的杀手吧”…… “二皇嫂慎言!”谢明曦微凉的声音响起,音量不高,却透着令人心惊的凉意:“这等事,岂能胡乱猜疑!传到母后口中,惹来母后疑心或愤怒,二皇嫂焉能担当得起?” 赵长卿哑然,和谢明曦黑幽如墨的眼眸对视片刻,心里骤然一颤:“七弟妹说的是。是我一时情急胡言乱语,还请诸位弟妹切勿放在心上。” 萧语晗心乱如麻,哪里还有闲心和赵长卿打口舌官司。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淡淡道:“饭可以多吃,话却不宜多说。待会儿见了母后,我们都得谨慎些才是。” 话音刚落,身后响起李湘如熟悉的声音。 “你们怎么都在这儿愣着?为何不进椒房殿?” 四皇子的寝宫略远,李湘如也稍稍来迟几步。一路疾行,李湘如脸颊泛红,呼吸也有些急促不宁:“顾驸马到底有无性命之忧?” 这个问题,谁也答不上来。 …… 顾清到底受了多重的伤? 现在是死是活? 昌平公主全身不停颤抖,面色惨然如纸,毫无血色。泪水不停从眼中滑落,口中喃喃低语:“母后,母后!清哥他……他是不是已经……” 是不是已经死了? 最后两个字,沉重又晦涩地压在昌平公主的舌尖,怎么也吐不出口。 自听到噩耗的那一刻起,昌平公主便如被雷劈一般,泪如雨下,直至现在都没回过神来。 俞皇后亦是震惊又心痛不已。 顾清是顾山长嫡亲的侄儿,亦是俞皇后看着长大的。温和又孝顺贴心的顾清,在俞皇后心中的地位,仅次于昌平公主而已。 到底是谁,心狠手辣要顾清的命? 俞皇后的眼底闪出幽暗的火苗,令人看一眼也觉不寒而栗:“昌平,先冷静下来!事情已经发生了,再哭再伤心也是无济于事。先擦了眼泪!” 昌平公主哭着嗯了一声,伸手擦拭泪痕。眼泪却越擦越多,忍不住扑进俞皇后怀里。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嘶喊,嚎啕恸哭。 “母后,我心里好疼,好难受,我好担心。清哥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也活不成了。母后……” 俞皇后目中也闪过一丝恸色,神色却迅速冷静下来,轻拍昌平公主的后背:“别哭了。阿清是天生福相,绝不是短寿之人。受伤养些日子也就好了。” “母后向你保证,一定会将那个暗中捣鬼之人揪出来。令他悔不当初!” “萧氏等人就在外面,你务必要克制隐忍。万万不可胡言诘问!” 昌平公主霍然抬头,双目赤红,如同一匹要吃人的母狼:“一定是盛澈!一定是他!他对淑妃之死记恨于心,不敢冲着我们母女动手,便要害清哥的性命!” 俞皇后眸中闪过冷厉之极的寒芒,声音冷得刺骨:“是与不是,此时尚且不知。无凭无据,焉能信口便说是太子所为。” “芷兰,去宣萧氏等人进殿!” 芷兰轻声应下,很快退了出去。 …… 片刻后,一众皇子妃皆进了正殿。 众皇子妃很自然地以萧语晗为首,年龄居长的赵长卿亦紧随在萧语晗身后。 “儿媳见过母后!”众皇子妃一并见礼。 俞皇后无心多言,简短地说了句:“免礼。” 昌平公主停了哭泣,一双红肿的眼眸狠狠地盯着萧语晗。盯得萧语晗心里直冒凉气。 萧语晗不能退缩,硬着头皮张口说道:“儿媳惊闻驸马落马受伤的消息,心中忐忑难安,特意前来相询。不知驸马现下如何?” 俞皇后轻叹一声:“具体情形,本宫亦不知。来报信的亲卫,只说驸马伤势颇重。万幸有太医随行,能及时救治。想来,应无性命之忧。” 最后一句,显然是宽慰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心痛如绞,目中闪过悲痛,用力咬紧嘴唇,不争气的泪水又涌了出来。 萧语晗也轻叹道:“儿媳也未料到有这等意外。” 昌平公主心火腾得直冒,嘶哑着怒喊一声:“萧氏,你少来猫哭耗子假慈悲!” 众人:“……”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一章 惊变(三) “昌平!” 没等萧语晗出声,俞皇后已铁青着脸怒叱:“不得对萧氏无礼!” “驸马受伤之事,到底如何,现在谁也不清楚。你忧心急切,谁都知晓。却不能因此迁怒旁人。” 昌平公主金枝玉叶,受尽众人宠爱。尤其是俞皇后,对她疼爱备至。从未当着众人的面呵斥过她半句。 昌平公主本就伤心悲恸,再被俞皇后这般当众呵斥,既伤心又难堪,顿时泪如雨下。 萧语晗本就忐忑惊惶难安,此时哪里还坐得住,忙起身道:“请母后息怒!” “顾驸马骤然受伤,如今伤势轻重还不知。皇姐忧心如焚,不知何等焦虑。说话语气重了些,也是人之常情。儿媳断无怪罪之心。恳请母后息怒!” 俞皇后犹是一脸怒容:“昌平再焦虑情急,也不该说这等不知高低的话。让人听在耳中,岂不成了疑心太子?” “太子敦厚谦和,绝不会做出这等心狠手辣的事来!” “谁敢疑心太子!本宫第一个饶不了他!” 姜果然还是老的辣! 这席话,听得众皇子妃面面相觑,听得萧语晗耳后一片赤红如火烧。 那种如被扇了两记重重的耳光偏又说不出口的冤屈难受,堵在胸口。若不是她还有几分自制力,几乎当场便要哭出来了。 谢明曦看在眼里,也有些无奈。 脸皮这么薄怎么成! 萧语晗还是太年轻太稚嫩了,远远不是俞皇后对手啊! “母后所言甚是。” 谢明曦义正言辞地张口附和:“儿媳听闻此事后,亦十分惊诧。若顾驸马落马之事不是意外,这幕后黑手,何其阴险毒辣。” “儿媳恳请母后,一定要严查此事!查明是谁在暗中谋害顾驸马!将此人千刀万剐,方解我等心头之恨!” 萧语晗:“……” 昌平公主:“……” 对嘛!就是要这样。心里怎么想是一回事,面上一定要撑得住才行! 看着一脸凛然的儿媳谢明曦,俞皇后心中竟涌起一丝微妙的欣赏和赞许,神色略略缓和了几分:“到底如何,待众人回宫,一问便知。” “你们也都各自回寝宫等着吧!” 众皇子妃一并起身告退。 …… 萧语晗面色隐隐有些苍白,气息不稳,脚下有些虚浮。 出了椒房殿后,萧语晗未回东宫,反而握住谢明曦的手道:“七弟妹,我几日未见阿萝了。且和你去福临宫,见一见她。” 见阿萝显然只是托辞。 萧语晗这是心中惶惑难安,想和她私下说一说顾清受伤之事。 谢明曦心中了然,反手握住萧语晗的手:“好。” 李湘如饶有深意地看了萧语晗一眼,轻飘飘地提醒一句:“经此变故,只怕殿下们回宫会略迟一些。” 萧语晗头也未回地应道:“宫中有母后在,倒不必你我操心这些。” 李湘如被噎了一回,悻悻地轻哼一声离开。 尹潇潇憋了一肚子的话,却也不知该说什么是好了。五皇子和三皇子面和心不和,从政治立场来说,她远不及谢明曦和萧语晗亲近。 往日深厚的友情依旧还在。 可惜,她和萧语晗能说的话,也越来越少了。 尹潇潇到底什么都没说,黯然回了自己的寝宫。 萧语晗此时根本无心顾及尹潇潇的心思。一路沉默地进了福临宫,随谢明曦进了内室后,才红着眼眶道:“七弟妹,我心中颇觉不安。” 谢明曦略一挑眉,一张口便戳中萧语晗痛处:“你也觉得是太子谋害了顾驸马?” 萧语晗否认的话语显得苍白无力:“殿下不会这般心狠手辣!” 谢明曦呵呵一笑:“这算什么心狠手辣!真狠得下心,不妨直接冲着母后和皇姐下手!” 萧语晗:“……” 萧语晗被噎得彻底无言了。 谢明曦目光掠过萧语晗温柔秀雅的脸孔,淡淡道:“三皇嫂,你是太子妃,过些时日,便是中宫皇后。” “若你一直这般心慈手软,畏畏缩缩,也不必和母后较劲争锋了。趁早俯首退让,将所有属于你的权势一并让出来,倒也罢了。” 萧语晗涨红了脸,想说什么,半个字都说不出口。 生于名门望族,嫁给三皇子,做了太子妃,即将是大齐皇后。 若说她对权势没半分野心,显然是骗人的假话。可是,她自小便是这样的性子,想彻底扭转,谈何容易…… 谢明曦略显冷酷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你若不甘心,只能自己去争去夺!” “别说太子没谋害顾驸马,便是动了杀心,你也得和太子一条心。和太子一起对付他的所有敌人。” “他的敌人,就是你的敌人。” “夫妻一体,别人对付太子的时候,也绝不会饶过你。” “这些话,我本不该说。今日你既然来了,我便将掏心窝的话都说给你听。到底以后要怎么做,便只能由你自己想清楚做决定了。” …… 萧语晗来时满心惶惶,去时失魂落魄。 谢明曦说了那番堪称大逆不道的话之后,倒是半点异样都没有。 谢明曦抱着阿萝,将宝贝女儿喂得饱饱的,然后吩咐下去:“所有人都待在福临宫,不得随意出去。若有违令者,我绝不轻饶。” 湘蕙等人凛然听令。 等待的时间最是难熬。 可再焦虑情急也无用,只能耐着性子慢慢等。 众人从白日等到夜晚,接着熬到了第二天正午,三皇子一行人才回到宫中。 三皇子面色憔悴难看,跪在俞皇后面前请罪:“都是儿臣倏忽大意,竟为小人所乘。” “儿臣等人所骑的马,皆被人暗中做了手脚。行至途中,几匹马同时嘶喊发狂。儿臣们身手还算利索,及时跳下马,侍卫以箭将发狂的马射死。儿臣们只是虚惊一场。” “顾驸马反应慢了些,不慎被摔落马下。差点就被马蹄踏中胸口。” “七皇弟反应快捷,闪身过去拖了顾驸马一把。马蹄踢中了顾驸马的右腿,顾驸马受了重伤。万幸一条命捡了回来!”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二章 冤屈 俞皇后目中闪着冷芒,定定地落在三皇子的身上。 那双锐利的双目,犹如两支利刃,一寸寸刮过三皇子的脸孔。 昌平公主早已哭肿了一双眼眸,此时如见生死仇敌,死死地盯着三皇子:“清哥人在哪儿?” 三皇子也有些无奈:“我本想带着顾驸马一起进宫,,不过,他坚持要回公主府养伤……” 昌平公主眼中似要喷出火星来,愤怒地打断三皇子:“所以,你就听一个重伤之人的话,将他送回去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昌平公主是借着这桩小事发难,以泄无法正面指责的怒火。 俞皇后本想出言阻止,目光掠过昌平公主红肿的双目憔悴的脸孔,心里骤然一痛。 昌平自少和顾清青梅竹马,情意深厚。成亲后夫妻恩爱,从无不睦。眼下顾清遭人暗算谋害,受了重伤,还不知会怎么样…… 罢了!就容昌平出一出心头这口恶气吧! 俞皇后没有出声,默许了昌平公主的质疑诘问! 这对三皇子来说,绝对是一个不利的信号。 事实上,三皇子也是一肚子冤屈。 苍天可鉴!他确实恨俞皇后的心狠手辣,恨昌平公主的仗势欺人,也暗暗盘算过日后要如何如何……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手啊! 设局陷害顾清的人,真不是他啊! 只是,看俞皇后和昌平公主的神色,显然已认定了一切都是他所为!一众皇子妃的面色也各自复杂微妙。便是萧语晗,看着他的目光里亦满是复杂…… 真他妈的冤屈死了! “顾驸马坚持要回去。”三皇子打起精神解释:“他伤势颇重,气息微弱。两位太医皆向我谏言,还是依着顾驸马的心意。免得顾驸马心浮气动……” 这些都是太医的原话。还有一句更刺耳扎心的,三皇子没说出口。 顾驸马若熬不过去,死在宫中,总是不吉。 昌平公主听出了三皇子的未竟之言,一颗心如跌落深渊。伸出手指着三皇子,全身剧烈颤抖,那只保养极佳的纤纤玉手也颤抖不已。 然后,昌平公主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昌平!” 冷静如山的俞皇后面色霍然变了,嘶喊起来:“来人,快宣太医!” …… 昌平公主的骤然昏迷,令椒房殿里陷入一片混乱。 几个宫女将昌平公主扶进内室,俞皇后也跟着进了内室。一众皇子和皇子妃各自怀着复杂的心情,也随之跟了过去。 然后,都被拦在了门外。 芷兰裣衽行了一礼,轻声道:“皇后娘娘有令,请诸位殿下和皇子妃先回寝宫,待公主殿下醒后,诸事再议。” 话是这么说,可昌平公主昏迷不醒,俞皇后正情急焦虑。这等时候,谁会傻得真先走一步?等昌平公主醒了,俞皇后不翻旧账才是怪事! “我们先在外间等候。”萧语晗轻声提议。 无人有异议,各自点头应下。 这等时候,也无人讲究男女分坐了。一双双夫妻各自凑到了一起。 萧语晗看了三皇子一眼,心中纵然有千言万语,此时亦不能问出口。只轻声道:“殿下这些时日辛苦了。” 三皇子随口嗯了一声,无心多说。 萧语晗也只得住了口。 其余诸人,也不便多言。一片安静中,盛鸿谢明曦夫妇的说话声,很自然地传进众人耳中。 “明曦,这些日子你如何?阿萝还好吧!” “殿下放心,我们母女都好。倒是殿下,看来清瘦了一些。” “此去皇陵,心情沉重。谁也无心吃喝之事,每餐随意裹腹。瘦些也是难免。再者,我也放心不下你们母女两个。” 众人:“……” 大家都满心沉重,无心说话。你们夫妻两个在这儿卿卿我我如此肉麻,有点过分了啊! 可惜,谢明曦和盛鸿都有视众人于无物的本事。就这么手握着手头靠在一处轻声细语。很快,谢明曦便问及顾驸马落马之事。 众皇子都是亲身经历亲眼目睹,众皇子妃皆竖长耳朵聆听。 “当时的情形,确实十分危险。” 盛鸿目光一闪,沉声说道:“几匹马忽地同时受惊发狂。我们兄弟几个,身手都算不错,只受惊吓未受伤。顾驸马骑术最差,也从不习武,反应也最迟钝。当时便被摔落马下。我离驸马最近,翻落马下时,顺势扯了他一把。” “不然,那匹马的马蹄便会落在他胸口。” 险之又险。顾驸马差点就当场一命呜呼了! 如果顾驸马真得死了…… 众人一起看向三皇子。 三皇子:“……” 他妈的都看我做什么? 又不是我做的手脚! …… 三皇子的冤屈苦闷,无人得知。 一个时辰后,昌平公主终于醒转。 昌平公主坚持要回公主府,俞皇后不忍阻拦,张口吩咐盛鸿夫妇送昌平公主回府。盛鸿和谢明曦一起应下。 其余皇子皇子妃,皆被留在宫中。 俞皇后话说得颇是好听:“你们几个奔波数日,颇为辛苦,不必急着回府。先在宫中住上几日。” 正大光明地将众人都拘在宫中。显然是要趁着这几日严查顾驸马被人谋害之事了。 众人不管心中如何作想,面上都是一派感激涕零:“多谢母后体恤。” 昌平公主坐在马车里,嘴唇紧紧抿着,一言不发,明艳的脸孔苍白得可怕。 谢明曦坐在昌平公主对面,并未讨嫌多嘴,也未出言安慰。很快,马车便到了昌平公主府。 盛鸿伸手扶着昌平公主下了马车,紧接着又扶谢明曦。 昌平公主满心都是重伤的夫婿,压根无暇转头他顾,疾步如飞,一路跑进了公主府。脚步虚浮,跌跌撞撞,跑了没几步,就差点摔倒。那副模样,委实令人放心不下。 谢明曦和盛鸿只得快步追上前。心里不约而同的唏嘘。 不管昌平公主为人性情如何,对顾清却是情深意重。 昌平公主跑进内室,冲到床榻边。 顾清惨白无血色的俊脸顿时映入眼帘。 昌平公主全身剧烈颤抖,泪如雨下。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三章 重伤 隐忍的哭泣声,很快变成了撕心裂肺的恸哭。 “清哥,你睁开眼看看我。”昌平公主哭道:“你快些睁眼看看我啊!” 躺在床榻上的顾清,被哭声惊醒,费力地睁开眼。冲泪眼模糊的昌平公主挤出一个虚弱又无力的笑容:“昌平,别怕,我没事……” 不说还好,这一张口,昌平公主更是心痛如割,泪如泉涌。 顾清身受重伤,稍微处理过伤势,便奔波回京。被抬入公主府时,伤口迸裂,又遭了一番罪。此时勉力张口,额上已冒出虚浮冷汗。 谢明曦不便上前,盛鸿走到床榻边,目光一扫,低声提醒:“皇姐,我知道你惦记驸马身体。只是,驸马伤势颇重,大伤元气,需慢慢调养。情绪过激,最伤身体。为了驸马,请皇姐收敛克制一二。” 昌平公主也不是那等不知好歹的人,听进盛鸿这番话,很快擦了眼泪:“多谢七弟提醒。”顿了顿,又低声道谢:“多谢七弟救了驸马一命。” 盛鸿叹道:“那等危急情形下,不管是谁,我都会伸手施救。只是,电光火石间,实在危急。我竭尽所能,也只能做到这一步。驸马还是受了重伤。皇姐别怪我无能才是。” 几句话,说得昌平公主又红了眼眶。 谢明曦也上前一步,轻声道:“驸马受伤,万幸性命无碍。皇姐万万不可沉浸于伤痛,得尽快振作起来。” 昌平公主点点头,红着眼说道:“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往日我对你们总有些误会,现在方知,你们夫妻才是真性情之人。” “救命之恩,我记下了。日后,我定有回报。” “驸马身边离不得人,我便不送你们了。” 昌平公主最是高傲好强,不愿让人窥见自己最脆弱最无助最可怜的一面。 谢明曦和盛鸿对视一眼,一起告辞离开。 待两人走后,昌平公主才掀开被褥,看了顾清受伤的右腿。这一看之下,昌平公主心中又是一阵绞痛,狠狠哭了一场。 顾清的右腿被踩得骨折,正骨后,捆束得严严实实。 顾清忍着疼痛,轻声安慰昌平公主:“我能捡回这条性命,已是万幸。日后最坏的,便是成了跛子,走路不雅。只要你不嫌弃我就行了。” 昌平公主哽咽道:“别说你日后走路不畅,便是下不了床榻,我也不嫌弃。” 然后,咬牙切齿地怒道:“谁胆敢这般害你,我定要他偿命!” 顾清颇为疲累,能撑到此时已是极限。很快闭上双目,沉沉睡去。 昌平公主就这么一直守在床榻边,一直凝望着顾清惨白的俊脸。心头汹涌的恨意,不但未减弱,反而如火焰一般愈燃愈旺。 …… 东宫。 疲惫不堪的三皇子先去沐浴更衣。 细心的萧语晗早已命人准备了清淡的饭菜。三皇子明明饥肠辘辘,去无半分胃口,勉强吃了几口,便猛地搁了筷子! “啪”地一声脆响。 萧语晗猝不及防之下,被吓了一跳,反射性地抬头看了过去。 只见三皇子满面狰狞凶狠,愤怒不已:“你是不是也疑心是我谋害顾清?” 萧语晗眉头跳了一跳,目光一扫,难得厉声:“所有人都退下,没我的吩咐,不准任何人进来。” 宫女内侍应声而退。 萧语晗这才重新看向三皇子,心里再失望再愤怒,面上依然挤出了温和的神情:“殿下此话从何而来?我从未疑心过殿下。” 能怪她疑心吗? 所有人都在疑心三皇子啊! 三皇子阴沉着脸说道:“你没疑心就好。我告诉你,当时情形十分危险。若不是我习武多年,反应还算快捷,或许也会像顾清一样摔落下马。” “暗中设局之人,心思何其歹毒!” “这一局,本来是为了对付我。我顺利躲过,顾清却未能躲过。区区一个顾清,本来死活都没什么要紧。可他是驸马,皇姐爱他至深,母后也十分疼这个驸马。” “母后本来就对我颇多不满,现在,更因顾清受伤之事疑心于我。” “我必须要尽快查明此事,洗清嫌疑,也给母后皇姐一个交代。” 否则,只怕他根本无法顺利登基! 不管他想什么做什么,都要和他同一阵营。他的敌人,也是你的敌人。他要杀人,你只能跟着出刀。 萧语晗心中默念数次,然后,露出恰到好处的鼓励支持:“我相信殿下,一定会令此事水落石出。” 三皇子心头那口闷气稍稍散开,主动握住萧语晗的手,低声道:“语晗,你信我就好。” 萧语晗笑了一笑,略略垂下眼睑,掩住眼底的疲惫和酸涩。 …… 回了福临宫后,盛鸿立刻去寻女儿。 可惜,还没将阿萝抱进怀中,阿萝便哭闹了起来。 谢明曦轻嗔:“快些去沐浴换衣。一身的臭气,别醺着孩子。” 盛鸿无奈一笑:“好好好,我这就去。”这都快两个月没沐浴换衣了,能不脏不臭嘛! 盛鸿迅速去沐浴,换了三次水,才洗去一身的泥污臭气。待换上干净的素色衣服,整个人顿时如新剥了壳的鸡蛋一般。 阿萝总算肯让他抱了。 盛鸿抱着女儿,一边轻拍轻哄:“这些日子,爹可真是想死阿萝了。”然后凑过去,用力亲了亲阿萝的小脸。 然后,阿萝又被胡茬扎哭了。 盛鸿:“……” 守孝期间,不能剪发不能剃胡须。他也实在没办法啊! 谢明曦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好了,快些将阿萝给我。你以后抱着她无妨,就别亲她了。” 盛鸿厚颜无耻地凑了过来:“阿萝嫌弃我就罢了,你可别嫌弃我。” 嘴唇又热又软,唇上的短短胡茬颇有些扎人。又有些意外地刺激。 短短的热吻后,两人额头相抵,目光缠绵。 可惜,被夹在两人中间的阿萝又不乐意了,扯着嗓子大哭起来。谢明曦只得推开盛鸿,继续哄孩子。 待阿萝睡着了,两人终于能说些私房话。 盛鸿低声道:“顾驸马之事,应该不是三皇兄所为。” 正文 第六百七十四章 噩梦 谢明曦听到这等话,竟丝毫不惊讶:“我也这般以为。” “三皇子再想为淑妃报仇,也会忍到登基为新帝之后。不会这般迫不及待就动手。” “再者,惊马之事,绝不是冲着顾清,而是冲着三皇子才是。没曾想,三皇子身手利落,逃过一劫。倒霉的是未曾习武的顾驸马!” 谢明曦目光微凉,嘴角勾出一抹讥讽的冷笑:“说起来,这个幕后主谋确实狠辣,也有几分运道。这么误打误撞,倒令三皇子陷入百口莫辩的境地。” “母后本就和三皇子心有隔阂,如今,这份心结被结得更深,再难解开。” “你我就等着看热闹吧!三皇子怕是没好日子过了。” 盛鸿沉默片刻,才低语道:“明曦,我现在终于明白,为何你如此厌恶宫廷了。” 整日勾心斗角,谋算来谋算去,便是无所畏惧,也令人厌烦。 天真纯善心软的人,在宫中根本无法存活。 想活下去,唯有将自己也变得混沌不清,彻底融入这个黑白不明皇权至上的环境。 谢明曦深深看了盛鸿一眼:“盛鸿,你曾为死士,曾杀过人。可在皇权斗争中,动辄死伤成百上千,不知多少无辜之人被牵连殒命。” “就拿此次来说,母后定要彻查此事,三皇子为了自证清白,也会下令严查。这一查,就不知有多少人要遭殃。” “你我现在左右逢源,既和母后皇姐保持善意,又和三皇子夫妇交好。我们的目标很明确。安然就藩,离开京城。” “此间诸事,我们不可陷入过深。否则,休想轻易抽身而走。” 比身手,盛鸿稳胜一筹。 论权衡利弊心机谋算……算了,还是听谢明曦的好了。 盛鸿呼出一口气:“我明白该怎么做了。” 说完正事,夫妻两人又闲话许久,才相拥入眠。 …… 这一夜,不知有多少人辗转难免。 俞皇后也熬至深更半夜才勉强入眠。闭上眼没多久,便做了噩梦。 “莲娘,”一张纵~欲过度的苍老脸孔出现在她眼前,目中满是憎恨和不甘:“莲娘,我这般待你,你为何要谋害我的性命?” “我对你的好,难道你都忘了吗?” “你就恨我到非要致我于死地吗?” “俞莲娘!你心狠凉薄!无情无义!你心狠手辣!谋害自己的夫婿!谋夺皇权!总有一天,你会后悔自己的所作所为。我在黄泉地下等着看你的下场!” “俞莲娘——” 俞皇后惊喘一声,霍然坐直了身子,呼吸急促,胸膛剧烈地起伏。 值夜的芷兰被惊醒,一个骨碌起身到了床榻边,一脸急切:“娘娘怎么了?是不是做噩梦了?” 寝室的角落里留了一盏宫灯。柔和昏黄的光芒落在俞皇后惊恐不定的脸上,看来竟有些扭曲。 芷兰暗暗心惊,声音放柔:“娘娘现在可好些了?” 自建文帝去世后,俞皇后从未有一夜安眠过。每每睡到深夜,便会噩梦呓语,满头冷汗的惊醒。 俞皇后信不过旁人,只让芷兰值夜。如此一来,芷兰亦夜夜被惊醒,未曾好眠。熬了近两个月,芷兰也憔悴清瘦了许多。 俞皇后定定心神,低声道:“倒一杯热茶来。” 喝了半杯热茶后,俞皇后心神方定。重新躺下,闭目许久,才勉强又睡着了。 没到半个时辰,俞皇后又陷入了噩梦。 这一回,她梦到的不是建文帝,而是无辜枉死的莲香。 …… 莲香自十三岁时被挑中,训了两年多,才被带进宫中,敬献到建文帝身边。莲香的脸孔和她有八九分肖似,再配以妆容和穿戴,有时候她看着,也恍然有看着年少自己的错觉。 莲香“尽心尽力”的伺候建文帝三年有余。终于令建文帝死在了温柔乡里。 或许,莲香早已料到了自己没什么好下场。可纵然再不情愿,也得屈服在慢性毒药的驱使下。否则,立刻便会被送去见阎王。 建文帝死后,莲香被关进宫中天牢。 淑妃在众人瞩目下被赐死,死在儿子儿媳眼前。 莲香死在寂静无人的天牢里,死得悄无声息。 她至始至终未曾去见莲香。于高高在上贵为皇后的她而言,莲香不过是一颗用完便可丢弃的棋子。她不知莲香死时是什么模样,不知莲香死前会何等怨恨。这对她来说,根本半点都不重要。 此时此刻,被白绫勒死的莲香却出现在她的梦境里。 年轻美丽的女子满面青灰,脖颈间是一道鲜红的印痕。或许是死前太不甘心,莲香的眼到死后都睁着,绝望又空洞。 “你为什么要杀了我?”莲香慢慢上前,脸上的神情僵硬又怪异,似哭似笑:“皇后娘娘,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只因我生得像你年少时的少年,你便利用我来魅惑天子。令我以媚药引天子沉迷床榻之欢愉。” “一切如你所愿,皇上终于死了。为何你不肯私下放我出宫,而是置我于死地?我生来卑贱,就应该死得这般卑微吗?” “我到底做错了什么?” 年轻女子绝望地嘶喊着,扑上前来,一把勒住她的脖子,猛地用力。 她脖颈间一阵剧痛,无法呼吸。 滚开! 她从喉间狠狠挤出两个字。 或许是她的眼神太过狠厉,莲香果然被吓得哆嗦松了手。 她冷笑一声。 冷笑声未落,另一张七窍流血的可怖脸孔又出现在眼前。 这张脸,同样熟悉之极。 这是淑妃的脸。 “堂姐,”淑妃张口喊了一声,嘴角缓缓溢出黑血,目中却自得又快意:“你以为你赢了吗?” “不,是我的儿子登基为帝。你耗尽心思,不过是为他人做嫁衣罢了。” “他永远不会忘了亲娘是被谁害死的。他一定会替我报仇。我在九泉之下等着你。” 俞皇后再次被噩梦惊醒。 此时天际已微微发亮。 芷兰太过困倦,未曾被惊醒。 俞皇后也未张口出声,就这么僵硬地坐着。眼中闪过丝丝阴冷和杀意。 …… 正文 第六百七十五章 真凶 众皇子马匹受惊,驸马顾清落马受了重伤! 俞皇后十分震怒,严令彻查此事。 三皇子不甘背这个黑锅,不遗余力地命人严查。 举凡做过之事,不可能真的天衣无缝。总会留下些蛛丝马迹。更何况,此次暗中对马匹动黑手之人,算不得如何缜密。手段略显简单直接。 以重金买通负责给骏马喂食的内侍罗公公,在豆饼中混入慢性毒药。骏马疾驰半日,毒性方才发作。也因此,数匹骏马齐齐发狂。 追查到这个罗公公之时,罗公公已躲在马厩里吞金身亡。 三皇子一怒之下,命人将这个畏罪自尽的罗公公剁碎了喂狗。之后,将所有和这个内侍相熟或有过来往之人一并收押严审。 不出半日,便从伺候罗公公的小内侍口中问出了幕后真凶。 “……一个月前,淮南王世子身边的内侍李公公曾经私下来找过罗公公。具体说了什么,奴才不知。不过,罗公公的手中忽地多了十万两的银票。奴才也是偶尔间见了一回。罗公公为了堵奴才的嘴,也赏了奴才两张一千两的银票。奴才将银票塞在枕头里,拆了枕头便能看到了……” 淮南王世子! 三皇子怒不可遏,倒没忘了先去椒房殿向俞皇后禀报此事。 “原来竟是淮南王世子所为!” “这个狼心狗肺的混账!竟敢谋害皇子和驸马。儿臣这就亲去淮南王府,将他带进宫来,由母后亲自问审!” 俞皇后看了满面怒容的三皇子一眼,点了点头。 不出一个时辰,淮南王世子便被押进了椒房殿。 …… 昔日风光的淮南王府,早已衰落。 自盛渲死后,淮南王亦一蹶不振,彻底瘫倒在床榻上。每日以各种补品和汤药吊着一口气。就这么吊了一年多。 淮南王世子小心翼翼地精心伺候亲爹。淮南王一咽气,爵位和王府就要被收回。他恨不得伺候亲爹活到一百岁才好。 可惜,淮南王到底还是没撑过去。 建文帝的死讯一传进淮南王府,淮南王眼睛霍然一亮,然后哈哈笑了几声。笑声一停,便满心舒畅地安然而终。 满朝文武皆进宫为建文帝穿孝跪灵,淮南王的离世,犹如一滴不起眼的水花。压根没引来任何瞩目和波澜。登门吊唁的,也几乎没有。便连淮南王世子,也得进宫为建文帝跪灵。 淮南王世子既有丧父之痛,更有即将失爵失富贵的惊恐。在这样的情形下,心生怨恨,胆大包天,设下毒计谋害皇子驸马! 为了防止淮南王世子狗急跳墙骤起伤人,进宫之前,淮南王世子便被结实的绳索捆住了手脚。如拖死狗一般拖进了椒房殿。 狼狈不堪满面死灰的淮南王世子,跪在冰冷坚硬的地上,一抬头,便是俞皇后和一众皇子饱含怒意的脸孔。 “盛启!”俞皇后声音冰冷,一字一字吐出口:“本宫问你,收买罗公公在马食中下毒之事,是不是你所为?” 三皇子冷冷接过话茬:“罗公公已俯首。那十万两银票已经全数被找到。有人证有物证!你绝无可能狡辩抵赖!” “以你的胆量,绝不敢做出这等事情来。现在我给你一次活命的机会。只要你老实交代是谁指使你所为,我便饶你一命。” “否则,你就等着挨千刀万剐,凌迟而死。” 最后八个字,说得寒气森森,冰冷入骨。 淮南王世子生生打了个寒颤,下意识地转头看了四皇子一眼。 四皇子面无表情,目光同样冰冷。 …… 进宫跪灵的第十日夜晚,淮南王世子夜半时出灵堂,去方便更衣。 四皇子便悄然出现在他面前,若有所指地说了一番话:“淮南王叔已死。父皇曾有旨意,淮南王一死,便要收回淮南王之爵位及淮南王府。” “这些年,三皇兄对淮南王府一直心有芥蒂。以他的为人,登基之后,绝不会对淮南王府手下留情。失势之后,少不得有跟着落井下石之人。稍微找个借口理由,便能将淮南王府一脉连根拔除。” “若能除掉三皇兄,自会有更合适的人坐上龙椅。不出几年,淮南王府便能重振,更胜往日。” 淮南王世子知道自己成了四皇子手中的棋子。 悲哀的是,穷途末路的他,已没了退路。全力一搏,他还有一线机会。若退缩不前,他就真得再无活路了。 俞皇后三皇子不会饶了淮南王府众人,临江王河间王俱是手握实权的亲王,想使绊子捣鬼,委实不是什么难事。 “好!我定不负殿下期望!”他权衡片刻,终于下定决心。 量小非君子,无毒不丈夫。人生在世,活得窝窝囊囊的也没什么趣味。倒不如奋力一搏! “事情若成了,少不了你的好处。”四皇子冷然道:“若此事不成,亦是你一人之过。” 他咬牙应下。 …… “盛启,到底是谁指使你所为?” 俞皇后目光如刀,凌厉逼人。 淮南王世子又是一个寒颤,脱口而出道:“一切都是我一人所为,没人指使我。是我心存怨怼,恨先帝对淮南王府太过刻薄。是我忧心三皇子登基后,便会夺走属于我的爵位和王府。所以,我铤而走险,重金买通罗公公,令他在马料中下毒。” “我盛启敢作敢当!” 呸! 什么敢作敢当! 还一脸的大义凛然慷慨赴死! 明明就被人当成了废棋! 真是蠢得可以! 盛鸿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先瞥了面容冰冷的四皇子一眼,再看向目中闪着怒焰的三皇子:“三皇兄,淮南王世子既已认罪,接下来该如何?” 三皇子冷笑一声,若有所指地说道:“淮南王世子到底是认罪,还是替人顶罪,现在还不好说。总要好好审上一审……” 话未说完,盛鸿面色已然变了,一个箭步冲上前,用力捏住淮南王世子的下巴。 可惜已经迟了! 淮南王世子已咬破了藏在口中的毒药,毒性猛烈,瞬间毒发断了气!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六章 认罪 “启禀七皇子妃,淮南王世子已俯首认罪,服毒自尽身亡了。” 天气渐暖,午后的春日,空气中满是清新的花草香气。 谢明曦怀中抱着阿萝,正低头逗阿萝说话。 听到湘蕙的声音,谢明曦抬起头来,秀美的脸孔上一片淡漠,没有半分惊诧:“母后是何反应?三皇子殿下又是何反应?” 湘蕙低声答道:“听闻皇后娘娘颇为震怒,下令将淮南王府所有人都关进宗人府。由河间王问审,务必要追查出幕后主谋。” 淮南王府是彻底完了! 盛渲死了,淮南王死了,如今,连蠢钝冲动的淮南王世子也死了。剩余的儿孙中,或平庸或软弱,女眷中也无性情坚毅之人。 淮南王世子已经认了罪,接下来等待淮南王府众人的,将是灭顶之灾。 哪怕三皇子没赶尽杀绝,真正的幕后主谋四皇子也会杀人灭口。 这就是选错了政治立场的下场!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淡淡道:“我知道了。你先退下吧!” 湘蕙应了一声,悄然退下。 谢明曦很快将此事抛诸脑后,专心致志地哄着女儿:“阿萝,冲娘笑一笑好不好?” 小小的阿萝听到娘亲的温柔声音,咧着小嘴笑了起来。 谢明曦也随之轻笑不已,俯头在阿萝的脸上轻轻一吻。 任凭风雨如晦,福临宫里依然一片安宁。 …… 当日,淮南王府上下众人全部被关进了宗人府。 河间王到底如何问审,众人不得而知。 一日后,河间王便捧着一份血淋淋的证词进了椒房殿:“启禀皇后娘娘,启禀太子殿下。淮南王世子妃已经全数招认。淮南王世子是受了四皇子殿下指使,暗中以十万两银票买通了罗公公,紧接着在马料中下了毒……” 话未说完,四皇子已霍然变色,冷冷打断了河间王:“区区一个女眷,被关进宗人府,稍一用刑,便熬不住。让她怎么招认,她便怎么招认。河间王用这点伎俩,来陷害我这个皇子,着实可笑。” “母后慧眼如炬,三皇兄是我嫡亲的兄长,,岂能容忍你在此胡言乱语肆意污蔑于我。” 然后,一脸正色地拱手:“请母后和三皇兄严查宗人府,还我清白!” 清白个屁! 三皇子心中冷笑不已,面上却露出一派兄长气度:“四皇弟放心。一纸供词,着实不可信。” 又看向河间王:“河间王,你回宗人府。好好审问,一定要审问清楚,绝不可冤枉任何人。” 河间王故作委屈地应下了。 俞皇后满是凉意的目光掠过装模作样的三皇子和撇清不认的四皇子。 这一切,到底是四皇子所为,还是三皇子在贼喊捉贼? 可惜,没有彻查到底的机会了。 当日深夜,宗人府看守大牢的狱卒悄然开了锁,先以蒙汗药将众人迷晕。然后一刀一个,杀得干干净净。女眷也不例外,全部死在牢里。 动手之人,也自刎于牢中。 满牢的死尸,满地的鲜血,犹如修罗地狱。亲眼目睹之人,不知要做多少夜晚的噩梦。 女眷中唯一幸免于难的,是穆梓淇。 穆梓淇本来要守三年夫孝。在三个月前,父兄一起登门,将她带回了穆家。也万幸她早一步回了娘家。否则,也难逃此劫了。 河间王惨白着脸进宫请罪。 三皇子暴跳如雷,气得跳脚:“混账!你竟如此疏忽大意!令淮南王府众人死在宗人府的大牢里!你到底还有何用?” 四皇子也黑着一张俊脸怒道:“到底是谁这般狠毒,竟杀人灭口!令我含冤莫辩!定是你暗中下的毒手,如此一来,便能将罪责全部推到我身上!” 河间王一口老血都快吐出来了! 他才是真的百口莫辩! 他是执掌了宗人府没错。可这一年多来,不停有人暗中给他使绊子,他也未来得及全部换上自己人。淮南王执掌宗人府十余年,总有心腹死士。还有四皇子,在宗人府里焉能没有内应? 这不,关键时候就闹出了乱子来。 人全都死了,死在宗人府的大牢里。他之前审问出来的证词,就成了一纸笑话。 …… 盛鸿沉着脸回了福临宫,面色不佳,心情阴郁。 谢明曦瞥了他一眼:“怎么了?是不是淮南王府的人都死在了宗人府的大牢里?” 盛鸿:“……” 谢明曦每日待在福临宫里,也没见四处搜寻消息,却永远敏锐犀利,一张口便猜得精准。 不用再多问,盛鸿的表情已给了谢明曦答案。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讥讽的冷意:“四皇子行事还是这般狠辣利落。” 该杀人的时候,从不手软。 哪怕淮南王府暗中支持他数年,要灭口的时候也半点不含糊! 盛鸿沉默片刻,才道:“现在大家都知道是四皇子动的手,奈何没有真凭实据,谁也奈何不了他。” 那张供词,就连俞皇后都未提半个字。 四皇子更是一派被冤屈的坦荡。其心黑厚颜,令人叹为观止。 谢明曦眸光一闪,为此事下了定论:“淮南王府满门被灭,也算对此事有了交代。三皇子也不会再紧追不放。” “因为,他还有更要紧的事。” 没错,三皇子还有更重要的事。 登基! 太子和天子,一字之差,天差地别。 唯有做了天子,才能坐上龙椅,问鼎皇权。要对付一个四皇子,也无需像此时这般费心费力。 谢明曦所料没错。 三皇子很快将此案了结。对外宣布主谋是淮南王世子,因心怀怨恨暗下毒手。淮南王府满门皆亡,也算是恶人有了恶报。 之后,三皇子亲自去了昌平公主府,向昌平公主赔罪:“……淮南王世子原本想谋害的是我,却未想到,驸马代我受了过。如今驸马身受重伤,我心中亦自责愧疚。今日特来向皇姐负荆请罪。” 昌平公主痛骂了三皇子一顿,三皇子一声不吭,全部受了下来。 最终,姐弟两人抱头痛哭一场,和好如初。 …… 正文 第六百七十七章 余波(一) 淮南王府被灭门的惨事,在皇室宗亲中影响极大。 经此一事,宗亲们个个心中凛然,安分老实了不少。意面一个言行举止不慎,被俞皇后或三皇子的怒火波及。 淮南王府唯有三个女眷幸存于世。 一个是已嫁人生子的盛锦月,一个是已带着嫁妆归家的穆梓淇,还有一个,是被关在慈云庵里的永宁郡主。 盛锦月被囿于内宅,极少出来走动。楚家又一意隐瞒,直至淮南王府众人皆被下葬,盛锦月才惊闻噩耗。 盛锦月当场便晕了过去。醒来后,撕心裂肺地哭了半日。直哭得双目红肿,嗓子嘶哑。 晚归的楚四郎,见盛锦月这般模样,颇有些不耐:“你亲爹真是能耐得很。胆敢做出这等大逆不道之事。万幸太子殿下毫发无伤,否则,别说是淮南王府。就是你这个出嫁的女儿也难幸免。我们楚家也要受牵连!” “盛锦月!你给我听好了!从今以后,你老实安分地待在内宅,好好教养儿子。外间诸事,你一概不得过问。也别想着出门去走动了,免得给家中惹祸。” 要不是盛锦月生了儿子,这正妻之位都保不住。 自己没休了她,真算是厚道了。 楚四郎自觉自己十分心软厚道,看着如疯婆子一般的盛锦月,颇有些膈应。说完,抬脚就去了后院内宅,和美貌妖娆的侍妾厮混去了。 留下面如死灰的盛锦月,如木雕一般地坐在椅子上。 身体里所有的力气,似都被抽空。 心里一片空荡茫然,所有的悲哀伤痛难过,都凝结成了实质,就这么堵在胸口。却是连哭也哭不出来了。 兄长死了,祖父死了,父亲死了,母亲死了……所有的堂兄弟姐妹,也一并死得干干净净。 偌大的淮南王府,烟消云散。连报仇的想法,都不能有。 没有了娘家的女子,何其悲哀。更悲哀的是,她以后无处可去,也无人可依靠。只能在楚家内宅里浑噩度日了…… “娘,娘。” 未满两岁的儿子步履不稳地走了过来,用力抓住她的手,童稚的声音不甚清晰。唯有她这个日夜陪在身边的亲娘能听懂:“娘,你别哭。” 盛锦月泪如泉涌,伸手将儿子紧紧搂在怀中,宛如搂住这世间唯一的支柱和温暖。喉间溢出破碎不堪的哭泣声。 …… 穆家同样瞒了几日消息,直至淮南王府一案结了案,穆夫人才将此事告诉穆梓琪。 “……万幸你父亲和你兄长提前将你接了回来。不然,淮南王世子那个蠢货闯下弥天大祸,你这个儿媳也要受牵连。” “说起来也是造孽。淮南王府上下几十口,一夜之间皆死在宗人府的大牢里。便连几岁的孩童,也没能幸免。” “你如今领着嫁妆归家,和夫家已了断。淮南王府之事,牵连不到你身上。你且在家中安生住下。待过两年,风声淡了。娘再寻摸着为你说门亲事。” “最好是远些,离开京城最好……” 身着素服的穆梓琪,瘦如柳条,形容枯槁。双十芳华,却无半分这个年龄应有的娇俏妩媚。 听闻淮南王府众人皆死于宗人府的噩耗,穆梓琪身子微颤,并未落泪。待穆夫人说及远嫁,穆梓琪才有了反应。 “母亲,我不想再嫁。”穆梓琪双目空洞,声音平静无波。仿佛一支被耗尽的油烛:“母亲若真得疼惜我,就容我厚颜在昔日闺房里住着吧!” 类似的言辞,穆梓琪显然不是说第一回了。 穆夫人心里又是悲恸又是无奈,不忍逼迫,顺着穆梓琪的话音说道:“好好好,都依着你便是。你不愿再嫁,就一直待在爹娘身边。有我们在一日,总无人敢欺辱你半分。” 穆梓琪鼻子一酸,眼眶一红,哽咽着喊了一声“娘”。 穆夫人亦心酸不已,伸手将穆梓琪揽进怀中。 当年淮南王亲自登门,为嫡孙提亲。盛渲出身好,相貌才学俱是一等一,怎么看都是前途无量的出众儿郎。穆家这才欣喜的应了亲事。 谁能想到,他们亲自将女儿推进了火坑? 如今淮南王府满门被灭,荡然无存。穆梓琪侥幸躲过一劫,却也再难像寻常女子一样过活了。 …… 慈云庵。 暖融融的春日里,冷清安静的慈云庵也有了几分鲜活气。 这样的天气,最适宜翻晒冬季的毛料衣服了。只可惜,永宁郡主住进慈云庵的时候,根本没来得及收拾任何贵重衣物——便是收拾了带来,也没机会穿。 慈云庵上下皆穿着淄衣。永宁郡主一开始闹腾过一阵子,被关在屋子里饿了三日后,便消停了许多。也和众人穿起了一式灰扑扑的衣裳。 被关了三年多,永宁郡主的骄傲被一点点的磨平。冷艳的脸孔也渐渐变得如木石一般,再没什么多余的表情。 孙嬷嬷在前年病了一场,死了。 瑶碧整日心情阴郁,去年自缢在房梁上。 永宁郡主身边,只剩下一个点翠。 点翠也比往日憔悴了许多,再没了妖娆妩媚的风韵。垂着头去厨房领了午饭,刚要走,耳边忽地听到熟悉的淮南王府四个字。 点翠心里一动,悄然停下脚步。 在厨房里烧火做饭的两个老嬷嬷,压根没将点翠放在眼底,将淮南王府那点事当笑话一般说了出来。 点翠听得面色惨然,勉强装作镇定地回了院子。 永宁郡主早已饿得不耐,冷冷地瞪了点翠一眼:“怎么去了这么久?” 点翠惨白着脸扑通一声跪下,哭着说道:“郡主,不好了!淮南王府出事了……” 永宁郡主一惊,霍然冲上前,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这三年多来,永宁郡主一直被关在慈云庵里,过着与世隔绝一般的生活。外间风云变幻,永宁郡主一概不知。 当点翠哭着说起淮南王府满门皆亡的惨剧时,永宁郡主气血翻涌,眼冒金星。 永宁郡主口中嘶喊着“这绝不可能”“定是那两个老婆子胡编乱造乱嚼舌头”,整个人虚弱无力,重重倒地不起。 正文 第六百七十八章 余波(二) 一日后。 永宁郡主自尽身亡的消息传入谢明曦耳中。 前来送信的,是负责看守慈云庵的御林侍卫。谢明曦身为七皇子妃,无需亲自见送信之人。 湘蕙代为前去,问得仔细明白了,才进了内室,一一禀报。 “听闻是永宁郡主身边的瑶碧,在厨房里听了两个婆子说了淮南王府满府尽亡的始末,回去之后,将此事告诉了永宁郡主。” “永宁郡主当时便昏了过去。待到半夜醒了,用利剪刺了自己的心窝。瑶碧第二日起床的时候,才发现永宁郡主自尽身亡。” “这个瑶碧,也算忠心。主子一死,她也跟着一并自尽了。用的还是同一把利剪。” “主仆两个死了半日,血腥味传出了院子,才被人察觉。慈云庵里的人,不敢因这点小事去惊扰皇后娘娘。便命人送信到了福临宫。还请七皇子妃做主。” 永宁郡主曾为谢明曦嫡母,又因谢明曦才被关进了慈云庵。 如今永宁郡主自尽身亡,慈云庵里的人,很自然便想到了七皇子妃。 湘蕙禀报完之后,静候吩咐。 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半点情绪:“按惯例葬了便是。” 湘蕙低声应是,临退出去时,忍不住看了谢明曦一眼。 可惜,谢明曦神色如常,根本看不出仇人俯首的快意。 …… 对谢明曦来说,永宁郡主从三年多前进了慈云庵的那一刻,便已和死人无异了。 永宁郡主一直撑着苦熬,想等父兄想法子救她出慈云庵。现在淮南王一门死绝了,永宁郡主也彻底没了希望。 以永宁郡主的骄傲,如何肯在慈云庵里继续做活死人。索性了结了自己。 从玉扶玉都是谢家丫鬟,皆曾亲眼见过永宁郡主昔日在谢家的威风。听闻永宁郡主自尽的消息,两个丫鬟颇觉快意。忍不住在主子面前多嘴了一回。 “小姐,这等好消息,是不是该送个信回谢府?” “是啊!让老爷也跟着快意一回。” 谢明曦略一思忖,点头应允:“也好。扶玉,你拿着对牌,出宫去谢府一趟。” 扶玉领命退下。 当晚,礼部谢侍郎回府后,便得知了永宁郡主自尽身亡的消息。 如今的谢钧,是七皇子的岳父,是正经的三品礼部侍郎。仕途得意,顺风顺水顺心顺意。几乎已经忘了还有永宁郡主这么一个人。 听闻永宁郡主的死讯,谢钧只轻哼一声:“死了也罢。”两人本就是假夫妻,从未同床共枕过,半分情意都无。 旧日那点恩怨,现在更是没人想提了。 谢老太爷也道:“淮南王府满门皆亡,永宁郡主活着也没了指望,死了也清静。” 徐氏瞥了同样凉薄心狠的父子两人一眼,暗暗翻了个白眼。 不过,她对永宁郡主也没什么同情怜悯之心就是了。 默默腹诽谢钧无情无义一回之后,徐氏笑着说道:“七皇子妃特意打发扶玉回府送信,可见细心。可惜七皇子妃一直住在宫中,若在皇子府,我倒能厚颜登门细细问上一问了。” 谢钧略一挥手:“死都死了,还有什么可问的?母亲不必再问了。日后见了明娘,她主动说便罢了,她若不提,母亲也别多这个嘴。” 徐氏忙笑着应下:“是是是,明娘不想说,我绝不多嘴。” 一家人态度都摆得很端正。 谢家全凭着谢明曦这个七皇子妃才有了今日的光景。所以,处处以谢明曦的心意为先才是。 …… 永宁郡主之死,如树叶飘落水面,连个水花都未溅起。也未引起任何人瞩目。 这个消息,根本未传进俞皇后耳中。 三皇子和昌平公主和好之后,每日跑椒房殿也格外勤快。淑妃之死,似乎半分未影响到三皇子对嫡母的尊重敬爱…… 为了早日登基,三皇子对俞皇后母女皆低头退让。 这份隐忍,倒是稍稍令人刮目相看。 昌平公主整日陪在顾清身边,无暇进宫。倒是小郡主顾舒瑾,进了一回宫。 十二岁的顾舒瑾,神采飞扬,明艳动人。见了俞皇后,顾舒瑾低声道:“皇外祖母,父亲躺在床榻上不得动弹,母亲不肯离半步,几日未曾进宫请安,还请皇外祖母不要见怪。” 俞皇后轻叹一声:“让你母亲好好陪着驸马,不必惦记本宫。” 昌平公主和顾清夫妻情深,眼下顾清卧榻不起,昌平公主陪着也是应该的。 至于俞皇后自己,每夜皆从噩梦中惊醒之事,根本无人知晓。便连昌平公主,也被瞒了下来。 有些痛苦,注定了只能自己承受。 亲如母女,也无法诉之于口。 顾舒瑾想了想,小声问道:“皇外祖母,三舅舅是不是很快就要登基了?” 俞皇后略一点头:“国不可一日无君。” 建文帝下葬已有半个月,也该是新帝登基之时了。 礼部已择定吉日,就在五日后举行登基大典。 三皇子这些时日一直低头示好,显然是怕登基大典出什么乱子。 建文帝能弹压住所有儿子,他这个太子,显然还没能耐弹压住所有兄弟。只能仰仗俞皇后之势。 顾舒瑾自小在宫中长大,自也窥出了其中奥妙。想说什么,还是忍下了。 顾舒瑾那点心思,在俞皇后面前如白纸一般。 俞皇后眸光一闪,淡淡笑道:“瑾儿放心。有皇外祖母在,你三舅舅什么心思都不敢有。也一定会对你们母女好。” 顾舒瑾点点头,很快道:“皇外祖母,我去福临宫见一见七舅母。姑祖母这几日一直住在府中,可没少念叨七舅母和阿萝妹妹。我今日进宫,正好代姑祖母去一趟福临宫。” 顾舒瑾口中的姑祖母,正是顾山长。 顾清受伤后,顾家人心急如焚,轮番登门探望。顾山长心疼侄儿,也顾不得昔日恩怨了,直接住进了昌平公主府。和昌平公主一起照顾顾清。 因顾山长之故,顾舒瑾和谢明曦这个七舅母也多了一层亲近。 俞皇后闻言微微一笑,点了点头。 正文 第六百七十九章 顾虑 福临宫。 “启禀七皇子妃,小郡主来了。”从玉恭敬地来禀报。 郡主皆有封号。顾舒瑾是昌平公主独女,封号端慧。二皇子的长女蓉姐儿,封号端容。三皇子长女芙姐儿,封号端仪。唯有阿萝,尚未满月建文帝便骤然驾崩,还未来得及请封郡主,也无正式的封号。 从玉口中的小郡主,正是顾舒瑾。 谢明曦略一挑眉,站起身来:“请小郡主进内室说话。” 片刻后,顾舒瑾迈着轻快的步伐进了内室。笑盈盈地行礼,喊了一声“七舅母”。 论年龄,谢明曦只比顾舒瑾大了五岁,却是正经的长辈。顾舒瑾被精心教养长大,略略任性骄纵些是难免的,不过,从不缺礼数。 谢明曦含笑道:“快些免礼。” 然后,伸手扶起顾舒瑾:“难得你今日特意来福临宫,快些坐下说话。” 待顾舒瑾入座后,谢明曦先关切地问起了顾清的伤势:“顾驸马伤势如何?可有好转?” 顾舒瑾轻叹一声:“太医说了,便是养好了,日后走路时也会露些行迹。” 也就是说,顾清日后要跛着一条腿了。 想到温和如玉的顾清跛着腿走路的模样,谢明曦的心里也有些惋惜。口中安慰道:“瑕不掩瑜。眼下最要紧的,是先好好养伤,余者不必多想多虑。” 顾舒瑾点点头:“父亲情绪还算稳定。倒是母亲,总暗中落泪。当着父亲的面,母亲还得打起精神安慰父亲。” 昌平公主纵有再多缺点,对顾清却是一往情深。 谢明曦张口安慰数句,便问起了顾山长:“师父也一直陪在驸马身边。这些时日,师父还好吧!” 顾舒瑾打起精神笑道:“姑祖母一切都好,就是总惦记着七舅母和阿萝妹妹。知晓我进宫,特意叮嘱我代为探望。对了,阿萝妹妹呢?” 说来也巧,阿萝正好睡醒了。 谢明曦吩咐奶娘将阿萝抱来。 阿萝生得冰雪可爱,眉眼灵动,十分惹人喜爱。顾舒瑾对阿萝亦颇为喜欢,抱着逗了许久。 顾舒瑾临走之际,笑着问道:“七舅母可有什么话要我带给姑祖母么?” 谢明曦略一思忖,笑道:“我写一封信,你带给师父便是。” …… 一个时辰后。 这封信到了顾山长手中。 两张信纸被放在信封里,信封并未封上。 顾舒瑾将信给顾山长,一边俏皮地笑道:“七舅母倒真是信任我。就这么将信给了我,也不怕我在路上偷看。” 顾山长皱了多日的眉头略略舒展,阴霾了数日的心情也终于稍稍透了亮,随口笑道:“你七舅母风光霁月,胸襟坦荡。没有阴谋算计,自然不惧你看信。” 昌平公主:“……” 风光霁月胸襟坦荡? 顾山长口中说的人,真是谢明曦? 由此可见,一个人偏心起来,是何等偏颇! 昌平公主嘴角抽了抽,默默转头看向顾清。 顾清躺了数日,每日补品不断,俊脸已有了些血色。此时轻笑一声,握住了满肚子吐槽的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心神顿时转移过来,低声问道:“清哥,你肚子饿了没有?” 顾清无奈一笑:“我伤的是腿,躺在床榻上慢慢养着便可。哪里需要每日吃六顿?” 昌平公主只当没听见:“我让人送一碗人参鸡汤来。” 顾清:“……” 顾清是真正温和的好性子。以前对昌平公主便敬让三分,意外受伤后,昌平公主狠狠哭了几日,之后寸步不离地守在他身边。他既感动又心疼,更不忍拂逆昌平公主的一片心意。捏着鼻子喝了鸡汤。 照此下去,伤养好了,他至少要胖二十斤。 …… 另一旁,顾山长已看完了信。也不知谢明曦写了什么,顾山长看完之后精神颇佳,眉眼间俱是轻松愉悦的笑意。 真不知顾山长是被谢明曦灌了什么迷汤,愣是将这个弟子当成了眼珠子一般。 还有俞皇后,言语中对谢明曦也颇多赞许。 昌平公主心里有些泛酸,张口打趣:“七弟妹一来信,姑母总算是开怀展颜了。” 顾山长笑道:“这些时日,我一直惦记阿萝。明曦在信上写了些阿萝的趣事,知道阿萝在宫中好吃好睡,我便放心了。” 昌平公主随口道:“宫中衣食住行皆是最上等,伺候的宫人也多的是。这天底下,哪里找得到比宫中更好的地方。阿萝住在宫中,姑母有什么可担心的。” ……就是住在宫里,才不放心。 顾山长心里暗暗腹诽,当着昌平公主的面自不会多言。走到床榻边,轻声问道:“阿清,你只喝了鸡汤,怕是不耐饿。不如让厨房做些清淡可口的糕点来?” 顾清:“……” 没等顾清张口,顾山长已微笑着对昌平公主道:“别人不知阿清口味喜好,劳烦公主殿下亲自去吩咐一声。” 昌平公主被顺利支开片刻。 顾山长每日住在昌平公主府,和顾清单独相处的时间却少得可怜。此时抓住难得的机会,低声对顾清说道:“阿清,还有五日,三皇子便要登基了。” “一坐上龙椅,便是天子。” “皇后娘娘和昌平公主想完全压制住新帝,绝无可能。朝堂和后宫不同,皇后娘娘再厉害,手也伸不进朝堂里去。” “三皇子为了顺利登基,低头退让。那一日三皇子登门赔礼,公主足足骂了一个时辰才罢休。此时三皇子受的委屈闲气越多,心中隔阂越大。现在弹压得住,确实无妨。日后总有弹压不住的那一日,到时候……” 说到这儿,顾山长舒展的眉头又拧成了结,化为一声长叹。 顾清做了多年驸马,其中利害焉能不知?闻言也长叹一声,无奈苦笑:“姑母,你的顾虑,我都清楚。” “这些话,我背地里和公主说了多回。只是,她根本听不进去。” “我连公主都劝不动,更遑论是母后了。” “我也是满心忧虑。却是无可奈何啊!” 顾山长也沉默下来,半晌才道:“过几日,我进宫去见皇后娘娘。” 正文 第六百八十章 好友 三皇子登基大典前一日,顾山长进宫觐见俞皇后。 芷兰将顾山长引进寝宫,然后悄然退出去,守在门外。 见到俞皇后的刹那,顾山长全身一震,既错愕又心疼。原本准备好的说辞瞬间被抛诸脑后:“娘娘为何如此苍老憔悴?” 顾山长无官无职,亦无诰命。因此,无需进宫跪灵。之前谢明曦临盆生女,顾山长一直守在七皇子府。屈指算来,竟有三四个月未曾进宫了。 短短几个月,俞皇后额上眼角皱纹毕露,发间有了丝丝白发。身着素色宫装,面色晦暗,眉眼深沉。 乍一眼看去,似老了十岁。 反观顾山长,依旧长发如墨眼眸清亮洒脱从容,若不细看,压根看不出眼角细细的皱纹。看着只如三旬女子的模样。 两人明明同龄同岁,如今站在一起,倒像是隔了一辈之人。 俞皇后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先帝驾崩后,我从未有过一夜安寝。兼之操心劳碌,焉有不疲惫苍老之理。” 操心劳碌?是勾心斗角权利倾轧吧! 顾山长默默看了俞皇后一眼,将这句扎心的话咽了回去,轻声安慰道:“丧夫之痛,娘娘定能撑过去。” 然后,又低声道:“明日太子殿下登基,宫中有了皇后。娘娘便晋升为太后。这座椒房殿,将有新后入驻。到时候,一切宫务,自有人操心。娘娘大可撒手不管,含饴弄孙,享享清福,岂不舒心畅快?” 俞皇后:“……” 换了别人说这等诛心之言,俞皇后早已动怒。 对着自小一起长大知之甚深的知交好友,俞皇后唯有无奈苦笑而已。因为她清楚,顾山长绝不是有意讥讽她,而是真心盼着她能放下一切,安养天年。 怎么可能? 她这一生所有的心血,俱浸淫在这座宫廷里。她亲手掐断了自己的爱恨情仇,只为站在最高处。 现在,她绝无可能放手! “娴之,”俞皇后眉眼间露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倦意:“我们已有几个月未曾见面,你难得进宫一回,除了这些,你就没别的话可说了吗?” 顾山长看似刚硬,实则心软。俞皇后一示弱,顾山长便溃不成军。 可一想到宫中内外的传闻,顾山长软下来的心肠,顿时又化为焦灼急切。顾不得自己是否冒进失言,上前两步,握住俞皇后的手。 “莲娘,你当清楚,这天下终究是新帝的天下。” “你身为太后,以孝道弹压新帝一二无妨,想做再多,却是极难。那些朝中重臣,也绝不会坐视你这个太后弄权干涉朝政。” 说到激动处,顾山长不自觉地用力握紧俞皇后的手,目光愈发急切,说话也愈发没了顾忌:“莲娘,你最是聪慧清明,焉能看不出想不透这条路的凶险?你已是世间最尊贵最显赫的女子,何苦再为权势二字驱使,和新帝争斗?” “你还是早些收手吧!现在收手,还来得及。只要你稍稍退让,新帝便得敬重自己的嫡母,敬让你这个太后!” 俞皇后左手隐隐作痛,心里如被注入了滚烫的岩浆。压抑在心底的痛苦挣扎矛盾也似要被这岩浆融化。 然而,这只是刹那的柔软和动摇。 眨眼功夫,俞皇后重新冷静下来。她反手握住顾山长的手,低低地说道:“娴之,我已经无法回头,也不可能回头了。” “过几个月,你就随七皇子夫妇去就藩吧!远远离开京城,去山清水秀之地。做学问,开女子书院,陪着谢明曦母女,一切皆可!” “有我在,总无人敢慢待你,更无人敢刁难你。” …… 手依然紧紧握着。 顾山长的心却凉了下来。 她的一腔热血赤诚,何其可笑。 眼前是大权在握至高无上心思深沉的俞皇后,早已不是她记忆中的知交好友俞莲娘了。她怎么会天真的以为,自己一番劝说便能令俞皇后改变心意? 顾山长深深呼出一口气,抽回手,神色倒还算镇定:“娘娘说的是。我确有此打算。” “我一生未嫁,既无夫婿,更无儿女。明曦是我唯一的弟子,我跟着她去藩地养老,倒也相宜。” “娘娘既已应允,我便回去打点行装。” 说着,后退几步,行礼告退。 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痛楚:“娴之……” 顾山长恍若未闻,行礼后,转身离去。 门打开,又被关上。 俞皇后沉默地凝望着关起又合上的门,久久未动弹。 不知过了多久,芷兰才推门而入,不敢抬头看俞皇后难看的面色,垂头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太子殿下和太子妃已至椒房殿,说是陪皇后娘娘用晚膳。” 三皇子夫妇,每日来椒房殿晨昏定省,陪俞皇后用膳。 亲儿子亲儿媳也不过如此了。 俞皇后目中闪过一丝讥讽的冷意,口中淡淡道:“让他们稍候片刻,本宫稍事梳洗便来。” …… 这一稍候,便是半个时辰。 三皇子坐在偏殿里,半点没有不耐之色。 百忍成金。 三皇子近来时常在心中给自己鼓劲打气。不管如何,都要忍。明日就是登基大典,过了明日,他便是新帝…… 芙姐儿到了蹒跚学步的时候,被拘在偏殿里有些不乐意。咿咿呀呀地闹腾着要走。 萧语晗耐心地哄道:“芙姐儿乖,再等一会儿,就要用膳了。” 芙姐儿闹腾了许久,不见亲娘心软,扁着嘴哭了起来。 三皇子眉头一皱,瞪了芙姐儿一眼:“不得哭闹!” 芙姐儿被凶了一回,不但没停下哭泣,反而哭得更起劲了。三皇子头大如斗,颇觉脑门疼,语气愈发不耐:“萧氏,管好芙姐儿。” 三皇子整日忍气吞声伏小做低,心情烦闷阴郁,私下里几乎再没了笑容,时常对着萧语晗撂脸色。 萧语晗抿着嘴角,轻声应了,将芙姐儿抱在怀中,轻拍后背。 芷兰终于露了面:“皇后娘娘请太子殿下太子妃去正殿。” 三皇子夫妇打起精神应了。 待到了正殿一看,三皇子气得鼻子都快歪了!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一章 登基 盛鸿谢明曦竟在正殿里,正陪着俞皇后说话。 他被晾在偏殿枯坐半个时辰,老七夫妻两个倒是早早进了正殿! 三皇子心中窝火,面上一派亲切温和:“七皇弟七弟妹何时来的椒房殿?早知你们也过来,我们便先去一趟福临宫,和你们一同过来了。” 三皇子那点小心思,哪能瞒得过谢明曦。 谢明曦淡淡笑道:“今日师父进宫探望母后。母后知晓我心中惦记师父,便召我来椒房殿闲话。殿下闲着无事,便也一起来了。” 盛鸿笑着接了话茬:“今日少不得要蹭一顿晚膳再回了。” 三皇子立刻笑道:“人多用膳才热闹。”然后殷切地看向俞皇后:“不如将二皇兄他们也都叫过来,一起陪母后用膳如何?” 俞皇后淡淡道:“不必了。人多闹腾,本宫一把老骨头,怕是吃不消。” 三皇子:“……” 三皇子近来忍功了得,立刻改口:“母后所言甚是。儿臣粗心大意,思虑不周,委实惭愧。” 盛鸿和谢明曦迅速对视一眼,有默契地保持沉默。 俞皇后讲究食不言寝不语,用膳时并不多言。 芙姐儿和阿萝都还小,难免有闹腾的时候。各自由奶娘抱了下去。 安静地用完晚膳后,三皇子主动留下陪俞皇后闲话一二。盛鸿和谢明曦颇为识趣地告退,回了福临宫。 …… “三皇兄这般作态,真令人吃不消。” 盛鸿憋了一个晚上,到了寝室里,便忍不住吐槽:“便是要哄着让着母后,也不必这般模样吧!” 谢明曦讥讽地扯起唇角:“只有这样,才能令母后满意。” 这倒也是。 俞皇后的用意已经颇为明显。就是要全方位地压制住三皇子,三皇子必须低头,事事都以俞皇后的意志为先。 为了顺利登基,三皇子也只得如此了。 盛鸿都替三皇子难堪:“堂堂太子,做到这份上,也太憋屈了。”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说道:“若低头退让能换来皇位,别说三皇子,就是性情倨傲的四皇子也会乐意低头。” 盛鸿:“……” 反正他绝不愿意! 谢明曦似是看破了他的心思,无声地笑了一笑:“在皇位面前,还要什么尊严脸面?再者,今日丢掉的脸面,待日后权势在握之时,总有讨回来的一日。” “三皇子是否真心诚服,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日后能否顺利掌权。” 盛鸿眸光一闪,略略皱眉:“你的意思是,母后有染指朝政之意?” 谢明曦淡淡道:“若无此意,她早已收手,安稳等着做太后便是。” 盛鸿越想越觉心惊,眉头不自觉地拧了起来。 谢明曦伸手,轻轻抚平盛鸿的眉心,低声道:“盛鸿,我们不想被卷进其中,便得早有防备。走得越快越好。” 盛鸿深深看了谢明曦一眼:“好。” …… 长夜漫漫,夫妻夜话,闺房之乐,不必多提。 第二日,天气晴朗,春光正好。 百官俱至金銮殿。 礼部尚书亲自主持新帝登基大典。 祭天祭祖,昭告天下,新帝登基,改年号为建安。 从这一日起,三皇子正式登基为天子,也成了建安帝。 二皇子这等称呼,日后也不能再延用。二皇子被称作鲁王,四皇子为宁王,五皇子为闵王,七皇子则为蜀王。 天子登基,典礼颇为隆重,从五更起一直忙到天色昏黄。之后,便是宫宴。因先帝去世时日尚短,还在国丧期,不得歌舞饮宴。新帝登基的宫宴,也略显得严肃沉闷,并无欢声笑语。 穿上龙袍的建安帝,对此略有些遗憾,更多的却是难以抑制的狂喜和畅快。面上不能露出笑意又如何,他心里早已笑了百回千回。 坐在龙椅上,众臣皆跪倒在脚下。昔日视为对手的兄弟们,也皆要跪拜天子。 这是何等快意! 建安帝竭力克制着心底的快意自得,先叹一声:“父皇归天,未足百日。国不可一日无君,朕方行登基之礼。” “只是,朕坐在此,思及父皇,心中甚是悲恸。今日宫宴,朕要先敬父皇三杯。” 说完,站起身来,将手中的水酒洒落于地。 建安帝此举,顿时引来众臣赞叹效仿。 盛鸿看一眼惺惺作态的新帝,心里暗暗翻了个白眼。 得了,做戏做足全套。 盛鸿也跟着起身,将杯中美酒洒落在地上。心里默默念叨,父皇,你若地下有知,就保佑我这个儿子早点顺利出京就藩吧! …… 新帝登基,是普天同庆的喜事。后宫亦设了宫宴。 按理来说,这宫宴应交由萧语晗这个新任皇后才操持。不过,荣升为太后的俞太后显然并无放权之意,依旧照着旧例吩咐下去。 萧皇后默不出声。 宫宴上,俞太后坐在上首,萧皇后则坐于左侧,鲁王妃宁王妃等人依次入席。 谢明曦这个蜀王妃,和闵王妃尹潇潇同坐一席。 今日宫宴,不宜多言,两人交换了个会心的眼神,各自微笑不语。 病了多日未曾出来见人的贤太妃丽太妃也都露了面。贤太妃还好些,只面色憔悴些,丽太妃却瘦的快脱了形迹,看着比俞太后还要苍老几分。 俞太后见状,少不得要垂询一二:“丽太妃为何面色如此不佳?莫非是病症还未养好?” 丽太妃那点掐尖要强的心思,在亲眼目睹淑妃被毒酒赐死的刹那,统统烟消云散。这些时日告病养病,绝不是装出来的。 今日新帝登基,她不敢再告病不出,勉强撑着出来见人。此时被俞太后目光一扫,丽太妃心中便是一颤,低头应道:“回太后娘娘,妾身病症已有好转。只是,要痊愈,还得耗费些时日。” 俞太后嗯了一声,不再多言。 丽太妃如逃过一劫,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外人只知俞太后权掌六宫,只有身在宫中,才知这四个字的分量。 就连往日嚣张跋扈的李太皇太后,现在也落得瘫倒在塌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的下场。更别说其余人了。 想在宫中存活,还是认命低头吧!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二章 重聚 登基后的建安帝,颇为勤勉,每日早早起床。先领着萧皇后到椒房殿给俞太后请安,一起用过早膳后,再去临朝理事。 天子登基大典后,紧接着便是册封皇后之礼。 皇后的册封礼,比天子登基礼要简单得多。不过,也需整整一日。要进太庙祭告先祖,皇后住进椒房殿,也应持有凤印。 这方凤印,是中宫皇后的权势象征。 中宫皇后要宣凤旨,需用凤印。要执掌六宫,也需有凤印。 就如天子,没有御印,怎么号令群臣? 偏偏俞太后安然住在椒房殿里,丝毫没有搬出椒房殿之意。那方凤印,也被俞太后牢牢把持在手中。宫中各处的女官掌事,皆对俞太后俯首听令。 萧语晗这个皇后,除了一个皇后的虚名之外,竟和以前一般无二。 萧语晗能甘心吗? 当然不甘心。 可不甘心也没用。只有身在宫中,才知俞太后在宫中之威势。别说她这个皇后,就是建安帝,对俞太后也是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怠慢。 萧语晗委婉地在建安帝面前提了一回:“……臣妾已是皇后,住在东宫里,颇有些不便。” 建安帝瞥了萧语晗一眼:“搬寝宫一事,暂且不急。母后住了几十年的椒房殿,一时不愿搬走,也是人之常情。你还年轻,等上一等也无妨。” 对建安帝来说,先在朝堂站稳脚跟,拉拢朝臣才最重要。后宫之事,只能先袖手不管。免得俞太后心中不痛快,给他使绊子。 萧语晗只得继续忍气吞声。 …… 新帝登基后,谢明曦便随盛鸿回了七皇子府……现在已经改做蜀王府了。连匾额也换了一回。 顾山长在昌平公主府住了数日,眼见着顾清的伤势渐有好转,便回了蜀王府。 师徒一别多日,再次重聚,各自心中欢喜。 “师父,你瘦了许多。”谢明曦有些心疼地低语。 顾山长确实清减了不少,神色间也有些郁郁,打起精神笑道:“你们身在宫中,我整日惦记你们母女。之后阿清又出了事,我心中焦虑忧急,哪里吃得下睡得着。好吃好睡几日,便养回来了,无需忧心。” 谢明曦深深看了顾山长一眼:“师父和母后闹翻了?” 顾山长:“……” 顾山长拒不肯认,迅速张口道:“没有的事,你别胡乱猜疑,我和太后娘娘相交多年,岂会因一点口角就闹翻?” 谢明曦略一挑眉:“这么说来,还是闹口角了?” 顾山长:“……” 弟子太过聪明了,也不是好事啊!做师父的想隐瞒一二都不易。 顾山长见瞒不过去,便轻描淡写地将自己进宫劝慰俞太后之事说了一遍:“……说起来,也怪我太过多事。太后娘娘自有主张,我说什么都无用。索性也不多这个嘴了。以后我随你们去藩地,山高水远的,不操这份闲心便是。” 不等谢明曦张口安慰,便笑着抱过阿萝:“这么多日子没见,阿萝愈发可爱了。” 顾山长拒绝就这个话题深谈交流,谢明曦也不勉强,顺着顾山长的话音笑道:“是啊,阿萝长大了许多。” “孩子还小,隔几日就变个模样。”顾山长越看阿萝越是喜爱,伸手轻抚阿萝细嫩的小脸:“可惜阿萝满月酒未曾操办,到了百日,又正逢新帝登基,也未能办一回喜酒。” 谢明曦随口笑道:“殿下已打算上奏折,自请就藩。待日后去了藩地,我们为阿萝好生办一回周岁宴。” 顾山长笑着应了一声。 “启禀蜀王妃,”从玉等人也跟着换了称呼:“陆大少奶奶和李大少奶奶联袂来了。” 好友前来,谢明曦心情颇为愉悦,笑着说道:“快些让她们进来。” …… 林微微和方若梦都还年少,建文帝离世时,她们两人都无进宫跪灵的资格。算起来,和谢明曦皆是两个多月未见了。 见面后,先互相打量一番。 “你瘦了一些。”林微微有些心疼。 方若梦接了一句:“精神倒是尚佳。” 谢明曦轻笑一声说道:“你们两个,倒是都胖了些。” 林微微早产颇伤身子,细心将养了几个月,总算丰润了一些。至于方若梦,苗条的身形更是圆了一圈不止。 “你就别取笑我了。”方若梦自嘲不已:“我整日为两个淘气的混账小子头痛。不知怎地,半点没瘦,越发丰润了。” “往日的衣裙,现在都不能穿了。倒是有借口多做些新衣。” 谢明曦和林微微齐齐笑出了声。 方若梦也算熬至苦尽甘来。 生了一对双生子后,方若梦在夫家站稳了脚跟。如今李默和李湘如心生隔阂,极少来往,夫妻两人的感情愈发深厚。 心宽体胖,这句话用在方若梦身上,非常恰当。 说笑一番后,林微微忽地低声道:“蜀王殿下是否有意早日就藩?” 谢明曦心里一动,不动声色地反问:“你为何忽然问起这些?” 林微微并未卖关子,轻声道:“朝中动向,祖父了然于心。昨日晚上,陆大哥将此事告诉我。并和我商议,想随蜀王殿下去蜀地做官。” 谢明曦:“……” 谢明曦极其罕有的震惊了一回,脱口而出道:“林姐姐,你不是在和我说笑吧!” 以陆迟的出身,以陆迟的才学,根本无需外放做官熬资历。留在京城从六品官做起,不出意外,熬上十余二十年,便能稳稳地做一部尚书。 方若梦显然也未料到林微微忽然来了这么一出,同样错愕不已地看向林微微。 前程似锦的陆迟,为何忽然要去蜀地做官? 林微微收敛笑意,一脸正色:“谢妹妹,这等大事,我岂能随意拿来说笑。” “陆大哥一直有离开京城外放做官的念头。只是,他之前一直犹豫不知该去何地。蜀王殿下有意就藩,陆大哥便想着一同去蜀地。既能开拓眼界,亦能增长见闻。或五年,或十年,待磨炼出来,再回京城进六部也不迟。”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三章 投诚(一) 按朝廷规矩,藩王的藩地官员任命调遣,皆由吏部决定。真正执行起来,当然没那么严格。藩王就藩时要带几个人前去就任,朝廷一般不会阻拦。 盛鸿已经着手在准备上折自请就藩之事,也在斟酌着带几个心腹或姻亲去藩地。 叶景知这个藩王长史,肯定要随着去蜀地。谢兰曦的夫婿萧宇凡,也是个不错的人选。舅兄谢元舟,不妨带去锻炼几年。再有从梅家挑一两个有出息的儿郎。新科进士里,可以挑几个身家清白无深厚背景关系的。 盛鸿还考虑过要将好友赵奇或陈湛“拐”去藩地做上一两任官员。 盛鸿早在私下和谢明曦商议了几回,已列出了一张名单,并且私下联系确认过了。只是,他们两人谁也不会想到,陆迟会主动请去蜀地做官! 谢明曦和林微微对视片刻。 林微微神色坦然,目光清澈。 谢明曦压抑住心底的喜悦,抿唇一笑:“待殿下回来,我便和殿下说一说此事。” 送上门来的首辅嫡孙当朝状元,谁能舍得推却? 陆迟本身才学出众,不必细说。更重要的,是陆迟背后有陆阁老。若能借此和陆阁老交好,对盛鸿来说,自是好事一桩! 当着方若梦的面,林微微也不再多说,冲谢明曦笑了一笑,很快将话题扯回了孩子身上。 …… 方若梦满心喜悦而来,回程的时候,心思飘忽神不守舍。 回了李府后,方若梦心不在焉地陪着两个白胖健壮的儿子嬉闹玩耍。一不小心,将钰哥儿叫错了,喊成了钦哥儿。 钰哥儿虽只有几个月大,却颇为机灵,能听懂一些话了。立刻不高兴起来,挥舞着小拳头哇哇喊,挥到了方若梦的脸上。 李默进内室的时候,正好瞥见这一幕,顿时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哟,钰哥儿胆子倒是不小,竟敢挥拳头揍人了。” 方若梦无奈地笑着叹气:“都怪我,我一不小心叫错了名字,也怪不得儿子恼怒生气。” 然后,吩咐奶娘先将两个淘气包抱下去。 李默目光掠过方若梦的脸孔:“你今日是怎么了?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莫非是今日去蜀王府,闹了什么不愉快?” “这倒没有。” 方若梦又是一声轻叹:“今日在蜀王府,林姐姐和谢妹妹说了,陆迟想随蜀王殿下去蜀地做官。” 李默:“……” 李默一脸震惊,脱口而出道:“不是开玩笑的吧!” “这等大事,怎么可能是说笑。”方若梦低声道:“我看着林姐姐的样子,颇为认真。看来,陆迟是真的有此打算了。” 李默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这个陆子毓,心里谋算这等大事,也不和我这个挚友商议一二。” 方若梦:“……” 陆迟和四皇子彻底翻脸,断了来往。和李默也闹了一回争执不快,不过,很快便又和好。 只是,到底有了心结,不再像往日那般无话不谈。亏得李默还有脸自称是挚友! 李默越想越不是滋味,哼了一声:“不行,我现在就去陆府一趟。我非得亲口问一问子毓不可!” 说完,拉长着脸就走了。 方若梦想拦都拦不住。 …… 陆迟似料到李默会来,见到李默,半点都不诧异,领着李默去了书房。 李默沉着脸皱着眉追问:“子毓,你真得要去蜀地?” 陆迟点点头:“是。” 李默眉头拧得更紧:“你祖父可知晓此事?” 陆迟淡淡道:“祖父知道,也已点头应允了。” 李默:“……” 李默憋了半天,才憋出了一句:“你为何不留在京城?非要去蜀地?” 便是要外放做官,也不必去遥远又多山的蜀地吧!领着妻儿去江浙富庶之地,逍遥自在几年多好。 陆迟显然听出了李默的话中之意,温和地说道:“李兄,你我是知交好友,我不愿以谎话骗你。” “我去蜀地,自然有我的理由。只是,我不便向你一一解释其中的缘由,还请你多见谅。” 李默:“……” 陆迟就是这样一个端方君子。 相识相交数年,陆迟从不说谎骗人。他不愿说的事情,只会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不能说。 便如陆迟和四皇子为何交恶之事,任凭他如何追问,陆迟从来都未解释过其中缘故。 李默沉默片刻,深深呼出一口气:“罢了,你不想说便不说。待我回府,也和祖父商议一番。若祖父首肯,我便和你一起去藩地好了。” 这回,轮到陆迟震惊错愕了。 陆迟以复杂的目光看着李默:“你别一时冲动,做出不该做的决定。” 李默不无自嘲地笑了一笑:“你先别紧张。我回去和祖父说一说看。以祖父的性子,点头同意的可能性颇低。” “不过,我总要试上一试。” …… 蜀王府。 天还没黑,蜀王殿下便回了府。 “明曦,阿萝,我回来啦!”盛鸿人还未至,声音先传了进来。 谢明曦眉眼弯弯,目中露出一丝笑意:“你今日回来得倒是早。” 盛鸿笑嘻嘻地俯身亲了谢明曦的面颊一口,再亲了宝贝女儿一口,理直气壮地应道:“我每日按时去工部应卯当差。差事忙完了,便下衙回府。难道还要我这个藩王日日加班不成!” 谢明曦哑然失笑。 私底下说话,盛鸿口中不时会冒出些新鲜稀奇的词汇。听着倒也有趣。 盛鸿本就不喜酒宴应酬。如今是国孝期间,无人敢正大光明地饮宴取乐。便是最喜设宴的建安帝,在登基后也未设过宫宴。可不就是一下衙就回来么? “对了,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谢明曦轻描淡写地说道:“林姐姐今日来看我,说陆迟有意随你去蜀地做官。” 盛鸿:“……” 他还在动脑筋想法子,怎么将自己的好友拐去蜀地做官。 这个陆迟,竟然主动来投诚? 盛鸿有些懵,脱口而出道:“他没吃错药吧!好好的京城不待,去蜀地做什么!” 谢明曦:“……” 正文 第六百八十四章 投诚(二) 夫妻两个大眼瞪小眼。 盛鸿摸了摸鼻子,咳嗽一声:“我的意思是,他倒是慧眼识珠,知道蜀地是个好地方。再者,我这等文武双全集美貌与智慧与一身的藩王亦是世间难寻……” 谢明曦被自家夫婿的厚颜无耻震住了,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蜀地是不是好地方,日后去了才能知晓。 蜀王殿下文不能提,有没有智慧还待商榷。集美貌与武艺于一身倒是真的。 谢明曦笑起来的样子极美,如鲜花盛放,更多了一丝独属于少妇的娇媚韵味。 盛鸿看在眼中蠢蠢欲动,按捺了半年之久的猛虎抬了头。伸手打横将谢明曦抱起,放到了床榻上。 谢明曦尚未张口,灼烫滚热的嘴唇便压住了她的唇。 一个时辰后…… 两个时辰后…… 谢明曦狠狠地拧了盛鸿光溜溜的后背一把,声音透着异样的低哑:“明日我在府中睡一日都无妨。你还要去工部应卯当差。” 纱帐里传来盛鸿的声音:“没关系,我年轻力壮,熬上一夜不睡也算不得什么。” 谢明曦:“……” …… 一夜春宵,谢明曦被缠得筋疲力尽,天亮时才合眼。 纵情恣意了一整夜的蜀王殿下,身心畅快,志得意满,精神极佳。只在骑上骏马的时候,稍稍有些手软脚软而已…… “蜀王殿下,”魏公公小心翼翼地提醒:“殿下脸上的笑容略有些轻浮,不如稍稍收敛一二。” 用轻浮两个字来形容,委实太含蓄了。 分明就是浪~荡嘛! 这副模样出去见人,也太过分了一点。 蜀王殿下颇能听得进谏言,果然收敛了几分,主动问道:“这样如何?” 还是有点浪~~~ 魏公公非常识趣地笑道:“殿下天人之姿,风华无双,无法遮掩。” 不愧是卢公公调教出来的,论逢迎拍马讨人欢心的嘴皮子功夫,谁也不及魏公公。 自魏公公在关键时候说了真话之后,盛鸿对魏公公的态度也有了微妙的改变。便如此时,张口便笑骂:“整日就会拍马屁,也不知做几桩正事。” 唯有对真正的心腹,才会这般亲昵随意。 魏公公心里自然清楚得很,继续腆着脸笑道:“殿下嫌奴才笨拙,倒不如将奴才留在府中。奴才跟着湘蕙姐姐,学上一段时日。”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跟着蜀王殿下久了,魏公公也彻底不要脸了……又开始厚颜叫上湘蕙姐姐了。 好心情的盛鸿笑着睥睨魏公公一眼:“你那点心思,本王都清楚。待去了蜀地,本王再为你做主。” 魏公公大喜:“多谢殿下。奴才愿为殿下鞍前马后,誓死追随。” 真正的主子建文帝已经驾崩归西了。魏公公向盛鸿投诚投得没半分心理负担。 …… 六部官署皆十分繁忙。 工部也不例外。 工部尚书原本忧心忡忡,唯恐蜀王殿下揽权争权,至于安插人手之类,倒是小事了。 没想到,蜀王殿下进了工部后,并未和他较劲争锋。反而摆出了一副尊老敬贤的姿态,主动领了差事去忙。 比起强势的宁王,不知要好了多少倍。 沉默少言心思细密的鲁王殿下和脸上摆着笑心里藏着刀的闽王殿下,都不是什么好相与之辈。和其余几个尚书一比,工部尚书的幸福感就更强烈了。 从不惹事生非的蜀王殿下,今日心情格外好。一整个上午,都是满面笑意。就是走路时双腿略有些发飘而已。 将近正午时,魏公公低声来禀报:“陆状元递了口信来,请蜀王殿下去鼎香楼一聚。” 陆迟? 正好,他也想和陆迟好好谈谈心。 盛鸿略一挑眉,点了点头。 半个时辰后,盛鸿和陆迟在鼎香楼的雅间里相对而坐。 满桌的美味佳肴,两人俱无心细细品味,随意吃了几口,便各自搁了筷子。 “陆迟,”盛鸿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你为何想去蜀地?” 陆迟答得分外诚恳真挚:“虚伪客套的话,我就不说了。当日我妻子林氏早产,万幸有蜀王妃伸手相助,方能母子平安。” “我心中一直记着这份恩情,也愿以一己之力回报殿下和王妃。” “殿下去蜀地,我甘愿追随殿下。为殿下做满两任的蜀地官员。” 一任五年,两任便是十年。按着朝中惯例,外放两任,有了政绩和资历,再回京城进六部,倒也合适。 陆迟今年二十有一,正是年轻力盛之龄。十年后,也只三十一岁。 陆迟说得坦诚,盛鸿听了也觉愉快,张口便讨价还价:“做两任会不会少了些?不如在蜀地做满三任,攒足了资历再回京。三十六岁也是盛年嘛!半点都不影响耽搁官途前程。要做一部尚书,怎么着也得年近四旬才合宜。” 陆迟:“……” 陆迟默默地看了厚颜的蜀王殿下一眼,举起酒杯:“我敬殿下一杯。” 蜀王殿下咧嘴一笑:“你没拒绝,我便当你答应了。” 陆迟抽了抽嘴角,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 盛鸿的心情很愉快。 宁王的心情可就没那么愉快了。 朝中动向,瞒不过有心人。盛鸿私下已向建安帝说过就藩之事,亦请托了林御史等人上奏折。 建安帝总得做出舍不得兄弟就藩的姿态来,一时还没首肯。不过,点头是迟早的事。 蜀王想就藩,宁王可没有半分去就藩的意思。 反正也没人规定藩王要一起就藩,蜀王要走就走,他绝不会主动上奏折去就藩。先在京城待上几年,给新帝添添堵什么的。 宁王心态勉强平和。 直至陆迟向蜀王投诚的消息传进耳中。 宁王妃李湘如红着眼眶说道:“……大哥也不知被什么迷昏了头,竟对祖父说要随蜀王去蜀地做官。还说陆子毓能去,他也能去。” “他可是我嫡亲的兄长。便是要去藩地,也该随我们去宁夏才对。这么做,将我这个妹妹置于何地?” 话未说完,宁王阴冷愤怒的目光已扫了过来:“你说什么?陆迟要去蜀地?” 正文 第六百八十五章 刁难(一) 自建文帝死后,宁王的脾气愈发阴晴不定。 李湘如对宁王也愈发畏惧。 宁王目光冷冷一扫,李湘如顿时全身一颤:“殿下先别生气。我也只听母亲随口提了一句,尚不知是真是假。” 李湘如小心翼翼地观察宁王僵硬的面色,竭力放软放低声音:“陆迟也是昏了头,好好的京城不待,竟要去蜀地。依我看,定是林氏在背后怂恿。陆阁老岂能首肯?” 陆迟! 这个名字,已成了宁王心头刀刃。每次提起,便是一阵鲜血淋漓的痛楚。 宁王抿紧嘴角,面无表情地问道:“李默要去蜀地,李阁老可曾应下?” 他和李默这个舅兄,久不往来。 昔日好友,如今的姻亲郎舅,竟如陌路。 不过,李湘如为宁王妃一日,李家和宁王府便有牵扯不断的联系。真由李默去了蜀地,他这张脸也算丢到家了。 “母亲说,祖父不但没同意,还将兄长狠狠训斥一顿。”李湘如说着,又有些心疼兄长了,忍不住叹了口气:“大哥天生的急躁犟脾气,祖父发怒,他不但没示弱,反而和祖父顶撞几句。” “祖父一怒之下,命人替兄长告了假,将他关进了书房。” 什么蜀地,李默是别想去了。 宁王稍稍放了心,想到陆迟,心中又是一阵晦暗。 压抑在心底许久的思念,陡然袭上心头。他忽地生出强烈之极的冲动,他想立刻去陆府,去见陆迟。 他是堂堂藩王。亲自登门,陆迟断无拒之门外之理。 宁王猛然起身。 李湘如一怔:“这么晚了,殿下还要出去吗?” 宁王嗯了一声,并未说自己要去哪里,转身便走了出去。 …… 李湘如用力咬了咬嘴唇,却不敢追上去询问,眼睁睁地看着宁王的身影消失在眼前,心里空荡荡的。 好在李湘如已习惯了这份空荡寂寥,更习惯了宁王的冷情冷性。 “启禀宁王妃,”宫女快步上前禀报:“小郡王在哭闹,奶娘怎么也哄不住。” 宫女口中的小郡王,正是刚过百日不久的霆哥儿。李湘如将霆哥儿看做眼珠子一般,一听立刻坐不住了,起身去了内室。 霆哥儿生得确实白胖健壮,一眼看去如六七个月的婴孩一般。闹腾起来,哭声也格外响亮。 李湘如将霆哥儿抱进怀中,一边轻拍一边哄:“霆哥儿乖,母妃抱着你。” 霆哥儿听惯了李湘如的声音,过了片刻,果然安静下来。 一旁的奶娘和宫女忙笑着奉承:“小郡王和王妃最亲。奴婢们怎么哄都不管用,王妃一来,小郡王便安分老实了。” 越不是亲生的,越爱听这等话。 果然,李湘如顿时眉眼舒展,笑了起来:“这倒是实话。霆哥儿就爱和我亲近。” 霆哥儿的亲娘都死了,睁眼看到的便是李湘如这个嫡母。日日抱在身边养着,倒如嫡亲母子一般。 奶娘和宫女们见李湘如有了笑脸,愈发着意逢迎,哄得李湘如眉眼间俱是笑意。将宁王一意离开的落寞感伤尽数抛诸一旁。 …… 天色暗了下来。 陆府的女眷俱在内宅,男子们也无人出去应酬,各自回府。 陆迟正午时和盛鸿见了面,该说的话都说清楚了,心中颇为畅快。今日特意早些回府。只是,老远地便见到一个熟悉得令人憎厌的身影。 陆迟脚步一顿,面上笑容全无,目光骤然冷了下来。 宁王原本负手而立,此时似心有灵犀一般,转过身来。 暮色中,那道长身玉立的身影有些模糊,面容亦不清晰。可在宁王心里,陆迟俊秀的脸孔如被镌刻进了心底一般。离得再远光线再暗淡,亦一眼可见。 两人自反目决裂后,最多遥遥相见,再未单独见过面。 宁王情难自禁,快步上前。 陆迟站在原地,动也未动。待宁王走近了,才冷然道:“敢问宁王殿下前来有何要事?” 宁王心被狠狠刺了一回,冰冷的双目中露出些许酸涩:“子毓……” “只有亲近交好之人,才唤我子毓。”陆迟面无表情地打断宁王:“殿下直呼我姓名陆迟便可。” 宁王:“……” 这世间,从来言语最伤人。 宁王冷情冷心,从不将任何人放在心上。对着李湘如亦无好脸色。今日,却又被陆迟的冰冷拒绝伤得体无完肤。 宁王深呼吸一口气,将口中的苦涩全数咽下,低声道:“子毓,你真要去蜀地?” 陆迟毫不犹豫地点点头:“是。祖父已经应允,我也去见过蜀王殿下了。” 宁王皱紧眉头,压低了声音:“你前程似锦,大可留在京城。何苦外放去蜀地做官。你不想见我,也不必远离京城。” 陆迟目光一冷:“宁王殿下想多了。蜀王殿下重情重义,我心甘情愿追随。和宁王殿下无半分关系。” “宁王殿下身份贵重,稍有闪失,陆府承受不起。我便不请宁王殿下进陆府了。” 略一拱手,便从宁王身边走过。 这就是陆迟。 最重情谊,心肠最软。 一旦翻脸,便不再回头。 宁王默默地注视着陆迟的身影,直至陆迟进了陆府,陆家大门再次紧闭。宁王在原地站了片刻,终于无声轻叹,黯然离去。 …… 半个月后。 林御史再次上奏折,奏请藩王就藩。 “……大齐建朝以来早有惯例。新帝登基,成年的藩王应离开京城前往藩地。既是为了朝堂安稳,亦是为了江山社稷安定。” “微臣恳请皇上下旨,令众藩王就藩。” 林御史话音刚落,礼部的谢侍郎亦出列,拱手道:“皇上重手足之情,不忍和兄弟分离。因此,迟迟未令众藩王就藩。” “这份情谊,令人动容。只是,藩王就藩是大齐立朝时便定下的规矩。恳请皇上下旨。” 然后,众尚书阁老纷纷出言附议。 先帝下葬也有一个月了。藩王们确实该离京就藩了。 蜀王殿下主动出列,拱手道:“臣弟愿第一个去就藩,恳请皇上恩准!”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六章 刁难(二) 蜀王殿下已经搭好了台子,建安帝只要半推半就依依不舍地应下,再感叹唏嘘一回“手足情深焉忍分离”便行了。 站在一旁的鲁王闽王按兵不动,默默看着蜀王唱念做打。 宁王面无表情,目光略有几分阴沉。心里冷哼不已。 这个老七,整日捧新帝的臭脚。现在蹦跶着第一个要去就藩,摆明了是要将所有兄弟都拉下水…… 谁也没料到建安帝的反应。 “父皇驾崩归天,葬入皇陵,尚且未满三个月。”建安帝一脸悲怆难过:“身为人子,理应为父皇守孝。” “朕若早早令兄弟们就藩,远离京城,父皇在天之灵有知,不知怎生伤怀。” “七弟,就藩之事,暂且不急。还是等为父皇守完孝了,再离京就藩吧!我们兄弟,也能多些相聚之日。” 盛鸿:“……” 众臣:“……” 守孝需三年。建文帝年前离世,到现在算是第二年。还需得明年一年,方能出孝期。建安帝一张口,就是两年。 短短片刻,盛鸿心里不知飙过了多少脏话。 好一个盛澈!好一个建安帝! 都坐上龙椅了,对自己的兄弟还这般防范。竟是一副不愿兄弟就藩的架势!抑或是另有算计? 盛鸿心念电转,口中叹道:“皇兄对父皇的一片孝心,对臣弟的手足之情,令臣弟铭感五内。只是,藩王就藩是国之大事,亦是盛家先祖定下的规矩。臣弟焉能流连京城,为皇兄添麻烦?” “恳请皇兄,允臣弟去就藩。待臣弟到了蜀地,定会诚心为父皇守孝。” 鲁王闽王也忍不住了。 不想就藩是一回事,天子不让就藩可就是另一回事了。 两人齐齐出列,一起张口要就藩。 唯有宁王,一直未曾张口出言。 建安帝目光一扫,声音依旧温和:“你们的顾虑,朕心里都很清楚。你们皆是朕的嫡亲手足,朕是天子,亦是你们的兄弟。朕想多留兄弟在身边一段时日,只是为了兄弟手足之情,并无他意。你们不必多虑多思。” 不等众人说什么,又道:“此事就这么定了。若无他事,便退朝吧!” …… 盛鸿憋了一肚子闷气,下午还得若无其事地去工部当差,直至傍晚才回了蜀王府。 谢明曦早已得了消息,见盛鸿绷着一张俊脸满目怒火,颇有些心疼。张口低语道:“何苦为这等人生气!” 盛鸿目中怒火更旺,重重哼了一声:“真没想到,他是这等忘恩负义的小人!” 建安帝在短短三年内被立为储君并顺利登基,少不了他一份功劳。不说什么论功行赏,至少也不该拦着他去就藩吧! 他思虑过去藩地后会遇到的各种困境,盘算着要多拐些得用之人去藩地,连路途中要如何照顾妻女都想过了。 唯独没想到,建安帝不允他就藩! 盛鸿越想越恼火,冷声低语道:“我倒是不信了,便是九五之尊,也不能逆着众人的心意行事。过几日,我私下去找二皇兄五皇兄,和他们一起商议对策。” 至于宁王,摆明了是不愿就藩。和建安帝倒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谢明曦目中闪过凉意:“我明日进宫去见母后和皇嫂,和她们好生说一说此事。” 萧语晗对建安帝影响有限。 俞太后可就不同了。就藩之事,俞太后早就张口应允过她。只要俞太后肯挺身撑腰,建安帝不放人也不行! 盛鸿用力呼出一口气,似要将心底的闷气都舒出胸膛:“罢了!不说他了!提起来我就一肚子恼火。我去抱抱阿萝。” 白白香香软软的女儿一入怀中,盛鸿的怒气便消散了大半,低头在阿萝嫩呼呼的脸上亲两口,剩余的怒气也一扫而空。 谢明曦看着自家夫婿乐呵呵的样子,也随之扬起唇角。 为建安帝的刁难发愁? 不存在的。 …… 东宫。 萧语晗身为皇后,虽只有个空名,消息也比往日灵通得多。 待知晓朝堂上发生的事,萧语晗心火蹭蹭直冒。奈何建安帝如今时常临幸嫔妃,这一晚根本未露面。 隔日凌晨,建安帝倒是来了,领着萧语晗母女一起去椒房殿请安。 萧语晗一夜辗转难眠,面色委实不太好看。瞥了建安帝一眼,淡淡道:“臣妾听闻,皇上昨日在朝上驳回了蜀王就藩的折子,不知可有此事?” 建安帝略一点头:“确有此事,皇后为何忽然提及这些?是哪个无事生非的小人在你面前乱嚼舌头不成?” 萧语晗目光一扫,一旁伺候的宫人内侍皆退了出去。 “皇上为何不让蜀王就藩?” 萧语晗忍着怒气,竭力让语气柔婉一些:“藩王长留京城,后患无穷。难得蜀王肯自请就藩,其余几个藩王想不走,也得跟着一起走。对皇上来说,这是一举数得又省心的好事,为何皇上未曾首肯?” 建安帝有些不耐地皱眉:“此事朕自有主张。 “朝堂大事,你一个妇人,就别出言掺和了。你照顾好芙姐儿,孝敬好母后便行了。” 萧语晗:“……” 萧语晗抿紧嘴角,在继续隐忍和忍无可忍之间徘徊不定。 建安帝登基月余,做天子的能耐还没看见,脾气倒是一路见涨。往日对她还算温和体贴,如今颐指气使,动辄呵斥。 一来是因为建安帝处处受俞太后压制,心中不满无处可泄,迁怒于她。二来,建安帝已坐上龙椅,无需再像往日那般借重岳家,对她这个皇后也就没了应有的敬重。 萧语晗面色一变,建安帝语气也稍稍软了下来:“语晗,朕整日操心政事,烦心之处甚多,脾气不免急躁了些。不是有意针对你,你别恼了朕。” “就藩之事,朕心中有数。蜀王妃若来找你,你只管推托到朕身上。” 她还能说什么? 萧语晗按捺下心中所有的不满和失望,低声应是,然后一路沉默着随建安帝去了椒房殿。 今日,有人比他们夫妻更早一步进宫请安。 正文 第六百八十七章 刁难(三) 来人正是蜀王和蜀王妃。 建安帝目光一扫,心里颇有些不快。 老七这是来告状了吧!这是知道他得听俞太后的,想借着俞太后的威势压他一头啊! 哼! 建安帝那点小心思,盛鸿一猜便知,心中哂然冷笑,面上笑得一派亲热:“臣弟有些日子没进宫给母后请安了,今日特意来得早了些,倒是抢在了皇上前面。” 建安帝笑道:“谁先来一步,都无要紧。都是母后的儿子,孝敬母后也是应该的。” 俞太后瞥了建安帝一眼,淡淡笑道:“皇上如此孝顺,哀家领受于心了。” 建安帝立刻正色应道:“儿臣还年轻,思虑不周,说话行事多有不到之处。万幸有母后在身侧,时时提点。” “儿臣本该好生孝敬母后,让母后安然养老。现在令母后时时为儿臣操劳烦心,儿臣委实惭愧。” 啧啧!拍马屁的功夫见长啊!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冲萧语晗笑道:“皇后娘娘今日气色似不太好。” 萧语晗挤出一个笑容:“这两日芙姐儿有些闹腾,我忙着照顾芙姐儿,睡得不太好。倒让你看出来了。” 又嗔道:“你我妯娌,何须这般见外。还像往日一般,叫我皇嫂便是。” 谢明曦从善如流地改口:“是,皇嫂。” 各自入座,亲热寒暄说话。 怎么看都是一派母慈子孝兄友弟恭妯娌和睦的情景。 …… 俞太后一张口,便令和谐的情景成了幻影。 “蜀王要就藩,皇上为何不允?”俞太后既未铺垫,也没拐弯抹角,就这么直截了当地问出了口。 建安帝笑容一顿,很快神色如常地应道:“父皇离世未满半年,儿臣想着,还是让兄弟们为父皇守完孝再去就藩才好。” 提起建文帝,俞太后目光微微一暗,却未动容:“天家兄弟,和普通人家焉能相提并论。藩王留京,只会令朝堂人心浮动,也有损你们之间的和气。” “蜀王想就藩,皇上就允了吧!” 建安帝:“……” 又是这等命令的口吻! 身为皇子时,他便听惯了嫡母的话。做了太子后,他依然要听俞皇后的话。现在他做了天子,俞皇后已是太后,他还要继续听话! 做太子时,他满心想着坐上龙椅就撵兄弟们滚去就藩。 做了天子之后,他的想法就有了微妙的转变。 藩地再偏僻荒凉,也是大齐疆土,亦是他这个天子的。若令藩王们就藩,藩地就成了藩王们的地盘。每年最多是交些税赋而已。 想及此,他心里就觉得憋闷不痛快。 身为天子,除了忌惮俞太后之外,他何须再隐忍退让?何须再顾虑重重?不想让他们走,就不下圣旨好了。 只是,他没有想到,老七夫妻两个这么快就来椒房殿告状。而俞太后,竟也肯为他们夫妻出头撑腰! 建安帝将心头翻涌的血气按捺下去,挤出笑容道:“母后之意,儿臣明白了。只是,儿臣昨日在朝中刚说过多留蜀王一段时日,今日改口,不免给众臣留下朝夕令改的错觉。” “还是等过些日子再商议吧!” 不管如何,先拖上一拖。 俞太后目光一扫,淡淡道:“皇上说的也不无道理。那就再等上两个月吧!” 建安帝:“……” 建安帝继续忍气吞声:“儿臣听母后的。” …… 过了片刻,建安帝便和蜀王一起去上朝了。 谢明曦和萧语晗继续陪着俞太后闲话。 又过片刻,赵长卿李湘如尹潇潇俱都前来请安,另有宫中的数位太妃,也都一一来请安。 俞太后本就不算温和爱笑,自建文帝离世后,愈发面冷少言。众人无不小心陪笑,战战兢兢,唯恐言谈不慎,触怒俞太后。 萧语晗看在眼底,心里愈发觉得苦涩难言。 有俞太后这座大山压在头顶,她这个皇后,在宫中几乎没什么威信可言。 说过一回闲话后,赵长卿试探着提起了就藩之事:“……儿媳听闻,蜀王昨日在朝中自请就藩。可惜皇上手足情深,不忍兄弟分离,便未应允。” 谢明曦神色自若地接了话茬:“其实,蜀王殿下也舍不得离京。奈何这是先祖殿下的规矩,再不舍也得去就藩。” “不瞒二皇嫂,今日我和殿下一起进宫,也有向母后求情之意。母后宅心仁厚,亲自向皇上说情。皇上也已点头应允了,再过两个月,便允殿下出京就藩了。” 萧语晗:“……” 萧语晗默默看了谈笑自若的谢明曦一眼。 论心黑脸厚,她真是拍马都难及谢明曦! 偶尔她甚至会想,她根本就不适合做什么中宫皇后。若换了谢明曦,定能如鱼得水,亦能和俞太后斗个旗鼓相当吧…… 赵长卿和尹潇潇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看向俞太后:“儿媳恳请母后为鲁王(闽王)殿下说情,让皇上应允殿下就藩。” 唯有李湘如闭口不语。 宁王早已告诫过她。 就藩之事,宁王早有主张,她也不必多舌了。 俞太后瞥了赵长卿和尹潇潇一眼,尚未出声,谢明曦便笑道:“二皇嫂,五皇嫂,你们也太心急了。” “皇上乃九五之尊,龙口一开,重于千钧,岂能轻易更弦易张?母后今日刚为蜀王殿下说了情,哪有再次向皇上张口之理?” 赵长卿尹潇潇:“……” 合着替你说情是应该的,轮到我们就成了不宜张口? 赵长卿迅速瞥了神色莫测的俞太后一眼,一时拿不定俞太后的心思,随口笑道:“我只是随口说笑,当不得真。” 谢明曦立刻松口气:“这等大事,岂能随意说笑。二皇嫂刚才一张口,我便被吓出了一身冷汗。万幸只是笑谈!否则,岂不令母后为难?” 赵长卿:“……” 私底下交情再好,也挡不住尹潇潇强烈吐槽的心,撇撇嘴道:“七弟妹舌灿莲花,怎么说都有理。” 谢明曦嫣然一笑:“多谢五皇嫂夸赞。” 尹潇潇:“……” 脸皮厚不过,说也说不过,真是痛心啊! 正文 第六百八十八章 刁难(四) 背靠大树好乘凉! 谢明曦从不介意借力借势。 想说动俞太后,当然不是简单的事。谢明曦果断地丢掉脸皮,抬出了师父这杆大旗……俞太后和顾山长再有隔阂,多年的深厚友情却还在。没怎么刁难就应允首肯。 所以,才有了今日这一出。 赵长卿和尹潇潇想顺势也求得俞太后首肯,可就不是易事了。 建安帝不想放兄弟们就藩,俞太后也觉得藩王留京是好事。 不说别的,几个有才干有能耐亦有实力的藩王在面前打转,无形中给建安帝添了压力和心思。俞太后想抬举哪一个和建安帝打擂台,也不是难事。 简而言之,水越浑越好。 若不是看在顾山长的颜面,俞太后也不会对建安帝张这个口。 众藩王妃心中各自思虑盘算,不必细述。 请了安后,众人一一告退离宫回府。 “七弟妹,你稍等。我和你一起回府。”身后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谢明曦略略放慢脚步,转头看了尹潇潇一眼:“也好。” …… 尹潇潇憋了一肚子的话,在宫中不能多言,直至出宫上了马车,才一股脑地倒了出来:“你也太不仗义了。今日之事,也不和我们通个气。不然,我们一起张口,母后说不得就一起应下了。” 谢明曦瞥了尹潇潇一眼,淡淡道:“若一起张口,母后根本不会搭理。我们谁也走不了。” 尹潇潇还是有些闷气:“那现在,也只是你们走了。我们还不是眼巴巴地看着。” 谢明曦却道:“先走一个也是好的。到底开了先例,之后想离京,便不算难了。” 这也有些道理。 再者,这等事就是各凭本事。谢明曦能说动俞太后点头,她有什么资格去埋怨早一步离开浑水泥沼的谢明曦? 尹潇潇到底是心胸舒朗开阔之人,很快便想通了,笑着自嘲道:“是我一时钻了牛角尖,没想明白,竟抱怨起你来了。你可别放在心上。” 谢明曦显然并未介怀,随意地笑了一笑:“你我之间,本就无话不说。你若是不肯抱怨我几句,才是见外了。” 便如赵长卿,总和她们隔得远了一层。心里再不满,也不会来抱怨她先行一步。 尹潇潇点点头,然后又叹口气,放低了声音:“谢妹妹,我心里总有些不安。总觉得会有不太好的事情将要发生。” 可恨想走走不成,得继续夹在太后和帝后的夹缝间求生存。 谢明曦深深看了尹潇潇一眼:“人都有本能,有时,不妨随本能而行。” 尹潇潇又点点头,然后异想天开:“不如我劝闽王殿下,和我一起偷偷溜出京城,待到了藩地再命人回京送信。到时候,皇上不允也不行了。” 谢明曦:“……” 谢明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你当是嬉闹说笑不成?” “藩王就藩,绝不是小事。必须由内阁提议,藩王上奏折,再由天子亲自下旨方可!私去藩地,等同于谋逆之罪。” “你可千万别胡乱惹祸!” 尹潇潇扁扁嘴:“我就是随口说说罢了,哪里敢真得肆意妄为。罢了,我们再忍上两年便是。” …… 尹潇潇神色郁郁地回了闽王府。 谢明曦今日心情倒是舒畅得很,回蜀王府后,先将阿萝喂得饱饱的,才将进宫的始末告诉顾山长。 顾山长目光有些复杂,半晌才叹道:“罢了,离京之前,我再进宫谢太后娘娘一回。” 相识相交大半生,她和俞太后的情谊,更胜过血脉至亲。想彻底撇清,怎么可能? 谢明曦有些歉然:“对不住了,师父。为了尽快离京,我不得不以师父为由,也唯有如此,才能求得母后点头说情。” 顾山长不以为意地说道:“我是你师父,在前为你挡些风雨,也是应该的。” 然后又笑着打趣:“你若觉得心中有愧,以后好生孝敬我便是。” 谢明曦也抿唇笑了起来。 当日晚上,盛鸿被天子召至移清殿,迟迟未归。 顾山长有些忧心,在谢明曦耳边嘀咕了一回:“皇上为何单独召蜀王前去移清殿,迟迟不放人回来?该不会是因白日之事,故意刁难蜀王吧!” 以建安帝的小鼻子小眼的性子,此事颇为可能。 谢明曦心中冷哼一声,面上却笑道:“师父这是多虑了。皇上已答应母后,便不能反悔。不能更改之事,再来刁难蜀王,没半分好处。” “皇上怎么会做出这等蠢事。” …… 建安帝半点没辜负谢明曦的“期待”,真得就做出了这等蠢事。 建安帝先将盛鸿召至移清殿,故意晾了一个多时辰。然后才召盛鸿进殿,颇有些歉然地说道:“朕忙着批阅奏折,一时倒忘了你还在偏殿里候着。到现在还没用膳吧!朕这就命人去御膳房端些饭菜吃食。” 盛鸿立刻笑道:“这倒不必了。” “臣弟进宫之前,便料到今日要熬得晚一些。特意在工部官署外的街上买了两块热腾腾的牛肉烧饼吃下,在偏殿里候着的时候,也没闲着,喝了半壶清茶,又吃了一碟子点心瓜果。” “臣弟现在还觉撑得慌。” 建安帝:“……” 看盛鸿对着别人厚颜的时候,饶有趣味。 轮到自己身上,那滋味……就别提了。 建安帝忍住咬牙切齿的冲动,露出亲切和善的笑容:“没饿着肚子就好。”然后,长叹一声:“老七啊,你可真是伤朕的心哪!” “你我兄弟,最是亲近,素来无话不说。你一意要就藩,怎么也不和朕说清楚?闹到母后面前了?” “母后一张口,倒显得朕这个兄长不近情面了。” “其实,朕没有扣着你不放的意思。朕是想和你多亲近相伴,也盼着你能为朕出力打理工部,这才留你在京城。” 盛鸿心里呵呵冷笑,面上露出感动至极的神色:“臣弟今日方知,皇上对臣弟如此亲近。臣弟以小人之心,度兄长之腹,委实羞愧。” 正文 第六百八十九章 筹备(一) 兄弟两个,一个假意羞愧自责,一个唏嘘感怀不已,说到后来,俱都落了一场热泪。 盛鸿子时方回府。 哭了半晚,盛鸿的一双眼睛略略有些泛红,俊美的脸孔上显露出吃了苍蝇一般的恶心神情:“今儿个晚上真是把我恶心坏了。” “这个盛澈,如今坐了龙椅,别的本事没见展露。倒是比往日更会惺惺作态了。” “眼看着拦不住我去就藩,一边假惺惺地不舍,一边言语敲打,暗示我以后去了藩地不得再插手京城诸事。” “呸!” “我要是真有夺权之心,哪里还轮得到他安坐龙椅!心眼比针尖还小,真让人瞧不上!” 盛鸿平日风趣随和,私下和谢明曦独处时,更是嬉皮笑脸。像此刻这般满面怒容的,着实少见。 谢明曦伸手轻抚盛鸿愤怒的脸孔,轻声低语:“除此之外,他有没有再刁难你?” 盛鸿又哼一声:“冲着我一通哭穷。说国库并不充盈,父皇刚下葬,朝中又接连操办新帝登基及皇后侧妃大典,花费颇多。” 藩王就藩,首先得有一笔极丰厚的“安家银子”。不说别的,蜀王府的一千侍卫要随之去蜀地,一路吃喝穿用便是不小的花费。到了蜀地,得盖一座正经的蜀王府邸。按着藩王府规制来建府邸,少说也得数十万两银子。 零零总总算下来,一个藩王就藩,朝廷怎么着也得拨百万两银子吧! 建安帝显然无此打算,哭诉了半天,才道:“……七弟去就藩,便是国库再空,也得拨银子。朕明日便吩咐户部尚书,准备二十万两银子,给七弟就藩安置之用。” 就他妈的二十万两! 那副悲天悯人兄弟情深的模样,真让盛鸿恶心得不行。 只是,建安帝肯松口让他去就藩,已是难得。现在也顾不得计较这些了。盛鸿勉力挤出一副感恩戴德的神情,又和建安帝周旋一番,才告退回府。 此时,盛鸿满心憋闷地对谢明曦说道:“这才刚开始。我没料错的话,后面定然还有诸如此类之事。” 事情不大,就是成心膈应他。 盛鸿从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谢明曦就更不是了。 谢明曦略一挑眉,淡淡道:“藩王就藩,自有规制。此事可不是他一个人说了就算的。你暂且别吭声。过些时日,再上折自请就藩。等皇上下了圣旨再说。” 藩王就藩的规制用度,都有前例可询。礼部专司负责此事。 谢钧如今是礼部右侍郎,正好能出得上力。 盛鸿显然也想到了岳父,神色略略和缓:“将岳父牵扯进来,是不是不太好?” 谢钧可不是什么义薄云天的性子。未必肯出这个头啊!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悠然一笑:“你这个女婿费尽心思,将他捧至礼部侍郎之位。如今,也该是他这个岳父出力的时候了。世间哪有只享福不出力的道理。” 盛鸿默默为岳父点了根蜡。 远在谢府的谢钧,在睡梦中打了个寒颤。 …… 时间一晃,两个月过去。 蜀王再次上奏折,自请就藩。 此次,朝臣们便谨慎多了,没几个敢跟着附议的。 建安帝摆明了不愿让藩王就藩,众臣索性也跟着观望起来。唯有消息极灵通如陆阁老等人,才知俞太后已发了话。 有俞太后撑腰,蜀王就藩之事,已成定局。 陆阁老沉稳持重,并未抢着出言。待几个附议的臣子说完后,才拱手道:“蜀王殿下自请就藩,其高风亮节,令人激赏。老臣恳请皇上下旨,允蜀王殿下就藩。” 陆阁老一张口,方阁老赵阁老也一并附议。 建安帝照例长吁短叹满面不舍,然后才道:“蜀王就藩之事,朕思虑良久,还是准了吧!” 盛鸿心口巨石陡然落地,忙拱手谢恩:“臣弟谢过皇上。” 李阁老心中暗骂陆阁老这只老狐狸,面上依旧持重,不疾不徐地张口道:“既然蜀王殿下要就藩,何妨令所有成年的藩王一并离京就藩?” 此言一出,鲁王闽王对视一眼,一前一后张口自请离京。 宁王目中闪过一丝阴沉,此时却不能不随波逐流,一并出列:“臣弟也愿请离京就藩。” 盛鸿:“……” 早该料到事情没那么顺遂! 他一个人想跳出泥潭,鲁王闽王又岂能甘心被拘在京城?倒是宁王,摆明了不肯离京就藩,张口出言纯粹是为了颜面而已。 建安帝显然也料到了这一出,早有了应对之策。先摆出“朕实在舍不得兄弟离开”的令人膈应的神情,然后张口道:“七弟离京,与朕而言,已是锥心之痛。朕委实舍不得你们都离京。” “再者,母后身居宫中,亦想看到儿孙们承欢膝下。你们几个都走了,母后会何等伤怀?” 言外之意也很明白。 你们想走,朕不准! 有能耐,你们就像蜀王一样去求俞太后!否则,休想轻易脱身离京! 身为天子,高坐龙椅,有俯视众生的权势。稍微抬出个借口,便足以将眼前的情形应付过去。 …… 建安帝当朝下了圣旨,准蜀王就藩。并令礼部拟出章程,择出吉日。礼部很快择定吉日,在六月初八这一日。算来,还有月余时间。 藩王就藩,非等闲小事。 盛鸿每日早出晚归。 要去礼部,要去工部,要去户部要银子,要和诸同窗好友一一道别,要收拢即将随行去蜀地为官的下属,要和心中泛酸的鲁王闽王打交道,要去宫中和建安帝扯皮……忙得脚不沾地。 收拾行李打点行装,俱是谢明曦一手操持。要留足够的人手在蜀王府,要斟酌带哪些人去蜀地。蜀王亲兵,也得留下一些。 谢明曦暗中经营多年,暗卫已颇具规模,有五百左右。 这五百暗卫,皆是无父无母的孤儿,卖身契皆在谢明曦手中。谢三谢九各领两百暗卫,另有女子暗卫营,共一百人,领头的是谢三十六。 余安领着三个暗卫首领,一起进了蜀王府。 正文 第六百九十章 筹备(二) 谢三还是那副冷漠锐利的样子,谢九不笑时也有三分笑意,看着格外亲近。 谢三十六相貌只有中上,脸上略有几个雀斑,穿着青衣罗裙,看着便如普通丫鬟一般。扔到丫鬟堆中,任谁也不会多看一眼。 不过,能被选为暗卫首领,谢三十六自有过人之处。论身手,谢三十六堪称顶尖,还精于易容暗杀之道。 三人一起跪下行礼:“小的见过蜀王妃。” 谢明曦略一点头,淡淡道:“免礼,平身。” 待三人起身,谢明曦目光扫了过去,淡淡道:“你们的身份不宜见光,各自乔装改扮尾随同行去蜀地,稍慢数日也可,切勿被人看出痕迹。” 三人一起领命:“小地谨遵王妃之命。” 谢明曦略一思忖,又道:“你们三人都随我姓谢,今日,我给你们三个赐名。谢三,以后你就叫谢冰。” 谢冰敛容应是。 谢明曦又看向谢九:“以后,你叫谢笑。” 谢笑比谢冰活络多了,忙笑道:“多谢蜀王妃赐名。” 有了姓名,便是家仆。以后能在主子面前时时露面,成亲有了子嗣,亦有了正经的出身。这比赏赐金银更令人振奋。 谢明曦微微一笑,又对谢三十六说道:“我身边有从玉扶玉,你就叫如玉吧!” 谢如玉按捺住心里的激动,磕了三个响头:“多谢王妃娘娘赐名,如玉日后定然忠心伺候王妃娘娘,尽心当差。” 谢明曦没有多言,略一点头,余安便领着三人退了出去。 …… 从玉扶玉皆是谢明曦的贴身丫鬟。谢明曦召见余安等人时,她们两个也在一旁。一直憋着没吭声。 直至余安等人退出去了,从玉才悄声道:“那个如玉,以后也在王妃娘娘身边伺候吗?” 谢冰谢笑都是男子,不能近身伺候,也就罢了。那个叫如玉的,却令从玉感受到了压力威胁。 扶玉也有些忧心和不安,小声说道:“她看着比奴婢还要大一些。以后,奴婢是不是要叫她一声如玉姐姐啊!” 那点小心思,在谢明曦眼中一览无遗。 谢明曦莞尔一笑,打趣道:“你们两个放心。先来者居上,如玉再聪明能干,也越不过你们两个。” 从玉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 扶玉松了口气,咧嘴笑道:“王妃这么说,奴婢可就放心了。湘蕙姐姐沉稳聪慧,奴婢们敬让几分也是应该的。再来一个如玉,奴婢可就要吃醋了。” 逗得谢明曦轻笑不已:“放心吧!谁也取代不了你们两个。” 一开始提携这两个蠢笨丫鬟,纯粹是因为不想费心。朝夕相伴数年,却渐渐处出了主仆情谊。 谢明曦自己心思细密敏锐,也不需要什么聪明伶俐的丫鬟。像从玉扶玉这样不多想不多思只听令行事的丫鬟,倒是正合适。 说笑一回,湘蕙来了。 湘蕙近来心情颇佳,秀丽的脸孔温柔舒展,嘴角噙着几分浅浅的笑意。穿着素服,身形愈发显得苗条。 “启禀王妃,”湘蕙躬身行礼:“秀云姑娘托奴婢带个话,她不愿去蜀地,愿自请回宫伺候太后娘娘。” 盛鸿大婚前,俞太后打发了引事宫女秀云来。可惜盛鸿毫无沾染女色之意,秀云一直被晾在内宅里,连盛鸿的面都见不着。 之后,秀云“病”了一场,情形也无丝毫改善。 现在,盛鸿要领着妻儿去蜀地就藩。难道她也跟着去不成?不去,就得继续在蜀王府里苦熬。 秀云思来想去,索性自请回宫,也好过无人问津老死内宅。 谢明曦颇为善解人意:“既然秀云姑娘想回宫,便送她回椒房殿吧!” 从哪儿来,还送哪儿去。 换在往日,湘蕙少不得要劝说几句。今日半个字都未多言,很快应了下来。 谢明曦目光掠过湘蕙秀雅的脸孔,忽地笑问:“魏公公前几日求了蜀王殿下,说是想和你结对食。你是否真的想好了?” 湘蕙:“……” 沉稳细心的湘蕙,骤然红了脸,期期艾艾半天,都没说出话来。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各自扭过头去偷笑。 …… 魏公公也算对湘蕙一往情深。 被湘蕙委婉拒绝后,魏公公颓唐了一阵子,却未死心。一直默默关心湘蕙的衣食起居,时常送些小物件讨湘蕙欢心。 若送的东西贵重,湘蕙断然不会要。可魏公公送的皆是不值什么银子的东西,倒令湘蕙无从拒绝。 半年前,建文帝骤然离世。魏公公果断地向蜀王投诚,私下里又去找了湘蕙,诚恳地表明心意:“湘蕙姐姐,我一直心悦你。” “你之前断然拒绝,无非是因我是皇上的人,暗中盯着蜀王殿下的一举一动。你唯恐我会出卖蜀王殿下……现在我已向殿下投诚,日后,不管殿下到哪儿,我就跟着到哪儿。你我之间,也再无顾虑。” “若你不嫌弃我是个内侍,我就去求殿下,让我们结了对食。日后也能相伴到老,不至孤苦寂寞。” 魏公公双目闪闪发亮,满是希冀期盼。 湘蕙再也生不出拒绝之心,轻声道:“你先别急。如今殿下忙着就藩之事,无暇他顾。待去了蜀地,你再求殿下,王妃那边,我自会禀明心意。” 魏公公如何欢喜,不必细述。 总之,这几个月来,但凡有些闲空,魏公公便围着湘蕙打转。 从玉扶玉等人不知暗中笑了几回。谢明曦又不聋又不瞎,焉有不知之理? 此时谢明曦冷不丁张口问起,湘蕙霞飞双颊,愣是不好意思点头。 谢明曦无声轻笑:“罢了,我也不为难你了。你既是愿意,便在去蜀地之前和魏公公设几桌酒席,请众人喝一顿喜酒。” 如此,也算正式有了名分。 湘蕙红着脸,跪下谢恩。 谢明曦挑眉一笑:“要谢,也该是魏公公前来谢我。你就别跪着了。快些回屋去数一数私房银子,若不够酒席钱,只管和我张口。” 一番戏谑,窘得湘蕙满面红潮,羞臊不已地退下了。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一章 筹备(三) 湘蕙走后,屋子里一阵笑声。 谢明曦也抿唇笑了起来。 湘蕙和魏公公两个,也算好事多磨。湘蕙顾虑重重,一开始不肯接纳魏公公。好在魏公公一片赤诚,一直未曾放弃。如今最大的隔阂也没了,顺理成章地成了一对。 “今儿个有什么喜事,怎么这般高兴?” 熟悉的声音在门口响起。 谢明曦笑盈盈地起身,迎上前:“刚才说起湘蕙和魏公公之事。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 盛鸿连着多日晚归,今日日头还高便回来了,委实难得。 盛鸿笑道:“工部的差事我已经办完了,无事可做便早些回来。” 工部尚书又不是棒槌。他就快去就藩了,总不会再安排一堆差事给他。每天去应卯露个面也就是了。 从玉扶玉等人麻溜地退了出去。 夫妻两人相拥着偶偶私语。 谢明曦先将自己今日所做之事说了一遍:“……我已吩咐下去,余安他们会易容改扮随行。” 谢明曦私下豢养暗卫之事,盛鸿一直知晓。不过,他从未追问过到底有多少人。在他想来,三五十个罢了。 盛鸿随口问了句:“你有多少人手?” 谢明曦轻描淡写地应道:“不多,是你亲兵的半数左右。” 盛鸿:“……” 他有一千亲卫,半数就是五百! 暗卫等同于私兵,完全忠于主子,听主子命令行事。这年头,官宦权贵们养些私兵家将不算稀奇。谁家没个百八十的私兵? 可谢明曦也太夸张了吧!整整五百私兵!这得耗费多少金银米粮? 他的亲卫,可都是靠朝廷养着。 盛鸿一脸震惊,脱口而出道:“明曦,你为何要养这么多私兵?” 这等事可不能传出去。 谢明曦窥破盛鸿的心思,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我养些安慰,只是为了自保而已。我不主动欺压任何人,不过,谁若以为我是好捏的软柿子,就想错了。” 何止想错,简直就是大错特错! 盛鸿故意露出诚惶诚恐之色:“待我想想。自成亲后,我没做过一桩对不起你的事吧!” 谢明曦轻笑不已:“确实没有。不然,我早让你好看了。” …… 夫妻两人低声戏谑几句,很快又回归正题。 “随我们同行去蜀地的人员名单已经定下了。” “叶景知是蜀王长史,自要随行。陆迟也将随行赴任,萧宇凡谢元舟和两位梅家表兄,都将同行。” “还有赵奇,也会随我们去蜀地。” 听到赵奇的名讳,谢明曦略有些讶然:“赵奇真的肯随我们同去蜀地?” 盛鸿不无自得地咧嘴一笑:“他本就想和我一同去蜀地。只是,他是家中幼子,颜阁老颜夫人舍不得他离开身边,一直不肯松口罢了。” “前两日,我特意去了一趟颜府,亲自和颜阁老张口,保证绝不会亏待赵奇。颜阁老这才勉强张口同意。不过,只允赵奇在蜀地待上五年,便要回京。” “赵奇私下和我说了,先离了京城再说。五年之后再想法子留下。” 谢明曦会心一笑。 赵奇是盛鸿的知交好友,又是新科榜眼…… 等等! “盛鸿,我们这一走,岂不是将新科状元榜眼探花一并都带去了蜀地?”谢明曦难得良心发现:“这样会不会有那么一点点过分?” 好像是有那么一点点过分! 建安帝现在还不知道具体人员名单,若是知道了,保不定鼻子都会被气歪!合着去年的科举取士,最优秀出众的三个都被盛鸿拐走了。 盛鸿耸耸肩:“反正他们都是自愿去蜀地为官,我可不是成心要挖皇兄的墙角。” 挖也就挖了!不是什么大事! 谢明曦也未太过将此事放在心上,一笑置之。 “这一回,岳父确实出了不少力气。”盛鸿低声笑道:“皇兄颇为小气,只肯拨二十万两银子给我。岳父特意翻阅了本朝所有藩王就藩的规制,呈了奏折到圣前。皇兄为了颜面,只得忍痛又出了三十万两!” 这种注定了会开罪天子之事,谢钧当然不想干。 谢明曦在几日前亲自回了一趟谢府,只对谢钧说了两句:“五弟现在还小,待年龄稍长,父亲便将他送去蜀地。蜀王殿下是一地藩王,为五弟谋个出身易如反掌。” ……有了这等许诺,谢钧不干也不行! 在建安帝阴沉不善的目光中,谢钧硬着头皮上了奏折。 鲁王宁王闽王也乐得见建安帝出血。 此时蜀王就藩有多少安家银子,也关乎日后他们就藩时的银子多寡。因此众藩王纷纷出言启奏附议。 建安帝不能不要这个脸,只得忍痛割肉! 谢明曦挑眉冷笑:“区区五十万两而已!堂堂天子出手这般小气,委实让人瞧不上!” 盛鸿倒是看得开:“有比没有强嘛!又不是只靠他这些银子过日子,我自己也有不少田庄铺子产业,能打点带走的全部带走就是。” 谢明曦嗯了一声:“银子不够用了,和我说便是。我的私房银子不算太多,两百万两之数还是有的。” 盛鸿:“……” 被媳妇包养了的巨大幸福感,令盛鸿百感交集,伸手搂住谢明曦,满面感动:“媳妇,娶了你,真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顺便往媳妇的怀里蹭一蹭,像阿萝一样乱拱乱找。 谢明曦脸颊微热,好气又好笑地拧了盛鸿的厚脸皮一把:“别胡闹。” 盛鸿已经迅捷找准了目标,口中含着东西,声音模糊不清:“该说的都说完了,也该忙活点正事了。” 谢明曦:“……” …… 几日后。 盛鸿进了椒房殿,将准备好的名单呈到建安帝面前,热切又诚恳地说道:“再过数日,臣弟便要启程去蜀地了。有几个年轻的进士及家中亲眷想随行去蜀地,或做官或替臣弟打理庶务。恳请皇兄恩准。” 几个年轻进士? 建安帝漫不经心地接了名单,目光在前三个名字上打了个转。 陆迟! 赵奇! 叶景知! 建安帝:“……”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二章 不测(一) 建安帝果然快被气歪了鼻子! 几个年轻进士? 这明明是去年新科前三甲好吧! 你一股脑地都带走了,也不知道留一两个给我这个堂堂天子! “七弟,你这可有点贪心了。” 建安帝半真半假地说道:“叶景知是你的长史,随你去藩地理所应当。陆迟和赵奇两人,一个是状元,一个是榜眼,两人俱是阁老嫡孙,在翰林院里当职。朕也有好好磨练他们日后堪当大任之意。” “你怎么将他们两个也列在名单上了?” 叶景知要带就带走,区区一个寒门学子,便是考中探花,于朝堂也没什么影响。 陆迟和赵奇可就不同了。陆迟是陆阁老最器重的嫡长孙,日后定是陆家家主。赵奇是赵阁老最疼爱的幼子,虽不会继承家业,却是赵阁老的心头肉。 这两人都跟着盛鸿走了,陆家和赵家日后岂能不对蜀地颇多照顾?便是在朝中,怕是也会为盛鸿这个蜀王处处说话…… 小心眼的建安帝,如何能忍? 盛鸿依旧一脸诚恳真挚的表情:“在皇兄面前,臣弟绝不敢有半句虚言。赵奇是我的同窗知交,他随我去蜀地,只打算外放一任,过几年便会回京。臣弟也绝无趁机拉拢赵家的意思。” “至于陆迟,当日林氏难产,多亏了有明曦坐镇相助,才能母子平安。陆迟此人是端方君子,欠下这等恩情,必得找机会偿还,否则心中难安。坚持要去蜀地为官两三任,算是全了这份人情。” “臣弟胸无大志,对皇位从无野心。几年前,臣弟便甘心辅佐追随皇兄。如今,皇兄已登基为帝,臣弟满心为皇兄高兴,也愿为皇兄去坐镇蜀地,治理藩地。”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陆迟和赵奇都是大齐的臣子,便如臣弟,亦对皇兄俯首称臣。臣弟也相信,皇兄绝不会因此疑心臣弟!” 建安帝:“……” 盛鸿极少表功,今日这一张口,便是建安帝心眼再小,也没脸说出个不字了。 罢了! 以后多提防一二便是! 建安帝咬咬牙,终于点头首肯:“你难得和朕张口,朕岂有不应之理。” 好在陆迟和赵奇都很年轻,这名单里的其余人,也都是年少之辈……老持沉重精明狡猾的老狐狸,也绝不会被盛鸿忽悠住就是了。 蜀地多山,进出不便,也是个出了名的穷地方。陆迟赵奇想不开,就去吃苦头好了。 出了移清殿后,盛鸿暗暗舒出一口气。 安家银子多少都在其次,能将陆迟和赵奇等人都带走,才是最有利的事。 先不说彼此之间的私交,只看本人才学品性,陆迟赵奇也都是一等一的。隐形的看不见的好处,当然就更多了。 陆阁老赵阁老总不会坐视别人给蜀地使绊子吧!若有人弹劾他这个蜀王,朝中总会有人帮着说话吧!朝中动向,也能借着家书传递弄个清楚明白吧! 盛鸿越想越自得,一脸愉悦地去了椒房殿。 …… 谢明曦今日一同进宫请安,连着阿萝也带进了宫。 俞太后约莫是近来太过耗神的缘故,两鬓间染了些许银霜,面上却威仪日隆。 这也是难免。 往日宫中有建文帝,还有婆婆李太后也在头顶,她不得不收敛隐忍一二。如今,建文帝死了已有半年。李太皇太后已经成了废人,只比活人多口气罢了。帝后在她面前,亦是小心翼翼低头做人。 如今的俞太后,在宫中大权独揽,风光无限,舒心畅意,威势自然也就越来越足。 “母后近日气色颇佳。”萧语晗柔声说道:“儿媳看在眼中,也觉欢喜。” 身为皇后,萧语晗的性子略显绵软。身为儿媳,倒是正合适。 只要萧语晗肯老实低着一头,俞太后在明面上也不刁难,随口笑道:“哀家这一把年岁了,气色好不好的都无妨。倒是你,每日打点宫务锁事,憔悴了许多。” 众人:“……” 可不就是打点琐事嘛! 宫务大权都在俞太后手中,萧语晗如今能做的颇为有限,也就是帮着俞太后打打下手。 在妯娌们若有所思的目光中,萧语晗还算沉得住气,微笑着应道:“儿媳年轻识浅,正该向母后多请教才是。” 尹潇潇忍住撇嘴的冲动。 这半年来,萧语晗处处受气时时委屈,大家伙儿都看在眼底。只是,这是皇后和太后之间的争锋较量,别人插不进手也绝不敢插手。 谢明曦笑着张口:“儿媳今日进宫,有一事要求母后,还望母后应允首肯。” 不动声色地为萧语晗解了围。 萧语晗心中一暖,冲谢明曦笑了一笑。 俞太后看向谢明曦,随口笑问:“什么事?” 谢明曦微笑着说道:“师父要随儿媳一同去蜀地,莲池书院交托给了季夫子。有几位夫子,想追随师父一起去蜀地开女子书院。还望母后恩准。” 顾山长在莲池书院里极有威望。她要走,想追随的夫子着实不少。顾山长推却不过,从中挑了几个优秀出众的夫子,准备一起带去蜀地。 其中,便有杨夫子和廉夫子。 最令人意外的,是董翰林也想跟着去。 俞太后听谢明曦娓娓道来,也觉有趣:“董夫子学识颇佳,就是为人古板方正了些。怎么倒愿意离京去蜀地了?” 谢明曦笑道:“董师母原籍蜀地,想回去住几年,董夫子是妇唱夫随。” 众王妃曾在莲池书院读过书,对董夫子其人也都了解,闻言皆笑了起来。 俞太后也是莞尔一笑:“区区小事,由娴之做主便是。不必向哀家回禀了。” 谢明曦含笑应是。 接下来,便该提起接梅太妃出宫之事了。 建文帝已离世,有儿子的太妃随儿子去藩地安养天年,也在情理之中。 芷兰忽地悄步走了过来,低声禀报道:“启禀太后娘娘,寒香宫里的琴瑟姑姑一脸慌张地来送信,说是梅太妃病了,想求太医去瞧瞧。”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三章 不测(二) 芷兰音量不高,也足以令谢明曦听得清清楚楚。 谢明曦微不可见地皱了皱眉,不动声色地扫了俞太后一眼。 再有数日,他们就要启程离京。梅太妃偏偏在此时病了……由不得不令人生疑。 俞太后面上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讶然,看不出半分作伪:“前些日子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病了?” 芷兰轻声应道:“这个奴婢也不知情。琴瑟姑姑情急之下,也说不清楚。是否请太医前去,还请太后娘娘示下。” 俞太后略一稽首:“去和赵院使说一声,让他亲自去替梅太妃瞧瞧。若无大碍,开些药方,让梅太妃早日好转,别耽搁了离宫去蜀地。” 以俞太后的城府老练,想从面上窥出真相,显然是不可能了。 谢明曦心念电转,顺势起身:“母后,儿媳斗胆,想去寒香宫探望梅太妃。” 俞太后没有刁难,点点头应了。 萧语晗也出人意料地站起身来:“七弟妹,我和你一同去寒香宫。” 萧语晗这个中宫皇后就是个花架子,在妯娌们面前,连自称本宫也省了。 萧语晗要去,尹潇潇也不肯闲着,要一起去。赵长卿最是圆滑,自不会落于人后。李湘如约莫是存了看热闹的心思,也站起身来。 一群人刚出了椒房殿,便见盛鸿迎面而来。 天气渐渐燥热,日头正烈。 炽热明亮的阳光下,快步而来的青年男子一身素服,俊美的脸孔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哪怕见惯了蜀王的俊美,此时也有炫目之感。 几位长嫂忍不住多看一眼,然后各自默默收回目光。 盛鸿快步而来,目中的笑容在看到谢明曦微蹙的眉头时凝结:“明曦,出什么事了?” 谢明曦低声答道:“梅太妃病了。” 盛鸿笑不出来了,目光瞬间冷了一冷。 很显然,他和谢明曦想到一起去了。 世上哪有这么凑巧的事。眼看着就要离宫,偏偏在这等节骨眼上病了……是俞太后?还是建安帝下的手?抑或是其余几个藩王? 盛鸿将心头的怒火按捺下去,握住谢明曦的手:“我们一起去寒香宫。” …… 寒香宫。 琴瑟送了信之后便回转,前脚踏进寝室,后脚盛鸿等人便进了寒香宫。 梅太妃挣扎着要起身下榻,琴瑟忙安抚住梅太妃:“娘娘切勿激动,安心躺着,奴婢前去相迎。” 琴瑟只以为蜀王妃会前来,万万没料到连萧皇后都来了,顿时被吓了一跳,忙躬身行礼。 盛鸿无心多言多问,迈步进了寝室:“母妃!” 神色恹恹的梅太妃,在听到盛鸿声音的刹那,顿时红了眼圈,口中却道:“我不过是身子偶有不适,喝些药养上几日便可,怎么连你也惊动了。你现在正忙,就别顾着我了。” 一派拳拳爱子之心,溢于言表。 盛鸿鼻间满是酸涩,声音有些低沉:“对儿子来说,母妃的身体比什么都重要。母妃早些养好身体,儿子才好奉请母妃出宫离京,一起去藩地。” 梅太妃哽咽着嗯了一声,泪水不争气地滑落下来。 身在宫中,梅太妃也算历经沧桑,看遍冷暖炎凉。这场病来得颇为蹊跷,她自己心中有数。 这是有人不愿见她出宫。 她一个太妃无足轻重,却牵连着蜀王夫妇。如果她离宫,蜀王夫妇再无顾忌。她被留在宫中一日,蜀王夫妇行事便得有所忌惮…… 她不能出宫离京了。 眼下,她还得好好活着。否则,一旦有个好歹,便会绊住蜀王的手脚。 蜀王花了这么多心力,才有了就藩之日。 她绝不能成为连累儿子的棋子。 梅太妃打定主意后,将心中的悲恸哀伤难过愤怒不甘都按捺下去,轻声道:“殿下不必为我忧心。我这身子一直孱弱,不时病上一场。我也早习惯了,不会有什么大碍。” 当然了,她要是执意想出宫,有没有“大碍”就不好说了。 就在此时,谢明曦等人也进了寝室。 梅太妃未料到皇后会亲自前来,要下榻行礼,萧语晗立刻上前,柔声安抚道:“太妃娘娘身子不适,不可枉动。” 谢明曦身为嫡亲的儿媳,自要上前,柔声宽慰:“是啊!太妃娘娘好生歇着便是。”目光一扫,迅疾打量梅太妃。 梅太妃本就身体纤弱,如今又守孝茹素。想令这样一个孱弱女子“生病”,实在是太简单了…… 这一刻,谢明曦和梅太妃心有灵犀,想到了一处。 看来,有人不肯放梅太妃出宫啊! …… 赵院使亲自来为梅太妃开病开方。 谢明曦故作不经意地拿药方看了一回。 无人知晓谢明曦精通医理擅长配药,也无人起疑。盛鸿心知肚明,待谢明曦看过后,张口问道:“药方如何?” 谢明曦微微一笑:“赵院使开的药方,自是极好的。” 盛鸿心中了然。 看来,药方没什么大问题。 所有太医开出的药方,都有存档。一旦出了差错,看诊开方的太医第一个就要倒霉。也因此,太医们给宫中嫔妃看诊开方,都是慎之又慎。药方大多平和,以温补为主。 赵院使开的这张药方,也是此类。说效用吧,当然是有的,却是喝上两三个月才能奏效的那种太平药方。若喝这等药方,梅太妃是别想出宫了。 谢明曦冲盛鸿使了个眼色。 盛鸿略一点头。 待萧语晗等人走了之后,盛鸿到了床榻边,低声说道:“母妃,明曦亦会开方治病。” 梅太妃一怔,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还是那副微笑从容的模样,看不清喜怒,窥不出深浅:“母妃若是信得过儿媳,就让儿媳替母妃诊脉开方如何?” 梅太妃:“……” 梅太妃一时反应不及,愣愣地点了点头。直至谢明曦在床榻边坐下,握住她的手腕,她还是晕晕乎乎的。 传闻谢明曦是罕见的读书天才,君子六艺,无一不精。怎么连看病开方也会? 娶了这等精明能干的媳妇,儿子还有一振夫纲的日子吗? 正文 第六百九十四章 不测(三) 梅太妃复杂又矛盾的心思,没有尽数流露出来。 谢明曦先仔细看了赵院使之前的医案诊断,再调整一下药方。将其中两味温补的药材,换做见效更快的。 “寒香宫里,我只信得过琴瑟一人。”梅太妃有些为难地低语:“想更换药方,可不是易事,只怕瞒不过人。” 谢明曦瞥了羞愧的梅太妃一眼,淡淡道:“不是只怕,是肯定瞒不住人。去太医院领药材,都是要根据药方领的。我开的药方,有几味药材和赵院使开的药方不同。” 梅太妃一脸发愁:“那该怎么办?” 谢明曦随口道:“母妃不必为难。赵院使开的药方,你让人照着方子拿药回来,熬好了之后偷偷倒掉便是。” “我回府之后,将药材配齐,为母妃配一瓶药丸。明日便打发湘蕙进宫,送些补品,掩人耳目。母妃每日三顿,暗中服下便可。” “为了稳妥起见,此事除了琴瑟之外,绝不能令别人知晓。” 儿媳这般细心周全,梅太妃除了心服口服,也没什么可说的,默默点头。 盛鸿见梅太妃一脸忧色,低声安抚道:“母妃放心,明曦配的药定然有效。不出几日,母妃的病症便能好了。到时候,我再请母妃出宫。” 梅太妃挤出一丝笑容。 男子总是粗心一些,不及女子细心敏锐。 便如此时,盛鸿只以为梅太妃在忧心病症不能及时好转。却不知,梅太妃真正担心的,是自己会拖累儿子,成为儿子的七寸命门。 谢明曦隐约察觉到了梅太妃的心思,却什么也没说。 婆媳隔着一层肚皮,大多亲近不到哪儿去。更何况,她这个儿媳和婆婆几乎没有相处过。说什么情意深厚,就太过虚假勉强了。 …… 因梅太妃骤然生病,盛鸿雀跃欣喜的心情顿时被蒙上了一层阴影。 当日晚上,谢明曦熬夜开炉配药。 盛鸿坚持要在一旁打下手,陪着熬了一夜。 将近天明时,药丸炼制好了。药丸是白色的,花生米粒般大小,散发着幽幽香气,共有三十粒,正好是十天的分量。 熬了一夜,谢明曦还能撑得住,除了眼中有些血丝外,并无什么异样。 “明曦,辛苦你了。”盛鸿心疼又歉疚地低语:“为了母妃,让你这般辛苦。” 谢明曦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这算不得什么。往日为了配药,我也常熬夜。再者,我既和你做了夫妻,你的母亲便是我的母亲。为母妃做些小事,也是应该的。” 盛鸿紧紧地拥着谢明曦,声音有些沙哑:“明曦,你对我真好。” 谢明曦性情何等凉薄,亲爹亲娘惹了她,她也丝毫不会客气手软。如今肯对梅太妃这般好,都是因为他。 正因为清楚谢明曦的脾气,才会知道这样的举动是何等难得。 谢明曦抿唇轻笑,依偎进盛鸿的怀中:“我只你一个夫婿,不对你好对谁好去?” 盛鸿先还美滋滋的,仔细一品味,立刻觉得不对劲了,醋意大作:“你这话是什么意思?难道还想再改嫁不成?”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慢悠悠地说道:“你不希望我改嫁,就安生地长命百岁。若是你先我而去,可就怪不得我不为夫守节了。” 盛鸿:“……” 这一定是世间最令人揪心的情话了。 盛鸿恶狠狠地说道:“我当然要活得比谁都久。缠也要缠着你一辈子。什么改嫁的心思,你就别想了。乖乖做我的蜀王妃吧!” 说完,恶狠狠地吻住谢明曦的唇。 …… 湘蕙奉蜀王之命,送了一堆补品进寒香宫。燕窝人参之类,都用锦盒装好。在送进寒香宫之后,少不得会被人查验一番。 那瓶药,被湘蕙塞在袖中的暗袋里。 直至寝室里只剩梅太妃和琴瑟两人了,湘蕙才将瓷瓶拿了出来。 湘蕙将瓷瓶塞入琴瑟手中,轻声叮嘱道:“一日三次,饭后服一粒便可。你一定要将这瓶药收好,绝不可让人窥见。” 琴瑟点点头应了。 湘蕙又轻声对梅太妃说道:“太妃娘娘,蜀王殿下和蜀王妃不便时时进宫探望。不过,殿下心里时时惦记娘娘,蜀王妃也十分关切娘娘的身体。” “娘娘一定要谨记蜀王妃的叮嘱,每日按时服药。不出十日,便能痊愈。” “十日后,殿下便去椒房殿求太后娘娘,然后将太妃娘娘接进蜀王府小住几日。再一起离京。” 梅太妃目中闪过复杂之极的水光,轻轻点了点头。 寒香宫沉寂多年,梅太妃在宫中也不是什么要紧人物。按理来说,她病了,也该无人问津才是。 事实正好相反。 俞太后每日打发芷兰来看上一回。 萧皇后也每日打发人来探望。 鲁王妃宁王妃闽王妃蜀王妃,也轮番来探望。还有宫中的静太妃贤太妃丽太妃,皆来探望。 一时间,寒香宫倒变得热闹起来。 只是,前来探望的人里,多是试探梅太妃的病情虚实。众人最关心的,是梅太妃能否安然出宫,随蜀王前去藩地。 至于梅太妃的身体到底如何,怕是没几个人真的放在心上。 …… 时间一晃,十日便过。 谁也没料到,梅太妃的病症非但没见好转,反而因受寒更重了几分。 此时已进了六月,蜀王就藩之期近在眼前。梅太妃病得这么重,眼看着是绝无可能随蜀王就藩了。 蜀王殿下心急如焚,亲自进寒香宫探病。 蜀王妃也一起进了寒香宫。 面色枯黄的梅太妃,病恹恹地躺在床榻上,见了儿子媳妇前来,目中露出些许慰色。低声说道:“鸿儿,母妃这身子委实不中用,是没法子离宫了,也不能随你去藩地了。” 盛鸿心痛得几欲滴血,紧紧握着梅太妃的手,落了两滴泪。 谢明曦目光掠过梅太妃瘦弱的病容,淡淡道:“琴瑟留下伺候,其余人都退出去。” 待所有人都退下,谢明曦才淡淡道:“母妃可曾听我的话,按时服药?” 正文 第六百九十五章 母子 梅太妃似早料到会有此一问,并未露出半丝心虚:“我每日都服药了。” “一开始确实颇有起色,我心中颇为欢喜,便让人扶着我下榻,在寝宫里转了一回。没料到吹了些风,这病症竟又反复起来。” “看来,这就是我的命了。你们不必顾虑我,六月初八启程离京便是……” 谢明曦什么也没说,就这么定定地看着梅太妃。 那目光,明亮而锐利。 仿佛已窥清她心底所有的惶恐挣扎矛盾,令她心弦颤栗不已。 梅太妃在宫中活了几十年,也算是颇有阅历见识了。厉害刻薄如李太后太后,城府深沉如俞太后,善隐忍伪装如已死的淑太妃,还有精明厉害的丽太妃等等。 十七岁的谢明曦,正值韶华妙龄,为何竟拥有这等令人心悸又胆寒的精明锐利? 梅太妃下意识地移开目光,正好和痛心又难过的盛鸿四目相对。 盛鸿落了两滴眼泪,此时双目依旧泛红,声音有些沙哑:“母妃,你根本没服明曦给你配的药。” 梅太妃:“……” “母妃为何不相信我?”盛鸿心痛难当,声音中满是晦涩:“你为何不相信儿子有保护你的能耐和本事?哪怕宫中有人故意要留下你,我也能带你离开。为何你要顺着幕后之人的心意,留在宫中?” 盛鸿同样是敏锐犀利之人,之前是因忧急梅太妃的病症,一时未曾察觉出其中的不对劲。这些时日,早已察觉出了不对劲。 盛鸿红着眼睛继续说道:“母妃担心自己成了我的七寸命门,怕拖累了儿子。宁肯继续留在寒香宫里苦熬。母妃有没有想过,我心中会是何等痛心难过?” 短短几句话,令梅太妃所有的伪装奔溃瓦解。 两行热泪涌出眼眶。 梅太妃失声痛哭,枯瘦如柴的手紧紧攥着盛鸿的手:“鸿儿,都是母妃没用。母妃护不住你,还要令你忧虑操心。” “你别管母妃了,快些离开京城,离开这一潭泥沼。到了蜀地,你和谢氏好好过自己的日子,别再惦记我了。” …… 男儿轻易不落泪,只因未到伤心时。 盛鸿心痛如绞,搂着瘦得不成人形的梅太妃哭了一场。 谢明曦看在眼中,亦觉心酸。只是,她生性冷情,做不出陪着一起哭之事。只默默地陪在一旁。 梅太妃身子虚弱,哭了一场后,很快闭目昏睡。 盛鸿红着眼坐在床榻边,迟迟未曾离开。 谢明曦安静又沉默地陪着盛鸿。 良久,盛鸿才低声道:“明曦,我是不是很没用?” 也唯有这一刻,盛鸿才会如此痛恨后悔自责。如果不是他急着就藩,碍了别人的眼刺了别人的心,便不会有人算计梅太妃了。 谢明曦伸出手,轻轻握住盛鸿的手,在盛鸿耳边响起的声音依然冷静锐利:“淑太妃被赐死在新帝眼前。照你这样说来,新帝岂不是一无是处?” 盛鸿哑然,转头看向谢明曦。 熟悉的秀美脸庞,冷静而镇定。那双深幽的眼眸,泛着令人心惊的寒光:“为了就藩,你我殚精竭虑,费尽心机。现在,就藩之事已势在必行,绝不可能更改。六月初八,我们便得启程离京。” “想留下母妃之人,要么是母后,要么是皇上。” “若是前者,你我不必忧心。母后最多是以母妃牵制你我而已。如果是后者,你便得愈发谨慎,免得他对母妃下毒手。” 强大冷静的自制力,很快感染了盛鸿。 盛鸿闭上眼睛片刻,再次睁开,已恢复清明冷静:“你说的是。母妃还在病中,不能随你我离开,让她好生在宫中养病。日后我再另图他法,将母妃接到藩地去。” 就是这个道理。 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梅太妃好赖还活着……总比已经赐死的淑太妃强多了。 谢明曦没有说这等刺耳刺心的话,轻声道:“我们在寒香宫逗留颇久,现在也该回府了。” 盛鸿点点头,为梅太妃掖好被褥,然后才起身和谢明曦离开。 当盛鸿和谢明曦离去后,躺在床榻上的梅太妃慢慢睁开眼。 泪水悄然滑落眼角。这一回,却是释然又喜悦的泪水。 她这个亲娘懦弱无用,令儿子受了诸多委屈。好在,儿子娶了一个聪慧能干又冷静自制的妻子。 谢明曦和她亲不亲近贴不贴心都无妨。只要谢明曦待盛鸿一心一意,她便心满意足了。 琴瑟不知何时进了屋子,用帕子为梅太妃擦拭泪痕,一边哽咽道:“太妃娘娘别伤心,奴婢会一直陪着娘娘。” 梅太妃忍着伤感难过,挤出一丝笑容:“好。” …… 半个时辰后,盛鸿和谢明曦回了蜀王府。 阿萝已有七个月大,生得唇红齿白漂亮之极。穿着红色的肚兜,露出两条白白胖胖的胳膊和腿,在凉席上爬来爬去,不时翻个身,或发出咯咯的笑声。 顾山长陪着阿萝戏耍半日,额上全是汗珠,却半点不嫌累,满脸都是笑容。 听到脚步声,顾山长笑眯眯地点了点阿萝的额头:“小阿萝,你爹娘可算是回来了。” 待顾山长抱起阿萝,盛鸿和谢明曦才迈步走了进来。 阿萝伸出小手,咿咿呀呀地要抱。 盛鸿爱女如命,见到机灵可爱的女儿,心中的沉重晦涩顿时消逝了大半。伸手将阿萝抱进怀中,姿势颇为熟稔。可见平日没少抱过孩子。 “乖阿萝,半日没见爹了,是不是特别想爹?”盛鸿笑着哄道:“快叫一声爹来听听!” 阿萝黑溜溜的眼睛定定地看着盛鸿,竟真得张口喊了一声。 爹字发得不甚清晰,像是在喊大。 盛鸿惊喜不已:“明曦,山长,你们快听,阿萝会喊爹了。” 盛鸿终于有了笑容。 谢明曦心情也释然轻快起来,笑着说道:“阿萝还小,喊得不清楚。待过几个月,便能喊得清晰了。” 盛鸿立刻道:“现在就已经喊得很清楚了。” 谢明曦:“……” 算了,只要你高兴就好。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六章 告别(一) 当着盛鸿的面,顾山长并未多问。 待盛鸿抱着阿萝出去后,顾山长才低声问道:“梅太妃的情形到底如何?” 谢明曦眸光一闪,低声道:“她的病来势汹汹,绝非寻常。定是有人暗中做了手脚。我为她配了药,她亦不肯服用。现在根本下不得床榻,少不得要养个一年半载。” 顾山长目中闪过一丝愠怒,冷哼一声:“到底是谁暗中下的手?” 谢明曦默默看了顾山长一眼。 顾山长顿时明白过来,心中恼意更甚:“太后娘娘既肯容你们去就藩,还允我随你们同行,为何要留下梅太妃?” 没错,动手之人必是俞太后无疑。 若是建安帝出手,梅太妃已经没命了。 之前谢明曦未曾明言是俞太后所为,是不愿盛鸿心存怨恨,在深沉精明的俞太后面前露了痕迹。 “母后容师父随我们同行,才要留下母妃,牵制盛鸿。”谢明曦淡淡说道:“这等手段,说穿了半点都不稀奇。” “母后绝不容任何藩王有异心,必要留一个质子在手中。” “相比起鲁王他们,我们已算十分幸运了。至少,我们能离开京城。而他们,连自己都无法脱身。” 人都是自私的。 不讳言的说,谢明曦宁可被留下的质子是梅太妃,也绝不愿顾山长被留下。 而顾山长,也是唯一能令俞太后退让之人。 顾山长心情并未因此轻松多少,心里沉甸甸的,满口的苦涩难言。沉默良久,顾山长才道:“我明日进宫,向太后娘娘辞别。” 谢明曦眸光一闪,低声道:“在母后面前,师父万万不可提起梅太妃三个字。” 顾山长抿紧嘴角,没有吭声。 谢明曦十分坚持:“师父,你答应我,不可在母后面前为梅太妃说情!” 顾山长将头扭到了一旁。像个固执的孩童一般。 谢明曦再睿智聪慧,再计谋百出,也拿顾山长没法子。苦笑着叹了口气:“这其中的道理,师父不会不明白。” “情谊再深厚,也禁不住一再的疏远淡漠和猜疑。” “母后如今是大齐太后,权柄滔天,帝后皆俯首听令。唯一能令母后心软的人,只有师父。此次盛鸿得以顺利就藩,有大半都是因为师父之故。” “正因如此,师父便不能再张口了。否则,引得母后心中恼怒不快,便是眼下不发作,日后也是一桩麻烦。” “倒不如徐徐图之,日后再寻机会接梅太妃出宫。” 顾山长呼出胸口的浊气,闷闷地点了点头。 …… 隔日,顾山长进宫,向俞太后辞别。 看着发间斑驳银丝额上满是皱纹的俞太后,顾山长既唏嘘又心酸,一时间,倒将心中汇聚的不满忘了大半。张口便道:“芷兰玉乔是怎么伺候的?娘娘为何看着苍老了许多?” 俞太后闻言轻笑不已:“娴之,我本来就已经老了。” 短短两句话,仿佛打破了数年的心结和隔阂。 两人似又回到了往日无话不说的岁月。 “你就是心思太重了。”顾山长忍不住出言嗔责:“人的一生,不过短短数十载。活得畅快恣意些多好,什么事都揽在自己身上,不累才是怪事。” 是啊!她的迅速苍老,一半是因建文帝的离世,另一半却是生生累出来的。 只是,她唯一能紧紧抓在手心的,也只有这两个字罢了。 她如何能放手? 俞太后对顾山长宽厚得近乎纵容,听到这等大逆不道之言,也不生气,只笑道:“娴之,你这大半生因无欲,所以无求,方能活得从容随性。可惜,我不及你。” 我想要的太多。 我失去的也太多了。 所以,我能抓紧的东西,只能属于我。我绝不放手! 顾山长忍不住翻了个白眼:“罢了!我都快走了,就不絮叨你了。免得你日后想起我这个好友的时候,只有厌烦没有挂念。” 俞太后忍不住笑了起来:“我什么时候厌烦你了?分明是你不愿进宫,这几年来,进宫来见我的次数加起来也没几回。” 顾山长轻哼一声,咕哝道:“我就是见不得你口不对心的样子,更不乐见你强颜欢笑。” 俞太后眼眶微热。 这世间,唯有一个顾娴之,会这般在意她的喜乐。会“恨铁不成钢”地怨她气她。而现在,她唯一的好友,也要离开她了。 藩王无昭不得回京。盛鸿这一走,便是数载。 或许,她们有生之年,再无相见的机会了…… “娴之,你多珍重。”俞太后声音有些低哑,神色还算平静沉稳:“今日一别后,不知何日才是再会之期。我盼着你健康平安,寿元绵长。” 顾山长是性情中人,没俞太后这般隐忍克制,想笑便笑,伤感时便落泪。此时红着眼眶道:“莲娘,你也要多保重。过几年,我再回京来看你。” 这一声莲娘,听得俞太后心弦颤栗,酸涩不已。 顾山长走后,再无人会这般叫她的闺名了。 泪眼模糊中,顾山长走上前来,用力搂住俞太后。俞太后终于克制不住,和顾山长相拥恸哭了一回。 “娴之,是我对不住你。当年若不是我执意要女扮男装去松竹书院,就不会害死自己的兄长。你也不会孤身一人,终生不嫁了……” “都一把年岁了,还说这些做什么。莲池死了这么多年,可在我心中,他从未离开过,一直陪伴着我。我有好友,有学生,从未寂寞过。如今,我又有弟子奉养我终老,还要忙着照顾阿萝,哪里还有闲心去唏嘘当年旧事。” “……你就别炫耀自己的弟子了行不行?” “当然不行!不在你面前,我还要冲谁炫耀去?” “……好好好,你想说只管说就是,我听着还不行么?日后在蜀地有什么不便之处,便让人送信进宫。有我在,谁也不敢慢待了你。” “这倒不必你担心。明曦待我极好,盛鸿也对我好得很。你可别再想着寻他们的麻烦了。” “……” 正文 第六百九十七章 告别(二) 顾山长走了之后,俞太后情绪久久难以平复。 芷兰和玉乔识趣地候在门外,未曾进去打扰。 “这世上,也唯有顾山长才能令太后娘娘动容了。”玉乔轻声唏嘘。 芷兰也轻叹一声:“是啊!自先帝离世,太后娘娘便极少流露情绪。也很久没这般哭过了。” 人有血有肉有感情,不是木桩,也不是冰雕。 俞太后这半年来少言少笑少怒,威严日隆,愈发没了世俗之人应有的情绪波动……便是贴身伺候的芷兰和玉乔,也越来越觉压抑沉闷,当着俞皇后的面,根本没勇气大声说话。 顾山长一来,俞太后才鲜活起来。 可惜,过几日,顾山长就要随蜀王和蜀王妃离开京城了。 玉乔抬眼看了芷兰一眼,忽地低声问道:“卢公公似有些日子没来找你了。” 芷兰目中露出一抹苦涩无奈:“他如今在移清殿里当值,不便随意来走动。” 卢公公是先帝心腹。先帝一死,新帝即位,自要提拔任用自己的心腹内侍。卢公公立刻便尴尬起来。 好在有俞太后撑着,新帝也没做得太过分,只将卢公公放在移清殿里当值。看着也算风光,内里如何,便只有卢公公自己清楚了。 往日卢公公日日随着先帝来椒房殿,和芷兰时时见面。如今却是十天半月难寻一次见面的机会。 玉乔又看了芷兰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这般下去,这对食岂不是就只剩了个名头。” 芷兰当日和卢公公结为对食,皆是因俞太后之命。卢公公可比芷兰大了二十岁,如今芷兰未至三旬,又是俞太后身边最得脸的女官。 而卢公公,却是江河日下。没了圣眷,新帝对他忌惮,处处提防,处境艰难。 芷兰何必再和卢公公纠缠下去。索性求俞太后做个主,和卢公公拆伙便是。 在宫中,没人在意什么有情有义。倒是芷兰,和卢公公依旧做着对食,背地里不知被多少人说嘴取笑。 芷兰不愿再说下去,迅速扯开话题:“太后娘娘已经独处许久,我们两个一直在这儿守着也不成,还是进去看一看吧!” 玉乔微不可见地撇撇嘴,还是点头应了。 推门而入后,两人恭敬上前行礼。一个道“奴婢伺候太后娘娘梳洗更衣”,一个道“时候不早了奴婢去御膳房传膳”。 俞太后目光掠过玉乔的脸:“你去传膳。” 玉乔微微一怔,很快应下,退了出去。 俞太后又看向芷兰,淡淡道:“寒香宫的衣食用度,都提一等。你再去一趟太医院,向赵院使传哀家口谕。” “梅太妃体弱多病,需静养半年。” 盛鸿和谢明曦安分守己,梅太妃很快便能“病愈”。只是,这藩地梅太妃是别想去了。还是安分留在宫中吧! 芷兰敛容,低声应是。 …… 当晚,盛鸿便收到宫中送来的消息。 “母后将母妃的衣食用度都提了一等。”盛鸿目中露出些许讥削:“看来,只要我安分老实,母妃在宫中的日子也能过得好一些。” 谢明曦没有出言安抚。 遇到这等糟心事,盛鸿心情阴郁也是难免的。说什么都无用。 盛鸿深呼吸一口气,挤出笑容道:“此事我该去谢一谢山长才是。” 只凭他,在俞太后面前还没这个颜面。 谢明曦轻声道:“我叮嘱过师父,进了椒房殿后,万万不可提起母妃。你也不必去谢师父了,她回来之后,便一个人待在书房里,一直都没出来。” 和俞太后告别,顾山长的心情也久久难以平复。 这等时候,还是别去打扰顾山长了。 盛鸿点点头,转而说道:“再过几日,我们就得启程了。我们也该挑个日子,去一趟谢府。和岳父等人道别才是。” 谢明曦和娘家人并不亲近,平日来往不多。 不过,做做样子总还是要的。 谢明曦嗯了一声:“我这就让从玉送个口信回去,过两日,我们回一趟谢家。” …… 两日后,盛鸿陪着谢明曦回了谢府。 五岁的谢灵曦和四岁的谢元楼都被领了出来。 “灵曦见过蜀王殿下,见过蜀王妃。”谢灵曦生得容貌清秀,一直被严格教导,颇懂礼数。 白净秀气的谢元楼行礼时也有模有样:“元楼见过蜀王和蜀王妃。” 谢钧在谢元亭的身上吃了不少闷亏,对这一双儿女管束教养堪称严厉。 谢明曦微微一笑:“自家人无需多礼,快些起身吧!” 谢钧立刻笑道:“礼不可废。”然后板着脸孔道:“灵娘,你和元楼站到祖父身侧去。” 盛鸿坚持坐下首。谢老太爷辈分尊长,坐了上首。盛鸿这等姿态,令谢家上下无不心情舒畅。 众人的话题,自然围着就藩之事打转。 年前成了亲的谢元舟,亦在蜀王随行名单之列。年轻人对远行并无忐忑,反而充满了豪情壮志。笑着插嘴道:“我和姐夫一同前去,三弟看着眼热得很,嘀咕着过几年也要去蜀地。” 盛鸿失笑,看了过去:“你也想去蜀地?” 十三岁的谢元蔚嫩脸一红,却点了点头。 “你还是留在京城好好读书吧!”谢明曦淡淡笑道:“五年之内,考一个进士功名出来,撑一撑谢家的门面。” 谢元舟于读书上天分不算高,考了秀才之后,连个举子也未考中。去蜀地可以打理庶务,或是谋个低等官职。 谢元蔚却又不同。虽然年少,已是博裕书院里有名的才子。如此人才,理应读书考取进士功名,谋个正经出身。 谢元蔚对谢明曦十分信服,闻言乖乖点头:“好,我一定用功苦读,争取五年内考取进士。” 想了想,又加了一句:“就像叶长史那样。” 寒门学子,能如叶景知者,已是人生赢家。 徐氏和谢铭夫妻心中的感激之意,就不必细述了。 如今三个儿女,皆有了前程。当年从临安忐忑不安地来京城时,只求衣食富足,何曾敢奢望过会有这样的一天? 正文 第六百九十八章 临别(一) 离别在即,父女两个总有些不欲为外人知的体己话要说。 谢钧先叮嘱谢明曦:“去了蜀地后,无人再压着蜀王殿下,你也能跟着过些舒心日子。不过,殿下绝不能疏忽了朝堂动向。日后多写家书回来。” 他这个礼部侍郎,能耐虽不大,和蜀王通个消息总没问题。 谢明曦微微一笑:“父亲不必忧心。陆迟和赵奇定会时常和家中通消息,殿下也早已安排人留在朝中。朝堂动向,瞒不过殿下。” 谢钧:“……” 对于蜀王能顺利拐走陆状元赵榜眼叶探花之事,朝中上下无不佩服得五体投地。谢钧也未例外。 一想到陆阁老和赵阁老,谢钧心中底气陡然足实了不少,点点头说道:“你们心中有数就好。” “孝期里不得有孕生子。待过了这两年,你趁着年轻,还是早些为蜀王生个子嗣才好。为父心里也方能踏实。” 女子再优秀再出众,也比不上肚皮争气会生儿子。 这不是偏见,而是事实。 也因此,谢钧说得理直气壮,丝毫不觉得自己叮嘱的话有何处不妥:“殿下现在还年轻,你也正年少,真是恩爱情浓之时。不过,女子总有年老色衰爱弛的一日。丈夫的宠爱,远不及儿子重要。待过上几年,你就懂得这个道理了。” 谢明曦深深看了谢钧一眼,冷不丁说了句:“丁姨娘当年也是这么想的。” 谢钧:“……” 谢钧修炼多年,脸皮又老又厚,只尴尬了片刻,便自己给自己打圆场:“元亭被养歪了,也是意外,不能一改论之。” 提起丁姨娘母子,谢钧又多说了几句:“元亭一直被关在临安老宅读书。待再过几年,他的心性彻底被磨平了,再为他娶一房媳妇。让他安生在老宅里过日子便是。” “这两年,丁姨娘也老实安分了,每日在院子里吃斋念佛。” “明娘,你这一去蜀地,不知何年才能归来。临走前,你去看一眼丁姨娘吧!不管她做了多少对不住你的事,到底熬着十月怀胎之苦生了你。” …… 不管做了多少对不住你的事,她到底熬着十月怀胎之苦生了你。 谢明曦沉默了片刻,点了点头。 或许是因为如今的生活幸福顺遂,她心底的怨恨戾气早已平息。或许是因为做了母亲之后,心肠比往日柔软得多。 也或许是因为,今日一别,日后再无相见之期。 谢明曦竟愿意去见丁姨娘一面。 对谢钧来说,这也是意外之喜。立刻命人去送信,然后,和谢明曦缓步慢行去了兰香院。 兰香院的院门常年被锁着,只在丫鬟仆妇送一日三餐时才开一回。此时已近黄昏,夕阳的余晖在天际染了一片红霞。 谢明曦迈步进了兰香院。 一个枯瘦的妇人站在廊檐下,一身素色衣裙,再没了往日动人的美丽。如同一个被风干了的橘子,没了水分,也失了润泽。 丁姨娘目光里并无亲近渴盼,反而溢满了惊惶不安。远远地看着谢明曦的身影,目中惊惧之意也越来越浓。 谢明曦在几米之外站定,遥遥地看着丁姨娘。 丁姨娘面色愈发惨然,全身竟不停颤抖起来。 谢钧皱紧了眉头。 这个丁姨娘,简直是烂泥扶不上墙。他特意央求谢明曦来和她道别,这等时候,是母女两人和好的最佳机会,亦是丁姨娘翻身的唯一机会了。 丁姨娘竟没把握住,就一个人在那哆嗦上了。 别说谢明曦,便是他看着,也格外恼怒。 “含香,”谢钧警告地看了丁姨娘一眼:“蜀王妃即将离京,你有什么话要说,便说吧!” 丁姨娘苍白着脸,扑通一声跪下了:“求蜀王妃大人大量,不要和我计较昔日旧事,容我在谢府安分度日。我日后在佛前为蜀王妃日日烧香,求佛祖保佑蜀王妃长命百岁。” 谢钧:“……” 谢钧气得额上青筋直跳。 让你叙叙母女情意,谁让你说这些了?真是蠢得令人绝望! 谢明曦倒是半点都没失望,反而扯了扯嘴角,笑了起来:“丁姨娘起身吧!” 丁姨娘哪里敢起身,依旧跪着低头,颤颤巍巍地说道:“恳请蜀王妃,也饶过元亭一命。他做了许多错事,如今也遭了惩罚。求蜀王妃容他苟活于世……” “住口!”谢钧忍无可忍地打断了丁姨娘:“蜀王妃临行前特意来见你,你除了这些,就没别的可说的吗?” 往日的丁含香,也是一朵温柔可人的解语花。除了小心思多些爱哭一些,没什么大毛病。到底是从何时起,变成了这等模样? 亲生女儿要远去蜀地了,就没点担心牵挂叮嘱吗? 丁姨娘是真的懵了。 她是真的想不出有什么可说的了。 谢明曦心情凉淡如水,依旧半点没恼怒,淡淡道:“好,我都应了你。” 丁姨娘大喜过望,连连磕头道谢:“多谢蜀王妃,多谢蜀王妃!” 谢明曦勾起唇角,转身离去。 她不恨丁姨娘。当然,对丁姨娘也没什么愧疚怜惜。 或许,她真的是天生凉薄吧!所以,看着丁姨娘的时候,心中毫无波澜,便如看一个陌生路人。 …… 谢明曦头也不回地出了兰香院,然后,停下脚步。 身着素服的俊美青年,迎面大步而来。 是她的夫婿,是她女儿的亲爹,盛鸿。 盛鸿快步走了过来,双手扶住她的肩头,目光略有几分急切地落在她的脸上:“明曦,你还好吧!” 这才是世上最爱她最在意她的人。 上天待她也算不薄。虽无疼爱怜惜她的亲人,却给了她一个知她懂她爱她惜她的夫婿。 “我很好。”谢明曦扬起唇角,目中溢满了温柔:“盛鸿,你应该对我有些信心才是。这世间,已无人能伤我的心了。” “唯一能伤我的,只有你。” 因为我只将你放在心上。 如此甜蜜又醉人的情话,听得盛鸿心潮澎湃。 他舒展手臂,将谢明曦紧紧搂入怀中:“你这辈子都没机会伤心了。” 正文 第六百九十九章 临别(二) 离别总是令人感伤。 六月初六这一日,蜀王设宴,宴请昌平公主及一众藩王和藩王妃。年少的平王安王也一并来赴宴。 建文帝还未来得及给年少的八皇子九皇子封王,新帝登基后,便封了两位弟弟为平王安王。至于封地,就不必着急了。反正两人都还年少,离成家生子就藩还有数年。 建安帝身为天子,不便移驾。萧语晗有心想来,也同样不便,只得打发身边女官送了丰厚的安家礼来。 整整两车药材,还有两车放的是孩子用的着的器物。比起金银玉器,算不得贵重,又显得格外贴心。 谢明曦收了这份礼物,心情也觉愉悦。 她和萧语晗之间的同窗友情,一直维系得不错。从妯娌君臣的角度来看,也十分融洽和谐。 身为藩王妃,能和太后和中宫皇后皆打好关系,左右逢迎,绝不是易事。也因此,做到这一点会令人分外愉悦。 李湘如看在眼底,颇有些眼热泛酸,故意笑道:“皇后娘娘待七弟妹真是宽厚,送来的礼物也这般贴心。” 谢明曦深谙气死人不偿命之道,眨眨眼笑道:“四皇嫂别心急。等你随宁王殿下就藩之日,皇后娘娘也会有厚礼相赠。” 李湘如:“……” 不想去就藩是一回事,被拘在京城动弹不得是另一回事。 眼看着蜀王蜀王妃大张旗鼓地准备离京,其余几个藩王的心思也跟着浮动起来。藩王妃们更是焦躁难安。 李湘如被一句话噎得张不了口,赵长卿和尹潇潇心里也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就连最率直的尹潇潇,也知道此事不宜多言。有什么话私下里说说就罢了,当着众人的面,还是谨言慎行才是。 新帝可不是什么敦厚宽和的好脾气。虎视眈眈地等着藩王们出差错揪小辫子呢! …… 谢明曦收拾了李湘如之后,微笑着看向昌平公主:“皇姐,这些时日殿下忙于准备就藩,无暇去探望驸马。不知驸马身体如何?” 昌平公主叹了一声:“整日好吃好睡,人倒是胖了一圈。只是,被踏断的右腿未能养好。下榻走路时,总是一脚高一脚低。” 昌平公主也是三旬左右的人了,明艳的脸孔消瘦憔悴了许多,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面上也少了些许目空一切的骄傲,看着倒是顺眼了一些。 众人少不得要出言安慰几句。 “再慢慢养着便是,或许日后会彻底好转。” “是啊!皇姐别灰心丧气,回府也多劝着驸马一些,别为此事耿耿于怀。” 说起这个,昌平公主无奈一笑:“驸马心思敞亮,颇为豁达,从未长吁短叹过。还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能捡回性命已是万幸。” 无法释怀的人是昌平公主。 淮南王府的人都死绝了,也无法平息昌平公主心里的愤怒。真正的幕后凶手,依然逍遥自在。 只是,俞太后私下叮嘱过她数次,让她收敛隐忍。总有一日,会为她出了这口恶气。她也只得忍下了。 一说到顾驸马的伤势,李湘如的神色便有些微不自在……此事和宁王十有八九脱不了干系。 也正因此事,她见了昌平公主总有些心虚。 昌平公主目光掠过李湘如故作镇定的脸孔,心里冷冷哼了一声,根本不理睬李湘如,转头和赵长卿说话去了。 …… 藩王们这一席,也堪称波涛暗涌。 鲁王身为长兄,率先举杯:“七、七弟,祝你一路顺风,诸事、顺遂。” “多谢二皇兄,”盛鸿含笑举杯,一饮而尽。 宁王言简意赅:“我也敬你喝一杯。” 盛鸿目光一闪,回敬道:“这杯酒,我敬四哥才对。希望四哥在朝中诸事顺利。” 宁王胸口中了一箭,心中恼怒不已,冷笑连连。面上却半分不露,仰头喝了杯中美酒。 轮到闽王时,就情真意切多了:“七弟,你先去就藩,于我们兄弟而言都是好事。到了蜀地,你安生过日子,别乱折腾。过上三年两载的,或许我们也能离京了。” 以建安帝小鼻子小眼的性子,但凡蜀地出了什么乱子,定会以此为借口将其余藩王扣在京城。 闽王说得直白,盛鸿也不好装傻了,真心实意地说道:“五哥放心。我若想折腾,就不会一心去就藩了。如今既能离京去蜀地,我定会做好一地藩王,治理好蜀地。” “日后有什么事,五哥只管写信给我。” 闽王点点头,和盛鸿连着喝了几杯。 酒意上涌之际,盛鸿却不肯再饮酒了:“后日便要启程。明天还有诸事要检查整顿,防止有疏忽遗漏之处。我不能醉酒,免得误事。” 鲁王闽王没说什么,宁王却颇有挑衅之意,依旧不肯罢手:“今日过后,我们兄弟不知何日才能相聚。今晚便该喝个痛快,不醉不归才是。” 盛鸿也有几分酒意了,挑眉看了宁王一眼:“四哥这般有兴致,不如我们放下酒杯去练功房。刀枪棍棒,我都奉陪!” 去就去!谁怕谁! 宁王嘴角扯出一丝冷笑:“好!” 鲁王闽王对视一眼,也没劝架的意思。 自建文帝去世后,众人心里都憋着一股闷气。今日喝酒不能尽兴,去练功房里“练练手”倒也是个好主意。 兄弟如手足,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当然,也不能真得打断骨头就是了。让外人看出来了,总是不太好。 鲁王身为长兄,责无旁贷地提出忠告:“不、能打脸!” 宁王:“……” 盛鸿:“……” 闽王乐了,耍起了嘴皮子:“二哥,到底是不能还是能啊!” 回应闽王的,是鲁王踹过来的一脚。 …… 半个时辰后。 女眷这一席已经酒足饭饱,移步内堂喝茶闲聊。 魏公公一脸忧急的来了。 谢明曦目光一扫,淡淡问道:“出了何事?为何这般慌张?” 魏公公苦着脸禀报:“启禀蜀王妃。蜀王殿下和宁王殿下去了练功房,不知怎么的,鲁王殿下和闽王殿下也动了手。” 众人:“……” 正文 第七百章 恩仇(一) 谢明曦也有些讶然。 他们不是在喝酒吗?怎么跑去练功房动手了? 宁王和盛鸿有些积年恩怨,趁机“一了恩仇”也就罢了。鲁王和闽王也跟着凑什么热闹? 谢明曦还没吭声,李湘如第一个忍不住了,猛地站起身来,气势汹汹地追问:“宁王殿下有没有受伤?” 尹潇潇看不下去了,翻了个白眼道:“自家兄弟练练手而已,能伤到哪儿去?蜀王可不是那等没分寸的人。” 谢明曦慢悠悠地接了话茬:“五嫂言之有理。” ……等等!这么一说,岂不是显得宁王身手不及蜀王了? 李湘如察觉到自己失言失了气势,心里有些懊恼,硬生生地扭转话头:“其实,我是担心宁王殿下一时失手,伤了蜀王。后日你们就要启程离京了,这等时候可不能受伤。” 谢明曦呵呵一笑:“四嫂多虑了。” 李湘如忍住呸回去的冲动:“我们一起去练功房看看如何?” 赵长卿心中也在担忧自家夫婿,闻言立刻张口赞成:“也好,闹腾片刻也就罢了,万万不可打出真火来。” 谢明曦和尹潇潇一同起身。 众藩王妃一边心急如焚,一边还要摆出“呵呵我夫婿怎么会有事只要别打伤兄弟就好”的胸有成竹淡然镇定来。 …… 一架了恩仇? 呸! 谁说的这句话?给老子立刻咽回去! 宁王黑着脸,苦苦招架雪亮如银的长刀,一边在心中怒骂不已。 盛鸿身手过人,众人皆知。宁王当然也清楚。不过,他从不以为自己会比盛鸿逊色,不稳压一头,至少也是旗鼓相当吧! 往日并无动手验证的机会,今晚,宁王终于知道了。 自己他妈的真不是盛鸿对手! 盛鸿平日一派嬉笑随意,极少展露身手。便是在朝中,也颇为低调。 宁王难免小觑了盛鸿几分。今晚方知,盛鸿的低调都是装出来的。身手也确实凌厉无双!那一柄雪亮的长刀,带着冰冷刺骨的寒意,令他左右难支捉襟见肘,全凭着一股血气之勇在支撑。 怎么还不停手! 该不是等他张口求饶吧! 宁王越想越愤怒,右手因不停握刀格挡早已酸胀发麻。此时却不肯稍露软弱,更不肯出声认输求饶,闷声不吭地继续苦苦支撑。 盛鸿目中闪过冷意,手下毫不留情,刀刀直逼宁王。 鲁王和闽王一开始是绝无动手之意,就站在一旁干看热闹来着。后来不知怎么地热血上涌,酒劲也跟着上涌,也各自拿了趁手的兵器比划起来。 就是练练手而已,绝无趁机了恩仇的意思! 当然了,鲁王和闽王也没什么深仇大恨就是了。相比宁王和新帝之间的恩怨,相比起盛鸿和宁王之间的隔阂,鲁王和闽王之间纯属身为皇子时的意气争锋。 现在新帝登基,大家都被留在京城,一同苦逼,彼此倒是有了同一根绳上蚂蚱的意思。今晚就是纯粹闹腾着过过手瘾而已。 ……然后,打着打着就打出了真火。 谁在新帝手中都吃了不少闷亏!谁都不想被拘在京城动弹不得!谁心里都是憋着一肚子无处可泄的闷气! 鲁王不喜说话,手下功夫倒是扎实。闽王原本略逊一筹,不过,这两三年时常被自家妻子按着揍,身手也被磨炼出来了。和鲁王斗了个不相上下! 一众藩王妃站在练功房的门口,看着里面的刀光剑影,目瞪口呆,心中寒意嗖嗖! …… 昌平公主身手平平,赵长卿未曾习武,李湘如只比赵长卿强了那么一点点。 三人再着急,也只能干瞪眼。 谢明曦和尹潇潇就不同了。 谢明曦一眼瞥出盛鸿稳占上风正按着宁王猛揍,半点都不着急,慢悠悠地迈步进了练功房。 尹潇潇也快步抢进了练功房,正好惊见鲁王一刀从闽王头顶掠过。闽王俯身,险之又险的避过了这一刀。除了姿势难看之外,毫发无伤。 可是,尹潇潇还是怒了! 她怎么欺负自己的夫婿都无妨!别人想欺负,也得看她这个闽王妃点不点头! 尹潇潇嫁给闽王之后,往日冲动率直的脾气被逼着改了不少。实则骨子里还是那个一言不合就动手的尹潇潇! 此时尹潇潇怒火上涌,便顾不得什么礼数了。飞速掠到武器架边,顺手拿起长刀,飞身扑上前,一刀先逼开鲁王,然后顺脚踹走闽王:“闪一边去!” 闽王:“……” 被自家媳妇护着的感觉其实挺美好的。就是身为大丈夫的尊严再一次受到了严重的挑衅。到底要不要在此时怒叱回去,顺便一振夫纲? 就在闽王犹豫之际,尹潇潇已和鲁王动了手。 鲁王还算有些伯兄气度,一力避让,一边扬声道:“弟妹,刀、刀剑无眼……” 唰的一刀,直冲胸口而来。鲁王大惊,一个飞身退让。尹潇潇利落地追了过来,继续挥刀。 鲁王也就只有欺负闽王的份儿,尹潇潇一出手,鲁王又想保持伯兄气度,立刻便落了下风。 赵长卿看傻了眼,忙喊道:“五弟妹,你消消气,快些停手。别伤了鲁王殿下!” 鲁王一听也不乐意了。自家王妃也太实诚了,还真以为他打不过尹潇潇啊……他就是让一让而已。 于是,不再退让的鲁王,奋起还击。用尽全力挥出一刀! 尹潇潇冷笑一声,手下再用力三分,竟不避让,和鲁王刀锋相对。依旧将鲁王压制得动弹不得。 鲁王:“……”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谢明曦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不由得哑然失笑。 说真的,尹潇潇全力出手,她亦难占上风。现在鲁王对上尹潇潇,只有被压着揍的份。 闽王还在纠结要不要“一振夫纲”。 宁王招架得越发吃力,面色也越来越难看。 盛鸿目光明亮锐利,嘴角的弧度却越来越明显。终于窥到良机,全力出手。 当! 一声脆响,宁王手中的刀落了地。 盛鸿手中长刀抵在了宁王胸前! 长刀如雪,冰冷入骨! 正文 第七百零一章 恩仇(二) 盛鸿右手稍一用力,锐利的刀锋便会刺入宁王胸膛。 明知盛鸿不可能当着众人的面下杀手,李湘如脸孔还是唰地白了。喉咙阵阵发紧,目光紧紧地盯着那把刀。 尹潇潇和鲁王也打不下去了,各自收手退后几步,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宁王的脸上。 众目睽睽之下,被人用刀抵着胸膛是什么滋味? 羞辱难堪愤怒不甘等等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汇聚成了汹涌的激流,在宁王的胸膛里激荡。 宁王目中冰冷不再,取而代之的是愤怒的火焰。 盛鸿动也未动,右手稳如磐石,嘴角勾起一抹笑意:“四王兄,承让了!” 宁王额上青筋跳动,英俊冷漠的脸孔闪过愤怒的红潮,咬牙切齿地张口:“盛鸿!有本事,你现在就动手杀了我!” “四王兄此话从何而来?”盛鸿一脸无辜:“今晚来练功房,纯属酒后嬉戏,活动活动手脚,兄弟之间过招罢了!我怎么可能对自己的兄长动杀心!” “四王兄难得说一回笑话,还真是好笑。” 一边说,一边咧嘴笑了起来。 这一笑,右手就没那么稳当了,略略一颤。 李湘如的心也跟着颤了一颤,眼睁睁地看着雪亮的刀锋在宁王胸口晃了一晃,脑海中的那根弦陡然断裂。 “盛鸿!”李湘如红了眼,声音格外尖锐:“快些将刀收回去!要是伤了殿下一星半点,我今日便和你拼命!” 众人:“……” 盛鸿只是要落一落宁王颜面而已,怎么可能真地动手?李湘如这反应,也太过激烈了吧!反倒令人看了笑话。 再看宁王,俊脸果然更黑了几分。 谢明曦从来不受半分闲气,见李湘如急红了眼,呵呵一笑:“兄弟之间闹着玩而已,四嫂怎么还当真了。” 然后,目光掠过面如锅底的宁王,落在盛鸿的脸上:“殿下别闹了,快些将长刀收起来。免得吓坏了四王兄和四嫂。” 此言一出,宁王的脸色就别提了。 盛鸿果然收了长刀,一本正经地拱手赔礼:“是我不知分寸,闹过了头,惹得四嫂不高兴,也令四王兄丢了颜面。一切都是我的错,还请四王兄四嫂大人大量,不要见怪!” 宁王心中那口气堵在嗓子眼里,怎么也吐不出来。太阳穴突突直跳,咬牙挤出两个字:“无妨!” 李湘如也稍稍冷静下来,顿时后悔懊恼不已。刚才自己丢人出丑,被众人看了笑话。以宁王的脾气,回府之后,少不得又要大发雷霆,迁怒于她了。 右手酸软后背俱是冷汗的鲁王,张口打圆场:“时候不、早了,今日就、散了吧!” 众人看热闹也看得差不多了,不约而同地出声附和。 盛鸿和谢明曦神色自若地笑着送众人出府。 ……除了宁王夫妇面色难看些,其余人倒是很快恢复如常。 待众人走后,谢明曦才低声道:“你们喝酒喝得好好的,怎么忽然去练功房里动手?” 盛鸿略一挑眉:“自家兄弟,心中各自有怨气,又不便当面撕破脸。拼酒不过瘾,自然是动手爽快。一架了恩仇嘛!” 谢明曦揶揄地看了满面春风的盛鸿一眼:“现在感觉如何?” 盛鸿咧嘴一笑:“恩仇未了,不过,心里很痛快。” 正大光明地按着宁王痛揍一顿,令宁王脸面着地,这感觉,真是舒爽! 皎洁莹白的月光落在盛鸿容光焕发的俊脸上。 谢明曦也随之抿唇一笑。 月下看美人,比平日更添了几分神秘优雅的韵味。 盛鸿酒意尚未褪去,瞬间热血上涌,目光灼热起来。用力握住谢明曦的手,话语中满是暗示:“时候不早了,我们也该歇息了。” 歇息? 谢明曦似笑似嗔地白了盛鸿一眼,却什么也未说,反手握住盛鸿的手,一起携手进了内室。 …… 咚! 结实的茶几木桌被踹翻,桌子上的茶壶茶杯俱都摔碎了一地。 站在一旁的内侍和宫女,俱都噤若寒蝉,无人敢抬头,更无人敢发出声音。唯恐一个不慎,就成了宁王的出气筒。 好在宁王深恨此事丢人,压根不愿让人听见,怒喝一声:“都滚出去!” 众内侍宫女如释重负,麻溜地退了出去。 只剩下宁王妃李湘如,独自面对宁王殿下的怒火。 这等时候,只能低头认错,万万不能提起“你为何要和盛鸿动手”之类。否则,恼羞成怒的宁王只会更加愤怒! 李湘如满心委屈,花容惨白,目中含泪,躬身赔礼:“殿下息怒。今晚都是我的错,我不该胡乱张口,令殿下失尽颜面。” 宁王俊脸阴沉,隐隐有些扭曲,声音似从冰窖里取出来一般,冰冷刺骨:“李湘如,你口中说的好听,心里是不是在暗暗耻笑我这个宁王不敌自己的兄弟?” 李湘如又急又冤屈,目中水光涌出眼眶:“殿下真是误会我了。在我心中,这世间无人能及殿下。” “殿下也切勿为此事耿耿于怀。盛鸿师从廉夫子,苦练数年刀法,徒有一夫之勇而已……” 听到这等安慰,宁王非但没息怒,反而更恼火了。 盛鸿自十一岁习武,满打满算也只练了七年!而他,可是自五岁便勤练武艺,至今整整十五年! 饶是如此,他竟然还是败在了盛鸿手下…… 去他的一夫之勇! “你也给我滚出去!”宁王怒喝一声。 李湘如不肯走,鼓起勇气凑上前,握住宁王的手:“殿下,你听我一言,别再和盛鸿怄气了。他后日便启程离京,以后再不会在殿下面前晃荡。殿下何苦和他怄气!” 就因为盛鸿要走了,以后想扳回一城的机会都没有,心里才更怄得慌! 宁王猛地抽回手,抬脚便走。 李湘如猝不及防,惯性地往前倾了一步,重重摔倒在地。膝盖磕到了坚硬的地面,顿时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不必看也知道,定是膝盖破皮流血了。 可惜,宁王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头也没回便走了。 正文 第七百零二章 野心(一) 半个时辰后,宫中的建安帝知道了事情的原委。 建安帝原本要去宠信美人,听到这等“趣事”,顿时心情大好。脚步一转,便去了东宫。 身为中宫皇后,却未能搬进椒房殿,一直委委屈屈地住在东宫。自大齐建朝以来,萧语晗这个皇后也算是“独一无二”了。 东宫里的宫女们,自觉低了椒房殿里的宫女们一等,平日说话行事也都退让几分。 有什么样的主子,就有什么样的奴才,此话半点不假。 过了戌时,东宫里便安静下来。 萧语晗耐心地哄着芙姐儿入睡。 芙姐儿已满周岁,皮肤白净,眉目清秀,乖巧听话,十分讨喜。 建安帝只有这么一个嫡长女,平日也颇是疼爱。大齐最重孝道,守孝三年期间,夫妻不得同房,更不用说纳美了……当然了,闺房之事,外人想管也管不着。便是俞太后,也不会将手伸进一众庶子的房里。 孝期里不得令内宅传出有孕之事,便成了惯例。 这也就意味着,这三年之内,所有藩王包括建安帝在内,都不会有子嗣出世。 建安帝再急着要子嗣,也得耐熬过孝期。 萧语晗对此倒是半点不急。她今年未满二十,正值青春妙龄。再过两三年,也不算大。想要子嗣,日后总会有的。 更何况,她已有了女儿。哪怕建安帝心中有些遗憾不满,她对芙姐儿却是满心疼爱。 芙姐儿睡着了,萧语晗目光柔和的凝望着女儿,凑上前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然后才起身回了寝室。 门还没来得及关,建安帝便来了。 建安帝洋洋自得,好心情显而易见:“语晗,我听闻一桩趣事,说给你听着解闷。” 萧语晗只得挥去困倦之意,微笑着聆听。 “今儿个晚上,老七邀了兄弟们去喝酒。后来去了练功房……” 建安帝心情愉悦的将宁王大失颜面之事告诉萧语晗:“老四今儿个可算是脸面着地了。他素来自以为是,自恃极高。没想到,和老七动真格的,根本就不是老七对手。哈哈哈……” 笑得畅快之极。 萧语晗心情颇为复杂,委婉又含蓄地说了一句:“蜀王府里的事,皇上知晓得倒是清楚。” 建安帝听出萧语晗的话中之意,不以为意地笑道:“你以为老七他们就没在宫里安插些眼线吗?朕对他们睁只眼闭只眼,未曾追究罢了。” 萧语晗:“……” 萧语晗索性闭上嘴,只听不说。 …… 建安帝说了一通之后,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转而叹道:“朕真舍不得老七走啊!只是母后张了口,朕再不舍也是无可奈何。老七也是,住在京城有何不好?偏偏就要去偏僻的蜀地。” 蜀地再穷再偏僻,也是蜀王的地盘,不必看人脸色说话行事。总胜过在京城被人打压磨搓。 萧语晗心里暗暗腹诽,适时地张口劝慰:“藩王就藩,是先祖定下的规矩。七弟愿去藩地,随他便是。” “鲁王宁王闽王他们,也总有就藩之日。皇上再不舍手足之情,也得放他们离京。” 建安帝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冷笑:“这可未必。” 萧语晗听得心惊肉跳,面上不免露出了几分:“皇上这话是何意?莫非是不愿让藩王离京?” “皇上通读史书,先朝因何而亡,皇上心中定然清楚。有先例在前,皇上万万不可疏忽大意。” “鲁王宁王闽王在朝中皆有势力,母族妻族俱是大族。早日打发了他们去藩地,也就罢了。若一直将他们困在京城,万一他们心中怨怼不愤,再生出异心……” 建安帝冷哼一声,目中闪过一丝戾气:“朕倒要看看,他们是否真的有此胆量!” 萧语晗心中一凉。 建安帝真得有长留藩王于京的打算! 鲁王闽王暂且不说,只一个宁王,便极难应付。当日宁王煽动淮南王世子出手,若不是建安帝身手还算利索,受重伤的人可就不是顾驸马了! “人性善恶,皆在一念之间。”萧语晗定定神,柔声说道:“皇上以诚待藩王,他们定会感念皇上恩德,绝不敢生出异心。” 建安帝哂然一笑,看向萧语晗:“语晗,你和朕是结发夫妻。夫妻一体,朕想什么,也不必瞒着你。” “大齐建朝百余年,历代藩王皆被封藩地,坐镇一方。到了朕这儿,兄弟便有六个。平王安王还年少,日后也有长大成人的一日。都由着他们分了封地去逍遥快活,这大齐疆土到底还有多少是朕的?” “说什么藩王为天子坐镇一方,都是屁话!” “治理各地,朕多的是臣子。根本无需他们坐镇藩地!朕今日放他们去就藩,便如纵虎归山。他们便是没野心,也迟早会纵养出野心来。倒不如一开始,就将他们都留在京城。” “他们没有异心是最好,朕不至于这般小气。容他们一世富贵便是。” “如果他们心存怨恨,有什么异动,朕想收拾他们,也无需费太多力气!” 说到激动处,建安帝目中分明闪起了杀意。面容扭曲,满目杀意,哪里还有半分平日的温和宽厚? 萧语晗心底寒气直冒,无法控制地颤抖起来。 怪不得蜀王夫妇费尽心思要离京…… 他们一定早已窥破了建安帝的用意! 眼前的建安帝,撕下了所有的伪装和面具,袒露出最真实的阴狠无情:“不仅是他们,还有皇姐和母后。” “皇姐仗着自己是嫡出,这些年来一直压着朕一头。哪怕朕登基为帝,她对朕也没什么恭敬之心。” “母后更是心狠无情。” “母妃这些年来对她恭敬有加,从未有过半分不敬。却被赐死殉葬!一定是她在父皇面前怂恿挑唆,父皇才有在临死前下了这样的遗旨!” “朕现在根基未稳,不得不低头。” “迟早有一日,朕要连本带利地算回这笔账!” “语晗,你就等着看吧!朕一定会让你看到那一天!” …… 正文 第七百零三章 野心(二) 建安帝将压抑在心底的话尽数说了出口,仿佛已亲眼看到众人跪伏在自己脚下的情景,畅快地笑了起来。 萧语晗半点都笑不出来,面如白纸,毫无血色。 嘴唇哆嗦了几回,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建安帝笑着抚了抚萧语晗的发丝:“怎么?是不是被朕吓到了?” “不要怕。朕心中有数,不会急着动手。自母妃死的那一日起,朕便立誓,必报此血仇深恨。羽翼未丰之前,朕什么都会忍下。” “语晗,朕知道你受尽了委屈。为了朕,你就再忍一忍。总有一日,朕会让你风风光光地搬进椒房殿,执掌凤印,成为六宫之主。” 说完,将萧语晗搂进怀中。 建安帝的怀抱温暖有力。 萧语晗却如置身冰窖,那股寒意从心底蔓延至全身,再无半丝温度。男女之间最亲热的欢愉,也无法令她有一丝温暖。 原来,皇权是这般可怕!能令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许久后,餍足的建安帝沉沉睡去。 萧语晗躺在床榻上,一夜未眠。 …… 第二日早晨,众藩王妃照例进宫请安。 谢明曦面色红润,双眸明亮,一身素服也遮掩不住那份由内而外散发出的明媚。 尹潇潇也一样的好气色。见了面,先冲谢明曦眨眨眼。 谢明曦露出会心的笑意。 打架赢了的人,心情总是格外愉快些。 赵长卿有些困倦,悄然掩嘴打了个呵欠。见了尹潇潇,忍不住低声诉苦:“昨晚回府后,鲁王一声不吭去了练功房,练了半夜的刀,我一直陪着,只睡了两个时辰。” 鲁王这是嫌自己败在弟媳手中,太过丢人。 尹潇潇一脸无辜:“我哪知道二王兄自尊心这么强。早知如此,就让一让他了。” 赵长卿哭笑不得:“这话你在我面前说说无妨,可千万别传进殿下耳中。不然,还不知他要怄上多久。” 正低声说笑,李湘如过来了。 李湘如面色晦暗不佳,在众人意料中。走路时也有些不畅,颇令人意外。 尹潇潇直言无忌,张口便问:“你这是怎么了?该不是宁王输了心里不痛快,拿你撒气了吧!” 李湘如胸口嗖嗖中箭,一口老血差点喷出口,矢口否认:“五弟妹说笑了。殿下胸襟宽广,怎么会为这点小事耿耿于怀迁怒于人。”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过来:“如此说来,四嫂走路时不畅,也是因为不慎摔了一跤,和宁王没半分关系了?” 李湘如:“……” 被抢了说辞的李湘如面颊涌过羞恼的潮红,狠狠瞪了谢明曦一眼:“正是如此!” 谢明曦了然地笑了一笑:“四嫂说什么就是什么,我们不会多嘴多问的。” 李湘如被气得暗暗吐血。 就在此时,萧语晗也来了。 谢明曦目光一扫,落在萧语晗气色晦暗阴郁的脸孔上:“三嫂今日脸色为何这般难看?”众人也随之看了过去。 萧语晗没有和任何人对视,含糊地说了句:“昨夜没睡好。”然后便抬脚先进了椒房殿。 谢明曦眸光微微一闪,心里思忖了一回,才迈步一起进了椒房殿。 …… 昨晚蜀王府里的事,俞太后显然也知道了淡淡道:“一个个都已长大成人,倒还是孩童脾气,兄弟之间竟动起手来了。传出去,成何体统。” 谢明曦第一个起身:“母后说的是。蜀王心中颇为惭愧,待退了朝,便来向母后请罪。” 尹潇潇也坐不住了,起身认错:“儿媳不该和伯兄动手,请母后降罪责罚!” 别人只看看动动嘴,尹潇潇却动了手。 俞太后目露不悦:“你知错便好。身为王妃,岂能这般肆意妄为。从明日起,你别进宫了,在府中好生反省。什么时候哀家发话了,你再进宫来。” 尹潇潇低头领命。 俞太后又看向赵长卿:“鲁王习武多年,连尹氏也不敌,传出去哀家都替他脸红。” 羞臊不已的赵长卿起身为夫告罪。 最后,轮到李湘如。俞太后什么也没说,只瞥了李湘如一眼。只这一眼,便足够李湘如受的了。 妻以夫贵,妻以夫荣。 夫婿没了脸面,做妻子的,可不就跟着一同没脸么? 李湘如面红耳赤无地自容,起身告罪。 俞太后神色淡淡:“罢了,哀家也不多说了。身在天家,是你们一世荣耀体面,万万不可做出有损天家颜面的事。尔等好自为之。” 众人齐声应是。 俞太后神色略缓:“都别站着,坐下说话便是。” 话音落了之后,谢明曦等人才一一落座。 俞太后威仪可见一斑。 “蜀王夫妇明日离京,你们身为兄嫂,都去送一送。”俞太后徐徐说道:“血浓于水,隔得再远,亦是血亲。日后不妨书信多来往。” …… 俞太后显然没有拉着谢明曦语重心长依依惜别的意思。 谢明曦也没什么可失落的,出了椒房殿,又去了寒香宫,和梅太妃道别。没了盛鸿在一旁,婆媳两个也没什么话可说。 谢明曦坐了片刻,才道:“母妃一定要保重身体。待日后,殿下定会想办法接母妃出宫。” 梅太妃却道:“去了藩地,你多劝着鸿儿,让他安分过日子。别总惦记我。” 谢明曦眸光一闪,掠过梅太妃苍白的病容,淡淡道:“有人要留母妃在宫中,母妃不得不留。只是,母妃万万不可心生死志,别以为一死百了,殿下不会再受制于人之类。” “殿下去了蜀地,心中也时时惦记母妃。若母妃在宫中有个差池,殿下愤怒伤心之下,做出什么举动都未可知。” “人活着才有希望。否则,就什么都没了。” 梅太妃:“……” 梅太妃被噎得差点说不出话来,半晌才挤出一句:“我没有寻死之意。” 被谢明曦这么一说,梅太妃哪里还敢有寻死的念头。万一蜀王因此造反什么的,她到了地下也不能合眼啊! 谢明曦没有揭穿梅太妃的言不由衷,微微一笑:“我相信母妃。” 正文 第七百零四章 离京 六月初八,辰时。 天空湛蓝如洗,一片晴朗。 城门已开,长长的一列马车缓缓出了城门。 从第一辆马车起,直至最后一辆马车经过城门,足足用了半个时辰。 随行的藩王亲卫们,骑着骏马,腰间挎着长刀,威风凛凛。有小半在前开路,另有一些护在车队两侧,剩余的尾随其后。 容貌俊美风姿夺人的蜀王殿下,骑着宝马,慢悠悠地在第一辆马车旁“挪步”。 用挪步来形容,半点都不夸张。 藩王离京,自有仪仗和规制。绝不可能踏马疾行。汗血宝马脚程再佳,也只能慢腾腾地前行。 京城百姓们不乏爱凑热闹之人,有不少都起早来瞧热闹。一个个拥挤在城门处,伸头张望,啧啧惊叹。 “蜀王殿下就藩,真是好大的阵仗!这马车简直快数不过来了。” “可不是么?也不知这马车里装了多少好东西。” “还有随行的亲卫,一个个看着高大壮实又精神。” “这有什么稀奇。藩王就藩,就是这等气派。待会儿还应有官员和其余诸王前来送行,你就等着看热闹吧!” …… 百姓们的窃窃私语声,传不进盛鸿耳中。 为了防止有刺客暗杀或意外之事,百姓们俱被拦在城门内。离盛鸿足有千米之遥。众亲卫环伺,将他和谢明曦的马车护在其中。 这等场合,女眷露不露面都无妨。 谢明曦心安理得地坐在马车里,怀中抱着七个月大的女儿。 阿萝正是好动的时候,躺在亲娘怀中,颇不老实安分。不时挥舞胳膊和小腿,咿咿呀呀地张口乱喊。 顾山长看在眼里,颇为心疼,伸手抱过阿萝:“阿萝不喜躺着,喜欢坐着。还是我来抱着才是。” 顾山长整日守在阿萝身边,对阿萝的性情脾气喜好了如指掌。温柔仔细地将阿萝放在腿上,双手揽住阿萝的小肚子。 阿萝果然高兴起来,一双灵活的大眼骨碌转个不停,也看个不停。两只小胖胳膊在空中挥舞。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笑道:“师父,你别太惯着阿萝了。” 顾山长不以为然地反驳:“阿萝想坐着便坐着,我这哪里是惯着她。” 谢明曦笑道:“我不是说这个。我的意思是,抱孩子颇费体力,阿萝又格外淘气好动,抱着更是费力。我年轻力盛,这一路上便由我多抱着。” 自上马车后,阿萝一直待在顾山长怀里。谢明曦刚抱过来还没一炷香功夫,孩子又被“抢”过去了。 对此,谢明曦也是满心无奈哭笑不得。 顾山长压根听不进去,强词夺理:“平日我抱得比你多,也从未觉得疲累过。” 谢明曦:“……” 口舌从未输过任何人的谢明曦,到了顾山长面前,也只得收了利舌。这就是所谓的“一物降一物”了。 马车外传来喧闹说话声。 谢明曦耳力颇佳,略一凝神,便听出了来人的声音。 “鲁王宁王闽王一起来送行了。”谢明曦低声道:“几位皇嫂也来了,我这便下马车应对一二。” 其实,该告别的已经告别过了,该说的话也都说过了。今日这场送行,纯粹是做给百官和百姓们看的。力求彰显天家手足情深! 顾山长素来不耐这等门面功夫:“你下去便是,我就不露面了。” 谢明曦轻笑一声应了。 …… 鲁王夫妇宁王夫妇闽王夫妇一同前来送行,昌平公主自然不会缺席,令人意外的是,养伤数月的顾驸马今日也来了。 顾清腿伤好了大半,如今走路不畅,今日坐了马车前来。被两个长随扶着下了马车。 顾清还是那副温文尔雅的含笑模样,右腿重伤落下腿疾,似乎对他没半分影响。至少,表面看来是如此。 “此去山高水远,不知何日才能重聚。盼你们一路平顺地到蜀地。”顾清神色真挚,言辞诚恳,半点都不浮夸。 盛鸿目中露出感动之色:“多谢驸马前来送行。我也盼着驸马早日养好身体,恢复如初。” 顾清颇为豁达,笑了一笑:“当日多亏你出手相救。我能捡回这条性命,已属幸运。焉有强求之理。” 别人也就罢了,昌平公主一听,便红了眼圈。然后,狠狠地看了宁王一眼。 宁王八风不动,恍若不察。 昌平公主心中暗暗冷哼一声。 鲁王闽王心中都有数,对视一眼,很快扯开话题。 过了片刻,朝中官员陆续前来送行。 几位阁老并未全部都来,前来送行的是陆阁老和赵阁老。陆阁老身为首辅,说话分量颇重:“老臣愿大齐国泰民安,愿蜀王殿下就藩顺遂。” 言外之意就是,到了蜀地就安分老实地过日子,别出什么幺蛾子了。 以陆阁老的为人城府,此时断然不会提起自己的长孙陆迟。 事实上,陆迟执意去蜀地为官,陆阁老是不太赞成的。只是,长孙十分坚持,并且言明了为官两任便调任回京,陆阁老这才勉强应下。 指望陆阁老因此就偏向蜀王,这显然也是不可能的事。最多就是不使绊子,在不伤国利的前提下对蜀王稍稍宽容几分罢了。 盛鸿正色应道:“陆阁老一片忠心为大齐,本王感同身受,定会好生治理藩地。” 赵阁老就实在多了,先说了一番祝福的话,然后低声道:“老臣幼子,自少时便任性骄纵,日后还请殿下多多包涵。” 盛鸿挑眉一笑:“赵阁老言重了。我和赵奇是同窗好友,对他的性情脾气再熟悉不过。他绝不是恃宠而骄之人。” 重点在这个“宠”字。 确定自己的老儿子会得到蜀王优待善待,赵阁老便放心了。 一个时辰后,送行之人才依依惜别,踏上回程。 盛鸿握住谢明曦的手,两人四目相对而笑。 他们夫妻,已经正式启程离京,去往藩地。从这一日起,朝堂角力宫中争斗兄弟争锋母子反目妯娌较劲之类,都将远离。 谢明曦眉眼间蕴着笑意,秀美的脸庞在阳光下也似放出光来。 正文 第七百零五章 志向(一) 身为女子,生活的天地无疑是狭窄的。 出嫁前在内宅,嫁人后依旧如此。 好在女子读书已成了风气,有了女子书院,少女们终能踏出家门,在出嫁前有几年自由畅快的光阴。 谢明曦前世在宫中活了数十年,寿元绵长。只是,宫廷再大,也如牢笼一般。窒息而沉闷地将人拘在其中。 她曾深深的遗憾过,自己从未挣脱出那个牢笼。 没想到,这一世,她竟有远离京城的这一日。 官路颇为平坦,马车又行得慢悠悠的,颇为平稳。阿萝很快就睡着了。 竹制的车帘被卷起,官道两旁其实没什么风景。多是各种树木,车队行经的动静极大,所到之处,飞鸟惊鸣。 偶尔也有田地,能见到一些百姓在田中耕作。 谢明曦凝望着马车外,眉眼含笑,心情愉悦。 顾山长也不时往外看一眼,一边笑着叹道:“说来也奇怪。触目所及,也没什么特别之处。可看在眼里,就是觉得舒畅恣意。” 谢明曦眼中笑意更盛:“师父说的是,我亦有此感。” 莫名的有了“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的感觉……当然,这么说其实有些夸张。不管走到哪里,都是大齐疆土。 …… 行了大半日路程,天色将晚时,正好到了一处驿馆,停下休息过夜。 亲卫人数众多,两百亲卫轮番值夜,其余亲卫在驿馆外扎营休息。 盛鸿谢明曦等人则住进了驿馆。 人在途中,不宜饮酒。盛鸿命人煮了几壶清茶,邀了陆迟赵奇谢元舟萧宇凡等人去饮茶闲谈。 众人既愿去蜀地,俱是铁了心要追随他,又都是年轻人,聚在一起,颇有谈兴,气氛十分融洽热闹。 谢明曦则请了一众女眷来说话。 “林姐姐,路途奔波,你能受得住吧!”谢明曦低声笑问。 林微微面上略有些倦容,兴致却极高昂,笑着说道:“一天慢悠悠地行几十里地,若这样我再受不住,那可就成废人了。” 又关切地询问:“阿萝还小,路上可曾闹腾?” 谢明曦笑道:“这倒没有。一半时间都在睡,下了马车便睁了眼,今夜且有得闹腾。佑哥儿如何?” 林微微有些无奈地一笑:“佑哥儿身子骨自小就弱一些,胆子也小得很。一路上没怎么闹腾,就是不时会哭几声。” 佑哥儿比阿萝大了三个多月,却生的瘦弱,个头还不及阿萝。哭起来也细声细气。 众女眷一起笑了起来。 此次去蜀地,有孩子的都将孩子带上了。说起孩子来,颇是热闹。 唯一遗憾的是,颜蓁蓁刚生了一女,还在月子中,不能同行。怎么着也得过上一年半载,才能启程动身了。 年轻的女眷们说得热闹,廉夫子一直未嫁,对孩子之类的话题不感兴趣,转过头和杨夫子低语:“去了蜀地后,山长定是要设女子书院了。” 杨夫子含笑点头:“这是当然。山长特意带了几车的诗书子集,还有诸多琴谱棋谱之类。便是为了开书院之用。” 这一长列的车队里,顾山长就整整用去了三分之一还要多。 顾山长听到两人的低语,笑着说道:“我们去了之后,先择地盖书院。一边再定下招揽学生的章程。” “莲池书院收的学生多是出身富贵。我想着,到了蜀地后,要建一处书院,专门收些寻常百姓之女。不拘是读书习字,也可教授一些女红厨艺。” “能令世间女子皆读书习字,通明事理,才是我一生所愿!” 说起远景,顾山长目中骤然闪出光彩。 廉夫子杨夫子也是双目放光,连连点头附和。 身为女子,才知世道对女子是何等的苛刻。多读些书,学些安身立命的本领,或许便能改变一个女子的命运。 正因存着这样的志向,廉夫子杨夫子才会下定决心,离开京城,追随顾山长去蜀地。 “其实,我还有些别的想法。往日在京城,莲池书院树大招风,又有太后娘娘的名头在,不敢也不能轻易行事。去了蜀地,没了诸多顾忌,能做的事就多了。” 谢明曦林微微等人同样安静下来聆听。 顾山长目中的光芒越来越亮,侃侃而谈,半分未停。显然思虑这些不是一朝一夕了。 “我要广开书院,令所有女童皆可入书院读书。还想建一处地方,专门收容被遗弃或发卖的女童。另外,再开些作坊,专门招收女子,令她们学些谋生的本事赚银子过活……” “太好了!” 听到激动处,董太太忍不住拍掌:“山长若是真的能做到这些,蜀地的女子们可就有福了。” 董太太本就在蜀地长大,十几岁时才随父母到了京城。此时一激动,便冒出了乡音。将众人都逗乐了。 顾山长莞尔一笑,看向谢明曦:“我只是想想罢了。是否能做到,便要看蜀王妃肯否全力支持了。” 谢明曦从容一笑:“师父有令,弟子焉能不从!弟子出人出力出银子,全力支持师父!” 顾山长的志向为何,谢明曦一直都清楚。 平心而论,谢明曦心性凉薄,独善其身。从不是无私为他人做事奉献的脾气。不过,有了顾山长这么一个品性高洁正直无私的师父,谢明曦这几年来也逐渐变了许多。 林微微立刻跟着笑道:“我也愿尽绵薄之力。论银子,我是不及蜀王妃多。不过,总能替山长跑腿做事。若不嫌弃,日后容我去书院做夫子更好。” “等过上几个月,颜妹妹也会来蜀地。到时候,山长就多一个帮手了。” 她们都是莲池书院最出众的学生,不管是谁都是一身才学,不拿来用上一用,也太可惜了。 顾山长笑道:“此次随行的夫子只有几个,光靠她们,哪里撑得起书院来。你们一个都别想躲!以后都听我的号令差遣!” 众人齐声笑了起来。 是啊! 整日在内宅里打转,有什么意思?能随着顾山长做些有益之事,更令人神往。 正文 第七百零六章 志向(二) 因众人谈兴高昂,一直说到子时才尽兴而散。 谢明曦极少有这般高谈阔论的时候,今晚嗓子都快哑了。从玉忙捧来润喉的蜜水,伺候着谢明曦喝了一杯。 “今日说得我嗓子都干了。”盛鸿一张口,声音果然沙哑,凑过头来,就着谢明曦的手将杯中的蜜水一饮而尽。犹觉不足,又去倒了一杯,牛饮而尽。 谢明曦轻笑不已:“你不是让人煮了清茶么?怎么倒渴成这样?” 盛鸿耸肩笑道:“大家伙畅谈日后,一个个说得兴起,口沫横飞。不仅是我,他们的嗓子都没好哪儿去。” 又兴致勃勃地追问:“听闻你们今晚也才散,都说了什么?” 谢明曦将顾山长的志向一一道来:“……师父一生的志向,便是提高女子地位,令女子和男子一般,可以走出家门,可以赚银子自给自足,不再是男子附庸。” “师父操持莲池书院二十余年,已是一个极好的开端。至少,富贵之家都会让女儿去书院读书。这股风气,已渐渐散开,家中有些余钱的,都愿让女儿去读书习字了。” “只是,师父所求的,不止于此。” “此事非朝夕之功。京城处处受拘束,不便大展伸手。待去了蜀地,安顿好了之后,我便和师父一起着手做这些。” “盛鸿,你会支持我吗?” 谢明曦深深地凝望着盛鸿。 这一刻,她甚至分不清,这到底是顾山长的志向,抑或是她的。 为何女子不如男? 为何生为女子,便要天生低人一等? 顾山长心有不甘,她心有不甘,林微微颜蓁蓁……她的同窗好友,她的妯娌们,还有世间万千的女子,想来心中都曾有过相同的愤怒和无奈。 既如此不甘,就为之努力,慢慢扭转这等风气。 一年两年,三年五年,十年八年…… 总有那么一天! 或许,老天令她重生,除了弥补她前世的遗憾,亦是为了让她做出一番事业。 盛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说道: “明曦,我曾和你说过,不管你想什么做什么,我都支持你。更何况,在我看来,山长所想所做之事,都是理所应当的。” “人生来平等,不管是男女,都该一样。” “你们只管放手去做,别的地方我管不着,在蜀地,我说了算。我会鼎力支持你们!我们的阿萝也会在一个平等宽容的环境下长大,不会受世俗偏见,日后不弱于任何儿郎。” 谢明曦眼眶微热,用力点了点头,然后,主动投入盛鸿怀中,紧紧搂住了盛鸿的脖子。将面颊贴在他的脸上。 盛鸿伸手搂住怀中娇躯,一边低声调笑:“难得你主动投怀送抱,为夫今晚可要好生努力才是……” 话还没说完,便被狠狠拧了一把。 谢明曦下手从不留情,这一拧,便是一处青淤。 盛鸿倒吸一口凉气:“你这是要谋杀亲夫不成!我今日定要一振夫纲,好生收拾你一回!” …… 隔日,五更天,众人便一一起身。 路途中,自不如在府中便利。匆匆梳洗后,各自上了马车启程。 林微微昨日没好意思,今日便厚着脸皮蹭马车来了。手中抱着佑哥儿。 顾山长见惯白胖康健的阿萝,一见佑哥儿,顿时心怜不已。张口便叹了一声:“佑哥儿怎么这般瘦弱?” 佑哥儿已有十个月大,眉眼十分俊秀,俨然承袭了陆迟和林微微的优点。只是,佑哥儿先天不足,怎么精心养,也胖不起来,个头比同龄的孩童总是稍小一些。 顾山长这一叹,便叹到了林微微的心尖痛处。 林微微目中闪过一丝水光,低声道:“佑哥儿早产两个多月,能安然出世,已是侥幸。我整日恨不得将他捧在手心里,唯恐他有个闪失差池。” 顾山长见林微微这般伤怀,颇有些后悔自己的失言,忙笑着安抚:“孩子还小,待长大些,便会好了。” 谢明曦也出言安慰:“师父说的是。待去了蜀地,精心教养着,佑哥儿定会很快长高,也会越来越壮实。” 林微微定定神,挤出一个笑容:“承你吉言了。” 顿了顿,又低声道:“其实,祖父原本不同意我们带着佑哥儿一起走。说佑哥儿年幼,身体又弱,唯恐禁不住路途颠簸,又担心去了蜀地水土不服之类。” “陆大哥颇花了一番功夫,才说服了祖父。” 陆天佑是陆家嫡曾孙。林微微虽未多说,也能想得出要耗费多少口舌,才能将孩子带出陆府。 还有一层原因,当着顾山长的面不便说出口,谢明曦却是心知肚明。 陆迟对宁王百般提防戒备,带着林微微远离京城,也有远避宁王之意。陆阁老肯点头,也定有这一层缘故。 谢明曦笑着伸手抱过佑哥儿:“我来抱一抱佑哥儿。” 和活泼好动的阿萝不同,佑哥儿颇为文静,乖乖坐在谢明曦怀中,并不乱动。一双黑如宝石的眼眸,格外清澈。 谢明曦对佑哥儿也格外喜爱,伸手轻抚佑哥儿的小脸,佑哥儿咧咧嘴,清晰地喊了一声“娘”。 林微微也从顾山长手中抱过了阿萝。正惊叹于阿萝沉甸甸的体重,听到这一声娘,立刻瞪圆了杏眼:“混账小子!你亲娘在这儿呢!” 佑哥儿哪里听得懂这些,他只学会了这一个字,见了谁都喊娘。 顾山长听了有趣,将佑哥儿抱了过去。果然,佑哥儿也冲她叫了一声娘。林微微气得要拧佑哥儿耳朵。 佑哥儿人小心眼倒是不少,立刻将头钻进顾山长怀中。 阿萝不乐意了,在林微微怀中扭来扭曲,冲着顾山长伸手。显然是不高兴佑哥儿抢了她平日的位置。 顾山长索性将阿萝也抱了过来。孩子都还小,腿上一边坐一个也无妨。 佑哥儿文静秀气,阿萝却气势汹汹,伸手扯了佑哥儿一把。佑哥儿扁扁嘴,哭了起来。 林微微这个亲娘,半点都不介意,反而咯咯笑了起来。 谢明曦也被逗得抿唇直笑。 正文 第七百零七章 刺客 自京城至川蜀,有千里之遥。 若快马行军,日夜兼程,需半个多月。 蜀王此行就藩,既有女眷又有孩子,行路以马车为主,速度自是快不起来。每日不过行路三四十里罢了。 如此行路几日,陆迟赵奇等人都有些闲不住了,不愿再坐马车,各自骑着骏马随在盛鸿身侧。 “照眼下这样的速度,要两个月左右才能到蜀地。”陆迟低声建议:“殿下倒不如先派人探路,先一步到蜀郡打点好住处及庶务。到时候安顿起来也便利些。” 陆迟的建议颇为中肯可行。 盛鸿略一思忖,便道:“待到晚上,一起商议此事。” 到了晚上,众人被召至盛鸿面前一起商榷探路安顿之事。 叶景知身为藩王长史,沿途的衣食住行种种繁琐庶务都离不得他。如此一来,便要另择人先行去蜀郡。 谢元舟自告奋勇:“殿下,我愿做先锋!” 他已打定主意要追随盛鸿,自然要把握机会竭力表现,日后方能有一席之地。 谢元舟也想得清楚明白。他只有一个秀才功名,连个举子都未能考中。和陆迟等人不能相提并论,比起进士出身的萧宇凡也差了一截。 日后到了蜀地,郡守知府知县之类的官职,他是一个都挨不上。在蜀王殿下麾下当差行走倒是合适。 梅禛也道:“殿下,我也愿前往。” 梅禛和谢元舟情形相若。 谢元舟是谢明曦的堂弟,梅禛则是梅太妃的娘家堂侄。私下里盛鸿喊一声表兄,也算合适。 梅禛年龄稍长,今年已二十有六,三年前考中了秀才。在一群年少得志的英才中,委实平庸,不堪一提。可在梅家子孙中,已算是“读书有成”了。由此也可见,梅家后辈平庸到了何等地步。 盛鸿冲着梅太妃的颜面,总要提携梅家人一二。此次来蜀地就藩,便选了梅禛和另一个远房堂兄梅祈同行。 梅禛比梅祈灵活一些,一看有机会,立刻主动请缨。 盛鸿思虑了一回,点点头应下了:“也好,你们两人从明日起,便领五十个侍卫先行一步。到了蜀郡后,先执本王名帖,去见蜀郡的郡守。先打点好住处,其余诸事,待我们到了蜀郡再说。” 谢元舟梅禛一起肃然领命。心里不约而同地嘀咕了一回,两人一同前去,若意见有分歧,到底谁听谁的? 盛鸿似窥破了两人的心思,又张口补了一句:“梅表兄年龄稍长,见识也多一些。元舟若有不懂不会之处,不妨多张口向梅表兄请教。” 两人再次应下。 行路相处几日,两人也算相熟了。领命之后,又凑到一起商议到半夜,才各自回屋子歇下。 …… 盛鸿少不得要将此事告诉谢明曦:“……元舟为人活络,梅表兄却胜在年长,更沉稳持重些。此次,我便令梅表兄为正。” “待日后有机会,我再令元舟领别的差事,好好磨练。” 一个是妻族堂弟,一个是母族表兄。偏向着哪一个不太合适。只是,凡事总得有个领头的。以年龄论先后,倒也合适。 谢明曦莞尔一笑:“你这般郑重其事,我还以为是什么大事。这等事,你做决定便是,无需和我商议或解释。” 谢明曦是真的不介意。 她对娘家颇为淡薄,对谢元舟这个堂弟印象倒是颇佳。谢元舟想追随盛鸿,谋个出身前程,是人之常情。只是,能捧多大的碗,端看有多少本事了。 有能耐的人,总有崭露头角的一日。若没那份能耐,也别抢着出头争锋了,老实安分些为好。 盛鸿见谢明曦如此豁达明理,也松了口气,笑着揽住谢明曦的腰,亲昵地蹭了蹭她的额头:“家有贤妻,吾之幸事也。” 文绉绉的酸了一句,引得谢明曦轻笑不已。 女子出嫁后心系娘家,处处提携娘家人,因此为夫家人忌惮不快,进而生出矛盾之事,绝不少见。 好在谢明曦并无此意,也令盛鸿少了一层麻烦。 “我们这一离京,陡然离了是非,耳根真是清静。”盛鸿低声笑道:“短短几日,再想到宫中帝后和太后,还有鲁王宁王等人,便像隔了一层。” 可不是么? 耳根清静,眼前清静,人也清静。 谢明曦笑着提醒:“你也别太疏忽大意了。路途遥远,我们还得花两个月时间才能到蜀地。这两个月之内,宁可走得慢些,也要以安全为先。” 刺杀之事,算不得稀奇,也是宁王惯用的伎俩了。临行前,盛鸿还狠狠地揍了宁王一回,以宁王心胸狭窄睚眦必报的性子,说不定就会暗中派刺客前来。 盛鸿点点头:“放心吧!我早有安排!” …… 行路之漫漫,不必细述。 一个月后,路程过半。 天气也格外炎热起来。日头最烈的时候,不管是人还是马匹,都熬不住,只能择地休息。为了不耽搁行程,早上五更天便启程,正午时候歇两个时辰。 不管何时何地,守卫戒备都未曾放松过。 也因此,当刺客真的现身时,众人没有太过惊惶,倒有“果然来了”的镇定! 此时众人行路一日,驿馆在望,即将下马休息之时,也是众人警惕放松最无戒备的时候。埋伏在官道密林中的刺客,遥遥一箭射了过来。 那一箭,直冲盛鸿而去。 盛鸿反应极为迅捷,一个翻身下马,躲过了这一支暗箭。 赵奇陆迟不及盛鸿反应迅速,各自一惊,才跳到了马下。各自握住腰间宝剑。 一众亲卫立刻围拢上前,将盛鸿等人围拢在其中。更多的亲卫,则围拢到了女眷们的马车边。 盛鸿早已下过严令,一旦有什么意外,定要先护住女眷。 密林中不断有箭只飞来。可惜离得颇远,箭只无力,只伤了几匹马几个侍卫。 周三郎领着另一队侍卫,如虎狼一般扑进林中捉拿刺客。林中的十余个刺客很快掩不住身形,也无暇再放暗箭,被逼得在林间逃窜。 …… 正文 第七百零八章 连环(一) 周三郎领着一百亲卫,紧追不舍。 这十余个刺客,身手颇为高明。奈何追兵是他们的十倍,很快便被围住,当场击杀。周三郎想留活口,奈何刺客们都是死士,要么被杀,要么就咬破口中毒药自尽身亡。压根没有捉活口的可能。 刺客引来的风波,在短短一炷香内便平息。 血淋淋的尸首,很快被拖了过来,一具具尸首并排放在一起。那场面,颇为“壮观”。 浓厚的血腥气,令人反胃作呕。 陆迟面色隐隐泛白,叶景知也白了脸。 赵奇生平第一次遇到刺客,此时双腿有些酸软,口中还要逞强:“哈哈!这些刺客真是胆大包天,竟敢来刺杀蜀王殿下!定将他们有来无回!” 盛鸿揶揄地瞥了赵奇一眼:“行了,你就别假装傻大胆了。又没人会笑话你!” 赵奇揉了揉笑得分外僵硬的脸孔,小声嘀咕:“我这不是看气氛太凝重,想活跃一下气氛嘛!” 陆迟叶景知等人:“……” 气氛就不用你活跃了麻烦你闭嘴谢谢! 刺客虽然都被诛杀,盛鸿却未放松警惕,传令下去,令大半侍卫在原地守着。另外派出两百亲卫四处搜寻,是否另有刺客的踪影。 几里路外的驿馆,也被惊动了。 驿丞亲自领人迎了过来,在见到地上的尸首时,年过四旬的驿丞一个哆嗦,双腿一软,便跪了下来:“下官无能,请殿下息怒!” 盛鸿并无迁怒于人的习惯,淡淡道:“途中遇到刺客,本王自会命人送奏折回京城,请皇上严查此事。和你无关,起身吧!” 驿丞惨白着脸,哆嗦着谢了恩,又哆嗦着站直了身体。 盛鸿目光掠过被吓破了胆的驿丞,目光微微一闪。 每隔三十里官路,便设一处驿馆。供官员及家眷进食休息之用。驿丞是不入流的低等小吏,手下管着五六个人。 稍微有些出身的读书人,都瞧不上如此低微的官职。也因此,驿丞多由在战场上获过些战功的老兵担任。年过四旬是常事。 只是,既是行兵打过仗的,见了尸首怎么会这般惊惧害怕? 颇有些装过了头的感觉! 还有,今日的刺客,也着实太弱了些。完全不像是宁王手笔! 盛鸿心念电闪,冲周统领使了个眼色。 周统领顿时心领神会,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 马车里,林微微也被吓得够呛,紧紧抱着佑哥儿,不时轻拍佑哥儿后背:“佑哥儿别怕,娘在这儿呢!谁都别想伤着你。” 谢明曦默默看了林微微一眼。 害怕的人是你吧! 大人的紧张情绪,很容易感染到孩子。佑哥儿有些不安地扭了扭身子,然后小声哭了起来。 阿萝倒是在顾山长怀中睡得香甜,红润的小嘴微张,嘴边流了一小摊口水。 顾山长心跳也有些不稳,面上还能绷得住,凝神听了片刻,低声安抚道:“不用担心。外面的动静已经平息了。看来,刺客已经被抓到了。” 林微微用力点头。 谢明曦轻声道:“你们在这里待着,我要下马车看看。” 林微微一惊,脱口而出道:“谢妹妹,天快黑了,外面什么情形都不知,你还是别冒这个险了。” 谢明曦扯起嘴角,淡淡道:“不用担心。我去去就来。” 没等推开车门,盛鸿便过来了,隔着车窗说道:“刺客已经尽数俯首,不必惊惶。前面两里就是驿馆,你们先在此稍候片刻,我已让周统领先去驿馆了。” 谢明曦何等敏锐,一听便知有异,打开车窗,正好和盛鸿四目相对。 “是否还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谢明曦目光冷冽:“为何不直接去驿馆?” 盛鸿压低声音道:“那个驿丞过于惊惶不安,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索性让周统领先令人去驿馆查看一番。免得再遭人埋伏。” 谢明曦立刻会意过来:“连环计!” 先出现的刺客,只是前来送死转移注意力的棋子。一般来说,抓到刺客后,都会松懈下来。此时进了驿馆,若再突然冒出一波刺客,可就真的要命了。 盛鸿点点头,目中闪过冷意:“那些刺客,死得太轻易了!” 谢明曦略一思忖,低声提醒:“已有了刺杀身亡的刺客,驿馆里有人埋伏的可能性不大。倒是要提防清水或食物中被人下毒。” 盛鸿被谢明曦更深谙刺杀之术:“周统领带去的人里,便有擅用毒药的。一查便知。” “先将驿丞拿下。”谢明曦立刻道:“若驿馆没问题,不过是冤枉了他一回。万一他真是被派来刺杀你我,也能拿个活口,然后送到京城去。想来,皇上绝不会放过这等‘追查问罪’的好机会。” 盛鸿被提醒后,也未犹豫,立刻叫了人过来,低声传令下去。 林微微和顾山长全程听到了夫妻两人的窃窃低语。 两人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惊叹。 盛鸿敏锐精明,谢明曦更是思绪敏捷。夫妻两个的心眼加起来,怕是比莲藕还要多。想谋害他们夫妻的人,注定是要无功而返了。 …… 未到半个时辰,周统领便阴沉着脸回来了,目中满是愤怒。 “启禀殿下,驿丞被突然拿下,口中果然藏了毒药。万幸我们提早一步动手,否则,休想有活口。” “驿馆里并未埋伏什么人手,清水食物都无问题,院子里各处都细细查过了,也无问题。真正下了毒的,是每间屋子里的烛台。” “而且,烛台前半截并无毒,毒药被藏在后半截。燃烧超过一个时辰,才会冒出细微的毒烟。” 如果不是生出疑心心存戒备,按着正常情形,只会查验清水食物和房间各处,根本查不出问题来。只怕这烛台就会被忽略过去。 这一连环计,不可谓不毒辣高明了! 陆迟等人听了之后,俱倒抽一口凉气,心里寒意直冒。 到底是谁和蜀王殿下有深仇大恨!竟设下这样的毒计来谋害蜀王! …… 正文 第七百零九章 连环(二) 这一夜,众人睡得并不安稳。 京城繁华如斯,蜀王依旧不愿留在京城,执意要去蜀地就藩。背地里不是没人嘲弄过蜀王夫妇。 直到此刻,众人才有深刻的体悟。 原来,诸王之间的争斗如此可怕。便是出了京城,也未消停。 再一深想,或许暗中动手之人是帝后或宫中的俞太后……还是别深想了,细思极恐啊! 赵奇做了一夜噩梦,隔日启程的时候,精神颇有些颓唐。 陆迟叶景知也没好到哪儿去,彼此对视一眼,俱是一脸惺惺相惜。颇有些“知道你也没睡好我也没那么羞愧了”的踏实安心。 蜀王殿下的眼下也有些青影,上马后打了个呵欠。 赵奇心有戚戚焉地出言安抚:“殿下遭逢连环刺杀毒计,心有余悸,一夜难眠,也算不得什么。” 盛鸿又打了个呵欠,奇怪的看了赵奇一眼:“谁告诉你我是因此事睡不着了?阿萝昨天白日睡得多,晚上迟迟不肯睡。我一直抱到半夜,这才困乏疲累。” 赵奇:“……” 一张圆圆嫩脸已经十八岁看着还如十四五岁少年郎的赵奇,无语片刻,才情真意切地叹服:“我不及殿下多矣!” 盛鸿毫不客气地嘲讽:“你本来就远不及我!” 赵奇:“……” 赵奇一脸被羞辱的愤慨:“我是新科榜眼,一身才学,不输状元郎。敢问蜀王殿下,除了一身武艺外,何处胜我良多?” 盛鸿悠然一笑:“胆量!” 陆迟叶景知哈哈大笑,一直心有余悸的萧宇凡等人也笑了起来。 …… “他们在笑什么?” 马车里,林微微竖耳听着前方传来的笑声,因刺杀之事一夜未曾好眠略显憔悴的俏脸,此时溢满了好奇。 谢明曦低声笑道:“定是在笑赵奇!” 别人害怕,面上还能绷得住。 赵奇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从未经历过这等事,昨日被吓得脚软手软,被人扶着去的驿馆。众人都是亲眼目睹。 林微微想到昨晚的情景,不由得笑了起来。 可不是么?她都能勉强自己走,倒是赵奇,没人扶着便不能挪步,委实有趣。 “好在颜妹妹没跟着一起来,”林微微低声说笑:“颜妹妹和赵奇差不多,都是嘴硬腿软之人。遇到这等情形,夫妻两个都要人扶着走路,岂不有趣!” 谢明曦扑哧一声乐了。 顾山长咳嗽一声:“做人要厚道。” 谢明曦和林微微一起应下,然后对视而笑。 阿萝和佑哥儿听不懂大人们在说什么,不过,这丝毫不妨碍两个小人之间的交流。阿萝“哟哟”喊了两声,佑哥儿声音细微些,也哟哟两声。颇有些一唱一和之意。 林微微继续絮叨:“我们还有一个月的行程,接下来该不会再有什么刺杀之事了吧!” 谢明曦淡淡道:“离京城越远,我们越安全。他们手再长,也伸不了这么远。不过,路途中还得时时戒备。” “此次捉了活口,送去京城。也是警告!”顾山长接过话茬:“到时候不知要掀起多少波澜。诸王自顾尚且不暇,哪里还腾得出手来寻蜀王的麻烦。” 林微微心下稍安,不再说这些扫兴的话,转而笑道:“快些瞧瞧,阿萝正和佑哥儿说话呢!” 谢明曦低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 阿萝真是淘气,坐在腿上也不安分,扭来动去,不时冲佑哥儿咿呀乱嚷。佑哥儿也跟着咿呀几声,果然像在说话。 林微微越看越乐,心里洋洋自得。 佑哥儿和阿萝以后一起长大,现成的一双青梅竹马。便如昌平公主和驸马顾清一般……呸呸呸!不拿跛脚的顾清打比方。 总之呢,佑哥儿已经抢先了好多步。 方若梦的钰哥儿钦哥儿嘛,肯定是没机会啦! 阳光明媚,晨景正好。 被刺杀的阴影,亦在明朗的烈日下悄然散去。 …… 蜀王一行人,继续踏上行程。 被牢牢捆缚住的驿丞及五个驿卒,随着一封奏折一起被送往京城。 押送刺客,当然无需谨慎仔细。马车一路疾驰,丝毫不弱于快马。一路日夜兼程赶路。整日整夜的颠簸,一日只给一个馒头一碗清水,吃喝拉撒都在马车里。只十天,奏折和人就送到了京城。 奏折被封得好好的。几个刺客却已没了半条命,当日就被送进刑部大牢。 建安帝看了奏折后,十分震怒,立刻下旨,令刑部严刑拷问,三日之内定要审问出此案经过。 刑部尚书不敢怠慢,连夜审问。没用三日,只一天过来,被折腾得只剩一口气的驿丞便张口招认了。 “……驿丞姓钱,家中有一妻两子。两个月前,有人将钱驿丞的妻儿都掳走,留下一封信和数根烛台。钱驿丞若不听令行事,妻儿都要丧命。” “这个钱驿丞,胆子不大,看到信后就慌了手脚。想暗中禀报上司,没想到,第二早便有人将他儿子的手送了一只来。” “他被吓破了胆子,根本不敢声张。只得照着信中吩咐行事,守着驿馆,待蜀王即将到来的前一日,悄悄换上了烛台。” “至于那些藏在密林中的刺客,钱驿丞根本不知情。谁人送来的信,他也不知道。” 刑部尚书一五一十地禀报。 认真说起来,钱驿丞也有些可怜之处。只是,既受了歹人胁迫,做了不该做的事,便是同谋。这条命是别想要了。 坐在龙椅上的建安帝神色微微一暗,瞥了刑部尚书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此事定然有人从中指使,否则,区区一个驿丞,既无这等计谋也无这等胆量谋害藩王!” “钱驿丞不肯招认幕后主谋,就继续审问,审到他招认为止。区区小事,定然难不倒佟尚书!” 佟尚书也是混迹官场多年之人,焉能听不出建安帝的言外之意? 建安帝分明是想让宁王顶缸……也不算顶缸,十有八九就是宁王下的手! 再不情愿,佟尚书也只得先领命遵旨:“臣遵旨!” 正文 第七百一十章 旧事 佟尚书退下后,建安帝独自在龙椅上坐了片刻,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 似自得,又似快意。 如今在御前伺候的内侍姓罗,年约三旬,皮肤白嫩犹胜过女子。声音带着内侍独有的阴柔尖细:“皇上,时候不早了,该传午膳了。” 建安帝还是十岁的皇子时,罗公公就在身边伺候。如今建安帝做了天子,罗公公也一跃成了天子近侍。 一朝天子一朝臣。臣子们要换一茬,少说也得几年甚至十几年。内侍就不一样了。风光与否,全凭天子,俱看圣意。 也因此,建安帝登基没几日,曾风光无限的卢公公就憋憋屈屈地在移清殿外当差了。 便是俞太后,也不便为了这等小事为卢公公出头撑腰。 建安帝没急着传膳,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在朕身边伺候,也有十年了吧!” 罗公公恭敬地应了声是,脑海中不停地转了起来。 为何建安帝忽然提起这个? 当年三皇子身边的内侍原姓周,忽然得了一场急病死了。他才有机会到三皇子身边伺候。说来也是凑巧,没过几日,“七皇子”便意外落水身亡…… 罗公公颇为谨慎地不再深想。他能在三皇子身边伺候多年,直至有今时今日,所依仗的便是这份谨慎小心。 建安帝今日心情似格外愉悦,竟和他这个奴才闲话起来:“当年‘七弟’意外落水身亡,朕也格外悲恸。没想到,过了几年,七弟竟又回来了。朕委实是欣慰啊!” 罗公公陪笑道:“皇上说的是。蜀王殿下身手过人,这几年来一直全力相助皇上。只可惜,如今蜀王殿下去了藩地,日后皇上想见蜀王殿下也不是易事了。” 建安帝目中的笑意愈发奇怪:“说起来,蜀王也是福大命大。此次的连环毒计,也为他识破。” 然后又冷哼一声:“这个宁王,之前谋害驸马,现在又以此等毒计谋害蜀王。朕绝不能容!” 不知为何,罗公公心底泛起一阵莫名的寒意,口中唯唯诺诺应是。 建安帝长长地舒出一口气,仿佛将积年压在心底的陈年阴暗过往也一并舒出了胸膛:“不必传膳了,朕去椒房殿,陪母后用膳。” …… 建安帝每日晨昏定省,正午但有空闲,便去椒房殿陪俞太后用膳。 众人也浑然忘了几个月前淑妃被赐死殉葬的惨剧,有志一同地张口夸赞吹捧新帝孝顺嫡母! 母子两人用了午膳后,然后进了内室闲话。芷兰玉乔俱被打发去了门外守着。 确实是个孝顺儿子啊! 俞太后冷眼看着嘘寒问暖满面关切的建安帝,心中冷笑一声,面上露出怒容:“皇上,哀家听闻蜀王在就藩途中遇了刺客。” “到底是什么人,竟敢暗中谋害蜀王!皇上定要严查此事,给蜀王一个交代!也给所有藩王一个交代!” 建安帝敛容应下:“是,儿臣已命刑部尚书严查此事,定要查出幕后主谋!只是,佟尚书今日回禀时,说动手之人是为人所胁迫,根本不知幕后之人是谁!” 俞太后眉头皱了起来,声音愈发严厉:“到底是怎么回事?” 俞太后积威甚深,哪怕语气严厉,建安帝也未觉得有什么不适,张口将事情原委一一道来。末了加了一句:“儿臣以为,此事做得如此周密,幕后主使之人绝非普通之辈。” 俞太后眸光一闪,冷冷道:“不管这个人是谁,一定要将他揪出来,严惩不贷!” 建安帝试探着问道:“儿臣斗胆问上一句,若是哪一个藩王所为,可否严惩?” 俞太后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皇上是真龙天子,何惧区区一个藩王!皇上只管放手施为!” 得了俞太后首肯,建安帝暗暗松了口气,郑重说道:“儿臣谨遵母后之命。” 俞太后目光一扫,意味深长地说道:“皇上想做什么只管去做,哀家总是站在皇上身后。十年前如此,十年后也是一样。” 建安帝心里一紧,下意识地避开俞太后的目光,低声应道:“多谢母后。” …… 十年前。 十岁的三皇子,说小不小,说大也不算大。正是热血冲动之龄。 三皇子和四皇子年龄相若,彼此争斗得也最厉害。四皇子母族势力庞大,更聪慧更得圣心,三皇子依仗着嫡母撑腰,和四皇子平分秋色。 八岁的七皇子,却最得建文帝喜爱。每次七皇子和六公主一露面,建文帝的笑容总是格外多。 就连俞皇后,对这一双龙凤双生姐弟,也颇为宽容。有一次,还曾半开玩笑地提起,索性将这一双姐弟养在椒房殿。 这只是一句玩笑话而已。 建文帝没放在心上,俞皇后也是一说而已。可是,三皇子听进耳中了。并且,记在了心上。 他所能依仗的,便是嫡母。万一嫡母真的动了心思,将七皇子养在膝下承欢。日后他该怎么办? 一个冲动之下,他做出了糊涂事。 想谋害一个八岁的淘气孩童,当然不是难事。难的是要做得干干净净,不露半分痕迹。生母自要帮着他谋划。 只是,以淑妃的能耐,根本做不到天衣无缝毫无马脚。 到底还是嫡母俞皇后及时出手,将所有痕迹都抹平。 “七皇子”之死,也成了宫中的一桩谜案。 数年后,“六公主”忽然变作七皇子活了过来。他惊骇之余,私下去见嫡母,跪下相求。至今,他还记得俞皇后略显冰冷的话语:“一步错,步步皆错。盛澈,你当引以为戒,日后不可再行步差池!否则,这储君之位,彻底和你无缘。” 他冷汗如雨,低声应下。 勃然大怒的建文帝再次彻查宫中,依然未能查明真凶。这一切,皆因俞皇后从中庇护。也正因此,他在嫡母面前,永远矮了一头。 这一桩陈年旧事,一直是三皇子心底最深的隐秘。所有知情人,都已去了黄泉地下。便连生母,也被赐死。 如今,只余俞太后知晓。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一章 黑锅 建安帝起身告退,出了椒房殿。 明亮的日后明晃晃地照在脸上,颇有些刺目。 建安帝微微眯眼,不适地将头转向一旁,吩咐一声:“罗公公,宣朕口谕,召鲁王宁王闽王进宫觐见。” 罗公公恭敬领命退下。 口谕一下,不管藩王们在何方何地忙碌什么,都得立刻放下一起进宫来觐见天子。 身为天子的建安帝,十分享受这样的感觉。 照例先将藩王们晾着等了一个时辰,再让他们进移清殿。一个个敢怒不敢言,还得挤出笑容行礼,坐在龙椅上的建安帝,心情颇为舒畅。 建安帝瞥了宁王那张冷脸一眼,故意叹了口气:“今日朕叫你们前来,是因蜀王遇刺之事。” “刑部继续严刑审问,朕下了严令,务必要在三日内查明其中的隐情。堂堂藩王,在就藩途中遇刺,此事委实令朕心寒。” “朕定要查个明明白白,给蜀王一个交代!” 鲁王闽王反射性地看了宁王一眼。 此事虽无确凿证据,不过,众人不约而同地认定了是宁王所为。 毕竟,宁王有刺杀蜀王的前科……顾驸马受伤一事,也是宁王的手笔。蜀王遇刺之事,不是宁王下手,还能是谁? 宁王的面色愈发阴沉,心中懊恼憋闷之极。 没错,盛鸿大婚之日,是他暗中命人刺杀。顾驸马受伤,也是他挑唆指使淮南王世子所谓。 可是,也不能一有刺客,就都认定了是他干的吧! 这一口冤气,活生生地憋在胸口。 建安帝敲打一番,便让藩王们各自退下。 鲁王闷不吭声,闽王却忍不住了,出了移清殿就哼了一声:“好大的架子!”屁事没有,就是特意叫他们过来,磨搓敲打,一逞威风……呸! 鲁王心里也默默呸了一声。 所以说,亲爹坐龙椅和兄弟坐龙椅全然不是一回事。 建文帝再严厉再无情,也是他们亲爹。儿子们犯错,动了雷霆之怒后,总会护着儿子。儿子们低头也低得理所应当心甘情愿。 现在对着兄弟低头,心里岂能痛快? 当然了,现在最不痛快的人是宁王。 闽王瞥了阴沉着脸的宁王一眼,心里稍稍舒畅了一些。故意往宁王胸口插刀:“四王兄可知晓是谁人在背后谋害妻弟?” 宁王冷着脸:“和我无关的事,我怎么会知道。” 闽王毫不介意被言语讥讽,继续叹道:“七弟也是晦气。高高兴兴地去就藩,途中竟遇到连环刺杀。皇上也是动了真火,这回是定要查出真凶严惩了!” 宁王冷笑不语。 闽王压低了声音:“四王兄近来还是小心为上。” 宁王怒目相视:“你说这话是何意?” 闽王一脸冤枉无辜:“我好意提醒,你不领情也就罢了,怎么倒生起气来了。” 宁王一肚子怒气无处可泄,被闽王这一挑衅,顿时火冒三丈,猛地上前。闽王半分不惧,嘴角扯出一抹冷笑:“怎么,要在这儿动手不成?” 鲁王见势不妙,立刻拦下宁王:“不可莽撞!” 建安帝虎视眈眈,就等着一众弟兄出纰漏! 宁王冷冷地盯了闽王一眼,转身离去。 …… 宫中不便多言。 鲁王随闽王一起回了闽王府。 鲁王和闽王原来不算特别亲近,这几个月来,大概是处境相同之故,倒是比往日走动密切多了。 换做往日,鲁王绝不会“多管闲事”。此时,却皱眉责备:“你、何苦挑衅?” “看他那张脸,我心里就不痛快。反正,他也不敢真得在宫中动手!” 闽王收敛了嬉笑之色:“二哥,我有种预感。这一局,只怕不止是谋害七弟,我们三个留在京城的藩王,少不得被卷入其中。” 鲁王一惊,也皱起了眉头:“你的意思、是、皇上想借机动手?” 建安帝强留藩王在京,用意叵测。几个藩王,心中也暗暗提防戒备。 闽王这一说,鲁王立刻警觉起来。 闽王沉声道:“我也说不好,只是,心里总有些不妙的预感。” 山雨欲来风满楼! 鲁王沉默下来,闽王也未再出言。 相对无言良久,鲁王才叹了一声:“总之,我们、日后、都小心一些。” 若是建安帝设下这一局,想对付的人必是宁王。有宁王挡在前面,他们两个倒是安全多了。 只是,心里不免生出唇亡齿寒的悲凉! …… 闽王的预感半点没错! 隔日小朝会上,佟尚书呈上了一份证词。钱驿丞终于招认,前来送信之人曾露过面,自称是宁王府的人。 没等宁王自辨清白,建安帝便勃然大怒:“这等证词,焉能取信!这个恶徒,定是胡乱攀咬宁王。朕相信,宁王绝不会暗中指使人谋害蜀王!” 佟尚书沉声应道:“微臣也信宁王殿下。” “不过,犯人这般招供,总不会是无的放矢。或许是宁王殿下府中,有人擅作主张私自所为。也或许是宁王殿下的仇敌,故意构陷此事陷害殿下。不管如何,此事都要查个清楚明白!” “微臣恳请皇上,彻查宁王府众人。还宁王殿下清白名声!” 建安帝怒气稍褪,略一点头:“如此说来,倒也有理。” 然后,看向面沉如水的宁王,掷地有声地说道:“宁王,你放心,朕绝不会容任何人构陷污蔑于你!朕这就命刑部和宗人府联手调查此事。” 做戏都做得这般敷衍! 看来,是打定主意要将这盆污水泼到他头上了! 也得看看他乐不乐意背这口黑锅! 宁王目中的讥讽几乎要化为实质:“臣弟多谢皇上了。” “不过,只凭一张证词,便要彻查臣弟府中所有人,未免太过荒谬无稽了。” “今日要查宁王府,明日是不是就要查鲁王府?后日就该轮到闽王府了吧!又或者,以后想查众阁老尚书侍郎府,也捏造个莫须有的证词出来便可?” 一张口,就将小朝会中所有人都拉下了水。 言辞中直指建安帝有迫害藩王之嫌! 建安帝面色骤然难看。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二章 压制 椒房殿。 数名女官和内侍总管列队而立,一个个上前回禀自己负责的事务。 俞太后执掌中宫二十余年,恩威并施,宫中上下无不诚服。如今宫中有了萧皇后,凤印依然牢牢地握在俞太后手中,宫中大权,也被俞太后一并掌控。 比起当年跋扈嚣张的李太后,如今的俞太后手腕高明厉害得多。 芷兰悄步走了进来,轻声禀报:“启禀太后娘娘,移清殿里传来消息,今日小朝会,刑部尚书拿出证词,说蜀王遇刺之事和宁王府有关,要彻查宁王府的人。宁王殿下勃然大怒,言辞中对皇上多有不敬之处。皇上也十分恼怒,要问罪宁王!” “宁王殿下不服气,竟是当朝便闹了起来。” “几位阁老皆年迈,尚书大人们也都是老迈或体弱之人,鲁王殿下和闽王殿下一起拦了宁王殿下。没想到,宁王殿下竟和他们动了手。” “皇上愤怒至极,命殿外的御林侍卫动手将宁王殿下都制住!只是,侍卫们不敢伤了宁王殿下,倒闹得愈发难看。宁王殿下还动手打了佟尚书!” “罗公公见势不妙,只得打发人来送信,求太后娘娘做主。” 俞太后略略皱眉,心里冷哼一声。 这个建安帝! 真是不中用! 身为天子,连一个藩王都压制不住! “传哀家口谕,立刻治服宁王。” 俞太后面色冷凝,声音中透出凛冽寒意:“宁王若敢再动手,就打断他的手,敢动腿就打断腿,抬到椒房殿来。哀家倒要看看,他到底有多大的胆子!” …… 一炷香后,宁王双手被绑着进了椒房殿。 一同前来的,还有面色难看的鲁王闽王。 至于建安帝,得维持住帝王的颜面,继续领着朝臣们上朝理事,一时未能脱身前来。 宁王身手不及盛鸿,不过,比起他们两个还是要强一大截。刚才两人出手想制止宁王,被宁王各自踹了一脚挥了两拳。 身上被踹了一脚的鲁王还好,脸上挨了两拳的闽王可就狼狈了。鼻子下面的血迹还没怎么擦干净。 宁王生得英俊冷冽,气度迫人。哪怕此时衣服头发散乱,双手被牢牢捆束地跪在地上,也没见多少狼狈。 那双冷凝的眼眸中,此时溢满了愤怒不甘:“母后,儿臣不服!蜀王遇刺之事,儿臣根本毫不知情。现在,皇兄只凭一纸证词,便令刑部宗人府彻查我宁王府。这口闷气,儿臣绝不能忍!” 俞太后目光冷冷一瞥:“好一个威风凛凛的宁王!” “先在金銮殿里动手,接下来,是不是就该在椒房殿里一展身手了?” 宁王被噎了一回,不情不愿地低头认错:“母后息怒,儿臣不敢!” 嫡母之威,早已牢牢地烙印在心头。 宁王对着建安帝没什么敬畏之心,一进椒房殿,气势顿时弱了几分。 气势这东西,看不见摸不着,却又至关重要。在双方对峙之时,哪一方气势更盛,哪一方更易占上风。 气势弱的那一个,一旦开始退让低头,很快就会溃不成军。 “这天底下,哪还有你宁王不敢做的事!” 俞太后冷笑连连:“一朝刑部尚书,你说打就打。金銮殿上,你想闹腾便闹腾。说到底,这是没将皇上看在眼底,没将哀家放在眼底,更未将朝廷法度放在心上。” “你有冤屈有不满,为何不当朝奏对?为何要动手?你殴打当朝重臣,大闹金銮殿,所图为何?” “以哀家看来,你这是要借机削皇上的颜面,震慑朝臣。哀家倒要问你,你身为藩王,做出这等举动,到底是何用意?” 一连串的厉声叱责,彻底压住了宁王的气焰。 宁王面色难看之极,却不肯认错认罪:“儿臣今日是被怒火攻心,一时气恼冲动,做了不该做的事。不过,儿臣绝无削弱皇兄颜面震慑朝臣之心,更无半分不该有的用意!请母后明鉴!” 俞太后又是冷笑:“哀家这双眼还没瞎,该看的能看到,该想的也能想到。” “你这是想趁着皇上羽翼未丰根基未稳,令皇上失尽天子威严,居心叵测!哀家绝不能容!” “蜀王遇刺之事,你口口声声说自己清白,那就证明给哀家看看,也让天下人看看,你的宁王府到底干不干净。” “来人,将宁王关进宗人府。宣哀家口谕,什么时候事情查明白了,什么时候再放宁王出来。” 若是他被关进宗人府,宁王府岂不是要任人宰割? 宁王眉心狠狠一跳,面色也骤然变了:“母后,儿臣何错之有!” 你错就错在和三皇子争了多年储君!三皇子做了天子,第一个要动手收拾的,当然就是你! 鲁王和闽王一直都没吭声,此时也未挺身求情。 俞太后对两人的知情识趣颇为满意,理都未理宁王,传令下去:“再传哀家口谕,立刻去封了宁王府,任何人不得进出。” 宁王忍无可忍,怒而张口:“欲加之罪何患无辞……” 话没说完,就被几个侍卫以布塞进口中,然后强行“扶”了出去。 …… 俞太后雷厉风行,短短片刻,便将宁王关进了宗人府,顺带封了宁王府。 宁王再愤怒再不甘,也无济于事。 大失颜面的建安帝,今日也是一肚子恼火闷气,安抚了挨揍的佟尚书一番,再勉强装着若无其事地继续听政理事,直至朝会结束。 罗公公及时地禀报了好消息来:“启禀皇上,太后娘娘怒斥宁王殿下一顿,已命人将殿下送进宗人府了。宁王府也被封了。” 有些事,天子做了会落人口舌,譬如捏造罪名迫害藩王之类。俞太后出手,就没这么多顾忌了。 身为嫡母,训斥庶子。身为太后,管教藩王。都是天经地义之事。 宁王显然也未料到俞太后出手这般凌厉狠辣,一个措手不及,便被关进了宗人府。没了宁王的宁王府,要“彻查”着实不难。 建安帝长舒胸口的浊气,目中闪过一丝快意。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三章 鹤唳(一) 此时的李湘如,压根不知宫中变故,正抱着壮硕的霆哥儿柔声细语。 “霆哥儿,叫娘。” 白胖的霆哥儿,将拳头塞进口中,吮得津津有味。 聪明早慧的孩子,七八个月便能冒一声爹娘。很显然,霆哥儿没这等天纵之资。 李湘如心里略有些遗憾,倒也没放在心上。身为藩王长子,养在她这个嫡母名下,和嫡子无异。日后衣食无忧,一世富贵。倒也无需格外聪慧…… 别像生母那样蠢笨就行了。 想到霆哥儿的生母谢云曦,不免就要想到谢明曦。 一想到谢明曦,李湘如心里就不痛快。 她自诩家世才貌样样拔尖,嫁的夫婿亦是世间最出色的男子。奈何有这么一个人,愣是什么都压了她一头! 简直是如鲠在喉,如芒在背! 好在谢明曦已经随盛鸿离开京城,想来日后也没机会再相见了。 想及此,李湘如心情有所好转,伸手摸了摸霆哥儿胖嘟嘟的脸:“霆哥儿快些长大。以后,娘亲自给你启蒙,教你读书习字。让你爹教你骑马射箭……” 急匆匆的脚步声响起:“王妃娘娘!大事不好了!” 被打断了母子和睦时光的李湘如,颇有些不快地抬头,沉声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这般慌张匆忙?” 前来送信的是李湘如的陪嫁丫鬟碧桃。 碧桃一张妩媚白皙的俏脸布满仓惶,目中满是惊惧,声音颤抖不已:“启禀王妃娘娘,太后娘娘派人前来,封了王府大门,不准任何人进出。说是要彻查我们王府,找出主使谋害蜀王殿下之人!” 什么? 李湘如面色一变,霍然起身:“殿下人呢?” 宁王绝不会容人这般欺辱宁王府! 碧桃强忍着眼泪,低声禀报:“殿下被关进宗人府了。王妃娘娘,你可得快些想法子,先救殿下出宗人府啊!” 宁王竟被关进宗人府了。 李湘如呼吸一窒,想说什么。眼前一黑,身子晃了一晃,软软地倒了下去。 …… 宁王被关进宗人府,宁王府被封。 这两桩消息以火一般的速度传开,短短半日内,人尽皆知。 李阁老暗中命人送信回府,李府也是第一个知道内情的。李夫人当即便晕了过去,方若梦身为儿媳,一边守在婆婆身边,一边打发人给李默送信。 陆迟赵奇都随蜀王离京去了蜀地,翰林院里的新科进士里,数李默出身最高。李默很自然地受了重用,颇为忙碌。 接到口信后,李默当即变了脸色,立刻前去告假。 对着上司同僚,李默不肯多言,只说家中母亲病了。 翰林院也是消息灵通之地,李默走了没多久,有关宁王的消息便传到了翰林院。众人少不得要议论嘀咕一回。 “太后娘娘亲自出手,看这架势,宁王殿下这回是难以脱身了。” “宁王殿下到底有没有真得派人刺杀蜀王殿下?” “这种事,没有确凿证据,可不能乱说。不过,依我看来,这事八成都是真的。不然,皇上如何会当朝发难?” “是啊!听闻那个钱驿丞也已招认了。只待宁王府里的人被查上一遭,揪出动手之人,一切便真相大白。” 偶尔有一两个对所谓的证词提出质疑,很快就被众人有志一同的说辞压了下去。 真相,从来都不是最重要的。 重要的是,权势在哪一方! 宁王昔日倒是风光,和身为三皇子的兄长争锋较劲。可现在,三皇子坐了龙椅,宁王可不就要大大倒霉了? …… 李默心急如焚地回了李府。 李夫人气急攻心昏厥不醒,躺在床榻上。 方若梦低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婆婆惊闻宁王府被封,当时便昏过去了。我已让人请了大夫来。到底该如何行事,我不敢擅作主张,便让人给你送了信。” 李阁老还没回府,李家男子要么当值要么在书院读书,留下一院子老弱妇孺。方若梦再冷静镇定,也觉心中惴惴不安。 李默皱着眉头叮嘱:“稍安勿躁。先等母亲醒了再说。” 方若梦略一犹豫,低声问道:“可要派人去宁王府一趟?” 宁王被关进宗人府,宁王府里主事的,便只剩下宁王妃李湘如了。李默口中说得再硬,也放不下唯一的嫡亲妹妹。 李默眉头皱得更深,半晌才道:“母亲醒了,我再去宁王府。” 也只得如此了。 李府一团忙乱,岳家也没好到哪儿去。 岳尚书告老致仕后,岳家也沉寂了不少。新帝登基后,岳家人的日子就更熬了。新帝心里牢牢记着当日岳尚书坑他的一笔,率先打压的便是岳家。 短短半年,岳家儿孙或降职或调任或因错被罢官,偌大的家族,颇有日落西山无可挽回的颓势。 宁王遭殃之事,半日之内传便京城。岳家消息不若往日灵通,也已听说了。 丽太妃的胞弟,宁王的嫡亲舅舅宁三老爷,亲自去了一趟宁王府。可惜根本没能进宁王府的门,被守在宁王府的御林侍卫无情地撵走了。 一并被撵走的,还有前来探望胞妹的李默。 当日晚上,李阁老一脸凝重地回了李府。 “祖父,现在该怎么办?”李默满心忧急,此时也顾不得之前和祖父置气的事了,低声问道:“宁王府被封,妹妹无法出府半步。我想去探望,根本靠近不了半步。” “皇上和太后娘娘联手,这是打定主意要冲宁王府动手不成?” “关押宁王殿下也就罢了,总不该牵连到妇孺……” 李阁老目中闪过厉色,瞪了李默一眼:“闭嘴!天家之事,你岂能随口乱言!更不可在私下枉议皇上和太后娘娘!” “你已过弱冠之年,也该锻炼得沉稳些了。遇事便这般慌张,成什么样子!” “风声鹤唳之时,更要稳住!” 李默被训得灰头土脸,低声应是。 李阁老眉头紧皱,低声吩咐:“我在朝中盯着此事,你也让人盯着宗人府和宁王府的动静,有什么异动,立刻让人给我送信。” …… 正文 第七百一十四章 鹤唳(二) 京中风声鹤唳,风云变幻。 盛鸿离京前,自是有所安排。 宫中动静,朝堂动向,皆有人收集消息送到盛鸿手中。从离京之日起,盛鸿身边送信的密探便未停过。 只是,一日日远离京城,送信消耗的时日也越来越长,消息就不那么及时了。 钱驿丞等人被送入京城,耗费十余日,之后,宁王被关进宗人府。一来一回,消息二十余日才送到盛鸿面前。 此时,盛鸿一行人,已踏入蜀地。 蜀地多山,地势险峻,官道也越来越窄。有修建在山脚下的官道,仅能容一辆马车,长长的车队蜿蜒前行,想快也快不起来。 山中多树,枝叶葱茏,遮蔽住了炎热酷暑。 谢明曦早已掀起了竹帘,山间凉风迎面拂来,颇为惬意。 近处可见树木,远眺则是群山延绵。 顾山长拭去额间汗珠,笑着赞道:“蜀地景致,果然绝佳!” “我们每日行在官道上,所见无非是官道沿途。”林微微笑着接了话茬:“饶是如此,也是风景迤逦。待到了蜀地,安顿好之后,我们便能去见识真正的蜀地风景了。” 谢明曦含笑道:“到时候,我们结伴出行。” 林微微连连点头。 乍然离开生活了十几年的京城,心里难免有些怅然若失,也时常思念惦记家人。只是,面上从未流露罢了。 行程已过了一大半,进了蜀地,再有几日便能到蜀郡。林微微才渐渐适应,心情也逐渐愉悦起来。 谢明曦看在眼中,也未说破,每日都陪着林微微闲话说笑。 熟悉的马蹄声在马车外响起。 谢明曦转头看去,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嘴角不由得微微翘起。 盛鸿每日总要骑马过来晃悠个五六回,陆迟也不时骑马过来看看妻儿。此时,两人俱都骑马随在马车旁。 “明曦,阿萝有没有哭闹?”盛鸿骑术精湛,一边策马徐徐而行,一边探头张望。 阿萝坐在谢明曦怀中,听到亲爹的声音,颇为兴奋雀跃,挥舞着小拳头。口中喊着大大。淘气又可爱,令人忍俊不禁。 盛鸿疼女如命,听到阿萝娇嫩嫩的声音,心尖都要被烫化了:“阿萝乖,再叫一声爹。”然后又自责叹道:“我白日骑马,只有到了晚上,才能抱一抱阿萝了。” 陆迟揶揄一笑:“殿下一抱就是一两个时辰,还嫌抱得少。” 盛鸿不客气地回击:“到了晚上,你也是抱着佑哥儿不肯撒手。” 马车里,谢明曦和林微微俱都笑了起来。 赵奇听着羡慕不已,忍不住念叨一句:“等安顿下来,我就给蓁蓁写信,让她早些到蜀地来。” 他也想娇妻女儿了。 就在此时,周统领策马上前,压低声音禀报一句:“殿下,京城有急报。” 谢明曦眉头微微一动,迅速和盛鸿交换了一个眼神。 算一算时日,京城也该有“动静”了。 …… 进了蜀地后,每过一处郡县,沿途蜀地大小官员皆来拜见蜀王。也不必住驿馆了,每日衣食住宿都被打点得妥妥当当。 这一日晚上,蜀王一行人住进了当地富商所敬献的别院里。 夫妻两人各自沐浴更衣,用了晚膳后,屏退左右。阿萝被抱顾山长抱去了屋子里,盛鸿和谢明曦也终于有了独处私语的时间。 盛鸿将京城送来的密报送至谢明曦面前:“果然不出你我所料,皇上借着此事对宁王动手了。” 谢明曦眉头微挑,接过密报,目光一扫,尽收眼底。 这份密报,写得颇为详细。归结起来,其实只有一句话。 天子和俞太后联手,打压宁王。 “宁王已被关进了宗人府,宁王府被封,刑部将此事移交宗人府。由宗人府彻查宁王府。”明亮的烛火下,盛鸿目光锐利逼人:“母后此番出手,颇有雷厉风行之势。”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说道:“皇上登基半年,便冲藩王下手,可见心思急切。” 确实太急切了! 嘴脸也太难看了! 明面上的理由再冠冕堂皇,也遮不住心胸狭窄锱铢必较借机打压藩王的事实! 盛鸿目中闪过一丝冷意:“皇上早就有打压宁王之意,我此番送去京城的刺客,正好给了他动手的理由和借口。”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扯起一抹讥讽的弧度:“只不知,宁王会否甘心束手就擒了。” 以她对宁王的了解,只怕不太可能。 京城即将陷入一片混乱争斗。 盛鸿深深呼出一口气:“京城怕是要乱上一段时日了。好在我们已经离京,再风起云涌,也牵扯不到你我身上来。” 谢明曦却道:“这可未必。京城之事,我们必得密切关注,不可疏忽懈怠。” 顿了顿又道:“这些时日,我细细思忖,总觉得之前遇刺之事有些蹊跷。或许根本不是宁王动的手。” 盛鸿眼中闪过一抹深思:“你的意思是,有人设了连环计,想将我和宁王一网打尽?” 谢明曦淡淡道:“无凭无据,只是猜测罢了。总之,我们得时刻谨慎。到了蜀郡,也不能放松警惕。” 盛鸿略一点头。 阴谋算计,从来不是什么令人愉快的事。 盛鸿低声道:“明日还要早起赶路,我们早些歇下吧!” 谢明曦嗯了一声。 …… 五日后,京城第二份密报送到了盛鸿手中。 宗人府彻查宁王府,宁王身边近侍安公公已经招认。 刺客之事,是宁王下令,安公公奉命行事,秘密安排刺客埋伏在蜀王就藩途中。并命人掳走钱驿丞的妻儿,逼钱驿丞就范,设下连环毒计。 安公公伺候宁王数年,是宁王身边的老人,也算宁王亲信。 安公公这一认罪,宁王顿时陷入被动的不利境地。 宁王母族岳家妻族李家,皆为宁王奔走出力。宁王麾下党羽,也都按捺不住了,或愤然上奏折为宁王辩白,或暗中做些小动作,扰乱宗人府和刑部视线。再有趁机浑水摸鱼的鲁王党闽王党…… 朝堂和宫中内外,风起云涌。 正文 第七百一十五章 鹤唳(三) 接到第二份密报后,盛鸿神色凝重,眉头悄然拧了起来。 京城发生这等大事,陆迟赵奇也各自收到了家书。几个随行的新科进士,皆根基浅薄,俱无消息来源。 由此也可看出,出身官宦世家的优越之处了。 正午休息之时,众人很自然地围拢到了盛鸿身侧,低声议论起了京中变故。 “祖父写来的信中,提及宁王指使刺客刺杀殿下一案。”陆迟深谙说话之道,轻飘飘的“一案”两字,便能听出陆阁老在此事上的态度了。 以陆阁老的老持沉重,自不会冒然出手。先冷眼旁观,静待时机。等到最合适的机会,再出手推宁王一把…… 盛鸿和陆迟对视一眼,彼此心照不宣。 赵奇说话就要直接多了:“父亲也写信和我说起此事。” “朝中每日奏折不断,要么请皇上严惩宁王,要么便是嚷着有人暗中设局陷害宁王之类。京城不知何处冒出传言,说皇上有意打压藩王。太后娘娘封了宁王府的举动,也有人暗中传言是太后娘娘有意打压宁王。” 连俞太后也被卷入其中,可见流言来势汹汹。 叶景知身为蜀王长史,自然全心站在盛鸿的立场考虑此事:“宁王屡次对殿下动手,这一回有了人证物证,理应受到重罚严惩。” “叶长史言之有理。”萧宇凡张口附和。 萧宇凡是萧家旁支,是萧皇后的远房堂弟。他主动追随蜀王,既有谋个锦绣前程之意,也是因蜀王夫妇和帝后亲近立场一致的缘故。 梅祈和另几个新科进士,也一一点头附和。 盛鸿目光一闪,徐徐说道:“我今日收到的消息,已是数日之前的事了。我们离京城千里之遥,如今京城是什么情形,我们也揣度不出。” “大家都冷静下来,等消息便是。” 众人一起应下。 …… 待到了晚上,谢明曦才看到了第二封密报。 谢明曦对争斗之事格外敏锐犀利,看完之后便说道:“唇亡齿寒,皇上急着对付宁王,令鲁王闽王觉得寒心。所以,心中不满的鲁王闽王才会暗中出手,彻底搅乱京城这潭浑水。” 没了外人在场,盛鸿也无需再遮掩真实的情绪,目中闪着冷芒:“浑水才好摸鱼。” “陆阁老也在等候时机,一旦出手,必会是致命一击!” 宁王觊觎陆迟并下毒暗害林微微,早已是陆家仇敌。陆阁老绝不会放过痛打落水狗的良机! 陆阁老老谋深算,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是大杀招。 怎么看,宁王都是垂死挣扎,翻盘的机会十分渺茫! 谢明曦难得有一丝遗憾:“可惜,我们未能亲眼目睹这一场好戏!” 盛鸿倒是半点没放在心上,随口笑道:“能不能亲眼目睹,都无碍。只要宁王彻底输了这一局,我心里就痛快得很。” 这倒也是。 谢明曦舒展眉头,微微一笑。 盛鸿看了谢明曦一眼:“明曦,如果宁王被诛,你是否会有一丝于心不忍?” 啧啧! 瞧那副小心眼的样子!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你是不是在想,一日夫妻百日恩。我口中不说,心里其实一直惦记宁王的生死?” 这是一道送命题啊! 盛鸿深深后悔自己失言,义正言辞地应道:“这绝无可能!你心里除了阿萝之外,只有我。” “谁说只有你们父女两个了?” 谢明曦闲闲地来了一句,在盛鸿憋屈的目光下,慢悠悠地说了下去:“还有我师父。” 盛鸿:“……” 盛鸿果断转移话题:“还有几日就要到蜀郡了。不知元舟和梅表兄是否已将一切琐事打点妥当?” 谢明曦也未紧追不放,随口笑道:“元舟堂弟在京城一直读书,没什么打理庶务的经验。梅表兄也读书多年,未必善于庶务。他们两人就是打个前锋,有什么不到不妥之处,你也别吭声。日后慢慢调教便是。” 世间哪有那么多天才。资质略为平庸一些也无妨,只要脚踏实地肯用心做事,总能慢慢磨练出来。 盛鸿深以为然:“此话有理。” 然后笑着自我调侃解嘲:“鲁王宁王闽王麾下,都收拢了不少官场老油子。我和他们不同,我就偏爱有闯劲有冲劲的年轻人!” 关键是,在朝中根基太浅,就是想收拢,也没几个真心投诚的。 倒不如自己亲自带些人在身边,慢慢调教出得用的。 反正他还年轻!磨得起也耗得起。 …… 蜀郡是蜀地的政治中心,藩王府自然要设在蜀郡。 要建藩王府,非朝夕之事。按正常速度来说,先选定府邸位置,备齐材料再建府,直到府邸收拾妥当搬进去,少说也要两年左右。 这两年之内,得另行安置住下。 盛鸿身为藩王,一路就藩十分低调,既不曾铺张,也未扰民。人还没到蜀郡,蜀郡大小官员已听闻蜀王的好名声,心中暗暗庆幸不已。 蜀王一行人还未至蜀郡城门,蜀郡的官员们便在郡守的带领下一起迎出了城门外十里。 烈日炎炎的天气,一个个穿着厚重的官服带着官帽,热得快要冒烟了。 郡守姓刘,年约四旬,是两榜进士出身,正经的科举入仕。刘郡守参加科考那一年,陆阁老正巧是会试的主考官。 陆阁老是刘郡守的座师,时有书信来往,关系还算密切。两个月前,陆阁老便写了书信来。 也因此,在别人惴惴难安不知蜀王性情脾气暗暗发愁要如何应付蜀王之际,刘郡守表现得格外淡定沉稳。 陆阁老都舍得让嫡长孙随蜀王来蜀地了,可见蜀王绝不是那等眼高于顶跋扈嚣张的性情脾气! 在众官员低声窃语议论蜀王时,刘郡守颇沉得住气。 “刘大人,快看,蜀王殿下来了!”长随低声说道。 每个侍卫带着两匹马,近两千匹马的动静着实不小,还没见人影,便已感觉到了脚下在颤栗。 刘郡守打起精神,扬声道:“蜀王殿下已至,我等一起上前相迎!”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六章 蜀郡(一) 此时已近正午,日头正烈,阳光耀目得近乎炽烈。 一身素服的蜀王殿下,毫无长途跋涉的倦意,俊美的脸孔神采奕奕,眸中含笑,风华无双。 身畔纵有温润如玉的陆迟清俊斯文的叶景知俊秀讨喜的赵奇等人,也未能夺去他的风采。 蜀王殿下在蜀地官员面前的第一次亮相,堪称惊艳。 “下官见过蜀王殿下。” 前来相迎的一众官员在刘郡守的带领下一起行礼参见。 大齐官员见了天子需大礼参见,对着藩王就不必行跪拜之礼了,躬身抱拳即可。想到日后要在蜀王手下过日子,众官员行礼时自要更恭敬几分。 “诸位免礼平身。”盛鸿含笑说着,亲自伸手扶起了刘郡守:“这位便是刘郡守吧!本王在京城时,便听闻过刘郡守的大名。” “陆阁老也曾在本王面前夸赞过刘郡守,说刘郡守宽厚待民,将蜀郡治理得井井有条。本王日后也定有倚重之处。” 一提陆阁老,刘郡守顿觉这位蜀王殿下亲近了几分,连连自谦数句。 三品以上的官员都在京城,地方官员里,官职最高的是二品的总督。只是,大齐只有两个总督官职,一个是江南总督,一个是西北总督。 蜀地共有三郡之地,每郡的郡守便是最高官职。除了刘郡守,还有年近五旬的夏郡守及张郡守。只是,另外两郡离蜀郡颇有几日路程,夏郡守张郡守不得擅离职守,未能前来。 郡守是从三品官职,比正四品的知府高了一级。另有通判同知等数人,最低也得是正七品的知县,才有资格前来相迎。谢元舟和梅禛也一并前来相迎。 蜀郡大大小小的官员,加起来有数十人。盛鸿今日也体验了一把众星捧月的感觉,心里颇觉畅快。 蜀地偏些穷些都无妨,以后,这里就是他的地盘了。 刘郡守恭敬说道:“请蜀王殿下入蜀郡城门!” 盛鸿欣然应下,重新骑上骏马,威风凛凛地领头前行。 身为蜀王妃,谢明曦在官员们面前无需露面,一直坐在马车上,稳稳未动。直至马车再次缓缓前行,谢明曦才掀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 林微微饶有兴味地问道:“蜀王殿下今日是不是英姿勃发?” 谢明曦凝望着前方意气风发的身影,漫不经心地笑道:“如开屏的孔雀一般。” 林微微扑哧一声乐了起来,顾山长也觉好笑:“这算什么比喻。” 这比喻正合适! 骑着骏马的挺拔身影,在炽日下似散发出万丈光芒。牢牢地吸引住所有人的目光,其中当然也包括她的。 不是开屏的孔雀还能是什么? 谢明曦无声轻笑,随手放了车帘。 …… 蜀地因山多之故,进出多有不便,也谈不上什么繁华富庶。比起江南富庶之地要差得远,和京城一比,更是远远不及。 盛鸿早有心理准备,在进了蜀郡之后,沿途未看到什么“鳞次栉比”的商铺,更未看到行人络绎不绝的情景,也就不足为奇了。 梅禛骑马随在盛鸿身侧,低声禀报:“藩王府还未建,刘郡守举家搬去了府衙,腾出了郡守府。请殿下先行安顿。” 堂堂藩王,自不能随意找个宅子就搬进去。倒是也有富商或官员想献出宅子来……被刘郡守通通按了回去。 要献府邸,也该是他来献,哪里轮到别人献这个殷勤? 盛鸿略一点头,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刘郡守这一举动,足可见示好诚服之意,比什么口沫横飞大表忠心的举动要讨喜多了。 谢元舟也低声道:“这些时日,刘郡守待我们颇为礼遇客气。只是,时间急促,来不及翻新,只能简单收拾一番。若有不妥不喜之处,请殿下多多见谅包涵。” 盛鸿笑道:“这段时日辛苦你们了。” 谢元舟和梅禛连道不敢。 一个人的性情脾气,从细节处便可见一斑。盛鸿的平易近人,绝不是装出来的。也格外令人舒心顺畅。 …… 一个时辰后,郡守府到了。 郡守府的匾额被摘了下来,暂时挂上了蜀王府的匾额。现在也该叫蜀王府了。 盛鸿进府后先去了正堂,和刘郡守等人正式见礼寒暄。谢明曦和一众女眷则去了内院安顿。 郡守府邸,自不会差到哪儿去。在谢明曦眼中,算不得如何精致,倒是足够宽敞。比起京城的蜀王府,也小不了多少。 顾山长肯定要随谢明曦一起住蜀王府,林微微谢兰曦等人和几位夫子,也一并先在蜀王府安顿下来。 此次从京城带了许多东西来,数十辆马车被塞得满满当当,半日之内绝无可能安置妥当。便先挑最要紧的安置,至于书籍器物之类,留待日后慢慢归置便可。 刘郡守知情识趣,其夫人也是伶俐之辈。不但将府邸收拾了出来,又特意留下了几个能干得力的管事妈妈。 领头的管事妈妈毕恭毕敬地行礼:“王妃娘娘初来乍到,对府中各处都不熟悉。夫人特意留下奴婢几人,听候娘娘差遣。” 谢明曦目光淡淡一扫:“你们几个,听湘蕙的差遣吧!” 管事妈妈们忙齐声应下。 在京城时,湘蕙便是蜀王府内宅最得力的女官,到了蜀地,谢明曦也无提携从玉扶玉的意思。依旧令湘蕙领头。 从玉扶玉对湘蕙都服气的很,也没半分要和湘蕙较劲争锋的心思,安分地留在谢明曦身边伺候。 一通忙碌到天黑,才勉强消停。 宴席早已备下,盛鸿和随行众人及众官员饮宴。 谢明曦则在内院里设下两席,顾山长及夫子们坐了一席,谢明曦和林微微等人坐一席,宴席相邻,说话也格外方便。 郡守夫人特意留了两个厨子,今晚的宴席便是出自这两位厨子之手。 管事妈妈立在一旁,殷勤地笑道:“奴婢唯恐王妃娘娘吃不惯蜀地菜肴,特意叮嘱两位厨子将菜肴做得清淡些。” 众人:“……” 哪一盘菜肴都是红通通的,就这也叫清淡? 正文 第七百一十七章 蜀郡(二) 谢明曦一阵哑然无语。 每一地的风土人情气候环境皆不同,她也做足了充分的心理准备。没想到,第一个考验这么快就来了! 每一盘的菜肴里都放着半盘的小红椒!鲜香麻辣的味道直冲鼻子。 不必动筷子,也知其中“滋味”。 就连那道鱼肉羹里,也飘浮着一层油亮的红油…… 谢明曦多瞥了一眼,管事妈妈顿时会错了意,殷勤地动手盛了一碗:“这是府中厨子的拿手菜,不算辣,请王妃娘娘尝一尝。” 谢明曦抱着好奇的心思,尝了一口。 林微微睁着一双明眸,低声笑问:“滋味如何?” 谢明曦面不改色,微笑着应道:“和我们平日所食的滋味,确实不太一样。倒也新鲜有趣。” 林微微见谢明曦没露出什么不适,顿时放了心,也盛了一碗,喝了一口……那股辣意,从舌尖猛地蹿至喉咙,蔓延进胃里。如一把火烧起来,又辣又麻。 就这也叫不算辣? 就这也叫新鲜有趣?! 林微微一张俏脸顿时涨得通红,眼中浮起一层水光,愤愤不已:“谢明曦!你太过分了!怎么可以这般坑我!” 要不是谢明曦装得若无其事,她怎么会这么轻易上当! 谢明曦目中狡黠的笑意,面上却满是无辜:“我说的是新鲜有趣,可没说不辣。哪知道你这么实诚,也不问个清楚就吃进口中。” 一席都哄笑起来。 邻席的顾山长,尝了一口菜肴,也觉得太辣难以入口,忍不住笑着叹道:“我今日才知道自己这般娇贵。对蜀地的吃食如此不惯。” 杨夫子等人也颇不适应,唯一例外的是董太太。夹了一筷子红椒送入口中,满足地轻叹一声:“果然还是蜀地的饭菜最香。” 众人:“……” 麻辣鲜香是真的,吃不惯也是真的。 那个主动劝食的管事妈妈吓得直哆嗦,扑通一声跪了下来:“都是奴婢的错!奴婢不该自作主张,令厨子做蜀地的口味。王妃娘娘饶命!王妃娘娘饶命!” 谢明曦随口笑道:“我们说笑而已,并未见怪。蜀地吃食,颇有滋味。我们只是一时不适罢了。你起身吧!” 想了想又吩咐一声下去:“让叶秋娘现在去厨房,做几道清淡的吃食。” …… 满桌的佳肴,也不能一直晾着不动筷子。 谢明曦目光扫了一圈,挑了红椒最少的一盘,尝了一口……还是很辣!不过,等那股麻辣的劲过了,格外开胃,也格外有滋味了。 众人也慢慢吃了起来。 待叶秋娘做好的菜肴送上来时,众人的唇舌都觉火辣辣的,已经品不出滋味了。一个个嘴唇红通通的,眼眸也红通通的——被辣出了眼泪。 一席散后,林微微半开玩笑地说道:“没想到,到蜀地后最大的考验竟是吃饭。” 众人感同身受,一起笑了起来。 谢明曦也觉得唇舌发麻,笑着说道:“初来乍到,不惯也是难免的。说不定,等过上一段时日,我们就无辣不欢了。” 长途奔波,众人皆疲累不堪,宴席一散,倦意便毫不客气地席卷而来。也无心情再闲话了,各自散去休息。 “娘,”阿萝已有九个多月,口齿渐渐清晰,会喊爹和娘了:“娘!” 一边喊,一边用小手扒拉着谢明曦的衣襟。 这是饿了! 谢明曦莞尔一笑,抱过阿萝,解开衣襟。 阿萝颇有力气,胃口也格外好。一边吃完了还没饱,又吃了另一边,小肚皮吃得圆圆的,满意地打了个饱嗝。 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可爱的孩子? 谢明曦不知不觉中染上了盛鸿的毛病,动辄喜欢以最美丽最可爱最机灵等等来夸赞阿萝。爱怜地将阿萝抱在怀中,亲亲额头亲亲脸颊,胖嘟嘟的小手也亲一口,真是爱进了心坎里。 阿萝咯咯笑了起来,又喊起了“爹”。 “你爹今日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谢明曦笑着伸手,点了点阿萝的额头:“你别闹腾了,娘先带你睡,等明日再见你爹。” …… 过了子时,盛鸿才回来。 他还在守孝中,不能饮酒。一众官员也未敢饮酒。宴席上既无美酒,更无歌舞丝竹。不过,众人有意逢迎,顺带摸一摸蜀王殿下的性情脾气,气氛倒是格外热烈。 盛鸿心中有数,应对起来自要留有分寸。 平易近人是肯定的,不过,也不能表现得太无城府。不然,就成了人人都想欺瞒的滥好人了。 “王妃和阿萝都睡了?”盛鸿压低了声音问从玉。 守在门外的从玉小声应道:“是,半个时辰前就睡下了。” 盛鸿不想惊醒娇妻爱女,又不愿去书房,犹豫片刻,才轻手轻脚地推门而入。 屋子里留了一盏烛台,柔和的光芒静静地洒落在浅粉色的纱帐上,映衬得满室都是柔和的粉色。 谢明曦侧着身子向内,右臂略弯,将阿萝护在怀中。 阿萝趴着睡,撅着肥肥的小屁股,胳膊放在头顶,两条小胖腿跪在床榻上,形似一只小青蛙。白白胖胖的小脸向外侧着,被挤得如包子一般。 母女两人俱睡得十分香甜。 这一定是世间所有男子最梦寐以求的幸福画面。 盛鸿心中充盈着巨大的幸福和愉悦,悄然迈步到床榻边,也未解衣,就这么躺在谢明曦身侧。 他也向内侧躺着,舒展手臂,将谢明曦和阿萝都揽入怀中。 谢明曦睡眠素来浅,也格外警觉,稍微有些动静,便会被惊醒。今晚或许是格外疲累,也或许是格外踏实的缘故,竟未被惊醒。 迷迷糊糊中,谢明曦往盛鸿怀中缩了缩,依旧沉沉睡去。 盛鸿嘴角高高扬起,笑意从嘴角,漾至眼底。 谢明曦素来嘴硬,口中从无甜言蜜语,想让她承认一句心里有他,简直是比登天还难。不过,一个人的潜意识是骗不了人的。 她只会对全心全意信任的人,才会放下所有防备。 盛鸿凑过头,在她面颊上轻轻一吻。心满意足地拥着她和女儿入眠。 …… 正文 第七百一十八章 安顿(一) 长途跋涉,最是疲累。 赶路时倒没有太多感觉,一旦安顿歇息,便觉格外疲乏。 这一夜,谢明曦睡得极熟极沉,连盛鸿何时回来也不知晓。凌晨时阿萝饿了,哼哼唧唧地往怀里钻。 谢明曦迷糊地往前凑了凑,一只大手已探了过来,灵活地为她解了衣襟,在她耳边低语道:“你别睁眼了。我来伺候闺女吃早饭。” 一边厚颜无耻的握住“早饭”,往阿萝的小嘴里送。 ……算了,醒了以后再揍他一顿。 谢明曦懒得睁开,也未拨开在盛鸿的手,继续沉沉睡去。 这一睡,将近中午才醒。 睡足了之后,疲倦去了大半,人也精神了不少。谢明曦慢悠悠的梳洗更衣,张口问道:“阿萝呢?” 从玉笑着应道:“殿下将端柔郡主抱出去了,说是今日天气好,要抱端柔郡主在王府里转上一圈。已经快正午了,奴婢估摸着也快回来了。” 就藩前,盛鸿上奏折,为女儿阿萝请立郡主。建安帝准了奏折,封了端柔郡主。 扶玉张口道:“厨房里备着早饭,王妃可要传早膳?” 谢明曦随口笑道:“不必了。已经快正午了,直接传午膳便是。”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传我的命令下去,让府中原有的两位厨子做菜时清淡些。主子们的饭食,暂且都由秋娘负责。” 不然,就以昨晚的饭食,怕是众人都吃不惯。 叶秋娘一个人,负责做几个主子的饭食还能勉强支应。一众宫女内侍,却是顾不过来,只能慢慢适应蜀地的吃食了。 “娘!” 阿萝娇嫩的声音在门口传来。 谢明曦目中漾开笑意,转头看了过去。 一身素色锦袍的盛鸿,轻松自若地将女儿揽在怀中。冲谢明曦咧嘴一笑:“怎么不多睡会儿?” “多睡了半日,已经缓过劲了。”谢明曦略一打量盛鸿:“你感觉如何?” 同样长途跋涉奔波了两个月的盛鸿,气色好得令人嫉恨,耸耸肩笑道:“每日骑马只行四十里路,对我来说和散步差不多。” 谢明曦笑着白了他一眼:“知道你厉害,我对你崇拜仰慕,五体投地。” 盛鸿抱着阿萝走过来,一边厚颜调笑:“五体投榻便可。” 呸! 不要脸! 谢明曦笑着啐了他一口,伸手抱过阿萝,喂了一回奶水。 …… 阿萝自六个月起,便长了乳牙,如今已有四个小小的牙齿。每日除了喝奶水之外,也能吃些米粥或蛋羹之类。 正午时,盛鸿端着瓷白的小碗,耐心地用手中的小勺子刮起上面一层蛋羹,吹了吹,送到阿萝嘴边。待阿萝动动小嘴咽下,第二勺及时到了嘴边。 动作半点不生疏,一看便知不是生手。 谢明曦安然进食,顾山长却频频看过去:“看你笨手笨脚的,还是我来喂阿萝吧!” 盛鸿:“……” 他哪里笨手笨脚了?四处去看看找找,再找不到第二个像他这般优秀出众的亲爹了好吧! 明明就是顾山长又想抢走阿萝了!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盛鸿有些气闷地让开了位置。 顾山长立刻到了阿萝面前,端起小碗喂蛋羹。动作比起盛鸿可要熟稔多了,喂两口,以干净的小帕子擦拭一下口角。伺候得妥妥当当。 盛鸿看一眼,心气便平了,低声笑道:“和山长一比,我确实笨手笨脚的。” 谢明曦也低声笑了起来:“何止是你,其实我也笨手笨脚。” 夫妻两个有些无奈地对视一笑。 自阿萝出世后,顾山长将大半时间精力心思都花在了阿萝身上。疼爱之心,溢于言表。一双亲爹亲娘,既“抢”不过顾山长,也不忍心和她争抢。 …… 午膳后,盛鸿召陆迟等人议事。 谢明曦也要尽快熟悉府中环境和人事,且有诸多行李尚未安顿,一桩桩一件件都要操心过问。 林微微自告奋勇,前来帮忙。 谢明曦也没客气,将归置整理书籍之事交给了林微微。 这可不是什么轻省的活计,顾山长带来了几车书,谢明曦也带了一车来。要分门别类一一归置。 林微微身子虽然纤弱些,机敏聪慧却远胜常人,做事也格外仔细。一边归置整理,一边以笔登记在册。要做完这些,少说也得三四日功夫。 至于顾山长……带着阿萝去午睡了。 孩子虽小,却也最敏锐。谁真心待她好,心中都明白。便如阿萝,也喜欢亲近顾山长。又软又圆的小身子紧紧贴着顾山长,睡得格外香甜。 顾山长爱怜地轻轻抚摸阿萝的小脸,心满意足地闭目一同午睡。 睡醒后,阿萝又饿了。 叶秋娘以鸡汤熬粥,将碧绿的青菜切碎,放在粥里一同熬煮。熬出的鸡汤粥香气盈鼻,鲜美可口。 阿萝吃了大半碗,饱了之后,便开始喊着要娘。 顾山长笑眯眯地伸手轻点阿萝的鼻子:“好,我这就带你去找你娘。” 顾山长抱着阿萝慢悠悠地进了内堂。 谢明曦和林微微俱都忙碌不已,相较之下,顾山长悠闲的令人眼热。 阿萝正是粘人的时候,进了内堂,闹腾着要谢明曦抱。谢明曦将事情吩咐交代给湘蕙等人,然后笑盈盈地抱过阿萝。 林微微半日没见儿子,心里也惦记得很,索性也停了手:“慢慢安顿便是,也不急在这一时半刻。我让奶娘将佑哥儿也抱来。” 片刻后,佑哥儿被抱了过来。 佑哥儿和阿萝朝夕相伴两个多月,彼此也算熟悉了。见了面,你冲我咿咿呀呀,我冲你咧嘴挥拳,颇是有趣。 不用怀疑,咧嘴挥拳的那个,必是阿萝无疑。 不仅挥拳,还扭动着身子,不时撞佑哥儿一回。佑哥儿倒是好性子,也不急也不恼,被撞疼了就小声哭几声。 林微微也不疼惜儿子,乐得咯咯直笑:“阿萝真是活泼又淘气。” 谢明曦看着阿萝充满攻击性的举动,有些无奈:“阿萝这性子不知是随了谁,总想挥拳揍人。” 顾山长立刻道:“当然是像她亲爹。” 谢明曦林微微:“……” 正文 第七百一十九章 安顿(二) 说曹操,曹操就到。 话音刚落,盛鸿便进了内堂,笑着问道:“你们在说什么,这么开心热闹?” 谢明曦和林微微俱都不说,一个劲儿地直笑。 盛鸿被笑得一头雾水,看向顾山长。 顾山长倒是半点不客气,张口便道:“我们在说阿萝,她总想挥着小拳头揍人,又淘气又好动,这性子定是随了你。” 厚颜又无下限的亲爹盛鸿,听了之后半点不恼,喜滋滋地应道:“我闺女当然生得像我!” 随盛鸿一同进内堂的陆迟,不动声色地打量佑哥儿一眼。 佑哥儿眼角还挂着两滴泪珠。 林微微这个亲娘,也不见心疼儿子,反而笑道:“佑哥儿就是太安静太听话了,我巴不得他淘气闹腾些。” “以后啊,让佑哥儿和阿萝每日在一起待着。被阿萝带得好动些才好。” 陆迟笑着附和几句,心里愈发心疼佑哥儿了。 …… 待夫妻两个回了自己的院子,陆迟才低声抱怨:“这个阿萝,也太淘气了。不过九个多月大,就爱欺负佑哥儿。若是日后天天在一起,那还得了!佑哥儿岂不是每日都要挨打!” 林微微揶揄地笑道:“你这是心疼了?” 陆迟不答反问:“你不心疼吗?” 林微微理直气壮地答道:“有什么可心疼的。男孩子总该让一让姑娘家。再说,我觉得阿萝好得很。又水灵又可爱,又壮实又淘气。以后嫁给佑哥儿,做我们的儿媳正好!” 陆迟:“……” 林微微私下盘算过结儿女亲家之事,在陆迟面前也提过一两回。陆迟没怎么放在心上,自以为是玩笑罢了。 这一回,林微微的语气格外认真。怎么看也不是说笑。 陆迟略一迟疑:“你是认真的?” “我一直都是认真的啊!”林微微睁着一双明眸,嘴角浮起一丝狡猾自得的笑意:“方姐姐也很喜欢阿萝。不过,她现在远在京城,钰哥儿钦哥儿也隔得极远。哪里比得了佑哥儿和阿萝的青梅竹马。” “现在孩子还小,我也不便提亲。过几年,等孩子养大了,我再提也不迟。” 佑哥儿早产出世,身子骨天生就弱一些。至少也得养到六岁以后,才算养住了。 林微微不愿说这些,陆迟一想到佑哥儿的身体,也是阵阵揪心。伸手拥住林微微柔软的身躯,在她耳边低声叹道:“只要佑哥儿能健康平安长大成人,让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 林微微鼻子一酸,眼圈陡然红了。 临盆生子的那一夜,她饱受痛苦折磨,九死一生,终于熬过一劫。 对陆迟来说,也同样是痛苦至极刻骨铭心的一夜。 若不是陆迟心肠太软,轻信宁王之言,随身戴了那块要命的玉佩。她也不会早早动胎气早产…… “陆大哥,”林微微低声哽咽:“那件事已经过去了,你不要耿耿于怀,更不必自责愧疚。我和佑哥儿都好好的呢!” 陆迟手臂略略用力,将林微微抱得更紧了些,声音有些低沉沙哑:“微微,过去是我太过心地仁善,轻信他人。好在你们母子平安。否则,我这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 “宁王出身尊贵,我们陆家再势大,也不能和藩王正面对抗。” “如今,皇上有意收拾宁王。祖父早已暗中命人推波助澜,煽风点火。只等宁王被定罪严惩。” “一步一步,慢慢蚕食,总有一天,会将宁王一派彻底铲除。” “你且耐心等着,这一日,迟早会来。” 陆家每隔几日就有消息送来。陆迟消息之灵通,几乎不弱于盛鸿。 也因此,陆迟很清楚,宁王已彻底落入下风,身陷囫囵无力自救。现在所做的一切,不过是垂死挣扎而已。 只是,建安帝也不能全然不要脸面,直接处死宁王这种事绝无可能。先定罪,再慢慢磨搓,逼宁王自尽还差不多…… 这等事,不宜宣之于口,自行意会就是。 林微微哭着嗯了一声,将头依偎进陆迟的胸膛里。 陆迟用力搂紧挚爱的妻子,抿紧嘴角,目中闪过冰冷的寒意。 …… 五六日过后,才算彻底安顿下来。 内宅之事,皆属小事。短短几日,谢明曦便已将内宅诸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根本无需盛鸿操心。 盛鸿身为藩王,真正要烦心的是如何接手治理蜀地三郡。 接手藩地,倒是没什么阻碍。藩王坐镇藩地,除了每年定期向朝廷交纳一些税赋之外,治理之权本就在藩王手中。 不过,说是一回事,做起来是另一回事。 便如天子坐上龙椅之后,想真正掌控朝堂,也要耗数年之功。 同理,藩王要掌控藩地,也绝不是一件易事。所以,盛鸿才特意带了一些心腹亲信前来。眼下第一件事,就是先将身边众人先安排好官职。 陆迟赵奇两人,一个是新科状元,一个是新科榜眼,俱出身阁老府。在来蜀地之前,吏部已开了任令书。 陆迟任蜀郡下辖的南安知县,赵奇去了贵平县做知县。虽然只是七品官职,却是一县之首。 萧宇凡略显一筹,去晋宁县做了县丞。 另外几个新科进士,也一一安排至各县任职。 叶景知是蜀王长史,负责打理蜀王府庶务。 谢元舟和梅氏兄弟两人,论功名拿出去都不够做官的,便留在蜀王府里听候差遣。 萧宇凡等人都领着妻儿去赴任,赵奇孑然一人,走得更是麻溜。到了陆迟这儿,却出了点小问题。 林微微想留在蜀王府长住。 陆迟惦记妻儿,不愿林微微留下。 成亲后恩爱甜蜜从未怄过气的小夫妻,生平第一次有了严重的意见分歧。 “微微,我去南安赴任,你总该随我一同前去。”陆迟努力说服林微微:“还有佑哥儿,我们一家三口,还是在一起才好。” 林微微不乐意:“南安又不远,你每隔半个月来看我们母子一回便是。” 陆迟露出一脸受伤之色:“微微,在你心里,我和蜀王妃到底谁更重要?” 林微微犹豫着看了陆迟一眼。 陆迟:“……” 正文 第七百二十章 好友 陆迟俊秀温润的俊脸隐隐有些扭曲。 林微微扑哧一声笑了起来,腻到陆迟身边,一脸慧黠娇俏:“我故意捉弄你而已,你该不是当真了吧!” 陆迟心已软了一半,脸孔却依旧绷得紧紧的:“那你说,到底随不随我去赴任?” 林微微主动伸手揽住陆迟,轻声道:“陆大哥,我当然想和你朝夕相伴。只是,你初到蜀地,对南安县的情形一无所知。此去赴任,定然十分忙碌。” “我身子纤弱,佑哥儿更需精心照顾。你忙于公务时,还得分心照顾我们母子,我实在于心不忍。” “所以,我想着先在蜀王府住下。这里有谢妹妹在,我们母子无需你忧心。你心无旁骛,也能一心做事。” 说完这些,林微微又有些愧疚歉然:“女子出嫁后,应该照料夫婿的衣食起居。到了我这儿,却是你一直在照顾我。陆大哥,我真对不住你。” 她自小体弱,娇惯成性。嫁给陆迟之后,也未像什么“贤妻”,倒要陆迟处处操心照顾。 “傻微微,”陆迟心头滚烫,俯头在她额上亲了亲:“能娶到你,是我这一生最大的福气。若说对不住,也是我对不住你。若不是我心盲眼瞎,轻信他人,你也不会受这么多的委屈,还差点难产送命。” 这是陆迟心底最深的心结。 一日未报血仇,一日不能心安。 林微微泪盈于睫,声音微微哽咽:“陆大哥,能嫁给你,才是我此生最幸运之事。” 夫妻两人怄气一回,没到半日便和好如初。 陆迟亲自去见谢明曦,郑重地躬身行礼:“我将微微和佑哥儿就托付给王妃了。” 谢明曦不肯受这一礼,侧身避开:“陆迟,你这么说,未免太过见外了。我和林姐姐自少时相识,相交莫逆。她肯留在王府陪我,我高兴还来不及。” “撇开这一层。你不远千里追随殿下来蜀地,我这个蜀王妃为你安顿家眷也是理所应当之事。” “你只管安心去南安赴任。我定会好好照料林姐姐和佑哥儿。” “待过上一两年,你将任上的事情都料理妥当,佑哥儿也大些了,再让林姐姐带着佑哥儿去南安也不迟。” 陆迟也是如此打算,闻言一颗心彻底落回原位。 …… 众人纷纷赴任,蜀王府却未因此冷清。 盛鸿这个蜀王坐镇蜀郡,蜀郡的官员们自要把握住机会献殷勤。投名帖的如过江之卿。 至于富商和当地乡绅之流,想巴结讨好也没资格登门,便退而求其次,改而拜见蜀王长史或谢元舟梅氏兄弟。 谢明曦身为蜀王妃,倒是清闲不少。官宦女眷前来拜见,想见就见,不见就直接打发走…… 在蜀地这一片地上,他们夫妻最大。京城远在千里之外,帝后也好,太后也罢,都离得太远。最多不过是在他们身边安插些眼线罢了。 也怪不得历朝天子都不待见藩王。这和生生圈走一块土地也没什么区别。 忙碌充实,心情舒畅,这样的生活自然令人身心愉悦。 短短一个月,谢明曦已全然恢复,气色红润,满目神采,犹胜昔日三分。 略显清瘦的顾山长,也略略丰润了一圈,笑着说道:“初来蜀地,带着辣味的吃食委实不惯。这才一个月,竟也渐渐觉得别有风味了。” 每日饭食皆是叶秋娘亲自下厨,口味清淡。不过,府中设过几回宴席,便是由蜀地的厨子们掌勺。 顾山长吃了几回宴席后,竟也慢慢适应了蜀地风味。 谢明曦抿唇笑道:“我也勉强能吃上一些了。说不定,住上几年,我们也变得无辣不欢了呢!” 顾山长哑然失笑:“由此可见,人的适应力最是可怕。” 一旁的林微微,笑着插嘴道:“对了,山长的女子书院打算何时开设?” 选址建书院,要耗费一两年之功。有富商将自家的别院敬献出来,留作书院之用。顾山长亲自去看了一回,对环境颇为满意,便决定先招学生,将书院开起来。 另建书院及安养院之类的事,倒不必急在一时,待选好合适的地点慢慢建也不迟。 顾山长笑道:“几位夫子也觉太过清闲,前几日便和我商榷过了。先写几分招收学生的告示,看报名的学生有多少。” 考试肯定是要的。 不过,蜀地不比京城。女子读书尚未成风气,偌大的蜀郡,竟只有一座女子书院,且只收官宦千金。 顾山长思来想去,决定先设一所平民女子书院,多招收一些学生。只设三年课程,课程也设置得浅薄一些。如此一来,招生的标准自然要大大降低。 “入学的学生,需年过八岁。”谢明曦笑着接了话茬:“只要读过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便可前来报名。至于试卷,也要出得简单一些。能识字,会书写便可。” 这标准还真够低的。 林微微忍不住笑叹:“当年我们为了考莲池书院,不知耗费多少力气。” 可不是么? 谢明曦揶揄地笑道:“尤其是林姐姐,在莲池书院外昏倒了三年。若不是遇到了我,怕是无缘就读莲池书院了。” 思及往事,林微微目中闪过笑意。 就是那一回相遇,令她和谢明曦相识,结为好友。 一转眼,已是数年前的往事了。 林微微有些唏嘘:“时光如水,韶华易逝。此话半分不假。你我相识时的场景,历历在目。转眼已是七年多了。” 短短几句话,也勾起了顾山长对好友的思念之情。 不知俞太后在宫中过得如何…… 这个念头一闪过脑海,顾山长便自嘲地笑了一笑。 身为一朝太后,权倾六宫,帝后俱低头诚服。李太皇太后整日躺在床榻上不言不动,就像木雕一般,再也威胁不到俞太后半分。 俞太后终于如愿以偿,又岂会不好? 自己就别胡乱操心了。 说来也巧。 顾山长心中惦记俞太后一回,不出两日,俞太后的信便送到了蜀王府。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一章 不愿 顾山长和俞太后自幼一起长大,对她的笔迹再熟悉不过。 此时顾山长坐在明亮的烛火前,目光缓缓掠过信纸上的字迹,心中涌起阵阵唏嘘。 人的年龄阅历不同,提笔落墨时,亦会有细微的不同。 当年的俞莲娘,天资聪颖,自信骄傲,落笔时如龙飞凤舞。后来的俞皇后,隐忍压抑,字迹也圆润了许多。 如今的俞太后,无需再隐忍收敛,笔锋锐利,锋芒毕露。字里行间透出令人心惊的杀伐果断。 顾山长定定神开始看信。 信上倒没什么特别的内容,既未提起京城变故,也未言及宫中形势。只如老友谈心一般,说些生活琐事。 诸如“你走之后我心中甚是挂念”“去了蜀地后你只字都无也太过吝啬笔墨了”之类。又随口问起了蜀地的生活。 看完信后,顾山长心情略有好转,扬了扬嘴角,提笔写了回信。 …… 蜀郡至京城,快马加鞭日夜行程。 十二日后,这封信到了椒房殿。 芷兰小心翼翼地捧着信,走到正殿外。 正殿里,丽太妃正跪在俞太后面前,涕泪俱下地哭泣求情:“……定是有人暗中要陷害宁王,设下这一局,将污水都泼到宁王身上。太后娘娘是亲眼看着宁王长大的,对宁王的心情脾气最是熟悉。恳请太后娘娘为宁王做主啊!” 宁王被关在宗人府两月有余。 自安公公招认后,宁王已彻底落入下风,情势颇为不妙。哪怕有宁王党羽暗中出力奔走,也呈现出了颓然之势。 今日,朝中已有御史奏请天子,已“谋害手足”的罪名问罪宁王。 建安帝假模假样地将这份奏折留中不发。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建安帝对宁王动手是迟早的事。丽太妃每日都要来椒房殿哭诉哀求一回。 俞太后眉目冷肃,额上的皱纹愈发深了,透着无情和冰冷。 “朝堂之事,自有皇上定夺。哀家不会随意插手过问。” “如果宁王真的无辜,查明原委后,皇上定会还他清白。反之,他也休想逃过严惩责罚!你在哀家这儿哭哭啼啼的,半分用处皆无,退下吧!” 丽太妃泪眼婆娑地继续恳求:“太后娘娘……” 俞太后目光冷冷一扫:“退下!” 丽太妃忍不住打了个寒颤,踉跄着退出了椒房殿。 …… 芷兰没心情同情可怜这位丽太妃,立刻捧着信进了殿内,恭敬地说道:“启禀太后娘娘,蜀王府派人送了信进宫。这是顾山长写给太后娘娘的信。” 听到顾山长的名讳,俞太后眉头略略舒展,目光也温和了许多:“将信呈到哀家面前来吧!” 贴身伺候俞太后数年,芷兰对俞太后的性情脾气颇为熟悉。见俞太后心情颇佳,芷兰也微微笑了起来,恭敬地将信呈了过去。 俞太后接过信,瞥了秀丽端庄的芷兰一眼,忽地说了一句:“哀家听闻,卢公公病了。” 芷兰身子一颤,低声应是。 对俞太后来说,如今的卢公公其实也没太大用处了。不能贴身伺候建安帝,不得天子器重,能打探到的消息颇为有限。 宫中内侍多的是,以俞太后的手段,想示好拉拢买通几个,委实不是难事。 “芷兰,”俞太后淡淡问道:“你若不愿再和卢公公结对食,哀家吩咐一声,卢公公便会识趣,不会再来缠着你了。” 芷兰身子又是一颤,面孔低垂,看不清目中的情绪:“奴婢斗胆,禀报太后娘娘,奴婢愿和卢公公继续结对食。” 意料之外的答案,令俞太后略有些讶然。 俞太后定定地看着芷兰:“芷兰,你还年轻,卢公公比你大了二十岁,如今又在病中,能活到哪一日尚未可知。哀家只问你这一回,你可得清楚了,再回哀家的话。” 换了别人,俞太后根本不会费这个口舌。 芷兰没有抬头,声音低柔却坚定:“奴婢已经想清楚了。” 俞太后哑然片刻,挥挥手,示意芷兰退下。 收到好友来信,是一桩令人愉悦之事。俞太后拆开信,兴致勃勃地看了起来。 “莲娘,见信安好。” “自来了蜀地后,我心情颇为舒畅。蜀地吃食偏辣,一开始我颇为不惯,现在渐觉滋味颇佳。” “我打算开设女子书院,不问门第,专收些平民百姓家的女童,教导她们读书识字明白事理。书院名字我也想好了,就叫顾氏书院。” “我还打算,日后建一处安养院,专门收容被遗弃的女童。再设一处医馆,专为贫穷无力请大夫的女子治病……” 洋洋洒洒,写满了三页信纸。 眼前仿佛出现了顾山长自信奕奕满目神采的脸孔。 俞太后眉头全然舒展,目中满是笑意。 这个娴之,去了蜀地后如鱼得水,畅快之极啊! 只看好友如此开怀,当日放蜀王夫妇去蜀地就藩也值得了。 …… 退出椒房殿后,芷兰便去了卢公公的住处。 一路上遇到的宫女内侍,无不热情热络地上前寒暄套近乎。年龄小一些的叫“芷兰姐姐”,年龄大一些的也同样厚颜称呼芷兰姐姐。 芷兰已稳居俞太后身边第一人的宝座。就连在宫中行走的太医们,见了芷兰也格外客气。 卢公公生病,也是芷兰私下去了太医院,求了一位太医暗中开的药方。否则,宫中内侍一病,就只有扔着等死的份了。 一个十几岁的小太监正在廊檐下熬药。见了芷兰,忙笑着来见礼:“芷兰姐姐来了。” 芷兰颇为和气,轻声笑道:“每日熬三次药,还要伺候吃喝换衣,辛苦你了。” 小太监颇有些受宠若惊:“伺候义父是应该的。” 卢公公曾收过几个义子,最有出息的,便是魏公公,如今已随蜀王去了蜀地。这个小太监,是卢公公三年前收下的义子。 如今卢公公病着,这个小太监还算有良心,每日伺候得颇为周到。 ……当然了,芷兰日日都来,他也不敢不尽心。 芷兰笑了一笑,也不说破,伸手推门而入。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二章 患难 一股混合着药味闷味的难闻气味迎面扑来。 然后,屋子里响起了一阵猛烈的咳嗽声。 芷兰来不及蹙眉,快步上前, 坐在床榻上的卢公公几乎要将心肺都咳了出来。芷兰扶住他的胳膊,另外一只手为他轻拍后背。 卢公公咳了许久,直至咳出一口浓痰,才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疲倦又颓然地靠在被褥上,冲芷兰挤出一个笑容:“你日日在太后娘娘身边当差,就别总惦记我了。” 内侍身体残缺,寿命本就比普通男子短一些。这一病,似掏空了卢公公聚存了多年的精力,短短几日,便显出了颓然老态。 此时这一笑,满额满面俱是皱纹。 他如同行将腐朽的木头,而眼前的芷兰,依然身形苗条,面容秀丽温雅。 卢公公心里又是欣慰,又觉分外酸楚。 “我得了空闲就来看看你。”芷兰柔声说道:“我要当差,也不能整日陪着你伺候你。你心中别不高兴才是。” 结为对食,便如世俗夫妻一般。彼此相伴,彼此照顾,生老病死皆有所依。 芷兰吩咐一声下去,门外的小太监很快送了一碗热粥来。芷兰一勺一勺喂卢公公喝下,又以丝帕为他擦拭嘴角。 看着温柔体贴如昔的芷兰,卢公公心中酸楚之意更甚。心中盘亘了多日的念头,终于吐出了口:“芷兰,你别再管我了。” “你是太后娘娘身边最亲信得力之人,年轻貌美,前程似锦。陪在我这个病重的残缺之人身边,又是何必。” “你走吧!以后,别再来看我了。我不怪你,也不怨你……” 话未说完,已被芷兰打断:“病中之人总会胡思乱想。你什么都别说了,好生歇着,我明日再来看你。” 卢公公目中浑浊的老泪在闪动:“芷兰……你这又是何苦!” “当年,是我心中仰慕你。仗着太后娘娘对我有几分倚重,我才得以和你结为对食。我知道,你心里一直都不情愿。” “我比你大了二十岁,是身体残缺之人,根本算不得男人。我根本配不上你!” “这几年,能和你时常见面说话,能得你时时温柔照顾衣食起居,我心中已经毫无遗憾了。” “芷兰,你就走吧!以后都别再来了。” …… 深藏于心底的话说出口之后,卢公公双目泛红。 芷兰霍然站直身子,一直温柔沉静的脸庞也溢满了激动的红潮:“好,你今日既将话说开,我倒要和你说个明白。” “当日我不情愿和你结对食,你向太后娘娘百般央求。我应了娘娘的话,和你结了对食。便将你视做一生的依靠。我比你年轻,你病了我伺候你,你死了我替你打理身后事,这都是应该的。” “你现在说这些话是何意?难道我芷兰在你心中,就是那等狼心狗肺无情无义翻脸无情之人吗?” “你要撵我走!我偏偏不走!我就是要天天来看你,天天来伺候你!你愿不愿意都得高高兴兴地等我来。” 芷兰边说边哭,泪水不停滑落面颊。 卢公公全身颤抖,老泪纵横。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了。 他挣扎着起身下榻,紧紧搂住了芷兰。仿佛寒冬腊月里攥紧了唯一能取暖御寒之物。又如溺水之人抱住了救命的稻草。 自建文帝死后,卢公公被新帝百般打压磨搓。昔日风光不再,短短半年,便落魄不堪。可芷兰一直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侧,众内侍顾忌着芷兰和椒房殿,倒不敢对他太过分。顶多是言语奚落讥讽罢了。 卢公公在宫中风光十余年,一朝落地这等田地,心中阴郁憋闷,不必细述。前些时日,被建安帝寻衅罚跪了两个时辰,跪后晕厥倒地,然后便一病不起。 他的病,大半都是心病。 和芷兰交好的宫女如玉乔等人,背地里都在劝芷兰和卢公公早些了断。这些,卢公公也都知晓。 他总存着一丝私心,舍不得和芷兰分开。现在他这一病,还不知能不能熬过去。何必再拖着芷兰不放? 他忍着心痛如割,装作坦然大度地让芷兰走。却未想到,芷兰竟如此有情有义…… “芷兰,现在我遭的罪,都是我应该受的。” 哭了一场后,卢公公情绪稍稍平稳下来,沙哑着说道:“先帝待我一直信任有加,我辜负了先帝的信任,暗中做了许多不该做的事。现在,我的报应来了。” “我昨夜做梦,梦到了先帝。先帝在召唤我,让我去地下继续伺候。哪怕让我下油锅去十八层地狱,也是我罪有应得。” 芷兰红着眼眶低语:“别这么说。当日之事,应该怪我才是。” 确切而言,卢公公并未向俞太后投诚。俞太后吩咐的所有事,都是她私下去找的卢公公。 为了她,他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该做的事。 “主子们较劲争锋,倒霉的总是我们这些做奴才的。”卢公公的语气中满是苦涩和悲凉:“先帝已归天,我也成了一颗没用的废棋了。” 如果俞太后有心给他撑腰,建安帝绝不会这般作践他。 可惜,对俞太后而言,他已没了用途,也失去了被撑腰庇护的价值。 这就是身为奴才的可悲。 在主子们心中,他们都是棋子。有用时尚能得些青睐,无用时,便被随手丢弃。反正,总会有更多更新更好的棋子。 芷兰略略蹙眉,轻声道:“太后娘娘也有难处。便是一宫太后,也不便事事插手过问。你受委屈,太后娘娘心中也清楚。若不是太后娘娘首肯,我便是想来看你也不可能。” 芷兰对俞太后忠心不二,绝不会在卢公公面前说俞太后半个字不是。之前俞太后问的那句话,更是只字未提。 卢公公心中有数,却不说破,顺着芷兰的话说道:“太后娘娘仁慈。” 芷兰柔声细语,安抚卢公公几句,才起身离开。 卢公公无力出门,就这么坐在椅子上,目送芷兰的身影离去。 ……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三章 将倾(一) 朝堂内外风起云涌,几方势力争斗角力,终究是天子一方稳占上风。给宁王定罪的呼声在朝堂中越来越响。 宁王一直被关在宗人府,不见天日。 宁王府也一直被封。 府中的侍卫内侍及宫女,被轮番带去宗人府审问。 已经认了罪的安公公,被严刑审问后只剩一口气,关在地牢里,不知能熬几日。另有几个被牵连的内侍侍卫,也一并被拷打审问,关在牢中。 从宗人府走一遭,不死也要脱层皮。放回宁王府的内侍宫女们,或多或少都带了伤,一个个惊惧惶恐,唯恐遭受池鱼之灾…… 或许,这一天也不会太远了。 只要宁王被定罪,宁王府便会被彻底践踏入尘泥。他们都是宁王府的人,岂能讨得了好? “王妃娘娘吃一些吧!” 宁王府的内室里,传来碧桃略带哽咽的劝慰:“娘娘总不肯吃饭,如何能撑得住。” 碧桃往日还算丰润,如今瘦了一大圈。不过,比起主子来却是强多了。 素色宫服穿在李湘如的身上,显得空空荡荡。那张清瘦苍白的面颊,几乎没有血色。在碧桃的劝慰下,李湘如勉强吃了几口。 宁王府被封了两个多月,府中衣食用度倒未受什么影响。只是,对李湘如而言,再精致美味的菜肴,吃进口中也如同嚼蜡。 李湘如食难下咽,很快搁了筷子。 碧桃无可奈何,让人收拾干净,自己寸步不离地守在李湘如身边。 自安公公反水认罪之后,宁王府上下便陷入混乱动荡,人心惶惶不安。李湘如更是忐忑惊惶。当着一众下人的面,还要勉力做出镇定的样子来。私下里,却是寝食难安。也不信任任何伺候的宫女。 唯一能信任的,只有贴身丫鬟碧桃。 李湘如满心烦闷满面愁苦,碧桃挖空心思哄主子开怀:“奴婢让人将小郡王抱来吧!” 李湘如点点头。 过了片刻,霆哥儿被抱了过来。霆哥儿还小,正是懵懂无知之龄。见了李湘如,颇为高兴地挥舞小手。 李湘如总算有了一丝笑容,将霆哥儿搂进怀中,一边低声呢喃:“霆哥儿乖,霆哥儿听话。霆哥儿是不是也想父王了?不用怕,你父王一定能撑过去,很快就能回来了……” 说着,泪水已涌出眼眶,泣不成声。手下也不自觉地用力。 霆哥儿被勒得喘不过气来,张嘴嚎啕大哭。 李湘如心中酸涩难当,搂着霆哥儿一同恸哭。 该怎么办? 到底如何才能救出宁王? 一旦被定罪,宁王便再无翻身之日了……李湘如越想越是绝望悲凉,很快哭哑了嗓子。 碧桃亦是泪水涟涟。可怜的主子,心里只有宁王。宁王若有个三长两短,只怕主子也撑不下去了。 …… 李府。 李夫人也在垂泪哭泣。 李默看在眼里,心里只觉得沉甸甸的。仿佛有一块巨石压在胸口,令人无法顺畅呼吸。又不得不强打起精神安慰亲娘:“母亲别哭了。” “事情还没到最坏的地步。蜀王殿下毫发无伤,宁王就是被定罪,罪责也不会太重。也不会牵连至宁王妃。” 这话显然只是安慰之词。 身在天家,死不是最可怕的。可怕的是失了势,成了他人砧板上的鱼肉,只能任人宰割。宁王垮了,李湘如还有什么指望? 李夫人自然深谙这一层道理,越想越是心酸苦楚:“我可怜的湘如,自嫁给宁王,整日操心劳碌,根本就没过一天的安生日子。一旦宁王……湘如该怎么办?” 一提宁王,李默便恨得咬牙切齿:“当日真不该将妹妹嫁给野心勃勃的宁王!” 李夫人也是满心懊恼后悔,流着泪哭道:“这等时候,说这些还有何用!还是想想要如何救你妹妹出火坑才是。” 大厦将倾。 李湘如身为宁王妃,和宁王夫妻一体。想跳出宁王这个火坑,谈何容易? 站在一旁的方若梦默然不语。 如今,朝中以陆阁老为首的一众臣子,皆上奏折请天子下旨定宁王之罪,严惩宁王。方阁老也是其中一个。 此时便能看出家族联姻的坏处了。政治立场一致时也就罢了,若不一致甚或对立时,便很尴尬了。 如今,她便陷于左右为难的尴尬境地。 李默没吭过声,婆婆却不止一次让她回方家,令她向祖父方阁老求情。她满心不情愿地回去后,一句没提便回来了。 婆婆知道后,颇为恼怒。这些时日,没少撂脸色给她看。 “那可是你亲妹妹,你可不能不管她啊!”李夫人紧紧攥着儿子李默的手,一边哭道:“这等时候,外人是指望不上的。湘如也只能指望你这个亲大哥了。” 身为“外人”的方若梦,抽了抽嘴角,默默垂头。 总算她生了两个儿子,在婆家已立足脚跟。婆婆除了撂些脸色说些难听话之外,倒也奈何不得她。 …… 晚上,闽王府。 霖哥儿摇摇晃晃地在练习走路,一边伸着小胳膊,模糊不清地喊着“娘”。脚下一个不稳,咚地一声摔倒了。 这一跤摔得着实不算轻。 霖哥儿立刻撇嘴哭了起来,豆大的泪珠哗哗往下掉。 尹潇潇这个亲娘,丝毫没有疼惜儿子之意。笑眯眯地说道:“霖哥儿乖,自己从地上爬起来。” 顺便拦下蠢蠢欲动想上前扶起儿子的闽王:“让他自己起来。男孩子就要皮实一些,别太娇惯了。” 闽王心疼得不行:“霖哥儿还小,就别这般严厉了。他刚才定是摔疼了!” “慈父多败儿!”尹潇潇瞪了闽王一眼:“我管教孩子的时候,你在一旁看着就是。” 闽王妃的淫威之下,闽王殿下只得闭口不语。 霖哥儿哭了一会儿,见爹娘都不管自己,只得慢腾腾地爬起来。这次再迈步,就要稳当多了。 夫妻两人对视一笑。 笑着笑着,尹潇潇忽地叹了一声,转头问闽王:“听闻陆阁老今日在朝中上了奏折,奏请皇上下旨给宁王定罪。” 正文 第七百二十四章 将倾(二) 尹潇潇一张口,闽王脸上的笑意也随之悄然隐退,点点头应道:“是。” 陆阁老一出手,方阁老等人随之一并上奏折附议。颇有一击定乾坤的雷霆之效! 尹潇潇沉默片刻,低声说道:“此事确实是宁王所为,他被定罪也是应该,没什么值得惋惜的。只是可怜了四嫂。” 平日尹潇潇看李湘如处处不怎么顺眼,可到底曾为同窗,又做了两三年妯娌。眼见着骄傲自矜的李湘如即将被踩入尘泥,尹潇潇心中颇不是滋味。 看着眉头紧皱的尹潇潇,闽王心中涌起一丝熟悉的暖意。 她看似凶巴巴的,实则心肠最是柔软。 “这等时候,你还有心思为他人操这份闲心。”闽王半是认真半是玩笑:“你还是好好想想,我们日后要如何明哲保身吧!” 此事闹腾了两三个月,还未消停。其中少不了闽王和鲁王的“功劳”。 尹潇潇白了闽王一眼,没什么好气地说道:“你自己先消停些,暗中做的那些事要是被龙椅上的那位知道了,还有什么安稳日子过。” 闽王随口笑着应了,心里却冷笑一声。 建安帝在做皇子时,在人前总装得宽厚谦和有模有样,实则最是心胸狭窄容不得人。屁股下的龙椅还没坐稳,便开始急着对付宁王。 父皇在世时,他们再胡闹,也无性命之忧。现在,却得提心吊胆时时谨慎戒备。 建安帝强留他们在京城,为的就是要磨搓他们,令他们生活在天子淫威之下……他心里如何能咽得下这口闷气? 什么是安稳日子? 被关在牢笼里,还得乖乖低头跪下。这就是安稳日子? 有些事,他在尹潇潇面前也不会多提。就让尹潇潇以为他是个窝囊没用的夫婿好了! 闽王冲尹潇潇一笑:“宁王之事,总牵连不到我们身上,不说也罢。我们带霖哥儿回屋去。” 闽王嬉笑的俊脸实在太有欺骗性了。 尹潇潇没有察觉到异样,笑着点了点头。 …… 宗人府。 自安公公认罪后,宁王也被关进了宗人府的牢房里。 宗人府里的牢房,分了数等。诸如安公公之类的重犯,俱被关进戒备森严的地牢。关押宗亲女眷的牢房,还算干净整洁。还有关押普通宗亲的牢房。 如宁王此等身份,住的是条件最佳的牢房。 牢房颇为宽敞,桌椅床榻屏风样样不缺,每日都有专人打扫收拾得干干净净。衣食用度,也颇为精致。每顿饭俱是六道菜肴,三荤三素,美味可口。 不过,这等牢房,守卫也是最森严的。 牢房外有数十个侍卫轮班把手,任何人不得擅自进出。 牢房上挂了三道铁链锁,便是开锁也要耗费一番功夫。这三把铁链锁的钥匙,一共只有两份。一份在看守牢房的牢头手中,一份在河间王手中。 这一日晚上,河间王亲自开了锁。 一同前来的,还有身形肥硕的临江王。 临江王一双眼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两条细缝,一脸的悲悯和同情:“宁王被关押于此,我一直想来探望。奈何人人都盯着宗人府里的动静,我只得晚上悄然前来。” 宁王并未被捆绑,也未以什么铁链锁住手脚。只是被灌下了软筋散,全身乏力。别说握刀,就是握拳揍人的力气也没有。走路走上几步,便会虚软无力。 也因此,宁王大多是坐在椅子上或躺在床榻上。 此时,宁王便坐在椅子上,一身素服,消瘦了一圈的俊脸冷漠如冰。 往日骄傲不可一世的宁王,沦落到这等境地,依旧未露出半分颓丧绝望。冲河间王冷冷地扯了扯嘴角:“你来做什么?若想看本王的笑话,或是想听本王低头恳求,怕是要失望而归了。” “盛家子孙,没有那样的孬种!” 可不是么? 哪怕是平庸蠢钝如淮南王世子,在认罪后也会猛地撞墙身亡。并未哭泣求饶丑态毕露。这份骄傲,已经深深地镌刻进了盛家子孙的血液里。 宁王更是其中佼佼者。 临江王目光一闪,假惺惺地叹了口气:“你这么说,可就是误会我了。其实,我今日前来,是为了送消息给你。” “你被关在宗人府,不知外间风声动静。今日,陆阁老方阁老联合一众臣子上奏折,奏请皇上下旨给你定罪。” “皇上顾惜手足之情,不忍下旨,留中不发。” “只怕陆阁老等人紧盯着不放,少不得还要再上第二份奏折。” 陆阁老! 宁王目中闪过冰冷的恨意怒意! 当日封藩王时,他就被陆阁老狠狠坑了一回。现在看来,陆阁老根本未曾罢休。摆明是要将他狠狠踩死才肯收手。 想到陆阁老,另一张熟悉的脸孔瞬间掠过脑海。 宁王心里狠狠一颤。一抬眼,正好迎上临江王不怀好意的眼神。 果然,临江王假模假样地露出了令人作呕的关切嘴脸:“皇上给你定罪,传出去于天家名声有损。倒不如你主动认罪领罚。如此,也免得皇上左右为难了。” 左右为难个屁! 这是做了婊~子还想立牌坊! 设局谋害他,现在倒又不愿落下迫害藩王残害手足的名声了。 宁王目中闪过怒火。 临江王的声音滔滔不绝:“只要你肯主动认罪,我便联合所有宗亲为你上奏本,求皇上从轻发落。至少,也能保全宁王妃母子……” “是盛澈让你来的吧!”宁王冷笑着打断临江王:“给我滚回去,告诉盛澈!他刚登基,便对着自己的亲兄弟痛下杀手。日后,史书上定会记下这一笔。” “身为天子,心胸狭隘,手段狠辣恶毒,连自己的手足也容不下。这等人,禽兽不如,不堪为人。父皇在地下有知,定会痛恨自己选错了人。竟让他做了储君坐上龙椅。” “他想杀我,只管来杀。休想用妻儿来威胁我!我死了,李氏和霆哥儿活着也没什么意义。一同赴黄泉也罢!” “想让我认罪,门都没有!” …… 正文 第七百二十五章 下旨 半个时辰后。 临江王神色难看地进了移清殿,上前行礼:“臣见过皇上。” 正批阅奏折的建安帝抬起头,目光一扫:“此行如何?” 殿内除了罗公公外,其余内侍都退了出去。 临江王这才张口,硬着头皮将此行经过道来……当然,那些过分辱及建安帝的话俱要改头换面。说得既委婉又含蓄。有一些不堪入耳的,直接就略去。 饶是如此,建安帝也听得面色阴沉,啪地一声,将奏折扔到了地上:“好一个宁王!死到临头了,还敢这般嘴硬!” “好!好!好!” “朕这就成全他,今夜就要了他的命!” 建安帝大发雷霆,临江王和河间王没有辩驳,心里却齐齐翻了个白眼。 是啊!想杀人就杀,偏偏还想要这一层遮羞布,想维持一个仁厚天子的假象!也太贪心了! 宁王又不是纸糊泥搓的,哪有这般好摆布? 建安帝又用力一拍桌案,目中喷射出的怒火落在河间王身上:“河间王,你对朕是否忠心?” 河间王浑身打了个激灵,忙应道:“臣对皇上一百个一千个忠心。” “好,”建安帝冷冷道:“你今夜就动手,杀了宁王。” 河间王:“……” 河间王双膝一软,跪了下来,一脸苦相:“皇上饶了我吧!” 他哪有这等胆量? 上一回淮南王府女眷皆死在宗人府之事,御史们纷纷上奏折弹劾,弄得他狼狈万分。若不是俞太后暗中出手保下了他,这宗人府宗正一职,早就被撸得一干二净。 若是宁王“猝死”在宗人府的大牢里,朝中的宁王党羽焉肯放过他? 看着一脸畏缩的河间王,建安帝气不打一处来,随手扔了个纸镇过去。重重砸在河间王的肩膀上。 河间王疼得直抽凉气,却不敢动弹,继续跪着告罪:“臣无能!” 临江王眉头微微一皱,心里颇为不快。 他们也是正经的亲王,论辈分,皆比年轻的建安帝长了两辈。建文帝在世时,对他们都颇为敬重。哪怕是儿孙犯下大错的淮南王,建文帝也只是怒斥一顿,并未刻意折辱。 建安帝这等举动,显然根本没将他们放在眼底。 一朝天子,既无胸襟也无气度,实在令人失望。 临江王上前一步,拱手道:“请皇上息怒!” “宁王虽不肯认罪。不过,刺杀蜀王之事人证物证俱全,容不得他不认。今日朝上,陆阁老方阁老等人都已上了奏折。待过数日,臣会和宗亲们一起上奏折,奏请皇上给宁王定罪!” 想宁王主动认罪是不可能了。倒不如应群臣和宗亲们所请,直接下旨定了他的罪! 有群臣奏折在先,再有宗亲们奏请在后,他这个天子是不得已而为之。无奈又痛心地给胞弟定罪。 倒也说得过去了。 便是史书上要留一笔,也不至于太过难看。 建安帝怒气稍敛,略一点头:“也可!” 临江王心中哂然,面上露出感激涕零的神色:“谢过皇上。” …… 片刻后,临江王河间王一起告退出了移清殿。 酷暑已过去,早晚开始转凉。河间王愣是出了满头的冷汗,挥着袖子擦了一回,很快,又有冷汗渗了出来。 临江王瞥了河间王一眼,轻哼一声:“瞧你那点出息!” 河间王无奈苦笑:“是是是,我没出息行了吧!刚才那等情形,我不认怂,可就真的要……”话没说完,便咽了回去,目光警惕地扫了一圈。 谁知道这黑暗中藏了多少双眼睛,又隐藏了多少只耳朵? 临江王为人精明老道,自然更谨慎仔细,并不多说,只道:“我送你回府。” 出了宫去了河间王府再商议如何行事。 河间王点头应下。 …… 又过七八日,宗亲们以临江王河间王为首,一起联名上了奏折。奏折里满是慷慨激昂的指责宁王之词,言辞之激烈,远胜陆阁老等人的奏折。 这一波奏请天子下旨处置宁王的呼声,也愈发跌宕起伏。 朝中当然也有为宁王辩驳说话之人,只可惜声音微弱,很快就被压了下去。 陆阁老从不会错失良机,从容上前,拱手道:“皇上仁厚,手足情深,待宁王之心,日月可鉴。” “只是,蜀王亦是皇上手足。当日若不是蜀王警觉,便会为宁王所乘。绝不可因蜀王安然无事,便饶了宁王。” “若不严惩宁王,他日再有人效仿宁王恶行,或刺杀皇上或刺杀藩王,甚或冲朝中重臣下毒手。到那时,朝纲败坏,人心动荡,才是真得悔之迟矣!” “老臣恳请皇上下旨,严惩宁王!” 方阁老也上前一步,朗声道:“老臣附议,恳请皇上下旨!” 谢钧等人也纷纷慷慨陈词。 建安帝长叹一声,目中闪过水光:“先帝驾崩前,曾叮嘱过朕,要敬爱太后,善待皇姐,善待兄弟。朕皆一一应下,自问也都做到了。” “却未想到,宁王竟在暗中做出这等事。也陷朕于两难境地。严惩宁王,朕愧对先帝。不严惩宁王,朕愧对蜀王,更愧对众臣。” “宁王铸成大错,朕心痛如割,犹胜宁王啊!” 一边说,一边潸然泪下。 “重情重义”的天子当朝落泪,群臣们不得不陪着演戏,一个个出言劝慰。 建安帝情绪稍稍平静以后,深呼吸一口气,目中闪过决然:“宁王暗中谋害蜀王,人证物证确凿。蜀王虽安然无事,宁王不可不罚!” “朕即刻命人拟旨,削去宁王封号,改封宁夏王。” “宁夏王被关在宗人府中,依旧执迷不悟,不肯认罪。朕罚宁夏王去为先帝守三年皇陵。” 这等责罚,乍一听不算什么。细细一想,便会知晓其中利害之处。 削了封号,降做宁夏王。日后子嗣承袭爵位时,便也低了一等。 去守三年皇陵,便无力再沾手朝堂之事。有这三年时间,天子尽可从容收拾宁王党羽。 最重要的是,宁王能否受得了这等羞辱,熬过这三年?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六章 密旨 当日,建安帝下了圣旨。 临江王奉命去宗人府宣旨。 宁王既未跪也不接旨,冷笑连连,也未叫嚷怒骂,只狠狠地盯着临江王。 那目光冷厉而阴狠。仿佛一只恶狼盯紧了自己的猎物,随时会扑上前来,将对方撕咬成碎片。 临江王还算稳得住,倒是一旁的河间王,又出了一身冷汗。 宁王盯了临江王片刻,又将阴冷狠戾的目光移向河间王。河间王心虚不已,目光漂移不定,就是不敢和宁王对视。 宁王冷冷扯起嘴角,起身而立,向外走去。 为了安然将宁王押送至皇陵,河间王亲自陪同,且将宗人府里的侍卫派出了大半,足有两百之多。 提心吊胆寝食难安两日,直至一行人抵达皇陵,河间王才算长松一口气。连忙将宁王这个“烫手山芋”扔给负责看守皇陵的楚校尉。 这位楚校尉,是楚将军的同族堂弟,正经的将门出身。曾领兵上过战场,身手了得,立过不少战功。只可惜在战场上伤了一只眼,如今只余一只眼完好无损。不能再领兵打仗,自动请缨来看守皇陵。 “有劳楚校尉了。”河间王压低声音叮嘱:“宁夏王是戴罪之身,前来为先帝守陵反省自身其过。楚校尉可得多费心才是。” 费心两个字,说得含含糊糊可圈可点。 楚校尉似未听出河间王的言外之意,淡淡应道:“这是下官分内之责,不敢当河间王费心二字。” …… 事实上,在前一日,楚校尉就收到了天子密旨。 不能容宁王活着回京城。 这等密旨,建安帝自然不会蠢得落于纸端留下痕迹。而是命一个心腹内侍前来传的口信。 楚将军也同样谨慎小心,打发身边亲随来了一趟,代传口信。 “……宁王是先帝之子,亦是皇上胞弟。皇上欲除此心腹之患,给你下了密旨。此事绝不可操之过急。免得落人口舌,被宁王党羽以此攻讦。” “一定要徐徐图之,用软刀子慢慢磨,磨得宁王失了生志,自寻死路。如此一来,你最多落一个看顾不力的恶名,却不会被问罪。” “切记切记!不可枉动!” 大齐武将中,官职最高的是尹大将军。其次便是楚将军。 尹大将军全凭战功晋升。而楚家,却是将门世家。楚将军是楚家如今的家主,深谙为臣之道。 天子之令,不能不从。不过,如何行事,就要看自己的了。别功劳没挣到,却落个狡兔死走狗烹的结局。 楚校尉将这些话听进耳中,记在心里,反复揣摩。 待河间王走了之后,楚校尉才去见了宁王:“下官见过宁夏王。” 宁王!宁夏王! 一字之差,却是亲王和郡王之别。 心高气傲的宁王听了焉能不怒?强忍了半日的怒火,此时尽数喷薄而出。将楚校尉骂了个狗血喷头。 楚校尉不动声色,任凭宁王如何怒骂,依旧一脸恭敬。 …… 宁王府的匾额被换了下来,改而换做了宁夏王府。 宁王妃,如今也该叫宁夏王妃了。 被封了近三个月的府邸,此时终于得以重开正门。只是,这等时候愿登门探望的人,着实寥寥无几。 世人皆愿锦上添花,肯雪中送炭的又有几人? 李家人自是要登门。 李默也顾不得和李湘如争执吵闹的昔日往事了,和李夫人一起登门探望。至于方若梦,因方阁老也参了宁王一本,自觉身份尴尬,便以照顾一双儿子为借口,未曾一同前来。 李湘如见了亲娘和兄长,顿时哭成了泪人。 李夫人见女儿消瘦憔悴不堪的模样,亦是心疼如绞,和李湘如相拥哭做一团。 李默心中酸涩难当,口中低声安慰道:“妹妹,你也别太难过了。宁王……宁夏王总算性命无忧。只是去皇陵守上三年,便能回京了。你耐心等上三年便是。” 李湘如双目泛红,满面泪痕:“大哥说得也太轻松了。这三年,不知怎生难熬。殿下最是心高气熬,焉能受得了这等折辱?万一他熬不下去,或是有人对他下毒手怎么办?” 明着下毒手不可能,暗中折腾羞辱是难免的。 李默心知肚明,却不能实话实说,只挑些好听话说给李湘如听:“宁夏王心志坚毅,远胜常人,不管何等困境,他一定能撑过来。他虽是戴罪之身,也依然是宁夏王,是当今皇上的胞弟。谁也不敢对他暗下毒手!你就放心吧!” 李湘如被反复宽慰着,慢慢停了哭泣。 之后几日,鲁王妃闽王妃等人陆续来探望。宫中俞太后萧皇后皆命身边女官代为探望。 俞太后萧皇后如此作态,京城宗亲勋贵女眷们也暗中琢磨几回。宁夏王是没什么翻身的机会了,不过,凡事都有万一,做事还得留一线才好。 于是,数日后,门庭冷落的宁夏王府,又慢慢有了女眷登门。 哭得再多,宁夏王一时半会儿也回不来了。再苦再难,日子也得过下去。 李湘如强打起精神,勉强支应起了门户。 宫中的丽太妃,却是一病不起。 …… 京城里如此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盛鸿和谢明曦。 “宁夏王?”盛鸿冷笑一声,目露讥讽:“看来,我日后若是开罪皇上,也会落个川蜀王什么的。” 宁王落得这等境地,盛鸿半点都不同情,心里只有快意。 只是,建安帝的凉薄狠辣,也委实令人心惊。 登基半年,便迫不及待地冲兄弟们下手了。 “我早预料到会有这一日。所以,才会用尽手段,催你早日就藩离京。”谢明曦神色淡淡:“不过,我还是高估了皇上的心胸。” 她原本以为,建安帝少说也要忍上两三年,再慢慢布局动手。 没想到,建安帝连龙椅还没坐稳,便急不可耐地冲藩王们露出了獠牙。 他们是远离京城了,鲁王闽王却都还留在京中。他们焉肯束手待毙? “这只是开始。”谢明曦低声道:“京城必有大乱。盛鸿,你也该早做提防准备了。” 正文 第七百二十七章 私兵(一) 谢明曦话中之意,盛鸿自不会错辨,目光微闪:“你的意思是,让我暗中养私兵?” 大齐自建朝以来,藩王便有练兵领兵之权。除去一千的藩王亲卫,还可招募五千士兵,作为藩地驻兵。 也就是说,藩王可以正大光明地养六千士兵。这些军饷,都是朝廷出的。 盛鸿安顿了没几日,便开始正大光明地招募士兵。没到一个月,便已招募了三四千。 养兵练兵是极耗费银子的事。除了军饷之外,还得有良马和兵器。一样样算起来,皆是令人心惊的数字。 六千士兵,一年至少也要耗费二十万两左右。 想养私兵,就得自己出银子了。 当然了,朝廷不允许藩王养私兵。不过,身为藩王,焉有不养私兵之理?养私兵,未必是有谋反之意,更多的是为了自保。 谁也不愿做人砧板上的鱼肉! “没错,正是要养私兵。”谢明曦眸光一闪,声音冷静而沉稳:“而且,越多越好。一千的蜀王亲卫不算在内,明面上的士兵只有五千。若真有大乱,根本无以自保。” “蜀地多山,地势险峻。正是易守难攻之地。想守住蜀地,至少要有五万兵将。” 盛鸿并未被这个数字吓倒,略一思忖说道:“此事不能大张旗鼓,得暗中进行。一开始,不必急着招募太多士兵,贵精不贵多。” “给我三年时间,我定能练出五万精兵。” 治理藩地,需要靠蜀地官员和麾下心腹。练兵之事,却不能假手旁人。一定要将兵权牢牢握在自己手中。 说起练兵,盛鸿自信满满,黑眸中满是飞扬的神采。 谢明曦的心弦也被悄然拨动,目中闪出笑意:“我相信你。” 盛鸿略一挑眉,冲谢明曦咧嘴一笑:“要养私兵,要耗费巨资。本王初来蜀地,尚未来得及敛财。只得先吃一回软饭,靠蜀王妃娘娘的私房支应了。”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半开玩笑地问道:“哦?那你打算何时还?若还不起,又该如何?” 盛鸿义正言辞地应道:“欠王妃的债,本王绝不会赖账不还。若实在还不起,我就以身抵债,将整个人都赔给王妃!” 说完,便凑上前,让蜀王妃先“验一验货”。 夫妻嬉闹,闺房之愉,便不细述了。 …… 正如盛鸿所言,招募私兵绝不可放在明面上,只能私下进行。哪怕有些动静被人耳闻,只要他不承认,谁也奈何不得他。 蜀地已是他的地盘。 唯一能奈何他的建安帝,端坐在京城金銮殿的龙椅上。 说来,也怪不得建安帝如此忌惮藩王。 养私兵已经成了藩王们心照不宣的惯例。身为天子,在朝堂之上权利至高无上。只是,圣旨一出京城,到了各郡县,执行度如何,就不好说了。 在藩地,更是如此。藩王阳奉阴违者比比皆是。藩王坐镇藩地久了,便如土皇帝无异。藩地百姓,也只知藩王,不知京城天子。 削藩,是历朝天子都想做的事。 建文帝在世时,也从未停过削藩的举措。只是,效果实在甚微。 建安帝冲宁王下手,倒不全是私怨。而是想将隐患都掐断在京城。更有将所有藩地都收回的野心。 可惜,建安帝太过自信自负,自以为做了天子后,便能睥睨众生为所欲为。想怎么揉搓藩王都可!浑然忘了,自己龙椅还没坐稳。各藩王也不是人人蹂躏不知反抗的小白菜。 治大国如烹小鲜,得沉得住气耐得住性子。将藩王视为毒瘤烂肉,磨刀霍霍一下手就要挖一个,藩王们焉能不反抗? 京城大乱的引子已经种下。 待矛盾演化,愈来越激烈之时,便会彻底爆发。 这其中的道理,能领悟能看懂的不止一两个。只是,建安帝颇为刚愎自负,不愿听逆耳之言。 陆阁老方阁老私下谏言过几回,皆被无视。也只得闭口不语保持缄默。 …… 自这一日过后,盛鸿开始忙碌起来。 不过,再忙碌,盛鸿也坚持每日早起和谢明曦一起用早膳。抱过一回女儿,亲过娇妻的面颊后,才肯离府。什么时候能回府,就不好说了。到子时半夜回府皆是常事。 不过,哪怕再晚,盛鸿也不肯在军营留宿。宁肯骑马一两个时辰也要回府。 接下来的一个多月,顾山长都未见过盛鸿的人影,不由得暗暗诧异。忍不住问了谢明曦一回:“明曦,殿下近来为何如此繁忙?” 身为一地藩王,想过得逍遥自在,绝不是什么难事。只要用对人就行了。 蜀郡是穷了些,不过,因气候颇佳,粮食还算富足。百姓不挨饿,就不会生乱子。蜀地的官员也算勤勉尽责。日子还算过得去。 盛鸿到底在忙什么? 谢明曦深深看了顾山长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殿下在忙着练兵。” 练兵? 顾山长也是思绪敏锐之人,之前是没多想,此时被谢明曦这么一看,顿时反应过来。眉头略略一蹙,压低了声音问道:“是在练私兵?” 谢明曦对顾山长并无隐瞒,低声应道:“也不全是。五千士兵都已招募齐了,光是要将这些兵练好,便够他忙的。” 对练私兵之事,坦然承认。 顾山长沉默片刻,才叹道:“练兵之事,我不懂,也不便胡乱插言。只是,这到底是犯天子忌讳之事。你们夫妻都要谨慎小心。” 谢明曦点点头应下。 顾山长想了想不放心,又叮嘱道:“在我面前说实话无妨,别人若问起,你可别承认。便是林微微问,你也不能说。” 谢明曦舒展眉头,笑了一笑:“师父多虑了。林姐姐何等聪慧知趣,便是察觉到异样,也绝不会张口问我。” 养私兵而已,对藩王来说再正常不过。 顾山长哑然片刻,忍不住自嘲地笑了起来:“看来,是我太大惊小怪了。” “罢了,你们想做什么,只管做就是了。我只专心办好我的书院和安养院便可。” …… 正文 第七百二十八章 私兵(二) 林微微确实是个聪明人。 盛鸿整日忙得不见踪影。就算要练兵,也不至于忙到这等地步吧! 林微微心中有些猜测,待陆迟抽空来蜀王府探望时,便和陆迟说起了此事:“……你说,殿下是不是暗中练私兵去了?” 陆迟立刻低声叮嘱:“这等话在我面前说说无妨,当着别人的面万万不可提起。便是对着蜀王妃,也不可乱言。” 感情再佳,到底身份有别,有些话是万万不能说的。 “这是当然。”林微微小声咕哝:“我又不傻。当着谢妹妹的面,我可什么都没说过。” 陆迟淡淡一笑:“正该如此。有些事心中有数便可。” 身为藩王,哪有不练私兵的。 有宁王先例在前,蜀王殿下定已心生警惕。养些私兵也在情理之中。 林微微想了想,忍不住叹道:“我以前一直羡慕谢妹妹,殿下待她一心一意情深意重。现在想来,谢妹妹这个蜀王妃其实颇为不易。” 天家富贵,也不是那么容易享的。 便如李湘如,往日何等自矜自傲。如今宁王成了宁夏王,又是戴罪之身,李湘如这个宁夏王妃处境艰难,可想而知。 往日她最不喜李湘如,如今想起李湘如,却忍不住心酸。 林微微又长叹一声。 陆迟对林微微那点矛盾的心思了然于心,上前拥住林微微的身躯,柔声安慰道:“人各有命。有富贵风光时,自然就有落魄黯然之时。我们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可,就别为他人操心了。” 林微微嗯了一声,将头依偎进陆迟的怀中,轻声问道:“南安情形如何?” 陆迟不欲多说令她担心,笑着应道:“我初去南安,千头万绪诸事繁多,总得慢慢接手适应。我读书多年,如今总算有了做实事的机会。你不必为我忧心。” 很快转移话题,问起了佑哥儿:“佑哥儿还好吧!每日胃口如何?” 提起儿子,林微微目光顿时柔和了起来:“佑哥儿每日和阿萝在一起吃饭,阿萝胃口好,吃得多,佑哥儿也跟着多吃了不少。如今倒是比往日胖了一些。我这就让奶娘将佑哥儿抱来。” 陆迟笑着应了,待见到佑哥儿时,一颗心彻底放了下来。 佑哥儿比起同龄的孩童瘦弱许多,如今略略胖了一点点,面颊多了些肉,看着也可爱多了。 …… 谢明曦特意打发人给盛鸿送了口信。 两个时辰后,盛鸿才回府见了陆迟。两人在书房里密谈许久,至于说了什么,便无人知晓了。 谢明曦也未多问,只命厨房备好晚膳。 当日晚上,众人分了男女两席,彼此熟稔,连屏风也未设,也显得格外热闹。 蜀地风味的吃食,众人也慢慢习惯了。只是,吃完之后要多喝几盏清茶。陆迟着意说了些南安县的风土人俗,众人听得津津有味。 晚上,夫妻独处时,盛鸿低声笑道:“陆迟来蜀地为官,委实是我的运气。” 出身官宦之家,自小便接受陆阁老的教导,陆迟做官的能耐丝毫不弱于读书。到南安只月余,已将南安县的情形摸得一清二楚,也很快上了手。 相较之下,赵奇萧宇凡等人便要略逊一筹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了然的笑意:“陆迟确实出色。读书出众,做官也有能耐。沉得住气,压得住阵脚。” 自己夸无妨,谢明曦这一盛赞,盛鸿顿时心中泛酸。故意绷起脸:“莫非比我还出众?” 谢明曦瞥了乱吃飞醋的夫婿一眼,悠然一笑:“论脸,你还是比他强的。” 盛鸿:“……” 谢明曦已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盛鸿装模作样地叹了口气:“罢了罢了!万幸本王还有些美色,才能博得王妃欢心。” 嬉笑几句后,夫妻两人才说起了正事。 “五千士兵俱已招募齐,皆已进了军营,每日操练不缀。”盛鸿低声道:“我另外设了两处军营,留作私兵屯住。” “我从亲兵中挑了几个忠实可靠之人,放至各处军营里。先领着新兵们操练起来。待私兵慢慢多了,再另外分营。” 顿了顿,又道:“明曦,我想请师父去军营训练新兵。” 师父? 谢明曦先是一惊,旋即反应过来。 盛鸿口中的师父,是廉夫子! “廉夫子出身将门,身手过人,又擅长兵法。若由她来训练新兵,自然是极好的。”谢明曦深深看了盛鸿一眼:“只是,军营里俱是男子。廉夫子身为女子,整日混迹军营,总有些不便。不知廉夫子是否情愿。” “再者,此事传出去,对你的名声也有损。” “你可得想好了。” 女子不入军营,是军中不成文的规矩。譬如谢明曦,虽贵为蜀王妃,也不宜进军营。而盛鸿,现在却是打算令廉夫子为总教头训练新兵。 此事一旦传出去,不知要引起何等的惊涛骇浪。又不知会引起多少非议。 盛鸿神色郑重:“明曦,不瞒你说,其实我从一个月前就开始盘算此事了。诚如你所言,以师父为总教头训练新兵,定会惹来非议,传到朝堂中,不知有多少御史要上奏折弹劾我。” “只是,师父一身武艺,无人能及。又擅练兵和操练阵法。如此人才就在眼前,不用委实浪费可惜了。” “嘴长在别人身上,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我不理便是。我已和陆迟说了,让他写一封信回去给陆阁老,若朝中有人借此事攻讦于我,请陆阁老压一压奏折。” “赵奇那边,我也叮嘱过了。” “有陆阁老赵阁老在朝中为我说话,想来也不会有人紧盯着这点小事不放。” 相比起国家朝堂大事,以廉夫子为蜀地驻兵总教头之事,确实算不得什么大事。最多就是盛鸿落一个“蜀地无人竟以女子为驻兵总教头”的笑名罢了。 不过,盛鸿从不在乎这些虚名。 盛鸿既已想清楚下定决心,谢明曦也不再多言,只轻声问道:“你和廉夫子说过此事了吗?” 正文 第七百二十九章 愿否? 盛鸿挑了挑眉,露出一个略显无赖的笑意:“弟子有事,师父焉能不出力。只要我诚心诚意张口,师父绝不会拒绝。” 廉夫子生平的志向,和普通的闺阁千金截然不同。 否则,她也不会坚持不嫁,去莲池书院做射御夫子,更不会毅然离京随顾山长来蜀地了。 盛鸿信心满满的样子,略有些稚气可爱。 谢明曦不自觉地扬起唇角:“好,那我等着你的好消息。” …… 这些时日,顾山长的顾氏书院招收了百余个学生,在一个月前便已开始上课了。蜀地偏僻,女子读书也尚未形成风气。这百余个女童,堪堪识些字而已。 顾山长不得不将课程再设置得浅薄一些。现阶段,便已识字练字为主。 廉夫子一身精湛的骑术和过人的身手,暂时都未派上用场。只是,书院缺夫子缺的厉害,廉夫子也清闲不得,每日去书院……教女童们读书识字。 别说廉夫子了,就连随杨夫子一起来蜀地的杨凝雪,如今每日也都去书院忙碌。 没办法,书院实在缺夫子。 廉夫子没什么怨言,心里小小的郁闷却是难免。她真正渴望的,是像祖父那样,操练士兵,领兵上战场。 可惜,这注定只能是奢望了。 身为女子,不肯嫁人生子,已经是他人眼中的异类。什么练兵打仗,更是痴心妄想。她空有一身傲人的刀法和练兵之术,却无用武之地。 廉夫子照例五更起,练武一个时辰后沐浴更衣。 她习惯穿武服,到了蜀地后,也不例外。每日俱是一身简洁的素色武服,脚上穿着硬底的布靴,长发梳做一条发辫,干净又利落。 收拾妥当后,廉夫子出了屋子。然后一怔:“殿下何时来的?为何不让人通传一声?” 盛鸿含笑立在院中,拱手道:“弟子来探望师父,何须通传。” 廉夫子素来不苟言笑,哪怕心中欢喜,依旧一脸严肃:“殿下每日皆要去军营操练新兵,今日特意来找我,可是有什么要事?” 言下之意就是,没要事就别来讨好卖乖了。 盛鸿深知廉夫子的脾气,也不绕弯子,敛容道明来意:“我今日前来,是想请师父去军营做总教头。” 廉夫子:“……” 廉夫子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说话也不怎么利索了:“你、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盛鸿又正色重复了一遍:“五千驻兵已招募齐整,皆在军营里安顿好了。总教头之位,是留给师父的。我今日前来,特意恳请师父应下弟子所请!” 廉夫子:“……” 廉夫子震惊得说不出话来,怔怔地看着盛鸿。 师徒几年,盛鸿的脸孔再俊美,她也看惯了。此时此刻,她忽然觉得眼前熟悉的眉眼陌生起来。 “师父是不是被我吓到了?”盛鸿挑眉一笑,声音里也多了笑意:“还是以为我在说笑?” …… 他是认真的! 他是真的要请她去军营做总教头! 廉夫子定定地看着盛鸿,胸口忽然涌起强烈得无法言喻的酸涩。眼角也阵阵发涨,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蠢蠢欲动。 不行,她不能在弟子面前哭泣落泪,太丢脸了! 廉夫子用尽自制力,将泪水逼退,清了清嗓子说道:“这可不是等闲小事。军营中从无女子为总教头的先例。若传到朝中,定会有御史上奏折弹劾你!” 盛鸿耸耸肩:“我不在意!” 廉夫子眼眶又有些发热:“会有人在背后嘲笑你。” 盛鸿继续耸肩:“又没人敢当面取笑我!” 廉夫子眼眶悄然泛红,脸孔依然绷得极紧:“你身为蜀王,岂能任人取笑?我知道你是为了师父着想,希望我能一展抱负。师父也得为你着想,暗中为你出力做事也就罢了。这总教头一职,还是另找人担任才是。” 真是口不对心! 盛鸿心里暗暗嘀咕,面上却露出可怜之色:“师父,弟子实在是无人可用了。师父应下弟子所请吧!” 然后,又用起了激将法:“师父不肯应下,莫非是担心做不好这个总教头?还是怕女子之身,无法令众士兵折服?抑或是担心此事传出去,别人背后妄议?若师父连这等胆量勇气都没有,我便什么也不多说了。” 廉夫子哭笑不得,心里又觉无比温暖,口中却道:“你别在这儿磨蹭了,快些去军营吧!” 盛鸿有些摸不清廉夫子的心意了,试探着问道:“师父可敢随我一同前去?” 廉夫子略一挑眉,轻哼一声:“混账小子,在师父面前,也敢用起激将法了。行了,什么也不必多说了。我这就和你一同前去,进了军营,你睁大眼好好看看为师的能耐!” 盛鸿瞬间心花怒放,一张俊脸几乎快放出光来,颇为狗腿地让了开来:“师父请!” 廉夫子略略昂起头,骄傲矜持地先行。 晨曦柔和,并不刺目。 廉夫子目中却闪过了细微的水光。 …… “你说什么?” 若瑶前来禀报的消息太过惊人,顾山长不敢置信地追问:“廉夫子真得随殿下去了军营?” 若瑶无奈苦笑:“是。殿下特意打发人来送信,奴婢初听之下,也颇是震惊。反复问了数次,才敢确定此事是真的。” “殿下还说,廉夫子以后每日去军营操练新兵,不能再去书院了。请山长见谅!” 顾山长:“……” 顾山长怔忪片刻,才缓缓吐出一口气:“姝媛是廉家最出色的后辈,熟读兵书,也深谙练兵之法。她志不在书院,去了军营也好。” 盛鸿无惧弹劾或流言,廉夫子又岂能不领弟子这份心意? 若瑶颇有些忧心忡忡:“奴婢倒是担心的很。军营里都是些糙汉军爷,廉夫子生得年轻貌美。只怕去了军营之后,不能服众,倒会惹出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来。” 若瑶说得委婉,顾山长却是一听就懂,哂然笑道:“这倒不用发愁。谁敢调笑寻衅,正好送上门给姝媛立威!” 正文 第七百三十章 新生(一) “廉夫子真的随殿下去军营了?” 林微微瞪圆了眼睛,嘴巴张得老大。好似生吞了鸡蛋一般:“我没听错吧!” 谢明曦被逗得轻笑不已:“你没听错。廉夫子确实应了殿下所请,去军营做总教头。训练五千驻兵。” “半个时辰前,廉夫子和殿下一起去了军营,估摸着第一日不会待得太久,晚上之前便会回来。你对军营好奇,等廉夫子回来仔细问一问便是。” 林微微怔忪许久,才用力呼出一口气:“真没想到,殿下竟会这么做。” 这一刻,林微微的心里涤荡起汹涌复杂又微妙的情绪。 身为女子,生来就低男子一等。任凭你再聪慧再有才学,终究只能囿于内宅。如顾山长这般,坚持开设女子书院和安养院,已是世俗少见。 廉夫子这一进军营为总教头,和顾山长开设书院又自不同。 廉夫子这是真正进入了男子的世界。 而且,还做了五千糙汉军士的总教头…… 老天! 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啊! 不知怎么地,林微微忽然热血澎湃激动起来,猛地站起身来。 谢明曦挑眉笑问:“怎么了?” “谢妹妹,”林微微目光炯炯地看着谢明曦,声音洪亮,掷地有声:“从今日起,我也要出府做事。” 谢明曦失笑不已:“你要做什么?莫非也想去军营做教头不成?” 这当然是戏言。 林微微当年的射御皆惨不忍睹,至今都是莲池书院的“传说”。 林微微抿唇一笑:“你就别笑我了。去军营自是不可能。我打算先去顾氏书院做夫子,正好顶替林夫子留下来的位置!” 谢明曦略一思忖,笑着点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王府内宅已经整顿妥当,也没什么要紧事了。佑哥儿有奶娘带着,我也在府中照看,你不必忧心。” 想了想又笑道:“其实,我整日待在内宅也觉气闷。不如这样,我也去和师父说一声。每三日为我安排一回课程,我和你一同去书院做夫子。” 林微微大喜,猛地握住谢明曦的手:“一言为定!” …… 顾山长正在头痛少了一位夫子,没想到,这个问题很快就被解决了。 谢明曦打发湘蕙去了一趟顾氏书院,将她和林微微愿去书院为夫子之事告诉顾山长。 顾山长闻言颇为高兴,一连说了三声:“好!好!好!这可真是太好了!你回府去,告诉明曦一声。就说我今日将课程排好,让她和微微明日就来书院。” 湘蕙忙笑着应下。 待湘蕙走后,若瑶才上前笑道:“蜀王妃和陆少奶奶愿来做夫子,委实是解了山长的燃眉之急。” 好处当然远不止此。 顾山长在京城名头极响,又有俞太后做靠山,无人敢欺辱半分。到了蜀地,没多少人听过顾山长的名讳。前来报名入学的百姓,多是冲着免费读书来的。 谢明曦这个蜀王妃肯亲自来授课,顾氏书院顿时又有了一杆大旗。 光冲着蜀王妃这块金字招牌,就能吸引大批愿前来就读的女童,想招夫子也要容易便利得多。 再者,谢明曦才学无双,六艺皆精通。放眼大齐,再也挑不出第二个如她这般优秀的夫子了。 嗯,林微微勉强也算一个吧! 偏心的顾山长,理所当然地将林微微排在自己的弟子之后。 …… 此时的廉夫子,已到了军营外。 能摆在明面的五千藩地驻军,自然要练成精兵。盛鸿在设军营时,也颇耗费了一番心思。短短一个月之内就建好的军营,宽敞又整洁。 普通军营里,多是二十几个人睡一个大通铺,屋子里脏污混乱,臭气冲天。 这一处军营,却是八人一间屋子,且每人皆有一个独立的床铺,比大通铺要强得多。 每个月有五两银子的饷银,每季两身干净的新衣服鞋袜,一天三顿饭,中午带荤腥,早晚馒头管饱。 别处的军营有吃空饷或克扣士兵衣服伙食之类,军需官从中捞银子。到了蜀王驻军这里,蜀王殿下事事亲自过问,负责军需的正是蜀王妻弟谢元舟。如此一来,从根源上便杜绝了这等令人痛恨的“潜~规~则”。 一路上,盛鸿将这些都告诉了廉夫子。 廉夫子听了暗暗点头。 想令士兵听从号令,对军营生出归属感,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军饷要给得足,饭要吃得饱。吃饱穿暖还有饷银可拿,士兵在练武场上被操练得再辛苦也会老实听令。 军营正门关着,十几个侍卫守在正门处,目光警惕戒备。 当看到蜀王殿下英姿勃发的身影时,侍卫们目中露出由衷的钦佩之情。 蜀王殿下面容俊美无双,乍一看,不免生出几分轻视之心。不过,待蜀王殿下上了练武场后,众人的轻视之心便一扫而空。取而代之的,是惊叹和敬重! 虽然脸白了一点,面容绮丽更胜女子,不过,能一人揍翻二十个壮实士兵的,绝对是男人中的男人。 军营里的士兵们,多是不识字的糙汉。性子粗野又直接。说得再多,也不及直接动手揍翻一群人来得震撼和直接! 也因此,短短数日里,身手超卓平易近人的蜀王殿下便已获得众士兵爱戴和尊重。 守门的侍卫们立刻开了正门,扬起热情的笑容。然后…… 等等! 蜀王殿下身边怎么会有一个女子? 侍卫们错愕地睁大双眼,一张嘴足能塞下两个鸡蛋。 有人曾戏言,军营待三年,母猪赛貂蝉。皆因军营多设在僻静之处,方圆杳无人烟。十里之内见不到人影是常事,更别说女子了。军营里没有,军营外也没有。 可眼前这是怎么回事? 蜀王殿下怎么带着一个女子过来了?! 这位女子明显比蜀王殿下大了数岁,身高腿长,身形苗条健朗,一身武服,黑眸红唇,英姿飒爽。浑身散发出不容人忽视的凛然威势。 怎么也不像是姘头或外室之流,倒是满身巾帼更胜须眉的武将风范! 她到底是谁?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一章 新生(二) 侍卫们一副掉了下巴的蠢样,连行礼也忘了。 蜀王殿下利落地下了马,目光一扫:“都别愣着了。过来见过廉总教头!” 众侍卫:“……” 其中一个身材格外高壮的侍卫,忍不住脱口而出:“殿下别说笑了!” 对,一定是殿下在故意捉弄他们。 平日殿下就喜说笑。不过,今日的笑话着实过了些。也不知从哪儿找了个女子来,就让他们喊总教头。哈哈哈哈…… 显然,如此做想的不止一两个。十余个侍卫有大半都是如此做想,对视一眼,俱都露出会心的笑容。 盛鸿也未多解释,沉着脸孔呵斥:“本王说的话,你们可听见了?一起给廉总教头行礼!” 众侍卫又是一阵沉默,再次对视,这一回的目光里充满了惊疑。 廉夫子从容下马走了过来。 她个头生得颇高,不过,比起眼前这些壮汉还有些距离。举手投足间,俱是冷凝锐利的气势。目光如刀锋,在众侍卫脸上扫过。 众侍卫齐齐打了个寒颤。 “今日初见,”廉夫子声音不高不低,带着些许凉意:“失礼之处,我不和你们计较。从明日起,见了必须行军中礼。” 众侍卫:“……” 廉夫子没再看众侍卫瞠目结舌的蠢相,转头对盛鸿说道:“请殿下命人召齐所有士兵去练武场。我先见一见众兵将。” 盛鸿点头应下。 待师徒两人进了军营,一众石化的侍卫才慢慢回过神来。 “老天!我没听错吧!” “殿下真得请了一个女子来做我们军营总教头!” “这也太荒唐了!军中又不是无人了!殿下身边的侍卫里,也不乏身手高强之人。哪里能轮得到一个女子?” “别嚷嚷!说不定,这位女子大有来头!” “哼!来头再大,也是女子。就该安生待在内宅里相夫教子。跑到军营来算怎么回事?可恨我今日轮到值守正门,不然,定要去练武场看个究竟!” “可不是么?我也在这抓心挠肺想不明白!殿下到底是怎么想的啊!” 众侍卫七嘴八舌,最终下了定论。 蜀王殿下今日定是吃错了药! 以女子为军营总教头?真是太荒谬了!传出去能笑掉众人大牙! …… 今日认定了蜀王殿下吃错药的人,绝不止一两个! 因廉夫子的到来,整个军营几乎快炸了锅! 当廉夫子站在练武场里高高的站台上,自我介绍是新来的总教头时,便如冷水倒进了热油里,噼里啪啦地炸开了。 对此情形,盛鸿早有心理准备,神色一冷,喝令身边侍卫行军鼓。 军中讲究行令禁止。军鼓一响,再多的震惊也得按捺下来,老老实实地闭上嘴。偌大的练武场,在鼓声停后,便安静下来。 廉夫子目中闪过一丝满意。 军营初建成,士兵们训练还未到一个月,能有此效果,可见盛鸿在操劳新兵时下了不少功夫。 盛鸿站到廉夫子身边,暗运中气,声音清晰地传进所有士兵耳中。 “这位是廉总教头。” “廉总教头是本王的授业恩师。本王随她学武数年,方有所成。我特意请她来做你们的总教头,以后,你们都算是本王的师弟了。” 众士兵皆憋着一股闷气,听到最后一句,又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 紧绷的气氛,倒是缓和了不少。 想想看,眼前这位年轻貌美冷肃的女子可是蜀王殿下的师父!连蜀王都对她恭敬有加,他们这一群糙汉难道还能强过殿下不成! “我知道,你们现在定然满心憋闷,不服气不甘心。” 盛鸿收敛笑意,沉声说道:“不过,军令如山。本王既请了廉总教头进军营,今后的日常操练便都要听廉总教头的。谁敢违令不听,便要挨五十军棍!” 话音一落,众士兵心里一紧,目光齐刷刷地落在廉夫子的身上。 被几千双眼睛盯着,廉夫子毫无惧色,从容说道:“我姓廉,出自廉家。你们没有想错,正是大齐最有名望的将门廉家。” “我的先祖曾立下赫赫战功,我已逝的祖父曾被奉为廉大将军。我的叔伯父兄,如今也都在军中任职。我自幼随祖父习武,熟读兵书。” “蜀王殿下诚恳相邀,我思虑良久,才应下总教头一职。你们觉得我是女子,对我不服,这也无妨。我今日总要让你心服口服!” 顿了顿,目光迅速掠了一圈,缓缓说道:“军中百长以上官职的,全部出列。” …… 天色渐晚,已至黄昏。 夕阳的余晖笼罩着蜀王府的匾额,金色的匾额光芒闪动。 这一日,似格外漫长难熬。 林微微不时打发人去门房问上一回。丫鬟很快地来禀报:“殿下和廉夫子尚未回来。” “怎么还没回来?”林微微坐立难安:“这都快天黑了。该不是在军营里出了什么岔子吧!谢妹妹,你还是打发人去军营看一看吧!” 相比起林微微,谢明曦可谓成竹在胸气定神闲:“不必了。若真有什么事,殿下早就派人回府送信了。我们耐心等上一等。” 林微微看了谢明曦一眼,有些泄气:“我这一日焦灼难耐,坐立难安。你倒是沉得住气。” 谢明曦轻笑一声:“其实,我心里也有些忐忑。只是,我擅于装模作样,没表露出来罢了。” 林微微:“……” 林微微睁大一双明眸,仔仔细细认认真真看了一回,然后撇撇嘴:“你又骗我。” 谢明曦:“……” 其实,她刚才说的都是真话。 以女子为军营总教头,绝不是等闲小事。廉夫子今日初进军营,一定要先露一手,震慑住众士兵才行。否则,便是有盛鸿撑腰也无用。 她这一日看似镇定,实则心中一直惦记着廉夫子。 顾山长回府后,也来内堂一同等候。 又等了半个时辰,直至天黑,盛鸿和廉夫子终于回来了。 谢明曦长长舒出一口气,和林微微一同起身。顾山长略慢一步,跟在两人身后,一同迎了出去。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二章 新生(三) 刚迈步出了内堂,盛鸿和廉夫子便迎面而来。 谢明曦目光一扫,不动声色地打量廉夫子一眼。 此时已至黄昏,光线不甚明朗。廉夫子额上汗珠点点,面颊上涌着剧烈运动后的潮红,面容有些倦意,更多的却是飞扬的神采。 如同利器一直被禁在刀鞘中,一朝出鞘,锋芒毕露。 不用多问也知道,廉夫子今日必然过得十分“精彩”。 谢明曦目中漾开笑意,尚未来得及张口,顾山长已抢先两步上前,张口便问:“姝媛,你今日在军营里如何?有没有将士对你不服或言语挑衅?” 林微微也一脸急切地问道:“是啊,夫子。我这一日坐立难安,总惦记着你呢!” 看着一张张关切的脸孔,廉夫子心里温暖至极。 只是,她素来不苟言笑,面容冷肃。纵然此时心软如水,依旧绷得住:“放心,我在军营里好得很,不必担心。” 谢明曦轻声笑问:“不知廉夫子今日揍了多少人?” 当日盛鸿初进军营,揍翻了二十个,这才无将士敢轻视于他。也不知廉夫子揍了多少个。 廉夫子略一挑眉,扯起嘴角:“不多,五十个。” 谢明曦顾山长林微微:“……” 盛鸿笑着补充:“两个时辰内,所有百长以上的将士,通通被揍得鼻青脸肿。” 几千士兵在练武场上站足了两个时辰,眼睁睁地看着廉夫子大发雌威。一开始还有人私下嘀咕“这娘们还真有两下子”,待到后来,已没人敢吭声了。 两个时辰内,五十个将士轮番上台,出不了三招两式就被踹到台下。练武台上的素色武服女子似不知疲倦,体力也似无穷无尽。直踹到最后一个,也未见迟疑腿软。 这一手,狠狠地震慑住了众士兵。 接下来,廉夫子又宣布了一些军中操练的规矩。并言明隔日起正式操练。众士兵鸦雀无声,默默听令。 林微微由衷感叹:“夫子真厉害真威风!” 谢明曦也笑着感慨:“今日未能亲眼目睹夫子一展身手,委实遗憾至极。” 廉夫子随口道:“想看倒也不难。明日随我一起去军营便是。” 众人:“……” 不是吧!明天还要继续揍人? 盛鸿也有些惊愕:“师父,你今日已揍服了众人。明日就不必动手了吧!” 廉夫子淡淡道:“今日上练武台的是五十个百长。待到明日,我便允众士兵推举身手最好之人前来挑战。也免得他们心中耿耿于怀。” “不将他们治得服服帖帖,他们如何肯俯首听令?” 威武霸气的廉夫子,当然不会在众人面前承认自己手脚双软全身无力,硬是撑着“闲聊”了片刻,才回了院子。 四下无人时,廉夫子长长地吐出一口气,然后摊倒在床榻上。 诶哟,真是累死了! 今晚得好好歇着,明日精神抖擞,继续去揍人! …… 晚膳后,谢明曦去净房沐浴更衣。 蜀王殿下坚持要亲自伺候蜀王妃沐浴…… 从玉扶玉等人臊红着脸退出净房外。过了片刻,又刻意站得远一些。 一个时辰后,净房的门才开。蜀王殿下神清气爽一脸餍足地出来了,宛如一只偷足了腥的猫。 蜀王妃面颊泛着红霞,眼波流转,风韵醉人。走路时双腿似有些发软,蜀王殿下立刻殷勤地扶起蜀王妃的胳膊:“我来伺候王妃。” 蜀王妃白了蜀王殿下一眼。 小夫妻两个眉来眼去肉麻兮兮地回了寝室。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有默契地继续守在门外。 蜀王和蜀王妃独处时,从不喜人伺候。 “今日廉夫子是不是格外威风?”谢明曦低声笑问。 盛鸿悠闲地坐在床榻边,将娇妻搂在怀中:“确实威风!论身手,其实我已青出于蓝。不过,我还是不及师父动手狠辣。” “所有人上台,都是三招两式便踹下台。身手最好的,也未撑过十招。被踹下台的,要么鼻青脸肿,要么一瘸一拐,啧啧!” “今儿个所有士兵都被师父这一手震住了!” “一开始还有人嘀嘀咕咕,到后来,一个个站得笔挺,压根没人敢吭声。” 遥想廉夫子威风八面的情景,谢明曦也觉神往。 阴谋算计虽厉害,却不及这般正大光明拳脚相交来得畅快痛快! “接下来这段时日,你得天天陪着夫子去军营。”谢明曦低声道:“待夫子彻底稳住所有士兵,且能顺利操练才行。” 盛鸿点点头:“这是当然。” 下马威只是一个开始!之后要做的事情还有很多。 不过,有了好的开端,接下来的事情也会顺当得多。 谢明曦又将自己和林微微将去书院授课之事告诉了盛鸿:“……林姐姐要去书院做夫子,我想着王府内宅琐事不多,不如和林姐姐一同前去。既能做个伴,也能为师父做些事。每隔两日才上一回,也不算很累……” 盛鸿笑着打断谢明曦:“些许小事,你自己拿主意便是。” 对盛鸿而言,这确实只是“些许小事”。 自成亲以来,他对谢明曦几乎从无要求。 他没想过将她拘在内宅,没想过牢牢弹压住她一头。他处处让着她宠着她,从未介意过惧内的声名。 他这个夫婿,对她几乎可以说是纵容了。 谢明曦心头骤然一热,伸手握住盛鸿的手。 盛鸿反应极快,反手紧紧攥住了她柔嫩的手,一边低声调笑:“怎么了?是不是忽然觉得自己的夫婿俊美潇洒光芒万丈?” 换在往日,谢明曦早已毫不客气地噎了回去。此时,她舒展眉头,温柔地嗯了一声:“盛鸿,我真庆幸,今生遇到了你。” 我真庆幸,当日没有因被欺骗的愤怒冲昏了头。 我真庆幸,和你结为夫妻。 我领略到了被全心爱着的幸福,我也体会到了爱一个人的滋味。我知道了原来自己并不是无坚不摧无情冷血,前世我只是没有遇到那个能令我心软如水的人。 于我而言,遇到你之后,才是真正的新生。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三章 夫子(一) 明亮的烛火下,谢明曦的脸庞前所未有的柔和动人。 盛鸿先是一愣,旋即眉开眼笑地凑了过去,在她的唇上用力吻了一吻。然后凑在她耳边低语几句。 谢明曦面颊微红,却未拒绝,只娇嗔地飞了个白眼过去。 盛鸿心花怒放,立刻伸手去解衣服,袒露出光裸结实的胸膛。 或许是屋子里太热的缘故,谢明曦只觉得自己全身悄然发烫,目光竟一时未能移开他的胸膛。 盛鸿咧嘴一笑,又要调笑,门忽地被敲响了:“启禀王妃娘娘,小郡主哭闹着不肯入睡,要找王妃娘娘。” 阿萝娇嫩的哭声在门外响了起来,口中果然在喊着:“娘!娘!” 短短一句话,顿时令屋子里的旖旎气氛消之一空。 谢明曦忙推开盛鸿。 盛鸿迅疾将衣服重新穿好,快步开门,心疼不已地将阿萝抱了进来。谢明曦从他手中接过女儿,柔声哄了起来:“阿萝,乖,别哭了。娘在这儿呢!” “爹也在。”盛鸿凑过头,轻声哄着女儿:“阿萝别怕。” 阿萝抽泣着,一边伸手紧紧攥着谢明曦的手,不停喊娘。 盛鸿见阿萝这般模样,既心疼又着急:“她这是怎么了?为何一直哭闹个不停?” 看别人的孩子哭闹有趣,轮到自己的时候,却如心头肉被掐了一般,别提多心疼了。 谢明曦也心疼不已,忙轻拍阿萝的后背,为她顺气,一边无奈笑道:“往日多是我带着阿萝睡。如今她渐渐大了,我便让奶娘带着她。她口中不会说,心里却明白得很。便时常哭闹。” 盛鸿立刻道:“既如此,以后我们一起带着她睡。” 谢明曦瞥了他一眼:“你每日回来得迟,略有些动静,便会吵着阿萝入眠。” 这倒也是。 盛鸿爱女如命,很快想出了法子:“以后我回来得太迟了,就去书房睡下。” 也只得如此了。 夫妻两人想说话,什么时候说都行。还是先顾着阿萝才是。 …… 隔日一大早,盛鸿和廉夫子一同去了军营。 谢明曦和林微微收拾妥当后,随顾山长去了顾氏书院。 谢明曦曾来过书院几回,对书院里的环境颇为熟悉。进了书院后,轻车熟路地进了学舍里。 学舍宽敞整洁,里面设有二十余张整齐的桌子。二十余个女童坐在书桌前。最小的八岁,大的也只有十一二岁。 这些女童,皆出身普通,既无显赫官宦千金,也无富贵人家的娇小姐。衣服倒还算整洁,偶尔还有打着补丁的。容貌有清秀出众的,也有女童相貌平平,还有一个,肤色略黑,脸上长了些麻子。 往日的莲池书院,一个个皆是家中精心教养的名门闺秀,聪慧伶俐。 眼前这些女童,自是远远不及。 不过,她们目中闪烁着的喜悦渴望和对夫子发自内心的亲近喜爱敬重,也和莲池书院的学生们不同。 “学生见过夫子!”舍长正是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女童,一张口声音格外响亮。 所有女童随之一同起身,一起高声道:“学生见过夫子!” “都坐下吧!”谢明曦素来喜怒不形于色,此时却唇角微扬,目中闪出温和的笑意:“我姓谢,你们称呼我一声谢夫子便可。” 那个脸上有麻子的女童,大着胆子问道:“听说今日来为我们上课的夫子,是蜀王妃娘娘。谢夫子就是蜀王妃娘娘吗?” 谢明曦略一点头:“正是。不过,在书院里,你们只称呼我一声谢夫子便可。”然后,含笑问道:“你便是这间学舍的舍长?” 女童不无骄傲地挺了挺单薄的小胸脯:“正是。我姓卢,叫大妞。” 卢大妞…… 谢明曦抽了抽嘴角,忍住到了嘴边的刻薄之词,改而说道:“你爹娘这般叫你无妨,到了书院来,还是有个正式的闺名才好。” 卢大妞倒是个机灵孩子,立刻用迫切又热忱的目光看了过来:“谢夫子为我取一个名字吧!” 谢明曦:“……” 这个卢大妞,胆子着实不小。别的女童都像鹌鹑似地,老老实实地坐在那儿。唯有她一个人敢吭声,还敢让她取名字!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略一思忖,张口说道:“你口齿伶俐,颇为慧黠。我给你起个名字,叫慧如。” 慧如,卢慧如! 卢大妞的眼睛骤然亮了起来,拱手大声道:“多谢夫子赐名!” 有卢大妞的成功先例在前,另有几个女童也纷纷起身:“请夫子也给我赐个名字吧!我的乳名叫二丫,在书院里实在叫不出口。” “我叫招弟,我爹娘希望早日为我生个弟弟。我一点都不喜欢这个名字。求夫子给我赐名!回去之后,我就告诉我爹我娘,这是夫子为我赐的名。他们就不会打我了。” 谢明曦:“……” …… 自诩心肠冷硬如铁的谢夫子,今日连连心软。还未正式上课,先为学舍里的七八个女童各取了名字。 上课的内容也极其简单,教众学生读了一遍千字文,然后教学生们握笔练字。 半日过后,谢明曦和林微微一起回蜀王府。 坐在马车上,林微微笑着叹道:“往日在京城的时候,我从未觉得自己日子过得如何好。今日见了这一群平民百姓家中的女童,才知道我们是何等幸运。” 林微微出身名门,衣食优渥,自少时起学习琴棋书画。最大的烦恼,莫过于“父亲总当着我的面夸赞别人家的女儿”,又或是想做几身新衣多买几套首饰之类。 而这些出身平民百姓的女童,连读书识字的机会都是这般的可贵。有一些百姓,是冲着“免费就读且中午供一顿午饭”,才愿将女儿送进书院。 林微微乍听此事时,颇觉荒谬可笑。待到后来仔细一问,才知学舍里有大半女童都是因此而来。 “谢妹妹,你可知晓有大半女童都是因家中想省下一顿午饭,才被送到书院来?”林微微问道。 谢明曦略一点头。 正文 第七百三十四章 夫子(二) 林微微又叹了口气:“不亲眼所见,真是难以置信。” “谢妹妹,我现在才知,为何山长对开设书院有如此大的热情。女子地位低下,家境贫寒的,别说读书识字,便是连饭也吃不饱。” 谢明曦沉默片刻才道:“我们身在蜀地,日后总能慢慢改变这一切。三年不行,就五年,或者十年八年。” 这条路无疑是漫长的。 不过,只要持之以恒地走下去,终会有迎来曙光的一日。 林微微深深呼出一口气,点点头笑道:“你说得对。当年皇后娘娘和山长一起开设莲池书院,至今也有二十余年了。路得脚踏实地走下去,急不得。” 然后,林微微握住谢明曦的手,认真又郑重地说道:“谢妹妹,我愿追随你,一起将山长未尽的事业进行下去。” 看着林微微认真又凝重的脸庞,谢明曦心头微热,点点头:“好!” 两只手用力地握了握,对视一笑,各自松了手。 “可惜颜妹妹还没来。”林微微笑道:“不然,以她的性子,定会抢着和我们一起来做夫子。” 谢明曦抿唇一笑:“赵奇已来了蜀地,颜妹妹在京城也快待不住了。前几日还给我来了信,说是准备启程动身。” 林微微大喜:“这可太好了!以后,我们三人俱在一起,同心协力。” 谢明曦随口笑道:“孩子还小,路上快不得,颜妹妹少说也得两个月才能到蜀地。我们先不必管她,做好我们的夫子才是。” 林微微笑吟吟地应了。 …… 这一日过后,两人每隔两日来一回书院。 林微微除了射御之外,样样出众。谢明曦就更不必说了。两人做一群女童的夫子,颇有大材小用之嫌。 好在林微微兴致勃勃,谢明曦也丝毫不嫌女童们资质平庸,两人做夫子做得颇为起劲。 顾山长也未料到两人做夫子做得这般好,忍不住笑着赞道:“我之前还担心你们两人不适应,没想到,你们做得比我想象中好得多。” 谢明曦难得淘气地眨眨眼:“师父这般夸我,可是书院又缺银子了?” 顾山长:“……” 顾山长哑然片刻,才清了清嗓子道:“书院里如今有一百多名女童,每日中午供应一顿午饭。除此之外,我还打算给每个学生做两身新衣。颜色式样完全一致,衣料不必太好,普通的棉布便可。” 家境尚可的女童不缺衣服穿,不过,其中有一小半女童皆穿着带补丁的衣服。 顾山长看在眼里,心里颇觉不是滋味。便想着给每个学生发两身衣服,算作书院统一的院服。如此一来,也顾全了家境贫寒的女童们的自尊心。 谢明曦对此主意深表赞成:“师父这个主意甚好。需要的银子,我来出便是。” 顾山长也不客气,笑着说道:“蜀王妃私房丰厚,你不出谁出!” 感情是吃大户来了! 谢明曦诚恳地应道:“师父言之有理!” 林微微等人捧腹而笑。 说笑片刻,顾山长又道:“书院刚开设不久,安养院也在筹备开设中。日后要用银子的地方多的是。总要你出银子也不合适。” “我想着,不如还像莲池书院那般,圈地盖一些铺子。雇佣一些年轻能干的妇人来做事。赚来的银子留着供给书院花费,正是一举两得。” 莲池书院外的商铺经营得十分成功,顾山长尝到了甜头,便想着照搬过来。 谢明曦略一思忖说道:“师父的设想确实不错。不过,蜀地到底和京城不同。这里的百姓能填饱肚子穿得起新衣,已是不易。莲池书院的学生非富则贵,不缺银子。顾氏书院收的学生俱出身平民,便是在这儿盖商铺,又要赚谁的银子去?” 这倒也是。 顾山长有些懊恼:“我竟忘了这一层。” 每日散学之际,女童们多是自己回去,前来相迎的寥寥无几。偶尔有几个心疼女儿的,也多是家境平平,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书院外盖再多的商铺,怕是也没用。 谢明曦见顾山长满面懊恼,不由得轻笑出声:“赚银子的事,不必着急。弟子别的本事没有,赚银子的能耐总是有的。现在要支撑顾氏书院和安养院,亦是半点不费力。” “师父只管安心做自己想做的事,不必为赚银子的事发愁了。” 顾山长有些无奈地苦笑一声:“说来,我这辈子还真没为银子的事发过愁。” 以前在莲池书院,有俞皇后的私房银子支撑,她从不烦心。 现在嘛,就要靠弟子了…… 好在顾山长生性豁达,无需人开解,很快自己便想通了:“罢了!想得多了也无益处。还是暂时先靠蜀王妃支撑用度好了。” 谢明曦忍住笑,正色应下:“能为师父解忧,弟子心中甚是欢喜。” …… 上了几回课后,谢明曦对学舍里的学生也渐渐熟悉起来。 脸上有几个麻子的卢大妞……现在已叫卢慧如了。卢慧如相貌略丑,却最是胆大,头脑也最灵活。读书识字进步极快,俨然是一众女童之首。 其次便是叫王婉的女童。王婉原名叫王招弟,自谢明曦赐名后,王婉立刻将改名字之事告诉亲爹亲娘。 堂堂蜀王妃娘娘赐名,王婉的爹娘受宠若惊感激涕零,不会也不敢计较。 王婉的资质比卢慧如略差一些,不过,在女童中也属顶尖。且王婉读书颇有毅力,肯下苦功。第一次月考中,和卢慧如考了个并列第一。 身为夫子,对学业出众的学生总会多几分青睐。 谢明曦也不能免俗,对卢慧如和王婉也格外偏爱一些。 盛鸿知晓此事后,忍不住唏嘘感叹一回:“做夫子的总是偏心。” 谢明曦笑着瞥了他一眼:“偏心怎么了?聪明又勤奋的学生谁不喜欢。谁喜欢那等头脑不开窍一上课就喜趴着睡觉的学生?” 盛鸿:“……” 盛鸿一脸吃瘪,举起双手投降:“夫子言之有理!” 谢明曦扬起嘴角,目中笑意如花盛开。 正文 第七百三十五章 风波(一) 盛鸿深深地凝望着谢明曦的笑颜,低声道:“明曦,你笑起来的样子真美。” 谢明曦笑着白了一眼过来:“我不是每日都笑么?怎么到了口中,我倒成了不喜言笑之人。” “这怎么能一样。”盛鸿挑眉一笑:“往日你笑在脸上,未及心底。现在却是身心愉悦,笑容由内至外。连头发丝也像在笑。” 谢明曦笑着啐了他一口:“我又不是妖怪,头发丝如何笑得起来。” 其实,不必盛鸿说,她也能清楚地察觉到自己的变化。 没有了厉害又精明的俞太后虎视眈眈,没有地位尊崇的帝后在眼前晃悠,远离了宫中纷扰争斗。 到了蜀地后,她便如真正地焕然新生。前世种种,皆已成云烟,在心中再无痕迹。 她的心情越来越平静愉悦,生活得也愈发轻松愉快。心情自是加倍地好了起来。 夫妻嬉笑几句后,才说起了正事。 “廉夫子去军营也有半个多月了。”谢明曦低声问道:“军营里的将士每日操练,是否肯听从廉夫子号令?” 提起此事,盛鸿也不得不叹服廉夫子的本事:“一声令下,无人敢不从。” 廉夫子第一日揍遍了百长。到第二日第三日,揍遍了军中所有推举出来的“高手”。揍得人人不敢吭声。 自第四日起,廉夫子才开始训练军容站姿。 五千士兵排成整齐的队伍站在练武场上,一站就是一日。每隔一个时辰,休息盏茶时间。凡有军容不整站姿不合格的,一律被揪出来拎至台上,打上二十军棍。 每日还会挑出表现出色的数十名士兵,奖励一顿红烧肉。 想想看,自己吃着淡而无味的白馒头的时候,有人在你面前吃着香气扑鼻肥得冒油的红烧肉,一咬一口油……这种刺激,谁能受得了? 于是,想吃肉的士兵们,很快便收敛了心底的轻蔑不服气,开始和周围的士兵们较劲。誓要吃到红烧肉。 半个多月下来,军容军姿突飞猛进,将士也渐渐习惯了廉夫子的号令。 “……这操练新兵的法子,是师父从廉大将军那里学来的。”盛鸿目中满是笑意:“事实证明,办法越简单,越是有效。” 可不是么? 谢明曦也笑着赞道:“你请廉夫子做总教头,真是请对了。” 盛鸿颇为自得,咧嘴一笑:“那是当然。” “师父已和我商议过了,从明日,开始练队列队形左转右转快跑慢跑等等。不必我再亲自相陪,每日去看看便可。” 如此,他也能腾出空来,去训练自己的私兵了。 …… 蜀地的日子平淡而充实,幸福而平静。 京城在收到蜀王奏折后,却又一次炸了锅。 蜀王竟任用女子为驻军总教头?! 这等事,简直荒谬可笑之极! 众御史言官愤慨不已,纷纷上奏折弹劾蜀王“行事荒诞”“毫无法度”之类。朝堂中也有不少官员对此事颇为不满,明里暗里嘲笑讥讽蜀王“行事不羁”! 诡异的是,朝堂里真正有分量的阁老尚书们,几乎无人吭声。 陆阁老身为当朝首辅文臣之首,对此事不置一词。 赵阁老倒是私下里说过一回,却是夸赞蜀王殿下行事不拘一格,任人唯才。廉夫子虽是女子,也是将门出身,深谙兵法,身手无双,堪称廉家第一人。 这话不知怎么传了出去,众人心里暗暗翻白眼。 什么不拘一格,什么任人唯才! 蜀地难道就没像样的男儿了吗?为何偏要任用廉姝媛为总教头?这分明就是行事荒唐,任人唯亲! 谁不知道廉夫子是蜀王的授业恩师? 廉家也顿时成了众矢之的,被众人耻笑嘲弄。 廉夫子的叔伯兄弟,心中各自懊恼郁闷。廉夫子坚持不嫁人,已成了没人要的老姑娘。要去蜀地便去,正好也令众人淡忘了廉家还有这么一位离经叛道的女子! 谁能想到,廉夫子去蜀地后,竟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害得廉家彻底成了众人眼中的笑话!不管走到哪儿,都会被人提及问上几句,着实可恼可恶。 弹劾的奏折雪片一般飞到圣前。 建安帝留中未发,心里暗笑不已。 老七想折腾自己的驻兵,就随他去吧!自己倒要看看,廉夫子能练出什么样的兵来! 进了椒房殿给俞太后请安时,建安帝故作为难地提起此事:“……七弟也是胡闹。竟让一个女子做了驻兵的总教头。虽说大齐无律例,只是,女子不入军营早已是惯例。现在,儿臣的案前弹劾七弟的奏折足有半人高。朕也实在为难。” 建安帝那点小心眼,俞太后看得一清二楚,心中哂然一笑,口中淡淡道:“皇上心中不满,便下一道圣旨,令蜀王另择人进军营便是。” 果然,建安帝又叹道:“七弟到底是一地藩王,本就有练兵之权。儿臣若下旨,岂不成了故意刁难七弟?” “罢了!先由着七弟的意思吧!儿臣身为兄长,总得为七弟担待一二。” 是想任由蜀王胡乱折腾吧! 俞太后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却露出赞许之色:“皇上宽宏大度,果然有兄长的宽厚之风。” …… 闽王府。 尹潇潇这几日的心情却颇为振奋,摩拳擦掌,每日在练武房多练一个时辰。长刀霍霍,刀锋凌厉。 闽王在朝中忙碌一日,回来还要打起精神陪娇妻过招,真是苦不堪言。 更苦不堪言的是,根本就打不过。每一回都被揍得无招架之力…… 说起来都是泪啊! 锵地一声,两把长刀在空中交际。 尹潇潇猛地压住闽王刀势,目中闪过亮光,刀光一闪,抵在了闽王胸前。 闽王无奈认输:“罢了,算我输了!” 尹潇潇不满地挑眉:“什么叫算你输了,你本来就输了。” 闽王:“……” 闽王咳嗽一声,左顾言它:“你这些日子,为何这般拼力练刀?” 尹潇潇眼眸更亮了,语出惊人:“我想去蜀地,和廉夫子一样进军营做教头练兵!” 闽王:“……”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六章 风波(二) 闽王被口水呛到了,猛地咳嗽不已:“你、你开什么玩笑?” 堂堂闽王妃,便是要去藩地,也得随他去闽地。去蜀地成什么样子!传出去他这个闽王的脸还要不要了! 尹潇潇瞪了过去:“我哪里是说笑了!我说得都是认真的!” 夫妻对视片刻。 尹潇潇先泄了气,恨恨不已地踹了他一脚:“当年我怎么就嫁了给你!” 闽王立刻不乐意了:“你说这话是何意?成亲之后,我对你一直敬让十分,堪称百依百顺。嫁给我哪里不好了?” 尹潇潇轻哼一声:“你以前是皇子,现在是藩王,整日被困在京城里,游走于朝堂之间,勾心斗角殚精竭虑。连累得我也憋憋屈屈地过日子,哪里好了?” “若是我嫁了个家世普通一些的夫婿,我就能像林姐姐那样,随夫婿一起去蜀地。和山长夫子们在一起,和同窗好友们在一起,开书院做夫子,或是随廉夫子进军营做教头!总比现在快活得多!” 尹潇潇越说语速越快,越说越是懊恼。 闽王原本还有些恼怒不快,待见到尹潇潇红了眼圈时,心中最柔软的一处似被狠狠地揪痛。 是啊!他暗中在做的事,堪称大逆不道……若能成功,尹潇潇便会成为天底下最尊贵的女子。可一旦事情败露,尹潇潇这个闽王妃也会被牵连! 不管如何,都离尹潇潇心目中向往的悠闲快活生活相差极远。 闽王陡然上前,用力搂住尹潇潇。 尹潇潇被抱得一愣,想推开闽王,却被闽王搂得更紧了。 “潇潇,对不起。”闽王声音沙哑,一语双关:“你嫁了给我,便只能和我同生共死了……” 尹潇潇心中有些莫名的惊惶不安,张口打断闽王:“好端端的,说什么生死,太不吉利了。你别说了。” 闽王没有再吭声,沉默着将她又搂紧了些。 尹潇潇被他紧紧地搂在怀中,未能抬头看清他此时的神情。否则,一定会察觉出异样。 那双深幽的眼睛里,闪着的是冷厉的寒光和孤注一掷的决绝。 …… 宁夏王府。 “天气渐凉,我亲自为殿下收拾了厚实的衣物。”李湘如坐在椅子上,轻声下令:“你将这些衣物给殿下送去。还有一些吃食,你一并送去。” 另外,还有一封厚实的信。 每隔五日,李湘如便会打发人去一回皇陵,送信送吃的送衣服。 宁夏王什么都收下,却从无只字片语,便连口信也没一个。 李湘如思夫若渴,写的信也越来越厚。人却越来越单薄。原本端庄美丽的脸孔,如今憔悴消瘦,再没了往日的神采。 侍卫恭敬领命退下。 李湘如这才幽然叹了一声:“也不知殿下现在如何了。” 站在一旁的碧桃,心疼自家主子,低声劝慰道:“殿下心志坚韧,定能撑得住。倒是王妃,每日三餐都吃得极少。长此下去,哪里能撑得住。” “殿下要守三年皇陵,才能归来。王妃可得养好身子。否则,殿下回来之后,见王妃枯瘦如柴,不知何等心疼。” 最后这几句话,纯粹是说着哄李湘如罢了。 若宁夏王真得心疼妻子,早该打发人送信回来了。 李湘如却被这几句话轻而易举地安慰到了,脸上露出一丝笑意:“你说得对。让厨房送些吃食过来,我确实有些饿了。” 碧桃暗暗松口气,忙笑着应了。 待燕窝被端上来,李湘如慢慢一口口吃着,碧桃又拿府外最新传闻逗主子开心:“今儿个,奴婢听说了一桩新鲜事。” “听闻蜀王殿下,请了廉夫子做驻兵总教头。还特意上了奏折。朝中御史纷纷上奏折弹劾。廉家人走到哪儿都要被人嘲笑一番。” “此事传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连街头巷尾的百姓也都拿来嚼舌。都说蜀王殿下行事荒唐呢!” 李湘如已无资格时时进宫请安。消息也比原来闭塞得多。 今日从丫鬟口中听闻蜀地“趣事”,李湘如阴郁的心情果然有了好转,笑了起来:“这个蜀王,什么荒唐事没做过。以前还男扮女装去书院读书。也唯有他会做出请廉夫子进军营做总教头这等事了。” 李湘如虽是女子,倒没什么男女要平等之类的想法。在她看来,男子天生高女子一等。再优秀出众的女子,也得依附男子而活。 终身未嫁的顾山长是女子中的异类,身手出众擅长兵法愿进军营的廉夫子,就更是异类了。 做什么不好,何苦要和一堆军中糙汉混迹在一起?以后还有何闺誉可言?便是不想嫁人,也该顾及廉家的名声吧! 主仆两个就此事说笑一番,心情俱都有所好转。 …… 蜀王闹出的荒唐事,谢钧这个岳父也颇受其苦。 不管走到何处,都有人意味深长地明示暗示:“谢侍郎身为礼部侍郎,深谙‘礼’之一字。也该好生劝解蜀王殿下一二才是。” “是啊!女子进军营,委实不成体统,此例一开,令人堪忧啊!” “谢侍郎身为蜀王殿下的岳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这等时候,可不能坐视不理啊!” 待到后来,便是礼部尚书,也特意找谢钧恳切地长谈了一回:“……你是蜀王岳父,又是正经的礼部侍郎。此事理当由你出面说话。实在不便和殿下直言,写封家书给蜀王妃也是一样。” 谢钧当面慷慨地应下,转过头来便愁得大把掉头发。 别人都以为蜀王听蜀王妃的,而蜀王妃是他的亲女儿自然要听她的话。前者是真的,后者可就有待商榷了…… 事实上,父女对阵中,他几乎从未占过上风。 一想到要给女儿写这等家书,谢钧就有些头痛。可是,上司直接发话了,不写也不行啊! 谢钧在书房熬了一个晚上,反复斟酌言辞修改家书,愣是写了七八遍,才算将信写好。当夜入睡时,枕上又落了一把头发。 中年男子的秃顶危机悄然来临。 …… 正文 第七百三十七章 家书 自京城送信到蜀地,快马加鞭日夜兼程,要耗费十日。一个往返,便是二十日。 谢钧的家书送出去之后,心中一直默默计算时日。 这期间,有关蜀王“行事荒唐”的流言沸沸扬扬,喧嚣尘上。哪怕陆阁老保持沉默赵阁老试图为蜀王说话,也堵不住众人的嘴。 说到底,此事实在太过离奇,远远超过了众人能承受的底线。 女子出内宅进书院,读书习字,到底还未挑战到男子的统治地位。如今廉夫子进了军营,却是入侵到了女子从未进入过的领地。 一个廉夫子还不算什么,蜀地再闹腾,其实也影响不到国朝大计。 然而,此例一开,却令朝堂上的官员们隐隐生出“后患无穷”“女子焉能和男子平起平坐”的忧虑不安。也因此,众人不遗余力地贬低蜀王。 陆阁老自然深谙众人微妙的心思,并不出言为蜀王说情,一直缄默不语。 然而,一朝首辅未曾出声斥责这等荒唐事,已隐然表明立场了。 一位姓周的御史愤而写了奏折,弹劾陆阁老“尸位素餐”“徇私枉情”“庇护蜀王”。可惜,这份奏折未能呈到圣前,就被林御史无情地压了下来。 林微微现在也在蜀地,进书院做夫子不亦乐乎。蜀地风气开放些,自然是件好事。再说了,蜀王请了女子做总教头,又碍着谁了? 疼女如命的林御史,理直气壮地利用职权袒护蜀王一回。 和蜀王有私交的,少不得纷纷写信去蜀地,关心蜀王一二。 其中,便有陈湛。 …… 蜀王就藩之前,曾邀赵奇陈湛一同去蜀地。赵奇在家中磨了许久,蜀王亲自登门,才令赵阁老松了口。 年轻人都有离京闯荡自立门户的野心。再者,有好友相伴,亦是人生一大快事。陈湛本来想随着一起去。奈何他是家中嫡长子,兄弟们要么年纪还小,要么资质平庸鲁钝,父亲陈侍郎坚决不允。 陈湛只得无奈地留在京城,先进吏部做了从七品的书令。每日负责整理吏部来往的文书公书。所有要紧的公文,皆能过目。 在吏部当差也有好处,官职虽然低微,消息却十分灵通。 蜀地驻军以廉夫子为总教头之事,闹得沸沸扬扬,陈湛当然知晓。当即便写了一封信,将京城朝堂动向皆告诉蜀王。 京城动向频频,陈湛每隔三日去信一封。 没等来蜀王的回信,陈湛已写了几封信去了。 陈湛回府后,见娇妻秦思荨一脸怅然若失,不由得一愣。 秦家和陈家亦是通家之好。秦思荨和陈湛年少便相识,顺理成章地定亲成亲做了夫妻。成亲一年,秦思荨便怀了身孕,次年生下一子。 少年夫妻,自是恩爱。 秦思荨一蹙眉,陈湛心怜不已,上前拥住娇妻:“思荨,你怎么了?为何心情低落?” 秦思荨挤出一丝笑容,轻声说道:“颜妹妹启程去蜀地了。在途中闲着无事,给我写了封信。” 陈湛一听便知是怎么回事。 陈家家风颇严,秦思荨嫁入陈家后,等闲不能出内宅。如今见好友颜蓁蓁去了蜀地,心中不知是何等艳羡。 其实,他也很羡慕去蜀地做了一地知县的好友赵奇。知县虽只是七品官职,却是正经的一县之首。比起整日对着枯燥的文书,做知县治理县城可就有趣多了。 只是,陈湛最多心里想想,当着长辈的面不敢多言。私下里对着秦思荨时,才会一吐心声。 “来日方长,你且别急。”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能和盛鸿赵奇成为好友,陈湛也不是什么安分守己之人,心中早有打算:“我身在吏部,一直在留意蜀地的官员升迁。待蜀地有了合适的官缺,我就悄悄谋个实差。到时候吏部下了公文,我爹不准也得准了。” 秦思荨先是精神一振,很快又蹙了眉头:“公爹便是吏部侍郎。你在他眼皮子底下做这些小动作,他焉能不知?” 陈湛咧咧嘴,笑得十分自得:“你这就不懂了。六品以下的京外官员任命,其实根本到不了我爹面前。我只要背着我爹暗中活动,谎称我爹想令我出京外任锻炼便行了。” “等我爹察觉的时候,木已成舟。他一个堂堂吏部侍郎,绝不可能徇私任意更改调令公文。到时候,我便能领着你去蜀地了。” 所谓灯下黑,便是如此了。 秦思荨听得眼睛熠熠闪亮,下意识地握住陈湛的手:“湛哥,你说得都是真的?你就不怕,公爹大发雷霆?” 想到自家亲爹铁青着脸发怒的样子,陈湛双腿略软。不过,对蜀地的向往和对好友的惦记,到底压过了对亲爹的敬畏。 陈湛咬牙道:“不怕!” 秦思荨:“……” 秦思荨默默握紧自家夫婿颤抖的手。 …… 收到陈湛来信的蜀王殿下,压根不知道陈湛私下有这等打算。 说实话,他当日是抱着“能拐几个就拐几个”的心思,对好友皆发出了邀请。最终真正响应并随之同行的,只赵奇一人而已。 陈湛未能同行来蜀地,盛鸿略有些遗憾,不过,绝不会见怪,更不会耿耿于怀。 蜀地确实穷。 在别的地方,五两银子的军饷招募士兵不是易事。在蜀地,一听闻有五两银子的饷银,男子们心甘情愿地进军营。 招募私兵之事,也颇为顺遂……一个月十两银子的军饷,足以令壮汉们趋之若鹜。两处军营里,陆续多了私兵。粗略一算,数字已不在驻兵之下。 照此速度,或许不必三年,两年之内,便能招募训练五万士兵了。 盛鸿行事并不张扬,竭力低调。不过,蜀王招募私兵之事还是悄然在蜀地传开了。蜀地官员们有志一同地保持沉默。 天子远在千里之外的京城,蜀王可是实打实地蜀地之王。 谁会不长眼地说些逆耳之言,主动开罪蜀王?反正养私兵之事对藩王们来说也不稀奇,大家都睁一眼闭一眼得了。 正文 第七百三十八章 平王(一) 谢明曦收到了亲爹谢钧的来信。 “……蜀地驻军以廉夫子为总教头之事,在朝中反响极大,已有数名御史言官上奏折弹劾殿下。你身为蜀王妃,凡事也该多劝慰蜀王殿下。也免得殿下行事荒唐,成了众人口中笑柄……” 看完谢钧委婉的劝说后,谢明曦嗤笑一声,提笔写了回信。 又隔数日,这封回信到了谢钧手中。 谢钧展开信。 这封信颇为简短,只有寥寥数言。字迹洒脱有力,自成一体。 “殿下任人唯才。请廉夫子为总教头,皆因廉夫子是最合宜的人选。论出身,论身手,论兵法,谁人能及廉夫子?” “殿下心意坚定,我亦全力支持殿下。” “若有人在父亲耳边说闲话,父亲只管挺直腰杆应对。无需畏惧任何风言风语。” “因为,这只是一个开始。” 谢钧看得心惊肉跳,眉头直跳。 开始? 什么叫这只是一个开始? 蜀王还想做什么? 谢明曦又想做什么? 他怎么有种非常不妙的预感? 这封信,谢钧来来回回地看了数十次。越看越是心惊,越想越是不安。 不知为何,他连再写信问个明白的勇气都没有,索性掩耳盗铃,将信密密实实地藏好,只当什么事都没有。 礼部尚书故作不经意地再次垂询:“谢侍郎可曾写信给蜀王妃?” 谢侍郎便一脸无奈地诉苦:“嫁出门的女儿,别人家的媳妇。我这个做父亲的,也是无可奈何啊!” 谢侍郎不要脸,礼部尚书也只得悻悻地住了口。 好在朝中事务繁多,京城的新鲜事也不少。一个月后,宫中发生的一桩事又成了众人的最新谈资。 …… 丽太妃死了。 丽太妃年龄不算大,比俞太后还要小了数岁。今年只四旬左右。建文帝离世后,丽太妃便缠绵病榻。宁王犯事被罚后,丽太妃更是一病不起。虽有太医精心照料,还是很快香消玉殒。 丽太妃这一死,对宁夏王府来说,无疑是致命一击。 李湘如惊闻噩耗,猛地起身,陡然一阵天旋地转。全仗着碧桃的搀扶才勉强稳住身形,哆嗦着张口:“来、来人,备马车,我这就进宫!” 碧桃忧心不已,低声问道:“娘娘,可要打发人送信给殿下?” 李湘如定定心神,神色沉重地点了点头:“立刻让人去送信。” 半个时辰后,李湘如进了宫。 她没敢直接去景荣宫,先进了椒房殿,见了俞太后,便跪下磕头,红着眼圈哭道:“儿媳在府中惊闻丽太妃病逝的噩耗,心痛如割。恳请母后容儿媳去一趟景荣宫。” 俞太后也渐有苍老之态,发间的银丝愈来愈多。嘴角略略向下,目光淡淡,不怒而威。 俞太后瞥了哭泣不已的李湘如一眼:“宁夏王被皇上罚去皇陵了,不能回京。也罢,就由你代宁夏王送丽太妃最后一程。” 李湘如再次磕头谢恩:“多谢母后。” …… 宫中太妃离世,丧仪自有规制。 京中众诰命贵妇,也得进宫哭灵七日。 景荣宫死了主子,被设为灵堂。丽太妃穿着身前备好的寿衣,穿戴整齐,躺在棺木中,便如睡着一般。 李湘如对这个婆婆并没什么深厚情意。因一直无孕,丽太妃可没少给李湘如添过堵。可丽太妃这一死,李湘如还是感受到了深切的悲凉。 年仅十一岁的平王跪在灵堂里,哭得撕心裂肺。 萧语晗看在眼中,也觉恻然,亲自上前劝慰:“你也别太伤心了。若哭伤了身子,丽太妃地下有知,不知怎生难过。” 平王生得颇为英俊,可惜没有兄长宁夏王那份冷峻逼人的风范。此时抬起红肿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萧语晗。 一句话未说,恨意却表露无疑。 萧语晗心里阵阵发苦。 平王定然以为丽太妃是被人害死的……想对一个病重之人下手,确实不是难事。略微施展些手段,丽太妃便会一命归西。 她不知俞太后有没有暗中授意太医们做过手脚。至少,她是清清白白的,从未对丽太妃生过杀心。 可惜,显然平王不是这么想的。 在平王看来,嫡亲的兄长被建安帝折腾地去了皇陵,建安帝还不满意,又对他的亲娘下了毒手! 下手之人,一定就是眼前的萧皇后! …… 被恨意冲昏了头脑的平王,做出了一桩令人震惊的事。 他忽地从袖中掏出一把小巧的匕首,然后,手持匕首冲向萧语晗。 萧语晗少时亦曾学过骑射,也曾练过武。虽然只是些花架子,反应也比普通女子快得多。电光火石间,退让数步。 守在萧语晗身边的两个武使宫女,各自怒喝一声,猛地闪身上前。 可惜迟了一步! 建文帝在世时,为了讨他欢心,所有皇子都勤练武艺。年少的平王也不例外。这一年来,平王在宫中深深感受到了什么是“捧高踩低”,习武愈发刻苦。 此时平王不顾自身安危,奋力一击,萧语晗仓促间只避开了要害处。那把匕首,到底还是刺中了萧语晗的肩膀。 鲜血四溅,迅速染红了素色的宫装。犹如开出了一朵血花。 萧语晗满面痛楚地痛呼。 两个武使宫女迟了一步,眼睁睁见皇后娘娘受伤,既惊又怒,手下再不留情。一左一右各自出手。 尹潇潇惊怒不已,愤而一同出手。 平王如疯了一般,拼命继续向前冲,一边怒嚷:“一定是你害了我母妃。我今日就要你为母妃偿命!” 灵堂中众人奔逃惊呼,乱做一团。 李湘如被吓得面无人色,下意识地躲到了角落里,一边喊道:“平王,你快些停手!你不可冒犯皇后娘娘!” 这可是当众刺杀萧皇后!数双眼睛盯着!想抵赖都不可能! 这个平王,平日看着还算乖巧听话。今日怎么忽然就发了疯? 该怎么办? 到底该怎么办? 李湘如全身哆嗦不已,面色惨白地看着平王被尹潇潇踹翻在地。平王手中带血的匕首也咣当一声落了地,闪出令人心惊的寒光。 …… 正文 第七百三十九章 平王(二) 什么? 平王大闹灵堂,竟以匕首刺杀萧皇后? 消息送进椒房殿,俞太后震怒不已,猛地起身,目中闪出愤怒的寒光:“这个孽障!竟敢在灵堂行凶!简直是胆大包天!” “他现在人在何处?” 前来送信的宫女亦是满面惊惶,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启禀太后娘娘,平王殿下已被治服,并捆绑住全身关在景荣宫。只是,平王殿下太过凶猛,为了压制住殿下,奴婢们不得不痛下狠手。殿下右腿受了伤……” 很好! 顾清当日断了右腿,现在便回报到平王身上了。 俞太后冷哼一声,神色冷厉:“萧皇后伤势如何?” 宫女低声答道:“皇后娘娘被伤了左肩,流了许多血。已有太医前去,为皇后娘娘救治。” 伤在左肩,看来并无性命之忧。 俞太后神色略缓,尚未出声,门口又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 “母后!”匆匆而来的建安帝满面震怒,连行礼也忘了:“儿臣收到消息,平王刺伤了皇后!他故意带着匕首进灵堂,显然早有预谋。儿臣绝不能轻饶了他!” 俞太后冷冷地瞥了建安帝一眼:“如何惩治平王,容后再商榷。哀家和皇上先去看看皇后的伤势如何。” 不惦记被刺的萧语晗,倒急着要先惩治平王! 这是恨不得要将所有兄弟都踩入尘泥,方肯罢休解气啊! 建安帝这才惊觉自己太过急切露了痕迹,有些讪讪地应了声是。又补救一般地询问起萧语晗的伤势:“语晗没什么大碍吧!” 俞太后淡淡道:“哀家也刚收到消息,不知萧氏如何。现在便去景荣宫一探究竟。” 比起建文帝,建安帝相差何止千里! 往日建文帝更喜四皇子,对三皇子平平。她心中总是不服不甘。到今时今日,她不得不承认,自己的目光确实不及建文帝精准。 不说别的,只这份不能容人的狭隘心胸,已令人倒足了胃口。 …… 俞太后建安帝齐至景荣宫。 倒霉的丽太妃,死了也不得清静。刚布置了半日的灵堂,现在已被闹得一团混乱。进宫哭灵的贵妇们,一个个面色惊惶忐忑难安。 俞太后一来,众贵妇才算有了主心骨,齐齐上前见礼。 俞太后目光一扫,冷然道:“都平身吧!” 顿了顿又道:“平王痛失生母,悲恸过度,言行举止才会失控。现在已冷静下来,尔等无需太过惊惶。” 众贵妇齐声应是,心里暗暗咋舌。 不愧是俞太后! 血溅灵堂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到了俞太后口中,只是“悲恸过度稍稍失控”。她们倒成了大惊小怪之人了! 俞太后的声音又淡淡响起:“今日之事,你们自己知晓便可,无需张扬。” 众贵妇又连连称是。 小叔刺杀嫂子,这等天家丑闻,张扬出去确实不雅。 话又说回来,自建安帝登基后,手足相残之事又哪里少了?一会儿驸马顾清落马受伤,一会儿宁王刺杀蜀王,一会儿又是建安帝惩治宁王。 众人看得眼花缭乱,个中真相谁也说不清。不能言喻出口的,是“只怕日后还有大乱子”的隐忧。 相比起这一层深忧,眼前这点阵仗,真得不算什么了。 …… 萧语晗伤在左肩,流血颇多,清洗包扎上药后,勉强止了血。一张秀雅的脸孔苍白一片,没半分血色。 满脸怒色的尹潇潇坐在萧语晗身侧,用力握住萧语晗未受伤的那只手,咬牙低语道:“这个平王,平日看着颇为懂礼。今日到底是发的什么疯?” 袖中揣着匕首进灵堂,很明显是有备而来。 而且,就是冲着萧语晗动的手。 莫非是有人在暗中挑唆怂恿平王? 萧语晗嘴唇干涩,声音低弱无力:“此事定有内情。待皇上和母后来了,自会命人严查此事。” 尹潇潇动了动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她实在见不得萧语晗这般模样! 萧语晗似有所察,抬头看了尹潇潇一眼,目中有些苍凉:“尹妹妹,你是不是觉得我懦弱又没用?” 在宫中,没有实权的皇后,只是个好看的花架子而已。被平王刺伤,也得由俞太后建安帝做主。 尹潇潇哪里舍得刺萧语晗的心窝,立刻张口道:“当然不是。我只是心疼你罢了。” 心疼你贵为皇后,却如傀儡一般。 心疼你愈发憔悴清瘦,脸上渐渐失了神采。 心疼你被这可恨的宫廷,折腾得心力交瘁。 两人自少时相交,彼此知之甚深。尹潇潇一句心疼,萧语晗已领会话中之意,鼻间陡然一酸,目中闪出水光。很快化为泪珠,滑落面颊。 尹潇潇也觉心酸,伸手为萧语晗擦拭泪水,一边低语道:“萧姐姐,你别哭了。日子慢慢过,总会越过越好的。” 萧语晗哽咽着嗯了一声,泪水却落得更急。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声音:“奴婢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上。” 俞太后和建安帝来了。 萧语晗眼中的水光来不及隐藏。好在她今日受了伤,建安帝只以为她是因伤势疼痛难耐才会落泪。 建安帝总算有一丝良心,上前亲自为萧语晗擦拭泪珠,怜惜不已:“语晗,你受惊受苦了。” 萧语晗忍着疼痛泪水,低声应道:“臣妾没料到平王会骤起发难,一时不慎受伤,令皇上忧心了。” 然后,又对俞太后说道:“儿媳令母后忧心了。” 俞太后声音颇为温和:“此事怎么能怪你。你既受了伤,便好生养着。宫中诸事,无需你烦忧。” 萧语晗柔声应了。 尹潇潇尚未来得及退开,此时离建安帝也只在咫尺,颇有些不适。不动声色地松了手,略略退后两步。 建安帝飞快地抬头,瞟了尹潇潇一眼。 萧语晗低着头,未曾察觉。 尹潇潇看了个正着,心里掠过一丝异样,更多的是恼怒不快。 自己的媳妇受了伤,不好好安慰媳妇,看她这个弟媳算怎么回事?这个建安帝,心思愈发诡异莫测了。 …… 正文 第七百四十章 平王(三) 安抚过萧语晗后,建安帝和俞太后去见平王。 “平王!”建安帝气不打一处来,冷冷瞪了过去:“你可知错?” 平王手中的匕首早已被夺走,全身被五花大绑,想动根手指都不易。一双眼睛中充斥着憎恨的火苗,死死盯着建安帝。 “呸!我有什么错!” “你设局诬陷我兄长,削了他的王位,令他去守皇陵。如此还不满意,又害死了我母妃!” “现在是不是该轮到我了?” “我不怕你。你想杀就杀了我吧!让朝中百官看看你的丑恶嘴脸,令所有百姓都看清你的真面目。也不必后世,天底下人人都知你这个新帝以残害手足为乐事,一人一口唾沫也淹死你!” 说完,用尽全力,将积蓄了许久的唾液猛地吐了出来。落在建安帝的衣襟处。 建安帝鼻子都气歪了,快步上前,扬手狠狠扇了平王一巴掌:“混账!你竟敢这般和朕说话!” 啪地一声脆响后,平王脸上多了鲜红的五指印记,一张脸被扇向一边。口中溢出一丝鲜血。 平王遭此重重掌掴,却未惧怕,也未低头认错,转过头来冷笑不已:“是被我说中痛处,才会如此恼羞成怒吧!” “你如此对待你的兄弟。待日后你双目一闭,你有何脸去地下见父皇?” 建安帝太阳穴突突直跳,一张脸孔铁青,怒道:“朕无愧于心!也无惧日后和父皇相见之时!你信口雌黄,污蔑于朕,朕绝不轻饶……” “皇上稍安勿躁!”俞太后冷不丁地张口打断怒不可遏的建安帝:“平王尚且年少,素日又乖巧听话。定是有小人在背后挑唆,才令他对皇上生了误解。” “皇上不妨命人将平王身边伺候的人都召来,仔细问上一问。” “待找到这个无事生非的小人,皇上定要严惩!以儆效尤!” 再气再怒,平王也动不得! 至少,眼下不能动! 不然,身为天子,对一个尚未成年的兄弟下毒手,传出去委实不成体统!一个残害手足的名声,更会牢牢扣在建安帝的身上。 …… 俞太后一席话,如醍醐灌顶! 建安帝终于从愤怒中惊醒过来,感激地看了俞太后一眼:“母后说的是,儿臣一时疏忽,倒未想到这一层。” 俞太后目光一扫,又看向想和仇人拼命却被捆束住不能动弹半分的平王:“平王!哀家问你,到底是谁在你耳边说过,丽太妃是被人害死的?” 俞太后积威甚重,平王敢对建安帝怒嚷,对着俞太后却无此胆量。咬牙愤愤道:“谁也没说。我又不是三岁孩童,更不是傻瓜。难道看不出来想不出来?” “母妃病了这么久,那些太医轮番来给母妃看诊,总开些不温不火的调理药方。怎么喝都不见效。” “母妃身边伺候的宫女都被打发走了,换的都是陌生脸孔。母妃每日为皇兄挂心,心情阴郁,连排解之人都没有。哪里还能好的起来?” “母妃就是这样被一点点磨搓至死。” “我知道总会有那么一天。却未想到,母妃连今年都未撑过去便死了。父皇逝世才一年,母妃就活不成了……” 泪水涌出通红的眼眶,平王的声音里满是绝望悲凉,还有彻骨的恨意:“盛澈!你已经坐了龙椅。这天下都是你的。我皇兄争不过你,只能做一个藩王。你为何还不肯放过他?不肯放过我母妃?” “你是不是要将所有兄弟都害死,心里才能踏实?” “你心胸狭隘,锱铢必较,自私狠辣刻薄寡恩无情无义……” 圣人也禁不住这般狠毒的咒骂! 更何况,建安帝确实如平王所言,心胸狭隘锱铢必较。被平王这一番怒骂,建安帝目中的怒火已燃到了极点,面色也阴沉到了极点。 “住口!” 俞太后也怒了,目光冷冽如冰:“来人,将平王的嘴封住!” 一声令下,立刻有武使宫女上前,将一团布塞入平王口中。 平王目中几乎快喷出了火星,口中呜呜呜地乱喊,却再也说不出口了。 建安帝快喷出七窍的怒火,也终于稍稍回炉。挤出一个僵硬至极的笑容:“总让母后烦心,儿臣委实羞愧难当。” 俞太后淡淡道:“哀家为你操心,也是应该的。” “平王刺伤萧氏之事,传出去太不体面,也有损天家颜面。哀家已传令下去,任何人不得枉自非议。” “皇上不必急着处置平王,待将此事调查清楚,再做决定也不迟。” 建安帝沉声应下,目中却闪过一丝寒光。 俞太后看在眼里,心里颇是不喜。 她的话已经说得清楚明白了。弹压藩王是一回事,却绝不能随意残杀手足。否则,定会生出乱象,后患无穷。 天子一言一行,皆在众人眼底。岂能任性妄为? 希望建安帝能冷静清醒,想明白此中道理。 …… 俞太后对宫廷的掌控力,确实令人心惊。 一声令下,根本无人敢谈论平王刺伤萧皇后之事。便是进宫哭灵的贵妇们,回府后也不敢多言,三缄其口。 此事被生生压了下来。 当然了,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了。诸如陆阁老李阁老等人,很快便知晓宫中变故。萧尚书在府中更是心急如焚,却又不便进宫探望。 便连守着皇陵的宁夏王,在隔日也收到了一封信。 前来送信的,是宁夏王的亲卫。这个亲卫,将宁夏王妃李湘如亲手所书的家信奉上。宁夏王已知生母丽太妃病逝之事,一张脸冷凝如冰霜。看到李湘如的来信,压根没有打开的心思。 亲卫鼓起勇气提醒:“启禀殿下,王妃叮嘱过了,信中有要事!” 要事? 丽太妃已死了,还能有什么要事? 宁夏王心里骤然生出不妙的预感,冷着脸拆了信。 看完信后,宁夏王面上阴云密布,阴沉得快滴出水来。那封信被紧紧地握在手中,力道之大,似要将信纸捏碎。 到底是谁在暗中捣鬼,要害平王?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一章 主谋(一) 数日后,盛鸿也收到了京中密报。 看完密报后,盛鸿眉头拧了起来,久久未曾展开。 是谁要害平王? 正蹒跚学步的阿萝摇摇晃晃地走到盛鸿面前,伸手要抱:“爹,抱!” 再有几日,阿萝就要满周岁。阿萝口齿伶俐,已能说简单的字了。盛鸿立刻将信放在一旁,笑眯眯地捧起阿萝:“好,爹来抱你。” 盛鸿力气颇大,轻轻松松地抱着阿萝在空中转了几圈。 阿萝咯咯笑个不停。 一旁的佑哥儿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盛鸿:“抱抱,飞飞。” 蜀地山清水秀,气候宜人。佑哥儿来了蜀地后,适应得不错,除了偶尔生一场小病之外,并无大碍。 盛鸿也颇喜欢安静听话的佑哥儿,闻言笑道:“好,我来抱着你飞飞。” 如今民政之事还算顺遂,军营诸事也步入正轨。盛鸿不再如一开始那般忙得脚不沾地了。每隔几日,便会特意留在府中休息一日,陪一陪妻子女儿。今日谢明曦和林微微去了书院,盛鸿便一直陪着阿萝和佑哥儿。 阿萝身边有两个奶娘四个丫鬟,佑哥儿身边伺候的人也多的很。一堆人看着蜀王殿下哄两个孩子戏耍开心,各自心中感慨不已。 在众人心中,男子都是要做大事的。普通百姓家,带孩子也是妇人的事,鲜少有男子愿陪在幼小的孩子身边。 蜀王殿下对阿萝小郡主却是宠爱之极。忙碌时无暇陪伴,便满心愧疚。但凡有空,定会陪在身边。 阿萝小郡主性子霸道,见亲爹抱着佑哥儿,有些不乐意了,脆生生地喊着:“爹!抱抱!” 盛鸿挑眉一笑:“好,爹一起抱。” 反正他力气大,一手抱一个孩子,也不觉累。 阿萝和佑哥儿被一起抱着转圈,开心得手舞足蹈。待玩累了,奶娘们端来了专为孩子准备的鸡蛋羹。 盛鸿接过碗,耐心地喂阿萝吃蛋羹。 佑哥儿这回争不过阿萝,有些委屈地看了一眼,然后默默由奶娘喂蛋羹。阿萝吃得快,吃完后,盛鸿便又喂佑哥儿吃蛋羹。 阿萝吃饱了肚子,也不闹腾了,乐呵呵地趴在盛鸿腿上玩耍。 谢明曦和林微微回府时,看到的便是这和谐美好的一幕。 林微微忍不住笑叹:“真没想到,殿下竟这般喜欢陪孩子。”瞧那温柔仔细又格外耐心的模样,便是自己,也有所不及。 谢明曦凝望着眉眼含笑格外温柔的夫婿,嘴角扬起。 …… 午饭后,阿萝被抱起午睡,夫妻才有独处的机会。 盛鸿将密报送至谢明曦面前:“丽太妃病逝,平王暗中在袖中藏了匕首,刺伤了皇后。”寥寥数语,听得人心惊。 谢明曦收敛笑意,将密报仔细看了一遍,然后淡淡道:“此事定有人暗中捣鬼。” “平王年少热血冲动,被人一挑唆,便将萧皇后视为仇敌。想为丽太妃‘报仇’。伤了萧皇后,建安帝必不会饶了平王。一旦此事传开,建安帝便会落一个残害手足的恶名。 “宁夏王虽被软禁在皇陵处,朝中依然有势力。知晓此事后,必会有所举措,保护平王。” “这一计,既算计了宁夏王平王,又算计了建安帝一回。可谓高明之极!” 盛鸿沉默片刻,才叹了一声:“鲁王,闽王。” 幕后主谋,必是他们两人中的一个。 安王只有九岁,一直长于宫中。此事应该和他无关。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凉意:“说不定,他们两人已暗中联手。” “这怎么可能?”盛鸿下意识地反驳。 “怎么不可能?”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光冷然:“一人之力,如何能和万人之上的皇上抗衡!鲁王闽王私下联手,倒是有了一拼之力。” 一拼之力。 这四个字,细思极恐。 建安帝不允藩王就藩,硬是将鲁王等人都留在京城,且百般磨搓。 丽太妃身死,平王不知要被如何处置,宁夏王不知会是何等反应。鲁王闽王心中各有思量,也不知在暗中会使何等手段…… 盛鸿目中闪过一丝亮光,定定地看着谢明曦:“明曦,以你看来,京城何时会有大乱?” 谢明曦思忖片刻,才缓缓道:“快则一两年,慢则三五年!总之,你我都要做好心理准备。更要做好被波及的准备。” 虽然已离开京城,也不代表绝对安全。一旦京城大乱,蜀王身为藩王,定会被牵连进漩涡中。 盛鸿点点头:“放心,我会尽快招募私兵,紧急操练。” 政治上的角逐较量不提,手中有兵才最踏实。 谢明曦嗯了一声,又轻声道:“记得写封信送给母妃。她身在宫中,见丽太妃病逝,怕是心中也不妥帖。” …… 天气很快转凉。 丽太妃下葬后,宫中的太妃们各自病了一场。年未至三旬的端太妃,病得最重。年少的安王连书院也不去了,整日在床榻前伺疾。 端太妃那点小心思,俞太后看得一清二楚,懒得揭穿,任安王留在宫中。 私下母子独处时,端太妃才敢哽咽着叮嘱:“以后你老实安分些。你父皇已经不在了,如今是你三皇兄坐龙椅。” “他这个人,心眼小又爱记仇,对兄弟手足们毫无怜惜之情。” “皇后娘娘受了点皮肉伤,他就彻查平王寝宫,将平王身边人一一严刑审问。到底也没审出个究竟来,一怒之下,他竟是将所有内侍宫女都杖毙。活生生的几十条人命,眨眨眼就没了。” “现在,可怜的平王被软禁在寝宫里。服了软筋散,走不了几步便全身无力。身边时时有人看守,一日三餐倒是没少过。可平王性子倔,总不肯吃。也无人相劝,这样下去,也不知能撑几日。” “这宫中,不知还要生出多少乱子。你也别去书院读书了,就安生待在我身边。我睁着眼睛一日,总能看顾你一日……” 一边说一边落泪。 安王略显胖的俊秀脸孔也溢满了彷徨惊恐,靠在端太妃的头边一起低声啜泣。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二章 主谋(二) 惊惶难安的绝不止端太妃一人。 贤太妃静太妃也日日提心吊胆寝食难安。 淑太妃被赐死殉葬,丽太妃病逝。两位太妃之死,背后都有俞太后的影子。 接下来,是不是就该轮到她们了? 寒香宫里的梅太妃,自蜀王去了蜀地后,病症倒是有了起色。不过,她素来谨慎小心,病好了也很少出来走动。丽太妃死后,梅太妃索性也一同告病,关起门来过日子。 寒香宫里的药味,常年未断,梅太妃也习惯了略显苦涩的气味。 “太妃娘娘,”琴瑟迈着轻快的步子前来,满眼喜色:“蜀王殿下打发人送了信来。蜀王妃娘娘也令人一并送了衣物和吃食来。” 宫中当然不缺吃穿。不过,蜀王妃有这等孝敬婆婆的心意,总是令人高兴。 梅太妃目中陡然一亮,欢喜不已:“信在哪儿?快些呈上来。” 琴瑟笑着将信呈了过来。 梅太妃迫不及待地拆了信,一边看一边落泪。 蜀王每个月都会写信来。每次梅太妃看信,都是这等模样。琴瑟早已习惯了,先屏退所有宫女,然后安静地陪伴在一旁。 梅太妃哭了许久,情绪才慢慢平息。珍惜不已地将信折好,然后才道:“琴瑟,今日宫中可有什么异样动静?” 琴瑟低声应道:“启禀娘娘,奴婢听闻,平王殿下又在寝宫里叫嚷怒骂。太后娘娘知晓后,并未动怒,只命人严加看管。倒是皇上,派了身边的罗公公代为‘探望’。” 罗公公“探望”过后,平王嗓子便哑了,一个字也骂不出口了。 梅太妃听在耳中,心里阵阵发紧,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 好一个心狠手辣的建安帝! 连一个十一岁的少年也不肯放过。 这是生生要将平王磨搓至死啊! 万幸蜀王已在藩地安顿下来。便是宫中闹翻了天,也牵连不到蜀王身上。想及此,梅太妃剧烈跳动的心又恢复平稳。低声道:“日后无事,便在寒香宫里待着。也别急着打探消息了。免得惹来事端。” 话音刚落,“事端”就找上门了。 门外响起宫女禀报的声音:“启禀太妃娘娘,静太妃娘娘打发人送了两盒燕窝来。” 梅太妃:“……” 建文帝一死,宫中的几位太妃都缩在自己的寝宫里过日子,彼此之间往来不多。静太妃自己还病着,偏又打发人送了东西来。一旦落入椒房殿的眼里,便是“闽王有意向蜀王示好”了。 蜀王已安然脱身,梅太妃也不愿被卷进泥沼中,思忖片刻吩咐道:“琴瑟,你去库房找些相当的礼物,给静太妃送去。并言明我病中不宜出寝宫。” 收了别人的礼自然要还礼。不过,这般当日就“还礼”,不无撇清之意。这亦是后宫惯例了。 …… 椒房殿。 玉乔轻声禀报:“启禀太后娘娘,静太妃娘娘今日打发人给贤太妃梅太妃端太妃各送了两盒燕窝。三位太妃都收下了。唯有梅太妃,今日便让人送了还礼。” 俞太后眸光一闪,略一点头。 待玉乔退下后,俞太后又吩咐芷兰:“替哀家去一趟寒香宫,赏梅太妃二十盒燕窝,让她安心补身子。” 芷兰柔声应是。 俞太后掌控后宫,恩威并施。梅太妃最是安分守己,倒是静太妃,在病中还上蹿下跳……今日过后,定是要老实一阵子了。 后宫暗流涌动,不必细述。 鲁王和闽王私下来往愈发密切频繁。 鲁王府闽王府相隔不远,步行不过盏茶功夫。晚上相约一起用晚膳亦是常事。 这一晚,鲁王便邀了闽王前来。建文帝去世已有一年,守孝的规矩也松泛了不少。私下里喝些酒也无妨。 半壶酒过后,所有伺候的内侍俱退了出去。只余兄弟两人相对而坐。 鲁王定定地看着闽王,低声道:“平、平王哑了。” 建安帝堪称心狠手辣,虽未要平王性命,却令内侍送了哑药前去。这种哑药灌下去之后,先是说不清话,待到后来,便会彻底哑了。 闽王沉默不语,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从算计平王的那一刻起,平王的结局便已可预料。 鲁王目中闪过一丝后悔自责:“平王才、十一岁。” “你别忘了,七弟八岁时便被人谋害。若不是六妹妹代他赴死,他哪里有今日的光景。”闽王缓缓说着,目中闪出丝丝寒光:“二哥,我们现在做这些,只是为了自保。” 鲁王哑然片刻,也默默喝了杯中酒。 辛辣的液体滑过喉咙,迅速滑入胃中。然后,如灼烧一般的火辣滋味蔓延开来。渐渐又化为苦涩。 是,他们为了自保,不得不算计建安帝。建安帝犯的错越多,于他们越有利。宁夏王也绝不会坐视平王被欺辱…… 一切都在他们的算计和预料中。 然而,年少的平王何其无辜? 鲁王和闽王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将目光移开。 又过片刻,闽王才打起精神,冲鲁王举杯:“不管如何,我们的计谋成功了,总是桩好事。二哥,我敬你一杯。” 鲁王定定心神,一同举杯。 两人喝酒都颇为克制,一壶酒后不再多饮,改而去了书房。密谈许久,闽王才告辞回府。 闽王走后,鲁王在书房坐了片刻,长叹一声,才回了寝室。 鲁王妃赵长卿迎上前,柔声道:“殿下一身酒气,我已为殿下备好了醒酒汤,殿下喝上一碗再沐浴。” 鲁王点点头,在赵长卿的温柔伺候下,喝了醒酒汤。 沐浴后,夫妻两人才有独处说话的机会。 “平王哑了。”赵长卿压低声音:“殿下可知晓此事?” 鲁王目光一暗,嗯了一声。 赵长卿心中已起疑,此时出言试探,见鲁王不愿多言,更是暗暗心惊不已。平王忽然在灵堂行凶,背后定有怂恿挑唆之人。奈何平王身边的人全被杖毙,也没查出个究竟来。 莫非,这个人就是鲁王? 兄弟说话,自然隐秘之极,不会传进别人耳中……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三章 夫妻 赵长卿用力咬了咬下唇,面色悄然泛白。 夫妻数年,鲁王对赵长卿的小动作颇为熟稔。见赵长卿这般模样,有心痛惜:“别、别咬着自己了。” 赵长卿眼眶骤然一热,忽地扑进鲁王怀中,哽咽着低语:“殿下,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什么危险之事?” “我不求别的,只盼着殿下平平安安。有朝一日,我们夫妻能带着霁哥儿蓉姐儿去鲁地。一切便足矣!” “殿下,你千万别冒险去做什么不该做的事!我从嫁你的那一日起,便知道你与龙椅无缘。我也从未奢求过要做什么皇后,我只盼你平安无事……” 灼热的泪水浸入衣襟,很快濡湿了一片。 鲁王心中酸涩难当,将赵长卿紧紧搂住:“长卿,别哭。我……” 我真的没做什么危险之事!也没做什么不该做的事! 这两句话,卡在喉咙里,迟迟吐不出口。 赵长卿还有什么不明白的?顿时泪如雨下。 鲁王红着眼眶,过了许久,才沙哑着说道:“我不能、坐以待毙。长卿,我没有、坐龙椅的野心。我、只想平安。” 可是,建安帝摆明了不会容他们一直平安下去。 他不想做砧板上的鱼肉,不想妻离子散,只能铤而走险。 闽王也同样被逼无奈。 只是,此中的愤慨和无奈,便是对着自己的枕边人,亦无法出口。 闽王妃也一直被闽王瞒在鼓里。想来,闽王和他存了同样的心思。能瞒一时算一时。实在瞒不过了,也不能全部吐露实情。免得心爱的妻子整日担惊受怕。 …… 昌平公主府。 顾清右腿伤势已痊愈,走路时确实有些跛。 往日翩翩如玉的美男子,如今成了跛子。便如明珠蒙尘,又如白玉有瑕。令人惋惜不已。 昌平公主每见一回,心中便揪痛一回。 好在顾清心态颇佳,并未因此落寞感怀。腿脚不便,他便辞去了往日的虚职,每日在府中练字作画抚琴下棋。 “清哥,天色这么晚了,别再看书了,免得伤了眼。”昌平公主性子颇有些霸道,一边说一边将顾清手中的书夺了过来。 顾清无奈一笑:“屋子里燃了这么多烛台,和白日一样亮堂,哪里会伤眼。” 昌平公主不悦地白了一眼过来:“总之,现在别看了。” 顾清好脾气地笑了一笑:“好好好,我听你的就是。” 昌平公主这才转嗔为笑,将书放好后,坐到顾清身边。顾清伸手,揽住昌平公主的肩头,夫妻偶偶私语。 “我今日听说一桩事。”顾清低声将平王莫名“哑了”之事道来:“……平王还年少,便是做了错事,也不至于这般严惩。” 昌平公主冷笑一声:“盛澈还有什么事做不出来?我看他治国理政的能耐平平,打压起手足来倒是颇见功夫。” 言辞中,流露出浓浓的不满。 顾清听得心惊肉跳,压低声音道:“公主,以后这等话可别说了。尤其是当着皇上的面,更不可如此肆意。” 今非昔比。 盛澈已坐了龙椅,成了天子。俞太后便是能压着他一头,也只在宫中。朝堂之事,却已插不上手。 此消彼长。时间久了,占上风的一方,也会有微妙的变化。 昌平公主悻悻地哼了一声:“我又不是傻瓜,岂会当着他的面说这些。罢了,不说这些糟心事,我们早些歇下。” 反正盛澈再能耐,也不敢对她们母女不敬。其余诸人,她管不了也懒得管了。 …… 数日后。 盛鸿和谢明曦才得知平王被毒哑之事。 盛鸿憋了一肚子无名火,黑着脸去了军营。当日,练武场里一片哀嚎声。 谢明曦倒是未受太多影响。 平王是宁夏王一母同胞的弟弟,前世宁夏王坐了龙椅,平王也跟着风光数年。这一世,宁夏王遭殃,平王也被波及。 宫中争斗也好,朝堂争斗也罢。从来都是血雨腥风,你算计我我算计你,被无辜牵连的人多的是。 更何况,平王也不算无辜。 别人挑唆又如何?平王又不是孩童了,十一岁的少年,总该学会省时度势权衡轻重。在灵堂里动手刺伤一朝皇后,这和找死有什么区别? 真论无辜,也该是平王身边的内侍宫女。几十条人命,就这么没了。连为他们伤心感怀的人都没有。 顾山长也不乐意听宫中这些事:“整日斗来斗去,没个消停的时候。为何不能相安无事,各自好好过日子?”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淡淡道:“人心贪婪,永无止境。在其位,很难维持一颗平常心。” 顾山长想起了俞太后,忍不住一声轻叹,不再多言。 就在此时,从玉满脸欢喜地前来送信:“启禀王妃娘娘,余管事打发人回来送信,说已经迎到了赵家少奶奶。不出一个时辰,便能到蜀王府了。” 谢明曦扬起嘴角,眉眼皆是笑意。 顾山长也将那一丝阴郁抛诸脑后,笑道:“等了这么久,总算盼到蓁蓁来了。” 可不是么? 好友重逢,总是令人喜悦。 谢明曦立刻打发人去给林微微送口信,林微微连佑哥儿也顾不上了,一路小跑着过来:“颜妹妹人呢?” 谢明曦笑道:“你先别急。颜妹妹已经在来的路上,约莫一个时辰便到。我特意叫你早些过来,一起等颜妹妹。” 林微微欣然笑道:“好,我们一起等她。” …… 一个时辰后,十余辆马车停在了蜀王府外。 蜀王府开了正门,蜀王妃谢明曦亲自立于门外,左侧顾山长右侧林微微,另有府中一众管事。 一个身段玲珑面容娇俏的女子下了马车。 女子灵活的大眼滴溜溜一转,面颊上露出深深的笑涡。淘气又讨喜:“哇!这么多人都来相迎,我人缘已经这么好了吗?” 还是俏皮又欠抽的语气! 还是熟悉的颜蓁蓁! 谢明曦和林微微对视一笑,一起上前,一左一右握住了颜蓁蓁的手,异口同声地应道:“没错!你的人缘就是这么好!” 正文 第七百四十四章 相聚(一) 三个好友各自握着手,正好围成了一个圆。此时相视而笑,心中俱是暖意。 顾山长笑道:“有什么话待进去再说吧!” 众人笑着应是,以谢明曦为首,一起迈步进了蜀王府的内堂。各自分宾主坐下,上了热茶和点心。 颜蓁蓁路途跋涉辛苦,本已颇为疲倦,见了谢明曦等人,陡然又有了精神。喝了一杯热茶,吃了两块点心后,便眉飞色舞地说起了一路所见所闻。 “……我长这么大,还是第一次出远门。每日只看沿途景致,便已觉得处处新奇了。到了蜀地,更是满眼见山。”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此话确实半点不假。” 谢明曦抿唇一笑:“待你安顿歇息一段时日,我和林姐姐陪你一起去蜀地最有名气的景致瞧瞧,保准令你眼界大开,满意而归。” 颜蓁蓁一脸雀跃:“好,一言为定。” 颜蓁蓁性子活泼,说话“耿直”,有她在的地方,总是格外热闹。 顾山长忍不住笑道:“多了蓁蓁,府中可真是热闹。对了,蓁蓁,你以后是想去贵平县,还是愿长住蜀王府?” 颜蓁蓁显然早已想过这个问题了,闻言咧嘴笑道:“当然要住蜀王府。赵奇若想我和女儿了,隔一月半月来蜀王府看我们便是。” 那份理所当然理直气壮的口吻,又酸倒了众人。 林微微戏谑笑道:“你的卿姐儿呢?快些抱来让我们瞧瞧。” 赵奇离开京城之前,给宝贝女儿起另一个肉麻兮兮的名字,叫做思卿。听得众人牙酸不已。林微微委实叫不出口,便喊一声卿姐儿。 一提宝贝女儿,颜蓁蓁眉开眼笑:“卿姐儿乖得很,路上从不哭闹。在马车上便睡着了。也不知现在醒了没有。我这就打发人去将卿姐儿抱来。” 过了片刻,卿姐儿被丰腴的奶娘抱来了。 卿姐儿眉目清秀,白净可爱。圆圆的娃娃脸,颇有些肖似赵奇,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如葡萄一般,又大又亮。 众人各自抱了卿姐儿一回。卿姐儿人小胆子倒是不小,一会儿看看这个,一会儿瞧瞧那个。咧着小嘴咯咯直笑。 “卿姐儿真是讨人喜欢。”谢明曦越看越是喜欢,笑着说道:“我这就让人将阿萝带来,让她们见上一见。” 林微微立刻也道:“我也让佑哥儿过来。” 很快,内堂里便成了孩子们的天下。 佑哥儿和阿萝都已能走上几步,摇摇晃晃地如小鸭子一般,分外可爱。又都生得粉雕玉琢,让人爱进了心坎里。 “阿萝,快来见一见妹妹。”谢明曦抱着卿姐儿,一边冲阿萝招手。 阿萝摇摇晃晃走过来,看了一眼,然后忽地伸手打了卿姐儿一下。卿姐儿被打懵了,撇撇小嘴哭了起来。 众人:“……” 颜蓁蓁心疼不已,忙将卿姐儿抱过去哄:“卿姐儿不哭,阿萝姐姐是逗你玩呢!” 谢明曦难得汗颜一回,将阿萝拖至面前,瞪了阿萝一眼:“好好的,你怎么忽然动手打人?” 阿萝过了周岁后,说话愈发清晰。此时小脸上满是委屈:“娘,抱抱。” 谢明曦:“……” 感情阿萝是因亲娘抱着别的孩子醋意大发了。 谢明曦又好气又好笑,眼看着阿萝委屈地直掉眼泪,只得将阿萝抱进怀中:“好好好,娘先抱你。以后记着,万万不可打妹妹了。” 相较之下,佑哥儿就要文静多了。又慢又稳地走过来,探头看了卿姐儿一眼,竟冒出两个字:“不哭。” 颜蓁蓁乐不可支地笑了起来:“哟,我们的佑哥儿真是稳重又讨喜。以后,阿萝姐姐欺负妹妹的时候,你可得护着妹妹啊!” 这么一长串话,佑哥儿听得半懂不懂。不过,阿萝两个字倒是听进了耳中。又走到阿萝身边,说了一声:“阿萝,不哭。” 又逗乐了众人,内堂里一片欢声笑语。 …… 自接到颜蓁蓁前来蜀地的消息后,谢明曦便命人打点好住处,每日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颜蓁蓁当晚便在府中安顿住下。 隔了两日,赵奇风尘仆仆地来了蜀王府。 小夫妻分别数月,此时终于得以重逢,自有说不尽的缠绵。 赵奇进了屋子后,便将颜蓁蓁抱到床榻上。一个时辰后才稍稍消停,心满意足地搂着娇妻:“蓁蓁,你在蜀王府里一定住不惯。不如随我去贵平县吧!我已让人将内宅收拾好了……” 话没说完,颜蓁蓁明媚的大眼便瞪了过去:“之前你在信里怎么答应我的?想出尔反尔不成?” 赵奇摸了摸鼻子,无奈退让:“好好好,你想住蜀王府便暂且住下。不过,也不能住太久了。” 颜蓁蓁见赵奇退让,心中颇是欢喜,凑上前亲了赵奇一口:“放心吧!我最多住上一两年。林姐姐什么时候去南安县,我便什么时候去贵平县。” 然后,又低声笑道:“我已经想好了。以后我也随蜀王妃去书院做夫子。我苦读多年,一身才学,正愁无处可用呢!去做夫子,也能一展所长。” “再者,每日作伴,也能增进同窗之谊。” 赵奇勉勉强强地应了下来。 女子嫁人后,整日被囿在内宅,确实憋闷。既是来了蜀地,公婆长辈们都不在眼前,颜蓁蓁想做什么都由她好了。 于是,每隔半个月便飞奔往蜀王府的,除了陆知县外,又多了一个赵知县。 …… 时间一晃,便翻过一个年头。 年前,蜀郡下辖的威远县知县丁忧守父孝,知县一职出缺。过了年后,吏部选派的官员便前来上任。 盛鸿虽有彻底掌控蜀地的心思,也知此事急不得。此时手中可用之人并不多,这威远县的知县一职,也只得任由吏部选派官员来了。 按着惯例,官员可以携家眷一起赴任。 这位新任的威远知县,到了蜀地后没急着去赴任,先来了蜀王府觐见蜀王。 当盛鸿见到新任的威远知县时,口中一口清茶噗地吐了出来。 正文 第七百四十五章 相聚(二) 咳咳咳咳! 难得想摆出一回藩王威风,震一震新任威远知县的蜀王殿下,被这一口清茶呛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 威远知县忙拱手赔罪:“都是下官之错,竟令殿下惊骇至此!” 蜀王殿下被呛了半天,才回过劲来。然后猛地起身蹿了过去,用力一巴掌拍了过去:“陈湛!怎么是你!你怎么来了?!” 陈湛被拍得肩膀发麻,一边告饶一边陪笑:“下官身体娇弱,禁不住殿下这般力道。还请殿下怜惜一二。” 盛鸿忍不住笑着又踹了陈湛一脚:“去你的!别在老子面前油嘴滑舌!快些老实交待,你怎么会来蜀地做知县?” 陈湛被这一脚踹中了伤处,疼得龇牙咧嘴:“疼疼疼!殿下,你就可怜可怜我吧!别踹我了。我临出京城之前,刚被亲爹老子亲自揍了一顿。一边赶路一边养伤,到现在还没怎么养好。你可不能再踹了!” 陈湛也是个爱耍嘴皮子爱耍贱的损友。 盛鸿骤见同窗好友,真是既惊又喜。也不计较他耍嘴皮了,笑着一把拉住他:“罢了,刚才是我出手太重。我向你陪个不是。快些过来坐下,和我好好说一说到底是怎么回事。” 陈湛笑嘻嘻地应了,坐到椅子上时,还是吸了口凉气。 看来,萧侍郎是真得下了狠手。 盛鸿失笑不已,好奇地竖长耳朵聆听。 “……其实,当日你邀我同来蜀地,我就心动了。奈何我爹不允,我也只得歇了这份心思。进吏部做了一个书令。” “之后,有关蜀地的消息接二连三地传来,我知晓陆迟和赵奇俱做了知县,颇为向往。于是,便一直密切留意蜀地是否有官缺。” “正巧,年前那位威远知县报了丁忧,我便私下活动,去谋了这个实缺。待吏部下了公文,我便前来赴任了。” 盛鸿笑着问道:“你爹就是吏部侍郎,在他眼皮底下,你如何搞的鬼?” 陈湛笑得十分狡诈:“我爹身为侍郎,每日都十分忙碌。区区一个蜀地知县的任令,根本惊动不到他。” “我谋实缺的时候,又耍了个心眼,故意将话说得含糊其辞。别人俱以为我爹有意让我来蜀地。只是,这等事只能心领神会不能直言,因此,也没人去我爹面前多这个嘴。” “待吏部公文下来时,我爹才知晓。当即气得七窍生烟,回来便狠狠用了一回家法。” 正如陈湛所料。 吏部公文已下,众人皆已知晓。陈侍郎再不情愿,也不能徇情枉法,将儿子硬留在京城。只得愤愤地让陈湛离京。 这一顿打,也是免不了的。只是,陈湛也没料到亲爹下手这般狠辣。他一路上都躺在马车里养伤,这都快一个月了,走路时还不太利索。 “你来之前,怎么也不写封信来?”盛鸿笑问。 陈湛一脸自得:“我就是要突如其来,给殿下一个意外惊喜。” 说完后,陈湛又冲盛鸿咧嘴一笑:“殿下,我这可是来投奔你了。以后,你可得偏着威远县一点。” 盛鸿笑骂一句:“等你做出些政绩了,再来和本王谈这些也不迟。” 盛鸿口中说得不客气,心里却是感动又温暖。 不管在何时何地,第一要紧的从来不是钱粮,而是人。最好是满腹才学自带出身的能干之人…… 能顺利拐到陆迟赵奇,已令盛鸿心满意足。叶景知忠心能干,萧宇凡沉稳踏实,还有一心为他当差做事的谢元舟梅禛等人。 陈湛这一来,更是意外之喜。 盛鸿越想越是高兴,情难自禁地再次用力拍了陈湛一巴掌:“你好好做威远知县!做满一任后,本王便给你加薪升职!” 一个高兴之下,加薪升职四个字都冒出来了。 好在这四个字也不算难懂。 陈湛听着既觉新鲜又觉有趣,立刻厚颜要求:“思荨和小宝也随我同来了蜀地。威远县不知情形如何,我先去上任当差。四旬和小宝便留在蜀王府,请蜀王妃照顾一二了。” 心情颇佳的蜀王殿下毫不犹豫地应下,唯恐陈湛不放心,又笑着说道:“说起来,秦思荨也和我同窗三年。我对她比对你还要熟悉。不用你说,我也会好生照料她。你就放心吧!” 陈湛:“……” 为什么盛鸿这么一说,他心里就有点不踏实? 陈湛有些纠结地看了容貌俊美的盛鸿一眼,小心翼翼地说了一句:“殿下还是离思荨远一点吧!” 盛鸿:“……” …… “秦姐姐,真没想到,你竟然也来了!” 颜蓁蓁最是激动,一把抱住秦思荨。 温柔斯文的秦思荨,抿唇轻笑,轻轻搂住颜蓁蓁:“我也没料到,我们这么快就能重逢相聚。” 去年送别颜蓁蓁的时候,她心中满是不舍和艳羡。没曾想,只隔了三四个月,两人便在蜀地重新相聚了。 林微微也欢喜不已:“秦妹妹来得正好。这些时日,我们正商议着要再设一座书院,正愁人手不足呢!” 颜蓁蓁和秦思荨最是交好,林微微和秦思荨是好友,谢明曦和秦思荨的关系也颇为和睦。事实上,昔日同窗里,聪慧温柔好脾气的秦思荨,一直都是人缘最好的那一个。 “秦姐姐,欢迎你来蜀地。” 谢明曦含笑上前,握住秦思荨的手:“以后,你就在蜀王府里安心住下。衣食用度都不必操心。” 秦思荨轻笑不已:“住在蜀王府,已是多有打扰。衣食用度,哪里好意思再令你费心。我此次前来,也带了许多衣物金银前来。” 陈湛前来蜀地做官,为官一任就是五年。秦思荨来之前,将能带的金银细软尽数带来了。 谢明曦莞尔一笑:“你们愿来蜀地,已是对我们最大的支持。这些琐事,何须再操心。我们也别说这些见外的话了。日后,男子们有他们的事忙碌,我们亦有自己的事要做。” 自己的事! 秦思荨默默地品味这几个字,目中漾开笑意。 没错! 我愿随夫婿来蜀地,也是因为,在这里,有我想做能做之事!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六章 生辰 陈湛离京去蜀地赴任做官,算不得什么大事。 只是,引发出的一连串波动后续,谁也意料不到。 陈湛谋实差去蜀地,是自己的主意。将亲爹气了个半死。可在别人眼中看来,便成了陈侍郎“深思熟虑城府颇深为陈家谋求后路”之举措。 京城暗流涌动,宫中争斗不息。年轻力盛各有势力的藩王们被留在京城,建安帝龙椅不稳犹不自知洋洋自得。 心思活络的官宦勋贵们,眼看着京城大乱将起,俱都暗暗动起了心思。 不说给自家谋条后路,哪怕是为了安全考虑,也该挑一两个精明能干的儿孙离开京城了。说句不好听的,哪怕京城出了变故殃及众人,自家也有子孙能逃过一劫不是? 偏隅一地易守难攻的蜀地,顿时成了众人眼里的香饽饽。 一时间,暗中去找陈侍郎的人多了起来。 关系平平的,想着法子送礼。私交好一些的,便张口直言。如果蜀地官职出缺,可得打声招呼,别被人抢走。 若是陈侍郎言辞推脱,少不得要被人揶揄几句。诸如“令郎谋实缺去了蜀地可见蜀地是个好地方”“我想让幼子也去蜀地谋个官职还请陈侍郎帮着打点”之类。 陈侍郎:“……” 便连建安帝,也在小朝会后,半开玩笑地询问陈侍郎:“朕听闻陈侍郎的长子亦在年初去了蜀地做知县?真没想到,蜀王去了蜀地之后,蜀地便成了令人向往之地。” 对着小心眼的建安帝,陈侍郎只得陪笑道:“皇上见笑了。这个孽障,自己谋的官缺。臣一时疏忽不察,知道时已经迟了。” 建安帝呵呵一笑:“陈侍郎真会说笑。” 陈侍郎憋了一肚子闷气无处可诉。一连写了三封家书怒骂坑爹的逆子! …… 被骂得狗血淋头的陈湛,此时在威远县忙得焦头烂额,压根顾不上回信。 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 此话真是半点不假。满期雄心壮志的陈湛上任为知县后,便开始了劳心劳力忙得脚不沾地的生活。 初来乍到,要摸清任上所有情形。上一任知县留下的所有烂摊子,先得一一收拾。要迅速熟悉县衙里的上下情形,要摸清其中弯弯绕绕的门道,要处理各种琐事,还要给百姓断案申冤等等诸如此类。 好在陈湛和陆迟赵奇一样,出身名门,背靠大树,本地官员无人敢相欺,大大缩短了适应的过程和时间。 更令人庆幸的是,身为蜀王的同窗好友兼亲信,不管做什么举措,都无惧引来误会或隔阂。 陈侍郎连着写来的三封信,陈湛匆匆看上一回,便抛诸脑后。 山高皇帝都远了,亲爹在信上骂得再凶也奈何他不得。 忙碌了两个月后,陈湛才算稍稍理顺了手中事务。 一转眼,便是五月初。 陈湛腾出三日闲空,快马疾驰去了蜀王府。 蜀王盛鸿生辰已至,特意设了生辰宴,命人送了帖子给所有心腹亲信。众人齐聚蜀王府,一是给蜀王庆祝生辰,二来也有借机相聚联络感情之意。 蜀地大小官员,也纷纷前来赴宴送礼道贺。 蜀王府设下数十席宴席,整整热闹了一日。待到晚上,蜀地官员皆散去,剩下的,皆是随盛鸿前来蜀地之人。 盛鸿特意命人设了一张大圆桌,命众人围桌而坐。谢元舟和梅氏兄弟颇有些诚惶诚恐,自觉无颜入席。 他们都是占了姻亲的光,这才得以追随蜀王。其余人都是才学出众的新科进士,陆迟等人,更是出身名门。他们哪有资格平起平坐? 盛鸿似看穿了三人的顾虑,笑着说道:“这里又无外人,不必讲究这些俗礼。今晚,你们也别将我当做什么蜀王。今日是我生辰,你们一起来替我庆贺生辰,我心中高兴得很。来来来,都坐下。” 谢元舟心中滚烫,梅氏兄弟亦是满面感动。 这也是盛鸿独有的随意亲和的魅力了。 其余诸藩王,便是再礼贤下士,也少不得端些架子。已经坐上龙椅的建安帝,更是渐渐露出了心胸狭隘的真实面目,哪里还有昔日“温润谦和”的风采? 盛鸿的平易随和,绝不是装出来的。你和他在一起,总是格外的舒适自在。你可以和他平起平坐,随意说笑,掏心置腹。 这种平等和尊重,才是最打动人心之处。 不然,何以陆迟等人甘心追随蜀王来蜀地? …… 如此酒宴,想不热闹都不行。 众人中,尤以赵奇和陈湛最是闹腾。他们两人皆是盛鸿的同窗好友,彼此熟稔,耍嘴皮子亦是常事。 盛鸿更是笑骂噎人,一时间热闹之极,气氛亦格外融洽。 酒过三巡,陈湛便发起了牢骚:“我爹连着写了三封家书,骂得我狗血喷头。” 赵奇笑着揶揄:“不骂你骂谁?谁让你偷偷跑来蜀地,还令陈侍郎背了黑锅?” 提起背黑锅,众人一起会心而笑。 这几个月来,蜀地官员莫名被调任了几个,所有出缺的官职,都在最短的时间内补上。前来赴任的,多是官宦世家或勋贵名门的子弟。甚至连小心眼的建安帝也被惊动了。 陈侍郎正是因此事烦恼头疼。 想多面下注或给自家谋求后路的,便是舍不得派最出众的儿孙,来的至少也是中等偏上的资质。 蜀地的官员,也逐步被替换了一些。想来,这样的情形,在未来的一段时日里还会延续。 这对蜀王来说,无疑是件好事。 他现在最愁的,就是手中人手不够。巴不得多来些可造之才。 后来之人,自要观察许久,想正式归入蜀王麾下,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便如今晚这一席中所坐之人,才是盛鸿真正的亲信嫡系。后来蜀地的,一个都未能前来。 由此也可见,盛鸿行事之谨慎仔细。 酒宴散后,已是子时光景。 盛鸿今晚兴致高昂,心情极佳,喝了不少酒。乘着酒兴,拉着谢明曦的手出了屋子,在园子里闲转赏月。 正文 第七百四十七章 出力 园子里树木葱茏,花香阵阵。 一轮新月挂在天边,漫天繁星闪烁。 盛鸿挽着谢明曦的手,在园中漫步,惬意欣然地叹道:“花前月下,良辰美景,知心爱侣。人生最快意之时,莫过于眼前了。” 谢明曦瞥了酒气熏然俊脸泛红的盛鸿一眼:“你今晚喝了多少酒?” 盛鸿绝不肯承认自己喝多了酒:“没喝多少,只小酌了几杯而已。” 这等鬼话,她要是相信才是怪事! 瞧盛鸿那副飘飘然醉醺醺的样子,少说也喝了一壶下肚。 谢明曦倒也没什么不快,只轻声叮嘱:“今日是你生辰,陆迟赵奇陈湛他们都来赴宴,你心中高兴,喝多了几杯也无妨。不过,父皇孝期还没过,你还是要小心一二。免得传到了有心人耳中,借着此事弹劾于你。” 建安帝心里正不痛快。逮着把柄焉有不发作之理! 一想到建安帝,盛鸿心里便觉气闷,轻哼一声:“离得这么远,他能奈我何?便是训斥几句,我也听不见。” 盛鸿酒喝多了,说话颇有些孩子气。 谢明曦哑然失笑,拿出哄阿萝的语气哄道:“好好好,听不见就是了。” 盛鸿咧嘴一笑,俊美的容颜在月光下多了一层惑人的光芒。 谢明曦心尖处似被挠了一挠,下意识地放慢脚步,凝望着盛鸿。 盛鸿在谢明曦的注视下俊脸愈发红了,眼中闪出亮得惊人的光芒。以自己的身体将谢明曦压至一棵大树下,然后扬声吩咐:“所有人都退下,不得惊扰我和王妃。” 谢明曦:“……” 谢明曦白嫩的脸颊泛起一层薄薄的红晕,如同涂抹了一层胭脂一般,在月光下分外醉人。一双似水的眼波似嗔似怪:“你忽然这么喊一声做什么?也不嫌丢人!” “有什么丢人的。”盛鸿笑嘻嘻地靠近,口中呼出的温热气息中夹杂着酒气,意外的撩人:“本王要和王妃亲近温存,闲杂人等,一律退散。” 最后一个字,消逝在彼此的唇舌中。 少年夫妻,正是恩爱情热之时。稍一亲热撩拨,体内的火苗便腾地燃了起来。 盛鸿以身体磨蹭着谢明曦,在她唇上沙哑着低语:“明曦,我们就在这……” 谢明曦面颊如火烧,用力狠狠拧了盛鸿的腰一把:“回屋去!” …… 隔日清晨。 盛鸿和谢明曦皆迟迟未起。 从玉扶玉在门外守着,一边低声咕哝:“这都日上三竿了。我们是不是该敲门叫醒王妃?” “还是算了吧!昨夜王妃和殿下在园子里待到了深夜才回来。想来是谈心谈得太久了,格外疲累。今日才睡得久了些。” “这倒也是,那我们继续守着门便是。” 这一等,又是半个时辰。 日头高悬,门终于开了。 盛鸿满面餍足,神清气爽,心情颇佳,冲从玉扶玉笑道:“王妃也醒了,你们进去伺候王妃穿衣。” 两人齐声应是。 谢明曦似耗尽了力气,坐在床榻边懒得动弹,任由从玉扶玉伺候更衣梳洗。用过早饭后,才有了精神体力说话。 一张口,声音略有些沙哑:“从玉,你去林姐姐秦姐姐颜妹妹那里送个口信,请她们到内堂来。就说我有事要和她们商议。” 从玉应了一声,退了出去。 片刻后,林微微秦思荨颜蓁蓁三人便都来了。 自颜蓁蓁和秦思荨来了蜀地后,顾山长缺夫子的窘境大为缓解。这几个月来,顾氏书院也逐渐上了正轨。第一批入学的女童们,皆有长足的进步。 做夫子,教导女童们读书,着实是令人愉悦之事。 不过,她们能做的事,绝不仅于此。 “我今日请你们前来,是要和你们商议再开几间女子书院。”谢明曦笑道:“以我们众人之力,广开女子书院,让蜀地所有女童皆可读书识字。” 林微微第一个抚掌赞成:“好主意!” “主意确实极好,只是,想广开女子书院,也不是易事。”秦思荨柔声道:“不说别的,只说夫子人选,便令人头痛。” 如今的人手,堪堪撑起了顾氏书院而已。 耗费的银子倒在其次了。 颜蓁蓁眼珠一转,抢着说道:“缺夫子,便先招夫子。” 谢明曦赞许地看了颜蓁蓁一眼:“颜妹妹说得没错。我也有此打算。你我四人,只做夫子,颇有些大材小用之嫌。应该腾出更多的精力时间,来做更有用之事。” “此事我已和师父商量过了。要建女子书院,先广招夫子。教女童们读书识字,无需学问过高,不拘女子,也可招些有秀才或举人功名的男子来做夫子。便如董夫子一般,在女子书院任夫子。” “今年再设四间书院,每间书院招收一百名女童。我们四人,各负责管理其中一间书院。待日后,选出精明能干的夫子任副山长。我们便又能腾出手来,继续再开书院。” “如此一来,不出几年,我们便能令蜀地多数十间女子书院。能令所有女童皆自八岁起入书院读书识字。” “师父设了一座安养院,专门收容被遗弃或身患重病的女童。今年,我还打算在蜀郡择一处合适的地方建一些作坊,专门招收年轻妇人,教导她们一技之长。亦能赚些银子做家用。” “女子地位低下,皆因依附男子之故。若能自给自足,则能慢慢改善自身处境。” “读书启智,读书明理,皆非朝夕之功。我盼着你们能和我一起同心协力,推行此事。” 林微微听得热血沸腾,挽起袖子道:“好!谢妹妹这些话,可算是说进了我的心坎里。这等事,我是定要出力的。有什么只管差遣我便是。” 秦思荨的目光温柔而坚定:“我愿和夫婿一同来蜀地,正是想一展所学。如此,才不枉夫子多年教导。” 颜蓁蓁更是激动难抑:“说得没错!我也是这么想的。谢姐姐,这等事可不能漏了我。” 谢明曦莞尔一笑:“当然不会漏了你!现在最缺人手,你想躲也躲不开。” 正文 第七百四十八章 名气 大齐文武之风皆兴盛。 不过,读书也好,习武也罢,皆是在繁华富庶之地更兴盛。穷乡僻壤连肚子都填不饱的地方,读书自然难成风气。 女子想要读书,更是不易。 蜀地文风不兴,每三年一次的会试,蜀地举子考中进士的寥寥无几。 盛鸿忙着招兵买马暗中练兵的同时,也未忘了开设官学书院。 谢明曦也同样忙碌不已。 有顾氏书院先例在前,无需再摸索,再设四间书院也不是难事。上有所好,下必行焉。蜀地的官员家眷们纷纷登门,表示愿参与其中,为蜀王妃差遣奔走出力。 有人愿献出别院,有人想捐赠银子,有人举荐自己的亲眷前来做夫子,还有人毛遂自荐愿亲自前来…… 诸如此类种种琐事,皆要谢明曦定夺。 其中用意,也是显而易见。这是想借着此事,向蜀王妃示好。 水至清则无鱼,人至清则无友。谢明曦深谙此中道理。不管众人怀着什么心思前来,总有示好投诚之意,总是件好事。 暂且先收下,日后慢慢观察甄别便是。 新建的四间书院,分散在蜀郡各处,俱挂着顾氏书院的匾额。 众女眷想拍蜀王妃的马屁,笑着夸赞:“王妃娘娘耗费心思,建了这几间书院,共收了数百名八岁左右的女童入书院读书。不要分文束脩,每日提供孩子一顿午饭,且每季都给孩子准备两身新衣。如此善举,令人敬佩。” “是啊!自蜀王妃来了蜀地,蜀地骤然有了新气象。” “王妃娘娘心地仁善,蜀地的女童们也是有福了。” 前来请安的官员女眷们,你一言我一语说得十分热闹。 谢明曦眉眼含笑,唇角微扬。 眼前这一幕,颇为眼熟。 前世执掌后宫时,宫中妃嫔或诰命贵妇们,无一不在她眼前俯首听令。一个个挖空心思想尽办法来揣摩她的心思讨好她。 不可讳言,这种感觉颇为惬意。 “王妃娘娘也别太偏心了。何不再设一间好一些的女子书院,容蜀地官员们将家中女儿送来读书?” “这个主意极好。恳请王妃娘娘设一间谢氏书院!” 在众官员女眷殷切的目光下,谢明曦浅浅一笑:“你们所言,也有道理。只是,我每日颇为忙碌,一时无暇顾及此事。” 众女眷立刻纷纷表示,蜀王妃娘娘只要领头挂名即可,具体事宜,她们皆可以出力。 谢明曦略一思忖,才应了下来:“诸位一番盛情,我心领了。既是如此,便再设一间顾氏书院,专收蜀地官员千金。” 话音一落,一个女眷便抢着笑道:“王妃娘娘开设的书院,理应是谢氏书院才对。” 这个抢话的女眷,是蜀郡通判的夫人周氏。 谢明曦笑容一敛,淡淡扫了周氏一眼:“开设书院,是我师父的志愿。我如今所作所行,皆是受了师父的教导和影响。所以,不管开设多少间书院,俱是顾氏书院。” 周氏:“……” 周氏马屁没拍成,反而碰了一鼻子灰,颇为狼狈,唯唯诺诺地应是:“王妃娘娘说的是。” 一旁的郡守夫人忙笑着打圆场:“王妃娘娘重情重义,对顾山长敬重一如往昔,委实令人钦佩。” 众女眷也纷纷出言附和,心里既同情拍错马屁的周氏,又暗暗凛然。 这位年轻秀美的蜀王妃,看着和善亲切,微笑盈盈。实则有主见有决断有手腕,颇为难缠。日后她们可得多提几分小心才是。 …… 这一段插曲,很快传入顾山长耳中。 顾山长既觉好笑,又觉窝心感动,轻声说道:“其实,那位通判夫人说得也不无道理。她们有意将家中女儿或侄女之类送进书院,冲的是你这个王妃,而不是我。再设书院,确实该叫谢氏书院。” 谢明曦淡淡一笑:“没有师父的教导引领,我也不会有今时今日。不仅是书院,我新设的药铺就叫顾氏药铺,新设的女红作坊,也是顾氏作坊。” “我就是要让所有人知道,我对师父尊敬又爱戴,谁都不能小瞧师父半分。我要让师父真正名扬天下,想做自己想做之事。我还想让师父的名讳被记入史册,让天底下所有被惠及的女子,都记住师父的名讳。” 顾山长:“……” 顾山长想数落几句,不知为何,鼻子忽地发酸,眼角一热,声音有些哽咽:“你这孩子,师父一把年纪了,要这等虚名做什么……” 谢明曦伸手为顾山长擦拭眼角,轻声笑道:“有了名头,做事才更方便。” “往日在京城,有太后娘娘处处照拂,无人敢轻视小看师父半分。如今在蜀地,有我在,师父更不会受半分委屈闲气。” “师父想做什么,只管放手去做。我会竭尽全力,支持追随师父。” 这一刻,谢明曦秀美坚定的脸庞上散发出夺目的光辉。 顾山长心中如被滚热的油浇过,灼烫不已,久久难以平息。 许久之后,顾山长才点点头道:“好,我们师徒同心协力,好好做出一番事情来。不敢说惠及天下,至少,能令蜀地女子们的生活有所改变。” 空口说话谁都会,难得是真正沉下心来去做一件事。 谢明曦眉眼微弯,目中漾开笑意。 又过片刻,顾山长的情绪才真正平复下来。想了想,忽然笑了起来:“明曦,你说,我们在蜀地做的这些事传到京城去,众人会如何做想?又会是何等反应?” 谢明曦挑眉一笑:“我们既未谋逆造反,又未去杀人害人。所做的皆是好事,问心无愧。何惧流言蜚语。” “再者,母后定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便是皇上,也最多心里不太痛快,总不会为了这点小事和母后起争执。” 和皇权相比,她们所做的确实都算“小事”。 然而,天底下所有的“大事”,都是由诸多“小事”一点一滴地慢慢汇聚。便如种下一颗种子,细心浇灌,终会有生根发芽开花结果的那一日。 正文 第七百四十九章 两年 时光如水,转眼便是一年多过去。 从众人离京之日算起,正好两年。 这两年里,廉夫子将五千驻兵练成了精兵。 这两年里,盛鸿暗中招募了五万私兵,操练不缀。 这两年里,蜀地的年轻官员越来越多,县城治理颇见成效。其中,南安县两年之内税赋多交了三成。贵平县人口增多,从中下县变作上县。威远县每年考评亦是优等。不知不觉中,蜀王麾下的人才也日渐增多。不容任何人忽视小觑。 这两年里,谢明曦等人所做之事,亦是数不胜数。 顾氏书院开遍了蜀地各处,加起来共有十余间书院。每间书院有几百名女童。此等风气,也极大地带动了蜀地的文风。 想想看,八九岁的女童都能读书习字,略大些的十岁左右女童能读四书五经。家中有儿子的,自不愿儿子落于人后,再咬牙节俭也要将儿子送去书院读书。街头巷尾四处乱跑的孩童大大减少,几不可见。 文风兴盛,当然非一朝一夕之事。 不过,于蜀地来说,风气已渐渐形成,着实令人欣喜。 顾氏安养院共有四处,专门收容被遗弃和身患重病的女童。顾氏药铺也在一年多之内开了数间,另有数间顾氏女红作坊。 药铺作坊专门招收年轻妇人,工钱给的充足,又是蜀王妃的私产,根本无人敢相欺相扰。也因此,普通百姓之家的男子,也不再拘着家中妻子,颇为情愿妻子出去赚一份工钱回来。 蜀地的官员女眷们,纷纷效仿蜀王妃所为。这一年多里,类似的铺子或营生也越来越多。亦很快形成了一种风气。 女子匆匆行走于街道上,已成了等闲常事。 林微微颜蓁蓁秦思荨在蜀王府里住了一年多,每日随着谢明曦一起忙碌,各有分工,各司其责,日子忙碌又充实。 孩子们也都在转眼间长大了不少。 …… “娘!娘!” 脆亮清晰的女童声音响起,很快到了谢明曦身边。 这个女童,生得眉目如画,白净水灵,一双乌溜溜的大眼格外机灵。梳着可爱的包包头,穿着大红色的精致衣裙。 正低头看账目的谢明曦笑着看了过去,身手抚弄阿萝的包包头:“阿萝,怎么只你一个人?佑哥儿他们呢?” 阿萝在腊月出生,到今年虚岁四岁,实则还未到三周岁。不过,她胃口好吃得多,个头也比同龄的女童高一些。 阿萝一听佑哥儿的名字,立刻崛起小嘴:“以后我不和他玩了。” 这样的话,每隔几日阿萝总要说上一回。 谢明曦哑然失笑,放下账本,将阿萝抱到腿上,轻声哄道:“阿萝别生气。快些告诉娘,你和佑哥儿怎么闹别扭了?” 阿萝到底还小,虽然口齿利索,也说不清事情原委。只鼓着花瓣一般的小嘴生气:“反正,我不喜欢佑哥哥了!” 谢明曦被逗得轻笑不已,叫了湘蕙过来:“到底是怎么回事?” 从玉扶玉贴身伺候谢明曦,湘蕙每日多是跟在阿萝身后。片刻之前发生的事,湘蕙自然清楚得很,笑着禀报道:“宝少爷和佑少爷玩闹,推了佑少爷一把。佑少爷不慎被推得摔倒,小郡主生气,便揍了宝少爷。年龄最小的卿小姐被吓哭了。佑少爷拉住小郡主,为宝少爷说情。小郡主便恼了!” 谢明曦:“……” 这四个孩子,脾气各自不同。 阿萝聪慧伶俐,最讲义气,脾气也最大。 佑哥儿年龄稍大一些,聪明又安静,性子最温和。 小宝儿淘气好动,整日上蹿下跳,没一刻安静的时候。 卿姐儿最小,也最娇气,动辄哭鼻子。 四个孩童整日形影不离,好的时候恨不得同吃同住。只是,孩童之间也时有摩擦怄气的时候。像此时这等事,隔几日就要上演一回。 谢明曦忍住笑,抱着阿萝细细讲道理:“阿萝,娘知道你是一片好心,为佑哥儿出气。只是,小宝儿天性淘气,并不是有意令佑哥儿摔跤。佑哥儿自己不介意,所以并不生气。佑哥儿宽宏大度,有这样的好朋友,你应该高兴才对。为何要生佑哥儿的气?” 阿萝什么都听得懂,口中却表达不出来。憋了半天,才憋出一句:“以后,他挨打,我才不管。” 童言童语,着实有趣可笑。 谢明曦心中暗笑不已,面上却一本正经地应了下来:“好,以后有人揍佑哥儿,你也别管。” 阿萝又不乐意了,撅着小嘴继续生气。 …… “阿萝别生气了,我带着佑哥儿来给你陪不是了。”林微微熟悉的声音响起。 谢明曦笑着抬头,林微微笑吟吟的脸孔映入眼帘,右手拉着的男童,身形略瘦,皮肤白净,眉眼俊秀,正是佑哥儿。 阿萝一见佑哥儿,反射性地从亲娘的怀抱里挣脱,跑到佑哥儿面前。阿萝还没张口说话,忽地又想起自己还在生气。又板起小脸,转头回谢明曦身边。 佑哥儿忙追上前,拉着阿萝的衣袖道歉:“阿萝妹妹,刚才是我不对,你别生气。” 阿萝重重哼了一声,将头扭到一边。 佑哥儿赶紧走过去,又拉住阿萝的另一边衣袖:“你别生气。” 阿萝翻了个白眼,抬头望天。 佑哥儿和阿萝个头一般高矮,阿萝这一抬头,佑哥儿也只得踮起脚尖,竭力和阿萝对视:“阿萝妹妹,你别生我的气。” 谢明曦忍俊不禁,林微微亦是笑不可抑。 过了片刻,秦思荨带着小宝儿,颜蓁蓁带着卿姐儿一同来了。 卿姐儿的泪珠还挂在眼角,躲在亲娘怀里,细声细气地哭。颜蓁蓁只得低声先哄卿姐儿。 小宝儿生得浓眉大眼,肖似亲爹陈湛。猴子上树一般的脾气,大约也随了亲爹。被亲娘拧着耳朵也不安分,一个劲儿地喊:“娘打我!爹,救命!” 温柔好脾气的秦思荨,被儿子的淘气折腾得头大,恨恨说道:“明日我就让人送你去威远县!让你随着你爹一起住!” 正文 第七百五十章 分离 好脾气的秦思荨,被自己儿子气得七窍生烟。转头向林微微和谢明曦陪不是:“对不住!都是小宝儿淘气,推得佑哥儿摔跤不说,又令阿萝生了一回闷气。” 林微微立刻笑道:“男孩子,淘气些也是难免。你可别挂在嘴上了。” 林微微巴不得儿子活泼淘气好动。最好是身子骨也壮实一些,就像小宝儿这样,整日跑来跑去,几乎从不生病。 佑哥儿什么都好,头脑聪明,脾气又好,可惜天生体弱。每到天气转凉或阴晴不定的时节,总要病上一场。林微微总要跟着提心吊胆一回。 谢明曦也笑道:“阿萝刚才动手打了小宝儿,要说对不住,也该是我说才对。” 然后,板着脸孔对阿萝道:“阿萝,你去向小宝儿弟弟陪不是。” 阿萝一肚子委屈还没消,哪里肯道歉,一脸倔强:“我才不要!”说着,狠狠瞪了小宝儿一眼,顺便扬了扬小拳头。 小宝儿缩了缩脖子。 他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阿萝姐姐。 阿萝姐姐长得好看,笑起来更好看。不过,绷起脸揍人的时候,可凶可凶了!刚才阿萝姐姐将他按在地上使劲揍了几拳,到现在他的小屁股还疼得很呢! 小宝儿一副乖宝宝的样子,看得众人又是一阵笑。 …… 秦思荨笑着叹了口气:“这混账小子,平日就是个小魔头。现在才三岁,我已经快降不住他了。” 谢明曦笑着接了话茬:“孩子渐渐大了,也该和亲爹住在一处才是。陈湛在威远县做了一年多知县,颇见成效。如今威远县也安定下来,你领着小宝儿去威远县便是。” 其实,每次陈湛来蜀王府,都要提一提此事。只是,秦思荨一直不肯应。 今日听了谢明曦的话,秦思荨终于意动。 林微微笑着插嘴道:“不瞒你们说,我也打算带着佑哥儿去南安县了。” “我来蜀地最早,在蜀王府赖着住了两年,给谢妹妹添了不少麻烦。如今佑哥儿已经到了开蒙之龄,也该让他在亲爹身边才是。陆大哥早就和我说过,要亲自给佑哥儿启蒙读书。” 颜蓁蓁说话更是直接:“赵奇已经连着催我了多回,我再不去贵平,只怕他就要忍不住纳美妾通房了。” 众人皆乐得笑弯了腰。 天下无不散之宴席! 谢明曦心中虽然不舍,面上却未流露,轻声笑道:“这一年多来,幸亏有你们相助,书院铺子作坊皆顺利开设。你们也该和各自的夫婿团聚了。” “待你们各自去了南安贵平威远,正好可以大展手脚。缺人缺银子,只管和我张口。” 林微微等人欣然应下:“那是当然。” “银子我倒是不缺,我缺精明有用之人。”颜蓁蓁狮子大张口:“谢姐姐将余安借给我一年。” 谢明曦还没吭声,林微微就笑着啐了过去:“亏你好意思张口。余安可是谢妹妹最得力的心腹管事。谢妹妹所有的铺子田庄作坊,都由余安统管。你将余安借走一年,谢妹妹身边无人可用怎么办?” 颜蓁蓁吐了吐舌头,笑嘻嘻地应道:“好好好,余安不给我,将湘蕙给我也成。” 秦思荨也忍不住了,笑着瞪了颜蓁蓁一眼:“你整日胡闹。湘蕙是蜀王殿下身边的老人,如今掌管着阿萝小郡主的衣食。你将湘蕙要走了,阿萝怎么办?” 谢明曦早习惯了颜蓁蓁的口无遮拦,自不会放在心上,笑着说道:“我身边确实离不得余安和湘蕙。这样吧,我给你们每人挑两个得力能干的管事。” 余安是总管事,手下训练得用的管事少说也有二十余个。俱是从暗卫营中挑选出来的,忠心可靠。 颜蓁蓁立刻喜滋滋地抢着应了。 林微微和秦思荨无奈对视一笑。 这个颜蓁蓁,都当娘了,还是这副脾气……怕是到老也不会改了。 …… 分离之事,就此商定。 林微微等人回了院子后,立刻各自给自己的夫婿写信。一边命人收拾行李不提。 顾山长回来后,听闻此事,也是一脸赞成:“如今诸事都开了个好头,她们也该和自己的夫婿团聚才是。” 夫妻长期分居两地,确实不相宜。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等她们走了之后,我们也该收拾搬去蜀王府了。” 耗费两年之功,蜀王府终于建成。 按着藩王府的规制,崭新的蜀王府巍峨宽敞,十分气派。足有这座郡守府的三倍之大。 顾山长自是要随着谢明曦一起搬去蜀王府,笑着说道:“好,我这就让若瑶收拾行李。” 正说着话,若瑶便过来了,轻声禀报道:“启禀山长,杨夫子来了。” 随着顾山长前来蜀地的几位夫子,也一直安顿在蜀王府内宅里。这个时辰,杨夫子来找顾山长,必是有事商议。 谢明曦也未避开,待杨夫子进来后,含笑招呼一声:“杨夫子。” 杨夫子依旧娇媚动人,脸上看不出岁月的痕迹,笑着见了礼,才各自坐下说话。 杨夫子满腹心事,当着谢明曦的面,却不太好意思张口。三番五次,欲言又止。 谢明曦看在眼底,思忖了一回,徐徐笑道:“夫子有事但说无妨。若需要我相助,我绝不会袖手旁观。” “是啊!有什么话直说就是。”顾山长笑着接了话头:“在蜀地,不管何等为难事,都该和蜀王妃张口!” 杨夫子紧绷的神情略略缓和,苦笑一声,又叹了口气:“罢了!我今日就厚着脸说一回心事。” “凝雪自到了蜀地后,每日去书院做夫子,教导女童读书,心情开朗了许多。我这个当娘的,心里自是高兴。” “她今年也二十有二,是个老姑娘了。日后我老了,总要先她而去,不能照顾她一辈子。我想着,在蜀地为她说一门亲事。” “今日我前来,本是想请山长为凝雪寻一门亲事。没想到,蜀王妃也在……为了凝雪的终身幸福,我也只得豁出这张脸了。”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一章 保媒(一) 杨凝雪当年被谢元亭侮辱,悲愤欲绝,不愿再嫁人。谢家当年严惩了谢元亭,也赔了不少银子。 谢家出了这么多银子,足够杨凝雪衣食不愁过一辈子。说句不中听的话,杨凝雪本不该再思嫁人之事才对。 想及这些,杨夫子颇有些羞惭不安,不敢抬头看谢明曦的神色如何。 “原来是为了杨姑娘的亲事。”谢明曦轻笑一声,声音里无半分不愉:“杨夫子可曾和杨姑娘商量过此事?万一说好了亲事,她不愿嫁该如何?” 杨夫子定定心神,抬起头来:“我问过凝雪一回,她当时什么也未说。” 虽然没点头,到底也没摇头拒绝。 往日一提嫁人,杨凝雪便要哭上一场,口口声声绝不愿嫁。杨夫子也要随着痛哭一场。久而久之,这已成了母女两个的伤疤。谁都不想提起此事。 如今,杨凝雪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杨夫子心里欢喜之极。立刻便来找顾山长了。 谢明曦心里悄然一动,总觉得自己疏忽了什么:“杨姑娘愿意嫁人,自是好事。” 顾山长爽快地应下此事:“此事交给我。我定要为凝雪寻一个家世清白好学上进的好夫婿!” 杨夫子感激涕零,郑重起身道谢:“我先谢过山长。”又对着谢明曦行了一礼:“谢过蜀王妃宽宏大量。” 有些不对劲! 杨夫子分明是藏了什么话,尚未说出口。 谢明曦心念电转,面上半分未露。待杨夫子告辞离开后,才低声对顾山长说道:“师父,杨夫子似隐藏了什么事未提。” 顾山长一怔:“她主动来求我为凝雪说亲,还能隐藏什么事?” 谢明曦眸光微闪,若有所思:“或许,杨凝雪已经有了意中人。杨夫子察觉之后,想求师父来保媒。没想到我也在,杨夫子觉得难以启齿,便改而求师父帮忙说亲了。” 这倒也有可能。 能令一个心如死灰的少女重燃成亲念头,最大的可能便是少女有了意中人! 顾山长思虑片刻:“凝雪每日要么去书院,要么在蜀王府。书院里有一些男夫子,蜀王府内宅里能见到的,无非是管事或侍卫。只要身份相差不大,为她保媒也不是难事。杨夫子为何羞于张口?”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若有所指地说道:“或许是因为,杨凝雪的意中人身份不同寻常。” 顾山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凝雪生得年轻貌美,聪慧能干,又有丰厚的陪嫁。什么样的男子都配得上。” 谢明曦微微一笑,不再多言。 …… 晚饭时辰,盛鸿回了王府。 “今日我去新建的蜀王府看了一回,一切都已收拾妥当了。”盛鸿笑着赞道:“魏公公委实细心能干。” 建蜀王府不是件小事,叶景知这个蜀王长史接了任务后,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盛鸿便打发魏公公到叶景知身边帮忙。 建文帝死后,魏公公再无别的念头,一心追随盛鸿。和湘蕙结了对食后,魏公公更是死心塌地,当差办事十分尽心。 盛鸿去过蜀王府后,颇为满意:“我们择一个吉日,便可搬进王府了。” 谢明曦将林微微等人欲离去之事告诉盛鸿:“……待收拾好行李,她们便启程。这两年,我和她们朝夕相伴,她们要走,我心里真舍不得。” 盛鸿搂住谢明曦,安抚地轻拍她的后背:“天下无不散之筵席。陆迟赵奇陈湛他们几个,媳妇孩子都不在身边,也够可怜的。” 是这个道理没错,心里也是真的不舍。 谢明曦轻叹一声,将头依偎在盛鸿的胸前。 谢明曦平日冷静自制,极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盛鸿看在眼里,颇是心疼:“要不然,还是让她们别走了,留下再住个一年半载的……” 话还没说完,谢明曦抬头瞪了他一眼:“这怎么行!这岂不成了强留客人的恶主人?再者,我也从未想过要她们长留在府里,夫妻亦不能长久分离!我定会高高兴兴地送她们离开。” 盛鸿一脸无奈:“好好好,我不多这个嘴行了吧!” 谢明曦平静下来,也觉自己有些过分了,略有些歉然:“对不起,我今日心情不佳,说话语气冲了些。” 盛鸿一脸震惊错愕:“你竟然也会道歉?” 谢明曦:“……” 难得言语占上风,盛鸿心情好极了,咧嘴直乐:“怎么样,现在心情好一点没有?” 更想揍人了! 谢明曦轻哼一声,将头扭过去不理他。 盛鸿笑嘻嘻地凑过头来,硬索了个热吻。一番亲热后,谢明曦才将那点别扭劲抛到脑后,又和盛鸿说起了杨凝雪之事。 “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劲。”谢明曦低声道:“杨夫子定是隐瞒了什么事没说。” 盛鸿顿时来了兴致:“你的意思是,杨凝雪的意中人身份不同寻常?” 夫妻两人,心有灵犀,想到一起去了。 谢明曦点点头:“我也只是猜想罢了。” 盛鸿略一思忖笑道:“不管如何,这都是好事一桩。当年之事,是你兄长犯下大错。你心中一直存有愧疚,如今杨凝雪能想通肯嫁人,再好不过。只要不太离谱,你成全了杨凝雪母女便是。” …… 谢明曦的直觉精准得可怕。 两日后,叶秋娘母女一起来求见谢明曦。 叶秋娘是谢明曦的厨娘,叶景知是蜀王长史,叶母自然随着儿女一并来了蜀地。平日安分地待在内宅,每隔半个月来请安一回。 不过,和叶秋娘同来请安,还是第一回。 谢明曦目光掠过叶母略有些忐忑的脸孔,心里掠过一丝异样,微笑说道:“免礼平身,坐下说话吧!” 在蜀王妃面前,叶母如何敢轻易落座,再三推辞,心里盘算着将要出口的话,一脸的战战兢兢。 相较之下,叶秋娘便镇定从容多了。眼见着叶母胆怯不敢张口,叶秋娘索性代为出言:“启禀王妃,今日我娘前来求见,是有一事相求。”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二章 保媒(二) 有一事相求。 这话音,听着分外耳熟。 谢明曦心中闪过一个念头,先有些讶然,很快,又化为一抹笑意隐没在眼底:“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叶母这才鼓起勇气说道:“景知今年已二十有一,也到了该成亲的年龄。他有了意中人,我想求王妃娘娘保媒。” 谢明曦目中笑意更深,慢悠悠地说道:“真是凑巧。前两日,杨夫子去求师父,为杨姑娘说亲。没想到,今日你又来求我为叶长史保媒。” 叶母:“……” 叶母显然不知道杨夫子去求过顾山长之事,被谢明曦陡然说穿,颇有些不好意思。 叶秋娘忍不住再次张口:“娘,王妃已经知道是怎么回事,你就别吞吞吐吐的了。直接张口求王妃保媒便是。” 这倒也是。 为了儿子的终身大事,叶母也顾不得别的了,躬身行了一礼:“不瞒王妃,景知的意中人,正是杨姑娘。” “杨姑娘聪慧能干,美貌可人。他们两人,在来蜀地的路上相识,到了蜀地后,也时有见面的机会。时日久了,便生出了情意。” “景知脸皮薄,不好意思张口求蜀王殿下保媒。我这个亲娘,今日只得厚着脸皮来求王妃了。” 叶景知,杨凝雪。 一个是新科探花,五品的藩王长史。 一个是夫子之女,如今也在顾氏书院里做夫子。 论出身,两人相差无几,俱是年少丧父,出身寒门。论年龄,杨凝雪大了叶景知一岁,也算相配。论相貌,两人俱十分出众,倒也合适。 唯一不太合宜的,就是…… “杨姑娘当年所遇之事,你们都清楚。”谢明曦看向叶秋娘母女,神色淡淡:“你们心里半点都不介意吗?” 杨凝雪鲜遭谢元亭凌辱之事,并未传出去。叶秋娘却是一清二楚。想来,叶母和叶景知也早已从叶秋娘口中得知当年旧事了。 叶母显然早已思虑过多回,张口便道:“当年之事,怪不得杨姑娘。都是谢大少爷……” 到底是亲兄妹,当着蜀王妃的面说谢元亭的不是,总不太合适。 叶母顿了顿,正要含糊过去,谢明曦已接过话茬:“谢元亭见色起意,兼之想令我难堪,做出那等无耻之事。杨凝雪确实无辜。” “这一桩陈年旧事,知晓之人并不多。如今来了蜀地,更无人会提及这些。” “只是,一旦叶长史和杨凝雪定下亲事,保不准便有好口舌之人,翻出当年旧事嚼舌。到时候,你们心中可会介怀,进而迁怒杨凝雪?” 最后一席话,直接犀利。 叶母毫不迟疑地应道:“王妃所言之事,我早已想过了。今日我既主动来求王妃保媒,自不会惧任何风言风语。” 叶秋娘也道:“我私下问过弟弟,他已和我禀明心意,他不介意这些旧事,非杨姑娘不娶。” “请王妃成全这一对有情人!” 谢明曦定定地看了叶秋娘母女片刻,才缓缓道:“好,你们都记住今日说过的话。他日若杨凝雪因此事受了慢待,我不会坐视不理。” 这是明言要为杨凝雪撑腰了。 杨凝雪娘家只剩一个亲娘,略显单薄。现在有蜀王妃撑腰,可就不同了。 叶母和叶秋娘对视一眼,不忧反喜,一起应下。 …… 这一边,杨夫子也私下找到顾山长,将事情的原委托盘而出。 “……当着王妃的面,我没好意思直言。凝雪的意中人,正是叶长史。他们两人彼此有意,叶长史也知晓当年旧事,并不介怀。” 顾山长愕然片刻,才笑道:“没想到,都被明曦说中了。你也真是,实话实说便是,有什么可遮掩的。” 杨夫子面上微微发热:“这门亲事,是凝雪高攀。我怕直言相告,王妃会小瞧了凝雪。” 顾山长失笑不已:“你呀,就是想得太多了。这等好事,明曦知道了只有高兴之理。” 顿了顿,又笑着恭贺:“恭喜,即将喜得佳婿。” 杨夫子对这门亲事别提多满意了,闻言笑弯了眼角。 叶景知年少得志,却半分不张狂,性子温和沉稳。 女儿曾经历过诸多坎坷。以后,也该苦尽甘来了。 …… “什么?”盛鸿听闻此事亦惊讶不已:“叶景知和杨凝雪?他们两人竟彼此有意?” 谢明曦笑道:“其实,那日杨夫子张口的时候,我便隐隐有些预感。没想到,果然被我猜了个正着。” 盛鸿想了想,也笑了起来:“他们两人皆蹉跎至今,一个是老姑娘,一个是老光棍,看对眼了正好凑一对。” 二十一岁的叶景知还好,男子大些说亲也无碍。杨凝雪却正经是众人眼中的“老姑娘”了。这门亲事,对杨凝雪来说,无疑是高嫁。 叶景知出身寒门没错,现在却是正经的官身。杨凝雪嫁进叶家,便是五品诰命。 “如此好亲事,不容错过。”谢明曦了然地笑道:“所以,杨夫子才会豁出脸去找师父。” 杨夫子爱女如命,为了杨凝雪的终身幸福,索性舍下脸面。 盛鸿挑眉笑问:“保媒成全一对有情人,感觉如何?” “感觉尚可。”谢明曦同样挑眉一笑:“自来了蜀地之后,一直忙碌个不停。如今有这么一桩喜事,倒是令人心情颇佳。” 可不是么? 有情人终成眷属,总是令人喜悦的事。 更何况,叶景知那个傻小子,以前一直暗中恋慕谢明曦,不肯成亲。现在,总算是想开了。他也能放下这一桩小心思了。 盛鸿愉快地笑了起来。 谢明曦敏锐地瞥了盛鸿一眼:“你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谢明曦聪慧敏锐,算无余策。唯一的缺点,大概就是对自己的爱慕者颇为迟钝了。竟一直不知叶景知的少年心思。 盛鸿当然不肯说穿,随口道:“这怎么会。我们夫妻坦诚相待,从无隐秘。”然后迅速扯开话题:“让他们先定下亲事,待我们搬进王府了,再令他们操办亲事。”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 ……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三章 醉酒 叶家急着定下亲事,杨夫子也同样心急。 短短几日里,双方便换了庚帖过了聘礼立了婚约。婚期定在三个月后。算一算时日,正是九月,秋高气爽。众人也搬进蜀王府安顿下来。 人逢喜事精神爽。 叶景知每日忙碌,却是喜上眉梢,做什么事都起劲。 盛鸿看在眼底,忍不住笑着打趣:“你是我身边长史,想求娶杨家姑娘,理当来求我保媒才是。为何偏偏让你娘去求王妃?” 还不是因为心虚嘛! 暗中恋慕过谢明曦数年,直至这两年才彻底歇了心思。对着蜀王,叶景知总有两分心虚。也曾暗暗揣摩过,不知蜀王是不是察觉到了他的心思。所以才打发他去负责修建蜀王府,离蜀王妃远远的…… 当然,这份揣测,永无机会问出口了。 他也没勇气央求盛鸿保媒。 叶景知略有些羞赧地应道:“殿下诸事繁忙,每日都要去军营。我岂能为了自己的亲事惊扰殿下?” 盛鸿对叶景知那点心思了然于心,也不说穿,意味深长地笑道:“亲事已定,你心思也该定了。” 殿下果然早就知道了。 叶景知耳后有些火辣辣地,却未低头,清亮的目光和盛鸿对视片刻:“是。” 盛鸿看了叶景知片刻,才满意地收回目光。 这个傻小子,以后不会再觊觎他的王妃了。 …… 定了亲事之后,叶景知无需再偷偷摸摸,正大光明地去见自己的未婚妻。 两人白日各自忙碌,到了晚上,都回蜀王府住下。彼此见面,倒是十分方便。 杨夫子对这个女婿十分满意,半分阻难之意都没有,只私下叮嘱杨凝雪:“你们虽定了亲,也得注意些。私下里相处,要谨守分寸。” 杨凝雪听懂了亲娘含蓄委婉的提醒,一张白皙妩媚的俏脸骤然红了。 二十二岁的杨凝雪,正是容颜最盛之龄。她皮肤白净细腻,面容姣好,身段玲珑。往日的阴郁沉闷,在到了蜀地后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安宁平和喜悦。 便如一朵鲜花,徐徐盛放。 叶景知很快来了,见了杨夫子,忙拱手行礼,张口便喊岳母。 杨凝雪笑着啐了他一口:“还没成亲,你叫什么岳母,脸皮真厚。” 叶景知笑道:“都已定下亲事,就等着成亲了。早些叫岳母也无妨。” 两人彼此有情,说话时彼此凝望,眉眼间俱是默默流淌的情意。杨夫子看在眼里,心中满是欢喜,随意找了个借口出了屋子。 杨夫子一走,屋子里只剩两人。 叶景知上前握住杨凝雪的手,低声笑道:“凝雪,我真盼着早些娶你过门。” 杨凝雪心中溢满柔情,咬着嘴唇,半晌才道:“我也盼着早日嫁你。” 她曾立誓,此生不嫁。 岁月是疗伤的神药。曾令她痛不欲生的过往,已渐渐淡去。她鼓起勇气,迈出了一步,握住了眼前男子的手,也握住了她此生的幸福。 …… 又过数日,到了六月底。 正是一年中最炎热的时候。 陆迟赵奇陈湛早已约定好时间,一起来了蜀王府。向蜀王回禀商榷政务,走时带着妻儿离开,正是一举两得。 临行前的晚上,谢明曦设下酒宴,送别诸位好友。 一开始,众人有说有笑,气氛欢快。 直至颜蓁蓁放下酒杯,哇地一声哭了起来:“我真舍不得离开你们。” 颜蓁蓁这一哭,林微微秦思荨也红了眼眶。 她们本就是同窗好友,各自嫁人后,也一直来往密切。如今同在蜀地,同住蜀王府,为了同一个目标齐心协力,一同奔忙。感情也愈发深厚。 素来冷情冷心的谢明曦,也觉鼻间阵阵酸涩。 尝过了结伴同行的温暖,谁还能舍得下? “颜妹妹,别哭了。”谢明曦的声音有些沙哑:“我们日后想见面,也不是难事。每隔一段时日,你们约好了一同来蜀王府住上几日便是。” 陆迟等人各自做官,轻易不得离开府衙。林微微她们就无此困扰了。 谢明曦这一说,颜蓁蓁立刻擦了眼泪:“好,以后每两个月我们都来蜀王府相聚三日。” 林微微也觉这个主意甚佳:“我同意。” 秦思荨擦了擦眼角,点点头:“双月的月末三日,我们同来蜀王府相聚。” 谢明曦笑着举杯:“就此说定了,我们满饮此杯!” 四只酒杯,在空中轻轻一触。 …… 这一晚,众人都喝了不少酒。 林微微等人都喝醉了,被各自的夫婿扶着回了院子。 谢明曦醉酒却和别人不同,眼眸格外明亮,看着格外清醒。左看右看,都和醉酒两个字扯不上关系。 闻到浓烈的酒气,再见谢明曦镇定的样子,盛鸿简直以为谢明曦是将酒都倒在了衣襟上。 “明曦,你今晚喝酒了吧!” 废话! 谢明曦横了一眼过去:“小酌几杯罢了。” 真看不出是喝了两壶酒的人。 盛鸿略一思忖,低声笑了起来:“你是不是又提前服了解酒药丸?” 谢明曦矜持地点点头:“这是当然。不然,我早被她们灌醉了。” 解酒药丸能令喝酒之人保持一定的清醒。不过,酒喝太多了,解酒药丸的效用便有限了。谢明曦看着清醒,其实说话已和平时不同。 盛鸿忍住笑赞道:“林微微她们几个今日都喝醉了,连走路都得人扶着。还是我媳妇聪慧机灵,提前便服了解酒药丸。” 谢明曦目中闪过自得,骄傲地笑了。 换在平日,谢明曦多是不动声色地笑一回。哪里会像这般心思外露?又哪里会这般稚气可爱? 盛鸿心尖发痒,凑到谢明曦耳边,低声道:“天色已晚,我们也该歇下了。” 话中满是蠢蠢欲动。 谢明曦看着清醒,实则醉意醺然。比平日热情得多,也直接得多。没等盛鸿动手动脚,已主动拉着盛鸿到了床榻边,将他压再床榻上,主动为盛鸿宽衣解带。 盛鸿:“……” 躺在床榻上任由“蹂~躏”的蜀王殿下,心情愉快极了。 正文 第七百五十四章 分离 醉酒后又纵情一夜,隔日晨起,谢明曦全身酸痛无力,头也隐隐作痛。 倒是盛鸿,如偷足了腥的猫一般,笑得浪~荡又自得。 谢明曦瞪了一眼过去,盛鸿这才稍稍收敛一些,扬起的嘴角却怎么也按捺不下去。心中默默回味不已。 湘蕙假作未见小夫妻间的眉来眼去,恭敬地禀报:“启禀殿下和王妃,陆知县等人已准备离府了。” 谢明曦略一点头:“我这就去送行。” 夫妻两人抱着阿萝,一起去了正门处,为陆迟林微微等人送行。 该说的话,昨晚都已说过了。此时无需再挥泪作别。 谢明曦心中不舍,面上却满是笑意,亲自送众人上了马车:“你们以后多珍重,惦记我了,便时常给我写信。” 林微微笑着打趣:“我们只惦记从你这儿要些得用的人手。” 秦思荨和颜蓁蓁一同笑了起来。 马车很快各自启程,奔赴不同的方向。四位同窗好友,就此作别。 真正闹腾不舍的,反而是几个孩子。 小宝儿和卿姐儿都哭得泪眼汪汪,佑哥儿稍微好一些,坐在马车里默默掉了几滴眼泪。 阿萝见小伙伴们走了,哭得撕心裂肺:“佑哥哥!小宝弟弟!卿妹妹!不要走……都不要走……” 盛鸿无奈之下,只得一直将她抱在怀中,不停地哄道:“阿萝别哭,他们就是出去玩上片刻,很快就回来了。” 阿萝继续呜呜哭:“我也要去玩。” 盛鸿很快词穷,只得另想他法,将阿萝抱着坐在自己肩上。阿萝到底还小,被这么一打岔,很快就不哭了,四处张望。 盛鸿暗暗松口气。 这口气还没松完,阿萝忽然又哭了:“我要佑哥哥……” 盛鸿:“……” 谢明曦转身,正好见阿萝哭得伤心盛鸿一脸无奈的样子。 谢明曦既心疼又觉好笑,伸手将阿萝抱了过来。柔声哄道:“阿萝别哭。阿萝要和爹娘在一起,佑哥儿他们,也想和自己的爹娘在一起。所以,他们不能一直留在王府。不过,等过些时日,他们就会回来了。陪阿萝玩上几日可好?” 阿萝颇为早慧,这么一长段话,竟也听懂了。不过,听懂是一回事,能不能接受是另外一回事。 阿萝一边喊着小伙伴的名字,一边坚持不懈地哭闹。 这一哭,就是大半日。 待到傍晚时分,顾山长自书院归来。回府第一件事便是去抱阿萝。阿萝哭得嗓子都哑了:“师婆,我要去找佑哥哥,还要小宝弟弟,还要卿妹妹!” 顾山长心疼不已,一边为阿萝擦拭眼角,一边嗔责谢明曦:“阿萝怎么哭成这样?嗓子都哭哑了。” 谢明曦一脸无辜无奈:“我哄了她大半日,她一直哭闹个不停。我也没法子。” 什么手段都用出来了。奈何就是哄不住阿萝。谢明曦也觉头大。以前一直为女儿的早慧懂事沾沾自喜,今日才领教到阿萝的犟脾气! 顾山长也不忍再嗔怪谢明曦了,笑着叹道:“我们阿萝,是个重情重义的好孩子。和小伙伴们骤然分离,自然不舍。待过些时日便会好了。” 孩子忘性大,但愿阿萝早日忘了几个小伙伴。 谢明曦也叹了口气。 …… 事实证明,阿萝的记性好极了。 小伙伴们的离开,令阿萝颇为伤心,哭了几日后,虽不再哭了。不过,之后的每日总要念叨佑哥儿他们几回。巴巴地问他们什么时候回来。 谢明曦不喜哄骗孩子:“要等两个月。” 阿萝便又要哭上一回。 盛鸿看在眼里,也觉心疼,便和谢明曦商议:“阿萝一个人在府中有些孤单,不如为她找两个玩伴。待明年开蒙读书,正好做她的伴读。” 也好。 谢明曦略一思忖,便提出了两个人选:“刘郡守的嫡孙女,今年五岁,比阿萝大了一岁多。做阿萝的玩伴正合适。” 刘郡守知情识趣。这两年来,和盛鸿这个蜀王相处颇为融洽。 将刘郡守的孙女接进王府给阿萝做玩伴,不动声色地拉拢了刘郡守,传出去也不会惹人诟病。 盛鸿笑着点头:“这倒是个好主意。”顿了顿又道:“另一个玩伴,就选梅表兄家中的幼女吧!” 盛鸿口中的梅表兄,正是梅禛。 梅禛读书能耐不大,打理庶务当差做事却仔细稳妥,颇得盛鸿器重信任。如今也算是盛鸿得力的心腹。 梅禛成亲早,孩子也多,共有两子两女。幼女芸姐儿今年四岁,比阿萝只大了几个月。 谢明曦笑着点头应下。 梅禛的家眷皆住在蜀王府里,让芸姐儿来做阿萝的玩伴,不过是一句话的事。梅太太喜得合不拢嘴,隔日就将芸姐儿带了过来。 梅家人俱生了一副好相貌,芸姐儿小小年纪,已是个美人胚子。只是身量不高话语不多,看着倒是阿萝显得大一些。 又过一日,郡守夫人登门请安,顺便将嫡出的孙女妍姐儿一并带了来。 妍姐儿生得白净清秀,温柔聪慧,口齿清楚。往那儿一站,俨然便是一个小淑女,行礼亦有模有样:“妍儿见过王妃娘娘。” 谢明曦一见之下,颇为满意,笑着赞了妍姐儿几句。又赏了丰厚的见面礼。 妍姐儿不便每日都来,每隔两日送到王府里待上一日。 有了两个新玩伴之后,阿萝心情果然好了许多,不再整日念叨佑哥儿等人了。不过,有好吃的好玩的,总要悄悄收一些起来,小声嘀咕留着给佑哥儿他们。 令人哭笑不得。 与此同时,新建的蜀王府已收拾齐整,谢明曦也开始忙碌着搬迁事宜。搬进王府,不是小事,整整耗费半月之功,才将所有东西都安置妥当。 内宅事宜,俱是谢明曦打理。这么一番折腾,饶是谢明曦精明能干,也颇觉疲累。 没等修整过来,谢明曦便收到了京城密报。 看完密报,谢明曦笑容全无,沉声下令:“来人,立刻给蜀王殿下送口信。让殿下即刻回府,我有要事和殿下商议。” 正文 第七百五十五章 思慕 军营里。 盛鸿站在演武台上,凝神看着一众士兵操练。 廉夫子一声令下,旗令官不停挥舞手中红色的旗帜。旗帜上绣着一只雄鹰,以黑色丝线绣了蜀王二字。 旗帜翻飞,变换迅速。 演武台下的士兵们,随着旗帜变幻不停变幻队形,挥舞手中长刀,寒光闪闪。 行令禁止,令人叹为观止。 盛鸿心中暗暗惊叹不已。五万私兵亦每日操练不缀,他以廉夫子教导的练兵之术,混合了后世特种兵训练的方法,操练出了一支精兵,战力颇强。以一当三,绝不为过。 相较之下,廉夫子练出的精兵更符合时下对精兵的要求。绝对的服从军令,如臂指使。 这样的成果,当然非朝夕之功。 近两年来,廉夫子天不亮就至军营,每日和士兵一起训练。无敌的身手已足以震慑所有士兵,而廉夫子表现出来的无可匹敌的体力毅力耐力,也令众士兵佩服得五体投地。练兵时,廉夫子更是铁面无情,赏罚分明。 如今,军营中人人对这个总教头敬畏敬重,别说贬低之词,就连背后开句玩笑,也会被同营的士兵痛揍一顿。 这一声廉总教头,人人喊得心服口服。 盛鸿既为师父骄傲,不免也生出了较劲之心。 他暗中训练的私兵,和师父训出的精兵,到底谁更胜一筹? 盛鸿一不小心,便晃了神。 廉夫子瞥了盛鸿一眼,冷不丁地问了句:“殿下是否有一较高低之意?” 盛鸿:“……” 万幸此时台下众士兵喊起了口号,除了盛鸿及身边的周统领之外,无人听见。 周统领是藩王亲王统领,更是盛鸿心腹亲信。每日随盛鸿去私兵营,对私兵之事了如指掌。廉夫子突如其来的一句,盛鸿神色未变,周统领却是一惊,黝黑俊朗的脸孔陡然露了行迹。 廉夫子略略皱眉,又瞥了周统领一眼,不客气地批评:“大惊小怪什么?” 周统领羞愧不已,看着冷眉肃容的廉夫子,不知为何心跳又快了数拍。忙低下头,唯恐被人窥见了自己的耳热心跳。 其实,周统领真是想多了。 他人黑,脸上那一抹暗红,谁也没察觉。 廉夫子目光一扫,便收了回来,又看向弟子盛鸿。 盛鸿招募私兵之事不算隐秘,但凡有脑子的都能看出来想得到。盛鸿也从未以为自己的私下动作能瞒过师父。 盛鸿冲廉夫子笑了一笑,一语双关地应了下来:“日后总有机会,向师父多多请教。” 廉夫子挑眉一笑,冷肃的脸孔骤然间散发出夺人的光芒。 低头的周统领,忍不住抬起头,只看一眼,心又开始怦怦乱跳了。 …… 廉夫子一直独身未嫁,今年已三十有一。除了顾山长之外,廉夫子是大齐最有名气的 “老姑娘”。 往日还有人想和廉家联姻,这两年,廉夫子身为蜀地驻军总教头的名声越来越响亮,也没人再登廉家的门了。 军营里的军汉们,一开始还敢背地里臆想说笑。待被操练得死去活来后,见廉夫子如见猛兽一般,哪里还敢有什么花花心思。 凭着实力单身的廉夫子,对此情形不以为意,也毫无遗憾。反而觉得耳根清静。 廉夫子根本没有想到,一直有一个青年男子默默地思慕着自己。 周全,出身将门,家世清白,相貌俊朗,身手不凡。自十五岁起被选为皇子侍卫。迄今已有十三年。比起廉夫子,整整小了三岁。 以周全此时藩王亲卫统领的身份,想娶一个名门闺秀为妻易如反掌。别说是蜀地,便是求娶京城贵女,亦不是难事。 可周全,一直没有成亲之意。盛鸿曾亲自问过几回,周全一概以“无心成家”为由推脱了过去。 谁也不知道,周全心里早已有了一道杀伐凌厉的女子身影。 到底从什么时候开始喜欢廉夫子的? 或许是因来了蜀地后,时有见面的机会。或许是见了廉夫子练兵时的杀伐果决,或许是被廉夫子挥舞长刀时的英姿折服。 也或许,更早的时候,他还是七皇子亲兵侍卫时,默默地守在练武房外。七皇子练武后,总要赖在练武房里和心上人闲谈片刻。廉夫子先行一步,而他,总是默默地凝望着年轻女子苗条的身影远去。 那个身影,渐渐烙印进了他的心底。 只是,他从无勇气表明心意。 廉夫子出身大齐最顶尖的将门廉家,是已故廉老将军的嫡孙女,亦是廉家孙辈中最出色之人。 容貌顶尖,身手无双,深谙兵法。 她不嫁人,只因她不愿嫁人。绝不是因为无人可嫁。前几年,登门提亲的人从未断过。直至这两年,远离京城,才算消停下来。 周全随在盛鸿身边,几乎每日都能见到廉夫子,心中的思慕之意渐渐堆积。 然而,他根本不敢生出表白的念头。就这么默默地偷偷地喜欢着,偶尔能被她的目光扫上一眼,便足够他高兴一整天。 …… 周全冷静持重,满面沉稳。 谁也不会想到,这个沉稳持重的青年男子心里燃着思慕的火苗。 廉夫子一无所察,转头和盛鸿商议起了练兵之事。 一个身手矫健的亲卫悄然过来,在周全耳边低声禀报数句。周全听后,心中绮念一扫而空,走到盛鸿身边,低声禀报:“启禀殿下,王妃命人送口信来。说是有要事和殿下商议,请殿下立刻回府。” 立刻回府? 盛鸿眉头一动,心里掠过不妙的阴影。 若无紧急之事,谢明曦绝不会这般急着催他回府。 到底是什么要事? 廉夫子离得近,也听到了周全的话,张口道:“王妃既是有要事,殿下还是快些回府吧!” 盛鸿定定神:“好,我这就回府。” 盛鸿一走,周全也跟着一同离去。临出军营之际,周全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两人高的演武台上,廉夫子苗条纤细的身形笔直如旗杆。 离得虽远,面容却意外的清晰。仿佛被镌刻进了他的心里。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六章 惊变(一) 盛鸿一路疾驰回府,下马后,快步进了内室。 谢明曦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 盛鸿一见之下,心里倏忽一沉:“明曦,京城到底出了何等变故?” 谢明曦深深看了盛鸿一眼:“平王自尽身亡。” 盛鸿所有的表情在刹那间凝固。 谢明曦默默地将手中的密报递到盛鸿手中。盛鸿迅速扫了一遍,嘴角抿得极紧,目中闪过愤怒的火光。右手紧紧握着那封密报,用力极大,似要将薄薄的纸张捏碎。 平王刺伤萧皇后,之后一直被软禁在宫中。又被灌了哑药,口不能言。十几岁的少年郎心智尚未成熟,如何禁得起这般磨搓。熬了一年多,终于熬不下去了。 十日前,平王在寝宫里吞金自尽。 平王这一死,朝野哗然。 御史们纷纷上奏折,要求彻查此事。一直掌控后宫的俞太后,也因此事担上了逼死亲王的恶名。有御史慷慨陈词,奏请天子肃清宫廷,并奏请俞太后搬出椒房殿。将凤印交于中宫萧皇后。 寥寥数语中,已可见一场滔天权势之争的杀伐血腥。 盛鸿心潮翻涌,久久难以平息。 谢明曦的声音在耳边响起:“密报送至蜀地,要耗费十日之功。我们如今看到的消息,俱是十日之前的事了。这十日之内,宫中定有变故。” 建安帝自觉坐稳龙椅,已经开始冲俞太后“下手”了。 平王之死,也成了宫中争斗的导火索。这把火,不知要燃多久,要波及多少人。 盛鸿睁开眼,呼出胸口的浊气,沉声道:“我要接母妃出宫。” 宫中一乱,太妃们亦人人自危。梅太妃在宫中的日子,定然不好过。 谢明曦握住盛鸿的手,低语道:“你先别急!皇上和母后反目较劲,宫中定然动荡不安。你在这等时候上奏折,皇上如何肯应?母后如何肯允?” 城门尚未起火,池鱼就想远远躲开。 身为上位者,最忌讳的莫过于此。 盛鸿对谢明曦素来言听计从,此时因忧心梅太妃,语气不免有些急躁:“他们不应也不行!” 话一出口,又有些懊恼自责:“对不起,明曦。我不是有意冲你发脾气。” 谢明曦并未动气,轻声安抚道:“我知道你是心忧母妃。只是,此事万不可鲁莽。想安然顺当地接母妃出宫,不是易事。我先修书一封给皇嫂,探一探她的口风。由皇嫂帮着出面说情,最好不过。若皇嫂不愿出手相助,我们再另谋他法。” 也只得如此了。 盛鸿深深呼出一口气,舒展手臂,将谢明曦揽入怀中,头紧紧地靠在她的耳边。 再坚强的男子,也有脆弱的时候。 谢明曦伸手轻轻抚着盛鸿的后背,给他无言的安慰和支持。 …… 从蜀地到京城,送信一来一回需二十日。 当晚,谢明曦便写了厚厚一封信,命人送去宫中。然后要做的,就是耐心等待萧语晗的回信。 送信的侍卫骑马疾驰,日夜兼程不息。 京城密报已接二连三地送至蜀地。 平王之死,在宫中内外皆闹出轩然大波。鲁王闽王俱是震怒不已,一起上了奏折,言语犀利,直指天子。 与此同时,京城里也流传起了“天子残害手足”之事。一时间,倒将“俞太后逼死平王”的风声压了下去。 流言来势凶猛,短短两日内传遍京城。并有愈传愈烈之势,便连街头巷尾的百姓,也以此事为谈资。 建安帝震怒不已,下令封查谣言。 谣言到底是何人从中指使渲染,没有查出来,只抓了数十个在茶楼里闲谈的百姓,关进了刑部大牢。明着没人敢议论此事了,私底下腹诽天子气量狭窄的着实不少。 紧接着,京城又出了一桩大事。 河间王在宗人府内遇刺,当场毙命。 这一桩刺杀,震惊朝野! 河间王是手握实权的亲王,是宗室皇亲里的第二号人物,仅次临江王。众人皆知,河间王由俞太后一手提携上来,表面对建安帝俯首听令,实则私下阳奉阴违。 河间王一死,得利之人自然是建安帝。俞太后是太后,只能权掌后宫。对朝堂的影响力便弱了一筹。除了俞家顾家之外,最得用之人便是临江王河间王。 河间王之死,无疑于斩断了俞太后的左膀右臂。 建安帝在朝堂上的勃然大怒,落在众官员眼中,也不免蒙上了一层猜疑。 到底是谁暗中出手,谋划刺杀了河间王? 河间王身边众侍卫环绕,又是在守卫森严的宗人府里。竟被人靠近身侧,一举刺杀。到底是谁,有这等能耐? 建安帝表面怒不可遏,心里是不是在暗暗自得? …… “河间王遇刺身亡!” 短短几个字,透出浓厚的血腥气。 盛鸿看着密报,眉头紧皱,目光骤然冷了下来:“京城是愈发乱了!” 确实一团混乱! 堂堂亲王,在众人环伺之下被刺,简直是给建安帝一记重重的耳光!又令建安帝和俞太后相互猜忌隔阂愈深! “动手的另有其人,绝不是皇上。”谢明曦淡淡道:“这个人,就是要令皇上和母后反目。想于一团混乱中浑水摸鱼。” 盛鸿显然也想到了这一点,冷凝的目光中闪过复杂的唏嘘和痛楚。 是鲁王?还是闽王? 抑或这两人早已联手,意欲谋逆,将建安帝彻底拉下龙椅? “明曦,我早料到会有兄弟相残的这一日。”盛鸿的声音里满是苦涩:“我一直以为,我已做好了充足的心理准备。可真正到了这一刻,我忽然发现,我没有自己想象中的那般坚定。” 往日兄弟相争再激烈,也不至于此。现在,却将至图穷匕首见之时。不知会有多少无辜之人,会被波及。也不知会有多少人,成为被殃及的池鱼。 至高无上的皇权,浸透着无数人的性命和鲜血。 盛鸿从没有一刻,比此刻更痛恨皇权二字。 谢明曦握住盛鸿的手,低声道:“盛鸿,你别冲动,更不能在此时回京。” 正文 第七百五十七章 惊变(二) 盛鸿哑然。 谢明曦的心思太过敏锐犀利。他心中一闪而逝的念头,竟被她猜到了。 “不能回京!”谢明曦的声音在他耳边清晰地响起:“京城大乱将至,这等时候回京,无异于自投罗网。回去容易,想全身而退,难之又难。” “再者,藩王无昭不得回京。你此时回京,便是现成的把柄落在皇上手里。以他的心性为人,绝不会放过你。” 没错! 建安帝就是这么一个凉薄狠毒之人! 盛鸿定定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明曦,幸好我有你在身边。” 人总有冲动热血之时,这种时候,最易铸成大错。万幸有谢明曦在身边时时提醒,他从未走错一步。 谢明曦凝视着盛鸿,轻声道:“盛鸿,我亦不敢保证我说的一切都对。或许,待日后,你会后悔懊恼,心生怨怼……” “绝无可能!”盛鸿不假思索地打断谢明曦:“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等没担当之人吗?你劝慰之言,我听进了耳中,也是我自己的决定。不管日后如何,我都会一力承担。” 看着盛鸿俊美坚定的脸孔,谢明曦心中涌过阵阵热流。 千言万语,都不必再出口。 “夫妻一体,要承担,也该是我们两人一起承担才是。”许久之后,谢明曦再次张口,声音略有些低沉:“我们一起耐着性子等下去。” 盛鸿点点头,夫妻相拥无言。 …… 谢明曦所写的信,终于被送到了萧语晗手中。 若谢明曦此时亲眼见萧语晗一眼,定会大为愕然。 二十二岁,正是一个女子容颜鼎盛风韵最佳之龄,温柔秀丽的萧语晗却因心力消耗过度,显得比同龄女子苍老得多。 萧语晗展开信,迅速看了一遍。 放下信后,萧语晗柳眉微蹙,颇觉为难。 盛鸿曾上过几次奏折,欲将梅太妃接到蜀地颐养天年。建安帝总是留中不发,俞太后亦不置一词。 太后和皇上皆不点头,梅太妃自然也出不了宫廷,一直住在寒香宫里,极少出来见人。犹如一个影子。 这些时日,宫中内外变故连连,建安帝和俞太后之间的关系也格外紧张。又因朝中御史们纷纷上奏折,奏请俞太后搬出椒房殿,将凤印交于她这个中宫皇后。她每次去给俞太后请安,也多提了几分小心。 这等时候,自顾不暇的她如何张口为梅太妃求情? 只是,往日蜀王夫妇相助良多。难得张口相求,她置之不理,未免太过凉薄无情了…… 萧语晗思虑良久,将信折好收起,然后去了椒房殿。 朝中奏折纷纷,俞太后置之不顾,丝毫没有搬出椒房殿之意。更无交出凤印的打算。建安帝尚未和俞太后直接撕破脸,波涛汹涌皆在暗中,明面上依旧做出“孝子”模样。 萧语晗这个儿媳,也和往日一般,晨昏定省从未迟过。 “儿媳给母后请安。” 萧语晗恭敬行礼。 俞太后喜怒不行于色,神色淡淡:“免礼平身。” 这两年,俞太后满鬓华发,眼角的鱼尾纹也愈发深了。一双深沉锐利的眼眸,无人敢与其对视。 萧语晗谢恩后,坐在俞太后的下首左侧。正好和鲁王妃闽王妃相对而坐。 尹潇潇和萧语晗四目相对,匆匆避开,心里似被巨石堵着一般,沉甸甸的,满是晦涩。 闽王私底下所做之事,瞒得过一时,瞒不过一世。尹潇潇也不是傻瓜,哪怕闽王什么都不肯说,也隐约猜出了一些。 面对着昔日好友今日妯娌,尹潇潇已没有了直视对方的勇气和底气。 萧语晗张口说起了谢明曦来信之事:“……这一段时日,宫中内外出了不少事。七弟妹惦记梅太妃,特意写了信来。” 顿了顿,又笑着说道:“七弟和七弟妹都是孝顺之人,去了蜀地两年,时常惦记着接梅太妃去蜀地颐养天年。” 萧语晗说话颇为委婉,不过,话中之意谁都能听得出来。 此时就看俞太后态度如何了。 俞太后目光一扫,神色微凉:“他们两个只惦记梅太妃,倒是没见惦记过哀家。到底是隔了一层肚皮,不贴心不孝顺也是难免。” 话中影射之意十分明显。 萧语晗心里一凛,忙起身:“母后息怒!” 鲁王妃闽王妃也一同起身告罪。 俞太后冷冷道:“哀家虽然老了,却没瞎也没聋。你们在想什么做什么,哀家都看在眼底。” “萧氏,你也别借着梅太妃之事来试探哀家了。哀家今日就明白地告诉你,谁说情都没用。梅太妃不能离宫,哀家要留下她说话解闷。” 俞太后不肯放梅太妃离宫,萧语晗说情也无济于事。 萧语晗这个中宫皇后,在俞太后面前再次颜面扫地。 …… 萧语晗忍气吞声地赔礼,回寝宫后,悄悄哭了一场。 建安帝很快知晓此事,心中亦恼怒不快。 当晚,建安帝去了萧语晗的寝宫,张口数落呵斥:“谁让你为梅太妃张口求情?” “盛鸿夫妻两个,一个比一个狡诈阴险。他们早早去了藩地,还想将梅太妃也一并带走。再接下来,是不是就要占地割藩自立为王了?” “你是中宫皇后,亦是朕的发妻。凡事都该站在朕的立场,怎么倒向着他们两个?他们到底是给你灌了什么迷药?” 看着疾声厉色的建安帝,萧语晗心中阵阵发凉。 这两年来,建安帝疑心越来越重,也愈发独断专行,行事狠厉。 “都是臣妾的错。”萧语晗低下头认错:“臣妾本该和皇上商议,听取皇上的意见。不该擅自为梅太妃说情。” 萧语晗这一低头,建安帝才算顺了气。又换了语气哄萧语晗:“语晗,朕说这些,都是为了你好。” “你是朕的皇后,自然要处处替朕考虑着想。” “再过几日便是你生辰,朕亲自替你设宴,庆贺生辰。” 萧语晗没有抬头,婉言谢绝:“平王之事尚未平息,再有河间王遇刺之事,人心浮动难安。臣妾生辰宴,不设也罢。” 正文 第七百五十八章 无耻(一) 建安帝一听这话,便冷了脸。 “平王是自尽身亡,朕问心无愧。” “河间王在宗人府遇刺,宗人府里所有侍卫都已被隔离关押严刑审问,迟早会查出幕后之人。” “你在朕面前忽然提起这些,到底是何意?” 想到这些时日宫中内外的传言,建安帝心火直冒,几乎要冲出眼眶,化为实质的火焰:“外人疑心朕也就罢了。莫非连你也不信朕?” 建安帝大发雷霆,一旁的内侍宫女们都吓得噤若寒蝉,跪下不敢动弹。 萧语晗口中发苦,躬身赔罪:“皇上息怒。” “臣妾岂会不信皇上。臣妾只是觉得宫中内外诸事繁多,皇上每日操心劳力,臣妾实不忍皇上再为臣妾的小小生辰费心。” 建安帝神色稍缓,声音已经冷硬:“朕就是要让所有人看看,朕对自己的皇后是何等亲近宠爱。” “你不必有半分顾虑。朕一定让你过一个最风光显赫的生辰。” 萧语晗柔声应是,面上适时地露出欣喜的笑容,取悦建安帝。心中的凉意却有增无减。 表面看来,建安帝对她确实算不错。 这几年,建安帝身边多了几个年轻娇媚的美人。不过,因是守孝期间,妃嫔们无人传出有孕。她的芙姐儿,是建安帝唯一的嫡女,尊荣无双。 每逢初一十五,建安帝定会歇在她的寝宫里。如今,建安帝为了能令她执掌凤印,不惜和俞太后反目…… 呵!她何德何能! 建安帝分明是早有预谋,想借着索取凤印之事,出手对付俞太后。所谓为她,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年少的平王被磨搓至死,正值盛年的河间王被人刺杀身亡。建安帝口口声声这些和他无关,不管别人如何做想,总之,她一个字都不信。 然而,不信又能如何? 两年多前,谢明曦那番意味深长的劝告,到今日皆一一成了现实。 她只能站在建安帝的身侧。他要杀人,她也得跟着举刀! …… 建安帝宽慰萧语晗一番后,摆驾离开,去了年轻得宠的楚昭容的寝宫。 这位楚昭容,是楚将军的幼女,是楚四郎一母同胞的妹妹。今年年方十六,正是最娇嫩美丽之龄。 楚昭容出身名门,花容玉貌,年少多才。一进宫便封了昭容之位,颇得建安帝宠爱。 建安帝对楚昭容格外青睐,一半是冲着楚家,另一个原因,却十分隐晦,不能启齿。 这位楚昭容亦是将门之女,自小学过骑射,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英气明媚。和闽王妃尹潇潇有三分肖似…… 可惜,也只是形似罢了。 美人如花,一旦被折下,多了柔媚可人,却也少了最吸引人的生机勃勃。 “臣妾恭迎皇上。”年轻美丽的楚昭容满面惊喜地行礼相迎。 建安帝笑着扶起楚昭容,满目怜爱:“快些起身。” 楚昭容顺势依偎进建安帝的怀中。满心欢喜的楚昭容,没有看到建安帝眼底的那丝唏嘘和不甘。 身为天子,美人唾手可得。 偏偏他最想要的那一个,却如隔云端,永远无法企及。 不,他是天子! 龙椅是他的,大齐天下是他的。世间一切,都属于他。他想要一个女子,为何不可? 弟媳又如何? 只要除掉闽王,将尹潇潇幽禁在宫中…… 建安帝不知想到了什么,眼睛越来越亮,呼吸声也越来越急促。楚昭容靠在他怀中,下意识抬头看一眼,被建安帝此时的模样吓了一跳:“皇上!” 建安帝一声未吭,猛地将楚昭容打横抱起,放到了床榻上,恣意纵情。身下压着的女子,似变成了他朝思暮想的那一个。 忙于承~欢的楚昭容,满面潮红,目光似水。压根没有察觉到建安帝的异样。 …… 过了几日,萧语晗二十二岁的生辰到了。 建安帝果然没有食言,亲自设宴为萧语晗庆贺生辰。 有资格进宫赴这场生辰宴的,俱是三品以上的诰命贵妇。萧夫人自然也在其中。看着女儿身着凤服端坐在天子身侧,萧夫人心里别提多骄傲喜悦了。 女儿确实清瘦了些。不过,做皇后从来都不是轻松之事。再者,建安帝已经出手为皇后谋夺凤印,萧语晗执掌凤印的时日就要到来。 萧家暗暗企盼的好日子也快来了。 萧夫人心情愉悦地和身边女眷寒暄说话。 今日这等场合,众多贵妇自是眼明心亮,说话间特意捧着萧夫人。从头发丝夸到了脚后跟。 萧夫人颇为含蓄自持,将心里的快意自得遮掩得严严实实。 坐在凤椅上的萧语晗,兴致并不高昂。面上却不能流露,一直强撑着笑容,直至酒尽宴散。 移清殿里每日奏折堆积如山,建安帝这个天子也不得清闲。午宴后便去移清殿处理政事。 萧语晗今日多饮了几杯,兼之心思重重,不胜酒力,有了醉意。 尹潇潇不忍早早离去,扶着萧语晗回寝宫躺到了床榻上。 萧语晗心中苦闷,无人可诉。下意识地握住尹潇潇的手:“尹妹妹,你别走,陪我说说话。” 这一声尹妹妹,听得尹潇潇鼻间微酸,反手握住萧语晗的手,顺势坐到了床榻边:“好,我不走,今日我陪着你说话。” 就像昔日闺阁时一样,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头凑在一起,说起了悄悄话。 “萧姐姐,你近来瘦多了。” “嗯,我胃口不佳,吃得少,心思又多,难免瘦一些。” 尹潇潇忍不住轻叹一声:“你也别想太多了。整日殚精竭虑,最是耗神。瞧瞧你,比我只大了两岁,现在看着倒是苍老多了。” 也亏得是尹潇潇,换了别人,哪里敢在皇后面前这般说话。 萧语晗笑得有一丝苦涩:“我也不愿整日忧思重重。只是,宫中这般情形,你也清楚得很。我哪有不烦心的道理。” 反正是两人私下说话,尹潇潇也没太多顾忌,小声说道:“凡事都是皇上出头,又没让你正面和母后对阵。你有什么可愁的。” 萧语晗:“……” 正文 第七百五十九章 无耻(二) 一个人的秉性脾气,很难更改。 尹潇潇做了几年的闽王妃,平日时常告诫自己要谨言慎行。不过,在熟悉的好友面前,就遮不住了。 话一出口,尹潇潇也知不妥,吐了吐舌头,低声笑道:“我在你面前说的话,你可千万别告诉别人。” 一瞬间,似又回到了昔日闺阁时光。 性情冲动直言无忌的尹潇潇,一说错了话,就会这般央求她。 萧语晗扬起嘴角,眼眸里漾起温柔的笑意:“好好好,我谁都不说。” 两人对视一笑。 糟心事实在不想提,两人便闲话起了各自的孩子。 “霖哥儿现在愈发淘气好动了。” 尹潇潇满口抱怨,目中全是笑意:“他已经到了开蒙读书之龄,不过,他对读书不太感兴趣。更乐意随我去练功房。我给他做了一把小小的弓箭,教他射箭,他倒是开心得很。” 萧语晗抿唇轻笑:“这倒是和你差不多。自小就像个猴子一般,整日上蹿下跳。” 尹潇潇扮了个鬼脸,逗得萧语晗轻笑不已。 萧语晗也说起了芙姐儿:“芙姐儿颇为早慧,今年年初开蒙读书,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都已熟读。我想着孩子还小,不宜早早握笔练字。待到明年,再开始练字。” “女儿就是听话可爱。”尹潇潇羡慕不已地叹道:“我也想生个女儿。” 萧语晗笑道:“喜欢以后生一个便是。你这般年轻,就是生三五个孩子也不算什么。” 尹潇潇翻了个白眼:“三五个就算了。要是生出的孩子都像霖哥儿这般淘气好动,怕是要磨掉我一层头皮。” 萧语晗轻笑不已:“你一举得子,别人羡慕你还不及。你倒是嫌弃起霖哥儿来了。”顿了顿,又低声道:“今年年初,皇上出了孝期。他急着想要子嗣,可惜我这身子不争气,半年多了也没动静。” 尹潇潇少不得要宽慰一番:“子嗣之事,不必心急。或许很快便有喜讯了。” 两人闲话许久。 萧语晗颇为困倦,渐渐闭目入眠,依旧握着尹潇潇的手。 尹潇潇不忍惊扰萧语晗入睡,索性一直坐在床榻边相陪。 不知不觉中困意上涌,尹潇潇打了个呵欠,头靠在床榻边,一点一点地往下滑。头靠在萧语晗的头边,也睡着了。 …… 一个时辰后。 建安帝看完奏折后,特意来了东宫,想陪一陪萧语晗。 结发夫妻,总有几分情意。再者,萧语晗贤淑温柔,善解人意,比起凌厉强硬的俞太后来,简直是天壤之别。 建安帝对自己的皇后,还算满意。唯一不满的,是萧语晗太过绵软,后宫争斗夺权,根本不是俞太后对手。 刚走到寝室门口,守在门外的宫女惶恐地行礼请安。 建安帝不以为意地挥挥手,正要推门而入。那个宫女忙低声禀报:“启禀皇上,闽王妃亦在内室里。” 闽王妃? 建安帝心跳骤然快了一拍,故作不经意地说道:“知道了,退下吧!” 宫女一愣,却不敢多言,只得退了下去。 罗公公也觉不对劲。明知闽王妃也在内室,建安帝总该避嫌才是。可看建安帝的意思,分明是要推门进内室。 罗公公仗着胆子,低声谏言:“皇上要见娘娘,请容奴才进去通传一声。” 话音一落,建安帝目光已扫了过来。 罗公公心里一凛,不敢再多嘴,默默守在了门外。 建安帝按捺住急切跳动的心,推门进了内室。厚重的木门,被推开后又缓缓合上。罗公公眉头也跟着狠狠一跳。 总觉得今日会发生什么不太美妙的事。 …… 此时未至傍晚,寝室里的轻纱窗帘被拉起,遮住了明朗的阳光。 寝室里散发出淡淡的酒气。这酒气并不浓烈,混合着香料的香气,飘进了建安帝的鼻息间。 建安帝今日正午时也喝了一些酒,虽然未醉,总有些酒意。 此时嗅着似陌生又似熟悉的气息,不知为何,全身竟微微颤抖起来。一双眼睛,迸射出惊人的亮光。 床榻上,萧语晗俏面微红,睡得香甜。 尹潇潇原本坐在床榻边,睡着了之后,头和萧语晗凑在一起,身子半侧着躺在床榻上。从这个角度看过去,一眼便能看到尹潇潇高挑苗条的背影。 建安帝像个毛头小子一般,心怦怦乱跳,喉咙阵阵发紧。血液汩汩流动,直冲往脑海。 心里似有一头被关了许久的野兽,蠢蠢欲动地要冲出胸膛。 他情难自禁,像着了魔一般,悄步走到了床榻边。在三尺之内,硬生生地停下。 现在,他离尹潇潇已很近了。近到他一伸手,便能触到她的人。 几年来,这是他离她最近的一刻。 求而不得,是世间最残忍最无望的深情。 当年他原本想娶的人是她。却未想到,淑妃会错了意,为他求娶了萧语晗。哪怕萧语晗再温柔再好,到底不是最初令他心动的少女。 这份遗憾,被他深深地压在心底,不见天日,却从未消散过。 建安帝忍不住又靠近一步,目光紧紧地盯着近在咫尺的尹潇潇。 尹潇潇生得明丽爽朗,红润的嘴角总噙着几分笑意。此时睡得正熟,嘴角依旧挂着甜甜的笑意。 建安帝再也按捺不住,心里的猛兽已彻底挣脱束缚,冲了出来。他略略俯身,伸手,呼吸也愈发急促。眼看着那只手将要落至尹潇潇的面颊上。 就在此时,熟睡中的尹潇潇似察觉到了危险临近,猛得醒来睁眼。 她来不及看清笼罩在头顶的面容,只看到那只近在眼前的属于男人的手。她张口,用力狠狠一咬。 建安帝猝不及防,低呼一声。 尹潇潇“下口”毫不留情。 建安帝只觉一阵钻心疼痛,反射性地缩回手。奈何尹潇潇已迅疾出手,牢牢地抓住了他的手腕。口中依旧死力狠咬。一副咬断手掌的架势。 建安帝疼得俊脸扭曲。 萧语晗冷不丁地被惊醒,睁开眼,正好对上建安帝扭曲的脸孔。 …… 正文 第七百六十章 无耻(三) 夫妻两人对视了一瞬。 建安帝目中闪过慌乱心虚懊恼后悔种种复杂的情绪。 萧语晗面上所有血色褪去,只余无尽苍白。 尹潇潇猛地咬了一口后,也回过神来。 这是萧语晗的寝宫。这世间,唯有一个男子能悄无声息地进内室……这个趁着她入睡意图轻薄她的男子,除了建安帝还能有谁?! 这个建安帝! 世间美人千万,后宫年轻貌美的嫔妃多的是。身侧还有美丽温柔的萧语晗……他竟还不知足,竟觊觎自己的弟媳! 尹潇潇陡然一阵反胃,迅疾松口,转头厉声怒骂:“滚远一点!” 盛怒之下,尹潇潇的音量着实不算低。 那双明亮的眼眸里,燃着熊熊怒火。宛如两支利箭,刺得人双目生疼。 建安帝慌乱心虚之下,没勇气和尹潇潇对视,匆忙退避数步之外。 尹潇潇强忍住动手痛揍建安帝的冲动,迅疾起身下榻,看也不看建安帝一眼,只对萧语晗说道:“我先回府。” 萧语晗如木雕一般,僵硬地点点头。 她的世界,从之前的一刻起已崩塌! 她似置身无边无际的荒漠,不知从何处来,不知要往何处去。胸口处,仿佛破了个洞,全身的热血都似流了出去。 …… 建安帝从“被逮了个正着”的慌乱中回过神来,见尹潇潇阴沉着脸要离去,反射性地张口:“你等等!” “刚才之事,朕绝不是有意为之。朕进内室的时候,不知你也在。你睡在床榻外侧,朕以为你是语晗,这才有所唐突……” “呸!” 尹潇潇冷笑着呸了一声,目中满是憎恶鄙夷:“闭嘴!若不是看在萧姐姐的颜面,我今日饶不了你!” 当别人都是傻瓜吗? 现在是下午,轻纱窗帘遮了些光亮,寝室里却也不算昏暗。怎么会连床榻上有两个人都看不清? 再者,她面朝内侧,萧语晗却是面朝外侧入睡。他靠近床榻,一眼便能看到萧语晗。又怎么会认错人? 尹潇潇越想越觉恶心,越想越是恼火。 可恨宫中耳目处处,门外便有内侍宫女。动静若是闹大了,这桩丑事想遮也遮不住。 身为天子,轻薄弟媳。一旦这等事被人知晓,建安帝便要落个淫乱宫闱的恶名。萧语晗这个皇后颜面扫地,她这个闽王妃,也同样讨不了好。 换在几年前,她根本不会顾虑这么多,早已动手揍人出气了。现在,却瞻前顾后,想了又想,不得不将窝囊闷气咽下。心里别提多恨多恼了。 建安帝被噎得哑然无语。 萧语晗苍白着脸下了床榻。 全身冰凉,毫无温度,一张脸孔苍白得可怕。奇怪的是,她竟能稳稳地站着,并未因伤心愤怒悲凉绝望昏厥。 她握住尹潇潇的手,轻轻吐出几个字:“我送你出去。” 尹潇潇有再多的怒火,也不忍冲着萧语晗发,咬牙低语道:“我自己走便是,你好生歇着。” 萧语晗重复一遍:“我送你出去!” 尹潇潇没有再出声,伸手为萧语晗和自己仔细整理衣襟,令彼此看着都无太大异样。至于彼此难看的脸色,也实在无法可想了。 两人携手踏出门外,一直守在门外的罗公公忙上前行礼,低着头不敢看萧语晗的面色。 萧语晗深深呼出一口气,用尽生平自制力,令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无恙:“平身。”然后,对着尹潇潇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弟妹,我送你出寝宫。” 尹潇潇的怒火,又化为阵阵绞痛。 苍天捉弄人! 萧姐姐这么好的女子,为何嫁给了狼心狗肺的建安帝? 看着尹潇潇隐隐泛红的眼眶,萧语晗的心像被细针猛地扎了一下。偏又感觉不到任何痛楚。 萧语晗又笑了一笑,挽着尹潇潇的手往外走。 尹潇潇心中五味杂陈,难以言喻,未再说话。临走前,忧心不已地看了萧语晗一眼。 萧语晗挤出一丝笑容。 …… 尹潇潇走后,萧语晗在原地站了片刻,才回了内室。 强撑着的笑容,瞬间消散,只余一片苍凉。 不可一世的建安帝,今日难得羞惭不安,一直愣愣地站在原地未动。待看到萧语晗心如死灰的模样后,更觉羞愧。 建安帝咬咬牙,走到萧语晗身侧,想握她的手。 指尖尚未相触,萧语晗已如被雷击中一般退让几步。 建安帝大失颜面,羞恼成怒,咬牙解释:“语晗,我刚才不是有意唐突尹氏。我今日也饮了不少酒,进内室之时看花了眼,错将她认成了你……” “那一年进宫赏灯,”萧语晗张口打断了建安帝,眼神木然:“我和尹妹妹一起遇到了你。你那般欢喜,原来是为了尹妹妹,而不是我。” 建安帝:“……” 建安帝难堪又狼狈地否认:“当然不是。你别胡思乱想!” 目光飘移,不和萧语晗对视。 萧语晗想扯动嘴角,却怎么也扯不出笑意:“臣妾乏了,想歇息片刻,就不恭送皇上了。” 她要撵他走! 建安帝眼底也冒出了火星,沙哑着声音低语:“萧语晗!朕已经和你解释过了,你为什么就不相信朕?” “朕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怎么会觊觎自己的弟媳?” “刚才真得只是看错了人。万幸尹氏警觉,及时制止。我并未真得唐突轻薄于她。你都看在眼里……” 建安帝说的话,萧语晗一个字都未曾听进耳中。 她直直地盯着建安帝的手掌。 那手掌上,被尹潇潇用力咬出了极深的印记,此时冒着血珠。 “若母后问起,皇上就说,是我和你闹别扭,一气之下咬了皇上的手。”萧语晗头脑一片浑噩混沌,全凭本能说话。 建安帝所有未出口的话,都被这一句噎了回去。 她还肯维护他身为天子的颜面! 总算不枉他低头! 这一口气尚未散去,萧语晗又道:“臣妾想清静片刻。” 建安帝阴沉着脸,愤然离去。 萧语晗独自坐在宽敞的寝宫里,冰凉的泪水源源不断涌出眼眶。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一章 崩塌(一) 椒房殿。 “启禀太后娘娘,”芷兰轻声禀报:“一炷香前,闽王妃离开东宫。皇后娘娘亲自相送。闽王妃和皇后娘娘面色都不佳。” 俞太后略一挑眉。 建安帝和闽王关系如何尚且不论,尹潇潇和萧语晗是闺阁好友。做了妯娌后,也格外亲近。 她们两个,怎么会忽然闹意气? “芷兰,你是不是还有什么事未曾禀报?”俞太后淡淡问道。 芷兰略一迟疑,才压低了声音道:“还有一事,奴婢不知是否该禀报。” 俞太后目光一闪:“但说无妨!” 芷兰低声禀报:“闽王妃和皇后娘娘同处一室,皇上不令人通传,便进了内室。” 俞太后执掌六宫多年,耳目遍布宫中。东宫也不例外。建安帝闯进内室之事,守在寝室外的几个宫女都见到了,自然也就传到了椒房殿。 以俞太后之城府,听到了这等事,也错愕不已:“你说什么?闽王妃也在内室,皇上就这么闯了进去?” 芷兰低声应是,没有抬头窥视俞太后的神色。 俞太后的神色确实极为难看。 在宫中几十年,什么样荒唐的事都见过。不过,建安帝做的这一桩,绝对是脑子进了水才会干的糊涂事! 身为天子,要什么样的美人没有!偏偏觊觎自己的弟媳……哪怕心里想想,也不该做出这等不该做的事。 纸包不住火! 尹潇潇顾虑重重,没有发作。若是被闽王知晓,焉能罢休? 朝堂已动荡不安,人心浮动。闽王一旦生乱,烂摊子不知如何收拾。 俞太后心中恼火不已,却又不便多言,沉声吩咐:“传哀家的命令,此事绝不可张扬外传。谁敢嚼舌,立刻杖毙!” 芷兰后背生出寒意,低声应下。 …… 尹潇潇回府后,便去了练功房。挥舞长刀,将练功房里的木桩全部劈做两半,犹觉不解恨,猛地将手中长刀飞掷而出。 锋利的长刀深深地陷入角落处的木桩里。 尹潇潇狠狠地瞪着那个被刺穿的木桩,目中燃着无尽的怒火。 仿佛那个木桩摇身一变,变成了建安帝的模样。她这一刀,正好刺穿建安帝的胸膛…… 练功房的门口,传来熟悉的脚步声:“潇潇!” 是闽王的声音。 尹潇潇背对着闽王,用力深呼吸几口气,努力平复胸膛里的火焰。然后,挤出一个若无其事的笑容,转过身来:“你今日回来得倒是早。” 此时天色已昏黄,练功房里未燃烛台,光线暗淡。正好掩去了尹潇潇眼底残存的愤怒。脸颊上的异样红晕,也只像激烈运动后的模样。 尹潇潇暗暗庆幸自己遮掩得当,却未留意,站在门口不肯迈步进来的闽王目光同样阴沉愤怒。 闽王用力握拳,紧接着缓缓松开,面上毫无异样,微笑着应道:“今日没什么事,我特意早些回来陪你。” 闽王没有像平日一样迈步进来,尹潇潇正好借着这短短片刻调整心情。确定自己不露半分破绽,才笑着上前:“我练了一个时辰的刀,现在全身都是汗。我先去沐浴更衣,再和你一起用晚膳。” 闽王深深地看了一眼说笑如常的尹潇潇,点点头:“好。” 待尹潇潇去了净房,闽王的面色彻底阴冷下来。 他在宫中自有眼线耳目,东宫里也安插了人手。建安帝闯内室之事,他比椒房殿迟一个时辰收到消息。 建安帝龌龊阴暗的心思,毕露无疑! 他愤怒得想冲进宫,立刻杀了建安帝! 仅剩的一丝理智,阻止了他的冲动。他装作若无其事地回闽王府,看着尹潇潇强忍羞辱愤怒装着什么也没发生过…… 这等耻辱,他绝不能忍! 闽王缓缓地用力吐出一口气,目中闪过一丝阴冷的决绝。 待尹潇潇沐浴更衣后,出现在尹潇潇面前的闽王,又和往日一般模样。夫妻两个各自藏着重重心思,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一般,一起用了晚膳。又带着淘气的儿子玩闹许久。 尹潇潇带着霖哥儿入睡后,闽王才去了书房的密室。 这一处密室,十分隐蔽。只有最忠心的心腹才知晓。 一个相貌平平无奇的侍卫悄然进了密室,抱拳行礼。闽王低声吩咐数句,从袖中取出一封信。 侍卫目中闪过一丝惊愕,却不敢质疑主子的决定,低声应下。 这一个侍卫退下后,另一个侍卫又进了内室。闽王又取出另一封信来,同样低声吩咐数句。 直至子时,闽王才回了内室睡下。 尹潇潇已经入睡。一直隐忍压抑的羞愤恼怒,在睡梦中显露出来。眉头紧紧皱着,明媚俏丽的脸孔也满是阴霾。 闽王心中骤然一痛。小心地在尹潇潇身边睡下,心底悄然低语。 潇潇,我定会为你出这口恶气! …… 隔日早朝,建安帝右手掌一直扣在膝上,无人窥见天子的掌心有深深的咬痕。 闽王恭敬一如往常,看不出半分异样。 颇有些心虚的建安帝,下意识地移开目光,不和闽王对视。 午膳时,建安帝去了椒房殿,陪俞太后用午膳。俞太后果然问起了他掌心咬痕之事,建安帝早有准备,略有些无奈地说道:“儿臣和语晗闹了几句口角。语晗一气之下,咬了儿臣一口。” 不等俞太后动怒,又忙为萧语晗求情:“语晗也是一时冲动,才会做出这般举动来。请母后勿要嗔责。” 俞太后冷眼看着建安帝做戏,淡淡道:“夫妻之事,哀家不便多言。皇上不介怀便可。” 顿了片刻,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不过,这等事,不可再有。” 在那双洞悉一切的犀利眼眸下,建安帝尴尬又狼狈地应下。 萧语晗告病在寝宫里静养,凑巧的是,闽王妃也一同告病。 俞太后打发人送补品去东宫和闽王府。 建安帝在心虚不安中过了几日。宫中内外一丝风声皆无,一切安然如常,这才渐渐放下心来。 建安帝的心显然放得太早了。 数日后,先帝皇陵崩塌!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二章 崩塌(二) 噩耗传来,众人震惊不已! 城府颇深喜怒不形于色的俞太后当即变了脸色,猛地起身:“混账!先帝皇陵如何会崩塌?” 死者入土为安! 建文帝在世时纵有千般不好万般不是,一旦合了眼,所有的缺点便烟消云散消失无踪。留给生者的,是深切的无尽的思念。 俞太后万万没料到,第一个出事的竟是皇陵! 俞太后震怒之下,椒房殿上下寂静无声,众人连大声喘气都不敢。 芷兰和玉乔各自面色沉重,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中的忧心。 便是普通百姓,也重先人安葬之事。更别说是天家了。列祖列宗们都葬在皇陵里,死后在地下安享着子孙们的香火和供奉。 建文帝的皇陵里,已留好了俞太后的位置。俞太后百年后,便要一同葬进皇陵。 对俞太后来说,这是她百年后的安身之处。 现在惊闻皇陵崩塌,也不知放着建文帝尸骸的棺木是否受了影响……怪不得俞太后会如此愤怒! 便是她们听到这等噩耗,亦觉惊心动魄神魂难安。 在这样的情形下,建安帝无可推脱,只能亲自前往皇陵,向先帝请罪。 果然,散朝之后,面色十分难看的建安帝来了。 一进椒房殿,建安帝便跪了下来,一脸痛心疾首:“儿臣无能,都是儿臣的过错。令父皇地下难安,令母后痛心愤怒。求母后息怒!” 俞太后神色冷厉,吐出口的话语似从冰窖里拿出来,冰冷刺骨:“盛澈!你做过什么,你心里最清楚。” “皇陵为何崩塌,缘由为何,现在还不清楚。不过,起因确实在你!有你这么一个窝囊没用的儿子,怪不得你父皇入土难安!” “皇陵崩塌,不是吉兆。此事一传开,你这个天子,必会落下不孝恶名。令你父皇蒙羞,令盛家的列祖列宗蒙羞。” “你为天子三载,未见功勋,倒是惹出这等滔天祸事!众人便是不敢明着说,背地里也要耻笑你这个皇帝。天底下的百姓,一人一口吐沫星子,也能淹死你这个天子。” 俞太后利舌如刀。 建安帝听得冷汗涔涔,不敢抬头:“母后息怒!” 俞太后冷冷道:“你立刻去皇陵,将此事调查清楚。在最短的时日里修复皇陵!若此事出了差错,你也不必回金銮殿了。直接在皇陵里结庐守孝去!” 建安帝被骂得灰头土脸,连连应是。 …… 建安帝神色颓唐的出了椒房殿,在殿外站了片刻,不愿去移清殿。便去了东宫。 往日,每每遇到不顺心之事,每每陷于困境,萧语晗总是坚定不移地站在他身后。他也习惯了从温柔的妻子那儿汲取支持理解和温暖。 可是,这一回,他却失望了。 萧语晗卧榻养病,并未出来相迎,只打发身边的宫女迎了出来。宫女战战兢兢地行礼:“启禀皇上,娘娘说了,病弱之躯不敢见皇上,也免得皇上被过了病气。” 自那一日过后,萧语晗便不肯见他了。 建安帝心中憋着一团无名怒火,轻哼一声,拂袖离去。 宫女长长松了一口气,转身回了内室,轻声回禀:“启禀皇后娘娘,皇上已离开了。” 床榻上的萧语晗,面颊苍白消瘦,双目黯然无光。任谁见了,也不会怀疑她告病是托词。 萧语晗略一点头,声音沙哑:“退下吧!本宫一个人待着便可。” 这些时日,萧语晗时常一个人待在寝室里。 宫女只得应声退下。 萧语晗静静地躺了许久,然后闭上眼。两滴眼泪自眼角轻巧无声地滑落。 …… 正如俞太后所言。 先帝皇陵崩塌,绝非等闲小事。 这是噩兆! 若查不出是何人从中作祟捣鬼,很容易被曲解为天子倒行逆施被上苍示警。流言四起,于天子极其不利。 朝中重臣们人心纷乱,一片惶惶。不过,俱有志一同地赞成建安帝前去皇陵请罪。 这等时候,建安帝若不前去皇陵,便坐实了不孝的恶名。一朝天子,也担不起这等名声。除了陆阁老李阁老坐镇朝中,其余三品以上的重臣皆伴驾随行。鲁王闽王及年少的安王皆要一并随行。 另有临江王等宗亲随行。三千御林侍卫护卫伴驾,尹大将军和另外几位武将伴驾,楚将军则留在京中坐镇。 短短一日之内,将一切安排妥当,众人随建安帝一起奔赴皇陵。 谁都能猜到,皇陵忽然崩塌,必是有人弄鬼。 谁都能想到,这一次皇陵之行暗含风险杀机,绝不简单。 然而,谁也没能真正预料到,皇陵之行闹至天翻地覆的地步。 …… 半个月后。 一封急报送入蜀王府。 以谢明曦之城府,在看完急报后,也霍然变了脸色,猛地站起身来。 孩童最是敏感。原本正咯咯嬉闹的阿萝妍姐儿芸姐儿,同时住了嘴,三个小小的身影凑到了一起。三双黑溜溜的眼睛一起看向谢明曦。 从玉扶玉也惊觉有异。 自家主子素有城府,泰山崩于前而面不改色。这份密报里到底写了什么,为何会令主子骤然变色? “娘,”胆大的阿萝被亲娘的沉凝面色吓到了,声音比往日娇细得多:“你别生气。” 谢明曦抿紧嘴角,无心哄阿萝:“阿萝,你和妍姐儿芸姐儿出去玩。” 湘蕙见势不妙,立刻上前,哄着三个女童一起出了内堂。 谢明曦面沉如水,传令下去:“来人,立刻送信去军营,请蜀王殿下回府。” 从蜀王府至军营,一来一回至少两个时辰。 天色昏黄将至傍晚时,盛鸿骑马赶了回来。 近来京城连连变故,盛鸿自接到口信的那一刻起,便知有变故。一路疾驰回府,快步进了内室:“明曦,出什么事了?” 谢明曦蹙着眉头,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盛鸿,京城传来急报。” “皇陵崩塌后,皇上领着众臣宗亲及藩王们去了皇陵。刚进皇陵,便遭了埋伏。逆贼有万余之多,三千御林侍卫被斩杀大半。皇上身受重伤,已被逆贼活捉。宁王鲁王闽王及一众朝臣,也一同被俘。”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三章 归京(一) 盛鸿面色骤然难看,头脑嗡嗡作响! 他强忍住爆粗口骂脏话的冲动,咬牙怒道:“简直是荒谬可笑!” 可不就是荒谬可笑吗? 先帝皇陵莫名崩塌,天子率藩王群臣前去告罪,进了皇陵就被早已埋伏好的万余逆贼“捉了个正着”,尽数被俘…… 一桩桩一件件,都足以列入“史册”了。 旺盛的怒火在盛鸿心头翻腾不息。 盛鸿用力深呼吸,呼出一口浊气,再深呼吸……去他妈的冷静! “我要回京!”盛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缓慢又坚决地说道:“明曦,我要回去!” 谢明曦没有回避盛鸿明**人的目光:“你想回京,我不拦着你。不过,你得耐心等上几日。待母后下了凤旨,你领着旨意正大光明地回京。” 天子被逆贼俘虏,这是大齐建朝来的第一遭。也是足以载入史册被后世嘲笑千万年的耻辱! 朝堂内外,定已一片混乱。 此时此刻,俞太后绝不能再袖手旁观坐视不理,定会挺身而出。一纸凤谕召盛鸿回京,亦在情理之中。 盛鸿还想说什么,谢明曦已略略沉下脸:“事情已然发生,再气再怒再急也无济于事。凭着热血冲动行事,更是大忌。” “盛鸿,我知道你心急。看到这封急报,我也气得想立刻回京,将那起暗中作祟的小人尽数斩杀于刀下,将一切乱象拨乱反正。” “不过,越是这等时候,越是要冷静!绝不可意气行事!” 谢明曦罕见的动了怒气,秀美的脸庞飞起红晕,一双眼眸亮得惊人,几乎刺痛了盛鸿的眼。 “盛鸿,你立刻冷静下来!” …… 两人成亲几年,除了盛鸿偶尔拈酸吃醋外,几乎从未红过脸。 谢明曦惯于遮掩自己的真实心绪,平日言笑晏晏,动气时亦不动声色。像此时这般满面怒容七情上脸的,也从未有过。 盛鸿看着谢明曦,奔涌的热血慢慢平息。 过了片刻,盛鸿才低声道:“明曦,对不起。我刚才一时情急,太过冲动,语气不佳。我不是有意要冲着你动气。” 谢明曦心口那股无名怒火,在盛鸿歉然的目光中消散了大半。将头扭到一旁,轻轻哼了一声。 盛鸿上前,将谢明曦搂进怀中。 谢明曦还是扭着头,不肯转过来。 盛鸿将头靠在谢明曦的脖子处,语气里流露出些许委屈:“明曦,阿萝再闹腾,你都舍不得生气。我语气稍微冲一些,你就不理我了。你也太偏心了。” 明知盛鸿是有意哄她高兴,谢明曦还是忍不住笑了起来,转头啐了他一口:“亏你有脸,竟要和阿萝攀比。” 谢明曦这一笑,盛鸿也笑了起来。 对视一笑后,盛鸿说道:“你提醒得没错。我等母后凤旨便是。” …… 当日傍晚,顾山长也知晓了京城发生的事。 顾山长怒不可抑,气得满脸铁青,整整骂了半个时辰没停口。 骂建安帝昏庸无用,坐上龙椅后除了排除异己打压藩王没做什么正事,骂逆贼胆大包天,连带着还骂了一通已经去了黄泉地下的先帝。瞎了眼才会选中三皇子做储君…… 谢明曦和盛鸿默默对视一眼。 建文帝选中三皇子为储君,大半都是因俞太后之故。瞎了眼的人是俞太后,委实不能全怪建文帝。 不过,顾山长最是护短,当着她的面,万万不可腹诽俞太后。两人也只能默默无语了。 顾山长发了一通脾气,嗓子又干又涩,恨恨地喝了一杯热茶,犹不解渴。很快又喝下一杯,总算稍稍平静了一些。 谢明曦这才张口道:“师父消消气。” “今日看到消息,我们也十分震惊。京城情形如此混乱,殿下定要回京城一趟。等母后的凤旨一来,立刻启程回京。” 顾山长点点头:“也好。以太后娘娘的性情脾气,凤旨很快便会到蜀地。早些将衣物行李收拾好。” 盛鸿和谢明曦一起应了下来。 三人不约而同地沉默片刻。 顾山长不知在思虑什么,神色变幻不定,半晌才抬起头来。神色复杂地看着盛鸿:“盛鸿……” 短短两个字后,又住了口。 盛鸿显然猜出了顾山长要说什么,低声道:“我回京后,先去见母后。不管情形如何,我一定尽力护住母后。” 顾山长的目中闪过一丝感激:“谢谢你。” 出了这等滔天祸事,此时的俞太后,不知置身何等困境。 盛鸿此时的承诺,重于千钧! 谢明曦看向顾山长,轻声说道:“师父,你这般担心挂念母后。不如随盛鸿一并回京。” 顾山长听了之后,颇为意动。转念一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盛鸿一走,只留你在蜀王府。阿萝还小,需要人照料,书院各处都需有人盯着。你一个人再能干也忙不过来,我还是留下吧!” 也好。 谢明曦点点头,不再多言。 …… 谢明曦所料不错。 京城情形混乱危急,俞太后召陆李两位阁老商议后,便下了凤旨,召盛鸿夫妇归京。 凤旨只比密报迟了一日,便到了蜀地。 盛鸿接了凤旨后,眉头紧皱:“我归京也就罢了,为何母后要命你一同回京?” 谢明曦眸中闪过一抹深思。 俞太后命她一同归京,定有所用意……不过,眼下无暇再多思这些,凤旨急召,两人要急速赶路,半个月之内抵京。 阿萝还小,便留在蜀地。有顾山长细心照料,应该无碍。 谢明曦还有一层更深的隐忧顾虑。此去京城,不知会有什么变数。师父和女儿是她的软肋,绝不能轻易涉险。留在蜀地更安全。 盛鸿无暇见任何人,写了几封信,命心腹亲信一一送去陆迟等人手中。又将蜀王府的庶务尽托于叶景知。 临行前,谢明曦特意写了封信给林微微。请林微微回蜀王府住一段时日,代她坐镇蜀王府内宅。 没等林微微回信,谢明曦便已和盛鸿一同启程,离开住了两年多的蜀地,日夜兼程赶回京城。 …… 正文 第七百六十四章 归京(二) 一千藩王亲兵,留下一半守卫蜀王府。另外一半,随着盛鸿夫妇一同启程。五千藩地驻军尾随其后,由廉夫子统领,一并赶赴京城。 私底下养的五万私兵,不能露于人前,皆被留在了蜀地。这五千可以摆在明面上的精兵,便是盛鸿可以动用的全部力量了。 谢明曦将自己豢养的暗卫也带了大半。 这一番赶路,和来蜀地就藩时的快意悠闲截然不同。 来时心情惬意,在路上耗费了两月有余。 此番归京,心急如焚,越快越好。众人每日只睡三个时辰,再除去吃饭喝水,其余的时间一律在马背上。 一连几日,便是身强力壮的亲兵们也觉疲乏。倒是蜀王殿下,不见半分疲色。 极少展露身手的蜀王妃,此次才是真得令人刮目相看。每日骑马疾驰赶路,七尺高的汉子们也有些熬不住,看着美丽又纤弱的蜀王妃,竟是半分未落人后。 盛鸿却是心疼不已,到了晚上休息之时,拿着上好的药膏,细细地为谢明曦红肿的大腿内侧涂抹一层。 男人粗皮厚肉,遭点罪也就罢了。谢明曦皮肤细嫩,体力毅力再佳,也禁不住这般折腾。 在盛鸿面前,谢明曦也没了逞强的心思,蹙着眉头低呼:“痛!” 是真得痛! 细嫩的腿侧,被磨得发红,几日下来,已经红肿了一片。白日硬撑着面不改色,到了晚上,和盛鸿独处时,便加倍地委屈自怜…… 由此可见,前世她无坚不摧的冷漠坚强,都是因为无人心疼心怜,也都是被逼出来的。 有人全心爱她疼她,她便格外娇弱起来。 盛鸿目中溢满了怜惜,凑过头来,在谢明曦的脸颊上轻轻一吻:“赶路实在辛苦。要不然,我先走一步,你坐马车,慢几日到京城也无妨。” 谢明曦蹙着的眉头平复:“不必了,我们一起回京城。” “可是……” “我能撑得住。” 谢明曦轻声打断盛鸿:“我们所知道的消息,皆是京中密探搜罗而来。或有许多疏漏之处。此时情形到底如何,我们并不清楚。母后特意召我一同回京,用意为何,现在也不知晓。我们两人不宜分开。” 他们确实不宜分开。 盛鸿没有再说什么,只用力地握紧谢明曦的手。 他的手,有力而温暖,令人无比安心。 谢明曦抿了抿嘴角,回握住盛鸿的手。 不管前路如何,夫妻两人携手同心,便无惧风雨。 …… 又过几日,盛鸿谢明曦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 五千蜀地驻兵,因携带粮草兵器,行军速度稍慢。要再过五六日才能到京城。盛鸿谢明曦自不会停下等人,领着一行亲兵先回蜀王府。 两人刚踏进阔别两年多的府邸,尚未坐下喝口热茶,宫中已经来人了。 前来蜀王府的正是芷兰。 年已三旬的芷兰,依旧风姿楚楚美貌动人。只眼角多了几丝细细的纹路。 时间紧急,一应寒暄客套的话无暇多说。芷兰匆匆行了一礼,张口便说道:“太后娘娘命奴婢来传口谕,请蜀王殿下和蜀王妃娘娘一起进宫觐见。” 盛鸿谢明曦对视一眼,一起点头。 两人坐马车进宫。 照例在东华门外停了马车。 站在东华门外,谢明曦有一刹那的恍然。 两年多的时光,不经意地溜走。如今归来,重新站在宫门外,往昔的记忆瞬间袭上心头。 朱红色的宫门缓缓打开的那一刻,谢明曦心中涌起极其微妙的预感。似有无形的大片阴云笼罩于头顶。 仿佛这一次归来,便再难挣脱这座牢笼…… “明曦,怎么了?”盛鸿低声问道。 谢明曦定定心神,随意地扯了扯嘴角:“没什么。母后急着要见我们,我们动作快些,别让母后等急了。” 盛鸿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紧紧握住她的手。 两人携手,一起进了椒房殿。 此时日头正高,炽烈的阳光洒在巍峨的椒房殿上。可看在谢明曦的眼中,椒房殿已透出垂垂老矣日落西山的苍凉。 就如俞太后一样。 两年多未见,俞太后已满头白发,满面皱纹。那双深沉的眼,也不再如往日那般锐利不可摧,透出了无力和疲惫。 “儿臣(儿媳)见过母后。” 盛鸿和谢明曦一起下跪,行了全礼。 俞太后扯动嘴角,声音有些干涩:“你们总算回来了。起身坐下说话吧!” 两人应声起身,紧挨着一起坐下了。 坐在他们对面的,是消瘦憔悴不堪的萧语晗,还有同样苍白憔悴的赵长卿李湘如尹潇潇。 天子和藩王们尽落于逆贼之手,萧语晗等人忧心焦急,这些日子日不能食夜不能寐,焉有不憔悴之理。便是身体最健朗的尹潇潇,也瘦了一大圈。 相较之下,谢明曦那一丝因赶路而起的疲乏,根本不值一提。 “七弟,你回来就好。” 萧语晗声音干哑晦涩,也不知这些时日哭过了多少回:“皇上和几位藩王皆被俘,如今朝中宫中连个主心骨都没有。你回来就好了。” 俞太后也不计较“宫中没有主心骨”此等冒犯之语了,接过话茬:“你们夫妻两个,就在宫中住下。全力救皇上他们回来。” 谢明曦眸光微闪,不动声色地看了过去。 俞太后是真的老了。 不是因皱纹,也不是因白发。而是顺风顺水多年的俞太后,在面对掌控之外的惊天变故时,竟慌了心神和手脚。 自事发之日起至现在,已近一个月。俞太后竟还未能想出解决的法子。将这一重担压到了盛鸿的身上。 当然了,如今安然无事的庶子,除了年少不当事的安王,只有盛鸿了。俞太后将盛鸿召回京城主事,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盛鸿半点没推脱,目光坚毅,声音冷然:“母后放心,儿臣一定将皇兄们救回来。”顿了顿又道:“此中事,母后一定最是清楚。恳请母后将此事原委全数告诉儿臣。” 下一句是什么,众人都听明白了。 不能有半点隐瞒。 正文 第七百六十五章 实情(一) 俞太后倒也拿得起放得下,眼下要依仗盛鸿,自要将实情相告。 “你父皇的皇陵突然崩塌,皇上惊惶忐忑,领着几位藩王和宗亲官员们前去皇陵告罪。去的时候,特意带了三千御林侍卫。” “皇陵就在京城,天子脚下。有三千侍卫随行护驾,理应没什么大碍了。” “却未想到,皇上刚领着人进皇陵,就被早埋伏好的万余恶贼杀了个猝不及防……” 说到这儿,俞太后眉头皱得愈深。 盛鸿也皱起了眉头,沉声问道:“皇陵里本就有数百侍卫,为何之前连半点风声都未传出来?这万余逆贼,又是从何处而来,领头之人是谁?” 俞太后语气愈发苦涩:“皇陵里的数百侍卫里,有那伙逆贼的内应。之前两日,井水里被暗中投毒。侍卫们齐齐中毒,被杀得一干二净。楚校尉死得最是凄惨,被生生地腰斩而亡。” “皇陵本就僻静,方圆数十里无人烟。那万余逆贼,似一夜之间冒出来一般,悄然潜入皇陵里打了埋伏。” “现在想来,你父皇的陵墓陡然崩塌,也定是有人从中做了手脚。” “此人在暗中设下毒计,一环扣着一环,就是为了引皇上离开宫廷,前往皇陵,易于下手。” “随皇上前去的众人,都已被俘虏。文官们都吃了不少苦头,好在保住了性命。” “几位武将不肯束手就擒,奋力抵抗,皆被逆贼杀害。尹将军也被砍了一刀,身受重伤。” 一直未曾出声的尹潇潇,陡然红了眼圈,泪水啪嗒滴落。 夫婿被生擒,亲爹受了重伤,不知情形如何。这一个月来,她如同被油煎火烤一般,还得硬撑着不能倒下。因为还有年幼的霖哥儿需要人照顾…… 尹潇潇这一哭,萧语晗赵长卿李湘如也一并落了泪。 赵长卿李湘如惦记着自己的夫婿,萧语晗对建安帝更是爱恨交织。 谢明曦没有出言劝慰。此时此刻,再多的好听话说了也没用。唯有早日将众人救回来,才能挥开眼前的阴霾。 “逆贼有万余,对阵三千御林侍卫,又是突然袭击,占足了上风。” 盛鸿抬头直视俞太后:“不过,三千侍卫伏首,逆贼定然也有不少死伤。京城兵力充足,令楚将军领兵前去剿灭逆贼,救出皇上和众臣便是。” 俞太后又是一声苦笑:“五万神卫军,五万御林军,整整十万精兵,将皇陵围了个密不透风。” “可皇上在逆贼手中,藩王宗亲文官们也都被俘虏。楚将军一出兵试探,那伙逆贼就杀一个官员,将官员的头颅悬挂在旗杆上。” “三回过后,逆贼又以箭投书,言明接下来再有任何异动,就要斩杀皇上。楚将军再不敢轻易动手,只能继续围住皇陵,和逆贼僵持对峙。” “不但如此,他们还索要米粮。不给,就继续杀人。” “随皇上前去皇陵的,俱是朝中重臣。三位阁老两位尚书,还有侍郎御史之类,最低也是四品官。这些都是大齐肱骨之臣,委实一个都死伤不起。” “而且,这些官员家眷见天地去陆阁老李阁老府上哭诉求情。两位阁老亦踌躇为难,不知该如何打开僵局。” …… 这伙逆贼,心狠手辣阴险,行事又周全缜密。就如一团竖起全身尖刺的刺猬,无从下口,难缠至极。 建安帝就是他们手中最大的保命底牌。 若逆贼狠心诛杀了建安帝,事情反而简单多了。别说万余逆贼,就是两万三万五万,也翻不起这么大的风浪来。 盛鸿神色沉凝,和谢明曦交换了一个凝重的眼神。 “敢问母后,”谢明曦缓缓张口:“这些逆贼意欲何为?” 不知暗中筹谋多久,苦心营造出这等局面。总不可能是只为了索取一些米粮吧! 俞太后目光忽地沉了下来。 萧语晗神色复杂地看了俞太后一眼,轻声说道:“逆贼们俘虏皇上和众臣后,便以箭射了一封信出来。” “这份信上的内容,唯有母后和两位阁老看过信。” 看来,蹊跷便落在这封信里了。 能令俞太后讳言莫深令两位阁老束手无策的,到底是什么? 谢明曦眼眸微眯,眼底闪过异样的光芒。 盛鸿的声音响起:“母后,逆贼们到底要做什么?他们要如何才肯放人?” 俞太后目光一扫,一一掠过盛鸿和众儿媳的脸孔,片刻后缓缓说道:“哀家这就将信拿出来。你们都看一看。” …… 这是一封极普通的信。普通的信封,普通的信纸。字迹意外地颇为端正,只有一句话,一眼扫过去,便能看得清清楚楚。 将俞太后送入皇陵,便放了建安帝。 众人皆倒抽一口凉气,齐刷刷地看向面无表情的俞太后。 谢明曦已隐约猜到几分,此时也觉震惊。更别说萧语晗等人了。 这伙逆贼,简直阴险恶毒之极。 俞太后如何肯以身犯险,换出建安帝? 退一步说,便是俞太后肯这般牺牲,朝臣们也绝不能点头。谁也承担不起逼死太后的恶名! 大齐以孝治天下。建安帝更是出了名的“孝子”。用嫡母的性命换自己一命,便是建安帝安然出皇陵,也无颜再做什么天子了。 这是彻底将建安帝逼到了绝境。比一刀杀了建安帝还要狠辣! “好恶毒的一计!”谢明曦似自言自语,声音不高,却足以令众人听进耳中:“这些逆贼,绝非常人。” 盛鸿目光一暗。 这一计策,确实恶毒。怪不得俞太后一直藏着这封信,从不外传。 可是,逆贼们到底和俞太后有什么深仇大恨,为何要这么做? “母后,这一个月里,可查出了这些逆贼的来路?”盛鸿沉声问道。 俞太后摇摇头:“尚未查明。这一万多人,似凭空冒出来一般。” 天底下当然没有凭空冒出来的人。 这一万多逆贼的来路绝非寻常。 谢明曦和盛鸿迅速对视一眼,心中不约而同闪过同一个念头。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六章 实情(二) 椒房殿内沉默了片刻。 众人各有所思,各自皱着眉沉着脸。千头万绪种种猜测在心底掠过。 良久,盛鸿才张口打破沉默:“母后心中可有成算?” 这一个月来,俞太后心思重重,无一日安睡好眠。闻言自嘲地扯了扯嘴角:“哀家若有对策,何须召你回京?” “哀家老了,没享过儿子们的福,如今倒是被架到了火上烘烤。皇上一定要救回来,藩王宗亲官员们,也定要全部救回来。若哀家一人能换回这么多人的性命,哀家也没什么可说的。只怕逆贼言而无信,哀家去了,只令逆贼手中再添一个有力的人质。” 俞太后顿了顿,又叹了口气:“盛鸿,此事只能交托给你。不管想什么法子,你都要救回皇上和众臣。” 不管想什么法子…… 这句话,说得可圈可点,意味深长。 盛鸿心中飞快掠过一个念头,顿时一凛,面上却未流露:“是。” 赵长卿萧语晗尹潇潇都未吭声,李湘如已站起身来,深深躬身行了一礼。 盛鸿一惊,立刻起身避让:“四嫂,你这是做什么。” 李湘如维持着行礼的姿势,苍白消瘦的脸孔上挂满泪珠,目中满是恳求,声音哽咽:“七弟。昔日你四哥曾做过些对不住你的事,我在这儿代他向你赔礼了。” “如今你四哥遭了劫难,以后得仰仗你相救。看在兄弟一场的份上,你一定要救他回来。” “算我求你了!” 话未说完,已泪雨纷纷。 也怪不得李湘如这般惊惧慌乱。 别人也就罢了,宁夏王和盛鸿结过梁子,彼此之间隔阂颇深。盛鸿如今归京,接下救人的重任。若有意“漏了”宁夏王,宁夏王便连最后一线生机也没了。 李湘如这般哭泣恳求,盛鸿不得不应:“四嫂放心。我一定竭尽所能,救所有人回来。” 这样的保证,实在无法令李湘如放心。 李湘如抬头,含泪道:“七弟,我……” “殿下既已应下,自会尽力。”谢明曦淡淡打断李湘如:“四嫂信不过殿下,另请旁人便是。” 李湘如:“……” 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 李湘如硬是忍了这口闷气,挤出一丝僵硬的感激:“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七弟高明磊落,绝不是那等两面三刀的小人。” 换在往日,盛鸿早已一句“呵呵真是不巧其实我就是这种人”噎回去。 如今这等情形,嫂子们一个比一个可怜,他哪里还说得出这等话来。 俞太后不快地看了李湘如一眼,李湘如身子瑟缩一回,总算老实坐了回去。 就在此时,卢公公前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两位阁老听闻蜀王殿下进宫,要求见殿下。” 卢公公大病一场,养了几个月才痊愈。之后,便彻底受了冷落。 现在看来,这倒成了幸运之事。建安帝前去皇陵,将身边的心腹内侍都带了去,卢公公理所当然地被留下。否则,此时也会身陷险境。 盛鸿看向俞太后。 俞太后立刻说道:“你立刻去移清殿,和两位阁老商议对策。” 盛鸿点头应下,临走前,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微不可见地略略点头,和盛鸿交换了只有彼此能意会的眼神。 …… 赵长卿和尹潇潇俱看在眼底,情难自禁地想起身陷逆贼之手生死不知的夫婿,心中各自酸涩不已。 萧语晗勉强打起精神:“我早已命人收拾好了福临宫。七弟妹一路奔波,定然乏了,先回福临宫休息一二,到晚上,我再设宴相邀。” “多谢三嫂美意。”谢明曦直接谢绝:“不过,这等时候,谁也没心情吃喝,也不必再设宴了。” 也罢! 萧语晗心力交瘁疲惫不堪,也无操持饮宴的心思,闻言苦笑着点点头。 几位藩王妃也无离开之意,各自在宫中安歇不提。 谢明曦奔波数日,一直硬撑着,一旦松懈下来,便觉疲累。进了福临宫后,一睡就是两个多时辰。 再睁眼时,天已经黑了。 谢明曦在从玉的伺候下更衣梳洗,随口问道:“殿下可曾回来?” 从玉低声答道:“没有。倒是打发人来送了口信,让王妃自行用晚膳。” 也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两位阁老才肯放人了。 谢明曦也没什么不快。此次归京,盛鸿身肩重任,想悠闲自得也不可能。 大齐建朝多年,还从未出现过天子和众臣被一同俘虏的荒唐事。陆阁老李阁老心中焦灼可想而知,盛鸿不但要担负起解救天子的重任,怕是也躲不开代天子处理国朝大事的重责。 “奴婢这就去御膳房传膳。” “不必了。”谢明曦眸光微闪:“我去椒房殿,陪母后用膳。” …… 半个时辰后。 椒房殿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圆桌上摆满精致美味的菜肴。 俞太后没胃口,只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谢明曦胃口倒是不错,吃了两碗才停下。然后移步内室说话。 婆媳两人心知肚明彼此的难缠,也不急着交锋,倒是闲话起了家常。 俞太后张口问道:“娴之如何?” 谢明曦微笑应道:“劳母后惦记。师父在蜀地十分自在快意,每日忙着去书院,又要兼管着安养院,回府后便陪着阿萝。颇为忙碌充实。” 过了片刻,又说道:“别人越活越老。师父正好相反,越忙碌愈精神。满头乌发,无一根白发。一眼看去,只有三十多岁的模样。” 俞太后遥想着好友洒脱的风姿,目中闪过笑意。很快,又化为唏嘘无奈。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看着俞太后:“临来前,师父郑重叮嘱殿下,不管遇到什么情形,都要护住母后。” 俞太后眼底闪过一丝水光。 这世间,到底还有人真心在意她。 提起好友,俞太后戒心去了几分,正要张口说话,就听谢明曦淡淡道:“我们夫妻回京,是真心相助母后。母后却将至关重要的事隐瞒不提,未免令人寒心。” 俞太后瞳孔骤然收缩。 正文 第七百六十七章 图穷(一) 明亮的烛火下,俞太后苍老疲倦的容颜忽地冷凝如冰。凝望着谢明曦的目光,也变得冷厉锐利。 在俞太后强大的威压和逼人的目光下,谢明曦神色如常,不见波澜。仿佛刚才说得只是无关紧要的小事。 婆媳无言对峙。 明明无人说话,气氛却异常地紧绷,令人窒息。 站在一旁伺候的芷兰和玉乔也觉心惊,忙垂下头。 在宫中,人人对俞太后毕恭毕敬。便是萧皇后,也从不敢言语冒犯。蜀王妃委实胆大包天,对着俞太后无丝毫惧色。此时对峙,气势亦丝毫不落下风…… “你们退下。”两人正想着,蜀王妃又张了口:“我和母后要单独说话。” 芷兰玉乔又是一惊,反射性地看向俞太后。 俞太后目光一扫,示意她们两人退下。两人这才退了出去,守在门外。此时,两人手心俱是冷汗。 “芷兰,”玉乔将声音压得极低:“我心跳得好快。” 是被吓的。 在这宫中,知道得太多,并不是什么好事。说不定随时就会悄无声息地死在自己的床榻上。 奈何她们都是俞太后的心腹,该知道不该知道的事,总比别人知道的多一些。 芷兰比玉乔稍稍镇定一些,低低说道:“不用慌!有太后娘娘在,天塌不了。” 这可未必。建安帝一行人都落在逆贼手中,被困在皇陵里。太后娘娘不也束手无措,还得召蜀王夫妇回京么? 玉乔心里暗暗嘀咕,口中到底不敢多说,略一点头,便不再吭声了。 …… 内室里,依然一片静默。 比耐心,谢明曦从不输任何人。 她就这么端坐着,和俞太后对视。 俞太后冷冷张口说道:“谢氏!你好大的胆子!竟敢这般和哀家说话!”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目中闪过一丝哂然:“这里只我和母后两人,不妨打开天窗说亮话,何必再兜圈子。” “这伙逆贼的来历,想来母后早已心知肚明。” “恨皇上入骨的,是一直被软禁在皇陵里的宁夏王。只是,单凭宁夏王一个人,还没这么大的能耐。再加上鲁王闽王,可就不同了。” “他们三人如何合谋,我们远在蜀地,鞭长莫及,只凭猜测。母后身在京城,所有藩王身侧都有母后的内应,焉能半点都未察觉?” “母后一直假做不知,甚至暗中推波助澜。父皇的陵墓崩塌,母后怒斥皇上。一顶不孝的帽子压下来,犹如千斤。皇上不得不亲自前往皇陵。落入藩王们的合谋中。” “再之后,母后装出束手无措焦虑忧心的模样,将所有人都蒙在鼓里。将我们夫妻召回京城,岂会没有算计?” 俞太后被接连说中心思,再也维持不住冷凝的表情,目中闪过惊疑和戒备,还有深深的忌惮。 一众庶子里,盛鸿的身手最佳。论野心城府心机,未必最出众。 众儿媳里,谢明曦却是毫无疑问的佼佼者。 圆滑伶俐的赵长卿和她一比,失之敏锐。聪慧敦厚的萧语晗比她少了狠辣无情,李湘如那点内宅手段,在她面前亦是不值一提。略显冲动鲁莽的尹潇潇,在她面前更如白纸一般。 这个谢明曦,自嫁给盛鸿之后,处处低调,不露峥嵘。 此时此刻,谢明曦撕去了言笑晏晏的温和面具,犀利的言辞如利刃一般令人心悸。 “母后到底要做什么?”谢明曦定定地看着俞太后,声音缓缓,却如石破天惊:“莫非是想学前朝太后,亲自听政?” 俞太后终于色变。 这一刹那的震惊慌乱,和之前半是做戏的模样截然不同。一瞬间,她所有的伪装都被撕下,露出了狼狈的真容。 …… 谢明曦心里也是一沉。 这一路上,她一直在思虑揣测俞太后的所想所做所为到底是何目的。得出的结论,令人心寒。 待见到俞太后之后,谢明曦心中愈发笃定。 俞太后对庶子们从无什么深厚母子情意。几个藩王和建安帝一同被困在皇陵,也不至于令俞太后慌乱无措到这等地步。俞太后的颓然无奈,有大半都是装出来的。 俞太后的真正目的,是要借此事将他们夫妻一同召回京城。让盛鸿全力救建安帝,让他们兄弟手足相斗相残。反正,不管谁输谁赢,俞太后都是赢家…… 最好是都死得干干净净。再扶持年幼的皇孙继位,自己做摄政的太皇太后,宫中朝中大权全部揽入手中。 呵! 算计别人她懒得管,算计到他们夫妻头上来,那就别怪她不留情面了。 俞太后急促地呼吸几口气,将心中澎湃汹涌的情绪按捺下来,狠狠地盯着谢明曦,目中闪出狠厉的光芒:“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谢明曦!只凭你刚才那一番话,哀家便能治你的罪!” 口舌交锋,亦是心计手腕的较量。 谁急切失态,谁就先输了一筹! 谢明曦嘴角扯出讥讽的弧度,笑了一笑:“我说的都是真话,何罪之有?” “宫中是母后天下,椒房殿里不知埋伏了多少高手。母后想杀我灭口,倒不是难事。不过,我奉劝母后一句,凡事三思而后行。” “我敢和殿下进宫住下,皆因我们早有提防戒备。我在椒房殿有半分不测,殿下立刻便会领兵杀进椒房殿来。” “母后再厉害,也只囿于后宫。指挥不动御林军,手中能动用的人手也有限。想做摄政太后,更不能落下弑杀儿媳或儿子的恶名。否则,天下百姓唾骂,陆阁老李阁老等重臣们绝不能容。母后欲成摄政太后的野心也就彻底破灭了。” “母后还是收起这副欲置我于死地的嘴脸才好。” 俞太后:“……” 俞太后此生受过的委屈羞辱,多是因李太皇太后刁难。也无非就是后宫磨搓人的手段。如今,李太皇太后整日卧在床榻上,宫中内外,只有她让人受气的份。 怎么也没想到,她今日竟会在儿媳谢明曦的凌厉言语攻势之下,遭受到如此屈辱! 正文 第七百六十八章 图穷(二) 俞太后面色变了又变。 “先杀了谢明曦”的念头实在太诱人了。她几乎难以抑制这个强烈的冲动。 可是,谢明曦也该死地说对了。 她想做摄政太后,绝不能做出这等天怒人怨之事。她可以借刀杀人,可以不动声色地推波助澜,令众庶子相残。却绝不能亲自动手! 谢明曦一双明亮锐利的眼眸定定地看着俞太后,将俞太后闪烁不定的阴沉面色尽收眼底。 高高提起的心,悄然落回原位。 她已将俞太后所有的面具撕裂,又将人逼至墙角。 这等情形下,俞太后依然没有破釜沉舟的勇气。由此可见,俞太后还顾惜自己的身份颜面,不肯鱼死网破。 彻底洞悉了俞太后的心思后,谢明曦愈发从容不迫:“其实,母后唯一失策之处,便是召我们夫妻归京。” “盛鸿从无问鼎皇位的野心,我对椒房殿里的凤椅也毫无兴趣。我们在偏安一隅的蜀地生活得愉悦自在,根本不想回京城来。” “龙椅换人坐,我们并不在意。母后要听政摄政,我们也不会阻拦。母后却偏偏要算计我们夫妻,硬是将我们拖进这一潭泥沼中。这又是何苦!” 俞太后的目光暗了下来,不知是否在后悔自己的“多此一举”。 谢明曦站起身来,在明亮烛火的照耀下,秀美的脸庞也似放出光来:“今晚这番话,天知地知你知我知。便是对着殿下,我也只字不提。” “希望母后好好想想,到底该如何收场。” “天色已晚,母后该安歇了。儿媳告退!” 俞太后用力抓紧了手中的瓷碗。 就在此时,门外响起了芷兰刻意扬高的声音:“奴婢见过蜀王殿下。” 盛鸿来了! 俞太后紧紧握着茶碗的手,缓缓松开。 谢明曦也觉心中格外踏实安心,嘴角微微一扬,推门走了出去。 穿着藩王服的盛鸿,就站在门外几米之处。 昔日英姿勃发的俊美少年,随着年岁渐长,已有了沉稳如山渊亭岳峙的气度。坚不可摧,锐不可当。 “明曦,”盛鸿的目光里暗含急切焦灼:“你没事吧!” 谢明曦微微一笑:“放心,我没事。今晚我陪着母后用膳,又陪着母后闲话许久。母后乏了,我明日再来陪母后。” 盛鸿略一点头,待谢明曦上前,立刻握住谢明曦的手。 双手交握的刹那,盛鸿暗暗一凛。 谢明曦的手心冒了冷汗,泛着凉意。 不知刚才她和俞太后对峙时,是何等惊险。万幸他赶来得及时! 谢明曦看了盛鸿一眼,笑容清浅:“我们一起回福临宫。” …… 一炷香后,夫妻两人回到了福临宫。 宫女内侍皆退了出去。 盛鸿一把搂住谢明曦,用力极大,似要将她勒进怀中:“明曦,之前我们在路上就商议过。到了京城之后,你一切都听我的,不要妄动。你怎么出尔反尔,到京城第一天就和母后翻了脸!” “我在移清殿里,被陆阁老李阁老等人绊住,心里忧急如焚。好在我赶到得及时。不然,母后一个恼羞成怒之下,真得命人动手……” 盛鸿越说越是后怕。 谢明曦身手再好,在宫中也处于劣势。 俞太后在宫中经营多年,势力庞大,人手众多。要是不管不顾地动了手,谢明曦今晚怕是难以安然脱身了。 在盛鸿面前,谢明曦也不必端着“凛然不惧”“从容不迫”“智珠在握”的脸孔了。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这一招开门见山,确实凶险。” “只是,若不施以颜色,不给母后当头一击。一个孝字,她就能压得你抬不起头来。难道你真得要做提线木偶,任她摆布不成?” “要救人,也得按着我们的心思步调来!” 盛鸿眉头拧得更紧,语气难得严厉:“就算要施以颜色,也不必你冲在前面。明曦,你听着,以后不可再以身涉险。” 怀中的谢明曦抬起头来,眸光粲然:“盛鸿,你想将我护在身后,不令我受半点风雨。我心亦和你一样。” 短短两句话,令盛鸿全身一震,然后没多少男子气概地红了眼眶。 他用力搂紧谢明曦,和她的面颊紧紧相贴。低声喃喃:“明曦,明曦。” 仿佛刚学会说话的孩童一般,反反复复地喊着她的名字。除此之外,什么也说不出口。 谢明曦眼角也有些发热,伸手揽住他的脖子,低声应着:“我在这里。” 从相识的那一刻算起,已近十年。他们成亲也有三年多了。彼此的情意,在日积月累中慢慢堆积。到如今,血肉相连,如同一体,再难割离。 谢明曦和普通女子不同。她性子并不温顺,也谈不上什么柔情蜜意。比起情深一片的盛鸿,她显得那样的寡情淡薄。 在危急时刻,才能真正看清她的心。 炽烈,火热,为了心爱的人不惜一切不顾风险! 就如他对她一样! 盛鸿想畅快恣意地大笑,又想痛快淋漓地哭一场。到最后,依旧是用力搂紧了谢明曦。 …… 许久之后,两人的情绪才稍稍平静。 谢明曦没有隐瞒,将和俞太后对峙的情形说了一遍,曾说过的话也一字不漏地告诉盛鸿。谢明曦记忆力极佳,是真的一字不漏。 盛鸿听在耳中,眼前似出现了谢明曦和俞太后言语交锋的情景,颇有些心惊肉跳:“你说话如此犀利刻薄,简直是成心要激怒母后。” 谢明曦眸光一闪,低声道:“一切都只是我们两人推断,无凭无据。我不将话说得刻薄难听一点,以母后的城府,岂会露出端倪?” 盛鸿由衷夸赞:“你真是太谦虚了。你说的那些话,何止是刻薄难听。简直就是挖人心肺!” 谢明曦毫不客气地收下了盛鸿的赞美:“过奖过奖!” 盛鸿:“……” 盛鸿略略抬头,看着谢明曦秀美从容的脸庞,无奈地笑了起来:“罢了,说都说了,母后也被彻底激怒了。我们好好商量一下对策。” 正文 第七百六十九章 暗涌 椒房殿。 蜀王夫妇走了之后,芷兰和玉乔提心吊胆地进了内室。 俞太后满脸森寒。 她们两人伺候俞太后多年,还从未见过俞太后面色这般阴沉冷厉难看。两人看一眼,心中又是一跳,下意识地垂下头。 玉乔不敢吭声,芷兰只得张口:“天色已晚,太后娘娘也该安置了。” 咣当一声脆响! 俞太后摔了手中的茶碗,精致的茶碗被摔了个粉碎,温热的茶水溅了一地。 芷兰玉乔俱是一惊,齐齐跪下请罪:“奴婢冒失,请娘娘降罪!” 为人奴婢,就是这般无奈。只要主子不高兴,就是奴婢的错。被迁怒挨罚也是常事。 芷兰玉乔都已做好了被迁怒挨板子的心里准备。好在俞太后并无迁怒之意,也可能是太过震怒,此时还未彻底回过神来:“都退下。没哀家的吩咐,不得进来。” 两人一同应下,灰头土脸地再次退下。 这一回到了门外,两人连低声细语的勇气都没了。 在门外整整站了一个时辰,俞太后才重新吩咐两人入内。 过了一个时辰,俞太后外露的情绪被收敛了大半,面沉如水:“芷兰,立刻去寒香宫‘探望’梅太妃。梅太妃体弱病重,安心静养。别让人进寒香宫,免得过了病气,也别扰了梅太妃静养。” 芷兰一怔,很快应下。 蜀王夫妇今日刚回京城,梅太妃就“一病不起”。这等事,做得也太明显了。和俞太后一贯的行事风格委实不同。 看来,蜀王妃是彻底激怒了俞太后。令俞太后连点颜面功夫也不顾了。 …… 芷兰领命去了寒香宫,一盏茶后回转复命。 俞太后心情略有好转,沐浴更衣,很快睡下。 只是,这一觉睡得并不安稳。 事实上,自建文帝死后,俞太后从未有一夜安眠过。时常被噩梦惊醒。 每一次梦里,要么是淑妃死不瞑目的模样,要么是莲香幽怨的哭泣。更多的,是建文帝不停轻唤“莲娘”的深情模样,一转眼,便换成了愤恨狰狞的嘴脸。 建文帝离世还未到三年,俞太后迅速苍老衰败,如老了十年二十年。 隔日清早,俞太后皱着眉头醒来,面色阴沉地任人伺候梳洗更衣。鲜艳色泽的宫装一律入不了俞太后的眼,芷兰着意挑了一件色泽素雅的宫装,又细细为俞太后上妆,遮掩去彻夜难眠的憔悴黯淡。 尚未用早膳,萧皇后等人一起来请安了。 蜀王夫妇也联袂而来。 谢明曦仿若什么事也未发生过,微笑着行礼问安:“儿媳见过母后。今日母后气色似好了一些,看来,殿下归来,母后心中也踏实多了。” 其中暗含的讥讽,也只有俞太后和盛鸿能体会了。 一夜过来,俞太后的面上又挂上了层层面具,喜怒莫辨,淡淡道:“有蜀王在,哀家心里确实踏实的很。还有你这个肖顺又伶俐的儿媳安慰排解,哀家心中甚慰。” 谢明曦微微一笑:“多谢母后盛赞。母后既喜儿媳陪伴,儿媳今日便留在椒房殿里,陪着母后。” 俞太后眉头跳了一跳,扫了谢明曦一眼:“也好。” 萧语晗等人也只得一起表示,都要留在椒房殿尽孝。 盛鸿也留在椒房殿里用了早膳,刚搁了碗筷,陆阁老等人又打发卢公公前来请蜀王商议国朝大事。 俞太后温声吩咐:“这一个月来,朝中大事皆由陆阁老李阁老等人担着。他们一把年纪了,战战兢兢,不敢有半分懈怠。你既是回来了,便多担待一些。” 盛鸿并未推辞,敛容应下:“儿臣谨遵母后之命。” 俞太后定定地看了盛鸿一眼,心里竟也有些拿不准盛鸿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谢明曦说不会将昨晚的对话告诉盛鸿,这等话俞太后自不会相信。今日本想试探一二,可盛鸿表现得毫无异样,看不出半分不对劲。 往日盛鸿一直收敛锋芒,有意藏拙。俞太后也不免小看这个庶子几分。现在才惊觉,盛鸿绝不是善茬。 俞太后心中难得掠过一丝悔意。 或许,正如谢明曦所言,她做出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将他们夫妻一同召回京城。情形错综复杂,本就不完全在她掌控之下。如今再多这一双变数,也不知会演变至何等地步…… 这些念头一闪而过,很快被俞太后按捺下去。 …… 移清殿。 往日进移清殿议事的,有二十余人。如今有大半都随建安帝去了要命的皇陵,只剩下寥寥八九个。 除了陆阁老李阁老两位阁老外,六部要么只有尚书,要么只剩侍郎,看着颇有几分凄凉。 谢钧也算幸运。 礼部尚书是建安帝心腹,此次也一同去了皇陵。他这个礼部侍郎被留在了朝中。当时他颇为懊恼不快。 待到建安帝一行人被逆贼袭击俘虏之事,谢钧恨不得给佛祖上三柱高香。 这些时日,礼部所有事务也都压到了谢钧的头上。忙得谢钧焦头烂额。 蜀王夫妇一同归京,谢钧自然高兴,心里还涌起一个不足为人道的念头来。 如果建安帝和众藩王都被逆贼杀害,可就只剩蜀王了…… 做藩王的岳父,和做天子的岳父,这其中的区别可就太大了。俞家因俞太后显赫了三十年,萧家尚未来得及风光,或许,很快就要轮到谢家改换门庭了…… 正想着,蜀王殿下迈步进了移清殿。 谢钧忙收敛心神,和其余众臣一起拱手行礼:“微臣见过蜀王殿下!” 盛鸿满腹心事,面上半分不露,温和笑道:“都免礼吧!” 移清殿里的龙椅,盛鸿自不会去坐。卢公公早已命内侍另搬了一张宽大气派的椅子,设在龙椅一侧。 盛鸿在椅子上坐下,吩咐内侍们搬来椅子,令陆阁老皆坐下议事。 这一细心体贴的举动,令众人心中顿生好感。 平日一站就是半日,颇为疲累。建安帝可从未想过让众臣坐着议事。 陆阁老眉头紧皱,张口说道:“逆贼要求之事,殿下以为如何?” 正文 第七百七十章 揭穿 眼下营救建安帝等人是头等大事,其余诸事都可以往后放一放。 逆贼有众多人质在手,其中更有当今天子,可谓占尽上风。虽被围困皇陵,气焰却十分嚣张。索要了大批米粮,之后竟又索要弓弩箭只之类。摆明了是要长期和朝廷对抗。 陆阁老李阁老等人俱憋了一肚子闷气怒火,奈何顾忌着玉瓶,老鼠万万动不得。 围困在皇陵外的十万士兵,每日也同样消耗粮草无数。光是供给这些所需,便已令户部头痛了。 两日前,逆贼又以箭射了一封书信。信上颇为嚣张地要求朝廷在五日之内退兵。否则,便等着为官员们收尸。每日杀一个,直杀至朝廷退兵为止。 陆阁老等人看了书信后,俱气得七窍生烟,却一时想不出什么对策来。 好在蜀王殿下回来了。 束手无措的重臣们,各自心中松了口气,将难题交给了蜀王殿下。 退兵绝无可能!万一逆贼们挟着建安帝一行人逃出皇陵,日后要如何营救众人?朝廷颜面法度何存? 可不退兵,那些逆贼真得冲官员们动手,谁也担当不起不顾同僚死活的声名?哪怕是首辅陆阁老和次辅李阁老,也万万不愿担当这等恶名! 盛鸿眸光一闪,目光在众人面上一一掠过,淡淡说道:“不能退兵。” 众人暗暗松了口气。 没等这口气松完,盛鸿的声音再次响起:“不但不退兵,还要主动出击,将逆贼击溃!如此才能救出皇上一行人。” 众人皆是一惊。 李阁老忍不住说道:“楚将军试探三回,便死了三位朝廷重臣。如此围攻,万一逆贼一怒之下斩杀俘虏。或是直接以皇上性命相胁,又当如何?” 盛鸿看向李阁老,犀利反问:“逆贼一直在以皇上性命相胁。他们若真想要皇上的命,早就能一杀了之。为何一直拖延至今?” “他们费了这么多周折,到底要做什么?” “以李阁老之精明睿智,莫非还未看出其中蹊跷?” 李阁老语塞。 盛鸿又看向陆阁老:“陆阁老是否也猜出了其中缘故,却一直未曾挑破言明?” 陆阁老也被盛鸿突如其来的一出弄乱了阵脚,神色间掠过一丝尴尬狼狈之色。咳嗽一声,才缓缓说道:“不敢欺瞒殿下,老臣心中却是有些疑虑。只是,尚无凭证,不敢枉言。” 好一个“尚无凭证不敢枉言”! 盛鸿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嘲弄讥讽。 这些官场老狐狸老油子,怕是早猜出了皇陵之变是怎么回事。一个个审时度势,不愿掺和皇室争斗。表面焦头烂额着急上火,暗地里怕是早已想着要扶持哪位藩王登基了…… “皇上早已被逆贼所害!”盛鸿又扔出石破天惊的惊人之语:“逆贼现在不过是虚张声势而已。” 众臣面色皆变,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平静的神色。 “殿下何出此言?” “这等欺君之言,岂能轻易揣度。” “正是。微臣恳请殿下,好好思虑如何营救皇上归京!万万不可拿皇上的性命犯险。否则,他日皇上安然归来,知晓今日之事,怕是要对殿下心生误会。” …… 众臣不约而同地起身拱手,一个个满面情急言辞恳切。 能混至三品以上官职的,俱是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狐狸。最年轻的礼部侍郎谢钧,也已年过四旬。谁也不缺这点演技! 盛鸿目光一扫,神色冷然:“这些‘逆贼’的来路,大家都心知肚明。你们装聋作哑,不愿说破,本王也不逼你们。” “堂堂天子脚下,忽然冒出一万多身手骁勇悍不畏死的逆贼,这简直是天大的笑话。” “这伙逆贼,分明是几位藩王暗中豢养的死士暗卫。他们先在父皇的陵墓上做手脚,引得皇上不得不前往告罪。皇上虽有防备,却未料到藩王们暗中联手,动手的‘逆贼’足足是御林军的五倍之多。” “三千御林侍卫,皆被围杀。” “藩王联手作乱,第一个要杀的就是皇上。想来,进皇陵的第一日,皇上已经被杀。只是,他们谁也不愿担下弑杀天子的恶名,便来了这么一出。鲁王闽王宁夏王,亦内斗不休,谁都想做‘鹬蚌相争’后得利的渔翁。谁都想坐龙椅!” “他们写来的第一封信,是要求将母后送入皇陵。这是想借着‘逆贼’的手,将母后一并除去。心思何其恶毒!” “‘逆贼’接连斩杀的三位重臣,皆是皇上心腹。” “之前被斩杀的几个武将,也都是对皇上忠心耿耿之人。” “他们这是借着‘逆贼’的名义,先铲除异己。日后登基为帝,也能少些阻力。” “你们不思如何打破僵局,一个个揣着明白装糊涂。你们担不起不顾皇上生死的恶名,本王来担就是。” 一席话,听得众臣冷汗涔涔汗流浃背,个个一脸难堪狼狈。宛如遮羞布被扯下,露出各自自私难看的嘴脸。 便是城府最深的陆阁老,面色也不太好看。 有些事心知肚明,大家都装不知道,演起戏来有模有样,连自己都能骗过去。俞太后召蜀王夫妇归京,意欲何为,众人也各有猜测。 不过,这些都是不能放到台面上来说的事。偏偏蜀王殿下不按常理出牌,昨日一声未吭,今天便将众人隐晦的心思揭穿…… 谢钧仗着自己的岳父身份,鼓起勇气张口:“殿下回京才一日,尚不知京中情形。如何就敢下此定论!事涉皇上安危,又岂能凭着一己猜测就枉顾皇上性命……” “本王虽然才回京,不过,本王有脑子会想。这么显而易见的事,岂能想不明白!”盛鸿毫不客气地将嫡亲的岳父噎得哑口无言。 谢钧闭上嘴,不再出声。 盛鸿展露出了和昔日随和惫懒全然不同的冷厉果决:“退兵之事,绝无可能。本王现在就领兵去皇陵外。务必在最短的时间里铲除所有逆贼。” “所有恶名,都由本王来担!”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一章 出兵(一) 盛鸿言辞如刀,气势凌厉。 众臣气势一弱再弱,被压得无言以对。 不过,盛鸿张口说要出兵,陆阁老还是第一个持反对态度:“殿下万万不可莽撞,请三思而后行。” 李阁老也回过神来,忙接过话茬:“一切都是殿下推断。万一事实与殿下猜测有误,殿下亲自出兵,岂不是害了皇上……” 盛鸿冷冷地看了过来:“依李阁老所言,又该如何?莫非是要顺‘逆贼’之意退兵?然后任由他们继续挟天子之威一再相逼?将母后也一并送进皇陵?若他日‘逆贼’要求将你们也都送进皇陵,是不是也该听从?” 李阁老狼狈至极:“老臣并无此意……” “你们谁有更好的办法打破僵局?”盛鸿没耐心听下去,张口打断李阁老:“谁有好法子,本王听谁的。” 一个个如蚌壳一样闭嘴不语。 藩王们作乱,争的是皇位。他们身为朝中重臣,不管哪个藩王坐上龙椅,他们都有周旋的余地。 谁乐意在这等混乱时候出头? 盛鸿和谢明曦商议至深夜,今日有备而来,一张口说话,句句犀利,令人难以招架。 盛鸿等了片刻,也未等到众人吭声,目中闪过嘲弄,淡淡道:“朝中政务,依旧由诸位劳碌烦心。本王去皇陵后,五日之内,必会攻下皇陵,令所有‘逆贼’伏首!” 说完,站起身来往外走。 众臣面面相觑,还是谢钧反应最快,立刻拱手相送:“预祝蜀王殿下此行顺遂,凯旋而归。” 众臣默默地鄙夷地看了拍女婿马屁的谢钧一眼。 谢钧修炼多年,脸皮厚如城墙。一脸正色地说道:“天家争斗,我们身为臣子,没能耐平息争端。蜀王殿下不惜声名不顾自己安危,一力担下重任。只这份胸襟气魄,足以令人折服。” 建安帝到底是死是活,谁也说不好。 如果真如蜀王所言,建安帝早已归西,大齐少不得改天换日。蜀王殿下也有机会……也怪不得谢钧使劲为女婿鼓吹。 众臣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将之前的狼狈不堪尽数收起,换上平日惯常戴着的真假莫辨的虚伪面具。 …… 要出兵,得过俞太后这一关。 盛鸿进了椒房殿,和俞太后密谈许久。 俞太后心狠手辣,谢明曦留在宫中,盛鸿根本放心不下。直接对俞太后开出条件,要带走谢明曦。 眼前情势,盛鸿是唯一能打破僵局之人。俞太后不得不退让,点头同意。 半个时辰后,谢明曦随盛鸿一起出宫,前往皇陵。与谢明曦一并同行的,还有尹潇潇。 “闽王被困皇陵这么久,生死不知。我要前去救他回来。”憔悴消瘦的尹潇潇一脸决绝:“你们不带我,我就自己去!” 看着不知内情的尹潇潇,谢明曦心中泛起复杂难言的滋味。和盛鸿默默对视一眼,一起点头应下。 尹潇潇有备而来,骑着爱马慢慢,带上惯用的弓箭宝刀。和盛鸿夫妇,一起奔赴皇陵。 皇陵外有十万精兵,兵力充足,无需增援。盛鸿只带了自己的五百亲卫,谢明曦也顾不得暗卫会露于人前,将三百暗卫一并带着同行。 一路疾驰,夜半时分,盛鸿一行人终于赶至皇陵外。 十万士兵驻扎在皇陵外,处处营帐,戒备森严。靠近二十里之内,便有军中斥候。一路飞奔着去给楚将军送信。 楚将军在睡梦中被惊醒,却无半点脾气,甚至长松了一口气。 终于有个能拿主意的人来了! 他手中空有十万精兵,却不敢攻打逆贼,憋憋屈屈地整日守在皇陵外,心里窝着的火气,足够燃上三天三夜。 …… 楚将军亲自率亲兵迎出军帐。 漫天繁星下,俊美无双的蜀王殿下快步而来,神色间蕴着冷厉。 楚将军看在眼里,心里闪过一丝异样。 这位蜀王,往日在京城时并无太过惹眼的表现。最令人津津乐道的,无非是过人的俊美和曾男扮女装入莲池书院的趣事。身手出众当然也有盛名。不过,蜀王母族妻族都不堪一提,本人也未展露过出众的手腕才干。 楚将军对蜀王殿下印象自然也就平平。 此时此刻,蜀王殿下却如宝刀出鞘,锋芒逼人。着实令识人无数的楚将军心惊不已。 “末将见过殿下。”楚将军拱手行礼。 蜀王虚虚一扶:“楚将军免礼。” 楚将军站直身体后,目光掠过蜀王身侧的蜀王妃和闽王妃,心中又是一惊。 蜀王殿下怎么带了两位王妃入军营? 盛鸿并未出言解释,沉声道:“本王带了八百亲兵前来,要随本王在军中安置。” 楚将军立刻回过神来,张口便道:“军中闲置的营帐还有数十个,末将立刻命人安置营帐。”顿了顿又道:“若两位王妃不嫌弃,便请进末将的中军营帐,先行安顿。” 深更半夜,两个女子在军营中颇为不便。 换做是别人,楚将军早已沉下脸孔呵斥对方擅带女子进军营,顺便“请”两位女子出军营了。奈何来人是尊贵且唯一安然无事的藩王,两位女子又都是正经的藩王妃,身份矜贵。楚将军不得不忍了这口闷气。 谢明曦和尹潇潇也未矫情推辞,张口道谢:“多谢楚将军。” 楚将军扯了扯嘴角,亲自领着两位王妃进了中军营帐。又命亲兵拿了崭新的被褥来。自己则请蜀王殿下进了议事的营帐里。 不等楚将军张口,盛鸿已拿出了俞太后凤旨及兵部的虎符。 楚将军颇为谨慎,仔细地看了凤旨,验了虎符。待确定无误后,才拱手道:“末将自当听从殿下号令!” 军中自有军中的规矩。文官们惯于扯皮说嘴,武将们却习惯听令行事。军中也只能有一个首领。 蜀王殿下持着太后旨意和兵部虎符,楚将军自要低头。 盛鸿收起凤旨和虎符,目光在楚将军冷肃的脸上打了个转:“好,传本王之命,令众士兵做好准备。四更天时,击军鼓召集十万精兵,攻进皇陵,铲除逆贼!” 楚将军:“……”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二章 出兵(二) 刹那间,楚将军神色僵硬扭曲。 一句“荒唐”差点冲口而出。好在楚将军及时将这两个字咽了回去,不过,目光里已清晰地流露出了反对之意。 楚将军今年已近五旬,对大齐忠心耿耿。已逝的建文帝一手提拔楚将军,建安帝还是三皇子时,就对楚将军百般拉拢示好。登基后,建安帝对他更是信任器重,又纳了楚将军幼女为宫妃。 一众武将中,原以尹大将军官职最高,是军中第一人。尹大将军的独女嫁给闽王为妃,和闽王天生的亲近几分。也因此,建安帝对尹大将军颇为忌惮。百般提携楚将军,颇有令楚将军和尹将军平分秋色之意。 建安帝被困皇陵,楚将军十分情急,想尽办法要救建安帝。奈何逆贼太过阴险狠辣,他这边一动手试探,那边就扔一具官员尸首出来。陆阁老等人严令他不得枉动,他心里也因此憋着一股闷气。 可他怎么也没料到,蜀王殿下一来就迫不及待地半夜出兵,连第二天都不肯等……建安帝是死是活,他心中也一直存有疑虑。 不过,蜀王殿下这般举动,显然是直接将建安帝当死人了。 盛鸿也不解释,只问了一句:“本王刚才说的话,楚将军可听清楚了?” 楚将军深呼吸一口气,点点头:“听清楚了,末将这就命人去传令。” 盛鸿满意地点点头。 武将就是有这等好处。再不满再不解,也会听令行事。 不像陆阁老一众文臣那样,一肚子弯弯绕绕,口中说着忠君爱国,私底下一肚子花花肠子。要说服他们,得费许多口舌。 楚将军传了军令后,神色沉凝。看着盛鸿的目光里,闪过一丝猜疑和戒备。 盛鸿视若未见,又道:“我今晚就在这处营帐里稍歇片刻。楚将军不妨也在此歇下。” 楚将军的营帐都被两位王妃占去了,无处可去,便点头应下。 此时已至三更,离四更天只有一个时辰。 楚将军和衣而眠,闭上双目。 盛鸿同样和衣而眠,合着双目。入睡是不可能了,趁着这一个时辰养精蓄锐,以应付接下来的硬仗。 …… 尹潇潇也睡不着。 她睁着双目,心里没来由地涌起强烈的恐慌惊惶。仿佛将要揭开所有面纱,露出所有残忍的真相…… “尹姐姐,”身畔响起一个熟悉的女子声音,声音里带着一丝淡不可察的怜惜:“夜半更深,还是早些睡下吧!” 尹潇潇翻了个身,和谢明曦四目相对。 营帐里燃着一盏烛台,光线不甚明朗。谢明曦的脸庞离得很近,却似被蒙着一层阴影,显得模糊不清。只有那一双明眸,亮得令人心惊。 尹潇潇心里的惶惑,在这双明亮的眼眸下纤毫毕现,展露无遗。 “谢妹妹,”尹潇潇低低地唤了一声,声音里露出一丝软弱无助:“不知为什么,我心慌得厉害。” “一个月了,我爹和盛泽被困在皇陵里,生死不知。” “我真怕攻下皇陵后,见不到他们的人……” 说着,声音已哽咽。 谢明曦无声轻叹,伸手轻拍尹潇潇的胳膊:“你别担心。你爹和闽王,都会平安无事的。” 尹潇潇肩头耸动,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我已经做了好几次噩梦。要么梦到我爹身首异处,要么就是梦到盛泽满身鲜血……谢妹妹,我真得好害怕。” 尹潇潇先是小声哭泣,很快泪如泉涌,像个孩童一般哭了起来。 谢明曦的心情也沉重而晦涩。 前世的一切,早已被逆转。众人的命运,似被一双无形的手拧到了一起,茫然不可测。 盛鸿和她都认定了建安帝已死,这才定下了出兵攻进皇陵一举铲除所有“逆贼”的计策!此计算不得什么万无一失。世上也从无万无一失之事。 若有差错,盛鸿便会被万夫所指,要背负起原本不属于自己的责任。 此计成了,也依然有众多不可测的因素……甚至,有可能演变成她一直避免最不愿见到的结局。 然而,她和盛鸿都已别无选择。 掌控自己的命运。 这几个字,说来简单,想做到却是难之又难。 便如眼前恸哭的尹潇潇,她何尝愿看到自己的夫婿成了众“逆贼”之一?哪怕心中已有猜测,仍然抱着深切的希冀跟着他们一起来了这里。 在十万大军出兵前夕,尹潇潇心里紧绷的弦也彻底绷断,恸哭不已。 尹潇潇哭了许久,直至泪水流尽嗓子哭哑了,才慢慢停了下来。 她抬起红肿的眼,声音低哑:“谢妹妹,谢谢你安慰陪伴我。” 谢明曦眸色如黑夜一般,漆黑一片,盛满了无人知晓的复杂:“快到四更天了。就快击军鼓了。” 军鼓一响,十万精兵将会在以荡平一切之势攻进皇陵。 尹潇潇心跳如擂鼓,下意识地竖长了耳朵。 她们位于中军营帐,身处军营中心,四面八方的细微动静汇聚成了惊心动魄的声响。士兵们起身穿衣,拿起趁手的兵器,迅速出营帐集结。 无数沉闷的脚步声在暗夜中响起,犹如地动山摇,中军营帐也随之轻轻摇晃。 纵然再胆大,尹潇潇也无可抑制的紧张起来,全身的血液汩汩奔涌。她下意识地抓住谢明曦的手。 谢明曦反手握住尹潇潇的手。不知谁的手心渗出了冷汗,两人的手心都是湿漉漉的。 尹潇潇从未经历过这样的阵仗。谢明曦前世深居宫中,也从未直面过十万精兵出兵的情形。这一刻,心跳不受控制地加快。 四更天了! 咚咚!咚咚! 军鼓声遥遥响起,很快,众多军鼓以鼓声相和。 原本略显杂乱的脚步声,变得急促起来,带着无尽的杀伐之气。身在其中,很难不动容。尹潇潇呼吸急促,胸膛起伏不定。 便是谢明曦,听到雄浑激昂的军鼓声,也觉心神激荡。 不知是谁在暗夜中喊了一声,众士兵以呼喊声相和:“杀!杀!杀!” 喊声震天,撕裂了暗夜最后的宁静。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三章 出兵(三) 十万精兵尽数出动,喊杀声震天,地面也微微震动不已。 没有亲眼见过这等情形的人,很难想象出此时的情形。 士兵们身披盔甲,手持利刃,如潮水般涌向皇陵。三米高的围墙,以木梯架之,很快便能攀爬上墙头,跳入皇陵内。 皇陵里的“逆贼们”,看似一体,实则隐隐分了三派。也各有统领之人。日夜皆有人警惕戒备,一旦发现情形有异,立刻便会有人以哨声示警。 尖锐的哨声划破夜空。 原本熟睡中的“逆贼”士兵,其实在哨声之前就已被惊醒。一开始倒也没怎么惊慌。 一个月之内,这样的进攻发起过三回。每一次扔出一具官员尸首,对面就会很快鸣金收兵草草收场。 这一回进攻的时候挑在了黎明前人最困乏无力之时,令人始料不及。不过,自己这方早商量好对策。设在皇陵最醒目处的瞭望高楼里,早已安置着几个朝廷官员。杀一个扔出去,足以震慑住对方。根本不用动手,就能将朝廷的军队逼退。 这一次,肯定也不例外。 也因此,从睡梦中被惊醒的“逆贼”们并不如何慌乱,动作极快,片刻间穿衣拿起兵器,冲了出去。 皇陵占地数千亩,极为宽广。大齐的先帝们都葬于此,另有大片的空地,留给盛家后来的子孙。 因皇陵极为宽阔,围墙便有百里,万余“逆贼”根本无力守住这么长的战线。在朝廷精兵举着火把如潮水般涌进围墙内时,“逆贼”们只余苦苦抵挡的份。 守在瞭望高楼里的“逆贼”见势不妙,立刻斩杀了一个朝中官员,像往常一样,将尸首扔下高楼,血淋淋的头颅悬挂在高楼处。 数名逆贼齐声高呼:“立刻退兵!” 然而,对面军鼓丝毫不息,朝廷大军还在源源不断涌入。在暗夜中如潮水般涌来,简直令人绝望。 一方万余人,另一方却有十万士兵,兵力足足是逆贼一方的十倍。兵力相差巨大。而且,这十万士兵,皆称得上精兵。一交手,“逆贼”一方便节节溃败。 就如当日埋伏围剿三千御林侍卫一样,一面倒地收割人头。 约莫七八米的高楼里,十余个负责瞭望戒备的“逆贼”终于感觉到大事不妙。 “不妙!他们根本没有退兵!” “他们这是要在今夜彻底攻下皇陵!” 不知是谁骂了句粗话:“他们竟连朝廷命官的生死也不顾了。真他妈的狠辣无情!惹毛了老子,索性将那几十个官员都拉过来杀了!” “没错!不如拼个鱼死网破……” 一个身着黑衣脸孔有刀疤的男子怒喝一声:“都闭嘴!” 十余个“逆贼”心中一凛,不约而同地住了嘴。心里却都浮上了浓厚的阴云。现在,他们该怎么办? 时间紧急,不容犹豫。 刀疤脸男子先令众人守住高楼,又命人击鼓,自己则迅疾下了高楼。 …… 喊杀声,刀剑交击声,响彻皇陵内外。火把燃起的火光处处皆是,一眼看去,令人心惊胆寒。 被关押了一月有余的朝廷官员们,纷纷被惊醒。 他们在皇陵里没受太多苛待,每三个人住一间屋子,一日三餐也勉强能填饱肚子。只是,每日都有凶神恶煞满脸冷笑的“逆贼”进来转上几回,目光在他们的脖子处来回打转。仿佛在找最方便的下刀之处。 这等无形的威胁和悬在头顶的长刀随时会落下的惊惧,才是最大的折磨。 一个月下来,官员们都瘦了一大圈,一个个面色颓唐神色不振。 皇室宗亲们的待遇稍好一些,如临江王这样的亲王,独居一间卧室。不过,在门外看守的逆贼也颇多,足有五六个。 几位藩王也是独居一间屋子,屋外看守的逆贼多达十余人。 至于建安帝……在皇陵遇袭的第一日身受重伤,身上中了数箭,满身鲜血。之后便被抬走,再无人见过。是死是活,无人知晓。 “朝廷又发兵了!” 方阁老将耳朵贴在门板上,努力听着外面的动静,目中闪过一丝希冀,声音却渐渐低沉:“希望这一回,能顺利铲除逆贼!” 赵阁老有气无力地叹道:“他们顾虑着皇上的安危,岂敢全力出兵!这些逆贼也着实心狠手辣,几个武将都被杀了,又杀了三个文官。今晚朝廷一出兵,又要有人身首异处了。” 颜阁老也是悲从中来,低声喃喃:“或许,很快就轮到你我了。” 方阁老赵阁老对视一眼,俱都看到彼此眼底的惊恐和不安。 只是,他们到底为官多年,俱是阁老重臣。心里再惊惧,面上也得做出镇定的样子来。彼此安慰“被斩杀于此也算为大齐尽忠”,心里各自怒骂不已。 这些藩王,没一个老实安分的。这一场滔天之祸,皆因皇位而起。他们都成了被殃及的池鱼。 只是,这等话,他们不敢说破也不能说破。 …… 皇陵里的密室中,烛火通明,亮如白昼。 鲁王闽王宁夏王各自面沉如水,目中燃着不甘又愤怒的火光。 密室位于地下,能阻隔许多声音。然而,此时外面正在进行规模宏大的惨烈的厮杀。凄厉的嘶喊声透过密实的地面,传进密室中。 第一个出声的,是鲁王:“现在,该、怎么办?” 这些时日,对鲁王来说,亦是油煎火烤一般的煎熬。此时,鲁王面色暗淡,声音嘶哑难听。 闽王右手握拳,用力击打桌面,发出咚地一声闷响:“一定是老七回来了!” 谁有胆量这般不管不顾领兵攻击皇陵? 唯有蜀王盛鸿。 闽王越想越是恼火,低声怒道:“我们谋划这么久,联手出击,费尽心思才有今日的局势。这个盛鸿,倒是狡诈阴险得很,一回京就迫不及待地动手。这是想将我们兄弟一网打尽啊!” 宁夏王冷冷说道:“现在说这些废话还有何用。当日我就说过,现在动手太过仓促。是你坚持要提早动手!” 正文 第七百七十四章 兄弟(一) 若李湘如在此地,一定会被自己夫婿此时的模样惊得说不出话来。 宁夏王瘦得脱了形迹,英俊的脸孔也因过分瘦削显得分外阴沉。一双冰冷的眼睛里,满是戾气。 哪里还有昔日冷峻尊贵优雅的风采。 闽王冷笑一声,看向宁夏王:“真正心急要动手之人,是你才对!你被关在皇陵里,已经两年有余。被一个区区校尉折腾得生不如死。再不思办法解开困境,你就要被生生磨搓至死。” “拼了还有一线生机,不拼就要任人宰割鱼肉。” “所以,我命人给你送信时,你毫不犹豫就应了下来。现在反倒来怪我冲动鲁莽,这可不太厚道吧!” 宁夏王被当面揭短,竟未暴跳如雷,只冷冷地扯起嘴角:“我母妃被赐死,胞弟被逼自尽。我不造反,就没活路。” “那你呢?为何这般迫不及待地要建安帝的命?” “该不是建安帝觊觎你的媳妇,才令你恨之入骨吧!” 闽王面色骤变,眼中闪过骇人的冰冷。 兄弟三个联手谋害建安帝的性命,自然有各自的理由。如宁夏王,被逼至绝境,不反根本没活路。 闽王却是冲冠一怒为红颜。 宁夏王冷笑一声,又说了下去:“当日我们说好,要先留着建安帝的性命,留作人质,以备不测。你却暗中示意自己麾下的暗卫,乱箭将建安帝射死。” “就算事后将他的尸首藏在密室里,那些官员又岂会猜不出来?宫中的俞太后,朝中的陆阁老李阁老,哪一个是省油的灯?受你胁迫一时也就罢了,难道还能被你蒙一世?” “今日的情形,从一开始我就有所预料!” 闽王冷笑着回击:“预料个屁!亏你有脸怨我杀了建安帝!你命人以箭射书,要令俞太后进皇陵!这才是最大的破绽!” “你要为已逝的丽太妃和平王报仇,要一雪多年被嫡母欺压的愤恨。自作主张,命人送了那么一封信出去!” “以俞太后的精明城府,一看就能猜到你是幕后主谋!” 宁夏王狠狠瞪了过去。 闽王冷笑着回视。 鲁王看看宁夏王,又看看闽王,忽地苦笑了起来:“到这等、境地了,你们两个、不思对策,反倒、吵起来了。” “也罢,今日、我们兄弟、一并认输,到了黄泉,正好、和三弟团聚。” 宁夏王和闽王目中俱闪过憎恨厌恶之色,不约而同地呸了一声:“我就是死,也绝不和他死在一处。” …… 连说出口的话,都惊人的一致。 可见是何等地憎恶建安帝。 鲁王自嘲地苦笑。 也别说他们两个了,自己又何尝不是满心怨怼不甘? 他明明是最年长的皇子,只因天生的口疾,就失了圣心。眼睁睁地看着三弟四弟争夺储位,便是年少的五弟七弟,也比自己强了一筹。 待三弟坐了龙椅后,不遗余力地打压磨搓,他被压得喘不过气来。就藩的时日遥遥无期,被弹压得无力动弹的滋味也着实难受。闽王私下流露出联手之意时,他曾踌躇犹豫过许久。到后来,到底还是狠心应下了。 他没有坐龙椅的野心,只想去自己的鲁地,做数十年的逍遥藩王。 闽王承诺过,坐上龙椅后,会将鲁地以北的部分都给他。 现在看来,他果然是被巨大的利益诱昏了头! “现在,到底、该怎么办?”鲁王重新打破沉默:“我们的、人手,怕是撑不了、太久。” 十倍于己方的兵力,碾压式的优势。哪怕领兵之人是傻瓜,这一仗也不会输!更不用说,盛鸿身手出众谋略胆色过人,是天生的领军之才。 闽王面色难看之极,半晌才说道:“兵败在所难免了。好在我们三人都未在众官员面前露出行迹。为今之计,只有弃车保帅了。” 鲁王反应迅捷:“你的、意思是,我们假做、被俘?” 闽王点了点头:“没错!我们本来也是‘逆贼’俘虏,被人严加看守。和官员们一样,什么都不知情。七弟率兵来救我们这几个兄长,我们既觉羞愧,又是感激……” 宁夏王嗤笑一声,打断了滔滔不绝的闽王:“你当盛鸿是傻瓜?还是以为天底下所有人都是傻瓜,任凭你几句话就能糊弄过去?” “一万多‘逆贼’,从而来?” “只要抓住几个活口,严刑审问,便能审出来路身份。到时候,你要如何解释自己暗中豢养的暗卫竟变成了‘逆贼’之事?” 闽王被噎了一回,面色愈发难看。 他手中有五千暗卫,鲁王有三千暗卫,宁夏王手中人手最多,共有七千。合起来共有一万五千之数。 任凭他们其中一个,都无力围杀三千御林侍卫。唯有共谋合力,聚集暗卫兵力,才能杀建安帝一个措手不及。 不过,这么做的弊端也是显而易见。 这些暗卫,对主子忠心,却又不及死士。一旦被捉了活口,真相便大白于天下,什么都遮不住。 闽王冷冷地看了宁夏王一眼:“我的计谋不成,你倒是说说看。要如何度过眼前这一劫?” 宁夏王目中闪过一丝狠戾,冷然道:“你的计谋不妨一用。不过,到了后半截,改上一改。” “我们先假做俘虏,被关在这处密室里,等着盛鸿来救。” “待盛鸿出现在面前,我们一起围住他道谢。趁他不备之际,一起出手杀了他!” 闽王和鲁王齐齐抽了口凉气,震惊地看了过来。 “看我做什么?”宁夏王冷冷一笑:“这已是眼下最好的办法了。他死了,我们才有活下去的机会。” “盛澈已经死了!大齐需要一个新的天子!” “我们三个联手谋逆造反,此事一旦揭开,我们都没活路。盛鸿这个时候归京,想摘了现成的桃子。世上哪有这等便宜的好事。” “我们联手杀了他,推说是逆贼所为。别人信不信都无妨,反正人死都死了,谁也不会为了一个死人和三个藩王较劲争锋。至于日后谁能坐上龙椅,各凭能耐本事。” …… 正文 第七百七十五章 兄弟(二) 这一场极其惨烈的厮杀,从暗夜杀至天明,直至正午。 激烈昂然的军鼓声也未停歇。 “逆贼”们皆悍不畏死,还剩一口气的,也在拼力厮杀。朝廷的精兵们也厮杀红了眼,围了皇陵一个月一直不得枉动的憋闷,在军鼓的催动下化为热血骁勇。 “逆贼”们一个个倒下,朝廷精兵亦死伤颇多,鲜血染红了地面,浓厚的血腥气随风肆意蔓延。 看守官员们的“逆贼”也耐不住了,红着眼要开门杀人。 他们活不成了,临死也要拉这些朝廷命官做垫背。 尚未动手,就被刀疤脸厉声阻止:“不得枉动!” 其中一个忍不住张口:“为何不能杀!朝廷的兵已经快杀进来了。我们难道就在这儿眼巴巴地等死不成!倒不如先开了门,将这些朝廷命官全都杀了,然后再出去杀个痛快。” 这个逆贼情绪激动,声音嘶厉,传过不甚厚实的门板,很快传进门内之人耳中。 方阁老等人齐齐变了脸色,身体各自发颤。 人总有一死。不过,死在逆贼的乱刀之下,可就太不值了! 他们还想苟延残喘,多活个十年二十年,以微末残躯为大齐尽忠! 有人领头,一众逆贼情绪皆激动起来。 刀疤脸男子未出一言,大步上前,倏忽拔刀。在众人惊骇的目光中,手起刀落,砍了鼓噪之人的头颅。 鲜血四溅,众人安静下来。 “拿起你们的刀,”刀疤脸男子冷冷道:“要杀人,出去杀个痛快!” 他是闽王心腹。 不管何时,他都谨记着闽王的吩咐。没有闽王之令,绝不可枉杀朝廷命官。 之前拖去高楼里的几个官员,皆是死去建安帝的心腹臣子。留下的官员,依旧是大齐未来的肱骨之臣,岂能白白枉死? 片刻后,“逆贼”们一走而空。 贴着门板战战兢兢听了许久的赵阁老,双腿一软,全靠倚着墙壁,才未摔倒。 方阁老颜阁老也没好到哪儿去,各自满额冷汗。 “外面之人,不知是谁的属下,还算有些良心。”方阁老声音压得极低。 赵阁老无言以对。 颜阁老轻哼一声:“这算什么良心。分明是想给自己留条退路,免得日后朝中无人可用……” 话未说完,门外又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混合着刀剑交击的声响。 三位阁老立刻噤声不语,后背已是一身冷汗。 莫非是逆贼又改了主意,想回来杀了他们? 门忽地被推开。 三位阁老颇想表露出临死不惧的大义凛然。奈何双腿绵软无力,身后冷汗如瀑,兼之大半日米粒未进,半点力气都没有。 领先进来的男子,身量颇高,满脸彪悍骁勇,身上溅了许多血迹。目光掠过面色惨白的阁老们,上前拱手行礼:“末将救驾来迟,请诸位大人莫要见怪!” 是正经的朝廷武将! 三位阁老高高提起的心一同落回原位。颜阁老这一口气松得太彻底,直接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算了,狼狈就狼狈吧!总算被救了! 颜阁老自我解嘲,在赵阁老的搀扶下站了起来,张口问道:“你是何人?” 那男子沉声答道:“末将姓苏,是蜀王殿下麾下的亲兵。” 果然是蜀王来了! 三位阁老精神一振,对蜀王殿下的好感度前所未有地无限拔高。方阁老张口问道:“蜀王殿下人何在?” 那亲兵答道:“殿下命我等前来迎救诸位大人。殿下亲自率亲兵前去救皇上和诸位藩王殿下了。” 救皇上啊…… 阁老们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救藩王们不难,想救皇上,怕是不易了。 方阁老清了清嗓子,说了句场面话:“蜀王殿下出马,定能安然救皇上和诸藩王殿下归来。” 赵阁老接了话茬:“我们这就去寻其余人,先合拢到一处。” …… 厮杀已经到了尾声。 楚将军领兵四处搜寻逆贼的身影,要抓到活口审问。 蜀王殿下领着数百亲兵,四处搜寻建安帝和诸藩王的身影。 搜遍所有房间,只见到了许多形容狼狈不堪涕泪满面的官员。却不见建安帝的身影,几个藩王也不见踪影。 蜀王殿下从昨夜熬至现在,不见半点倦色,俊容冷肃。除了双目略略有些血丝之外,看不出半分异样。 十万精兵足以剿灭所有逆贼。 盛鸿也并无借机出风头或一逞威风之意,在数百亲兵的护卫下,根本无需出手。衣襟发丝半分未乱。 士兵们四处分散找人,盛鸿身侧的亲兵却动也未动,层层守在盛鸿身边。 皇陵占地极大,要仔细地搜上一遍,自要耗费不少时间。好在此时战局已定,士兵极多,不到半个时辰,就将皇陵搜了一遍。 “启禀殿下,小的找到了一处密室。那密室建在地下,有众多逆贼看守。皇上和几位藩王殿下,理应就在密室里。” 盛鸿挑眉,声音里自然透出一股冷意:“你在前领路。” 密室建在皇陵的东北角,入口处藏在水井里,颇为隐蔽。而且入口狭窄,易守难攻。又耗费了半个时辰之久,才将所有看守密室的逆贼铲除。 周全领了十余个亲兵去密室探了一遍,一炷香后,神色复杂地回来了,低声禀报:“殿下,几位藩王殿下形容憔悴,不过,没什么大碍。只是,皇上早已驾崩,尸首被放在冰棺里。” 盛鸿沉默了片刻。 建安帝果然早已死了。 于他而言,这无疑是个好消息。也省去了许多后续的麻烦。 可他心里,并不觉得愉快,心情甚至有些晦涩沉重。 “请几位藩王出来吧!”盛鸿沉声吩咐。 周全略一犹豫,压低了声音说道:“几位殿下说,请蜀王殿下进密室,他们有极重要的事要和殿下单独说。” 单独进密室? 呵! 该不是妄想着来个兄弟热泪相对时抽冷子给他来一刀吧! 盛鸿挑了挑眉,果断地说道:“有什么话,等出来再说也不迟。他们不肯出来,你领人下去,‘请’他们出来。”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六章 兄弟(三) 周全毫不犹豫地领命,率数十亲兵去了密室。 一炷香后,三位藩王都被“请”了出来。 鲁王闽王面色阴晴不定,宁夏王阴沉着一张脸,目中的火星几乎迸射出来。 这个阴险狡诈的盛鸿! 自己已经言明有“要事商议”,让盛鸿“独自”进密室。 没想到,没等来毫无戒心的盛鸿,却等来了数十个健壮骁勇的亲兵。那个叫周全的,口中说得客气有礼,动手时却毫不客气,将他们全身上下仔仔细细地搜罗一遍。一共搜出了六把锋利有毒的匕首…… 现在,那六把明晃晃的匕首,被周全小心翼翼地拿了过来,放了一地。在阳光下闪着蓝幽幽的寒光。 宛如六记耳光,重重地扇在宁夏王等人的脸上。 火辣辣地,真痛! 在一众亲兵的环伺下,盛鸿满面手足情深,一张口更是情真意切:“我来得太迟了,让几位兄长受苦了。” 宁夏王冷笑一声:“别假惺惺的了。要杀就杀!反正这儿都是你的人,待回去之后,就说我们几个是死于逆贼之手。以后再无人和你争夺皇位。大齐江山和龙椅,都是你的了。” 鲁王闽王:“……” 鲁王和闽王的面色俱十分精彩,心里将口出恶言挑衅的宁夏王骂了个半死。 你想死就想死,麻烦别把我们两个捎带上!我们可不想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这儿……但凡有一线生机,总要挣扎一回。 盛鸿看也没看宁夏王,对着鲁王闽王叹道:“二哥,五哥,你们两个怕是都被四哥蒙蔽了,一时冲动,铸成大错。待回京后,我会将一切所见的禀报母后。请母后定夺!” 鲁王闽王心中俱是一震,迅疾对视一眼。 盛鸿这一番话,说的意味深长。他们自然听出了其中蕴含的意思。只要他们将一切罪责都推到宁夏王的头上,竭力为自己撇清,或许还有一条生路。 宁夏王目中燃起愤怒的火光,冷笑着正要说话,一旁的周全在盛鸿的目光示意下,已迅捷出手。不轻不重地在宁夏王的脖子上劈了一记。 宁夏王眼前一黑,晕倒在地。周全颇为利索地为宁夏王捆住手脚。 鲁王闽王继续缄默不语。 盛鸿也未再多言,转头吩咐一声,命亲兵们抬出建安帝的冰棺。 …… 费了不少功夫,冰棺总算被抬了出来。 冰棺能保持尸首一段时日不会腐败溃烂。建安帝的尸首被放在冰棺里一个月了,并未腐烂。只是,尸首异常僵硬。 建安帝死状极惨,当时至少中了十余箭。最致命的一箭,在胸口上。全身的鲜血凝固成了黑色,死前的惊骇神情,也永远地凝固在了脸上。 方阁老赵阁老等一众官员都被解救出来,此时闻讯聚集而来。见到建安帝冰棺的刹那,众臣一起跪了下来,一个个叩首啼哭。 楚将军深受皇恩,此时见了建安帝的尸首,心中的悲恸没半分作伪。泪水滚滚而落。 萧尚书哭得最是动情,也最是凄惨。 女婿坐龙椅还没三年,就被藩王谋逆作乱杀了。萧语晗这个皇后膝下只有一个年幼的女儿。 兄终弟及,已无可避免。 萧家还未等到沾光,就没了指望。可怜的女儿,往日在宫中举步维艰,以后怕是更艰难了。 一片哭声中,盛鸿的面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建安帝果然早已死了! 谋逆起兵杀了建安帝的,也确实是宁夏王鲁王闽王无疑。他此行领兵,可谓是大获全胜…… 接下来,又该怎么办? 周全目光一扫,眼尖地瞟到两个不应该出现在此地的身影,顿时一惊,忙低声禀报:“殿下,王妃和闽王妃来了。” 盛鸿抬眼看了过去。 果然是谢明曦和尹潇潇来了。 该打的仗在大半日内打完了,尸首满地,鲜血遍布。浓浓的血腥气在空气中蔓延,令人闻之反胃作呕。 谢明曦神色还算镇定,尹潇潇的面色却颇为苍白。 在看到形容消瘦的闽王的刹那,尹潇潇泪水奔涌,飞奔了过来。 一直缄默不语勉强维持镇定的闽王,此刻亦情难自禁,目中闪出水光,伸手将尹潇潇搂入怀中。 夫妻两人,在众目睽睽之下相拥痛哭。 好在此时众人的注意力都在冰棺上,无人瞩目。 谢明曦也加快步伐上前,目光在地上那六把明晃晃的匕首掠过,又掠过冰棺里的冰冷尸首,最后,落在盛鸿神色复杂的俊脸上。 这一刻,谢明曦心里不知是何滋味。 夫妻无言对视片刻,谢明曦才低声道:“今日就迎皇上冰棺归京吧!” 盛鸿点点头:“此事确实耽搁不得。” 建安帝虽然早已殒命,尸首却得带回宫去。偌大的皇陵,宛如修罗场,尸首遍布,亦需要时日清理。 当着众人的面,两人不便再多言,对视一眼后,各自移开目光。 …… 清理皇陵之事,盛鸿尽数交托于楚将军。自己则领着建安帝的棺木及鲁王等人,一并归京。 有前车之鉴,盛鸿格外谨慎,一路上由一万御林侍卫护卫随行。因运送棺木之故,行程便慢了许多,耗时两日才回到京城。 天子遇刺身亡,这在大齐建朝以后是头一遭。 历数前朝,也从未有过这等骇人听闻之事。听闻噩耗的京城百姓们六神无主,自发地涌到城门处,跪在道路两侧,哭声一片。 建安帝心胸狭窄,睚眦必报,无容人之量。在朝中大肆铲除异己,打压藩王。正经有利于国朝的事倒是没做过几桩。 不过,对普通百姓来说,这些离得太遥远了。他们只知道,皇上死了,大齐的天榻了。又要改立新帝了。 陆阁老李阁老率群臣来迎建安帝的尸骸,见到冰棺的刹那,众人不管真悲伤假悲恸,当场俱痛哭失声。 冰棺很快送入宫中。 俞太后和萧皇后恸哭至昏厥。 宁夏王鲁王闽王,皆被关进天牢。年少胆小的安王被吓得当夜发了高烧。盛鸿只得挺身而出,操持天子丧礼。 正文 第七百七十七章 交锋(一) 天子丧礼,自有规制。 建文帝归天时,停灵四十九日下葬。如今轮到建安帝,却不便再照此操办丧礼。皆因建安帝死了一月有余,一直放在冰棺里才未腐烂。如今得尽快下葬。 倒霉的礼部尚书已在皇陵里被杀了,如今礼部诸事便落在了礼部侍郎谢钧身上。 谢钧强行按捺住心里的窃喜和激动,正色求见蜀王殿下,将此事言明,请蜀王殿下定夺。 盛鸿也未擅作主张,去椒房殿见了俞太后。 满头白发愈发苍老的俞太后躺在床榻上,并未起身,有气无力地说道:“哀家老了,这些事,都由你做主便是。” 盛鸿恭敬说道:“这等大事,儿臣岂敢做主。还请母后示下。” 俞太后心中畅快,面上却未流露出来,故作为难地叹了口气:“停灵四十九日,是天子丧仪的规制。擅自更改,总会落下一个不敬天子的恶名。哀家虽是天子嫡母,亦不敢轻易做出决定。” 盛鸿不动声色地应道:“既如此,还是停灵四十九日吧!便是有些异味之类,也无人敢吭声多言。” 俞太后:“……” 要是任由建安帝的尸首腐烂再下葬,她这个太后不知要背负多少骂名。 俞太后气血翻涌,忍着怒意改口:“这如何使得。停灵二十一日便安葬吧!” 盛鸿拱手应下:“儿臣谨遵母后之意。” 待盛鸿走后,俞太后才将胸口的浊气吐了出来,目光也随之阴沉。 建安帝死了,早在她意料之中。宁夏王鲁王闽王联手叛乱,也逃不过一个死字。安王年少不当用。蜀王竟成了继承皇位的唯一人选…… 俞太后再一次深深懊悔自己当日鬼迷心窍的举动。 早知今日,真不该下凤旨召蜀王夫妇归京。 盛鸿峥嵘初露,谋略手段样样不缺。谢明曦更是精明狡诈,颇为难缠。她预想中的诸王争锋一团乱象并未出现,反倒成全了盛鸿。 现在想来,真是可恨可恼。 不过,她也不是没有压制蜀王的办法。 俞太后叫了芷兰过来,低声吩咐:“现在去寒香宫,将梅太妃带进椒房殿来。就说哀家伤心过度,身边需人陪伴。” 寒香宫到底离得远了,还是将人软禁在椒房殿,才能安心踏实。 芷兰轻声应了,退了出去。 …… 小半个时辰后,芷兰面色难看地回来了,跪在地上不敢吭声。 俞太后心里一沉,冷然问道:“怎么回事?莫非梅太妃竟敢违抗哀家的旨意不成?” 芷兰垂着头,战战兢兢地答道:“启禀太后娘娘,奴婢去了寒香宫,才知晓蜀王妃竟也在寒香宫,陪在梅太妃娘娘身侧。” 俞太后几日前下凤旨,令梅太妃“静养”。不过,到底没明着禁足。蜀王妃身为儿媳,坚持要进寒香宫探望梅太妃,寒香宫上下也没人敢拦着。 俞太后冷哼一声:“后来又如何?” “奴婢传太后娘娘口谕,蜀王妃却张口怒斥奴婢……” 俞太后眉心微动,目中闪过怒火,声音愈发冷厉:“她说了什么?” 芷兰硬着头皮说了下去:“蜀王妃说,太后娘娘最是宽厚仁善,明知梅太妃娘娘病中孱弱,岂会不顾太妃娘娘身体召至椒房殿?蜀王妃还怒斥奴婢自作主张,给太后娘娘抹黑,有损太后娘娘名声……” 芷兰越说声音越低。 她深谙俞太后性情脾气。听到俞太后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便知俞太后此时愤怒至极。 芷兰也是满心冤屈。 换了性情温软的萧皇后,定会顾忌俞太后,对她客气三分。 蜀王妃比起萧皇后,厉害难缠数倍不止。笑里藏着刀,冷言冷语时,更胜利箭,伤人于无形。 她在宫中再有体面,到了蜀王妃面前,也只有低头的份。 等了半天,芷兰才等来俞太后咬牙切齿的低语:“罢了,哀家暂时不动梅太妃。你再去传哀家的旨意,让蜀王妃速去灵堂跪灵。” 身为奴婢,只有听令行事的份。 倒霉的芷兰,硬着头皮又去了寒香宫。 …… 梅太妃此时的心情,也没比芷兰好到哪儿去。 宫中消息一波接着一波,哪怕是被软禁在寒香宫,梅太妃也知道了建安帝早已遇刺身亡一事。 还没来得及为蜀王庆幸欢喜,谢明曦便硬闯进了寒香宫。 梅太妃一见儿媳,反射性地有些发憷。没等说几句话,芷兰便来了。 梅太妃在宫中多年,对危险的临近直觉灵验。一见芷兰,便猜到了几分,吓得全身直哆嗦。 没想到,还没等大难临头的阴影彻底笼罩过来,谢明曦已三言两语将芷兰逼退。 芷兰一走,梅太妃便坐不住了,一脸惊惶地问谢明曦:“你怎么能呵斥芷兰?” 谢明曦眸光一闪,淡淡反问:“她是宫女,我是王妃。她擅自揣摩主子心意自作主张,我为何不能呵斥她?” 梅太妃:“……” 这份颠倒黑白是非的能耐,简直超乎常人想象。 梅太妃怔忪片刻,才低声道:“我知道你是一心要护着我。只是,太后娘娘绝不肯轻易放过我……你们做好最要紧的事,不必顾虑我了。” 最要紧的事! 就连梅太妃,也知晓蜀王登基之势无可避免了。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不知是否该自嘲。 做人果然不能太铁齿。当日盛鸿言之凿凿,说对帝位毫无野心,她也毫无入主中宫的念头。 时过境迁,眼下情形,却是退也退不得。 夫妻两个很有默契地避开了这个话题,心里却都清楚即将来临的命运。 盛鸿忙着操持建安帝的葬礼,她在后宫亦不得清闲。没去灵堂,却进了寒香宫。梅太妃是盛鸿的生母。俞太后想拿捏住盛鸿,肯定先将梅太妃掌控在手中。 不出所料,俞太后果然迫不及待地要冲梅太妃动手。 “母妃不必忧心,只管安心在寒香宫静养。”谢明曦神色淡淡,不疾不徐:“有我在,谁也动不动母妃半分。” 对着如此强势的儿媳,梅太妃也不敢多说什么,只得点头。 正文 第七百七十八章 交锋(二) 就这么相对坐着,大眼瞪小眼地总有些尴尬。 梅太妃心里惦记着儿子,低声问道:“鸿现在如何?” 谢明曦声音温和地应道:“朝中无首,又得忙着操办丧礼,殿下忙得脚不沾地。这几日,怕是无暇来寒香宫了。” 梅太妃立刻道:“忙正经事要紧,我这里来不来都无妨。” 谢明曦声音依旧温和:“探望陪伴母妃,也是正经事。殿下无暇分身,便由我来。” 梅太妃听得鼻间一酸,眼眶也悄然红了:“明曦,我这个母妃不中用。非但帮不了你们什么,还总令你们操心……” 她是个累赘!更成了儿子的软肋! 为了牵制盛鸿,俞太后绝不肯轻易放过她。而盛鸿,为了护住她,将不得不耗费更多的心力和时间与俞太后周旋! 或许是因厌恶以眼泪为利器的生母丁姨娘的缘故,谢明曦对所有动辄落泪的女子都无好感。 梅太妃这般红着眼眶潸然泪下,谢明曦也没怎么心软。不过,看在盛鸿的份上,自己这个儿媳总得宽慰一二。 “母妃安然无事,对殿下来说,便是最大的安慰和支持。就算是为了殿下,也请母妃好好保重自己。”谢明曦耐心地哄道。 梅太妃哭了片刻,便以帕子擦了眼泪。还没张口说话,芷兰便又来了。 有了前一次的稳占上风,梅太妃心情也没那么忐忑了。不过,还是低声叮嘱了一回:“芷兰定是来传太后娘娘口谕,你对芷兰稍稍客气一些。” 谢明曦略一点头。 芷兰却比前一次来更恭敬,行礼后轻声道:“太后娘娘有口谕,请蜀王妃去灵堂跪灵。太妃娘娘安心在寒香宫静养便是,奴婢再不敢擅作主张胡乱传话了。” 谢明曦目光一闪,淡淡道:“如此就好。我这就去灵堂,寒香宫这里一切安然如常便好,若有半分不妥,我便为你是问。” 梅太妃:“……” 说好的稍稍客气一些呢? 梅太妃抽了抽嘴角,忙张口说道:“我这副病弱残躯,哪里也去不得。我就在这寒香宫里待着养病,岂会有什么不妥。你只管去灵堂跪灵,不必为我忧心牵挂。” 又冲芷兰笑了一笑:“蜀王妃说话语气冲了些,你别往心里去。” 当着谢明曦的面,芷兰哪里敢受梅太妃这般歉然解释,忙躬身道:“太妃娘娘这般,奴婢如何敢当。” 梅太妃生性软弱,遇事只会隐忍退让。这样的谨慎胆怯,早已融入梅太妃的血液里。便是对着俞太后身边的亲信宫女,也摆不出主子架子。 谢明曦也懒得再为立不起来的梅太妃撑腰,张口告退后,便离开寒香宫。 …… 按着规则,灵堂设内外之别。外灵堂设在移清殿,百官进宫跪灵。内灵堂则设于后宫,六品以上的诰命贵妇皆要进宫跪灵。 俞太后独居椒房殿,这灵堂只能设在萧皇后所住的东宫里。 堂堂天子,死后竟这等待遇,让人不得不唏嘘。 谢明曦心情阴郁不佳,根本无心为死去的建安帝唏嘘感怀。甚至有些迁怒。都怪建安帝太懦弱无用,这么轻而易举就被藩王们谋害。结果,这烂摊子就要落到他们夫妻头上。 谢明曦迈步进了灵堂。 跪灵的贵妇们竟纷纷起身,做出恭敬相迎的姿态来。便连萧语晗的亲娘萧夫人也未例外。 这是在迎未来的中宫皇后。 谢明曦心情再烦闷,也不会显露出来,上前扶住面色苍白老迈了数岁的萧夫人,温声叮嘱:“萧夫人多保重身体。” 萧夫人打起精神谢恩,心里唏嘘哀叹不已。 萧语晗中宫皇后的位置还没焐热,建安帝就一命归了西。 现在只恨建安帝不中用,出孝期也有大半年光景了,萧语晗肚皮没动静,后宫那些嫔妃美人,竟连一个有身孕的也没有。 不然,只要建安帝有子嗣,便能正大光明地继位。年龄再小也无妨,年轻的萧语晗正好可以做摄政太后嘛!萧家也会不遗余力地辅佐,顺便沾一沾荣光…… 罢了,现在想这些也没用了。国不可一日无君。建安帝尸首早就凉了,葬礼一过,立新帝之事就要定下。 宁夏王鲁王闽王联手叛乱,等待他们的绝无好下场。宫中还有一个年少的安王,被敬太妃常年拘在身边,养成了懦弱不中用的少年郎。 蜀王便成了唯一的选择。 妻族母族没什么势力,这有什么要紧?蜀王年轻力盛有才干有胸襟,足以堪当大任便可! 妻以夫贵。 眼见着蜀王即将成为九五之尊,谢明曦这个蜀王妃,也顿时水涨船高,炽手可热。从一众贵妇逢迎示好的脸孔便能窥出一斑。 可惜,这里是灵堂,不便逢迎拍马。众贵妇行礼后,便遗憾地跪回原位。 …… 萧语晗在见到建安帝的冰棺时,吐出一口心头血,旋即昏厥。直至此时,尚未清醒,也未能到灵堂来。 谢明曦在尹潇潇的身边跪了下来。 赵长卿和李湘如都在前方跪着。 三个藩王虽被关押,还未定罪。几位藩王妃,各自心中凄惶,却不得不进宫来跪灵。万幸内灵堂放的是衣物棺,无需对着那具巨大冰冷的冰棺。 赵长卿面颊枯瘦双目无光,尹潇潇脸孔黯淡毫无神采,李湘如一双眼睛更是哭得红肿不堪。 当然了,她们的凄惶悲恸,绝不是为了死去的建安帝就是了。 谢明曦一跪下,三双眼睛齐刷刷地看了过来。 尹潇潇和谢明曦交情最佳,低声问道:“你去了哪儿?” 谢明曦低声吐出三个字:“寒香宫。” 尹潇潇头脑远比往日迟钝得多,一时竟未反应过来,怔怔地看了谢明曦片刻:“你去寒香宫做什么?” 赵长卿轻声道:“是去探望梅太妃吧!” 谢明曦略一点头:“是。” 尹潇潇此时方才会意过来。 李湘如用力咬紧下嘴唇,很快将下唇咬出了血珠。心中的彷徨悲恸和愤怒嫉恨交织在一起,一时说不出话来。 正文 第七百七十九章 托孤 也怪不得李湘如如此悲愤痛苦。 她在为夫婿的生死忧心,为自己的未来彷徨不安。而谢明曦,却已跃于众人之上。或许,很快便会坐至中宫之位…… 人和人一比,真是呕血想死的心都有。 谢明曦将心中的阴郁烦闷遮掩得严严实实,无人能窥见半分。此时见了李湘如溢满了嫉恨愤怒的泛红眼眶,心中无以言语的怒火也嗖地涌了上来。 什么中宫皇后,谁爱做谁做,她根本半点都不稀罕! 谢明曦以强大的自制力,压抑住了口出恶言的冲动。 到底是在灵堂里,低声窃语几句无妨,动静闹得太大了,于彼此颜面都不好看。往日她不在意这些。如今,盛鸿身份不同以往,她也得稍有顾忌。 谢明曦移开目光,对赵长卿尹潇潇轻声道:“待到晚上,我去看看皇后娘娘。” 尹潇潇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我也去。” 待话说出口,又是一阵羞惭。 萧语晗的夫婿死在她的夫婿手中。现在的她,还有何资格颜面去见萧语晗? 尹潇潇隐忍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好在这里是灵堂,哭泣落泪才是应该的,无人侧目。 谢明曦看在眼底,心中也觉沉甸甸的。 跪灵至傍晚,众人喝些清茶,就着一两个馒头,草草果腹。 谢明曦无心进食,起身去了萧语晗的寝室。 …… 守在寝室外的宫女,见了谢明曦,不敢怠慢,忙躬身行礼:“奴婢见过蜀王妃娘娘。” 后宫从来都是捧高踩低之处。得势之时,自有一大堆人捧着笑脸来谄媚讨好。 谢明曦目光掠过宫女格外恭敬的脸孔,淡淡问道:“皇后娘娘醒了吗?” 宫女忙躬身答道:“回蜀王妃娘娘,皇后娘娘昏迷了一日多,直至半个时辰前才醒。原本想挣扎着下榻去灵堂,被赵院使拦了下来。说是皇后娘娘凤体太过虚弱,此时绝不能枉动。否则,他日定会落下病根。” “皇后娘娘还是坚持要去灵堂。赵院使无奈之下,只得打发人去椒房殿送信。太后娘娘打发人传了口谕,皇后娘娘这才未下床榻。” 宫女颇有示好之意,说得十分详尽。 谢明曦略一点头:“进去通传一声,就说我来探望皇后娘娘。” 萧语晗沉浸在丧夫的巨大悲痛中,谁也不想见。 谢明曦是唯一的例外。 过了片刻,寝室的门开了,谢明曦迈步而入,到了床榻边。 本就消瘦苍白的萧语晗,此时面色惨白如纸,长发凌乱地披散在消瘦的肩头处,往日明亮含笑的双眸,此时失去了所有神采。 就这么木然地躺在那儿,动也不动。 谢明曦心中恻然,坐到床榻边,握住萧语晗冰冷的手:“皇嫂,我来了。” 萧语晗依旧动也未动。 所有劝慰的话,此时都难以出口。谢明曦什么也未说,只默默相伴。用自己尚算温暖的手,将萧语晗冰凉的手心一点点焐热。 不知过了多久,萧语晗才张了口:“所有人都退下!” 声音低沉沙哑。 宫女们不敢违令,俱都退了出去。 偌大的寝室里只余萧语晗和谢明曦。 明亮的烛火下,萧语晗面无人色。谢明曦的脸色其实也没好看到哪儿去。心思重重,一日未曾进食。奇怪的是,竟半分不觉饥饿。 “萧姐姐,”谢明曦换了昔日的称呼:“人死不能复生。为了芙姐儿,你一定要保重好自己的身体。” 萧语晗终于看向谢明曦,声若游丝:“谢妹妹,我怕是熬不过这一劫了。只盼你日后能善待芙姐儿,将她视若己出。” …… 屏退左右,竟有托孤之意。 谢明曦抿紧嘴角,目中燃起怒火,声音出奇的冷硬:“你是芙姐儿的亲娘,谁也替代不了你。” “谢妹妹,”萧语晗的眼中滚动着泪珠,满面恳求,声音哽咽:“算我求你了。你替我好找照料芙姐儿……” 芙姐儿是她唯一的牵挂了。 萧语晗只剩心头这一口气,苦苦支撑。一旦自己应下,萧语晗这口气也就松了。谢明曦如何能应? 不但不应,还要将话说得狠毒刻薄才行。 “绝无可能!” 谢明曦一口拒绝,秀美的脸庞沉了下来:“你若走了,我便将芙姐儿打发到最偏僻的寝宫,找最严厉刻薄的教养嬷嬷管教她,令她有苦难言。长大后,再为她挑一门面甜心苦的亲事。让她所嫁非人,一辈子都如泡在黄莲里一般。” 萧语晗:“……” 哪怕知道谢明曦用的是激将计,当亲娘的,听到这等刻薄话,也会气血翻涌不已。 萧语晗愤怒之下,脸上竟涌起一丝血色:“你怎么能这般对芙姐儿?你要真敢如此,我便是做了鬼也不放过你。” 谢明曦淡淡道:“做了鬼,还怎么找我算账?我这个人,天生冷心冷肺无情无义,做了坏事,也不会亏心。照样好吃好睡,活到八十岁再寿终正寝。” 萧语晗:“……” 萧语晗不知哪儿来的力气,用力瞪了过去。 谢明曦视若无睹,为萧语晗掖好被褥,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你放心不下自己的女儿,就好好养着身子。让自己尽快好起来。” “有你这个亲娘看顾,芙姐儿今后的日子才能好过。否则,一个死了亲爹又没了亲娘的公主,在宫中要如何活下去?” “为母则强。做母亲的,稍稍软弱,便护不住自己的孩子。就如当年的六公主,被人推落水池溺毙。为了令盛鸿活下去,梅妃娘娘竟让他穿起女装,扮作自己的孪生姐姐。” “你若走了,不知芙姐儿日后会是何等命运。” 萧语晗全身颤抖不已,很快痛哭失声,泪水簌簌而落。 谢明曦已经提到了生死,她不得不惊惧害怕,也不敢再想着撑不下去。 萧语晗哭出声来,谢明曦才暗暗松了口气。 人在剧烈的悲痛中,最忌讳的便是强自隐忍。哭出来,反而是好事。哭过之后,便能慢慢振作起来。 至少,不会再有轻生的念头了。 正文 第七百八十章 心事(一) 萧语晗这一哭,便是半个时辰。 哭到后来,嗓子嘶哑,连声音也发不出来。眼中的泪水却似永远无法流尽。 谢明曦一直陪在萧语晗身边,直至萧语晗哭到晕厥过去,才召了太医进来,为萧语晗施针。 萧语晗再次醒转,是一个时辰后的事情了。 一双红肿如桃子一般的双眼,睁开时有些费力。谢明曦熟悉的脸孔再次映入眼帘。 人在最脆弱无助的时候,一点点温暖和陪伴,也是那样的珍贵。萧语晗吃力地抬起手,握住谢明曦的手。想张口,嗓子已彻底嘶哑,根本说不出话来了。 “你好生歇着,”谢明曦轻声说道:“灵堂那边,有我在,不会出什么乱子。待到明日傍晚,我再来看你。” 萧语晗目中闪过感激。 谢明曦不无自嘲地扯了扯嘴角:“你也别忙着谢我了。现在人人都猜测兄终弟及之事。我这个蜀王妃,这等时候岂能不好生表现!” 萧语晗目中闪过复杂又难言的情绪,握着谢明曦的手稍稍用力。 可恨她嗓子哭哑了,现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不然,她一定会亲口告诉谢明曦。 这张龙椅,有能者坐之。建安帝心胸狭窄,毫无气量,根本不配为天子。现在落得这样的下场,也不能全怪藩王们心狠手辣。 兄终弟及,亦是理所当然。 日后,蜀王做了天子,或许能给大齐朝带来崭新的气象。而谢明曦,也比她更适合做这个中宫皇后。 …… 萧语晗卧榻不起,嗓子晦哑口不能言。 建安帝之死,对俞太后的打击倒不是太大。俞太后的伤心难过,有大半都是装出来的。身在天家,身为一个有野心的太后,自要分外注意名声。 也正因俞太后顾虑重重,在谢明曦强硬地表明态度后,俞太后对寒香宫的态度大为缓和。至少,未再做出令梅太妃进椒房殿此类之事。 芙姐儿还没到四岁,却颇为早慧。早早便懂了何为“驾崩”。每日跪在灵堂里,哭得眼睛红肿声嘶力竭,令人心中生怜。 俞太后并未发话,不过,众人有志一同地以谢明曦为首。宫中诸多事宜,宫女们自动自发地来请示蜀王妃。 谢明曦也只得接过手来。 她曾为执掌宫廷数十载,对宫务无比熟悉。接手过后,诸事都安排得井井有条,分毫不乱。 等着谢明曦出错看笑话的人注定要失望了。 等着找茬寻衅的俞太后也暗暗惊讶不已。 这个谢明曦,读书时六艺皆通,聪慧无人能及。暂代起宫务来,竟也这般出色,无可挑剔。 俞太后心中一警惕不安,“病症”很快有所好转。 如此一来,宫务又重新回了俞太后的手中。 谢明曦心中哂然冷笑不已,面上半分不露。 她厌恶宫廷,不愿做皇后。不过,这绝不代表她会像萧语晗一般任人揉搓。现在名不正言不顺,她也懒得和俞太后相争。 待日后名正言顺了,再出手也不迟。 …… 守灵十余日后,盛鸿终于得以抽身,和谢明曦在福临宫里相聚。 福临宫本就是盛鸿的寝宫,这几年虽未在宫中,福临宫依然每日打扫得干干净净。此时宫中处处缟素,福临宫也不例外,一眼看去都是白色。 盛鸿忙碌数日,光洁的下颌处冒出了胡茬,头发也长了许多,纶起后略显凌乱。 夫妻见面,先是用力拥抱彼此。 过了许久,盛鸿才稍稍松了手,目光在怀中的谢明曦脸上转了一圈,怜惜又心痛:“你清瘦了许多。” 往日在蜀地,谢明曦每日忙碌又愉快,肤色红润好看。回京城这段时日,却未听过操劳耗神,面颊清瘦,不复往日的红润。 谢明曦抬头,深深地凝望盛鸿一眼:“你也瘦了许多。” 盛鸿无奈叹道:“鲁王等人都被关了起来,安王生病,当不得用。灵堂里所有事都得由我担着,朝中紧急的奏折,几位阁老也坚持让我看后再商榷决定。” “我恨不得一个人分成两个用才好。瘦些也是难免。” 谢明曦伸手轻抚盛鸿的脸孔,轻声道:“事情再多,也急不得,慢慢来便是。朝中诸事,更不能操之过急。总得等有了正经的身份再行事,免得日后落下篡权的恶名。” 自皇陵那一日过后,谢明曦还是第一次正式提起以后的事。 盛鸿神色复杂地注视着谢明曦,半晌,才低声道:“明曦,对不起,我要食言了。” 当日,我曾允诺过,此生绝不能令你进后宫。 可此时此刻,我已无处可退可躲。 “你为何要说对不起?”谢明曦竟笑了一笑:“你坐了龙椅,我便是中宫皇后。一世显赫尊荣。这是众人都求之不得的好事才是。” 盛鸿心中隐隐抽痛,目中歉意更深:“明曦,你别这么说。从我们定下亲事的那一日起,你就向我言明,不愿进宫。我也曾郑重应过你,绝不会去争皇位。” “这两年多,我们夫妻在蜀地,何其自在。” “我只想和你一直这样携手度日,带着我们的女儿,高高兴兴地活一辈子。” “只是,世事难料。我怎么也未料到,京城这场变故,令皇上殒命,也将三个藩王都折了进去。” “安王年少,担不起重任。我这个蜀王,避无可避,不得不冲在前。陆阁老已私下和我商议,待皇上的尸首下葬,便奏请母后下旨改立天子。我暂时还未应下,不过……” “你什么都别说了。” 谢明曦忽地张口打断盛鸿:“盛鸿,你我之间,何须再说这些。当日,你愿为我放弃争夺储君之位。今日,我亦愿为你进宫做皇后。” 盛鸿所有的解释,都被这短短的几句话堵了回去。 盛鸿看着神色平静的谢明曦,不知为何,眼角又酸又热,心里涌起滚烫的炽烈的热流。所有的话语都难以形容此刻的心情。 他只能用尽全力,将她搂入怀中。 眼角温热的水珠,迅速滴落谢明曦的肩头。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一章 心事(二) 男儿有泪不轻弹。 盛鸿平日嬉笑随意,实则心志坚韧。 此时心情激昂到了极处,才落了两滴男儿泪。 谢明曦将那两句话说出口后,阴郁了几日的心情反而彻底冷静下来,轻声笑道:“别人若知晓我们此时的对话,不知会怎生的震惊。这天底下,竟有人为了自己即将做天子向妻子道歉。这个将做皇后的妻子,一脸宽容大度,岂不更是可笑?” 盛鸿悬了几日的沉沉心思也彻底放下,有心情说笑了:“可不是吗?我们夫妻,也算世间无双了。” 两人对视一笑。 盛鸿凝视谢明曦片刻,凑过头来,在她唇上轻轻落下一吻。然后,紧贴着她的唇说道:“明曦,我做天子,绝不做皇兄那等心胸狭窄毫无气度的帝王,也不会像父皇那样,辜负发妻的深情厚意,后宫嫔妃美人不断。” “我生平最不信什么誓言,也从不喜发誓。今后的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二十年三十年,我做给你看。” “我盛鸿,要让你谢明曦,做这世间独一无二人人艳羡的皇后!” 他的眼眸如黑曜石一般,闪出慑人的光芒。 没有人能怀疑他此刻说话的真诚。 谢明曦也无法不动容。 她这个人,生性凉薄,几乎没有热血冲动的时候,也从不轻易被人的言语所打动。唯有盛鸿,能令她心弦颤栗情难自禁。 “好,我信你。”谢明曦也说出了此生从未出口的话:“盛鸿,我信你不会负我。” 盛鸿俯下头,深深吻住谢明曦的唇。 谢明曦略略仰头迎合。 唇舌交缠相濡以沫间,彼此的心跳也渐渐相和。 过了许久,盛鸿才抬起头。他奔波劳累数日,俊容本有些憔悴,此时眼角眉梢俱是餍足和喜悦:“明曦,我现在真得很高兴。” 谢明曦眉眼间也俱是笑意:“怎么?这些时日一直在提心吊胆战战兢兢?” 盛鸿也不嫌丢人,坦然承认:“是。我怕你气我食言,怕你一怒之下离我而去。” 谢明曦瞥了他一眼,慢悠悠地说道:“阿萝不能没有爹。放心吧,我不会抛下你。” 盛鸿:“……” 盛鸿一脸悲愤:“原来在你心里,我根本不及阿萝重要。” “那是当然。”谢明曦和盛鸿耍起了久违的花腔:“阿萝出自我的肚子,是我的骨血。也是我这辈子永远割舍不断的牵绊。至于你,若是胆敢做半点对不起我的事,我定然饶不了你。” 亲昵地调笑几句后,两人才说起了正事。 “还有几日,皇上的尸首便要下葬。”谢明曦眸光闪动,压低声音道:“丧事一了,陆阁老等人定会提起改立新帝之事。” “你一定要按捺住,坚决推拒。并提议将此事交由内阁和母后商议定夺。” 大齐建朝以来,尚无天子被刺杀又无子嗣继位的先例。前朝倒是有过兄终弟及之事。只是,这等事一定要做足姿态,才能掌握主动。 而且,要借此事,一举压制住俞太后才行!否则,日后俞太后便会成为最棘手的麻烦。 夫妻两人素有默契。谢明曦一张口,盛鸿便知她话外之意,略略点头应下。 低声商议数句后,谢明曦又道:“如何处置鲁王闽王宁夏王?你心里可有打算?” 身为朝臣,自然没有处置藩王的资格。众人颇有默契地未提起此事。显然是打算着新帝即位后,由新帝处置发落。 盛鸿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到底是手足,总不能一股脑都杀了。杀一个便足矣!” 谢明曦心下了然,低声提醒:“由母后处置此事,才名正言顺。” 弑杀手足,绝不是什么好名声。哪怕那个兄弟犯下了十恶不赦的滔天大罪,死不足惜。可一旦由盛鸿动了手,日后便要落一个残害手足的名声。 这等“好事”,当然要留给俞太后。 盛鸿深以为然,点点头应道:“你说得没错。庶子相争,嫡母出手处置,最合适不过。” 椒房殿里,已经入眠的俞太后,冷不丁地打了个喷嚏。 …… 又过几日,建安帝的丧仪终于结束,到了启棺下葬之时。 建安帝没有子嗣,鲁王嫡子闽王嫡子宁夏王嫡子俱穿起孝衣,一起加入送灵的行列。 霁哥儿略大一些,今年已有七岁。霖哥儿和霆哥儿皆是四岁,都是不太解事的孩童。一路奔波去皇陵,赵长卿等人如何放心得下? 只是,这等时候,谁也说不出一个不字。 病了多日的安王,依然不见好转。 建安帝棺木离宫的这一日,安王直接又发了一场高烧。宫中人心浮动,除了敬太妃之外,无人关注安王的病症。 谁也没想到,这一场高烧差点要了安王的命。 端太妃哭着来了椒房殿,扑通一声跪在了俞太后脚下:“求太后娘娘,救一救安王吧!安王发烧已一天一夜,高烧一直不退,全身烫得吓人。再这么下去,安王就没命了。求求太后娘娘,救救我的儿子。” 端太妃哭得撕心裂肺,涕泪横流,再无半分往日的娇媚轻狂。 俞太后嫌端太妃太过吵闹,皱眉呵斥:“哭什么,生病发烧,让太医去诊治便是。在哀家面前哭有什么用?” 端太妃不敢再放声哭闹,抽抽噎噎地说道:“臣妾一时心急,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俞太后不耐烦和端太妃费口舌,吩咐下去,让赵院使亲自去一趟。便打发端太妃退下。 又过一日,赵院使亲自来复命:“回太后娘娘,微臣用尽法子,也未能令安王殿下退烧。依微臣看,怕是……得提前有些预备了。” 俞太后这才略略讶然。 原来,端太妃不是夸大其词。 安王这一病,竟是真得快不成了。 安王今年十一岁,正是半大不小的年龄。按理来说,这个年龄的少年郎鲜少有夭折殒命的。除非是命短福薄…… 由此也可见,蜀王是天生的好运道。连最后一个“对手”,也病得不行了。没花什么力气,皇位就要落入手中。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二章 安王 俞太后心中感慨,面上并未流露,只淡淡道:“竭尽全力救安王!安王出什么差错,哀家为你是问。” 赵院使心中一凛,恭敬应是。 若说俞太后重视安王,委实谈不上。安王病了这么久,俞太后很少过问。 现在,俞太后又如此重视安王的生死。真是奇怪! 赵院使怀揣着满肚子的疑惑退出椒房殿,立刻下令召集太医院里所有医术精湛的太医,全力施救。 此时,身在寒香宫里的谢明曦,也收到了安王病危将不治的消息。 前来送信的,是对宫中情形颇为熟悉的湘蕙。 湘蕙在宫中待了多年,打探起消息来熟门熟路。宫中大事小事,皆在最快的时间内传入谢明曦耳中。 “……奴婢听闻,赵院使召了一众太医前去救安王殿下。”湘蕙低声禀报:“端太妃娘娘已哭晕了两回。” 看来,安王确实病得很重。 俞太后之前不闻不问,现在忽然重视起安王的性命,无非是想牢牢握住这一颗棋子。留待日后给盛鸿添添堵。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吩咐:“湘蕙,你送些补品前去,顺便亲眼看一看安王的情形。” 湘蕙恭敬应下,退了出去。 坐在一旁的梅太妃,看着城府极深喜怒不形于色的儿媳,心里暗暗敲起了小鼓。 明明自己才是婆婆,可对上谢明曦的时候,愣是没什么底气。甚至生出类似对着俞太后时的心虚心怯。 梅太妃清了清嗓子,小心翼翼地问道:“安王不会真的有事吧!” 一个活生生的少年郎,就这么死了挺可惜的。不过,一死百了,也给儿子盛鸿省去了一桩日后麻烦。 谢明曦似窥出了梅太妃心底那点不足为人道的心思,似笑非笑地反问:“母妃希望安王有事吗?” 梅太妃:“……” 梅太妃怔忪片刻,颇有些羞惭地承认:“刚才我想着,若是安王救不回性命了,倒是省去了日后的麻烦。不过,现在诸事未定,他真有个三长两短,说不定便会有人无风生浪,疑心到蜀王的身上。思来想去,安王还是早日痊愈为好。” 一个十一岁的少年,算不得什么威胁。盛鸿谢明曦都没心狠到对一个孩子下手的地步。 不过,百官们会怎么想,就不好说了。 盛鸿身份未定,万万不可节外生枝。从这个角度来说,还是盼着安王早点好起来吧! 谢明曦见梅太妃绕过弯来,微微一笑:“母妃言之有理。” 被谢明曦这么赞上一句,梅太妃心里美滋滋的,主动张口说道:“你若有心,倒不如亲自去探望。” 谢明曦随口说道:“还是算了吧!端太妃心忧如焚,看谁去探望,大概都会以为是想害安王。我还是不去为好。” 倒也有理。 端太妃此人,往日得宠时骄狂得令人厌恶。失宠后,被彻底打入冷宫,将唯一的儿子看得如眼珠子一般。平王自尽身亡后,端太妃也不管合不合礼数,硬是让安王住进了自己的寝宫。这两年,生生将安王养成了懦弱胆怯的性子。 提起端太妃,梅太妃又想起了数年前的自己。女儿被溺毙后,她也一样草木皆兵精神紧绷,根本不敢让任何人靠近盛鸿。 梅太妃忍不住叹了口气:“罢了!我们不去便是。只盼苍天有眼,令安王转危为安!” 也免得有人将这笔账算到盛鸿头上。 做藩王的时候,名声好些坏些都无妨。如今就要做天子了,声名可就要紧多了。 …… 大概是苍天听到了梅太妃的祈求。 三日后,安王退了烧,一条小命从阎王手里抢了回来。 只是,这一场高烧,也令安王右耳的耳力受损。好在左耳无事,能听到声音,从外表看不出残缺来。 端太妃又哭了个死去活来。 安王大病一场,面颊上的肉迅速消失无踪,看着瘦弱又可怜。一张口,声音沙哑难听:“母妃别哭,我能捡回性命,已是万幸了。” 端太妃一双眼哭得只剩一条缝:“我苦命的儿啊……” “母妃,”安王轻声说道:“我一切都好好的,哪算命苦。三皇兄死了,二皇兄他们一直被关在天牢里,还不知有几日可活。我比他们,要强多了。” 端太妃被这一番话震得说不出话来,愣愣地看着病弱的安王。 像是第一次看清儿子的脸孔。 安王伸手,握住端太妃的手,声音依旧虚弱低沉:“母妃万万不可心存贪念。我是兄弟中最年幼的一个,皇位轮谁也轮不到我。” “三皇兄活着的时候,对待兄弟手足太过刻薄,种下恶因,也终招来恶果。死在了几位皇兄手中。” “我得庆幸自己年少,哪一个兄长也没将我放在心上。我也因此逃过这一劫。” “七皇兄性子最好,对我也最好。我也盼着他能早日坐上龙椅。以后,我安分守己地做自己的安王,凡事不争不抢尽力忍让。想来,七皇兄也不至于容不下我。” “倒是母妃,千万别打着让我去向母后投诚的主意。母后想做摄政太后,我却不愿做一个任人摆布的傀儡,更不想被拖入泥沼浑水里不得脱身。” 端太妃:“……” 端太妃胀红了脸,期期艾艾地说道:“你误会了,我从没有生过这等念头。” 知子莫若母。 到底有没有生出过这等念头,只看端太妃心虚飘移的目光,便知道了。 安王无声地叹了口气,勉强打起精神说了下去:“没有最好。母后精明狠辣,城府极深。七皇兄七皇嫂也绝不是易于之辈。他们日后必有一争。我这点小胳膊小腿,禁不得半点风雨。还是老实一些才好。” “母妃,平日我什么都听你的。可这件事,你一定要听我的。绝不可胡乱说话行事!” 端太妃怔怔地看着死里逃生的儿子,忽然发现,儿子已在悄然中长大了。遇到这等天大的诱惑,安王竟能看得清耐得住。 这份定力,委实惊人。 端太妃想了许久,用力点点头:“好,我听你的。”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三章 过招(一) 俞太后在等端太妃送上门来。 谢明曦也在等着看热闹。 盛鸿为天子之势已不可挡。这等时候,端太妃便是仗着胆子跳出来,也没有逆转的可能,徒给人增添笑料罢了。 没想到,等来等去,并未等到端太妃出丑。 直至建安帝安葬进皇陵,盛鸿率领群臣归来,端太妃一直安然未动。 谢明曦在盛鸿面前夸赞了安王一回:“这个安王,年龄不大,也不算特别聪明,心思倒是通透得很。” 唯一能劝住端太妃的,也只有安王了。 盛鸿目中也露出一丝笑意:“他正年少,遇事却想得明白,不肯做人手中的棋子,这样也很好。” 顿了顿又道:“这些时日,我一直忙碌,现在总算得了空闲,正好去看看他。” 改立天子,绝不是小事。兄终弟及,也总得有个过场。等着朝中重臣联名上奏折,等着俞太后主动来找他,他少说也得推让个三四回才像话。 这么一算,他接下来倒是难得有一段清闲时光,不沾朝政不碰宫中诸事,以显示自己无欲无求的“清白”。 谢明曦微微一笑:“我和你一起去看安王。” 夫妻两人,联袂去看安王。 安王死里逃生,捡回了性命,身体也被这一场大病掏空了大半,需要慢慢静养。 见了盛鸿和谢明曦,安王颇为高兴,命内侍自己扶着下榻行礼。盛鸿立刻出言阻止:“你身体还没好,安心在床榻上躺着养病便是。和自己兄长,何须这般客套多礼。” 谢明曦也含笑道:“是啊,你好生歇着便是。” 看着蜀王夫妇这般温和亲切,安王心中十分受用,笑着应道:“多谢七哥七嫂体恤,那我就厚颜一回,赖在床榻上不起身了。” 一旁的端太妃,也暗暗放了心。 看来,安王所做的,才是正确的决定。 俞太后再厉害,到底上了年纪,不知还能活几年。眼前的蜀王夫妇,将来的大齐帝后,却正值风华正茂之龄,万万开罪不得。 …… “启禀太后娘娘,蜀王殿下和蜀王妃一起去探望安王殿下。待了盏茶功夫,送了些补品,便回了福临宫。” 椒房殿里,玉乔低声禀报。 俞太后不知想到了什么,冷笑了一声。 玉乔心中一凛,垂下头,不敢看俞太后略显阴沉的脸孔。 半晌,俞太后才缓缓说道:“哀家知道了。你去一趟福临宫,传哀家的口谕,让蜀王夫妇来陪哀家用膳。” 玉乔应声而退。 当晚,蜀王夫妇来了椒房殿,陪俞太后一起用晚膳。 宫中内外连连变故,建安帝之死,几位藩王联手谋逆作乱,都给宫廷蒙上了厚厚的阴影。萧语晗至今卧榻未起,赵长卿尹潇潇李湘如皆心思惶惶,没俞太后的吩咐,连寝宫也出不得半步。 偌大的饭厅,只有俞太后和蜀王夫妇。 安静地用了晚膳后,俞太后张口打破沉默:“先帝下葬之事,辛苦你了。” 盛鸿一脸正色地应道:“这都是儿臣分内之事,不敢当母后辛苦二字。” 俞太后目光沉沉,看不清喜怒,也看不出半分真实情绪:“国不可一日无主。哀家今日特意召你前来,是想和你商议另立新帝之事。” 盛鸿和谢明曦迅速对视一眼,各自不动声色地看向俞太后。 “国朝大事,理应有母后和内阁重臣们商议再定夺。”盛鸿应对得体:“儿臣不敢枉言。” 俞太后扯了扯嘴角:“这里又无外人。场面话不说也罢。鲁王闽王宁夏王三人,合谋害死了先帝。他们三人定要被严惩治罪。新帝之位,怎么也轮不到他们了。” “如此,便只剩下你和安王。” “你比安王年长,又已就藩两年多,将蜀地治理得井井有条,颇见成效。又亲自率兵镇压叛乱,立下大功一桩。这龙椅之位,理应由你来坐。” 盛鸿想也不想地推辞:“儿臣无德无能,岂敢居天子之位。还请母后另选贤明。” 俞太后瞥了盛鸿一眼,不动声色地说道:“你觉得安王如何?” 盛鸿:“……” 身为儿子,不便和嫡母口舌较劲。身为男子,和女子争锋也落了下乘。且俞太后这一句来得突然,盛鸿一时哑然无语。 “母后有意于安王,不妨和内阁诸臣商议。”谢明曦不疾不徐地接了话茬:“殿下自无异议。” 盛鸿定定神,张口附和:“明曦说的,正是我所想。” “天子之位,有能者居之。不必拘泥于年长年幼。安王虽然年少,不谙政事,不过,有母后细心教导,定然能担当重任。” “母后既有此意,不如早日召阁老们进宫商榷此事。待京城事了,我和明曦也能早日回蜀地。” 俞太后被这一番话挤兑得气血翻涌。 盛鸿这席话,无疑是明晃晃地嘲讽她想摄政染指朝堂。 改立天子,是国朝大事。俞太后虽是一朝太后,也不能独断专行,想立谁就立谁。蜀王和安王放在一起,眼瞎的都知道要选谁。 她张口要选安王,岂不是将自己的私心野心摆到了明处?陆阁老等人,焉能点头同意? 谢明曦看着俞太后不太美妙的脸色,淡淡笑道:“其实,还有一个法子。鲁王嫡子,今年已有七岁。宁夏王鲁王的儿子,也有四岁。可以挑一个,过继给先帝,然后继承帝位。这么一来,母后便要多辛苦数年了。” 这一番话里,满是反讽。 鲁王等人联手杀了建安帝,理应严惩,或许还要牵累妻儿。真地从霁哥儿三人中挑一个过继,建安帝在地下能再被气死一回。俞太后欲染指朝政之意图,也无所遁形。 俞太后面色又沉了几分,目光冷厉的刮过眼前两张从容不迫的脸孔,只觉得无比刺目。 他们两个简直是有恃无恐,真以为帝位是蜀王的掌中物不成? 呵! 她一日不点头,盛鸿一日就别想如愿以偿! 俞太后冷然道:“哀家今日有些乏了。这些事,待明日再商议吧!” 正文 第七百八十四章 过招(二) 俞太后本意是要敲打蜀王夫妇一二,令他们心生敬畏。有所求者,便得低下身段,摆足姿态,老老实实地任由她这个太后压住一头。 便如建安帝当年继位时一般。哪怕坐了龙椅,在她面前也得躬身听令。萧语晗依然只能住在东宫。 她早已将椒房殿视为己物,将凤印视为己有,绝不容人染指觊觎。 她也不甘心只能遥遥地影响朝堂动向。 她要做摄政太后,最佳的办法,莫过于扶持安王登基。安王年少,不谙政事,她这个太后才有“用武之地”。哪怕安王争不过蜀王,只要流露出此意,她便能借着支持安王,将这一潭水搅浑,也能压得蜀王不得不低头。 奈何安王畏畏缩缩,根本毫无争皇位之意。冲动愚蠢的端太妃,也一改常态,躲在寝宫里做起了鹌鹑。 蜀王夫妇更是奸滑难缠。一番交锋,她未占半点上风,反而被噎出了一肚子闷气。 蜀王夫妇走后,俞太后阴沉着脸许久。 芷兰和玉乔根本不敢多嘴多劝。 将近子时,俞太后才沐浴更衣,入睡前,忽地说了一句:“哀家有些不适,明日一大早,便召赵院使来给哀家看诊。” 芷兰反应更快一步,立刻应下。 …… 第二日,俞太后便病了。 蜀王夫妇前去请安,被拦在了椒房殿外。 芷兰一脸为难地说道:“太后娘娘凤体不适,需要安心静养,说了谁来也不见。奴婢斗胆,请蜀王殿下和蜀王妃先回去吧!” 谢明曦心中哂然冷笑。 装病的招数,颇为老套,却也最是管用。 俞太后一病,将所有人拒之椒房殿外。陆阁老等人再心急,也不能罔顾太后娘娘凤体。改立天子一事,便得拖延下去。 想以这一招逼得他们夫妻低头?呵呵! “母后既是要静养,殿下,我们还是先回福临宫吧!”谢明曦转头看向盛鸿。 盛鸿一看便知谢明曦的打算,略一点头:“也好。” 然后,夫妻两人携手离开椒房殿。 芷兰:“……” 原本已经做好心里准备应对的芷兰,颇有些攒足了力气挥出一拳却落在空中的难受感。眼睁睁地看着蜀王夫妇悠然离去。 玉乔正好端了药碗过来,见状低声问道:“你怎么呆站在这儿?蜀王殿下和蜀王妃呢?” 芷兰嘴角微微一抽,低声答道:“走了。” 玉乔:“……” 预想中的厚颜等候殷勤伺疾呢? 这等时候,竟这般淡然镇定。难道蜀王夫妇就不担心俞太后直接来个“一病不起”,一再拖延下去? 玉乔和芷兰面面相觑,一时无言。过了片刻,芷兰才清了清嗓子说道:“我们一起进寝室,向太后娘娘复命。” 玉乔忍住叹气的冲动,点了点头。 不出所料,“病中”的俞太后听闻蜀王夫妇轻飘飘地走了,面色又沉了几分,嘴角扯出一抹冷笑。 也好。 她倒要看看,到底谁沉得住气。 “从今日起,哀家要闭宫静养,谁来也不见。”俞太后冷然吩咐:“芷兰,命人盯着福临宫里,有任何异动,立刻来回禀。” …… 什么算是异动? 身为藩王,住在宫中,就该安分地待在福临宫里,到处走动是异动,窥探椒房殿动静是异动。私下和朝臣联络,也是异动。 以俞太后想来,皇位尚未到手,蜀王定然心急如焚,少不得要折腾些动静出来。只要落了把柄在她手中,她便能以此压制蜀王。 芷兰听令后,亦如此做想。 没想到,一连几日,福临宫里的眼线传来的消息皆是: “蜀王殿下每日去一趟寒香宫,除此之外,便在福临宫里待着。陆阁老赵阁老皆令人传话进宫,邀蜀王殿下出宫去陆府赵府。殿下一律未应。” “蜀王妃也是如此。每日去探望萧皇后一回,其余诸藩王妃,一个也未见过。” 芷兰听得皱眉不已,追问道:“蜀王殿下和蜀王妃真得毫无异动?” 前来送信的宫女,想了片刻,小心翼翼地说道:“殿下和蜀王妃每日习武练箭,算不算异动?” 芷兰:“……” 芷兰硬着头皮,将此事禀报给俞太后。 俞太后连着躺了几日,一直未等来蜀王夫妇的恭敬低头,心里隐隐有些心浮气躁。听了这些禀报后,更是心中不快,冷哼一声道:“继续给哀家盯着他们两个。哀家倒要看看,他们到底能耐得住多久。” 事实证明,蜀王夫妇十分耐得住,半点不着急。 他们不急,朝臣们却急得不得了。 几位犯下谋逆重罪的藩王,还未惩处。几位重臣都死在了皇陵里,官缺还未补上。朝中一堆要紧的政务悬而未决。 立天子之事,总这么拖延下去,如何得了? 林御史身为御史之首,当仁不让地挺身而出,写了一封奏折送进内阁。几位阁老一看林御史这封奏折,都忍不住抽了抽嘴角。 林御史委实胆大,这封奏折,竟是直接弹劾俞太后“以生病之由拖延立天子之大事”。 哪怕是事实,也不能说得这么直接把! 这样直接扇俞太后的脸,定会为俞太后记恨,为自己招惹祸端。 陆阁老和林御史是姻亲,自然向着林御史几分,故意沉着脸呵斥林御史几句,将奏折驳回。也免了这份奏折出现在“病中”的俞太后眼前。 不过,此事到底还是悄然传了开来。 俞家人在朝堂中官职最高的,是俞太后的亲爹俞掌院。俞掌院执掌翰林院,年过七旬,发须皆白,满面皱纹。一把年纪了,时常告病静养,却一直占着高位,没有致仕。 听闻林御史写了这么一份奏折,俞掌院颇为恼怒,当日便也写了奏折。弹劾林御史“污蔑太后以下犯下”。 顾大人紧跟着上了奏折。另有和俞顾两家走动密切的官员,也纷纷上了奏折。 这可正中了林御史下怀,立刻摩拳擦掌,领着一众御史,和俞掌院等人打起了口水仗。一时间,朝堂陷入纷乱不休。 正文 第七百八十五章 过招(三) 朝堂动向,和宫中动静素来密切相关。 朝中闹出了这么大的动静,几位阁老也觉头痛。有内阁在,确实能处理许多繁琐的政事。不过,这事他们也无法完全弹压下去。 国不可一日无君。 此话半点不假。 陆阁老和李阁老等人商议后,一起进椒房殿求见俞太后。 俞太后已闭宫静养半个多月,一直未见任何人。几位阁老一起进宫,俞太后不便再推托不见,便命人搬了个屏风,挡在凤榻前。 几位阁老进了寝室后,一起跪下行了大礼。 屏风后传来俞太后恹恹无力的声音:“哀家病了这些日子,难得你们心中惦记,还想着来探望。哀家铭感五内啊!” 陆阁老面皮何等雄厚,听到这等刮脸皮的话,压根不放在心上,恭敬应道:“太后娘娘凤体违和,闭宫静养。臣等本不应该惊扰娘娘。只是,国朝事务繁重,新帝未立,群臣无首。臣等不得不厚颜前来,请太后娘娘下凤旨立新帝。” 赵阁老等人也一一附和。 屏风后响起一声不轻不重的冷哼:“听闻林御史上奏折弹劾哀家故意拖着病躯,不肯立新帝。莫非,几位阁老也这般以为?” 只听着辞锋这般锐利,便知俞太后的“病情”到底如何了。 几位阁老心里默默腹诽,口中自要惶恐告罪。不过,依旧坚持来意。 立天子之事,是真得不宜再拖了。再拖下去,她这个大齐太后,就真如林御史多弹劾的那样,以“生病之由拖延立天子之大事”了。 其实,俞太后也有些骑虎难下之感。想到滑不留手的蜀王夫妇,心中暗恨不已。更有着棋差一招落了下风的恼怒。 俞太后定定神,缓缓说道:“宁夏王等人犯下谋逆重罪,如今只余蜀王和安王。尔等以为,该立谁为新帝合适?” 这还用问吗? 当然是蜀王!也必须是蜀王啊! 安王还没成年,之前被端太妃拘在宫中近两年,也没正经读书习武。且没什么胆色胸襟,一遇大事,就病一场,没半分担当。 若立安王为帝,以后国朝大事会落于何人之手? 后宫干政,素来是朝堂大忌。陆阁老等人皆是文臣,也自诩对大齐忠心耿耿,绝不会坐视这等事发生。但凡有些苗头,也要掐断。 陆阁老冲赵阁老使了个眼色。 赵阁老义不容辞地上前一步,张口便道:“老臣以为,蜀王殿下智勇双全,堪当大任。” 方阁老也沉声道:“臣也以为,蜀王殿下才干出众,勇于担当,远胜安王殿下。” 李阁老颜阁老没出声,态度却很明朗。 俞太后早料到这等局面,不过,真到了此时此刻,还是觉得一肚子糟心。这几个老不死的,一个比一个精明奸滑。没一个提议安王。 便是俞太后自己,也不便直言夸赞安王……勉勉强强也只够得上“孝顺”二字而已。 俞太后咽不下这口闷气,张口便道:“哀家这就命人将蜀王和安王召来,当面问一问他们两个。” 众阁老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 很快,蜀王殿下和安王殿下便来了。 一同前来的,还有蜀王妃谢明曦和端太妃。 见到众阁老时,谢明曦面上露出些许讶然:“母后忽然召殿下前来,我还以为母后身子不适,心中忧急,特意随殿下一起前来。没料到,诸位阁老竟也在。” 不过,来都来了,自然是不会再走了。 装模作样! 俞太后心中冷笑一声。好在隔着屏风,众人窥不清她此时的面色如何,气氛倒也不算尴尬。 端太妃却是真得不知几位阁老也在。俞太后召安王前来,端太妃便觉心慌意乱,坚持跟了来。待见到众阁老都在,才知自己来得冒失。 只是,来都来了,哪里还想走? 端太妃垂头,悄然缩至角落。 众阁老此时也顾不上端太妃,倒是对蜀王妃颇为尊敬。如无意外,这位就是大齐未来的中宫皇后了。 略略寒暄几句,盛鸿便关切地问俞太后:“母后闭宫静养,儿臣忧心不已。不知母后现在凤体如何?” 俞太后声音淡漠:“没什么大碍,想来还能再活几年。” 盛鸿有备而来,闻言立刻跪下,伤心又恳切地说道:“父皇归天,皇兄被谋害,二哥四哥五哥犯下滔天大错,只等定罪严惩。如今宫中内外,全仗母后相撑。母后说这样的话,儿臣心如刀割。” 谢明曦演技更是一流,不知何时已红了眼眶:“这些时日,母后卧榻养病,儿媳和殿下日日前来问安,皆被拦在门外。殿下心急如焚,儿媳亦时时忧心牵挂。只恨不能以身代之。” 好一对孝顺的儿子儿媳! 大齐以孝治天下,已逝的建文帝和建安帝皆重孝道。蜀王殿下和蜀王妃,对俞太后如此敬重孝顺,堪称典范。 几位阁老看在眼里,面上皆露出赞许之色。 屏风后的俞太后,面色却愈发难看。 盛鸿谢明曦夫妻两人,其实都很年轻。一个二十岁,一个十九岁。皆精明厉害得很。两人演技精湛,一唱一和,竟无丝毫破绽。也隐隐将她逼至不得不张口的境地! 她还没来得及压得盛鸿夫妇低头退让,如何肯主动下旨立新帝? 俞太后心中窝着一团火,索性不理盛鸿夫妻,张口点了安王的名:“安王,你到哀家的床榻边来。哀家有话问你。” 她是太后,更是嫡母。只要她不松口,盛鸿就休想如愿。 今日,她无论如何要用安王恶心盛鸿一回不可。 安王自进了椒房殿后,便战战兢兢,根本不敢吭声。俞太后张口喊他过去,他并无受宠若惊之感,反而有种被赶鸭子上架的惊恐。 他根本没有和七哥争皇位的打算! 俞太后显然是要拿他当棋子,给七哥添堵,将立新帝之事拖延下去……此时他出一时风头,以后不知要遭多少无妄之灾。 安王突生急智,心一横,忽地双腿一软,猛地摔倒在地。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六章 改天(一) 安王这一跤摔得结结实实。 众人俱是一惊。 盛鸿离得最近,反应最快,迅疾俯身查看。角落处的端太妃,也发出一声惊天动地的痛呼,然后扑上前来恸哭。 十一岁的半大少年郎,此时面色惨然地躺在地上。大病一场后的身体本就格外虚弱,此时这一昏厥,竟无人疑心安王的昏厥是装出来的。 屏风后的俞太后,气得脸都黑了。 这个安王,真是个上不得台面的窝囊废。她只召他到面前问话,他竟然被吓晕了过去。这一幕又正巧落在众阁老眼中,她这个一朝太后的颜面简直无处安放! 俞太后一气之下,也“晕”了过去。 芷兰和玉乔也是一声惊呼:“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晕过去了!” 这次第,怎一个乱字了得! 谢明曦微不可见地扯了扯讥讽的唇角,面上适时地露出焦灼急切之色,快步绕过屏风:“母后!母后你这是怎么了?来人,快宣赵院使来!” 一团混乱中,赵院使和另几位太医迅疾应召而至,一股脑地拥到了俞太后的凤塌前。同样昏厥不醒的安王却无人过问。 阁老们各自皱了皱眉。 宫中之事,他们身为臣子,不便多管多问。不过,从细微处便可见安王在宫中的地位了。在这样的情形下,俞太后便是想抬举安王,也抬举不起来。 那么,之前俞太后表露出的态度,便愈发令人深思了。 盛鸿沉声下令:“来人,再去一趟太医院,召两位太医前来为安王看诊!” 这才是兄长气度! 陆阁老和方阁老等人交换了一个眼神,然后一起拱手告退:“殿下,臣等一起告退。” 盛鸿略一点头:“母后和九弟俱昏迷未醒,本王无暇相送,诸位阁老见谅。” 政治才干如何,暂且不论。这份平易近人,已十分难得。 当然了,也有可能都是装出来的。便如当年的建安帝,做皇子时出了名的宽厚温和,一坐上龙椅,顿时如变了个人一般。很快露出了睚眦必报气量狭窄的真面目。 不过,此时俞太后已别无选择。朝中重臣们的心中,也无人能和蜀王比肩。 …… 几位阁老回了内阁议事,很快定下章程。 立天子之事,不能再容俞太后拖延了。 两日后,朝中百官联名上奏折,奏请立蜀王为天子。陆阁老捧着奏折,和另几位阁老一起再次踏进了椒房殿。 俞太后不可能再“昏”第二回。 面对阁老们恳切的脸孔,看着奏折上密密麻麻签署的百官姓名,其中甚至还有俞掌院父子及顾大人的姓名。 这就是所谓的人心所向,无可披靡! 俞太后纵有千般手段,也无施展的余地。更敌不过众阁老口中一句“国不可一日无君立天子之事万万不能再拖延”,只得无奈退让。 俞太后松了口,此事便尘埃落定。 没想到,蜀王应召而来后,坚决地推辞不肯:“……父皇还在世之时,我便和父皇禀明过心意,绝无争储之意。” “皇兄继位后,我第一个就去就藩。为的是释皇兄之疑。” “这两年多来,我在蜀地颇有建树,也早已将蜀地看做自己的家。我这点能耐,经营好自己的家已是为难。哪里担得起江山社稷的重任。恳请母后收回凤命,另择贤明之人为新帝!” 蜀王要推拒作态,大家都能理解。不过,这态度也太坚决了,完全看不出是做戏的样子啊! 陆阁老心中有些诧异。其余几位阁老,也各有所思。 不过,此时还没到他们说话的时候,束手静观便是。 俞太后按捺住心里的火气,淡淡道:“朝中多的是尽心尽责的臣子。文能治国,武能安邦。你能耐不大不要紧,有识人之明容人之量便可。” 蜀王肃容拱手:“儿臣自八岁起穿女装,直至十四岁那年才恢复皇子身份。那几年的生活,对儿臣的影响也颇为深远。性子总有几分荒唐恣意,行事任性。” “儿臣有自知之明,这样的性情脾气,委实坐不得龙椅。还请母后见谅!” 简直是得了便宜还卖乖! 俞太后的目中闪过一丝怒意,语气也强硬起来:“照你这么说来,安王年少不当事,霁哥儿他们几个还都年幼,亲爹又犯下大错,不宜过继到萧皇后名下继位为帝。人人都不合适,大齐龙椅就这么空着不成?” 话一出口,忽觉不妙。 果然,蜀王立刻接了话茬:“母后英明果决,对政事亦颇为熟悉。择一个年少的新帝,由母后听政摄政便可。” 陆阁老等人一起看向俞太后,目中已有警惕之色。 俞太后:“……” 好狠辣的一招! 绕来绕去,原来是在这儿挖了深坑,她一个不慎,竟是落进了坑中。 俞太后执掌后宫数十年,除了曾在李太皇太后那里吃过些暗亏外,还从未被人这般坑过。此时心火腾腾直冒,全仗着过人的自制力,才按捺下去。 俞太后也不是好惹的,立刻冷笑一声:“说来说去,原来竟是忌惮哀家。好一个蜀王,帝位还未到手,龙椅还没坐上,就开始惦记要弹压哀家了。罢了,哀家立刻下令,搬去皇陵,和你的父皇皇兄相伴度日。不在宫中碍你们的眼。” 一张口便是“你们”,显然是将蜀王妃谢明曦也一并拖了进来。 这一顶不孝的恶名若坐实,蜀王登基不免为人诟病,谢明曦还有何颜面执掌中宫? 蜀王立刻跪下告罪:“儿臣绝无此意,请母后息怒。” “母后执掌宫廷数十载,从无差错。抚育一众皇子,精心教导,从无懈怠。儿臣心中亦深记母后的教诲,从无一日或望。” “儿臣对母后孺慕敬重,也深知母后的才干。这才做此提议,绝无忌惮之意,更没什么弹压的念头。” “母后若信不过儿臣,儿臣这就对天立誓。儿臣绝无为帝之心,儿臣请母后听政摄政,亦是一片诚心。如违此誓,儿臣不敢再为盛家儿孙。” 正文 第七百八十七章 改天(二) 看着沉声立誓一脸坚决的蜀王,众阁老面色一变,心惊不已。 这等誓言,岂能轻易出口? 不为盛家儿孙,这可是大逆不道之言!别说在天家,便是普通百姓家,将儿子驱逐出家族也是震惊全族的大事。 俞太后这个嫡母何等跋扈霸道,竟将蜀王殿下逼到了这等地步! 往日俞太后压制萧皇后,这都是后宫之事,众臣不便干涉。现在事关帝位,众人不能再保持沉默了。 赵阁老率先上前一步,拱手说道:“老臣有一言,不吐不快!若有冒犯之处,还请太后娘娘见谅!” “天子之位,唯蜀王殿下居之,才能令众臣心服口服,也能在最短的时日内安定朝堂。否则,朝堂人心浮动,百姓亦人心惶惶不安。” “恳请太后娘娘,以江山社稷为重。此时便下凤旨,立蜀王殿下为帝。” 方阁老也挺身而出:“老臣也请太后娘娘下旨!” 李阁老老谋深算,不肯正面开罪俞太后,话也说得委婉许多:“太后娘娘既无听政摄政的心思,自不会因殿下这番话动气。殿下还年轻,说话欠妥之处,太后娘娘何不一笑置之。” 颜阁老也笑着打圆场:“李阁老所言甚是。母子之间说话,随意些也是有的。何苦为这等小事起口角。” 陆阁老便郑重多了,拱手说道:“蜀王殿下的一番戏言,太后娘娘不必放在心上。今日这一番话,也绝不会传出椒房殿。于太后娘娘的贤名无半分损害。” “蜀王殿下万中所归,是继位为帝的不二人选。太后娘娘心系江山社稷安稳,亦令臣等敬重。” “老臣身为阁臣,亦是百官之首。今日捧着百官联名的奏折而来,恳请太后娘娘下旨,立蜀王殿下为天子!” 说完,陆阁老跪了下来。 方阁老等人,也一并跪下,齐声道:“恳请太后娘娘下旨,立蜀王殿下为天子!” …… 大势已去! 看着五个年过半百的阁臣齐整整地跪在自己面前,俞太后的脑海中闪过四个字。 心中再愤怒再恼火,亦无济于事。在蜀王立下毒誓的那一刻,她身为太后的优势已土崩瓦解,溃不成军。 这个盛鸿,实在是太狠了!竟连不为盛家子孙这等话也说出了口! 罢了! 今日已彻底输了,再纠缠下去,也无半分益处。 俞太后对别人狠,对自己更狠。竟转眼就露出一个欣慰释然的笑容来:“这些时日,哀家有意磨炼蜀王的心胸,今日看来,蜀王是真金不怕火炼,委实堪当大任。” “天子之位,舍他其谁!” “他日哀家到了地下,见了先帝,亦无愧于心了。” 好一个磨炼心胸! 轻飘飘的几个字,便将之前的拖延刁难一笔勾销,不愧是叱咤宫廷数十载屹立不倒的俞太后! 盛鸿心中暗暗感慨,不由得想起了来时谢明曦的叮嘱。 “……万万不可小觑母后!哪怕占尽上风,也要格外谨慎,不可落半分话柄。等登基后,再慢慢和母后‘过招’也不迟。” 今日他言语姿态占尽上风,有大半都归功于谢明曦。言语设伏,不动声色地挖坑,这都是谢明曦的看家本事。为了今日这一幕,谢明曦和他之前早已演练过数回,也设下了数个应对之策。 正因准备充足,他今日方能胜得从容不迫。 至于那个令众人震惊的毒誓,其实对他来说真的不算什么。反正,他内里确实不是盛家子孙。发这样的毒誓,无足轻重。却令俞太后一败涂地。 盛鸿愉快地压下眼角眉梢的自得,和俞太后又你来我回装模作样地表演了一番母子情深。 “儿臣竟不知母后一番苦心,差点误会母后,心中惭愧之极。日后,儿臣定当孝顺母后,奉养母后天年。” “母子之间,何须说这等见外的话。哀家只盼着你能撑起大齐江山,不令长眠地下的父兄蒙羞才是。” “儿臣谨遵母后的吩咐。” 俞太后命人拟好凤旨,盖上凤印。再由内阁诸臣请出先帝御印盖上御印。这一道凤旨,昭告天下! 大齐朝,就此改天换日。 …… 宫中消息,流传得极快。 不出一个时辰,此事便传得人尽皆知。 一直在寒香宫养病的梅太妃,也很快收到了这个惊天的好消息。先是满面狂喜,很快,又痛哭失声。 十二年前,她失去了亲生女儿。又忍痛令儿子扮做女装,只求儿子能活下来。 当年的悲愤无奈悲凉绝望,历历在目。仿佛只是一眨眼的功夫,她的儿子已长大成人,做了蜀王,如今,又要坐上龙椅了…… 巨大的喜悦中,又混杂着激动不敢置信和对俞太后的忌惮隐忧,种种复杂之处,不足为人道。 最终都化作泪水,从眼角缓缓滑落。 琴瑟颇能体会梅太妃心中的复杂情绪,低声安慰道:“过去的事都过去了。殿下少时吃了不少苦头,如今总算苦尽甘来。老天没有薄待殿下。太妃娘娘,也算熬出头了。” 梅太妃用帕子擦了眼泪,红着眼睛道:“这等话,在我面前说说无妨,万万不可在外面乱说。万一传进太后娘娘耳中,可就不妙了。” 俞太后积威甚深,琴瑟心中亦颇为畏惧,闻言声音又压低了几分:“是,奴婢一定格外谨慎仔细。” 就在此时,有宫女前来禀报:“启禀太妃娘娘,贤太妃娘娘静太妃娘娘一同前来道贺。” 要道贺,也该去福临宫,怎么会来寒香宫? 梅太妃是软弱了些,却不蠢钝,略一思忖,便明白过来。 贤太妃静太妃日日为了鲁王闽王的生死忧心,现在帝位一定,便想从她这一处下功夫,想让盛鸿放过鲁王闽王一马。 梅太妃既不愿儿子背上弑杀手足的恶名,也不愿鲁王闽王苟活于世成了新帝的后患,索性吩咐下去:“就说我身子不适,不愿将病气过给任何人。请两位太妃回去吧!” 待宫女退下后,梅太妃才悄然叹口气。 正文 第七百八十八章 改天(三) 好消息如风一般传出宫中。 身在礼部官署的谢钧,听到这个消息后,深深吐出积压在胸膛数日的一口气。狂喜跃上心头。 太好了! 一切都如所预料的那样! 蜀王殿下继位为天子,蜀王妃谢明曦将为中宫皇后。 谢家,也将成为皇后娘家天子妻族。 刹那间,谢钧似已看到了谢家未来二十年三十年的强势崛起滔天富贵,一颗心激动得几乎难以自制。 这一刻,他也深深庆幸。在几年前,他做出了最正确的选择。抛弃了长子谢元亭和长女谢云曦,将所有赌注都压在了谢明曦身上。 事实证明,这是他这一辈子最明智的决定。 “恭贺谢侍郎!”礼部左侍郎亲自前来道贺。 礼部尚书以身殉国,礼部所有事务皆由两位侍郎担任。谢钧身为右侍郎,比左侍郎略略低了一头,这也是官场惯例了。 不过,今日礼部左侍郎前来道贺的表情格外热络诚恳,大大满足了谢钧的虚荣心。 “大齐改立新帝,我等身为朝中官员,皆喜不自胜。”谢钧装模作样地打着官腔。目中闪烁着喜悦矜持自得,却瞒不过任何人。 左侍郎看在眼里,心里嫉恨得滴血。 奈何这等事,再嫉妒也没用。人家谢钧天生好运道,前半生靠妻子,后半生靠女儿……永宁郡主那一茬不提也罢,重点是女儿争气啊! 蜀王殿下对蜀王妃言听计从,犹胜过当年建文帝对俞皇后。待蜀王殿下登基,谢家的荣华富贵指日可待啊! 因还在建安帝孝期,礼部众官员前来道贺拍个马屁是有的,倒也无人敢提登门喝酒之类的话。 …… 待到傍晚,谢钧春风满面的回了谢府。也将这个天大的好消息带回了谢家。 谢老太爷高兴过度,差点被茶水呛得一口气上不来,酿成惨剧。 一家人围拢上前,为谢老太爷拍背顺气。 谢老太爷一口气总算喘了回来,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的长笑。 他一个寒门出身的秀才,有了考中探花的儿子,本以为这是一辈子的骄傲了。没想到,好日子还在后边。 他的孙女,就要做皇后了。 他这个谢家太爷,怎么着也得封王封爵吧! 哈哈哈哈哈! 徐氏亦是满心狂喜,连连笑道:“真是没想到!万万没想到啊!我们的蜀王妃娘娘,竟还有做中宫皇后的一日!诶哟,日后我们谢家,岂不是要飞黄腾达了?” 谢钧心情极佳,也不计较徐氏出言粗俗了,笑着说道:“母亲这等话,在家中说说无妨。若是有人登门来道贺,母亲可得注意分寸,万万不可乱言。免得为谢皇后招惹祸端。” 自己连谢皇后都叫上了,亏得有脸让她谨言慎行! 徐氏心里嘀咕一回,面上却笑如老菊花:“是是是,瞧瞧我这张嘴,总是这么口无遮拦的。” 谢铭阙氏也高兴不已。 谢兰曦夫妇随着蜀王去了藩地,儿子谢元舟也是蜀王亲信。以后蜀王坐了龙椅,儿子女婿自有好前程。 这一日晚上,谢钧去了兰香院。 兰香院照例还是上着锁,丁姨娘也愈见苍老,宛如一朵枯萎了的花朵,没半点鲜活气。谢钧比丁姨娘大了两岁,如今站在丁姨娘身侧,看着却比丁姨娘年轻了数岁。 “含香,”谢钧难得柔声喊了丁姨娘的闺名:“今日我来,是有一桩大喜事要告诉你。” 丁姨娘心如死灰,满脸木然:“什么喜事?莫非你打算接元亭夫妻回京?” 谢元亭被关在临安老宅几年,总算老实消停多了。前年,蜀王夫妇离京后,谢钧便打发谢青山去临安,为谢元亭操持亲事。 谢青山按着谢钧的吩咐,特意挑了一个性子泼辣的小户之女。 这户人家姓孙,家中养了一个女儿四个儿子。整日为儿子娶亲要出的四份聘礼发愁。谢家一大笔聘礼,砸得孙家人头晕眼花,喜滋滋乐颠颠地应了亲事。扣下所有聘礼,连嫁妆都没置办,就将女儿送进了谢家老宅。 孙氏生的相貌清秀,往日在娘家以泼辣能干闻名,力气也颇为不弱。以扁担挑两桶水亦不在话下。 谢元亭一开始嫌孙氏性子粗野,挑三拣四,动辄言语羞辱。 孙氏忍了一段时日,渐渐发现谢元亭外强中干。谢家老宅里的下人早已得了叮嘱,将谢元亭看得极紧。谢元亭根本出不得家门。后来,又从谢家下人口中得知谢元亭做过什么“好事”才被打发回老家。 孙氏很快挺直腰杆,破口大骂,又动手揍了谢元亭一回。 谢元亭被揍得头破血流,也无人过问,更无人为谢元亭撑腰。 谢钧知道此事后,又打发人送了衣物金银回老宅。孙氏得了公公首肯,心中颇是高兴。至此之后,对谢元亭管束得愈发严厉。每日催着谢元亭早起晚睡,逼着谢元亭读书。 谢元亭扔下书本几年,腿又跛了,根本不可能再考科举,对读书没半分兴趣。可他只要稍露半分惫懒不情愿,孙氏就会揪住他一顿好打,连带着饿他两日。饿得谢元亭两眼昏花,不得不屈服。读起书来,竟比往日还要刻苦。 谢元亭被母老虎一般的孙氏管得苦不堪言,可惜无处诉苦。便是写了信,也出不得谢家老宅的门。 谢钧也未瞒着丁姨娘,每隔一个月来一两回兰香院,少不得要将谢元亭的情形告诉丁姨娘。 丁姨娘一开始哭过几回,待到后来,也就慢慢麻木了。 总之,还活着就好。 丁姨娘如今最大的愿望,便是谢钧发一发善心,将谢元亭接回京城。还有那个可恶的孙氏,也一并接来。她定要为儿子出了这两年的恶气才行! “我要说的喜事,和元亭夫妇无关。” 谢钧深深地看了丁姨娘一眼:“先帝已经下葬,太后娘娘今日下凤旨,要立蜀王殿下为天子。” “礼部已开始择吉日,操办新帝的登基大典。紧接着,便是册封皇后了。” 丁姨娘:“……” 正文 第七百八十九章 改天(四) 丁姨娘僵硬木然的神情,如被惊雷劈开,目中满是不敢置信:“老爷,你说什么?” 谢钧清晰地重复:“我说的是,蜀王要做天子,明娘很快就是大齐的中宫皇后了。” 明娘? 皇后? 丁姨娘忽觉眼前一阵眩晕,天旋地转,双腿忽地没了力气,踉跄后退一步,正好坐到了椅子上。 这一刻,丁姨娘心里掠过浓浓的悔意。 早知会有这么一日,当日她真不该一心偏着儿子,苛待自己的女儿。 谁又能想到,庶女出身的谢明曦,竟有入主中宫母仪天下的一日? 而她这个亲娘,连半分光也沾不着。整日被关在兰香院里,不见天日…… 丁姨娘一个激灵,猛地站起身来,冲至谢钧面前,满含希冀地攥紧谢钧的手:“老爷,我是明娘的亲娘。明娘要做皇后了,老爷也该将我放出兰香院见人了吧!” 没错! 谢明曦是她辛苦怀胎十月生下的女儿。不管她做了多少错事,她都是谢明曦的亲娘!谢明曦往日不认她,也就罢了。现在谢明曦要做皇后了,总得要些颜面。她的好日子,很快就要来了。 丁姨娘没有照镜子,不然,便能看到双目闪着异样光芒状若疯狂的自己。 谢钧早料到丁姨娘的反应,此时也有些反胃,沉声说道:“含香,今日我前来将喜讯告诉你,因为你是明娘的亲娘。明娘有今时今日的尊荣风光,你这个亲娘应该为了她庆幸欢喜。” “不过,其余的你就别多想了。” “明娘早已不认你这个亲娘,也绝不乐见你以皇后亲娘的身份出现在人前。” “你安心地待在兰香院,我将你的衣食用度皆提高两等,令你衣食无忧。” “至于元亭,待他磨平了性子,知道进退了,我会考虑将他和孙氏一并接回京城来。” 谢元亭是丁姨娘的罩门。 谢钧一提谢元亭,丁姨娘便如被针戳了的皮球,迅速瘪了下来。眼底的光芒也重新暗淡下来。 丁姨娘松了手,后退两步,重新坐回椅子上,满面麻木颓然。 …… 此时的谢明曦,并无他人所想的那般风光不可一世。 建安帝下葬不久,尸骨未寒。 年轻的萧皇后还在病中,尚无好转。 即将继位的盛鸿并不高调张扬,谢明曦更是深谙一张一弛之道。之前逼得俞太后低了头,俞太后心里正憋着一股火气。这等时候,便得稍稍收敛些。免得俞太后被逼急了。 狗急了还能跳墙,更何况是一朝太后? 谢明曦无惧任何困境,对自己信心满腹,却也不会小觑了俞太后。 礼部紧锣密鼓地操持准备新帝登基礼,后宫并无众人预想中的好戏连连精彩纷呈,反而格外平静。 谢明曦依旧每日晨起去椒房殿请安。不管俞太后肯不肯见她,皆做足礼数。出了椒房殿后,再去一趟寒香宫,以实际行动表示出对梅太妃的重视和维护。再之后,便去东宫探望陪伴萧语晗。 萧语晗病情未见好转,年幼的芙姐儿每日闹腾着要亲娘。 这一日,谢明曦走到寝室外,正好见到芙姐儿在哭闹:“母后,我要母后。你们都让开,让我进去见母后……” 一旁的教养嬷嬷苦苦相劝:“皇后娘娘病重,公主殿下可不能随意进去,万一被过了病气可就遭了。” 几个伺候的宫女也纷纷出言劝阻。 芙姐儿哪里懂什么病气不病气,只哭闹着要亲娘。 看到这一幕,谢明曦不由得想起了远在蜀地的女儿阿萝。心中略略恻然,走上前,俯身抱起芙姐儿:“芙姐儿,别闹。七婶娘带你进去见母后。” 芙姐儿抽抽噎噎着靠在谢明曦怀里,小声问道:“七叔要做皇上,七婶娘是不是要做皇后了?那母后要怎么办?会不会被撵出宫?芙姐儿呢,以后还是公主吗?” 谢明曦笑容一敛,目光冷冷地掠过教养嬷嬷的脸:“这些是谁说的?” 那个教养嬷嬷全身一个激灵,咚地一声跪了下来,在谢明曦冷凝如实质的目光下哆嗦不已:“蜀王妃娘娘息怒!老奴从未说过这等话!” 那几个宫女也都花容失色,跪了一地。 谢明曦冷然道:“芙姐儿还小,没人在她耳边嚼舌,她又岂会学舌?来人,将她们几个都拖下去,仔细问上一问。口出妄言者,打上三十板子。其余人掌嘴三十!以儆效尤!” 一声令下,教养嬷嬷和宫女都被拖了下去。 芙姐儿也被吓住了,小小的身子瑟缩了一回。 谢明曦看向怀中的芙姐儿,声音放低放柔:“芙姐儿别怕,这些刁钻的恶奴,稍微惩戒一二。日后她们就不敢胡乱嚼舌了。七婶娘带着你进去见你娘,好不好?” 想见亲娘的渴望,压过了心里的恐惧。 芙姐儿怯生生地点了点头。 谢明曦抱着芙姐儿进了寝室。 寝室里满是苦涩的药味,萧语晗还是那副孱弱无力的样子,仿佛随时都会撒手人寰。见到满面泪痕的芙姐儿的刹那,萧语晗眼圈骤然红了,泪水夺眶而出。 “母后!” 芙姐儿从谢明曦的怀中挣扎着下来,哭着扑到床榻边,撕心裂肺地喊着母后。 萧语晗无力起身,伸手抚着芙姐儿的头,泪如雨下。 谢明曦走上前,淡淡道:“皇嫂,你一直病着,芙姐儿无人细心照料。教养嬷嬷不精心,宫女们也敢胡乱嚼舌。” “刚才,芙姐儿还问我,蜀王殿下做了皇上,我要不要做皇后。还问我会不会撵你们母女出宫。” 萧语晗全身一震,顾不得再伤心落泪,猛地抬头看了过来:“是谁在芙姐儿耳边胡言乱语?” 这是谁在恶意挑唆她和谢明曦之间的关系? 竟冲着一个年幼的孩童下手,委实可恨可恼!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萧语晗:“我已命人将她们全部拖下去审问责罚。想来,不出明日,我这个蜀王妃就要落一个‘欺凌病弱皇后年幼公主’的恶名。” 萧语晗:“……” 正文 第七百九十章 联手(一) 再不济,萧语晗也做了三年多的皇后,一听便知区区小事背后,定有俞太后的身影。 俞太后吃了大闷亏,岂能轻易甘休。略施手段,便令萧语晗和谢明曦陷入尴尬境地。更将小小的芙姐儿推上了风口浪尖。 若谢明曦小心眼爱记仇,只凭芙姐儿刚才那番话,便会对芙姐儿心生不喜,进而和萧语晗心生隔阂。 萧语晗苍白的脸孔上飞起两团愤怒的红晕,倒显得气色好看了一些:“要施手段,只管冲着你我来。为何偏要扯上芙姐儿?芙姐儿还小,正是懵懂无知之龄。这幕后之人,如何狠得下这份心肠!” 幕后之人是谁,谢明曦和萧语晗都是心知肚明。 萧语晗如此愤怒,谢明曦却平静许多,颇有深意地应道:“正因芙姐儿年幼,辨不清是非,才更易被人左右。这么好用的棋子,心思深沉手段狠辣的,焉肯放过?” “皇嫂,你再这么病下去,芙姐儿无人相护,日后怕是还会惹出乱子来。” 萧语晗全身微颤不已,用祈求的目光看着谢明曦:“你……” “我这个七婶娘,自会照拂芙姐儿。只是,眼下这等情形,芙姐儿未必肯全心听我的话。”谢明曦一张口,便将萧语晗所有的话都堵了回去。 萧语晗全身微颤不已,眼中闪动着的水光却迟迟未曾掉落。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再下一剂猛药:“过一段时日,京城诸事平定,我便命人将师父和阿萝接到京城来。” 看似毫不相关的一句话,却令萧语晗全身一震。 是啊! 谢明曦也有自己的女儿。 待阿萝到了京城,便会被册封为大齐公主。到时候,有帝后相护的公主,和没了亲爹的公主俱住在宫中,想也知道众人会捧着谁踩低谁了。 想到芙姐儿即将面临的尴尬困境,萧语晗全身打了个激灵。浑浑噩噩数日的头脑忽地清明起来。 她非但不能死,还得振作起来。 她不能任由自己的女儿落入人人贬低的境地。 她不能坐视芙姐儿被人当成棋子利用糟践! 萧语晗深呼吸一口气,费力地想起身。谢明曦伸出手,扶着萧语晗在床榻上坐起。 “七弟妹,多谢你。”萧语晗一语双关地道谢,目中满是感激。 谢明曦微微一笑,心照不宣地领受了萧语晗的谢意:“我们相识相交数年,情意深厚,更胜姐妹。些许小事,何须言谢。” “我也盼着皇嫂早日好起来,也免得母后整日忧心。” 萧语晗抿了抿嘴角,轻声应道:“你说得没错。我确实该振作起来了。” 人死不能复生。 盛澈已经死了,往昔的一切恩怨情仇,也都随风飘散。可她和她的女儿,还得坚强地活下去。 …… 芙姐儿身边的教养嬷嬷和宫女,皆被严惩。 萧语晗亲自下令,将芙姐儿身边伺候的人都换了一遍。 消息传进椒房殿,俞太后略有些讥讽地扯起嘴角,淡淡道:“芙姐儿身边伺候的人,竟敢在主子耳边胡乱嚼舌,被严惩也是理所应该。” 谢明曦反应迅捷,竟借着此事和萧语晗结成了联盟。 呵呵! 她倒要看看,一个是先帝皇后,一个是即将继位的新帝皇后。这一对妯娌的结盟,到底能维持多久。 在宫中数十载,俞太后早已看透了所谓的情意二字。 夫妻之情,母子之情,兄弟之情,妯娌之情……世间所有的情意,沾上了权势二字后,都会渐渐变得模糊。最终,变得面目全非。 谢明曦此时仗的是盛鸿的专情和宠爱。待到色衰而爱弛的那一日,又会如何? 年少时自信满满的俞莲娘,被残酷的宫廷折磨得黯然无光。谢明曦又何能例外? 想及此,俞太后心里掠过一丝近乎残忍的快意。仿佛已亲眼看到了谢明曦和盛鸿夫妻反目的那一日。 接下来的几日,玉乔接连禀报。 “蜀王妃今日又去了东宫,探望皇后娘娘。” “皇后娘娘病症颇见起色,听闻今日已勉强能下榻走动。” 萧语晗到底年轻,底子又好。虽大病了一场,心病一去,好起来的速度也快得惊人。短短数日里,便能下榻走动。 在新帝登基大典的前一日,萧语晗在宫女的搀扶下来了椒房殿。 和萧语晗一同前来的,正是蜀王妃谢明曦。 …… “儿媳见过母后。” 萧皇后和蜀王妃一同行礼。 端坐在凤仪上的俞太后,目光掠过萧语晗苍白消瘦的脸孔,又掠过谢明曦秀美从容的脸庞,淡淡道:“免礼平身。” 俞太后未张口赐座,萧语晗和谢明曦便只能站着。 婆媳争斗,身为婆婆,在身份上占足了优势。在重孝道规矩严苛的天家,更是如此。要不然,当年的俞皇后,也不会受李太后那么多磨搓闲气了。 “萧氏,你病了这么久,总算有所好转。” 俞太后语气中颇见怜惜,一张口就戳萧语晗的心窝:“天妒英才,先帝英年早亡,只留了你们孤女寡母。你可得振作起来,好好照顾芙姐儿才是。” 萧语晗从不是词锋锐利之人,这几年早被俞太后压制惯了,听到这等戳心戳肺的话,身子微微颤抖:“母后说的是。” 俞太后乘胜追击,又看向谢明曦:“谢氏,你对萧氏敬重有加,每日都去探望,哀家看在眼里,也颇觉欣慰。哀家也盼着,你们妯娌两个,能彼此体谅,彼此尊重,好好相处。” “明日就是新帝的登基大典。待新帝登基后,便该是你这个大齐新后的册封礼了。” 俞太后有意无意地加重了大齐新后四个字的发音,挑拨之意,清晰可见。 原本面色微暗的萧语晗,此时倒是镇定下来,微笑着看向谢明曦:“是啊,我该恭贺弟妹一声才是。” 谢明曦也微微一笑:“多谢皇嫂了。日后我有不懂不会之处,便得请教皇嫂。还请皇嫂不吝赐教才是。” 萧语晗笑道:“赐教两个字,我委实当不起。弟妹聪慧无双,远胜过我。” 俞太后:“……”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一章 联手(二) 谢明曦又张口说道:“儿媳厚颜,请母后赐座。儿媳年轻力盛,站多久都无妨。皇嫂大病初愈,身体虚弱。站得久了,怕是体力不支。万一在椒房殿里晕厥,传了出去,定会有无事生非的小人在背后嚼舌,于母后声名有损。” 萧语晗:“……” 胆敢在俞太后面前主动要“赐座”还说得这般理直气壮这般义正言辞,谢明曦绝对是第一人。 俞太后淡淡道:“哀家倒是疏忽了。来人,赐座。” 萧语晗定定神,忙谢了俞太后恩典,又冲谢明曦笑道:“多谢弟妹体恤。” 谢明曦笑道:“皇嫂疼我,我自然心疼皇嫂。” 谢明曦和萧语晗亲亲热热,有来有往。 愈发承托出俞太后之前恶意挑唆的不堪嘴脸。 俞太后大失颜面,心中恼怒不已。至于谢明曦和萧语晗联手之事,俞太后倒是没怎么意外。 若谢明曦连笼络示好萧语晗的手段都没有,也不配和她这个太后较劲争锋了! 日后时间还长得很。她不妨冷眼看着,谢明曦到底还有什么手段。 “你们妯娌相处融洽,哀家再高兴不过。”俞太后笑得一脸欣慰:“谢氏,你打算什么时候命人将阿萝接到京城来?待新帝继位,也该给阿萝册封大齐公主了。” 萧语晗听到这等刺耳的话,心里暗暗唏嘘不已。 若不是她早已想通,也早已决定了处处退让。此时听着俞太后不动声色的挑唆,定会生出戒备提防之心。 可惜,俞太后太过小看她萧语晗,也太过小看谢明曦了。 谢明曦含笑应道:“劳母后惦记。我和殿下已经商议过了,暂且不急着将阿萝接回京城。待京城诸事安定再说。” 俞太后不悦地嗔怪:“什么叫京城诸事安定?你们身在宫中,却将女儿放在蜀地。这传出去,成何体统。还是早日将阿萝接回来,你们若忙碌顾不上,哀家也能亲自照看孙女。” 瞧瞧,身为婆婆能正大光明地压制儿媳不说,身为祖母,更可以理所当然地“照看”孙女。 到时候将梅太妃和阿萝都攥在手心,何愁帝后不低头? 萧语晗想到了这一层,不由得为谢明曦暗暗忧心,下意识地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不见半分慌乱无措,面上满是感激感动:“儿媳先谢过母后的盛情。儿媳这就命人送信回蜀地,将阿萝早日接到京城来。” 这怎么能应下! 阿萝一来,俞太后定会打着疼爱孙女的旗号,将阿萝带在身边。到时候,谢明曦的命门被踩住,哪里还有和俞太后较劲争锋的底气? 萧语晗心中一惊,却不便出言提醒。 …… 告退出了椒房殿,去了东宫后,萧语晗屏退左右,焦虑地低声提醒:“七弟妹,你怎么能应下?” “不瞒你说。之前三年多,我也曾数次谋划,要回凤印。可每次一旦有所举动,母后便将芙姐儿带在身边,便是晚上也留在椒房殿……我顾虑着芙姐儿,不得不低头退让。憋憋屈屈地一直住在东宫,也未能执掌凤印。” “我这个中宫皇后,活得窝囊又憋屈。” “你万万不可重蹈我的覆辙啊!” 看着萧语晗情急上火的样子,谢明曦心中涌起一丝暖意。 萧语晗是真切地关心阿萝的安危,绝非惺惺作态。 她和萧语晗联手,一是为了联手对抗俞太后,二则,也是因为两人相识数年,彼此知之甚深。 若互相忌惮提防,联手也就成了笑话。 便如几位藩王合谋造反,个个都有自己的算计,人心不齐,造反只反了半截。到最后,让盛鸿捡了现成的便宜。 “皇嫂不必心急。”谢明曦没有卖关子,低声笑道:“我可没应下。我只是说让人送信回蜀地而已。” “阿萝年龄小,最易生病。这一病,不知要养多久才能痊愈。等身子彻底好了,再来京城也不迟。” 应对的法子很简单,一个字,拖。 蜀地离京城颇为遥远,来回传信不便。俞太后安插在蜀地的眼线,最多是传传消息,派不上大用场。 萧语晗这才反应过来,越想越觉得这个办法简单易行,忍不住笑着叹道:“原来你早就想好对策了。我真是太笨了,这么好的法子怎么就想不到!” 白白着急上火了半天。 谢明曦微微一笑:“关心则乱。皇嫂是真心为我着急,这份心意,我心领了。” 萧语晗心头也是一热,握住谢明曦的手,低声道:“七弟妹,你我年少同窗,又做了几年妯娌。细细数来,相识已近十年。你待我的好,我都一一记在心里。” “我萧语晗,知恩感恩,绝不是那等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之人。” “你我联手合力,方能应对母后。从今日起,我定会不遗余力地支持你。待到日后……母后总有老去的一日,到那个时候,我只盼着你还记着你我今日的情谊。” 谢明曦反手握住萧语晗的手,黑幽的眼眸里流露出坚定:“皇嫂。我谢明曦从不轻易许诺,也从不轻信任何人的承诺。” “人心易变,谁也不知日后会如何。” “今日,你对我掏心置腹。我亦真心向你许诺,日后一定善待你和芙姐儿。至于其他的,我委实不敢保证。” 谢明曦的承诺,显得有些吝啬,半个字未提萧家。所谓善待,也有些含糊。 萧语晗听在耳中,却意外地安心踏实。 如果谢明曦说得天花乱坠,她未必敢信。反倒是这等话,听着才是真话。 两人对视一笑。 萧语晗深谙投桃报李之道,立刻轻声说道:“待过了明日,我便让人送信回萧家。让我父亲主动上奏折,请皇上册封皇后之礼。” 萧语晗当日曾被俞太后刁难,拖延了一段时日才行皇后册封礼。到了谢明曦这儿,俞太后不知又会想出什么法子来折腾。 萧语晗索性主动送上一份人情,也算代萧家向新帝新后投诚。 如此大礼,谢明曦自不会拒绝,弯眉笑道:“那就多谢皇嫂了。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二章 新帝(一) 临近子时,盛鸿才回了福临宫。 他小心翼翼地推开寝室的门,却见谢明曦慵懒地坐在被褥里,手中握着书卷,看得饶有兴味。 “你怎么还没睡?”盛鸿快步走到床榻边坐下,搂住谢明曦。 谢明曦抿唇一笑:“闲着无事,一边看书一边等你回来。”目光随意一扫,笑着揶揄:“明日即将为帝,臣妾也得改口叫皇上了。不知皇上感觉如何?” 盛鸿翻了个白眼,猛地将谢明曦压到床榻上。 夫妻嬉闹,很快燃起了另一把火苗。 半个时辰后,才算停歇。 谢明曦耗尽体力,满身汗珠。 盛鸿这些时日每天忙碌,操心劳力。每日都在移清殿里忙到很晚才能回福临宫。此时一番欢愉,倒是将心里的闷气舒了出来。 盛鸿靠在谢明曦的耳边低声发起了牢骚:“忙得团团转,累得像狗一样。真不知这皇位有什么可争抢的!谁想要现在拿走,我保准半点意见没有,立刻和你回蜀地逍遥自在去。” 天子当然不是那么容易做的。 江山社稷,黎民百姓。 这八个字沉甸甸地压在肩上,如两座大山,没能耐担得起大山的,便会渐渐生出阴郁,脾气越来越暴躁,性情越来越扭曲。也越来越喜怒无常,迁怒他人。 便如建安帝,眼高手低,才能平庸,却不愿也不敢承认这个事实。加倍地折腾自己的手足兄弟,以彰显帝王的威风。到最后,将自己的小命也折腾没了。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盛鸿一眼,轻声道:“你已走到这一步,再不容你后退。以后这等玩笑话,不可再说了。便是在我面前,也别张口。免得泄了自己的志气。” 盛鸿最大的好处便是听得进他人劝告,尤其是对谢明曦,更是言听计从,堪称百依百顺。闻言笑道:“放心吧!我也只在你面前发几句牢骚,以后不提便是。” 顿了顿,压低声音问道:“你今日和皇嫂一起去椒房殿,母后反应如何?” 谢明曦略一挑眉,目中闪过一丝冷意:“母后吩咐,让我写信去蜀地,命人将阿萝接回京城。” 女儿阿萝是盛鸿的命根子,一听这话,盛鸿面色霍然一变,目中燃起火焰:“她要做什么?” “她是阿萝的皇祖母,能做的太多了。而且手段光明正大,让我们有苦难言。”谢明曦声音还算冷静:“我已应下了。” “我另外修书一封给林姐姐。林姐姐看信后,自然知道要怎么做。只是,少不得要委屈阿萝一段时日。” 要告病,总得做做样子。 活泼好动的阿萝,要被拘在屋子里,不能出来见人。 想一想那等情景,盛鸿便觉心中纠痛难当,低声道:“这也只是权宜之计。我们夫妻不肯低头,以母后的城府,定会再想别的办法来刁难你我。” “我每日忙着处理政事,母后的手暂时伸不进朝堂来,奈何不得我。可你日日都在宫中,我真担心她会故意刁难刻薄你。” 谢明曦淡淡道:“不必担心。她肯定会故意刁难刻薄我。” 盛鸿:“……” 盛鸿的目中露出浓烈的歉疚。 谢明曦看了盛鸿一眼,轻笑起来:“放心吧!我也不是任人揉搓的软柿子。她要磨搓我,也得看她有没有这份能耐。” “论后宫争斗的手段,我可没输过任何人。” 盛鸿目中歉意稍褪,想了想说道:“从明日起,你身边多带些人,自己也别落单。” 凡事不怕一万,只怕万一。 俞太后在后宫经营多年,手下可用之人众多。万一俞太后翻脸动手,宫中各种暗杀的手段数不胜数。 谢明曦也未逞强,点点头应下。 夫妻两人闲话几句,便歇下了。 新帝登基大典,要整整一日。盛鸿明日四更天就要起身。谢明曦也要一同早起。 …… 这一夜,盛鸿睡得并不安稳。 他素来好眠,极少做梦。这一夜却梦境连连,未曾消停。先梦到了已逝的建文帝,紧接着梦到了被刺杀的建安帝。 最后,他竟梦到了十一岁的少年盛鸿。 少年盛鸿穿着六公主的衣服,扮作女装,清瘦又纤弱,沉默又阴郁地看着他。 他并未心虚,和少年盛鸿相对而立,略略俯身说道:“我会好好地代你活下去。我会做好大齐天子,当然了,我心目中的好皇帝,和你的标准或许有些不同。不过,我会竭尽所能,令大齐朝安定富庶。” “我会全心全意地爱明曦,对她好。让她做世上最幸福的女子。” “你什么都不必惦记了,安心地去投胎吧!” 美丽阴郁的少年,深深地看了他一眼,身形渐渐模糊,直至消失。 盛鸿也彻底醒来。头脑先有刹那的茫然,很快彻底清醒。 那个阴郁孤僻的内向少年,早就离开人世了。如今的他,才是真正的盛鸿! 他稍微一动,怀中的谢明曦也跟着醒了:“几更天了?是不是该起身了?” 盛鸿亲了亲她的额头,低声道:“时辰到了,自会有人敲门叫醒你我。现在还没到时辰,再睡上片刻。” 谢明曦抬眼,看着盛鸿略有些血丝的眼睛,敏锐地低语:“你昨夜没睡好?” 盛鸿无奈一笑:“是啊!我一闭上眼睛就做梦,闹得我睡得不踏实。” 顿了顿,又自嘲不已:“其实我并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镇定从容。一想到我将要坐上龙椅,成为大齐天子,我便无法控制地紧张。还有些隐隐的激动兴奋雀跃。” “明曦,我是不是很没出息?” 谢明曦莞尔一笑:“这算什么没出息。听闻建安帝登基前,连着几夜彻夜未眠。你比他可强多了。” 盛鸿有些紧绷的神经,在谢明曦如花的笑颜中舒缓平静,咧嘴笑了一笑。 就在此刻,门被轻轻敲响,随后魏公公的声音响起:“四更天了,请殿下起身。” 盛鸿嗯了一声,迅疾起身下榻。 今天,是他登基为新帝的重要日子。也是他踏上崭新征程的起点!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三章 新帝(二) 新帝登基大典,进行了一整日。 这一日,谢明曦和往常一样,先和萧语晗一起去椒房殿请安。和皮笑肉不笑的俞太后口舌交锋过过招。然后妯娌两人联袂去了寒香宫。 相比起平静镇定的谢明曦,梅太妃几乎可以用“激动得难以自持”来形容了。 梅太妃特意挑了一件不那么素净也不算太惹眼的宫装穿上,又特意梳妆一番,倒有了几分昔日后宫第一美人的风采。 不过,再精致的妆容也遮不住她那双略显红肿的眼眸。 也不知前一夜梅太妃到底哭了多久。 谢明曦张口喊了声母妃,梅太妃已忍不住喜极而泣:“谢氏,我真未想到,有生之年还能看到鸿儿登基。” 站在一旁的萧语晗,尴尬又沉默地扭过头。 谢明曦忍住皱眉的冲动,扶着梅太妃的胳膊,好言宽慰几句:“母妃没想过的好日子,日后还多的是。今日是皇上登基的大喜日子,母后可不能哭泣落泪。” 说完,又冲萧语晗歉然地笑了一笑:“母妃惊喜激动过度,让皇嫂见笑了。” 萧语晗勉强打起精神,柔声应道:“这等喜事,太妃欢喜也是应有之义。” 梅太妃这才惊觉,年纪轻轻便做了寡妇的萧皇后也来了,陡然尴尬懊恼起来。她刚才虽是无心之言,可在萧语晗而言,和戳心窝也没什么两样。 诶,她真是没用。半点忙帮不上,还总给儿子儿媳添乱。 梅太妃忙用帕子擦了眼泪,对着萧语晗赔不是:“我刚才失仪了,请皇后娘娘别见怪。” 萧语晗此时展露出了过人的气度,微微笑道:“太妃娘娘说这等话,可就见外了。七弟继承皇位,我这个做皇嫂的,心中也高兴得很。” “再过些时日,七弟妹的皇后册封礼也该举行了。到时候,太后娘娘可别叫我皇后娘娘。不然,我和七弟妹一起应下,岂不尴尬。” 这等自嘲兼说笑的语气,非常人能及。 梅太妃不知该如何接话茬,下意识地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早已笑了起来:“哪里尴尬,我倒觉得颇为有趣。” 两人对视而笑。 梅太妃先暗暗松口气,很快又忐忑起来。 宫中权利的争夺交替,总是伴随着阴谋算计,甚至伴随着血雨腥风。萧皇后现在看着半点都不计较,既宽厚又贤良。谁知道她心里真实的想法如何? 万一她明着不计较暗中给谢明曦使绊子,再有俞太后虎视眈眈,谢明曦这个皇后,要如何才能做得安稳? 还有盛鸿,往日懒散惯了,现在被情势逼得不坐上龙椅。一朝天子,岂是那么好做的?操劳辛苦不必细说,万一不能服众,落得像建安帝那般的下场…… 梅太妃下意识地打了个寒颤。 萧语晗颇有涵养,对梅太妃几乎快遮掩不住的复杂面色视而未见,起身笑道:“我还有事,先回去了。七弟妹,你好好陪太妃娘娘说会儿话。” …… 萧语晗一走,梅太妃再无顾忌,也顾不得平日对儿媳的莫名胆怯了,一把抓住谢明曦的手,一股脑地将忧心之事全部说了出来。 谢明曦忍住冷嘲热讽的冲动,心里默念数次“这是盛鸿的亲娘这是你的婆婆该给的颜面不可不给”,然后和颜悦色地张口说道:“母妃多虑了。” “皇嫂和我相识相交数年,我对她知之甚深。她绝不是那等两面三刀之人。” “再者,我也不是好惹之人。谁想和我彻底翻脸,都要好好权衡掂量,看是否能承担这份后果。” 看着言笑晏晏的儿媳,梅太妃忽觉背后蹿起一阵凉意。 莫名地有种“儿媳太厉害婆婆有点怕”的感觉。 谢明曦依旧眉眼含笑,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至于皇上,母妃就更不必忧心了。朝中诸事,皆有六部尚书和内阁重臣们打理。皇上只要懂得用人,有容人之量,就能坐稳龙椅。” 简而言之,不作死就不会死。 作死作到建安帝这个份上的,也堪称少见。 听谢明曦这么一说,梅太妃慌乱跳动的心才慢慢平稳下来:“诶,我这个亲娘,没什么能耐用处。不给鸿儿添乱找麻烦,我便心满意足了。” 梅太妃最大的优点,就是有自知之明。 谢明曦心里默默赞许了一句,口中意思意思地安慰一句:“母妃太自谦了。” 梅太妃压根没看出谢明曦的真实心意,颇为认真地接了话茬:“我不是自谦。这些年,鸿儿跟着我,受了不少委屈。” “我失了宠,娘家也无权势,鸿儿做皇子时,没什么助力。所以从无争储的野心,便是要争,也争不过其余几位皇子。” “现在看来,他倒是有福气。早早去了藩地,避开了手足相残。这皇位,也落在了他身上。” “只要鸿儿一切顺遂,便是让我立刻闭眼,我也心甘情愿。” 说到最后一句,一腔拳拳爱子之心,清晰可见。 谢明曦对梅太妃的些许不满不快,也悄然消散。 这世上,不是所有的女子都聪慧能干。也不是所有女子,生来都坚强勇敢。梅太妃虽然软弱了些,也不够聪明,却是一个好母亲。 …… 到了晚上,新帝设下宫宴,宴请群臣。 后宫亦有宫宴。 被变相软禁的诸藩王妃,今日难得被允许出寝宫,一起来赴宫宴。 三人坐在下首,眼睁睁地看着谢明曦和萧语晗分坐在俞太后的左右侧。自己的失意惶惑,更衬托出了谢明曦的春风得意。 便是和谢明曦最是交好的尹潇潇,沉甸甸的心头也添了几许晦涩。 李湘如就更别了,心里嫉恨得简直快滴血了。 赵长卿也没了往日的圆滑伶俐,或许是太过忧心夫婿之故,在宫宴上便站起身来,一边落泪一边为夫婿求情:“……殿下犯下大错,儿媳无颜为殿下求情。只是,可怜了霁哥儿和蓉姐儿。已多日未曾见过亲爹了。儿媳恳请母后开恩,容儿媳领着儿女见一见殿下。” 正文 第七百九十四章 过招 赵长卿这一哭诉,李湘如和尹潇潇也按捺不住,一并起身哭诉求情。 俞太后没有一口应下,也未拒绝,反而看向谢明曦:“谢氏,此事你意下如何?” 不愧是执掌宫廷数十载的俞太后,一张口就是一个深坑。 这等事,应了不妥,日后一旦翻出来便是谢明曦的错。不应又开罪了几位藩王妃。很容易闹得两面都不是人。 萧语晗往日吃了不少闷亏,一听话音,便知不妙,略略蹙起柳眉,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一脸恭敬地应道:“儿媳愚钝,不敢妄言。一切请母后定夺!” 往日伶牙俐齿,这个时候倒是“愚钝”起来了! 俞太后瞥了滑不留手的小狐狸一眼,淡淡说道:“哀家老了,也没操心能耐了。今后,这天下是皇上的,这后宫就该由你来做主才是。此事就交给你吧!” 不由分手,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了谢明曦! 这就是身为太后身为婆婆无可比拟的优势了! 不管谢明曦情不情愿,此事她都不能再推脱。 谢明曦目光掠过赵长卿尹潇潇李湘如满含渴切的脸孔,故作为难地轻叹一声:“母后这般器重信赖儿媳,儿媳心中诚惶诚恐。” “几位皇嫂心系夫婿,张口相求,我看在眼里,也觉恻然。若依我的意思,此事应下也无妨。” “只是,宫中有宫中的规矩。这等要紧之事,只凭儿媳空口白话,到了天牢那儿也做不得数。” “还请母后下一道凤旨,盖上凤印。儿媳亲自陪着几位皇嫂去天牢一趟。” 萧语晗听得热血澎湃,恨不得鼓掌道好! 不身在其中,根本无法体会到俞太后的凌厉难缠。 谢明曦的应对,也同样犀利。 想到自己昔日被压制得唯唯诺诺不得动弹的模样,再看看眼前谢明曦的挥洒自如从容不迫,萧语晗简直为自己脸红。 俞太后的心情,就没那么美妙了。 众目睽睽之下,一朝太后可以凌厉霸气,也可以仗着婆婆的身份施威。不过,这绝不代表太后可以耍赖不要脸。 事实上,她这个太后不但要脸,而且格外要脸。 谢明曦直指凤印,就是在揭她的脸。 俞太后也不是好惹的主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绕来绕去,还是在逼着哀家表态点头啊!好一个谢氏!还没行皇后册封礼,你气焰便如此嚣张。待日后你做了中宫皇后,哀家岂不是没了容身之地?” 谢明曦只得起身告罪赔礼:“母后息怒!” “儿媳刚才所言,句句都发自肺腑。委实不知‘气焰嚣张’四个字从何而来。更不知母后为何发怒!” “儿媳知晓,母后在椒房殿住了数十载,住惯了椒房殿,这才不想搬到别的寝宫。绝不是眷恋权势之故。” “皇嫂也知母后心情,所以这几年来一直住在东宫,从无搬进椒房殿之意。” “儿媳也愿效仿皇嫂,日后长居福临宫。这座宫殿,永远是母后的。” …… 这一席话,令众人震惊不已。 赵长卿顾不得为夫婿伤心了,尹潇潇也忘了抹泪,便连满心嫉恨的李湘如也怔怔地看着谢明曦。 她这是疯了吗? 椒房殿,素来是中宫皇后所居之处。 俞太后住在椒房殿,把持凤印,令萧语晗这个中宫皇后屈居东宫。萧语晗再忍气吞声,也从未动过放弃搬进椒房殿的念头。 最多是隐忍个三年五载,寻到合适的机会再逼退俞太后罢了。 谢明曦此时当着众人的面,张口便说长居福临宫,椒房殿永远都留给俞太后……说出口的话,听在众人耳中,想收都收不回来了。 萧语晗顾不得俞太后面色如何,急急张口:“七弟妹,不可妄言!” 谢明曦轻笑一声:“皇嫂放心,我早已想好了。今日说的话,也绝不是一时冲动。”然后,看向俞太后,神色郑重:“母后,儿媳今日一言,永不更改!” 俞太后:“……” 谢明曦在捣什么鬼! 这是俞太后脑海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 紧接着第二个念头就是,不管谢明曦要搞什么鬼,这都是千载难逢的良机!这个饵,便是含着毒药,她也不得不咽下再说。 俞太后定定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忽地说道:“哀家明日下凤旨,你领着凤旨,带着赵氏尹氏李氏去天牢,探望诸藩王。” 谢明曦既肯如此退让,俞太后少不得要“回报”一二。 谢明曦立刻一脸诚恳地接了话茬:“众藩王犯下大错,该如何严惩,也请母后定夺!” 打蛇随棍上,精诈似鬼! 俞太后岂肯一口应下,没什么好气地应道:“此事容后再商榷。” 谢明曦微笑道:“母后说的是。这等大事,待皇上和母后商榷便是。儿媳本不该多嘴多言。” 说是不该多嘴多言,该说的话却是一句都没少说。 俞太后按捺住冷笑,略一点头。 赵长卿等人此时才反应过来,忙起身谢恩。谢完俞太后,再谢谢明曦。册封礼尚未举行,萧语晗又在侧,众人不便改口,依旧称呼七弟妹。 谢明曦笑着应下。 …… 这一场宫宴,在众人各怀所思的复杂心情中结束。 尹潇潇本想和谢明曦说几句悄悄话,奈何俞太后已张口吩咐,命众藩王妃各自回寝宫。尹潇潇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下,神色黯淡地回了寝宫。 俊秀又壮实的霖哥儿跑了过来,扑进尹潇潇怀中:“娘!你怎么到现在才回来,霖儿一直在想你。” 亲爹一直不见人影。母子两人一直被软禁在宫中。 霖哥儿虽小,也从生活的骤然变化中察觉到了异样。这些时日,变得异常敏锐不安,也格外黏着尹潇潇。一眼看不见,便四处找亲娘。 尹潇潇抱着霖哥儿,低声哄道:“娘去参加宫宴,现在不是回来了么?明日,娘带着你去见一见你爹,好不好?” 霖哥儿欢喜不已,连连点头。又紧张地问道:“明日爹是不是就能回来了?” 尹潇潇张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眼圈瞬间红了。 正文 第七百九十五章 夫妻(一) 尹潇潇这一哭,霖哥儿也呜呜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喊着:“娘,我想爹了。爹在哪儿?为什么一直不回来?” 尹潇潇心痛如割,将霖哥儿紧紧搂在怀里,泪水猛地涌出眼眶。 小小的霖哥儿,还不知什么是谋逆~造反,更不懂什么是十恶不赦的重罪! 三位藩王联手合谋,刺杀了当今天子。三千御林侍卫尽数被杀,另有几位朝廷重臣死于皇陵。 等待闽王等人的,会是什么命运,不必深思,也能想得出来。 她唯一的希望,便是闽王能侥幸逃得一死。只是,这个愿望委实渺茫。 说不定,明日的相见,便是他们夫妻的最后一面。也是霖哥儿最后一回见亲爹了……只盼着,霖哥儿万万别被牵连。 母子两人抱头痛哭,霖哥儿哭累哭乏了,蜷缩在尹潇潇的怀中睡着了。眼角犹自挂着晶莹的泪珠。 尹潇潇哭哑了嗓子,哭红了双眼,积压在心底的烦闷愁苦,也消散了一些。小心翼翼地将熟睡中的儿子放在床榻上,然后躺在儿子身侧。 这一夜,尹潇潇彻夜未眠。 赵长卿和李湘如也没好到哪儿去。隔日清晨出现在椒房殿之际,一个个花容憔悴。尹潇潇身边跟着霖哥儿,赵长卿的左侧站着霁哥儿,右侧站着蓉姐儿。李湘如的身边则是霆哥儿。 萧语晗也领着芙姐儿来了。 谢明曦和盛鸿携手而来。 盛鸿今日穿着明黄色的龙袍,原本有几分惫懒嬉笑略显不正经的俊美脸孔,此时多了几分威严和沉肃。 唯一和天子威严气势不太搭调的,是盛鸿一直握着谢明曦的手。 萧语晗看了盛鸿身上所穿的龙袍一眼,脑海中闪过建安帝意气昂扬的模样,眼角忽地生出涩意,迅速垂下眼。 “儿臣见过母后!”盛鸿拱手行礼。 “儿媳见过母后!”谢明曦裣衽一礼。 俞太后的目光在盛鸿的龙袍上驻留片刻,目中也闪过一丝唏嘘。 几年前,盛鸿全力相助三皇子争夺储位,紧接着自请去就藩。谁也没料到,最终大齐帝位会落在盛鸿手中。 “都平身吧!”昨日谢明曦的主动退让,令俞太后心情颇佳,对着盛鸿也比往日和颜悦色得多。 盛鸿要去上早朝,请安后,告退去了金銮殿。 几位藩王妃眼巴巴地看着俞太后。 谢明曦既已下了决定,自要将事做得周全好看。主动张口说道:“母后是否已命人拟好凤旨了?” 俞太后并未留难,淡淡道:“芷兰,拿凤旨来。” 芷兰捧着已盖好凤印的凤旨,呈到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微笑着接了凤旨,转身对赵长卿尹潇潇李湘如三人说道:“几位皇嫂,我这便陪着你们一起去天牢。” 这一刻,便是李湘如,也对谢明曦生出了一丝稀薄的感激之情。 …… 几位藩王,俱被关在宫中的天牢里。 相比起宗人府,宫中天牢守卫更为森严。数百御林侍卫,轮班看守。闲杂人等,一律不得靠近。几位藩王妃就住在宫中,也未能进天牢探望夫婿。 今日,谢明曦手持太后凤旨前来,领头的侍卫统领看了凤旨,才开了天牢的门。 谢明曦看在眼底,目光微微一闪。 俞太后在宫中经营的势力,比她想象中的还要深厚庞大。竟连专司负责看守天牢的御林侍卫统领,也听从俞太后号令。 三位藩王妃,各自领着儿女,几乎迫不及待地迈步进了天牢。 天牢里气味不佳,光线晦暗。 谢明曦刻意放慢脚步,离关押藩王们的天牢十余米处,便远远地停下了。如此一来,便能一直盯着众人,不出什么意外。又不至于影响了这三对夫妻相聚说话。 三位藩王,被各自关押在不算宽敞的天牢里。彼此相隔数米,想说话,非得扬声不可。 事实上,这一个多月来,他们三个根本没有交谈过。 他们合谋刺杀天子,铁证如山。新帝登基后的第一件事,只怕就是严惩他们这三个藩王。他们再无活路,不过是等死而已。 自知必死之人,哪里还有闲话的心情? 牢门被打开,妻儿出现在眼前的一刻,藩王们的心情俱十分复杂。 这是来送他们最后一程吗? …… “殿下!”李湘如第一个哭出声来:“殿下受苦了!这些时日,我一直忧心牵挂殿下,直至今日才被应允前来。殿下……” 李湘如积压了许久的惊惶凄凉惶恐惧怕绝望,俱化作汹涌的热泪。 年幼的霆哥儿见了发须凌乱消瘦得快脱了型迹的亲爹,被吓得直往李湘如的身后躲。 李湘如紧紧攥着霆哥儿的手,哭着说道:“霆哥儿,你别怕,这是你父王啊!你快些叫父王!” 霆哥儿的手被攥得生疼,想躲也躲不开,被李湘如硬扯着站到了宁夏王身前,和宁夏王四目相对。 霆哥儿被吓得嚎啕大哭。 他长这么大,见到亲爹的次数寥寥可数,对宁夏王根本没什么印象。今日先被天牢里压抑沉闷的气氛吓到了,此时更被宁夏王阴冷的模样吓得不敢动弹,只会扯着嗓子哭喊:“母妃,我要走!我不在这儿!我要走!” 这就是他的儿子? 怎么这般好哭没用? 宁夏王皱了皱眉,看向李湘如:“我死了之后,你若没被牵连,一定要将霆哥儿养大。” 顿了顿,又道:“如果你们母子被我牵累,也被一同处死,算我对不住你们。” 这是成亲以来,他对她说过的最温情的话了。 李湘如泪如雨下:“殿下不会死,我去求我祖父,我去求母后,我去求皇上,求他们放了殿下……” 宁夏王对别人狠,对自己也够狠,听了这番话,并无感动之色,反而怒道:“盛家儿郎,只流血不流泪。我盛灏,宁可站着死,也不跪着求生。” “李湘如,你给我听着。绝不准去跪求任何人。否则,日后到了黄泉地下,你也别来见我。” 李湘如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再也说不出半个字。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六章 夫妻(二) 几间牢房,相聚不远。 李湘如近乎凄厉的哭喊声,传至众人耳中。 原本一直在掉落的赵长卿,此时反而不哭了,抬起红肿的眼,看着自己的夫婿:“殿下,我只盼着母后和皇上心慈仁厚,肯饶过霁哥儿和蓉姐儿一命。” “爹!” 霁哥儿蓉姐儿一左一右扑进鲁王怀中,落泪痛哭。 木讷不善言辞的鲁王,此时双目通红,颤抖着伸出双手,将一双儿女搂进怀中。泪光在眼眶里涌动,终于落下。 他的不甘和冲动,毁了自己不说,更会连累妻儿。 换做他是盛鸿,也绝不会容霁哥儿蓉姐儿活下去。斩草要除根,这么简单的道理,谁人不懂? 现在做出个天子宽厚大度的样子来,日后想对付一双孩子,甚至不必亲自动手。略一示意,自会有想讨好天子的人动手…… 千言万语,在鲁王心头涌动不休。到最后,只化为短短的三个字。 “对不起。” 长卿,对不起。 我到底还是没能和你白头到老。 赵长卿眼中含泪,走上前来,和鲁王相拥。夫妻两人的怀中,还有爱如珍宝的一双孩子。 “殿下,你没有对不起我。”赵长卿哽咽的低语:“我嫁给殿下之后,殿下一心待我,从未负过我。这一生能得殿下倾心相待,我已无遗憾。” “我知道,你不是有意要谋~逆造~反。先帝无德无量,逼得藩王们无路可走。你不得不反。” “成王败寇。赢了自然欢喜,输了也没什么可抱怨的。” “我心中委实放心不下一双儿女。若有一线生机,我也都苟且偷生,活着一日,便能看顾儿女一日。” “要说对不起的人是我。殿下,对不起,我不能和你同生共死了。” 鲁王身体一颤,将赵长卿搂得更紧了些。低声喃喃:“长卿,我此生、最幸运的,就是、娶你为妻。” “如、果有来生,你、再嫁给我、好不好?” 赵长卿含泪而笑:“好,如果下辈子我们还能相遇,我们再做夫妻。只是,我可不愿你做什么皇子了。” “我们两人都做平头百姓。日子过得清苦些也无妨。只要我们能每日相守就好。” 鲁王的热泪滚落。 霁哥儿和蓉姐儿都大一些,已懂得什么是谋逆,什么是生离死别。此时哭得撕心裂肺,令人不忍侧目。 …… 闽王的牢房在最角落处。 尹潇潇领着霖哥儿进牢房后,将霖哥儿抱起来,放入闽王怀中。在闽王满是歉疚痛苦的目光下,尹潇潇低声道:“你多抱一抱霖哥儿。” 想来,以后也没这样的机会了。 霖哥儿搂着亲爹的脖子哇哇大哭:“爹!爹!” 闽王心中一阵剧痛,紧紧搂住儿子,眼眶通红,沙哑着声音喊了一声:“潇潇。” 尹潇潇鼻间酸涩难当,将头转到一旁,待眼中的热意稍褪,才重新转过头来,抬眼看着闽王:“你从什么时候有了谋逆的心思?” 闽王心中一颤,本能地想回避这样的问题。转念又一想,都到这时候了,隐瞒不说也没什么意义了。 “一开始,我只想自保而已。”闽王声音愈发低哑:“盛澈坐了龙椅后,打压兄弟手足,不遗余力。我心中不愤,私下和二哥联手。” “我们只想给皇上添堵找乱子,让他无暇欺压我们。可到后来,我们做得越多,就越泥足深陷。到后来,我们已无法再回头了……” “丽太妃和平王之死,是不是和你们有关?”尹潇潇冷不丁地打断闽王。 闽王下意识地想否则,在看到尹潇潇那双亮得逼人的双眸后,面上露出羞惭之色,低声应道:“是。” “鲁王暗中命人换了丽太妃的药,丽太妃身体本就孱弱。病得久了,很快一命呜呼。” “平王……我曾对平王说过,皇上削了宁王的爵位,迟早要将宁王置于死地。丽太妃之死,也定是萧皇后下的毒手。平王年少冲动,被我挑唆之后,心怀恨意。在丽太妃的灵堂里,对着萧皇后动了手。” “再之后的事,你也都知道了。” “这是一箭双雕之计。既令众人对帝后生疑,又令宁王恨天子入骨,说不定会来个鱼死网破。” “潇潇,此事我一直不敢告诉你。你正直善良,看似凶悍,实则心肠柔软,又最富正义。我怕你知道真相后恨我……” 尹潇潇目中闪过失望和愤怒,用力握了握右拳,咬牙低语:“你恨盛澈,便该冲着他动手。利用妇孺算什么能耐本事!” “丽太妃未曾招惹过你们,平王死的时候,还是个半大少年。你……你怎么能狠得下这份心肠!” “盛泽!我真是错看了你!” “你有今时今日,完全是咎由自取。根本不值得同情!更不值得我伤心落泪!” 两行晶莹的泪水迅速滑落面颊,尹潇潇恍然不知,依旧盯着闽王,语气中满是愤怒和失望:“你谋害手足,行刺天子。被处死也无半分冤屈。” “你被处死之日,我再来给你收尸!” 说完,转身便走。 霖哥儿哭喊:“娘!娘!别扔下我!” 尹潇潇再怒再恨,听到儿子的哭喊声也无法挪步,以手背不停地拭泪。 闽王心如刀割,用尽生平自制力,才压抑住了上前搂住妻子的冲动。 她恨他也好。 如此,他死了,她也不会太伤心难过。 他不会张口告诉她,自己在得知建安帝对她心怀不轨之时是何等的愤怒!他再也等不及,匆忙决定动手。他主动和宁夏王暗中联络,将鲁王也一并拉下手,设下全套,终于令建安帝入觳。 他们三人本来早已商议定计,要将建安帝留在手中做人质。这么一来,便能给自己留下退路。 是他暗下决心,要杀了建安帝!是他暗中下令,命数名心腹混在“逆贼”中,乱箭射死了建安帝! 建安帝满身乱箭,血流满地,死不瞑目。 他心里快意至极!哪怕到了此时此刻,他也未曾后悔! 正文 第七百九十七章 绝望 哭声在天牢里回荡不休。 唯一未曾落泪的,就是心如磐石的宁夏王了。 谢明曦遥遥地看着面色冷硬的宁夏王,心里颇有些不畅快。 前世,就是这个男人,令她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令她殚精竭虑活得卑微。这一世,她没有直接出手报仇,却在暗中做了不少事,一步步将他推入深渊。 死到临头了,他摆出这副悍不畏死的样子来给谁看? 谢明曦心中冷哼一声,迈步走了过去。 宁夏王拧起眉头,阴冷地注视着谢明曦。 李湘如的哭声戛然而止,略有些慌乱地站到宁夏王身前,声音骤然扬高:“谢明曦!你要做什么?” 这一声,将众人的目光全部吸引了过来。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扯起讥讽的弧度:“我有些话,要告诉宁夏王。你为什么这般紧张?众目睽睽之下,还担心我一个弱女子会对宁夏王不利不成?” 呸!你算什么弱女子! 李湘如忍住啐一口的冲动,想到眼前的谢明曦如今的身份,想到日后自己还要仰仗祈求谢明曦,不得不忍了这口闷气。默默让了开来。 宁夏王每日都被灌软禁散,手脚无力,又被粗厚结实的铁链捆缚住双手双脚。便如一头猛兽被拔去了利齿,看着吓人,实则毫无威胁。 谢明曦在三米之外站定,淡淡道:“宁夏王,你被关进天牢后,陆迟曾写过一封书信给皇上。” 陆迟两字一入耳,一直冷漠如冰的宁夏王,终于变了脸色,冲口而出道:“他在信里写了什么?有没有提起我?” 李湘如:“……” 此时的宁夏王,真情流露,双目中闪着不容错辨的焦灼热切。和之前对着李湘如母子的冷漠形成了强烈之极的对比。 李湘如就是再迟钝,也惊觉出了异样。深藏在心底的猜疑迅疾闪过心头,难道殿下对陆迟…… 不!绝不可能! 李湘如在心底拼命告诉自己,不能胡思乱想,不可怀疑夫婿。 宁夏王至始至终也没看她,更未出言解释。拖着沉重的铁索往前挪动两步,急切地追问:“陆迟在信中到底写了什么?” 李湘如心里的最后防线,终于溃败,俏脸惨白如纸。 谢明曦淡淡瞥了面色惨然的李湘如一眼,然后看向宁夏王,不疾不徐地说道:“陆迟确实提起了你。” 没等宁夏王释然高兴,又给了宁夏王重重一击:“陆迟说,人在做天在看。你有今时今日,皆是咎由自取。他只遗憾自己身在蜀地,不便来京。不能亲眼看到你被行刑!” 这一席话,如数柄利刃深深刺中宁夏王的胸口。 宁夏王如遭雷击,面色泛白,目中溢满了痛苦。 谢明曦看在眼中,心底那口积郁了数年的闷气,终于抒出胸膛。转身离去。 牢房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过了片刻,李湘如终于挣扎着挤出几个字:“殿下,你为何这般在意陆迟?” 宁夏王心痛如绞,冷笑着回应:“你不是知道了吗?何必再追根问底?”说完,便闭上双目,再不看李湘如。 …… 李湘如浑浑噩噩,在原地站了许久。 她的世界,在这一刻,彻底崩溃,陷入一片无边的黑暗。 她睁着眼,却什么也看不清。她似一只扑火的飞蛾,为了一点点光明飞进了火焰中。被烈焰焚烧殆尽…… 直至耳边响起御林侍卫统领的声音:“时间已至,请诸位藩王妃离去。” 李湘如木然地点点头,最后看了自己这一生最爱的男子一眼。然后转身离去。霆哥儿一直在哭,跑了几步便摔了一跤,口中不停地喊着“母妃”。 可往日疼爱他的母妃,似未听见一般,根本没回过头。 霆哥儿哭得更凶了。 心情同样恶劣的尹潇潇,心里的火气骤然冒了出来。 她蹲下身子,将哭喊不已的霆哥儿抱进怀中,扬声怒道:“李湘如!你再伤心再难过,也别扔下霆哥儿!” 这一声怒喝,如石沉大海。 最好颜面心气最高的李湘如,此时连头都没回,就这么僵硬着走出了天牢。 霆哥儿还在哭,眼睛哭得通红,嗓子也哭哑了。仿佛被遗弃了一般,紧紧抓住尹潇潇的衣襟。 尹潇潇无奈之下,只得一直抱着霆哥儿。如此一来,霖哥儿又不依了:“娘,抱抱我!” 霆哥儿生得高壮,尹潇潇抱了霆哥儿之后,根本腾不出手来抱霖哥儿。霖哥儿闹着哭个不停。尹潇潇听得头痛无比。 就在此时,谢明曦走上前来,将霖哥儿抱了起来:“霖哥儿乖,七婶娘抱着你。” 霖哥儿这才停了哭泣,将头钻进谢明曦的怀里。 尹潇潇和谢明曦对视,想说什么,嗓子似被什么堵住一般,怎么也说不出口。 世事就是这般无奈。 闽王会落到什么下场,不想可知。这一切都是闽王咎由自取,怪不得盛鸿夫妇。可让她毫无芥蒂地对着谢明曦说笑如常,她也委实做不到了。 谢明曦抿了抿嘴角,抱着霖哥儿走出天牢。 …… 金銮殿。 这是盛鸿登基为帝的第一次大朝会。 盛鸿身着龙袍,坐在龙椅上。目光一扫,将百官垂头恭敬的样子尽收眼底。心里不由得暗暗感慨。 万人之上,俯瞰众生。 至高无上的皇权,是最诱人的毒药。人一旦沾染上了,极易沉醉上瘾,也极易生出自己高高在上永远高人一等可以任意主宰他人命运的错觉。 身为天子,最大的敌人,既不是藩王,也不是群臣。而是要和人最本能的贪恋和权欲抗衡。 后宫也是一样。 俞太后是权势斗争的胜利者,也被权势二字彻底冲昏了头脑,贪恋着早已不属于自己的凤印,霸占着椒房殿不肯让出来。 也正因清楚宫中争斗的阴暗不休,所以谢明曦才会如此厌恶宫廷。 放心吧!明曦,我盛鸿一定会做个不一样的“明君”,也给你一个截然不同的后宫。 盛鸿不知想到了什么,挑眉笑了一笑,然后张口:“诸爱卿,今日可有要事启奏?” 正文 第七百九十八章 难缠 要事当然有。 之前的两三个月,龙椅空悬,国无君主。诸多国朝大事,皆由内阁商议定夺。不过,少了天子圣裁,总有些名不正言不顺。 今日大朝会,内阁诸阁老们,率先启奏。 盛鸿也不敢再分神,敛神倾听。 他曾听政过两年,也曾在工部当差做事。对朝务不算陌生。只是,当日他一直存着混日子的心思,并未投注太多心力。现在忽地坐上龙椅,要做圣听决裁之人,心里也没什么底气。 不过,他有个最大的优点。不懂不会装懂,不知该如何定夺的,便暂时按下,留待散朝后和阁老们商议再做定夺。 身为首辅的陆阁老,一直未曾出言,默默地注视着龙椅上的年轻天子的一言一行。半日下来,心里不由得暗暗点头。 做天子,首先得稳。稳坐龙椅,才能稳住人心。 建安帝当年继位后,行事太过急切,处处揽权,打压藩王,对群臣也无亲近礼让之心,处处提防戒备,多心又多疑。更令人头痛的是,建安帝能耐不大,却刚愎自用,听不进众臣劝诫。 陆阁老谏言无果后,便不肯再多舌多言了。 盛鸿比起当日的建安帝,要强得多了。不说别的,只这一个稳字,便已胜过建安帝。 临近午时,陆阁老才张口启奏。 陆阁老一张口,就是最要紧的处置藩王之事。 “……人证物证确凿,先帝死于三位藩王殿下合谋。之前皇上未登基,臣等亦不敢枉言。今日,老臣奏请皇上,下旨严惩藩王!” 众臣一起张口附议:“请皇上下旨!” 处置藩王,唯有天子! 可惜,盛鸿这位天子,和众人想象中的勇于担当众人不太相同。也丝毫没有借机大逞天子之威的意思,张口叹道:“兄弟如手足。手足犯错,朕亦痛心不已。委实不忍下旨处置几位兄长。” 众臣一听这话音,心中各自揣摩。 藩王谋反,刺杀天子。只这一条,便是十恶不赦的重罪,绝无活路。现在端看新帝是否有借机清理藩王余党之意了。 李阁老心中惦记着宁夏王妃,上前一步说道:“皇上仁厚,又重手足之情,臣等铭感五内。只是,处置藩王之事,实在不宜拖延。老臣恳请皇上,早日下旨!” 又是“仁厚”,又是“重手足之情”,话中隐含之意,不言自明。 天子已经自承仁厚了,又这么看重手足之情,总不至于对藩王们赶尽杀绝斩草除根了吧! 紧接着,赵长卿的同族堂叔赵大人,也义正言辞地说了类似的请求。 可惜尹大将军还在府中养病,不然,今日在朝堂上便能添一笔助力。毕竟,赵家李家都不缺女儿,闽王妃尹潇潇可是尹大将军的独生爱女。 盛鸿心中早有计较,此时却未松口,只道:“散朝后,朕便去椒房殿,和母后商议此事。” 藩王们犯下重罪,天子不愿亲自下旨惩处,由俞太后下旨,倒也不算不合适。 只是,俞太后岂会甘愿担上杀害庶子的恶名? …… 俞太后当然不愿。 新登基的建业帝散朝后进了椒房殿,刚一张口,俞太后便明明白白地拒绝:“朝堂之事,哀家不便插手过问,一切由皇上做主吧!” 盛鸿接过话茬:“朝政之事,儿臣不敢令母后忧心。诸藩王之事,不仅是国事,亦是家事。” “母后是儿臣们的嫡母,庶子们犯错,嫡母下令严惩,天经地义,任谁也说不出个不字。” 俞太后愣是不松口:“哀家老了,操心不了这些。” 盛鸿立刻自责地说道:“都是儿臣粗心疏忽。母后年龄渐长,体力大不如往日。病了一场后,精力更为不济。宫中诸事繁琐,母后将一应琐事都交给明曦,安心静养便是。” 好一个盛鸿! 竟以言语设下圈套! 俞太后目中闪过冷厉的精光,冷笑一声:“哀家若肯出面处置众藩王,皇上是不是又要换个语气,说哀家老当益壮精明果决,宫务由哀家掌管才合适?” 俞太后显然低估了盛鸿的厚脸皮。 盛鸿闻言半点不恼,反而咧嘴笑了起来:“果然还是母后最了解儿臣。” 俞太后:“……” 俞太后恼怒之下,狠狠瞪了过去。 盛鸿拱手作揖,一脸恳切:“这里没有外人,儿臣便厚颜说一回心里话。儿臣被情势所逼,不得不坐上龙椅。儿臣最大的依仗,便是母后的支持。” “这是儿臣登基后遇到的第一桩要紧事,也是棘手事。儿臣恳请母后出手相助。” 俞太后心冷如磐石,绝不轻易动摇:“你不愿担杀害兄长的恶名,哀家更不愿被人传言杀害庶子。” “盛鸿,你既做了天子,有些事便推脱不得。” “你也不必再说什么了,哀家绝不会应下。至于后宫之事,等谢氏行了册封礼,哀家自会将宫务交还。” 不等盛鸿再说话,便冷冷道:“哀家乏了,皇上请便吧!” 盛鸿:“……” 俞太后果然比想象中的还要精明厉害难缠! 盛鸿也没办法了,只得告退。 …… 盛鸿没去移清殿,而是回了福临宫。 盛鸿在俞太后那里碰了个硬钉子,灰头土脸,心情不太美妙。 谢明曦不知因何故,脸上也无笑意。 夫妻两人用了午膳后,才各自说了这半日的经历。谢明曦寥寥数语,将天牢里的事说了出来。 盛鸿忍不住多看了谢明曦一眼:“宁夏王死到临头了,你何必多此一举?” 谢明曦淡淡道:“正因他还没死,我才要出了这口恶气。不然,等到他合了眼,我要找谁报仇?” 盛鸿:“……” 盛鸿再一次深刻地体会到了娇妻是何等的爱记仇。心里默念数次“绝不可开罪娇妻”,果断地转移话题:“我今日去了椒房殿,可惜,好受歹说软磨硬泡都没用。母后根本就不答应。” 谢明曦挑眉冷笑:“这可由不得她!” 盛鸿一听话音,顿时振奋不已,凑过头来:“计将安出?” 正文 第七百九十九章 毒酒 谢明曦在盛鸿耳边低语数句。 盛鸿略略点头,故意以崇拜又敬畏的语气说道:“皇后娘娘足智多谋英明果决,朕远远不及!”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皇上直接说我阴险狡诈善于算计便是,不必说好听话拍本宫的马屁。” 夫妻两人低声调笑几句。 想到接下来要做的事,盛鸿心情复杂而微妙,心情也未轻松到哪儿去。 只是,正如俞太后所言,在其位谋其政。他既担下了天子重任,有些事想避也避不开。 “明曦,”盛鸿忽地压低声音:“我瞒天过海,费尽苦心,不知日后二哥五哥是否领情。二嫂五嫂会感激,还是会恨我们?” 谢明曦轻声道:“你我问心无愧,便足矣!” 盛鸿点点头,深深呼出一口气。 …… 半个时辰后,盛鸿亲自去了天牢。 藩王妃们要持太后凤旨,才能进天牢。盛鸿身为天子,想进天牢随时可进,无人敢拦。 数十个亲卫簇拥着盛鸿进了天牢。周全手中捧了一个托盘,托盘上放着一个精巧的酒壶,另有三个酒杯。 众人一看便知这酒壶里装的是什么。 盛鸿在天牢数米之外停下。 被关在不同牢房里的三位藩王,在见到盛鸿的刹那,反应也各自不同。 宁夏王死死地盯着盛鸿身上的龙袍。 鲁王神色颓然麻木。 闽王却扬声喊了起来:“七弟,你总算来了。我已经等你多日了!”待看清周全手中捧着酒壶后,闽王竟笑了起来:“七弟果然仁厚。竟肯令几位兄长留个全尸。” 可不是么? 行刺天子可是千刀万剐的重罪。让他们喝一杯毒酒上路,委实是便宜他们了。 闽王以为自己笑得潇洒恣意,实则凄厉又悲凉。等死的滋味实在是难熬,巴不得早死早投胎。可死到临头了,才知道死亡这两个字是何等沉重。 盛鸿将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按捺下去,先走到闽王的牢房前,命人开了锁,将闽王身上的铁链全部除去。 然后,盛鸿亲自斟了一杯酒,送到闽王的手中:“五哥,对不起。我不想致你们于死地。奈何你们犯的是十恶不赦的重罪。母后亦不肯下旨赦免你们。我唯一能做的,便是令你们少遭些罪。” 这些话,既是说给藩王们听,也是说给天牢里的侍卫们听的。 宫中历来是消息传递最快的地方。 盛鸿在此时提起俞太后,众人不免会想,原来给藩王赐毒酒是俞太后的主意……这便是谢明曦所用的计策,言语暗示也好,转嫁栽赃也罢,总之,俞太后休想置身事外。 这个恶名,俞太后想不担也不行。 闽王有些颤抖的接了毒酒,目中闪过一丝水光,低声恳求:“七弟,我死了之后,求你饶过潇潇和霖哥儿。” 盛鸿深深地看了闽王一眼:“好,我答应你。” 闽王闭上眼,将那一丝水光逼退,仰头饮下毒酒。 毒酒的毒性颇为猛烈,只几个呼吸,闽王便已脸孔发青,全身僵硬地倒了下去。 …… 鲁王临死前的恳求,和闽王相差无几:“七弟,我求你,饶过长卿,容我、一双儿女、张大成人。日后,将他们、发配至边关、塞外,只要容他们活着便好。” 盛鸿点点头。 鲁王含笑奔赴黄泉。 到最后,终于轮到宁夏王了。 所有的毒酒,都是盛鸿亲自斟上。这最后一杯,也未例外。 因此,也无人窥见盛鸿手中的细微动作。在摸到酒壶后,右手不着痕迹地在壶盖上动了一动。 宁夏王面容阴沉,吐出口的话语更如冰碴一般:“要杀就杀,不必假惺惺的。李湘如母子,你肯饶便饶,想杀便杀。” 盛鸿对宁夏王,也无半分唏嘘怜悯,冷冷道:“你这么说,我就成全了你。今晚就令你们一家三口在黄泉相聚。” 宁夏王话一出口,便后悔了。 逞一时口快,白白赔上了李湘如和霆哥儿的性命。只要他低头示弱,向闽王鲁王一般张口恳求,或许盛鸿为了虚伪的仁厚名声,会放过李湘如母子。给他留下一条血脉…… 奈何话说都说了,他绝不肯在死前卑躬屈膝,伸手接过盛鸿手中的毒酒,喝进肚中。 胃里如火烧般灼痛,迅疾蔓延。 宁夏王很快毒发,脸孔发青,口中溢出黑血,溘然倒地。 如果仔细甄别,便能发现鲁王闽王和宁夏王的死状并不完全相同。宁夏王的脸孔更扭曲更僵硬,嘴角处溢出了黑血。 闽王和鲁王的脸孔同样泛青,口角却无血迹,也无骇人的死青色。 只是,天牢里光线本就暗淡,处死藩王时,又是盛鸿亲自动的手。天牢里的侍卫既无资格也无胆子探头张望。 也无人留意到这其中的细微差别。 盛鸿状若悲戚地站了许久,然后长叹一声:“兄长们到了地下,和父皇皇兄也能相聚了。只盼你们不要怨恨母后,也不要怨恨我。” …… 不出半个时辰,藩王们饮毒酒身亡的消息,便送到了俞太后面前。 盛鸿那一番唏嘘,自然也一字不漏地传进了俞太后的耳中。 一口闷气,堵在俞太后的嗓子眼里。俞太后气得七窍生烟,用力一拍桌子:“这个混账!” 宫女们噤若寒蝉,无人敢抬头吭声。 想也知道,俞太后口中骂的那个混账,正是建业帝盛鸿。在天牢里处死藩王时,犹自不忘“俞太后”。消息一传开,众人定会传言议论是俞太后决意赐藩王们毒酒。 这个黑锅,俞太后是不背也得背了。 芷兰硬着头皮相劝:“请太后娘娘息怒。皇上时时提起太后娘娘,或许是孺慕情深,并无他意……” 话一出口,就被俞太后劈头盖脸地骂了一通:“哀家脑子还没糊涂,能看得清楚,也想得明白,无需你多嘴多舌!” 芷兰只得告罪,无奈闭嘴。 傍晚前,昌平公主自身进宫,见了俞太后,张口便问:“给藩王们赐毒酒,果真是母后的主意?” 俞太后:“……” 正文 第八百章 母女(一) 俞太后面色阴沉,一言未发。 昌平公主一看便知有异,不怎么确定地又问了一遍:“母后,藩王们喝的毒酒,是不是母后……” 俞太后瞪了过去。 昌平公主所有剩余的话都被瞪了回去。 “这一双阴险狡诈的混账!”俞太后咬牙怒道:“行事实在太混账太无耻了!竟然将这口黑锅硬是扣到了哀家头上!” 背黑锅也就罢了,最可气的是无从辩驳。 要知道,新帝并未直言,只是含糊暗示几句而已。至于传出宫外,文武百官会怎么看怎么想,也怪不到新帝身上嘛! 俞太后生平还未吃过这等闷亏,越想越是恼火,冷笑着说道:“他这是以为自己翅膀硬了,借着此事和哀家较劲。” “谢氏的皇后册封礼尚未举行,哀家倒要看看,皇上能忍多少时日才来低头!” 俞太后以这一招对付当年的建安帝,效果极佳。现在焉有不用之理? 昌平公主自然坚定不移地站在俞太后这一边:“母后说的是。后宫之事,皆由母后决断。谢氏想做中宫皇后,且有的等。” 俞太后心头闷气稍稍散去,目光掠过昌平公主的脸孔,忽地说道:“昌平,你和顾清都不小了。瑾儿也快到了出嫁之龄。”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顾清到底是顾家的嫡长子,一直没有子嗣,委实是一桩憾事。回去之后,你挑一个年轻貌美的身边人,伺候顾清枕席。为顾清生个儿子。” 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万万没料到,有朝一日竟会从俞太后的口中听到这等话。一时间,满面震惊,呆呆地看着俞太后。 她忽然发现,她已经很久没仔细看过俞太后了。 那张熟悉的坚定温和又睿智的脸孔,到底从何时开始渐渐改变,变作了眼前这副精明锐利又深沉不可测的模样? 俞太后神色如常,仿佛刚才所说的不过是微不足道的小事:“你身为嫡母,大可以将庶子养在膝下。顾家上下,定会因此对你感恩戴德。顾清也会因愧疚对你更好。” “哀家也不瞒你。哀家在朝中收拢的官员并不多。文官武将们,皆效忠天子。哀家身为太后,想插手朝堂之事,多有不便。除了俞家,哀家还需要顾家人的支持。” “现在萧氏和谢氏一个鼻孔出气,若由萧家主动上奏折,请新帝行皇后册封礼。哀家便会陷入被动。” 所以,俞太后是为了拉拢顾家,才提出了给顾清纳妾的“建议”。 昌平公主心中一片冰凉。 良久,昌平公主才张了口: “母后,你以前说过,我是大齐最尊贵的嫡长公主,亦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女子。我可以任性可以霸道可以自私,我不必受世俗偏见。这辈子,我可以活得随心所欲。清哥一心对我,也只能一心对我。” “现在,只为了获取顾家支持,你就要牺牲我的幸福吗?” 昌平公主目中闪过水光,哽咽的声音渐渐扬高:“不,我绝不愿意!” 俞太后面上闪过一丝恼怒之色。 她已习惯了高高在上颐指气使,习惯了众人听从自己的命令。哪怕是女儿出言顶撞,她心中亦十分不快。 “昌平,”俞太后声音严厉了几分:“眼下情形,于哀家不利,于你也诸多不利。略略退让,便能换来顾家的全力支持,此事十分划算……” 话还没说完,昌平公主竟转身走了。 俞太后气得脸孔铁青,胸膛起伏不定。 过了片刻,俞太后叫来芷兰玉乔:“芷兰,你去挑两个美貌温柔的宫女,送去昌平公主府。就说是哀家赏给驸马的。” “玉乔,你去一趟顾府,替哀家传口谕。命顾夫人明日进宫觐见。” 芷兰玉乔皆被俞太后突如其来的命令吓了一跳,面面相觑,一时未应。 俞太后满腔怒气,无处可泄,此时双目骤然冒出了火星:“哀家说的话,你们两个听见了没有?” 芷兰和玉乔只得应声退下。 待走出一段路,确定俞太后听不到自己的声音,玉乔才压低声音道:“太后娘娘近来脾气越发暴躁易怒了。” 可不是么? 芷兰心有戚戚焉,低低说道:“往日皇上和皇后,对太后娘娘毕恭毕敬,不敢有半分不敬。现在换了蜀王殿下坐龙椅,和太后娘娘根本不是一条心。太后娘娘想拿捏住现在的皇上皇后,不是易事。” 玉乔轻叹一声:“这才刚开始。依我看,日后不知还要闹多少乱子。” “嘘!这等事,我们两个可管不了,老老实实当差行事便是。” 两人低声细语几句,很快各自住了嘴。 …… 当日晚上,俞太后赏赐的宫女就被送到了昌平公主府。 这两个宫女,皆是十八九岁,一个生得白皙秀雅,一个身段窈窕俏脸妩媚。两个宫女韶华正盛,俏生生地往那儿一站,便如两朵鲜花。 相较之下,满心愤怒满脸怒容年过三旬的昌平公主,被两朵鲜花一映衬,顿时成了即将枯萎衰败的残花。 昌平公主气得眼里直冒火星,张口怒骂:“滚!从什么地方来,就滚什么地方去!” 两个年轻美丽的宫女,被骂得泪水涟涟,跪在地上哭泣哀求:“公主殿下饶了奴婢吧!” “奴婢奉太后娘娘之命,前来伺候驸马。若被公主殿下送回宫去,怕是见不到明日的太阳了!” “求公主殿下,给奴婢一条生路。” “奴婢愿结草衔环相报。” 昌平公主还想破口怒骂,被顾清拦了下来:“公主勿恼!此事交由我处置便是。” 昌平公主迁怒之下,对顾清也没了好声气,冷笑着说道:“你说给我听听,你打算如何处置这两个年轻娇嫩的美人?不如就依母后之意,将这一双美人送进你的书房里伺候笔墨,给你来个红袖添香如何?” 顾清无奈一笑:“我和公主结发十余年,我对公主的心意,公主难道还不清楚?” 昌平公主还想发脾气,不知为何,鼻间骤然一酸,泪水冲出眼眶。 正文 第八百零一章 母女(二) 连亲娘都这般对她了。 这世上,到底还有何人能全心信任? 昌平公主愤怒又心酸地想着,悲哀地发现,自己再怒再气,也不能将两个宫女送回宫去。否则,俞太后的颜面何存? 新帝刚登基,便给俞太后来个下马威。吃了闷亏的俞太后,要扳回这一城。所以将脑筋动到了顾家身上。 此时此刻,如果她大张旗鼓地和俞太后闹腾,无疑是昭告众人,俞太后不仁不慈。对俞太后无疑会是一个沉重的痛击…… 她万万不能这么做! 昌平公主转过头,以手擦拭眼角温热的水珠。再转过头来,神色已稍稍平静:“对不起,清哥。此事怪不得你,我不该对你乱发脾气。” 顾清伸出手,将昌平公主眼下残存的泪珠擦净,声音低沉而温柔:“昌平,你若信我,便将她们两个交由我处置。我不会负你,亦不会伤了母后的颜面。” 她能信自己的夫婿吗? 当年的母后,对父皇亦是全心信任。可后来,父皇到底还是负了母后。 往日,顾清从未生过别的心思,也不敢有异心。如今俞太后主动赏了人,一旦开了这个口子,顾清以后还能全心对她吗? 昌平公主抬起眼,看着自己的夫婿,轻声道:“好,我信你。” 顾清似未听出昌平公主话语中的恍惚不宁,微微一笑,转头看向两个宫女:“你们两人,既是母后所赐,我自要好生安置你们。来人,将她们两人领去内宅安置。” 两个宫女感激涕零,忙磕头谢恩,然后才袅袅婷婷地退下了。 …… 其实,这等情形昌平公主见得多了。 往日诸皇子们大婚前,俞太后都会赏赐宫女。皇子们不便怠慢嫡母打发来的宫女,少不得要安置在内宅里。皇子妃们看着宫中来的宫女不痛快,碍着俞太后,又不能将宫女轰出去。只能忍了这口闷气。 盛鸿态度坚定,压根没搭理过宫中美人,谢明曦也未受过这份闲气闷气。 可赵长卿萧语晗李湘如尹潇潇,都是这么忍过来的。 万万没想到,她也有这么一日。 两只手轻轻揽住昌平公主的肩头。昌平公主顺势靠进温暖熟悉的怀抱中,含泪低声道:“清哥,母后真的变了。” 心中只有权势地位,利欲熏心,行事越来越不择手段。 她的母后,已经彻彻底底变成了大齐太后。 顾清怜惜又无奈地轻叹:“昌平,不可胡言乱语!母后素来最疼你,不管做什么,都是为你考虑着想。你焉能对母后心生怨怼?” 这里还有宫女伺候着,昌平公主说的话,要是传进俞太后耳中,母女之间定会生出嫌隙。 昌平公主咬了咬嘴唇,将到了嘴边的话咽回去,目中又闪出丝丝水光。 顾清在昌平公主耳边低语道:“昌平,偌大的公主府,养两个闲人也无妨。何苦为了些许小事和母后闹腾不喜。” “我不会碰那两个宫女。有瑾儿足矣,我无需别的子嗣。顾家也定会全心支持母后。” 昌平公主沉默片刻,才低声道:“清哥,我信你。” 顾清知道昌平公主心中并不信,却也未多解释,只轻轻拥住了昌平公主。 就在此时,一个身着素服的少女风一般地冲了进来:“爹!那两个宫女是怎么回事!” 少女约有十五六岁,身材苗条,皮肤白净,一双眼眸漆黑,顾盼间神采飞扬。此时满面愠色,怒气冲冲,一双黑亮的大眼里几乎燃出了火星。 这个少女,正是顾舒瑾。 顾舒瑾已长大成人,也到了婚嫁之龄。只是,建安帝刚死不久,几位藩王也被处死。顾舒瑾总得为舅舅们守孝一年,穿上一年素服。 听闻府中多了两个宫女,顾舒瑾颇为愤怒,立刻前来诘问:“爹!你是不是要做对不起娘的事?” 没等顾清出言解释,昌平公主已沉着脸看了过去:“放肆!不准这般和你爹说话。” 顾舒瑾用力跺跺脚,气呼呼地说道:“我是为你着急,你倒责怪起我来了。罢了,我以后再不多这个嘴了。” 昌平公主只得耐住性子,好言好语地哄了半天,才哄得女儿消了气。 …… 昌平公主府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有心人。 谢明曦当晚便得知此事,不由得哂然冷笑一声。 好一个俞太后! 当真是为了权势,什么都顾不得了!连最疼爱的昌平公主,也照样拿来做棋子! 盛鸿略略皱眉,低声道:“母后这么做,是为了拉拢示好顾家。过几日大朝会,萧尚书会上奏折,奏请立皇后册封礼。母后使出这一招,顾家定会领情。到时候顾家联合俞家上奏折,阻拦拖延册封礼,也是桩不大不小的麻烦。” 谢明曦眸光微闪,扯了扯唇角:“母后想拖延时日,借此事令你我低头。算盘倒是打得好,不够,也得看俞家顾家有没有那么大的能耐。” “你坐了龙椅,我便该坐凤椅。此事,谁也阻拦不得。” 霸气地宣言后,谢明曦看向盛鸿,却见盛鸿一脸痴迷地看着她说道:“明曦,我真喜欢你这副成竹在胸自信满满的样子!” 谢明曦好笑又好气地白了一眼过去:“说正事,怎么又胡扯了?” “这哪里是胡扯。”盛鸿厚颜无耻地凑了过来,一边毛手毛脚一边振振有词:“这是我的肺腑之言由衷表白。” 嬉闹一番后,两人相拥着低语。 “几位藩王犯下重罪,没有葬进皇陵的资格。”盛鸿低声说道:“我派人将他们的棺木运到僻静之处安葬。”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盛鸿一眼:“这僻静之处,也得由人看守。免得宵小贼首之辈有盗墓之举,扰得几位藩王死后也不得清静。” 盛鸿瞬间心领神会,略一点头。 时近子时,两人倦意上涌,到了床榻上,很快相拥入眠。 刚合上眼没多久,门便被急促地敲响了。湘蕙略显惊惶的声音骤然响起:“娘娘!宁夏王妃自尽身亡了!” …… 正文 第八百零二章 香消 什么? 李湘如自尽身亡? 谢明曦的睡意瞬间冰雪消融,猛地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盛鸿也被惊醒了,迅疾坐直了身体:“明曦,怎么了?” 谢明曦抿紧嘴角,一双深幽的黑眸闪着复杂的光芒:“李湘如死了!” 前世的冤家对头,这一世,竟然就这么轻飘飘地死了。她还是低估了李湘如对夫婿的痴情。宁夏王一死,李湘如便也失了活下去的勇气。 也或许,李湘如是因知晓了宁夏王对陆迟的心意,彻底绝望,这才选择了轻生。 盛鸿也沉默了片刻,才叹道:“到底同窗一场。我和你一同前去,送她最后一程。” 宁夏王死有余辜,死不足惜。李湘如正值盛年,虽有些心机有些可恨,却也没犯过大错。他和谢明曦也未狠辣到斩草除根的地步…… 没想到,李湘如竟然就这么轻生了。 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起身下榻穿衣。 盛鸿也一并穿衣,握住谢明曦微凉的手。两人携手出了福临宫,去了宁夏王昔日的寝宫。 寂静的深夜,不复宁静。 被噩耗惊醒的宫女内侍满脸惊惶,齐刷刷地跪了一地,无人敢抬头。 宁夏王妃在寝宫里轻生自尽,帝后震怒之下,定会迁怒于他们。能不能活过今晚,得看帝后心肠是否仁慈了。 盛鸿身为男子,不便进寝室。 谢明曦刚迈步,身后便响起了熟悉的仓促的脚步声。一转头,却见顶着一双红肿眼眸花容惨淡的尹潇潇冲了过来:“李湘如真得死了?” 谢明曦点点头,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闽王之死,她和盛鸿皆问心无愧。可对着丧夫的尹潇潇,她心中还是不可抑制地涌起了歉疚。 尹潇潇的眼泪已经流尽了,嗓子也嘶哑不堪:“谢妹妹,我想和你一起进去,送李姐姐最后一程。” 谢明曦嗯了一声,和尹潇潇一起进了寝室。 此时便可见关系亲疏。尹潇潇听闻李湘如死讯,便赶了过来。沉溺于丧夫之痛的赵长卿,却未见身影。 俞太后也一定收到了李湘如自尽的消息,到现在,也未打发人过来。 …… 刚一踏进寝室,浓烈的血腥味迎面扑来,嗅在鼻息间,颇令人不适。 谢明曦一眼便看到了躺在床榻上的李湘如。 一把锋利的匕首刺在李湘如的胸口,鲜血流了半个床榻,滴落在床榻边。令人触目惊心。李湘如的脸孔,也一片死青冰冷。 谢明曦注视着床榻上的冰冷尸首,脑海中忽地闪过前世李湘如临终前的凄惨模样。 不管前世还是今生,李湘如都未能逃过年轻殒命的结局。比较起来,今生的李湘如还要更惨一些。前世至少还坐了几年凤椅,曾母仪天下。 这一世,李湘如活得窝囊而憋屈。一直憋屈到死! 碧桃跪在床榻边,为主子嚎啕痛哭。 谢明曦的耳畔,也响起了尹潇潇的哽咽声。 尹潇潇沙哑着低语:“她怎么这般想不开。便是再伤心再痛苦,也得活下去。她死了,霆哥儿还这么小,以后该怎么办?” 便如她,丧夫的锥心之痛,不得不强自忍下。因为,还有年幼的儿子等着她照顾。她根本连死的念头都不敢有。 谢明曦淡淡道:“霆哥儿不是她亲生的,自然牵绊不住她。” 有时候,活着比死了更痛苦。选择轻生,是逃避的弱者。像尹潇潇和赵长卿这般坚强的,才值得人钦佩敬重。 尹潇潇用力咬紧嘴唇,将下唇咬出了血迹:“谢妹妹,闽王死得其所,我不恨你和皇上。我只问你,你可容得下我们母子苟活于世?” 谢明曦凝视着如困兽一般绝望的尹潇潇:“尹姐姐,只要你愿活下去,我定会保住你们母子平安!” 热泪瞬间冲出眼眶。 尹潇潇没有道谢,以袖子擦了眼泪,又道:“霆哥儿呢?以后又该如何?” 谢明曦定定地看了尹潇潇片刻,忽地轻叹一声:“尹姐姐,在你心中,我是不是冷血无情,对着几岁的孩童也下得了毒手?” 尹潇潇哑然。 紧接着,谢明曦又道:“你没想错,我确实下得了这个手!” 尹潇潇:“……” “不过,你今日既张了口,我便向你承诺,我绝不会对霆哥儿动杀心。” 谢明曦声音淡淡,不辨喜怒:“只是,我不会大度到亲自抚养霆哥儿的地步。你若有恻隐之心,便将霆哥儿一并带回寝宫吧!这里一片血腥,委实不宜让霆哥儿看见。” 尹潇潇在原地呆了片刻。 她要教养霖哥儿,哪里还有精力抚养霆哥儿? 可是,若不管不问,小小的霆哥儿该何去何从?一个几岁幼童,便是再精心照料,也会有夭折的风险。若无人过问,怕是无法安然长大…… 尹潇潇咬咬牙:“好,我带霖哥儿回去。” 对尹潇潇的选择,谢明曦并不意外。尹潇潇外刚内柔,心肠最软。自保尚且无暇,便惦记着要为霆哥儿求情。会做出这样的决定,也不稀奇。 谢明曦看着尹潇潇,意味深长地说了一句:“尹姐姐,你一片善心,以后一定会有善报。” 此时的尹潇潇,根本听不出谢明曦深藏在话中之意。胡乱点点头,最后看了李湘如一眼,然后便离开了。 她既决意要一并抚养霆哥儿,索性好人做到底,早些将霆哥儿抱走。也免得霆哥儿惊醒后被眼前的血腥场景吓到。 碧桃哭哑了嗓子,终于慢慢停了哭泣,从怀中掏出一封信,跪着呈上:“皇后娘娘,这是王妃娘娘的遗书。一封是给李大公子,这一封是给皇后娘娘的。” 皇后娘娘。 盛鸿登基两日,因谢明曦还未行皇后册封礼,和俞太后之间的剑拔弩张亦十分明显。宫中的宫女内侍不敢胡乱称呼,唯恐惹得俞太后不快。 碧桃倒成了第一个称呼她皇后娘娘之人。 谢明曦目光一扫,并未伸手接过这信,淡淡道:“你将信拆开。” 此话一出,碧桃神色一僵,脸孔悄然泛白。 …… 正文 第八百零三章 忠仆 碧桃刹那间的异样,焉能瞒得过谢明曦? 谢明曦的目光掠过碧桃微微颤抖的手,嘴角扯起一抹讥讽的弧度:“怎么不敢拆信?莫非,这信的封口处被涂上了毒药?” 碧桃面色一白,双膝一软。 她原本就跪在地上,此时全身抖如筛糠,如一摊烂泥。攥在手中的那封信,一直未曾松开。 她自十岁起便伺候李湘如,至今整整十二年,主仆情意深厚。 宁夏王一死,李湘如也没了活下去的念头。临死前,李湘如确实写了两封信,一封信留给李默,另一封信是写给谢明曦的。 她为年轻殒命的主子愤愤不平,更将李湘如之死归咎到了心狠手辣的谢明曦身上。若不是谢明曦当着李湘如的面戳穿了宁夏王的真实心思,李湘如也不会万念俱灰枉死轻生。 主子一死,她也不会独活。 她要在临死之前,为主子报仇。 她在信封的封口处涂抹了毒药。谢明曦再谨慎仔细,在见到李湘如的尸首后,必然心神大乱。也不会生出什么提防。只要谢明曦动手拆信,碰触到沾肤即发作的烈性毒药……她就能为主子报仇雪恨了。 怎么也没料到,谢明曦竟一眼便识破了她…… 谢明曦面上没多少怒色,反而露出一丝赞许:“碧桃,你敢为自己的主子做出这等事,将生死置之度外,也算得上是忠心了。我对忠仆,总是格外欣赏几分。你自己选个干脆利落的死法吧!” 谢明曦前世和李湘如争斗数年,对李湘如身边的碧桃自然也十分熟悉。 这个碧桃,对李湘如可谓忠心耿耿。前世李湘如死后,碧桃便自尽殉主。这一世,李湘如自尽身亡,碧桃也萌了死志。所以才会在这一夜想出这个不算十分高明的刺杀之计。 碧桃听到死这个字,反而不再哆嗦发抖了。 碧桃勉强跪直身子,磕了三个头:“多谢皇后娘娘开恩!” 然后,她爬到床榻边,拔出李湘如胸口的匕首,猛地刺进自己的胸膛。剧痛袭来,鲜血飞溅,碧桃面上却无怨恨不甘,就这么平静地合了眼。 一个年轻鲜活的性命就此陨落。 …… 一直随在谢明曦身侧的湘蕙,此时终于低声张口问道:“娘娘真是心善仁厚,竟允碧桃自尽。” 在宫中多的是让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法子。死得这般轻松,真是便宜碧桃了。 谢明曦听出湘蕙语气中隐约的抱怨,随意地扯了扯嘴角:“罢了,她也是对主子一片忠心。必死之人,何必计较这些。” 湘蕙又低声问道:“娘娘,宁夏王妃的尸首该如何处置?” 宁夏王白日被赐死,宁夏王妃当晚就用匕首了结自己的性命。此事一传出宫,李家心中定会怨怼难平。 俞太后直至现在都没打发人过来,显然是打算将这桩棘手之事扔给谢明曦了。 谢明曦略一挑眉,淡淡道:“将宁夏王妃主仆的尸首送去李府,由李家安葬。记着,将碧桃身边封口涂抹了毒药的信也一并送回李家去。” 湘蕙眼睛一亮,一声“如此处置真是高妙之极”脱口而出。 将李湘如尸首发还李家安葬,是示恩于李府。碧桃临死前自作主张的举动,也可视为是李湘如临终前的发昏举动。 这么一来,李家人还有何颜面怨恨“宽宏大度”的谢明曦? 湘蕙对谢明曦的高明手段是彻底服气了,应了一声,立刻叫了数名宫女进来。 谢明曦不愿再对着满室的血腥,转身出了寝室。 “明曦,”一直等在寝室外的盛鸿迎上前,目光里流露出忧心和怜惜:“你还好吧!” 谢明曦没有照镜子,也知道自己的面色并不好看。 这世间,有谁能真正铁石心肠? 她和李湘如昔日恩怨不提,今生好赖也同窗几年。今晚亲自送走了李湘如,她的心情委实有些晦涩。 “我还好。”谢明曦不愿多说:“夜半更深,我们回福临宫。” 盛鸿点点头,握着谢明曦的手往外走。 刚出寝宫,便听到一个男童啼哭声:“母妃!我要母妃!” 这个哭声,是霆哥儿的。 霆哥儿今日一直在哭,到了晚上,睡了不到一个时辰又被寝宫里的动静惊醒。他还小,不懂什么是自尽。被伺候的宫女拘在寝室里,很快便闹腾起来。尹潇潇力气大,硬是将霆哥儿抱了出来。 谢明曦和盛鸿刚走到寝宫外,便遇到了一并抱着霆哥儿出寝宫的尹潇潇。 四目相顾,唯有无言。 只有霆哥儿的哭声回荡不休。 尹潇潇抿紧嘴角,将霆哥儿用力搂紧,在帝后面前走了过去。 这一刻,盛鸿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忽地生出冲动追上去,告诉尹潇潇真相……谢明曦似是窥破了他心中的黯然,用力握了握他的手:“我们该回去了。” 他们问心无愧,自己知晓便可。 这等时候,绝不能对着任何人露出半分破绽。更要将尹潇潇还有赵长卿都瞒在鼓里。 盛鸿回过神来,无声轻叹,和谢明曦回了福临宫。 …… 这一夜,对李家人来说,也是波涛惊涌的夜晚。 李湘如于夜半时分自尽,消息尚未传出宫外。李家众人都在睡梦中。直至四更天,李湘如碧桃主仆的尸首被送到了李家。 短短片刻,偌大的李府主仆百余口,全部被惊醒。 李阁老一把年纪了,饱经世故,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会慌乱无主。李湘如轻生之事令人悲恸,也算不得致命的打击。 李夫人在见到女儿尸首的刹那,便凄厉地尖叫一声,当众呕出一口鲜血,昏厥过去。 方若梦身为儿媳,责无旁贷地照顾伤心过度昏厥不醒的婆婆。 看着脸孔发青气息全无的李湘如,李默心如刀割,双目通红。 李湘如的痴情,既可怜又可恨。 她心里只有自己的夫婿,半点不惦记自己的亲娘兄长。宁夏王一死,她也没了撑下去的勇气,就这么死了。 盛灏,真是李湘如生命中的劫数! 正文 第八百零四章 遗书 湘蕙亲自来了李家,将李湘如临终前的遗书给了李默,自然也不会错漏了那封沾染了毒药的信。 湘蕙有意说得含糊,令李家人都以为那封沾染了毒药的信是出自李湘如的授意。 李阁老听在耳中,气得一张老脸都青了。之前对李湘如的痛惜,此时都化作了无尽的怒火。 嫁给宁夏王后,李湘如没给李家带来什么实质的好处,麻烦倒是一桩接着一桩。就连自尽也不肯消停,死后还弄了这么一出。唯恐帝后不记恨李家吗? 李默面色也变了一变,看着那封尚未被打开的信:“湘蕙姑娘,你所说的可是真的?这份信真是出于舍妹之手?” 湘蕙不疾不徐地应了回去:“信的封口处有毒,不能碰触,可以用剪刀剪去封口,请大夫验证,便知究竟。” “奴婢还得回宫,向皇上和皇后娘娘复命。就此告退了!” 行了一礼,便转身离去。 李默下意识地想追上去问个究竟,李阁老沉着脸呵斥:“行了!湘蕙姑娘已经说得很清楚了,什么都不必问了。” 李默只得无奈地应下。 李阁老重重呼出一口气,将心里的怒火呼出大半,低声叮嘱:“皇后娘娘特意将湘如主仆的尸首送还,这是给我们李家的体面。你不可心存怨怼!” “信封口有毒之事,也绝不可宣扬出去。” “皇后娘娘既命人将这封信送到李家,便有不再追究之意。这份恩德,我们都得记下。” 李默憋屈地点点头。 李阁老厉目一扫,眼中的光芒凛然如实质:“宁夏王死有余辜,湘如为亡夫殉情,也算求仁得仁。” “只是,湘如到底是出嫁女,不能葬在李家的坟地里。你告假三日,去择一处僻静之处,让湘如死后安身。也算全了你们的兄妹情意。” 李默双目通红,哽咽着应了声是。 …… 五更天时,李默才回寝室。 方若梦比李默稍迟一步回来,推开门,便见李默红着眼眶落泪。 方若梦心头一阵酸涩,泪水也掉了下来。 同窗时,李湘如一直瞧不上庶女出身的她,两人之间情谊平平。做了姑嫂后,也时有不快,来往不多。 人死如灯灭。往日的恩怨,都已随李湘如之死化为乌有。余下的,是怜惜和痛楚。 她尚且这般难过,更何况一直疼爱妹妹的李默? 夫妻相对落泪感怀。 “若梦,”李默沙哑着嗓子哽咽道:“妹妹这辈子活得太不值了。若早知有今日,当年,我一定拦着她,不让她靠近四皇子。” “是盛灏害了她。” “她嫁给盛灏之后,没过过一天的痛快日子。整日操心劳苦,被盛灏连累得在人前抬不起头来。现在,连命也没了……” 方若梦忍着悲恸,低声安慰李默:“现在说这些,还有何益?” “这是妹妹的劫数,也是她的命。或许,她前辈子欠了盛灏的债,这辈子是还债来了。” 李默眼珠都红了:“要欠债!也是盛灏欠我妹妹的!” 若谢明曦在此,定会抚掌赞成。 可不就是盛灏欠了李湘如的吗?前后两辈子,两条命,都搭上了。 方若梦一时也不知该如何安慰李默,只得起身,搂住李默。 李默靠在方若梦的身上,过了片刻,才强打起精神:“妹妹给我留了一封信,我现在来看。” 至于那封沾了毒药的信,李阁老不准李默妄动,命人放进了李湘如的棺木中,将随着李湘如一起长埋地下。 方若梦嗯了一声,识趣地起身避开。 如果李默想让她一同看信,自会张口。既然未提,她还是避开为好。 李默心乱如麻,头脑混沌,根本未想到这些,迅速拆了信。熟悉的清隽字迹一映入眼帘,强烈的酸楚又涌上心头。 李默忍着悲恸,定睛看了过去。 看了没几行,李默的面色就变了,握着信纸的手也剧烈地颤抖起来。 …… 大哥,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想来,我已经死了。 我知道,你一定会为了我的死而难过,母亲父亲也都会为我伤心。我是个不孝的女儿,也不是个好妹妹,对不起。 可是,我真得活不下去了。 十一岁那年,我便对四皇子一见钟情。我曾无数次对自己立誓,我此生非他不嫁。凤旨赐婚的那一日,是我生命中最幸福的时光。 现在想来,也是我短短一生劫数的开始。 新婚时,他对我不冷不热。我被自己的一腔深情冲昏了头脑,根本看不出他对我的疏远淡漠。一厢情愿地以为他天生冷情冷性,总有一天,我会用柔情融化他这块坚冰。 我迟迟没有身孕,忍着嫉恨为他纳了侧妃。谢云曦难产身亡,我将霆哥儿视为己出。他遭了难,被贬去守皇陵,我忧心如焚。战战兢兢地为他守着王府,一心等着他回来。 可我没想到,等来的是他和鲁王闽王联手谋反的消息。 我领着霆哥儿去见他最后一面,他让我好好活下去,将霆哥儿抚养长大。那一刻,我心如刀割,却还是应了他。 谢明曦忽然说了几句奇怪的话,句句不离陆迟。他在听到陆迟的名字后,面色大变,再也无法维持镇定。 我终于知道,这些年,他为何对我这般冷漠。 我终于明白,他永远不可能爱我。哪怕快要死了,他心中惦记的也不是我。这些年,他喜欢的人一直都是陆迟。 大哥,我的心好痛。 我活不下去了。 我要亲手了结我荒谬可笑的一生。到了地下,我要去见盛灏,亲口问一问他。为何要这般对我。这世上,最爱他的人是我,我愿为他做所有事。为何他偏偏不爱我…… 信的最后几句,写得十分凌乱。可见李湘如思绪也彻底混乱。 李默赤红着双目,来来回回地看着最后那几行。看着触目惊心的陆迟两个字,心底深藏了许久的疑惑也在这一刻有了答案。 怪不得陆迟会和盛灏彻底决裂! 怪不得陆迟会毅然随蜀王去蜀地! 原来如此! 正文 第八百零五章 出招 背对着李默而立的方若梦,明锐地察觉出不对劲。 一转头,就见李默满脸满目通红,仿佛一头即将发疯的困兽。 “你这是怎么了?”方若梦心急之下,再也顾不得避嫌,快步上前扶住李默的胳膊:“信上到底写了什么?” 李默用力闭上双眼,什么也没说,只将信给了方若梦。 方若梦满心疑惑地接过信,一看之下,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 老天! 这怎么会! 盛灏对女色淡漠,不是什么秘密了。可任她想破了头,也绝料不到事情的真相会是如此…… 盛灏!陆迟! 老天! 方若梦脑海中也是一团乱麻,压根不知该说什么。 过了许久,李默才沙哑着声音说道:“妹妹真是太傻了!” 是啊! 太傻了! 为了这么一个男子轻生,实在太不值了! 方若梦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爱的太过卑微,眼中只有自己的夫婿,将自己置于尘泥。忽然间,知道了这样的真相,哪里还能经受得住。” 李默鼻间满是酸涩:“她从小就心气高,样样出挑拔尖,什么事都要争先。在书院读书时,总被谢明曦压了一头,因此对谢明曦一直耿耿于怀。” “被谢明曦揭破这一层秘密,她的悲愤痛苦要更甚一层。怪不得她临死前,还要谋划以毒药害谢明曦。” 现在,不必别人说,李默自己已对此事深信不疑。 方若梦沉默片刻,才低声叹道:“我说句你不爱听的。这件事,真怪不得谢妹妹。对不起妹妹的人是宁夏王,令妹妹没了生志的人也是宁夏王。你万万不能钻牛角尖。” 死者已矣,活着的人还得好好活下去。 不管是冲着私人情意,还是冲着谢明曦此时的身份,李默皆不应对谢明曦心怀怨恨。否则,日后必然因此吃苦遭罪。 李默深深呼出一口气:“放心,我不会意气用事。” 李家是大族,在各地入仕为官之人,少说也有二十余个。依附着李家过活的族人,不下数百。 他是李家未来的家主,有父母妻儿,哪里还有任性的资格。 方若梦听出李默语气中的一丝不甘,蹙了蹙眉,却未再多言。 …… 直至天明,宁夏王妃自尽身亡的消息才传开。 陆阁老听闻谢明曦将李湘如的尸首送还李家之事后,忍不住在心里赞了一声好。 此事干净利索,做得漂亮至极。不损自己半分,又充分展露了帝后的宽厚,还堵住了李家人的嘴。 从此以后,李家人只能处处称赞皇后娘娘仁厚,不能再非议半个字。李家人不吭声了,别人也就不好再借此事兴风作浪。 陆阁老当然清楚谢明曦不是什么纯善心软之人。身为皇后,纯善心软绝不是什么优点。譬如萧语晗,被俞太后压制得动弹不得,白担了一个中宫皇后之名。 现在看来,谢明曦比萧语晗厉害高明多了。 当然,盛鸿也比建安帝强了不止一筹! 两年多前,陆迟林微微夫妇坚持要去蜀地。他勉强放行,心里总有些不痛快。现在看来,这步棋却是走对了。 他已经垂垂老矣,陆迟年少得志,陆家以后几十年的显赫荣华,都要落在陆迟的身上。 新帝登基后,大多要平稳过渡几年,待彻底掌控朝堂,再慢慢换上自己的心腹之臣。陆迟的锦绣前程,指日可待。 想及此,陆阁老又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赵阁老也和陆阁老有同样的庆幸。 曾因儿子偷偷去蜀地做官而恼怒不已的陈侍郎,现在提起陈湛,也是满面笑意赞口不绝。私下已写了五封家书给儿子。 这两年之内,陆续将儿孙子侄送往蜀地的官员勋贵们,也同样自得。 新帝重情重义,对待追随自己去蜀地的心腹亲信岂能不重用?提前下注成功的感觉,委实美妙。 …… 朝会上,无人提起宁夏王妃自尽之事。 李阁老告病几日,在府中静养。 新帝准了李阁老的告病折子,赏了两个太医去李府不提。 后宫中,表面平静,实则波涛暗涌。 谢明曦和萧语晗一同去椒房殿请安,端坐在凤椅上的俞太后,沉着脸问起了李湘如自尽之事。 宫中到处都是俞太后的耳目,昨夜发生的事,俞太后早已知道得一清二楚。此时偏生要问,显有刁难之意。 谢明曦神色淡淡地将事情的原委道来:“……夜深露重,儿媳不忍因此事惊扰了母后,自作主张,命人将宁夏王妃的尸首送回了李家。” 俞太后果然张口挑刺:“李氏嫁入盛家,便是盛家妇,岂能送还李家安葬?” 谢明曦略一扬眉:“宁夏王犯了谋逆重罪,连葬进皇陵的资格都没有。皇上仁厚,命人择了一处极偏僻的墓地,葬了宁夏王。总不能让李湘如陪着一同做孤魂野鬼。” “再者,近来宫中屡屡传出死讯。此事虽怪不得母后,也会有人在背后说三道四。儿媳索性代母后施恩于李家,就此堵住悠悠之口。” 感情李湘如之死,也要被算到她这个太后身上! 好一张颠倒黑白的利舌! 俞太后皮笑肉不笑:“原来哀家还得感谢你思虑周全,替哀家全了仁厚的名声。” 谢明曦从容一笑:“替母后分忧,是儿媳分内之事,岂敢当母后盛赞!” 俞太后冷笑一声,目光掠过谢明曦的脸孔:“你肯为哀家分忧,哀家心中颇为欣慰。眼下,哀家就有一桩为难之事要交给你。” “你皇祖母在床榻上躺了几年,如今脾气愈发古怪,不让人近身伺候。你每日去慈宁宫,好好照顾陪伴你皇祖母,替皇上尽一尽孝心。” 俞太后这一刁难,来得理直气壮理所当然。 萧语晗心中一凛,连连冲谢明曦使眼色。 此事可万万不能应。 李太皇太后人不能动,口不能言,失禁是常有之事。整日陪伴在一旁,绝对是一桩苦差事。 再者,就此被打发去了慈宁宫,日后想脱身可就不易了。哪里还有余暇争夺宫中之权? 俞太后这一招,委实刁钻狠辣。 正文 第八百零六章 刁难 谢明曦似未察觉到萧语晗连连使来的眼神,微笑着应道:“儿媳愿为母后分忧。” 俞太后眉头略略扬起,目中露出赞许的笑意:“你这般贤良识大体,哀家心中甚慰。” 谢明曦亲热地笑着应道:“母后这般盛赞,儿媳委实愧不敢当。母后仁厚宽和,行事公正,从无私心,才真正令人钦佩。儿媳能学到母后三分,也一生用不尽了。” 俞太后呵呵一笑:“哀家老了,哪里及得上年轻人活络伶俐。几个儿媳中,便属你最聪慧最善解人意。” “哀家这般说,萧氏该不会吃醋吧!” 最后一句打趣的话,却是冲着萧语晗来了。 谢明曦很捧场地笑了起来,看向萧语晗的目光里略含几分促狭:“皇嫂最是疼我,岂会因些许小事吃味。” 萧语晗:“……” 在老谋深算的俞太后和狡诈多智的谢明曦面前,她果然还是太嫩了! 至少,她就没这份谈笑间言语如刀的能耐! 萧语晗挤出一丝笑容:“果然还是你了解我。我岂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以后这宫中,我处处以弟妹马首是瞻便是。” 这一句软刀子,来得恰到好处。 谢明曦眼角余光扫到俞太后略略一暗的脸孔,心里哂然,面上笑意更深,半真半假地应道:“皇嫂一片盛情,我就却之不恭了。” 谢明曦又看向俞太后,诚恳地说道:“儿媳还有一事。” “鲁王等人已经被赐死下葬,宁夏王妃昨夜在宫中自尽身亡。鲁王妃和闽王妃,委实不宜再留在宫中了。免得日后横生枝节再生波澜。” “请母后下凤旨,将鲁王妃闽王妃及几位皇孙皇孙女都送回鲁王府闽王府。” 这是谢明曦来之前和萧语晗便商议好的事。谢明曦一张口,萧语晗也张口求情:“七弟妹言之有理。恳请母后应了七弟妹所请。” 鲁王闽王已死,再将赵长卿母子尹潇潇母子留在宫中也无益处。 正如谢明曦所言,万一她们两人效仿李湘如,再来个自尽轻生什么的,也是一桩麻烦。 谢明曦今日乖乖应下伺候李太皇太后之事,张口恳求此事,俞太后自不会拒绝,很快点了点头:“好,哀家今日便下旨。” “鲁王闽王犯下大错,已被处死。罪不及妻儿,她们两个领着孩子依旧回王府住下。只是,不得轻易出府。” …… 出了椒房殿后,萧语晗忍不住心里的气闷,低声道:“我要去你的福临宫里小坐片刻。” 谢明曦心领神会,略一点头。 进了福临宫,打发了所有伺候的宫女,萧语晗才出言嗔怪:“母后让你去慈宁宫伺疾,根本未存什么好心。以你的聪慧,不会看不出来,为何还要应下?” 谢明曦明亮的眼眸直视萧语晗:“我不应下,母后如何肯放二皇嫂五皇嫂领着孩子出宫?” 萧语晗瞬间哑然。 “我先退让一步,才能换来母后退让。” 谢明曦神色淡然,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母后想留下她们,多的是理由借口。如你所言,一个孝字,便能压得一众儿媳都抬不起头来。” “想让母后点头,必要有所牺牲才行。” 萧语晗默然片刻,才苦笑道:“七弟妹,我现在才知道,过去这几年里,我被母后压制得不得动弹,不能全部怪母后。” “是我太过软弱愚钝了。” 谢明曦握住萧语晗的手,轻声道:“皇嫂何必妄自菲薄。你不是软弱愚钝,你只是善良心软,又狠不下心肠算计别人罢了。” “你放心。我应下去慈宁宫,也只是一时之计。不出一个月,母后便会收回成命。” 萧语晗一怔,抬眼看着谢明曦:“你又想出了什么鬼主意?” 谢明曦目光微微闪动,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皇嫂等着看热闹看好戏便是。” 萧语晗又是一怔,很快也笑了起来。 现在想来,她是真的不适合做什么中宫皇后。 换了谢明曦,却是游刃有余如鱼得水,和俞太后来往争斗从未落过下风。谢明曦信心满满,她也不必再多虑多思了。 …… 一个时辰后,赵长卿和尹潇潇分别接到了凤旨。 也就是要将她们都软禁在王府里了。 这样的结果,已是不幸之中的万幸。不管如何,她们母子都得以保全性命,衣食无忧。至于其他,她们不敢也不该再奢求更多了。 赵长卿头重脚轻,全身虚弱无力,一副大病将至的征兆。张口命身边人收拾衣物行李,两句话没说,咳嗽个不停。 霁哥儿看着亲娘这般虚弱,心疼又难过,低声说道:“母妃,我去求七婶娘,赏一个太医随我们回府。” 赵长卿笑得苦涩:“此事不可。我们能安然出宫,是你七婶娘张口求来的恩典,万万不可再得寸进尺。” “可是母妃病成这样……” “放心,我能撑得住。”赵长卿面色灰败,憔悴瘦弱,目光却异常坚定:“霁哥儿,蓉姐儿,母妃带你们回鲁王府。” 蓉姐儿紧紧攥着亲娘的胳膊,小声哭了起来。 霁哥儿年已七岁,已渐渐懂事。不肯再哭,反倒挺起胸膛:“母妃不用怕,以后凡事都由我来担着。” 一副小小男子汉的模样,看得赵长卿又心酸又欣慰,心中默默念道。 殿下,我不会像李湘如那般为夫殉情。 我会坚强地活下去,将一双儿女养大成人。 就在此时,尹潇潇领着霖哥儿霆哥儿来了。 霖哥儿依偎在尹潇潇身侧,霆哥儿则依偎在另一侧,小手紧紧攀着尹潇潇的胳膊,一脸惊惶不安。 赵长卿看一眼,也觉恻然,低声问尹潇潇:“你真打算将霆哥儿也带回闽王府?” 尹潇潇无奈一笑:“昨夜,我为他张口求情,七弟妹倒是允了,却不肯照拂霆哥儿。没爹没娘的孩子,留在宫中,哪里还有活路。” “我也只得领着霆哥儿一起回府了。” 赵长卿心里默默嘀咕。 自顾都快不暇了,还要替别人养孩子,你也太滥好心了。 正文 第八百零七章 舆论 赵长卿虽未明说,不赞成却已流露在眼底。 尹潇潇也未再多解释。 人和人性情脾气皆不同。赵长卿为人圆滑周全,精于算计,却也少了份热血和善良,根本无法理解她的做法。 而她,行事无愧于自己便可,无需向每个人解释。 “我此来,是和你商议一起回府。”尹潇潇扯开话题:“鲁王府和闽王府相距颇近,我们不如一起出宫,一起回府。” 赵长卿也是满心惶惶,多一个人相伴,心里也踏实些,闻言点点头应了。 尹潇潇又低声道:“临行前,我们一起去椒房殿谢恩,再去东宫和福临宫谢恩。” 赵长卿又点点头。 两人领着四个孩子,一起去椒房殿。 俞太后并未见他们,只命芷兰传了口谕:“回府后,安心待在府里,精心教养孩子。不得随意出府走动。” 赵长卿尹潇潇早已知道等待自己的是被软禁王府的命运,闻言有些黯然,却未流露在脸上,一起在殿外跪下磕首谢恩。 再去东宫,和萧语晗道别。 萧语晗和尹潇潇四目对视,心中俱流淌过浓烈的苦涩,满心满眼的苍凉。 昔日的闺阁密友,不知为何竟走到了今日这一步。 赵长卿撑着说了两句场面话:“多谢皇嫂为我们母子求情,我们才得以出宫。” 萧语晗定定心神,轻声道:“此事是七弟妹之功,要谢你们也该谢她才是。”顿了顿,又低声道:“造化弄人,他们兄弟相残,闹到今天这等地步。我们妯娌之间,从无恩怨隔阂。我也从不怨恨你们。” “日后若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你们打发人进宫送信,我一定竭尽全力,绝不袖手。” 赵长卿满心感激,连连道谢。 尹潇潇骤然红了眼圈。 她很清楚,萧语晗这番话是说给她听的。 可她如何能不怪闽王,如何能不自责? 如果不是闽王谋逆刺杀建安帝,建安帝不会死,大齐朝不会改天换日。 新帝已经登基,谢明曦如今才是中宫皇后。萧语晗身为前皇后,住在宫中,身份何等尴尬? 待过几年,盛鸿夫妻在宫中都站稳了脚跟,只怕萧语晗的日子就更难熬了。 千言万语,此时都无法说出口。 尹潇潇红着眼眶,低声道:“皇嫂多珍重!” 萧语晗将头扭到一旁,泪水滑出眼角。 …… 赵长卿和尹潇潇最后去了福临宫。 谢明曦早料到她们会来,见了面,没等她们两人张口,便说道:“我们之间,谢来谢去见外的话也不必在说了。” “你们两个也别怨恨盛鸿。他亦不愿手足相残,奈何鲁王闽王犯的是谋杀天子的重罪,断无活路。他能做的,是尽早了结此事,保全你们母子性命。” “出宫后,你们安心住在王府里,衣食用度要比往日降上两等。不过,总能保你们衣食无忧。” “二嫂要教养一双儿女,五嫂除了霖哥儿之外,还要教养霆哥儿。我打发两个太医,随你们一同回府,日后有太医精心照料孩子的身体,你们也能宽心。” 赵长卿感激涕零:“多谢七弟妹。” 打发太医去王府,才是最实惠的赏赐。 有太医照料,孩子们多一层保障。更重要的是,谢明曦以此举动昭告众人,帝后对鲁王府闽王府的回护之心。 至此,赵长卿心底最后一丝怨怼也悄然散去。 平心而论,彼此立场互换,她根本做不到这一步。 尹潇潇并未言谢。她和谢明曦之间,无需说半句客套话。她直接张口讨要霆哥儿的用度:“霆哥儿随我回闽王府,以后衣食用度可不能少了他那一份。” 谢明曦哑然失笑:“放心吧!绝不会忘!” 尹潇潇这才放了心,嘀咕道:“反正,有什么无法解决之事,我就命人送信进宫。你不管可不行。” 一副就此以后母子都要赖上谢明曦的架势! 谢明曦哭笑不得,点点头应下。 …… 当日晚上,赵长卿尹潇潇一起出宫回府。 消息传开,众臣不由得在私下感叹。 帝后行事,颇见仁厚气度。 比起小心眼爱记仇气量狭窄的建安帝,新帝委实强了不止一筹。谢明曦这些时日的表现,亦远胜过当年的萧皇后,足可见大齐皇后的气度。 待到隔日,谢明曦进慈宁宫为李太皇太后伺疾之事传出来,宫中内外对谢明曦更是一片赞扬。 大齐以孝治道,哪怕是做个样子,这样子也做得极为漂亮了。 也不知是谁传出了谢皇后的一番话,更令众人动容。 “皇祖母病重数年,母后因宫务烦心操劳,无暇分身伺疾,心中一直耿耿于怀。今日我能代母后前来为皇祖母伺疾,为母后分忧,为皇祖母尽孝,便是再辛苦,我亦心甘情愿。” “从今日起,我愿一直为皇祖母伺疾。皇祖母的病症一日不好,我一日不会接手宫务,亦不会执掌凤印。” 好一个孝顺的谢皇后! 好一个不重权势品性高洁的谢皇后! 短短几日,谢皇后的贤名沸沸扬扬,传遍宫中内外。 相较之下,大权独揽的俞太后,便有些令人诟病了。 孙媳伺候祖母,当然是应该的。身为儿媳,只顾着揽着凤印和宫务,对婆婆的病症不甚过问,打发自己的儿媳为自己代劳,未免有些过分了。 清正刚直的林御史立刻上奏折,参了太后一本。 大朝会上,文武百官皆在朝堂上,林御史略显愤慨激昂的声音,在金銮殿里回响:“……太后娘娘所作所为,对李太皇太后娘娘称不上一个孝字,对皇后娘娘称不上一个慈字。臣本不该言太后娘娘之过。只是,臣既为御史,绝不能因敬畏太后娘娘权势畏缩退后。” “今日,臣上奏折弹劾太后娘娘。” “臣知道皇上对太后娘娘一片孝心,子不言母子过。” “俗语有云,修身治家平天下。皇上身为天子,家事亦是国事。皇上若因孝道二字,对太后娘娘的所有行径皆默许纵容,才是天家之不幸,亦是国之不幸。” 正文 第八百零八章 权谋(一) 林御史这一番话,如石破天惊,震得众臣都有些回不过神来。 紧接着,萧尚书出列启奏:“臣恳请皇上早日行皇后娘娘的册封礼,如此,中宫归位,执掌凤印,方能拨乱反正。” 此言一出,众臣更是震惊不已。 萧尚书是萧语晗的亲爹! 萧语晗做了三年的憋屈皇后,有别的臣子曾上过奏折,奏请太后娘娘交还凤印之类。萧尚书却一直闭口不言。 谁能想到,新帝登基没几天,萧尚书倒是第一个挺身而出,为谢皇后奏请行册封礼。 这…… 向帝后投诚之意太明显了吧! 萧尚书话音刚落,年迈的俞掌院便站了出来:“萧尚书此言,臣以为不太妥当。先帝下葬不久,萧皇后历经丧夫之痛,现在又要让出中宫皇后之位,岂不是在萧皇后的伤口上撒盐?” “皇上对寡嫂,难道毫无敬重怜悯之心?” 众臣:“……” 萧尚书奏请为谢皇后行皇后册封礼,跳出来阻拦的竟是俞太后的亲爹。 今天大朝会唱的这出大戏,委实太精彩了! 紧接着,驸马顾清的亲爹顾大人也出马了,义正言辞冠冕堂皇地反驳萧尚书,支持俞掌院。 另有数名官员,纷纷出言附和俞掌院和顾大人。 已升迁做了礼部尚书的谢钧谢大人,说话自有分量:“兄终弟及,此事历朝罕见。如今皇上已登基,谢皇后的中宫皇后之位,理当正名。否则,拖延时日久了,岂不损了萧皇后的清名?” “说句不中听的,便是在普通百姓家,小叔和寡嫂也得避嫌。如今皇上坐着龙椅,倒令寡嫂担着中宫皇后之名,这成何体统?如何对得住死去的先帝?” 不得不说,谢侍郎升做了谢尚书之后,词锋锐利更上一个台阶。这一番话,顿时令俞顾众人陷入被动。 盛鸿坐在龙椅上,不动声色地看着热闹,一边在心中暗暗偷乐。 谢钧这一番说辞,皆出自谢明曦的谋划。 一扯到萧皇后的清名和建安帝死后的帽子颜色问题,俞掌院顾大人也被噎得无话可说了。 而此时,随着谢钧的犀利反驳,赵阁老陆阁老也张口出声,赞成早日行皇后册封礼:“谢尚书言之有理。” “老臣奏请皇上,早日下圣旨,行皇后册封礼。” 更出人意料的是,告病回了朝堂的李阁老,竟也旗帜鲜明地支持谢皇后:“老臣也以为,此事不可再拖延。” 李湘如的尸首被送回李家,李阁老已知这是帝后在释放善意。偌大的李家,不能受宁夏王夫妇牵连。 更何况,谢皇后连着几日在慈宁宫伺疾,为李太皇太后做足了颜面。李家不能不领这份人情。 李阁老人老成精,思虑几日后,重回朝堂。一张口便向新帝示好。 几位阁老一张口,大势已定。 新帝终于张口道:“众爱卿所言,朕心中亦早有思量。朕为天子,朕的发妻,理当为中宫皇后。礼部尽早选定吉日,行皇后册封礼。” 说完,新帝又微妙地轻叹一声:“母后那边,朕亲自去椒房殿向母后言明。家事即国事,想来,母后也不会因这区区小事生朕的气,更不会母子离心。” 俞掌院和顾大人黯然对视,心中各自暗叹一声。 新帝虽然年轻,权谋之道却运用娴熟。今日朝堂之上的角逐争锋,便可窥见一斑。最后这一席话,更是厉害之极。 俞太后想阻拦拖延谢皇后的中宫册封礼,怕是枉费心机了。 更不妙的是,林御史今日弹劾的奏折太过犀利,当着众臣的面揭穿了俞太后的野心。只差没直说俞太后夺皇后之权了。 当日建安帝处处依仗俞太后,自动退让,萧皇后又性情软弱,被俞太后牢牢压了一头。 新帝显然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这位谢皇后,更是手段高明,善于操控舆论人心。如今在道义和孝道上皆占了上风,对俞太后十分不利…… 朝堂之事传到俞太后耳中,不知俞太后会何等震怒! …… 椒房殿。 俞太后听完芷兰的禀报后,一张脸孔铁青,冰冷而愤怒。 然而,满腔的怒火,却只能隐忍,无法吐出口。 她将谢明曦打发去慈宁宫,本是一招妙棋。以一个孝字困住谢明曦,令谢明曦出不了慈宁宫,自然也就无力和她相争。 没想到,谢明曦来了个将计就计,借着此事以退为进,大肆渲染,操控流言和人心。 她不得不承认,谢明曦的精明难缠远胜萧语晗,谢明曦的奸诈阴险出乎她意料。 她高估了自己对朝堂的影响力,却低估了盛鸿和谢明曦夫妻的能耐。 这一局博弈,她已经输了。 椒房殿里的空气如凝滞一般,一旁伺候的宫女们,连大气也不敢出。 玉乔战战兢兢地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魏公公前来送信,皇上散朝后便会来椒房殿,陪太后娘娘一起用午膳。。” 俞太后没有大发雷霆,反而缓和了面色,笑了起来:“你去御膳房吩咐一声,准备一席丰盛的菜肴。” 又吩咐芷兰:“传哀家口谕,召萧氏前来。再去一趟慈宁宫,请谢氏也过来。” 玉乔芷兰迅速对视一眼,颇有些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心惊肉跳之感,应声而退。 过了片刻,盛鸿来了。 进了椒房殿,盛鸿便拱手告罪:“今日朝中,林御史弹劾母后。儿臣已训斥了林御史。萧尚书和谢尚书等人皆奏请行皇后册封礼,儿臣退却不过,便应下了。恳请母后不要见怪!” 俞太后片刻前的愤怒已不见了踪影,和颜悦色地说道:“皇上登基,理当行皇后册封礼。此事天经地义,哀家何怪之有。莫非在皇上心中,哀家便是那等不慈的婆婆,喜好弄权的太后?” 盛鸿只得再次张口告罪:“儿臣绝无此意。母后对儿臣和明曦的关爱呵护之心,日月可鉴。” 俞太后似未听出新帝语气中的丝丝讥讽之意,温和笑道:“你能明白,哀家也就放心了。” 正文 第八百零九章 权谋(二) 慈宁宫。 自建文帝离世俞太后独揽后宫大权后,慈宁宫渐渐淡出众人视线,几乎被众人遗忘。 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的李太皇太后,整日躺在床榻上,脾气古怪,时常失禁。宫女们伺候起来,也是一肚子牢骚怨气。 这些宫女,皆是俞太后的人。眼见着无人过问,李太皇太后又不能动不能说话,伺候起来不免疏忽大意。有时磨磨蹭蹭,不肯为李太皇太后换衣更换被褥,寝室里总弥漫着臊哄哄的臭气。 有两三个尖酸刻薄的,还趁着私下无外人在时,故意说些刺耳难听的话。 可怜李太皇太后,辈分最长,位分最尊,却过着如同囚禁一般的生活。换做别人,早熬不住合了眼。 偏偏俞太后下过严令,命太医们精心照顾李太皇太后的身体。名贵的延续寿元的补药源源不断地送入慈宁宫。 堪称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不过,这几日来,慈宁宫里悄然换了一副景象。 谢明曦来的第一日,将李太皇太后身边的数名宫女皆呵斥了一顿。命人将满身臭气的李太皇太后抬进木桶里,以热水沐浴,再换上干净的衣物。床榻上的被褥全数换过,寝室里窗门皆敞开通风,再燃以檀香,祛除屋子里难闻的气味。 之后,谢明曦又叫来两位太医,询问李太皇太后服用的药方。 两位太医一开始还存了打马虎眼的心思。没曾想,年轻的谢皇后竟深谙医理,两句话一问,两位太医后背便冒了冷汗。 谢明曦敲打过太医们一番后,才淡淡道:“皇祖母病了几年,你们一直小心伺候,并无大过。只是,病症一直也未有好转。” “你们治不好皇祖母,去禀明赵院使,另换医术高明的太医来。总之,一个月之内,我要见到皇祖母病症有好转。” 当日,赵院使便亲自来请罪,另又换了两名太医,调整了原来的药方。 谢明曦看了一回药方,也不多言,只取了笔来,将其中一味药划去,又添了一味药,调整了另外两味药材的分量。然后才将药方给了赵院使。 行家一出手,便知有没有。 赵院使一看更改后的药方,额上顿时冒了冷汗。和太医们一起跪下请罪。 谢明曦扯起唇角,目中并无笑意:“就按着这副药方抓药熬药,一个月之内若不见效,我亲自去椒房殿向母后请罪。” 赵院使哪里敢接话茬,跪伏在谢明曦面前,后背冷汗涔涔。 慈宁宫里这么大的动静,如何能瞒得过俞太后? 俞太后对谢明曦擅自更改药方之事颇为不满,打发芷兰过来问话,谢明曦依旧是那两句话:“就按着我改过的药方给皇祖母熬药。一个月之内不见效,我自会去向母后请罪,任凭母后发落。” 俞太后一心要将谢明曦困在慈宁宫,些许闷气不快,便咽下了。心里也存着一个月后,借此事发作谢明曦之心。 没想到,才过了几日,帝后便联手弄出了这么大的动静来。俞太后彻底陷入被动,不得不认输。 俞太后也是能伸能屈之人,眼见着情势于己不利,立刻换了副嘴脸。打发芷兰来慈宁宫“请”谢明曦。 …… “奴婢奉太后娘娘之令,请娘娘去椒房殿用午膳。” 一日未行册封礼,谢明曦这个皇后便名不正言不顺。芷兰只含糊地称呼一声娘娘。 寝室里的李太皇太后,被两个壮实有力的宫女搀扶着坐起了身子,另有两个宫女为李太皇太后按揉腿部。 几日过来,李太皇太后的病症有没有起色,芷兰委实看不出来。不过,慈宁宫里却是焕然一新,那股萦绕不去的腥臊臭气,也散了大半。 谢明曦优雅地坐在椅子上,浅浅抿了一口清香四溢的清茶。然后才徐徐道:“皇祖母身边离不得人,你回去代我向母后复命,就说我无暇去椒房殿。有皇上和皇嫂一起陪伴母后用膳,我也放心得很。” 芷兰听得心惊肉跳。 谢尚书在朝堂上那句“小叔寡嫂”言犹在耳,此时谢明曦一张口便是“皇上皇嫂”,显然是意有所指啊! 芷兰继续陪笑:“太后娘娘宣召,娘娘还是去一趟椒房殿为好。” 谢明曦略一挑眉,不动声色地发难:“母后相召,皇祖母更离不得我。莫非,在你眼中,为皇祖母伺疾尚不及陪伴母后用膳重要?” 芷兰哪里禁得起这般锐利的词锋,双膝一软,跪下请罪:“奴婢绝无此意,请娘娘见谅!” 俞太后在后宫只手遮天,将李太皇太后折腾成了活死人。 可只要李太皇太后没死,就是俞太后的婆婆,也是这后宫中唯一在身份上能压得住俞太后之人。 往日无人敢和俞太后较劲,也无人提起李太皇太后。 现在,谢明曦却扛起了这杆大棋…… 芷兰一边应对着咄咄逼人的谢皇后,一边为自己的主子暗暗心惊。 往日在她心中,俞太后精明狠辣,无所不能。可现在,在谢明曦面前,俞太后却昏招频出。 或许也怪不得俞太后,而是谢明曦应对的手段更高一筹。 看似无可解的困境,短短几日里便被谢明曦化为无双利器。 谢明曦淡淡道:“你回去复命,记得将我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学给母后听一遍。母后最重孝道,想来定能体谅我对皇祖母的一片小心,不会轻易怪罪。” 芷兰低声应是,战战兢兢地退下。 谢明曦又饮了一口茶,才起身慢悠悠地去了床榻边。 李太皇太后被宫女们驾着身子,一点一点地挪动到床榻边,又被扶着在床榻边站了片刻。然后才重新扶回床榻上躺了下来。 就这几个简单的动作,李太皇太后便被折腾得全身冒虚汗,一张老脸涌起异样的潮红。一双浑浊的老眼,倒比平日亮了一些。 谢明曦微微含笑,俨然一个孝顺体贴的好孙媳:“皇祖母病重日久,总躺在床榻上,极易生褥疮,还是不时动一动才好。” 李太皇太后:“……” 正文 第八百一十章 棋子 眼前是谢明曦秀美清丽的脸孔,唇角含笑,神色殷切,看着又体贴又孝顺。 被折腾了几年,李太皇太后被折腾得苦不堪言。可恨可恼的是连寻死的机会都没有。她的身边日夜都有人守着。 她知道,俞太后就是故意要折腾她,让她遭活罪。 心里纵有再多的愤怒不甘,她也无可奈何。在宫中就是这样,掌控权势之人,便能将她人操控于掌心。 她唯一能做的,就是等死而已。 宫中接连变卦,改天换日,她都知晓。她身不能动口不能言,耳力却未受影响。宫女们时常凑在一起闲话宫中诸事,她都一点不漏地听进耳中。 建安帝死了,几位谋逆的藩王也死了,宁夏王妃死了,鲁王妃闽王妃被软禁在王府里。新帝登基,谢明曦成了皇后……这些,她都清楚。 不过,当谢明曦来慈宁宫“伺疾”的时候,她还是被吓了一跳。她心中不得不往最阴暗之处想,莫非俞太后终于忍无可忍,想将她折腾至死,这才派了谢明曦来? 待过了一两日后,她不得不改变想法。 俞太后是想借着“伺疾”之事,彻底困住谢明曦。 而谢明曦,显然也不是好揉捏的主子,一连串的动静,都足以展露出谢明曦的城府和高超的手段。 她沉寂已久的生命,忽然被重新注入了活力。 她不想死,她要活下去,看俞太后和谢明曦斗法。 谢明曦以她为棋子,也不要紧。敌人的敌人,永远都是自己人。往日恩怨算什么,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什么都可以暂时抛诸一旁。 几日下来,李太皇太后心里愈发惊喜。别人不知,她最清楚自己的身体。更改了药方后,她的身体缓缓有了知觉。 或许,谢明曦真得能救她于水火。 可此时,看着谢明曦言笑晏晏的模样,李太皇太后竟未觉得庆幸,心里的寒意倒是一阵接着一阵。 谢明曦年纪轻轻,手段竟这般高明。更深谙操控人心之道。 俞太后已渐渐老了,她更是老如朽木,头脑也愈发混沌不明。在年轻厉害的孙媳面前,没半分底气。 …… 谢明曦双眸亮如明镜,清晰地倒映出李太皇太后的惊惶不安。 谢明曦微微一笑,声音温和:“皇祖母今日感觉,是否好一些了?我年少时对医术感兴趣,曾研读过许多医书和药方。所以才敢大胆为皇祖母更改药方。” “皇祖母病了已有几年,病症既未恶化,也无好转。皆因太医们不敢用猛药,这才耽搁了皇祖母的病症。” “皇祖母放心,我定会让皇祖母在一个月之后有所好转。” 最后这一句,彻底击中了李太皇太后的七寸! 李太皇太后的老眼里闪出了热切的光芒。 只要能令她病症好转,令她能动能张口说话,她便甘愿做谢明曦手中的棋子。 谢明曦将李太皇太后的神色变化尽收眼底,目中闪过了然的笑意。这鱼饵太诱人了,李太皇太后根本无从拒绝。 谢明曦目光一扫,吩咐一众宫女:“你们暂且退下,我要和皇祖母说些私房话。” 宫女们不敢不应,鱼贯退了出去。 每日,谢明曦都会和李太皇太后独处片刻。到底说了什么,无人知晓。 事实上,谢明曦什么都没说,只从袖中拿出一个精巧的白色瓷瓶,从瓷瓶中倒出一粒小小的药丸,塞入李太皇太后口中。 这药丸入口即化,且服用过后,通体舒泰,绵软的身体也多了些力气。 这几日,李太皇太后身体略见起色,和这药丸自然脱不了关系。 这是谢明曦在蜀地时炼制的药丸,有调理身体的效用。李太皇太后被折腾得就剩一口气,谢明曦要令她好转,少不得要花些心思。 谢明曦喂了药丸后,才张口下令传膳。 做戏做足全套。谢明曦亲自喂李太皇太后吃了一碗肉粥,然后才自去用午膳。 她将计就计,精心设局,俞太后已入局中。现在,由不得俞太后不退让。心情颇佳的谢明曦,午膳多用了一碗米饭。 …… 俞太后却是食难下咽。 她现在是彻底尝到“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了。 谢明曦是儿媳,她是婆婆。她原本占尽上风,只凭身份优势,便能想出诸多法子来折腾谢明曦。可她偏偏想了个昏招,将谢明曦打发去了慈宁宫。 现在倒好,谢明曦扯着李太皇太后的大旗,正大光明地和她作对,削她的颜面。 此消彼长,照此下去,情势大大不妙。 萧语晗也同样没胃口,吃了两口,便搁了筷子。然后,含泪哽咽说道:“听闻今日朝堂之上,俞掌院顾大人等人皆不赞成行皇后册封礼。谢尚书一张口,便是小叔寡嫂之类。” “儿媳斗胆,恳请母后早日下凤旨,行皇后册封礼。也免得宫中内外传出风言风语。儿媳日后,还有何颜面去地下见先帝?” 萧语晗红着眼眶,一脸悲愤委屈。 盛鸿既尴尬又羞惭,忙起身拱手赔罪:“皇嫂切勿羞恼!小叔寡嫂之说,纯属无稽。我对皇嫂,素来敬重得很!” 萧语晗掩面啜泣不已。 盛鸿只得苦笑着再次赔罪,又为难不已地看着俞太后:“母后,现在该如何是好?” 俞太后如何能看不出这是早已谋划好的双簧? 奈何,她此时除了点头同意外,已无对策。 “应对之策简单得很。”俞太后忍着心中澎湃的怒火和别人算计的羞愤,温和说道:“让礼部早日定好吉日,行皇后册封礼便可。” “萧氏,你也不必为了区区小事介怀。清者自清,浊者自浊。你心中坦荡,何惧流言。” 萧语晗这才停了哭泣,红着眼应了声是,心里感慨不已。 她之前还为谢明曦着急忧心。没想到,才短短几日,谢明曦便已扭转逆势,彻底占了上风。也将俞太后逼得不得不点头。 她做了三年多的中宫皇后,一直如提线木偶一般。若换了谢明曦,怕是早已夺回了凤印。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一章 雄心(一) 俞太后松了口,不再刁难拖延。 俞家顾家及暗中向俞太后投诚的官员们,也只得偃旗息鼓。 十一月十八是最近的吉日,礼部择定吉日后,便忙碌起来。 谢钧如今是礼部尚书,为女儿操持中宫册封礼,自是尽心尽力。忙碌得脚下生风一般,也丝毫不觉疲惫。 谢家也因谢明曦彻底改换门庭。 一并改换门庭的,还有往日从不起眼的梅家。 一夕间,谢家梅家皆成了京城新贵。 按着大齐惯例,新帝登基后,便可为母族妻族封王赐爵。梅家和谢家众人按捺着满心的激动欢喜之情,静等着册封皇后。待册封礼一过,私下请托御史们上个奏折,皇上也该想起自己这一桩了吧! 萧家摆明态度,支持帝后,也换来了新帝的善意。萧尚书已至户部尚书,无可再升。不过,萧家子侄多的是,提拔任用两三个得用之人,也是应有之义。 至于李家,迅速调转枪头,也极大地减少了因宁夏王夫妇之死带来的动荡难安。 满朝文武官员中,投注最早得益最多的,无疑是陆阁老和赵阁老。陆迟和赵奇的锦绣坦途,一眼可见。陆家和赵家,凭借着从龙之功,至少能保证延续几十年的荣华富贵了。 武将中,则属廉家最为春风自得。 往日提起做了蜀军总教头的廉夫子,廉家上下一个个深恶痛绝,恨不得和廉夫子斩断所有牵扯。 现在,廉家众人却恨不得将廉夫子捧在头顶。 女子怎么了? 女子也能做新帝的师父! 女子照样做蜀军的总教头! 五千蜀兵数量不算多,和动辄以数万计的御林军神卫军相比,也有些寒酸。不过,这可是新帝嫡系的亲兵啊! 廉夫子的地位,自然也水涨船高,再不容人忽视。 廉家没落式微,是不争的事实。在军中影响力日渐衰弱,儿孙进军营,官职也大多不高。以后靠着廉夫子,新帝也少不得亲近重用廉家儿郎。 新帝在大朝会时,主动张口提起了廉夫子。先赞扬了廉夫子善于练兵,然后又回忆起了当年随廉夫子习武时的光景,最后,又夸赞过世多年的廉老将军教导儿孙有方等等。 众臣都是心思通透之人,自然明白皇上这是要抬举廉夫子,连带着抬举廉家。各自暗暗感慨廉家好运气。 只是,谁也没料到,新帝竟有封廉夫子为女将军之意。 当新帝透露出此意后,众臣皆惊,朝中反对的声浪一波接着一波。比起两年多前听闻廉夫子出任蜀兵总教头,反对得更为激烈。 不过,这一回,廉家有份站在朝堂里的人,都挺身而出,支持新帝。 唯有陆阁老赵阁老,至始至终一言未发。 因皇后册封礼临近,众臣又对此事反对得颇为激烈,新帝只得暂时搁下此事。 …… “这些臣子,真是迂腐不化。” 天气渐冷,福临宫里已燃起了炭盆,寝室里暖融融的。脱了龙袍的天子,没半点正经样,袒露着衣衫,一派美男春光,搂着皇后发牢骚。 “我不就是要封个女将军吗?他们至于反对成这样吗?” 谢明曦同样衣衫不整,神色慵懒地靠在盛鸿的胸膛上,伸手抓住盛鸿不老实不安分的手:“朝堂从来都是男子的天下。你忽然要封个女将军,在他们看来,是离经叛道之举。当然要竭力阻止你的荒唐举动!” 盛鸿挑眉轻哼一声:“我偏要抬举师父一回,这个女将军,我是封定了。五千蜀兵是师父一手练出来的精兵,我便令师父为蜀兵统领,直接听令于我这个天子。” 盛鸿算盘打得精。 漫天要价,落地还钱。 他要封廉夫子为女将军,众臣激烈反对。退而求其次,他封廉夫子为蜀兵统领,直接听令天子。他们总没话可说了吧! 谢明曦哑然失笑:“这么一来,周全这个天子亲卫统领,岂不难堪?” 盛鸿忽地笑了,一双眼微微眯起,像只狡猾的狐狸一般:“他求之不得才对,怎么会难堪!” 谢明曦:“……” 谢明曦何等敏锐,几乎立刻会意过来,眼中满是错愕:“你的意思是,周全倾慕廉夫子?” 盛鸿点点头,低声笑道:“周全也是个傻瓜。暗中倾慕师父数年,一直不敢流露心意。我也是在蜀地的时候,才察觉到他的心思。” “想想师父老大不小了,周全也是年轻俊朗的好男儿。若能将他们两人撮合成一对,也是美事。” 谢明曦想了想说道:“此事得先探探廉夫子的口风再说,你别操心了,交给我便是。” 盛鸿笑着点点头。 夫妻两人很快又扯开话题。 “明曦,我有一事和你商议。”盛鸿低头看着谢明曦,语气颇有些郑重:“事关梅家和谢家。” 谢明曦一怔,抬头看着盛鸿难得正经的脸孔,脑海中迅速闪过一个念头:“你不想给梅家谢家封王赐爵?” “没错。”盛鸿眸光闪动,声音低沉:“我可以提携母族妻族,从梅家谢家挑可用之人,授予一些官职。” “不过,我不打算再封王赐爵。” “我还打算,慢慢削去皇室宗亲的特权。” “朝堂党派林立,势力庞大的家族暗中联手是常事,甚至能左右朝政。俞家顾家,便是最好的例子。” “母后做了数十年皇后,如今又为太后。俞家因母后享受了数十年的荣光,俞家顾家紧密联在一起,暗中投诚的宗亲和官员,亦不在少数。” “这一股势力,颇为庞大。以陆阁老赵阁老为首的文官,亦成一派。另有鲁王闽王宁夏王余党,朝堂里人心错综复杂。大半精力都耗在了彼此争斗夺权上,正经当差做事的臣子,反倒成了凤毛麟角。” “我既坐了龙椅,做了大齐天子,便要有所为。” “我要改变朝堂现有的格局,要削弱王权,要选拔任用年轻可用的官员。不出力不做事,只想着凭借裙带关系享受尊荣,这绝无可能!”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二章 雄心(二) 盛鸿年轻俊美的脸孔,散发出有别于平日的熠熠光芒。 谢明曦一时移不开目光。 盛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目中光芒愈盛:“清肃吏政,绝不是一蹴而就之事。削弱统治阶层的特权,更不是易事。” “我知道,这会是一条艰难荆棘之路。” “可是,我盛鸿既来了大齐,又在阴错阳差之下做了天子,总要有所作为。” “明曦,你可愿全力支持我帮助我?” 谢明曦只觉得自己全身的凉薄血液,被盛鸿这一席话鼓动得炽热沸腾,下意识地点了点头。很快又冷静了下来,轻声问道:“盛鸿,你可知道,这样做意味着什么?” 当然知道。 要削弱王权,至高无上的皇权首当其冲便会受到剧烈的影响。 要肃清吏政,天子便站到了众臣的对面。 这何止是艰难荆棘之路,根本就是自取灭亡之路啊! 盛鸿从谢明曦的眼眸中看到了深深的担忧。连谢明曦也觉艰难,可见他这个想法是何等的离经叛道,又是何等的不可思议! 盛鸿挑眉一笑:“我当然知道此事艰难不易。不过,也正因此,才更值得去做。” “纵观前朝史记,多是因吏治败坏皇权滔天压迫百姓,最终导致百姓起兵造反改朝换代。大齐建朝百余年,看似富庶太平,实则沉疴重重。藩王占据藩地,割裂大齐疆土,文官在朝堂夺权争利,私下兼并土地。武将不思操练精兵保家卫国,想得是吃空饷谋私利。” “宫中更是一团混乱。天家无父子,天家无手足。说来说去,无非都是权势二字太过诱人,身在其中,极易被扭曲了心性。” “想从根本上解决,唯有变革。” “三年五年,十年八年,二十年三十年。我一个人不成,还有我们的儿女子孙。便如你和顾山长林微微她们所做的事,想令天下女子皆有走出家宅读书受教育的机会,想改变女子地位低下身为男子附庸的现状,也着急不得,唯有一步一步慢慢向前。” “明曦,我会全力支持你。我也希望,你能全力支持我的想法。” 谢明曦默然许久,在盛鸿热烈殷切的目光下,深深呼出一口气:“好。” 乍听之下,盛鸿的想法惊世骇俗。仔细深思,却又觉极有道理。 他想做之事,她会陪着他一起做。他选择的路,她自要和他并肩同行走下去。 盛鸿舒展眉眼,笑了起来,用力握紧谢明曦的手。谢明曦也抿唇笑了起来,将头靠在他的胸膛处,静静听着他有力的心跳声。 志同道合,两心交融。 这种美好的感觉,犹胜过身体纠缠的鱼水之欢。 相拥片刻,盛鸿才低声笑道:“明日便是你的皇后册封礼,要忙碌一整日。早些歇下吧!”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忽地叹了一声:“盛鸿,我想阿萝了。” 自阿萝出生后,从未离过她身侧这么久。 这些时日,她为女儿画了许多画像,每日都要看上几回。顾山长写来的书信,也被看了一遍又一边。 一提宝贝女儿,盛鸿也连连叹气:“诶,我也每日惦记得很。不过,现在宫中这等情形,阿萝如何能进宫。” 一个梅太妃被困在俞太后手中,已经够他头痛了。阿萝更是他的心头宝心尖肉,绝不能落入俞太后手中。 盛鸿将谢明曦搂入怀中,在她耳边低语:“明曦,暂且再忍一忍。” 至少,要等到彻底弹压住俞太后,才能接阿萝到京城。 谢明曦无声轻叹。 …… 隔日五更天,谢明曦便已起身。 皇后册封礼,盛大隆重,亦要祭天祭祖,进太庙昭告先祖。然后昭告天下,中宫皇后执凤印掌六宫。 繁琐冗杂的仪式,要进行一整日。有品级的诰命今日皆要进宫觐见中宫皇后。 谢明曦早起梳妆,足足耗费了一个时辰。待天明时,换上厚重的正红色宫装,戴上华丽精致的凤冠,缓缓走出寝室。 一身龙袍的盛鸿,看着缓步而来的谢明曦,竟看得呆住了。 他自身容貌俊美无双,对美貌两个字的要求不免严苛了些。谢明曦亦是世间难寻的美人,不过,平日见惯了,也不如何放在心上。 此时此刻,他却被狠狠地惊艳了一回。 精致繁复华贵之极的凤冠下,那张熟悉的秀美脸庞多了端庄威严,正红色的皇后礼服,令她美丽端方,风姿无双。 盛鸿近乎贪婪热切地凝望着他的皇后。 谢明曦抬眼,四目对视间,相视而笑。 盛鸿大步上前,像往常一样握住谢明曦的手:“明曦,我们先去椒房殿给母后请安。”礼不可废。每日晨昏定省,亦不能少。 今日虽是皇后册封礼,也不能例外。 谢明曦抿唇微笑,轻声应下。 帝后携手出了福临宫。 魏公公湘蕙等人紧随其后。 以俞太后的精明城府,这一日绝不会刁难儿媳。不仅没刁难,还表现得格外欣慰高兴:“今日是册封中宫的大喜日子,哀家吩咐下去,给宫人们多发一个月的月例。另外,给太妃们也涨一等月例用度。让大家伙儿也跟着沾沾喜气。” 盛鸿心里暗叹。 这时候,他倒巴不得俞太后刻薄闹腾一回。他才好借题发挥,削若俞太后的颜面和势力。 奈何俞太后十分沉得住气,表面功夫做得极为周全。甚至借着皇后册封礼的由头,收买了一波人心。行事之老辣,令人心惊。 对此情形,谢明曦倒是早有预料。 俞太后能稳坐数十载中宫之位,之后又做了独揽后宫的太后,岂是这么好对付的?想彻底弹压住俞太后,绝不是易事,更不是一朝一夕之事。 “多谢母后。”谢明曦优雅地行礼道谢。 俞太后笑得分外慈祥:“免礼。今儿个是你的好日子,你自去忙碌,不必顾虑哀家。”又含笑吩咐:“萧氏,你这个皇嫂,今日也不得清闲。宫宴之事,便由你操持。” 萧语晗一怔,迅速和谢明曦对视一眼。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三章 中宫(一) 今日是谢明曦的皇后册封礼,谢明曦才是今日宫宴独一无二的主角。操持宫宴之事,也该由谢明曦下令,或吩咐身边得力的宫女行事。 俞太后一张口,将此事交给了她这个前皇后。岂不令她和谢明曦心生尴尬? 这一招挑拨离间,委实用得炉火纯青妙至毫巅! 谢明曦也不得不佩服俞太后,竟找准了这么一个机会。不过,这等事就想令她对萧语晗心生隔阂,俞太后也太小看她的心胸了。 “有劳皇嫂了!”谢明曦张口,在萧语晗略显惊愕的目光里徐徐一笑。 萧语晗略一迟疑:“如此行事,似有些不妥……” “没什么不妥。”谢明曦微笑着接过话茬:“这座后宫,只能有一个中宫皇后。可在我心中,皇嫂永远都是我最敬重之人。” “皇嫂今日愿助我操持宫宴,我心中感激不尽,绝无他想。” “也请皇嫂放宽心。切勿听任何小人搬弄口舌是非,离间我们妯娌之间的感情。” 俞太后城府极深,被隐晦地讥讽一回,面上不露半分恼怒,笑着说道:“好,好。你们妯娌相亲相爱,哀家看在眼里,也欣慰不已。” 萧语晗推辞不得,只能含笑应下。 谢明曦话说得清楚明白。 这座后宫,只能有一个中宫皇后。 她要安稳地有尊严地在宫中活下去,要护住自己的女儿安然长大。谢明曦再敬重她,她也得谨慎自持,绝不可行步差池。 …… 皇后册封礼,众诰命贵妇皆需观礼。后宫诸太妃,今日也一并去观礼。俞太后岿然不动,坐镇椒房殿。 萧语晗也未去观礼,免得触景生情。 鲁王妃闽王妃俱被软禁在王府里,未能露面。 也因此,在册封礼上露面的身份最尊之人,便是昌平公主了。 昌平公主已数日未曾进宫,今日是不得不来。之前去椒房殿请安,没和俞太后对视说话,待了片刻便告退出了椒房殿。 种种情形落在众人眼里,众贵妇少不得暗中揣测非议。 “看来,太后娘娘赏赐宫女去公主府之事是真的了。不然,公主殿下怎么会和太后娘娘闹别扭?” “其实,赏两个宫女也算不得什么。换了别的女子,嫁入顾家十余年只生一个女儿,只怕小妾通房早已排成行了。” “可不是么?说起来,顾驸马也有些可怜。三十多岁的人了,连个子嗣都没有。平日也不能多看丫鬟宫女们一眼,免得公主殿下吃醋发怒。” “驸马岂是好做的。听闻那两个宫女被安置在内宅里,顾驸马压根没搭理过,一心只守着公主殿下。” “太后娘娘这么做,也是为了拉拢顾家……” 贵妇们趁着观礼的闲暇低声闲话解闷。 昌平公主似有所察,已狠狠地瞪了过来。 贵妇们立刻眼观鼻鼻观心,一脸什么都未说过的若无其事。 昌平公主面上还算镇定,心里早已气得七窍快生烟了。这些个贵妇,往日从不敢拿她和母后说笑。现在,当着她的面就敢嚼舌了…… 归根结底,皆因为帝后和俞太后不是一条心。 年轻的天子如日中天,聪慧无双的谢皇后也展露出毫不逊色于俞太后的手段。俞太后再厉害,也老了。 而谢明曦,却年轻正盛。 谁也不是傻瓜,略一深思,便知该如何投诚,站在哪一边了。 她这个公主的尊荣和地位,皆因俞太后而来。俞太后一旦势弱,第一个受影响的,便是她。 尝过睥睨众人万人之上的滋味,如何能忍受日暮西山的悲凉?俞太后不得不抓紧手中的权势,以免落得像李太皇太后那般任人揉搓的下场。 昌平公主心里满是苦涩,堆积了数日对俞太后的怨怼,悄然散了许多。 …… 今日进宫观礼的贵妇中,有两个妇人最是惹眼。 说惹眼,是因为这两个妇人根本无品级诰命。 其中一个,满脸皱纹,相貌平庸,满脸堆笑,一脸俗气。说句不好听的,便是各人府中有头脸的婆子,也比她强的多。 另外一个,却是一脸的拘谨局促,手足无措,身体僵直,不敢动弹。一看便知没见识过什么大场合,表现委实寒酸。 这么两个人,竟也有资格进宫观礼? 没错! 确实有资格! 因为她们是谢皇后的娘家人,一位是谢皇后的祖母徐氏,一位是谢皇后的婶娘阙氏。 谢钧也是妙人。已经做了一部尚书,也从未想起给继母奏请诰命。众人见了徐氏,多是尊称一声徐老太太。 而阙氏的丈夫谢铭是白身,身上根本没有官职。阙氏自然也无诰命了。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这句话,在此时不是笑话,而是事实。谢明曦为蜀王妃时,众诰命夫人见了徐氏婆媳,当面客气,心里不免鄙薄几分。 此时谢明曦成了中宫皇后,母仪天下,尊荣无双。徐氏婆媳两人,也随之水涨船高,再寒酸再上不得台面,也没人敢笑话。 众人巴结示好还来不及呢! 众贵妇纷纷点头微笑示好,阙氏强忍住躲到徐氏身后的冲动,僵硬地回笑。 徐氏差点就要翻白眼了。 怕啥啊! 我的孙女你的侄女已经是中宫皇后了,我们是正经的皇后娘家人。今日这样的场合,谁能不捧着我们敬着我们? 徐氏悄然伸手,不动声色地拧了阙氏一把。 阙氏猝不及防之下,差点惊呼出声。被自家婆婆凶悍的一眼瞪了回去。 要是敢丢人现眼,回去看我怎么收拾你。 阙氏暗暗打了个激灵,果断地挺直腰杆,努力表现出“其实我也是贵妇”的派头来。 谢明曦眼角余光扫到这一幕,也没觉得丢脸,反而微微笑了一笑。 前世她最大的遗憾,是未曾做过皇后,没穿过正红色的皇后礼服。没想到,这一世倒是成了正经的中宫皇后。 一众诰命贵妇按着品级,轮番上前跪下行礼觐见:“臣妇见过皇后娘娘!” 谢明曦微笑,稳稳地张口道:“诸位夫人免礼平身。” 正文 第八百一十四章 中宫(二) 按着宫中惯例,中宫册封这一日,理当在椒房殿里设下宫宴。一众诰命贵妇和宫中妃嫔太妃们,皆有份列席。 只是,如今大齐后宫情势颇为微妙。 住在椒房殿里的是俞太后,执掌凤印的也是俞太后。 谢明曦这个中宫皇后,却住在福临宫。还有一个身份尴尬的萧皇后,依旧住在东宫。 众贵妇不免在心中暗自揣测一回,今日的宫宴不知会怎生的“波涛暗涌”“刀来剑往”!却未料到,宫宴竟是意外的和睦热闹。 俞太后一脸慈祥,对谢皇后赞不绝口。 谢皇后对俞太后恭敬有加,对萧皇后颇为亲热。 主持宫宴的萧皇后,更是温柔谦让,处处让人三分。 看得众人头晕眼花目不暇接,心里不停地犯嘀咕。怎么还不开撕?她们期待了多日的好戏在哪儿? 好在众人没白等,很快,真正的好戏便来了。 …… 俞太后忽地张口说道:“哀家在椒房殿里住了数十年,这座宫殿里,有诸多回忆,如哀家的骨肉一般。哀家委实离不得。” “前些时日,谢氏曾和哀家说过,这座宫殿永远属于哀家。不知这些话,今日可还算数?” 众贵妇精神一振,目光齐刷刷地掠向谢皇后。 坐在俞太后下首的谢明曦,在众目睽睽之下,丝毫无“逼宫”的羞愤恼怒,面上笑意徐徐:“儿媳说过的话,自然算数。” 当日说这些话的时候,只有萧语晗和藩王们在场。 今日,满京城的诰命贵妇却都在。 谢明曦此言一出,犹如一碗水落入沸腾的油锅里,炸得众人回不过神来。 别人还能忍住默默看戏不出声,徐氏却万万忍不得。她腾地站了起来,中气十足地喊道:“等一等!” 众人的目光,又齐刷刷地看向徐氏。 徐氏:“……” 英勇挺身而出的徐氏,此时才惊觉这是何等场合! 上首坐着的,是一朝太后!分列坐在两侧席上的,俱是三品以上的诰命贵妇。大齐身份最高贵的女子们皆在此地。 她一个乡野婆子,全仗着当年好运气嫁给了谢老太爷为填房,这才有了今日的好光景。她哪来的底气,在这等场合里为谢明曦撑腰出气? 可是…… 俞太后这也欺人太甚了! 哪有当着众人的面,就这般欺辱儿媳的道理! 真当谢家没人了吗?! 徐氏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挺直了腰杆,大声说道:“太后娘娘,我出生乡野,说话不会绕弯子。今日说话冒失,也请太后娘娘大人有大量,别和我计较。” “我不懂宫中规矩,我只知道,身为中宫皇后,理当住进椒房殿,执掌凤印。可今儿个我巴巴地进宫观礼,怎么也没看到皇后接凤印啊!” “还有,太后娘娘刚才那番话又是什么意思啊!莫非是要一直住在这里不成?那皇后娘娘以后要怎么办?” “没住进椒房殿,也没有凤印,这算哪门子中宫皇后啊!” “就连我这个大字不识一个的乡野粗妇,也知道这些不合礼数。听说太后娘娘才学过人,怎么倒连这么简单的事也不懂了?” “我是娘娘的祖母,今儿个可得问个清楚明白才行。可别看我们谢家小门小户,就欺负我们谢家的姑娘!” 俞太后:“……” 众人:“……” …… 徐氏一顿能吃三碗饭,力气大说话声音更大。刚才这一席话,和嚷出来的差不多。以振聋发聩来形容,绝不为过。 众贵妇对徐老太太的印象,也发生了惊天动地的变化。 这哪里是乡野粗妇! 这分明是敢和太后娘娘当面叫板的牛人啊! 别看徐氏句句粗俗,可哪一句都说得在理。细细想来,竟都是一针见血之言。令围观看热闹的众贵妇也觉心惊肉跳。 瞧瞧俞太后的面色,忽红忽白,变了又变。身子都气得颤抖不已。一时竟忘了怒声呵斥! 不管今日如何收场,她们都得牢记这个教训,日后万万不可和徐老太太生口角。免得被弄得当面下不来台。 萧语晗怔怔地看着大发神威的徐氏,下意识地看了自己的亲娘萧夫人一眼。 当年她的中宫册封礼上,萧夫人何曾敢说这样的话? 哪怕徐氏鲁莽粗俗些,对谢明曦的回护之心,却令人动容。也令她羡慕…… 此时的谢明曦,也陷入生平少有的震惊中。 这些时日,她和俞太后各施手段,争斗从未停息过。 俞太后今日故意当众说这些,是逼着她当众表态。她顺水推舟,是因早已挖了深坑,就等俞太后掉进坑里无法自拔…… 怎么也没想到,徐氏竟会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震惊过后,是自心底涌起的暖意和笑意。 谢明曦露出今日第一个真心的笑容,温暖而明媚:“祖母稍安勿躁。我知晓祖母是一心为我考虑着想,不过,今日之事,并非如祖母想得那般。” “母后在这座宫殿里生活数十年,不舍搬出去,并无贪恋权势之意。” “母后暂时为我保管凤印,也是一番好意。皆因我年轻识浅,未曾料理过宫中庶务。所以,我得以偷懒一段时日,也能随在母后身边,学习如何打理宫务。待日后,母后自会亲手将凤印交给我。” “不管如何,我都要多谢祖母,一心回护我这个出嫁了的谢家姑娘!” 最后一句,带着些打趣之意。 众贵妇都捧场地笑了起来,你一言我一语地打圆场:“皇后娘娘真是风趣!” “徐老太太今日可真是威风,我可得好好想想,往日有没有开罪过老太太。日后在徐老太太面前说话,你我都得谨慎些才是。” “可不是么?今日的宫宴,也是格外热闹呢!” 俞太后抿紧嘴角,深深看了徐氏一眼。直将徐氏看得心底发寒后背直冒冷汗。 她今日该不会无法活着出宫吧! 谢明曦适时地笑道:“祖母快请入座吧!总这般站着,怕是腿脚酸软不便。” 徐氏定定神,挤出笑容应道:“多谢皇后娘娘体恤。” …… 正文 第八百一十五章 中宫(三) 有了这么一出热闹好戏,众人都有“今日不虚此行”之感! 建安帝还在世时,俞皇后独宠数年,便是当年的李太后,也是暗中给儿媳使绊子。当着众人的面,从未撕破过脸。 待俞皇后成了俞太后,更是威风赫赫,无人敢当面攫其锋芒。 再者,宫中交锋,讲究的是含而不露暗施手段。哪有像徐氏这般明刀明枪一股脑地将话都捅破的? 俞太后面上火辣辣的,心中羞愤不已。用尽生平自制力,才忍下了当场赐死徐氏这个粗妇的冲动! 她是一朝太后,绝不能放低身段,和一个上不得台面的乡野粗妇计较! 她一定要忍住! 忍住! 忍……忍个屁! 俞太后再次深深地呼出一口气。 谢明曦盈然起身,略有些歉然地端起了酒杯:“母后,今日儿媳的祖母出言无状,冒犯了母后。请母后切勿放在心上。儿媳现在就代自己祖母,向母后请罪。” 说完,饮下杯中酒。 众目睽睽之下,俞太后总得维持身为太后的体面尊严,淡淡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顿了顿又道:“哀家近日有些疲乏不适,不宜饮酒。你们自便,不必顾虑哀家了。” 谢明曦含笑应下,重新入座。 接下来,一众诰命贵妇一一向中宫皇后娘娘敬酒。 “钱夫人不必多礼。” “听闻周夫人颇有些酒量,不妨多饮两杯。” 谢明曦一张口便能准确地说出敬酒之人的姓氏身份。令一众贵妇受宠若惊,也暗暗惊叹不已。 谢皇后十岁时才名动京城,嫁入天家为媳后,一直颇为低调。今日稍露锋芒,如明珠出匣,光芒耀目。 众人心中,也少不得将萧皇后和谢皇后比了一回…… 事实证明,人比人气死人这句话半点都不假。萧皇后亦是千里无一的出众女子了,不过,站在谢皇后身侧,顿时黯淡无光。 坐在俞太后另一侧的昌平公主,今日也一反常态地沉默。 徐氏突如其来地发难,众人震惊瞩目,俞太后强忍羞恼,谢明曦不动声色的追击……昌平公主一一看在眼底。 换在以前,她早已拍案而起,张口怒骂,为俞太后找回颜面。 现在,她却什么都没做,如同局外人一般,沉默地看了这一场热闹的好戏。 …… 宫宴散时,已是黄昏。 众贵妇一一告退。 萧语晗操持了宫宴,已觉不妥,不愿在此时抢了谢明曦的风头,颇为自觉识趣地找个理由先出了椒房殿。 走出椒房殿,萧语晗下意识地回头看了一眼。昏黄的夕阳余晖笼罩着椒房殿,这座威严肃穆的宫殿,此时也有了日暮西山的悲凉。 便如即将失势的俞太后。 人在其中,难免会犯些自恃过高的毛病。 俞太后高高在上数十载,也养成了目中无人刚愎自用的脾气。以为自己能一直以太后和婆婆的双重身份,弹压住身为儿媳的皇后。 就如这几年来一直压得自己动弹不得一样。 殊不知,人和人不同。 比起软弱无能的自己,谢明曦心机深沉,善于谋算,必要的时候狠辣无情。又有夫婿盛鸿全心的支持。此消彼长,俞太后已显出了独力难支的窘迫。 偏偏俞太后身陷局中不自知。 罢了,她袖手看好戏便是。 不知不觉中,她已走到了寝宫外。 “母后!”一个熟悉的女童声音响起,很快,一道纤小的身影扑进她怀中。 萧语晗目中闪过温软的笑意,将芙姐儿抱起,亲昵地低语:“芙儿,天这么冷,你不在寝宫里待着,怎么跑出来了?” 芙姐儿要守三年父孝,穿着素服,头上梳了两个包包头,簪的珠花亦是小小的白色珍珠缀成。 芙姐儿承袭了亲娘的好相貌,生得眉眼如画,将头靠在萧语晗的胸膛处,小声娇嗔:“母后不在,芙儿一个人害怕。” 萧语晗鼻子一酸,将芙姐儿搂得更紧,一路抱进了自己的寝室。四下无人了,才轻声叮嘱:“芙儿,从今日起,别称呼母后了,叫娘就行了。” 芙姐儿很是乖巧地点点头,然后,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怯生生地问道:“娘,七叔坐了龙椅,七婶娘做了皇后。那娘怎么办?以后再也不是皇后娘娘了吗?” 短短几句话,听得萧语晗心如刀割,泪水夺眶而出。 她如今身份尴尬,身边伺候的宫女们含糊地称呼一声娘娘。便连小小的芙姐儿,也窥出了她的窘迫困境。 她不在意皇后之位,却心疼芙姐儿因此低了一等。现在芙姐儿还小,不知道建安帝逝世对自己意味着什么。 等过些年,芙姐儿长大成人,便会懂了…… 她不想让芙姐儿看见自己落泪,匆匆将芙姐儿重新搂入怀中:“芙儿乖,这等话,以后不可再说。当着你七叔七婶娘的面,更不可乱问乱说。” 盛鸿谢明曦对她这个寡嫂敬重有加。正因如此,她更要恪守自己的身份,谨慎行事。也要约束住芙姐儿。免得芙姐儿人小被人煽动,说话惹祸。 “为什么?”芙姐儿追问。 萧语晗眼眶泛红,声音竭力放柔放轻,不愿吓着女儿:“你别问为什么,记住娘的话就行了。” 芙姐儿闷闷地应了,小手紧紧搂住亲娘的脖子。 …… 宫宴终于散了。 热闹了大半日的椒房殿,很快恢复了安静。 谢明曦领着徐氏阙氏去了福临宫说话,昌平公主不愿和俞太后独处说话。谢明曦一走,昌平公主便起身告退。 俞太后微不可见地皱眉,张口道:“昌平,哀家有些日子没见你了。你不必急着回府,留下陪哀家说说话。” 昌平公主不情不愿地应了一声,随俞太后去了寝室。 昌平公主闷头进了寝室,不等俞太后吭声,便在椅子坐下,头略略侧向另一侧。一副不愿理人的架势。 寝室里一个伺候的宫女都没有,俞太后也不必时时端着脸了,轻叹一声,放缓声音:“昌平,你还在生母后的气?”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六章 中宫(四) “没生气。”昌平公主硬邦邦地回了一句,头依旧没转过来。 俞太后无奈地又叹一声:“昌平,你已年过三旬,自己的女儿也到出嫁之龄了。也该收一收这等暴躁脾气了。” 俞太后态度强硬时,昌平公主不敢顶撞多言。 此时俞太后态度软了下来,昌平公主心里积压了数日的委屈也随之涌了出来,愤而回头说道:“我亲爹是先帝,亲娘是太后,胞弟是天子。我是大齐唯一的长公主。所到之处,人人敬我三分。” “我自出生就是金枝玉叶,就是这样的脾气,为何要收敛?我偏不改!” “七弟和七弟妹还没我对我怎么着,倒是我的亲娘率先出了手。一下子就赏了两个美人给我的驸马。” “我脾气再好些,以后公主府干脆改做顾府算了!” “母后留我下来,若只是这些无关紧要的废话,不说也罢。我这就回去了,免得在这儿惹人厌烦,不招人待见。” 俞太后目中闪过一丝愠色,声音里含了一丝薄怒:“昌平!你就是这般和自己的亲娘说话吗?” 昌平公主发完一通脾气,将头又扭到一旁,眼圈已然红了。 听到俞太后的嗔责声,昌平公主泪水簌簌掉落,声音哽咽不已:“母后,往日我一直以为你最疼我。可现在我才知道,在你心里,权势比亲情更重要。” “为了示好拉拢顾家,你连我的幸福与否也顾不得了。有朝一日,若需要以瑾儿联姻,你是不是也会毫不犹豫?” 话一出口,昌平公主自己先被吓了一跳,猛地看向俞太后。 俞太后面色铁青,十分难看,双目射出怒焰:“混账!哀家是瑾儿的外祖母,难道不疼她?日后为她操心亲事亦是理所应当。怎么就变成以瑾儿联姻了?” 昌平公主:“……” 知母莫若女! 一听话音,昌平公主面色就腾地白了,不敢置信地看着俞太后。 她无心之言,竟说中了! 俞太后竟真有以顾舒瑾联姻之意! “母后,你放过瑾儿。”昌平公主脱口而出:“瑾儿还年少,还得为先帝守孝一年。我不急着让她出嫁。也未打算令她嫁入什么高门,择一个好学上进的少年郎便可……” 俞太后冷然打断昌平公主:“此事哀家已有打算。” “昌平,当年你和顾清青梅竹马,成亲后夫妻恩爱。哀家有没有为你挑错夫婿?放心,哀家绝不会亏待了瑾儿,定会为她择一门好亲事!” 昌平公主痛苦地闭了闭双目。 现在和以前怎么能相同。 以前亲娘是真得疼她。现在的俞太后,却已权势熏心,面目可憎,已经算计到了她这个女儿身上。接下来,便是瑾儿了…… 俞太后也未紧逼不放,淡淡道:“昌平,今日宫宴上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哀家是谢氏的婆婆,也是大齐太后。可谢家那个粗野的老婆子,竟然没将哀家放在眼底。当众令哀家难堪。” “这是为何?” “因为今日是谢氏的皇后册封礼。谢家自以为得势,连我这个太后也敢作践了。” “或许,这本就是谢氏一手安排的闹剧!逼着哀家退让,交出凤印!” “哀家若是真得退了这一步,以后便是步步皆退。总有一日,退至无可退的境地。像你皇祖母那般,任人揉搓。到那时候,无人再给你撑腰,你这个长公主,还有何风光可言?” “哀家不能退!” …… 福临宫。 还在国孝期,福临宫内外一片缟素。 可今日,福临宫愣是在一片素白中透出了喜气。 过了今天,谢明曦便是名正言顺的中宫皇后。便是一时未能搬进椒房殿,这一声皇后娘娘也喊得格外脆亮。 从玉扶玉皆是谢府出来的丫鬟,见了徐氏阙氏格外热络殷勤,捧来清茶,又捧来点心。谢明曦含笑吩咐:“我和祖母二婶说说话,你们暂且退下吧!” 待从玉扶玉退下,提心吊胆了小半日的徐氏脱口而出道:“我今日是不是替娘娘惹祸了?” 阙氏也满额冷汗紧张不已:“是啊!太后娘娘的面色颇不好看。一直到宫宴结束都没再说话。我都怕太后娘娘当场便发作婆婆一顿。” 连带着她也出不了椒房殿。 谢明曦安抚地笑了一笑:“祖母二婶不必紧张。母后宽容大度,岂会因这区区小事便生气发作!” 区区小事? 徐氏尴尬地陪笑,低声道:“娘娘别见怪。我平日也不是冲动鲁莽之人。今儿个不知为何,一时意气之勇,就说出了那么一番话……主要是我心中意气不平。” “娘娘是中宫皇后,就应该住进椒房殿才对,凤印也该今日交给娘娘。哪有太后住椒房殿执凤印的道理!” 徐氏心虚不到片刻,很快又义愤填膺起来:“普通百姓家,婆婆磨搓儿媳,不让儿子掌家。这可是天家,皇后娘娘才是六宫之主。哪有太后当家的道理!这就是在欺负娘娘!” 徐氏一激动,声音不免又大了些。 阙氏后背又出了一身冷汗,伸手扶住徐氏的胳膊:“婆婆声音稍小一些,别惊到了娘娘!” 重点是千万别传出门外,传进太后娘娘耳中。 谢明曦的轻笑声传进耳中:“祖母今日该说的都说过了,此时声音大小都无妨。”反正,已经彻底惹上俞太后了。 阙氏这才惊醒自己紧张过度,讪讪地笑道:“娘娘说的是。是我太过胆怯懦弱,让娘娘见笑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温声说道:“二婶不必惊惧。今日之事,祖母做得没错,也为我这个中宫皇后挣了颜面。” 阙氏和徐氏皆是先惊后喜。 “娘娘真得不怪我鲁莽?”徐氏不怎么确定地追问。 谢明曦目中笑意更深:“这一出戏,唱得恰到好处!我得感激祖母才是。” 顿了片刻,又轻笑道:“往日,我从不觉得做谢家女儿有何可喜之处。今日,祖母毅然挺身相护,令我感动不已。” “谢谢祖母。” 正文 第八百一十七章 回报 徐氏到京城已有数年。 她是谢老太爷填房,是谢钧的继母。对着谢钧,总少了一层底气。对着年少多谋的谢明曦,从来摆不出什么祖母架势, 谢明曦伸手提携二房,徐氏心中感激。总想着要投桃报李,遗憾的是从无这样的机会。没想到,今日的冲动之举,竟大大取悦了谢明曦。 看着俏脸含笑的谢明曦,徐氏如饮蜜一般,心里美滋滋的,忙笑道:“能搏娘娘一笑,我高兴得很。” 然后,不无遗憾地叹道:“我出身粗野,大字不识一个。那些诰命夫人面上亲热,私下里不知怎生嘲笑我。” 阙氏:“……” 阙氏脸皮厚度远不及徐氏,此时耳后火辣辣的,颇有些尴尬地低下头。心里直嘀咕。 这哪里还是暗示,简直就是明示了好吧!她替徐氏害臊脸红。也不知皇后娘娘是否会心中不快。 阙氏这次却料错了。 谢明曦微笑着允诺:“父亲是礼部尚书,早该上奏折为祖母请封诰命了。祖母回府等着好消息便是。” 阙氏:“……” 阙氏有些错愕地抬头,迅速看了谢明曦一眼。 当然,以阙氏的眼力,根本窥不出谢明曦的真实情绪就是了。 徐氏眉开眼笑地起身谢恩。 谢明曦伸手,虚虚扶了徐氏一把,含笑道:“这是祖母应得的。” 徐氏今日的举动,值得二品诰命夫人的回报! …… 半个时辰后,徐氏婆媳一起乘坐马车回了谢府。 阙氏搀扶着徐氏进了谢府,压低的声音里遮掩不住激动过度的亢奋:“婆婆真得要做诰命夫人了吗?” 徐氏洋洋自得地挺直胸膛:“那是当然。刚才皇后娘娘亲口应了我,这还有假?” 然后,语重心长地教导儿媳:“做人最忌讳的就是墙头草。选定了哪一边,就要坚定不移地站在哪一边。” “我们住进谢家这么多年,谁对我们最好?谁处处为我们着想?是谁提携兰娘元舟元蔚?” “我们现在的一切,都是靠着娘娘得来的。所以,我们就要全心全意站在娘娘这一边。凡事都从娘娘的角度考虑,说话行事都照着这个准则,准保没错!” “你瞧瞧,我这回的举动看似冒失,其实没性命大碍。又博了娘娘欢心。我很快就是二品的诰命夫人了。” “兰娘嫁了个好夫婿,元舟以后跟着皇上当差,少不得锦绣前程。元蔚读书用功刻苦,日后考个功名,还愁没官做?” “抱紧娘娘这棵大树,我们日后都有好日子过。” 阙氏觉得婆婆说的都是金玉良言,连连点头。 又过一个时辰,谢钧也回了府。 谢钧春风得意,今日不免多饮了几杯。见了徐氏,难得笑容满面:“母亲今日在椒房殿里说得好做得好!” 谢钧胆子不大,眼光却十分精准。 这等时候,谢家必须和皇后娘娘一条心。哪怕正面开罪俞太后,也不能畏怯后缩。徐氏今日大闹椒房殿,令俞太后大失颜面。就是给皇后娘娘出气长脸了。 宫中消息传播何等迅疾,宫宴还没结束,天子便收到了消息。之后,嘴角一直扬着。谢钧看在眼底,心里一颗石头也落了地。 回府后,谢钧见了徐氏,便如见了亲娘一般。 徐氏心中自得,口中假模假样的自谦几句,顺便提了一嘴:“皇后娘娘说了,我在一堆诰命夫人里没什么底气说话。让你上奏折为我请封诰命!” 谢钧立刻笑道:“是儿子的疏忽!早就该上这封奏折了!” 徐氏咧嘴笑了起来。 她当然没那么悍不畏死。在椒房殿里闹腾的时候,她的腿一个劲地发抖。被俞太后瞪那一眼,她更是双腿发软,差点当场出丑。 好在回报丰厚! 她冒死一回也值得了! …… 此时,盛鸿也已回了福临宫。 没等谢明曦张口说话,盛鸿便已趁着几分酒兴凑了过来,身手揽住谢明曦的纤腰,低声笑道:“明曦,你穿着这身皇后礼服,真是好看。” 谢明曦抿唇轻笑。 是啊!她穿着这身正红色的宫装真好看。 前世她只能穿银红樱红,从未穿过正红。直至今时今日,她才有资格穿了这一身华贵的凤服,和身着龙袍的盛鸿并肩。 盛鸿热烘烘的气息在敏感的耳侧吹拂:“明曦,我们到床榻上去。今晚别脱衣服,就穿着凤服。今天早上我见到你穿红色凤服的刹那,我就想这样了……诶哟!疼!轻一点!” 谢明曦面不改色地拧了盛鸿一记。 盛鸿很配合地呼痛,却如牛皮糖一般粘在谢明曦的身上,怎么也推不开。 谢明曦好气又好笑,低声嗔责:“别胡闹!这是特意赶制出来的凤服。怎么能胡乱糟践!” 盛鸿从善如流地退让一步:“好,那就脱了。” 谢明曦:“……” 一个时辰后,神情餍足的天子总算消停了,揽着皇后的肩膀,低声笑道:“真没想到,你祖母今日会大闹椒房殿!母后今日颜面全无,偏又发作不得,真是大快人心。” 谢明曦慵懒地躺在盛鸿怀中,随口笑道:“我也没料到祖母有这等胆量!” 想到俞太后僵硬又愤怒的脸孔,谢明曦又是一声轻笑:“今日母后吃了一回大闷亏,不知何等恼怒!今晚怕是无法安然入睡了。” 盛鸿笑道:“祖母挺身为你撑腰,我这个天子,也得有所嘉奖。” “这倒不难。父亲上奏折为祖母请封诰命,你准了就是。只此一桩,足够祖母高兴了。” 忙碌了一天,刚才又折腾得筋疲力竭。谢明曦的头脑却意外的清醒,并无睡意。笑着说了下去:“盛鸿,我今日才尝到了被娘家人护着是什么滋味。” 平淡寻常的一句话,却听得盛鸿心中微微一酸。 明曦,你前世到底受了多少苛待,才会对这么一桩微不足道的小事感怀不已。 盛鸿搂住谢明曦,声音低沉:“明曦,以后我会一直护着你,不令你受半分委屈。” 谢明曦眼眶微热,轻轻嗯了一声。 正文 第八百一十八章 孝道(一) 隔日,礼部尚书谢钧上了一本奏折,为继母徐氏请封诰命。 天子当日便准了奏折,赏了一份厚礼至谢府。徐氏穿上二品诰命的礼服,一张老脸笑如舒展的菊花,嘴角差点咧到耳后。 前往谢家道贺的女眷如云。陆府赵府萧府林府等皆有人登门道贺。皇室宗亲里前来的,去是少之又少,俞家顾家皆无表示。倒是顾清,私下命人送了贺礼至谢家。 由此也可见,新帝登基不久,迅速拉拢了不少文臣。 俞太后对朝堂的影响力不小,不过,还未至只手遮天的地步。倒是皇室宗亲,一面倒地站在了俞太后这一边。 俞太后和谢皇后在宫中的较量,情势又如何? 不知有多少双眼睛,密切注视着宫中的一举一动。 俞太后颇为沉得住气,并未急着出手,每日如常地打理宫务。 谢皇后更是半点都不急,每日在慈宁宫里给李太皇太后伺疾,丝毫没有插手或过问宫务之意。 谢皇后的举止,看得众人一头雾水,私下议论不休。 “皇后娘娘该不是真地打算一直住在福临宫吧!” “那一日宫宴上,皇后娘娘亲口所言,让太后娘娘一直居于椒房殿。当时在场的不下百人,皆听得清清楚楚。这还能有假?” “不过,太后娘娘已年过五旬。皇后娘娘这般年轻,耗得起也等得起。” “太后娘娘一手把持宫务,皇后娘娘根本没机会沾手。长此以往,皇后娘娘在宫中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啊!往日萧皇后娘娘,好赖还能打理些琐事。谢皇后娘娘,却日日待在慈宁宫伺疾……” “宫中这情势,我真是看不懂了。到底是太后娘娘手段高超,还是皇后娘娘善于隐忍心机更深?” “当然是太后娘娘占了上风。不说别的,只一个太后身份,足以令太后娘娘横行了。” “这可未必。依我看,皇后娘娘可不是省油的灯。住进宫中也有一段时日了吧!还从没听过皇后娘娘吃过闷亏。倒是太后娘娘,那一日在宫宴上被气得不轻……” 这些私下非议,并未传进俞太后的耳中。 倒是宫中很快有振奋人心的好消息传了出来。 瘫倒在床榻上几年不能言不能动的李太皇太后竟能开口说话了! …… “你说什么?” 椒房殿里,传出俞太后隐忍的怒声喝问:“太皇太后真得能张口说话了?” 跪在俞太后面前的赵院使满面灰败,跪在地上不敢抬头,战战兢兢诚惶诚恐:“是。” 俞太后的眼中闪出骇人的怒意,神色阴晴不定,胸膛激烈的起伏,从牙缝里冷冷地挤出几个字:“到底是怎么回事?” 当年建文帝离世,李太皇太后惊闻噩耗,骤然昏厥。之后,身不能动口不能言。 俞太后并未对李太皇太后下毒手,一来是因建文帝的临终遗言。二来则是想将李太皇太后留在世间,让李太皇太后尝一尝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痛苦滋味,如此才能出心头恶气。 在俞太后的示意下,赵院使开出的药方俱是“太平方”,治不好病症,也死不了人的那一种。 这四年里,俞太后极少踏足慈宁宫。赵院使每隔半个月就要来椒房殿禀报一回。 俞太后打发谢明曦进慈宁宫伺疾,自然没存好心。谢明曦在慈宁宫折腾的那些动静,俞太后也没放在心上。 更改药方? 真是可笑!难道谢明曦还真得会开方治病救人不成! 没想到,这一记耳光来得如此猛烈突然! 李太皇太后的病症,竟真得有所缓解!竟然能张口说话了!虽然只是断断续续地吐出两三个字……可对俞太后而言,无疑于晴天霹雳! “你之前来禀报的时候,为何从未提过太皇太后病症好转之事?”若目光能化为实质,俞太后凌厉逼人的目光早已将赵院使千刀万剐:“怎么太皇太后忽然就能张口说话了?” 赵院使也是一肚子苦水。 自谢皇后去了慈宁宫后,每日只允太医们诊脉一回,其余时候,太医们都被打发至寝室外候着。 谢皇后更改药方之事,赵院使和太医们自然知晓。只是,众人聚在一起,商榷了一回,压根没以为更改后的药方能治好李太皇太后。也因此,众太医没将此事放在心上。 他们当然也不知晓,谢皇后私下里给李太皇太后喂了另一味药,且每日命人为李太皇太后按揉全身且将人扶下床榻走动…… 现在,李太皇太后病症忽见好转,甚至能张口说话了! 众太医的脸都被扇肿了,赵院使的脸也同样肿得生疼! “回太后娘娘,微臣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赵院使硬着头皮答道:“或许是皇后娘娘精通医理,更改后的药方见了效。也或许是皇后娘娘伺疾心诚,感动了太皇太后……” 感动个屁! 俞太后忍无可忍,随手拿起手边的纸镇扔了过去。 那纸镇是上好的玉石制成,颇为坚硬。 赵院使连闪躲的勇气都没有,被玉石纸镇砸中肩头,顿时一阵火辣辣的剧痛!那纸镇滚落在地上,咣当一声脆响,摔成了两截。 赵院使疼得直吸凉气,连连磕头告饶:“太后娘娘息怒!太后娘娘息怒!” 俞太后的脸阴沉得快滴出水来,声音里透着丝丝寒气:“赵院使此话从何而来!太皇太后病症有所好转,哀家心里只有高兴的道理,怎么会动怒!” 赵院使后背直冒冷汗,压根不敢抬头:“是是是,微臣是高兴得昏了头,说错了话。请太后娘娘不要见怪!” 俞太后冷哼一声,尚未出声,玉乔垂头进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前来觐见。” 谢明曦来了? 见是不见? 当然要见! 不然,传出去岂不成自己这个太后心虚? 俞太后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头的万丈怒火压下,淡淡道:“来人,将地上收拾干净。再请皇后进来。赵院使,你也留下。” 片刻后,谢明曦含笑进了椒房殿。 正文 第八百一十九章 孝道(二) 殿内已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赵院使也站了起来,垂手立在一旁。除了面色泛白,看不出太多异样。 端坐在凤椅上的俞太后,在短短片刻里恢复如常。 谢明曦微微扯了扯唇角,上前行礼:“儿媳给母后请安。” 不等俞太后张口,便一脸欢喜地笑道:“赵院使在此,想来是已将好消息告诉母后了。皇祖母近来病症颇见好转,今日早晨,竟张口说了三个字呢!儿媳心中喜不自胜,特意来向母后禀报此好消息。” 是特意来戳她的心窝,来耀武扬威才对! 俞太后心中冷笑连连,面上半分不露,竟也露出了欣慰的笑意:“好!果然是极好的消息!” “谢氏你伺疾有功!哀家定然重重有赏!” 谢明曦含笑谢恩,又轻声笑道:“皇祖母心里一直惦记着母后呢,今日一张口,喊的便是母后的闺名。” 俞太后:“……” 俞太后右手用力握紧椅子把手,手背青筋毕露。 李太皇太后张口就叫她的名字,果然一直“惦记”她! 谢明曦似未察觉到俞太后骤然阴沉的面色,又轻快地笑道:“儿媳已命人将此好消息送进了移清殿。想来,皇上也一定很快闻讯而来。” 话音刚落,芷兰便进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皇上驾临椒房殿。” 天子驾临,太后不必起身。谢明曦身为皇后,自是要出去相迎。 身着龙袍的盛鸿,亦是一脸喜悦,拉着谢明曦的手一起进了殿内。 …… 俞太后的目光掠过帝后交握的双手,脑海中忽地闪过一个遥远的画面。 三十年前,建文帝和她夫妻恩爱。建文帝也时常这般握着她的手,携手并肩,一起见去当年的李太后。 此刻,她倒是能稍稍体会到当年李太后看着儿子儿媳恩爱非常时的不快心情了。 原来,身为婆婆,见到这样的情景,是这般刺目。 眼前是年轻恩爱的帝后,坐在凤椅上的自己却形影单只垂垂老矣。如此强烈的反差,如此鲜明的对比,焉能不令人如鲠在喉? “儿臣听闻皇祖母病症好转,心中分外喜悦。”盛鸿神采奕奕的笑道:“儿臣想现在就去探望皇祖母,母后可愿一同前往?” 婆婆病症好转,儿媳岂能不去探望? 往日俞太后磨搓李太皇太后,建安帝只做不知。现在,盛鸿理直气壮正大光明地提起皇祖母,身为儿媳的俞太后,不能不守孝道。 这个坑,由不得俞太后不跳! 俞太后抿紧嘴角,目光掠过盛鸿和谢明曦年轻的笑脸,心中冷笑连连。 好一个盛鸿! 好一个谢明曦! 你们以孝道二字设局来对付我。既是如此,以后便怪不得我心狠手辣了! “当然要去。”俞太后倏忽笑了起来:“你们两个都很孝顺。先帝地下有知,心中不知何等高兴。” 俞太后口中的先帝,指的当然是建文帝。 盛鸿似未听出俞太后口中些微的讥讽,笑着叹了一声:“是啊!父皇归天之前,最放心不下的,便是皇祖母。如今皇祖母病症有起色,父皇在天之灵必然欣慰。” …… 一炷香后。 俞太后盛鸿谢明曦一行人俱到了慈宁宫。 萧语晗也闻讯而来,和俞太后一行人碰了个正着。 萧语晗笑着行了一礼,满面喜色:“我听闻喜讯,特意来探望皇祖母。” 俞太后露出一个慈爱的笑容:“既是遇到了一起,便随哀家一同进去。”然后,主动招呼谢明曦:“谢氏,你和萧氏搀扶哀家进去。” 儿媳伺候婆婆,亦是天经地义。 谢明曦微笑着应了一声,和萧语晗一左一右搀扶着俞太后的胳膊,进了慈宁宫。 萧语晗悄悄给谢明曦使了个眼色。 之前说的一个月为期,莫非就是李太皇太后病症好转之日?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 片刻后,一行人进了李太皇太后的寝室。 原本常年充斥着臭气闷气的寝室,如今没了难闻的气味,收拾得干净整洁。床褥皆是新的,李太皇太后穿着干净的新衣,一张皱巴巴如橘子一般的老脸,竟也舒展了不少。 在见到俞太后的刹那,李太皇太后的目中腾地燃起火苗。 俞太后嘴角扯出冷笑,在儿媳的搀扶下,虚虚行了一礼:“儿媳见过母后。” 李太皇太后勉强挤出两个字:“平身。” 四年未曾张口说话,李太皇太后语速缓慢,声音晦哑难听,犹如砂砾被石碾压过,听在耳中,极其难听不适。 俞太后听得心一沉。 这个老毒妇,竟然真的能说话了! 往日她在宫中只手遮天,想怎么揉搓老毒妇,根本无人问津。也无人敢为老毒妇撑腰。现在,年轻的帝后摆明态度,要扛起李太皇太后这杆大棋和她作对! “母后病症有所好转,儿媳十分欣慰。”俞太后按捺住心里的惊涛骇浪,扯起嘴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这都是谢氏伺疾有功。”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俞太后尚能忍耐,被磨搓了整整四年的李太皇太后,却是恨意满目。几乎快溢出眼眶,喷射至俞太后的脸上。 “呵呵!” 李太皇太后想摆出占尽上风的胜利者姿态,更想说尽世间刻薄恶毒之言。奈何体力气力有限,嗓子也未恢复,能挤出两个字已是极限。 谢明曦适时地接过话茬,笑着说道:“皇祖母今日得见母后,心中不知何等欢喜。” 李太皇太后又挤出一个字:“是。” 盛鸿很自然地笑道:“难得见皇祖母欢颜。母后不如日后常来慈宁宫探望,皇祖母心情好了,或许病症也能好得更快。” 李太皇太后再蹦出一个字:“对。” 萧语晗听得有些心惊肉跳,下意识地抬眼看了过去。 从她的角度,能看到俞太后抿紧嘴角,下巴处的肌肉紧绷。双目中闪出幽暗的火光。 熟悉俞太后脾气的萧语晗清楚的知道,这是俞太后动怒的征兆。 该不会当场翻脸反目吧! 俞太后淡淡吐出两个字:“也好。” 正文 第八百二十章 孝道(三) 谢明曦和盛鸿迅速对视一眼,目中各自闪过一丝笑意。 这一局,俞太后避无可避! 孝道大如天! 俞太后以嫡母身份,弹压住盛鸿,以婆婆身份,压制谢明曦。一个孝字,令他们处于不利之地。出手对付俞太后,也不能摆在明面上。得迂回绕弯子,得做得不动声色,不落人话柄。 现在,也该让俞太后尝一尝被孝道二字压住的滋味了。 “皇祖母也该歇着了。”谢明曦笑着张口:“请母后先行回寝宫。我便留下,陪在皇祖母身边。” 盛鸿也道:“我也一并留下吧!” 萧语晗只得主动请缨:“儿媳陪母后回椒房殿。” 俞太后今日落入被动,心中恼怒不已,面上未露声色。在萧语晗的搀扶下离开。 李太皇太后盯着俞太后的背影,目光满是怨毒。 盛鸿看在眼底,不由得暗暗心惊。 谢明曦见惯了你死我活的后宫争斗,对此不以为意,伸手扶着李太皇太后缓缓躺下,细心地为李太皇太后掖好被褥:“皇祖母此时心情如何?” 那还用问吗? 简直不能更好! 隐忍憋闷了四年,终于熬到了苦尽甘来扬眉吐气的这一天。 想到俞太后强忍怒火对着自己低头的模样,李太皇太后咧咧嘴,声音低哑:“好。” 谢明曦笑了一笑,目光掠过李太皇太后的脸孔,意味深长的说道:“皇祖母这般高兴,孙媳心里也高兴得很。” “孙媳也盼着皇祖母的病症再有好转,能行走如常,走出这座慈宁宫。” 李太皇太后目中闪过强烈的渴切和希冀。很快,这抹光芒又被戒备取代。这也是在宫中活了数十载之人的本能反应。 世间没有天上掉馅饼的好事! 谢明曦往日对她如何,历历在目。现在对她好,无非是因为她还有利用价值。这只狡猾的小狐狸,城府之深手段之高明,丝毫不弱于俞太后。 她活到这把年岁,已到了多活一日算一日的地步。可她仍然想活得风光显赫有尊严!哪怕是被人利用,也不愿稀里糊涂地做人棋子。 谢明曦见李太皇太后这般模样,心里哂然一笑。 之前落魄如丧家犬,自己肯出手相助,李太皇太后欣喜若狂。现在境况有所好转,李太皇太后便想端起长辈架子来了……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似笑非笑地说道:“皇祖母若不愿孙媳伺疾,孙媳明日不来便是。” 李太皇太后:“……” 被击中七寸的李太皇太后,只得忍辱负重,挤出一个字:“来。” 呵呵! 谢明曦微微一笑,声音温柔:“我也愿伴在皇祖母身边。只是,此事怕由不得我。母后让孙媳代为伺疾,想收回成命,亦是一句话的事。” 李太皇太后情急之下,额上满是冷汗,下意识地伸手攥紧谢明曦的衣袖。口中又嚯嚯地嚷了起来。 李太皇太后到底想说什么? 这并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太皇太后已经清楚地知道,开罪别人无妨,谢明曦万万开罪不得! …… 萧语晗搀扶着俞太后回了椒房殿。 俞太后瞟了神色恭敬的萧语晗一眼,冷不丁地说道:“哀家有些日子没见芙姐儿了。你打发人将芙姐儿抱来,陪哀家说说话。” 萧语晗笑容顿时凝结在唇畔,目中闪过一丝惊惶。 只是,她再不情愿,也找不到任何理由拒绝拖延。 俞太后略有些不快地扫了一眼过来:“怎么了?哀家想见见孙女,莫非有何不妥之处?还是你不想令芙姐儿和哀家亲近?” 萧语晗如何担得起,只得低头告罪:“儿媳绝无此意,请母后息怒。” 俞太后声音略略缓和:“你的性子,哀家清楚得很。” “鲁王闽王宁夏王合谋作乱,连累的妻儿俱被软禁。哀家心里惦记霁哥儿他们,却不便召他们入宫。阿萝在蜀地生了病,不便赶路来京。现在,只剩芙姐儿在哀家眼前。哀家岂能不多疼芙姐儿几分。” 然后,又淡淡道:“芙姐儿是你的心尖肉。你且放宽心,哀家再喜欢芙姐儿,也不会夺了你的命根子。” 萧语晗心神稍定,轻声应道:“母后这么说,儿媳委实羞愧汗颜。儿媳这就让人去将芙姐儿带来。” 俞太后眉头略略舒展,目中闪过一丝满意之色。 谢明曦阴险奸滑,难缠至极。 相较之下,性情软弱的萧语晗就好拿捏多了。 芙姐儿自幼长于宫中,性子乖巧柔顺,见了俞太后,规规矩矩地行礼,细声细气地说道:“孙女见过皇祖母。” 俞太后对芙姐儿,确实有几分喜欢。笑着招手:“芙姐儿,到祖母身边来。” 芙姐儿对这个严肃深沉的皇祖母却有些畏惧,下意识地看了萧语晗一眼。 萧语晗心中微酸,冲芙姐儿微笑示意。 芙姐儿这才慢腾腾地走到俞太后身边。俞太后伸手搂住芙姐儿娇软的小身子,温声问起了芙姐儿的日常起居。 芙姐儿一开始有些紧张。到底年岁还小,很快便被闻言软语哄得轻松了起来,小巧秀气的脸孔上渐渐有了童稚的笑意。 …… 隔日,俞太后去慈宁宫给李太皇太后请安。 俞太后确实老了,身子还算健朗,却已白发斑驳,皱纹满面。 李太皇太后更是垂垂老矣,全身上下从里至外散发出行将腐朽的气息。眼皮快要撑不住额上的层层皱纹。 一双浑浊暗淡的老眼,在见到俞太后的刹那,骤然闪出惊人的亮光。 俞太后再不乐意,也得行礼:“儿媳给母后请安。” 李太皇太后目中闪过一丝快意,故意做出反应迟钝的模样来,半晌才挤出两个字:“免礼。” 俞太后这几年来在宫中威风惯了,所到之处众人无不低头诚服。 此时在李太皇太后面前,俞太后尝到了久违的被磨搓的滋味,心中颇为恼怒。面上却半分不露。 没等李太皇太后吭声,俞太后便很自然地在椅子上坐下了。 冷眼旁观的谢明曦,讥讽地扯了扯嘴角,悠闲地袖手看好戏。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二章 妯娌(二) 萧语晗无声落泪,眼眶迅速泛红。 谢明曦心中亦微微酸涩,拿起帕子为萧语晗擦拭眼泪,一边故作轻快地笑道:“都怪我不会说话,三言两语竟惹哭了皇嫂。” 萧语晗吸了吸鼻子,接过帕子,将眼角边的泪痕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粲然笑道:“是我好哭才对。”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笑,携手进了内室说话。 萧语晗定定心神,低声说道:“当日你和我说过,一个月之内,便能令母后主动张口让你出慈宁宫。这都一个多月了,母后似一直都未松口。” 谢明曦悠然一笑:“六日前,母后就松口了。不但免了我伺疾,还令我接手一部分宫务,学着打理宫务。不过,我已经找理由拒绝了。” 萧语晗:“……” 一句“你该不是犯糊涂了吧”差点冲口而出。好在萧语晗反应颇快,立刻将话头咽下。 谢明曦这么做,自然有她的道理。 果然,谢明曦慢悠悠地笑着说了下去:“现在这样多好。我每日待在慈宁宫,母后每日也要去慈宁宫给皇祖母请安。有皇祖母在,母后便无法以婆婆的身份相欺压。还要不时看一看皇祖母的脸色。” 这倒也是。 扛着李太皇太后的大旗,对付俞太后可要便利多了。想给俞太后使点绊子,也不是难事。 萧语晗也是聪慧灵透之人,很快便想通了其中的道理,眉头舒展开来:“没错。如此更好。” 想了想,又有些遗憾:“只是,错过了这一回,以后想插手宫务,怕是难上加难。” 谢明曦挑了挑眉,淡淡一笑:“我要的从来不是插手宫务!” 我要的是,完完整整地拿回属于我这个中宫皇后的一切! 话中之意,萧语晗听得明明白白。 看着谢明曦自信从容的俏脸,萧语晗既羡慕又觉羞惭,自嘲地笑了一笑:“你说得没错。堂堂皇后,理应掌凤印掌六宫。插手宫务,算哪一门子皇后?” 偏偏,她就做了三年多这样的傀儡皇后! 沦为众人的笑柄! 没等谢明曦张口安慰,萧语晗又振作起来,笑着说道:“你心中有数,我便不多操心了。以后有什么事,你只管张口。我没什么大能耐,摇旗呐喊的事还能做得。” 谢明曦微微一笑:“你什么都不用做,只要像现在这般,站在我身边就行了。” 萧语晗做了三年多皇后,宫中也不是全无人手。再者,萧语晗身后有庞大的萧氏家族,是一股不容人小觑的力量。 撇开这些不说,先帝皇后萧语晗站在她身侧,已经是对她这个皇后最大的支持了。 萧语晗也笑了起来:“好!” …… 晚膳丰盛而精致。 宫中御厨,不乏厨艺精湛之人。只是,谢明曦这些年吃惯了叶秋娘所做的饭菜,现在怎么吃都少了些滋味。 奈何叶景知余安都被留在蜀地,叶秋娘也不便孤身来京。 “怎么了?”萧语晗见谢明曦吃得不多,笑问:“吃不惯宫中御膳?” 谢明曦点点头:“可惜叶秋娘还在蜀地,待日后来了京城,我便让她进宫。” 萧语晗有些不解:“为何不现在便召她到京城来?” 谢明曦并未直言,随口笑道:“蜀地菜肴以辣为主,阿萝还小,师父也不惯辣味。叶秋娘留在蜀王府,为阿萝和师父做一日三餐。” 事实是,盛鸿打算好好经营蜀地,还打算在蜀地继续养私兵。谢明曦在蜀地的产业,也需余安打理。短期之内,余安夫妻都无法归京。 萧语晗显然意会到了什么,不再追问,转而怅然叹道:“林妹妹颜妹妹秦妹妹,如今俱在蜀地。我想见她们,不知要多久之后了。” “是啊!”谢明曦也怀念起蜀地悠然惬意的生活和一众好友来:“我也时时惦记她们。” “为官一任,至少五年。陆迟赵奇才去了两年多,陈湛去蜀地稍迟,尚未到两年。想回京,总得等这一任结束。” 这显然是托辞。 盛鸿身为天子,想召几个心腹回京轻而易举,一道圣旨便可。 将陆迟他们留在蜀地,定然有所用意。 萧语晗最大的好处,便是绝不多舌多嘴。闻言笑了一笑,又说起了另一桩事:“前些时日,我打发人送了些孩子的衣食去鲁王府闽王府。顺带代我探望二皇嫂和五弟妹,给她们也送些吃食去。” “宫中时常有人去王府,落在众人眼里,也能少生些口舌是非。” 谢明曦由衷笑道:“皇嫂比我细心多了。我一时还未想到这些。” 萧语晗略略垂眼,掩住眼中的一抹哀戚自伤:“需要你操心的事太多了。你一时想不到,也是难免。” 谢明曦和盛鸿夫妻恩爱,哪里能体会到丧夫的女子的心情。 身边有孩子陪伴,白日不算孤单。可到了夜晚,一个人孤零零地躺在床榻上,岂能不伤怀? 谢明曦分明窥到了萧语晗眼中的哀怜悲戚,却不便出言安慰。 丧夫之痛,唯有漫长的岁月能慢慢抚平。 …… 晚膳后,谢明曦和萧语晗对坐饮了一杯清茶。 茶香袅袅,心情也随之宁静平和。 门外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盛鸿熟悉的声音在外响起:“明曦,我回来了。” 因知悉萧语晗也在内室,盛鸿并未直接推门而入。而是站在门外,笑嘻嘻地喊了一声:“皇嫂,我可能进来?” 萧语晗不其然地想起了当日建安帝闯进内室轻薄尹潇潇的一幕,心中一阵刺痛,口中笑道:“皇上但进无妨。” 片刻后,盛鸿推门走了进来。 谢明曦笑着起身相迎。 萧语晗也待起身,盛鸿连连笑道:“哪有嫂子迎小叔的道理。皇嫂只管安稳坐着便是。” 两人曾同窗三年,彼此本就熟稔。后来,萧语晗嫁给了盛澈,盛鸿见了萧语晗,一口一个三皇嫂。 此时盛鸿一脸轻松的笑意,张口就是嫂子小叔,显得格外亲昵。 家人便该是这样吧! 萧语晗心中一暖,唇角微微扬起。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三章 出海 萧语晗并未多留,很快离去。 谢明曦和盛鸿这对年轻的帝后,在人前亲密,私下里更是亲昵。 萧语晗一走,盛鸿自然而然地走到谢明曦身侧,揽着她的肩头,低声笑问:“今晚和皇嫂一起用膳了?”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我一直未接掌宫务,皇嫂忧心忡忡。” 盛鸿闻言笑了起来:“皇嫂确实性情柔软心地善良。” 可惜,嫁给了狼心狗肺的盛澈! 盛澈一死,萧语晗年纪轻轻便要守寡,委实令人惋惜。 “萧姐姐对夫婿一片情深,”谢明曦忽然换了昔日称呼,目中闪过一丝凉意:“奈何深情所托非人。盛澈心里一直惦记着尹姐姐,曾意图轻薄。” 宫闱中没有真正的秘密。 这一桩“隐秘”,知晓之人寥寥无几。谢明曦和盛鸿如今自也知晓。 盛鸿目中闪过痛恨鄙夷不齿厌恶:“若不是三哥色欲熏心昏了头,五哥也不会一怒动手。” 归根结底,建安帝是被自己作死的。 如果他有些容人之量,如果他未迫压手足,如果他不曾想逼宁夏王自尽,如果他对鲁王和善一些,如果他没有对尹潇潇露出不轨之心…… 世上没有如果。 建安帝死就死了,却害了身边所有人。 夫妻沉默相拥,过了片刻,谢明曦忽地轻声道:“鲁王闽王现在也该被送出海了吧!” 算一算时日,自那一日“毒酒赐死”,也有一个多月了。 盛鸿点点头,目光遥遥看向闽地的方向:“希望二哥五哥心中不怀怨恨,珍惜崭新的人生。” 那一把鸳鸯酒壶,分装着两种不同的酒。 宁夏王喝的是真的毒酒。鲁王闽王喝的“毒酒”,却是假的。里面掺了一味密药,能令人在两个时辰内呈现死状。待过了三个时辰,人便会醒过来。 这一味药,亦出自谢明曦之手。 这一“瞒天过海”之计,瞒过了俞太后,瞒过了尹潇潇赵长卿,也瞒过了群臣。 那一日,盛鸿亲自为几位兄长敛尸,放进棺木中。运出宫中安葬之际,便悄然掉了包。下葬的“鲁王”“闽王”是被灌了毒酒的两个死囚尸首。那两个死囚,身材和鲁王闽王相若。时日一长,尸首面容便会腐烂,便是有人掘了坟墓,也窥不出异样。 真正的鲁王闽王,被盛鸿命暗卫秘密送往闽地出海了。 世间再无盛渊盛泽! …… 没到过闽地没见过大海之人,很难想象海面之无边无际的辽阔壮观。 置身在宽大的海船里,海风咸湿,日夜皆在海浪里摇摆,晃得人头晕目眩,晃得人胃里泛酸。常年出海的人,早已习惯了这样的生活。初次乘船出海之人,免不了要遭罪。 “呕!” 憔悴消瘦却不失英俊的青年男子,趴在船栏处大吐特吐,几乎要将心肝胆肺都吐了出来。 另一个年龄稍长几岁的青年男子,也没好到哪儿去。连着吐了几日,一张俊脸蜡黄,恹恹无力。全身上下都散发出馊哄哄的气味。 青年男子吐过一回,满额冷汗,全身虚脱无力。勉力抬头看了一眼昏沉沉的天色,低声道:“二哥,我们回船舱。” 另一个青年男子面色难看地嗯了一声。 一双吐得天昏地暗的难兄难弟,相互扶持着回了船舱。 这一列船队,共有五艘海船。 高达三层的海船,最下面的一层住人,能容百余人。第二层第三层装着满满的货物。诸如茶叶盐棉布铁器之类。 这些在大齐最普通的货物,一旦被运送出海,到了蛮夷岛上,便能换来成船的珍贵香料和玉石珠宝。只要能安然出海归来,便能赚得惊人的财富。 闽地富商们,大多靠出海起家。 只是,出海绝不是易事。要造一艘能出海的海船,所耗金银是个十分惊人的数字。除此之外,还要以重金聘来善于在海上甄别方向领航之人,另要数十名经验老道的水手。 海上有海盗,大大小小的蛮夷岛上,也时常冒出打劫强抢货物的匪徒。商贾们出海,少说也得带上两三百个侍卫。这些侍卫的安家费用,又是一笔高昂的数字。 一次出海,少说也得耗费两年左右光景。有时甚至耗时更久。遇到海上巨浪,便可能全盘覆没,船只货物连人在内,全部被大海吞没得干干净净。 如此一来,出海的成本极为庞大,普通商贾根本负担不起。唯有闽地的巨商富贾,才有出海的能耐。 有些商贾,便交纳一笔高昂的费用,随着巨商富贾们的商船一起出海。 此次船队出海,便有十余个商贾捧着金银,求着一同出海。 其中,还有一对声称来自京城的谢氏兄弟。一个自称谢二公子,另一个自称谢五公子。两人虽身形瘦削,却英俊不凡,气度出众,一看便知是显贵子弟。 据说是家道中落,被族人所迫,兄弟两人不忿之下,愤而离京,打算出海赚上一大笔。 谢二公子谢五公子交纳了双倍船资。船老大乐得捞上一笔银子,并未追根问底,睁一眼闭一眼便让他们上了船。 兄弟两个所携带的货物,俱是珍贵易碎的瓷器。这些瓷器娇贵得很,禁不起磕碰,最是易碎。不过,只要能安然运到蛮夷众岛,便能卖出天价。若兄弟两人安然走完一遭,重振家业不在话下。 前提是,两人没吐晕在船上的话。 出海未及十日,每日要吐八九回的谢氏兄弟,便成了全船人的笑话。这对谢氏兄弟,在众人的嘲笑声中,颇有些狼狈地回了船舱。 在海船上,最珍贵的是货物,居住的船舱狭隘之极,仅能容身而已。且是两人一个船舱。 谢二公子率先躺了下来,像被泡在坛子里的咸菜,全身咸臭。在海浪的颠簸中又觉胃中翻腾,脸都白了。 谢五公子躺在另一侧,俊脸上也是满脸痛苦。 “五弟,”在人前从不张口的谢二公子,说话不甚利索:“你、你怎么样?” 谢五公子无奈苦笑:“不怎么样。” 正文 第八百二十四章 更名 这对“谢氏”兄弟,正是死里逃生的闽王和鲁王。 当日,两人毅然喝下毒酒,然后在剧痛中闭上眼,以为就此奔赴黄泉。 却未想到,两人很快再次睁了眼。 当看到彼此的刹那,两人巨震不已,久久说不出话来。 “二哥,我们这是在哪儿?”闽王茫然地张口:“莫非我们兄弟一起携手上路,这便是黄泉地下?” 鲁王同样茫然:“不、知道。” 这当然不是黄泉。 两人俱被换了衣服,此时置身马车之内。马车里只有他们两人。 闽王鲁王全身虚弱,无力动弹。可耳能听闻,目能视物。马车外传来的是熟悉的风声马蹄声,目光所及处,看到的是最普通的车厢。 可对他们两人来说,这“正常”太不正常了。 他们不是被毒酒赐死了?为何会出现在一辆马车里?这辆马车,要将他们送往何处?种种迹象,都指向了一个不可思议的猜测。 过了许久,闽王才低声道:“七弟放了我们两人一条生路。” 鲁王神色复杂,嗯了一声。 “四哥是真的死了。”闽王的思绪渐渐清明:“他是主谋,而且七弟对他一直怀着浓烈的敌意。所以并未放过他。我们两人,和七弟一直没什么仇怨。所以,七弟没忍心对我们下杀手!” 鲁王沉默片刻,才道:“我、不及、七弟。” 换了是我,有这等正大光明的机会,绝不会大发善心。 闽王自嘲地扯了扯嘴角:“换了是我,我绝不会冒这等风险。” 要在俞太后和朝臣们眼皮子底下送他们离京,不知要耗费多少心力。盛鸿绝不是一时起意,定然暗中筹谋许久。 放过他们,对盛鸿来说,没半分好处。反而要担上重重风险。一旦他日此事泄露,对新登基的天子来说,便是现成的把柄落入俞太后之手。 换了是他,他如何会做这等吃力不讨好之事? 斩草除根,将一切危险的苗头都掐断,才是盛家子孙应有的做派。盛鸿也太心慈手软了…… 闽王想着,脸上不知何时多了两抹凉意。转头一看,却见鲁王同样满面泪痕。 死里逃生的滋味,不身在其中,根本无法体会。 …… 马车出了京城后,日夜不停歇。 鲁王闽王被灌了软筋散,只能躺着或坐着。因赶路之故,每日所能食的只有热水和馒头而已。 不过,在这等逃命的关头,有果腹的食物已是万幸了。两人无心也不会挑剔这些。 漫漫长路,两人大多沉默不语,偶尔交谈只字片语。 “马车外有十余个侍卫。” “人多、惹眼。” “嗯,七弟行事倒是周全谨慎。” “他要送、我们、去何处?” “不知道。或许是要送我们去蜀地,那里是七弟的地盘。且山多林多。将我们放置在那一座深山老林人迹罕至之处,定然无人察觉。” “这样、也好。” 万万没想到,两人没被送往蜀地,而是被送到了闽地。 一路随行“守护”两人的年轻侍卫,是周全的堂弟周三郎。这等机密要紧之事,盛鸿自要交给心腹。 周三郎将鲁王闽王送至一处宅院里,给他们两人服下软禁散的解药,然后,又奉上了新帝亲笔所书的信。 鲁王闽王沐浴更衣填饱天子后,在烛火下一起看信。 “二哥,五哥。” “你们见到这封信的时候,已经到了闽地。” “都言天家无父子,天家无手足。你们合谋杀了三哥,我又得亲自端着毒酒,亲眼送你们上路。这其中滋味,我此生再不愿回想。” “我不杀你们,费尽心思救两位兄长性命。也希望,两位兄长不辜负我的一番美意。从今以后,更名易姓,出海另寻出路。” “海外有许多岛屿,亦有许多蛮夷之人。你们去了之后,择一个合适的岛屿留下。带去的货物,在海外岛上皆能卖出高价。其中有两箱放的是金银,足够你们安顿。” “我们兄弟,今生再无相见之日。然而,我依然盼着你们在遥远的一方安然活下去。” …… 兄弟两个看完信后,又哭了一场。 盛鸿已为他们做到这一步,他们再不领情,枉生为人! 也因此,哪怕对谢二谢五这样的家世姓名满心吐槽,两人还是默默听从了盛鸿的安排。在这之后,兄弟两人静养几日,然后便以谢二公子谢五公子的身份示人。 周三郎将十余个侍卫留给了他们,只身回京复命。 他们带着数十箱瓷器两箱金银,和十余个侍卫,登上了海船。 五艘巨大的海船上,有几十个商贾同行。海船上人员复杂,彼此皆不相识。他们身在其中,颇有些扎眼。 不过,两人连着吐了数日,名门贵公子的气度几乎吐了个一干二净。招惹来众人嘲笑的同时,倒也没那么惹眼了。 此时,闽王张口自嘲,说自己像泡在坛子里的咸菜。 鲁王颇觉这个比喻形象生动,不由得笑了起来。 兄弟两个苦笑作乐,过一会儿,又觉胃里翻腾,各自干呕了几声。胃里早已空空如也,想吐也吐不出任何东西了。 “怀孕的妇人,也不过如此了。”闽王忍不住自嘲:“当年潇潇有孕的时候,一日总要吐上几回。我还时常笑她,平日生龙活虎,怀了身孕便娇弱起来。现在,我可是连潇潇当年都不及。” 鲁王也忍不住怀念起了赵长卿怀孕之时的模样。对比之下,自己现在似乎更惨烈一些。 一想到自己的妻子,心中便泛起强烈的酸楚。 他们假死隐遁,赵长卿尹潇潇根本不知情。对她们而言,自己的丈夫是真的死了……丧夫之痛,要如何平息? 鲁王眼角干涩,不想再软弱哭泣,强自打起精神来转头。 却见闽王泪流满面,边哭边低声呢喃:“潇潇,我对不起你。今生你忘了我吧!别再惦记我这个混账夫婿了。潇潇,你好好活下去……”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因未到伤心处。 鲁王鼻间一酸,滚热的泪水滑落脸孔。 正文 第八百二十五章 坚强 夫妻之间,或许真有心意相通心灵感应。 这一夜,尹潇潇梦见了自己的夫婿。 她梦见了和盛泽初遇时的光景。她骑着爱马去莲池书院,拐弯处差点撞上一个冒失鬼。那个冒失鬼生得俊秀非常,一张嘴却令人火冒三丈。那时,她还不知道冒失鬼的真实身份,张口便骂了回去。 自此,两人便结下了“孽缘”。每次相见,都是“火花四射”,最终悻悻而散。 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她的心里渐渐有了他的影子? 或许,连她自己也未曾察觉。 她生性疏朗,没半分姑娘家的细心敏锐。她认定了自己讨厌他。接到赐婚凤旨的那一日,她是真的震惊错愕,也是真的百般不愿。 她又梦到了成亲那一日的情景。 她穿着大红嫁衣,忐忑又不安地坐在床榻边等着。他掀开了她的盖头,眼睛亮晶晶的,嘴角高高上扬。 成亲后,不管她怎么动手揍他,他都未动过气。每次都狼狈逃窜,无奈求饶。 对她全心全意那么好的夫婿,为何偏偏犯下十恶不赦的谋逆重罪? 尹潇潇半夜惊醒,满面泪水。 霖哥儿近来不肯一个人睡,蜷缩着小小的身子睡在她的身边。霆哥儿也格外黏着她,临睡前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她一个心软,便让霆哥儿睡在自己的另一侧。 此时,她躺在床榻上,只能默默垂泪,不敢随意动弹。唯恐惊醒了两个孩子。 也幸好有两个孩子在身边。不然,她真不知要如何熬过丧夫的痛苦。 无声哭了片刻,尹潇潇以袖子擦了眼泪。侧过头,亲了亲霖哥儿的脸孔。又侧过头,亲了霆哥儿一口。在心里给自己加油鼓劲。 尹潇潇! 不要哭! 你要坚强! 你一定能撑下去! …… 鲁王闽王虽被毒酒赐死,好在新帝宽厚,祸不及妻儿。 赵长卿领着一双儿女住在鲁王府,尹潇潇带着霖哥儿和霆哥儿住在闽王府。两府之间只隔了一座宁夏王府。 戴罪之身,自不能轻易出府。 不过,宫中时常有赏赐。先皇后和谢皇后皆曾时常打发人到鲁王府闽王府,便是宫中的俞太后,也曾命人赏吃食给皇孙皇孙女。 新帝也无大肆“清算”藩王余党之意。 如此一来,鲁王府和闽王府也未一落千丈。私下闲言碎语是免不了的,却也无人敢当面相欺。 鲁王妃闽王妃不能轻易出府,不过,亲眷好友倒是能进王府探望。 赵家是名门大族,族人众多。赵长卿做人圆滑周全,在宗室中名声亦颇佳,登鲁王府大门的人也略多一些。每隔三五日,总有人登门。 相较之下,闽王府便略显冷清。最常登门的,便是尹大将军和尹夫人。 尹大将军在皇陵里受了重伤,养了几个月,身体依旧虚弱。右胳膊也彻底废了。如今不能再领兵,索性直接告了长假养病。 “爹,娘!” 哭了半夜的尹潇潇,一大早特意以冰敷了眼下,眼眸总算没那么红肿了。不过,看起来依旧花容惨淡。 尹夫人看在眼中,鼻间酸涩不已。 只是,事已至此,以泪洗面度日也无益处。新帝新后宽厚至此,若再哭泣抹泪的,不免有贪心不足之嫌。 尹夫人打起精神,对着尹潇潇笑道:“霖哥儿呢?” 尹潇潇应道:“霖哥儿和霆哥儿一早便去院子里骑木马了。” 孩子忘性大。霖哥儿已渐渐习惯了身边只有亲娘的生活。霆哥儿在闽王府也适应得极好。和霖哥儿成日一处玩耍,好得如亲兄弟一般。 尹夫人忍不住低声叹道:“你也是太过心善了。独自抚养霖哥儿已是不易,偏偏还将霆哥儿一并接进了府中。” “孩子哪里是容易抚养的。吃喝穿用,衣食住行,这些也就罢了。万一有个头疼脑热生病不适,更是烦心。说句不好听的,一旦有个差池,便都是你的责任。” 宁夏王夫妇都死了,霆哥儿是宁夏王唯一的血脉。若有个闪失,尹潇潇便要担下恶名。 这等吃力不讨好的差事,何苦来哉! 尹潇潇低声道:“娘,你说的我都清楚。可是,霆哥儿没爹没娘,也太可怜了。当日我为他求情,皇后娘娘一口应允,却也言明,绝不会亲自抚养霆哥儿。我若弃手不管,他哪里还能安然长大。” 尹夫人小声嘀咕:“皇后娘娘倒是打的一手如意算盘。既落了仁厚名声,又不必自己出力亲为……” 话未说完,便被尹大将军阻止:“夫人慎言!” 尹潇潇也微微皱眉:“娘怎么能这么说。皇后娘娘肯保全我们母子的性命,又处处照拂,于我来说,已是天大的恩典。她不愿抚养霆哥儿,自有她的苦衷。绝不是有意要将这个烫手山芋扔给我。” 尹夫人一张口,便遭来父女两人的一致嗔责,神色间颇有些讪讪:“我随口乱言,以后不说便是。” 心里也有些后悔。 谁知道这闽王府里有多少宫中耳目。她非议谢皇后之言,万一传进谢皇后耳中,可就不怎么美妙了。 为了尹潇潇母子的安危,她还是忍着别乱说了。 …… 过了片刻,霖哥儿和霆哥儿携手进来了。 霖哥儿大了半岁,个头略高一些,俊秀活泼的模样,和闽王颇为肖似。 霆哥儿生得白胖壮实,眉目清秀,也颇为讨喜。 一双孩子被教养得颇懂礼数,一起团着小手行礼,别提多可爱了。哪怕尹夫人心里还有些疙瘩,见了霆哥儿,也是半点脾气都没了。 这个可怜的孩子,没爹没娘,在宫中亦无活路。尹潇潇将他接进闽王府,也算行善积德了。 尹大将军也格外喜欢这一双健康壮实的孩子,朗声笑道:“我今日陪你们兄弟两个练箭。” 霖哥儿眼睛一亮:“多谢外祖父!” 霆哥儿眼巴巴地看着霖哥儿,小声问道:“哥哥,我也能叫一声外祖父吗?” 这是霖哥儿的外祖父,不是他的。 可是,他也很想叫一声外祖父啊!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六章 女将(一) 在大人眼中,孩童都还小。 其实,孩童们也有自己的欢喜和忧愁。 霆哥儿进了闽王府后,总黏着尹潇潇这个婶娘。对着霖哥儿也格外亲昵,一口一个哥哥。 霖哥儿承袭了亲娘的性情脾气,最是慷慨大方:“好,我将外祖父借你一回。”他连亲娘都肯借给霆弟弟了,再借一回外祖父,也算不得什么。 尹潇潇听得心中一酸。 尹大将军也是外冷内热的性子,见不得霆哥儿这般可怜,立刻笑道:“想叫只管叫。” 霆哥儿满心欢喜,小心翼翼地喊了一声外祖父。 尹大将军响亮地诶了一声。 尹大将军声若洪钟,这响亮的一声绝非虚言。霆哥儿并未被吓到,反而高兴地笑了起来:“外祖父的声音真大。” 霖哥儿骄傲地挺直了小胸脯:“那是当然。” 真不知道有什么可骄傲的。 尹潇潇满心的阴郁消散一空,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尹大将军兴致高昂,当即带着两个孩童出去练木箭。尹夫人放心不下,少不得絮叨几句:“你爹也是,右胳膊彻底伤了,拿双筷子都嫌吃力。哪里还能拉弓射箭。” 尹潇潇轻声道:“娘,爹心里也苦闷的很。难得有这般高兴的时候,你就别吭声了。” 尹大将军在军中待了大半辈子,每日骑马射箭练武已成了习惯。如今右胳膊废了,什么也做不了,每日在府里待着,别提多气闷。同僚下属们登门探望,还得强颜欢笑。 个中滋味,不提也罢。 今日是真得展颜欢喜。 尹夫人也心疼自己的夫婿,轻叹一声,不再多言。 尹大将军陪着两个孩子玩闹半日,心情果然极好。午饭整整吃了三碗米饭,才搁了筷子。临走时,对尹潇潇说道:“霖哥儿是好孩子,霆哥儿心性也很好。你且安心,将两个孩子好好养大。” 顿了顿,又道:“皇上和皇后娘娘肯保全你们母子性命,我也该有所回报才是。” 尹潇潇听得一怔:“什么回报?爹,你要做什么?” 尹大将军不肯多说,只笑了一笑。 …… 过了几日,尹潇潇终于知道尹大将军是如何“回报”帝后的了。 久未上朝的尹大将军,在大朝会上露了面。在众人错愕的眼神,亲自递上了奏折。奏请天子封廉夫子为将军! “……女子不入军营,是军中惯例旧俗。廉夫子却是例外。” “廉夫子出身将门,是已故廉老将军的嫡亲孙女,是廉家最出色的儿孙,也承袭了廉老将军的骁勇善战。” “皇上胸襟宽广,唯才是用,不囿于男女之别,大胆任用廉夫子为总教头。廉夫子也未辜负皇上的齐王。” “过去的两年多里,廉夫子将五千蜀兵练成了一支精兵。如此练兵领兵之才,令一众武将愧然。我亦不及!” “如此将才,若弃之不用,是何等憾事!” “微臣以大将军之身份,奏请皇上下旨,封廉夫子为女将军!” 这一封奏折,宛如巨石砸落湖面,激起惊天巨浪! 文臣们尚未反应过来,武将中已有几人出列,附议尹大将军所言。这些武将,皆是尹大将军门生故旧。 很快,和廉家交好的武将们也纷纷出列附议。 文官派系多,武将中也一样派系林立。 尹大将军是武将之首,麾下聚集了许多以军功晋升的武将。楚将军则是将门出身,俨然成了将门的代表。廉家亦是大齐顶尖将门,这些年来虽然渐渐式微,在军中依然有不小的影响力。 尹大将军和廉家联手,附议的武将竟比半数还要多。楚将军一派,虽竭力反对。奈何对方人多势众来势汹汹,更重要的是,这本就是天子提议之事,因群臣反对才被搁置。 坐在龙椅上的新帝,半点不遮掩喜悦之意,欣然笑道:“尹大将军所言,甚合朕心。” “朕现在便下旨,封廉夫子为将军,统领蜀兵,暂在京城留守。待日后镇守蜀地。” 楚将军还要阻拦,新帝已温和地看了过来:“楚将军对大齐忠心耿耿,朕也信得过楚将军。以后京城安危,朕尽托付于楚将军了。” 楚将军:“……” 楚将军还能说什么? 得了,反正廉姝媛不会留在京城,被远远地打发镇守蜀地。那是天子的底盘,爱让谁做将军就谁做去吧! 楚将军只得退让,拱手谢了天子恩典。 新帝当朝下了圣旨,一直候在金銮殿外的廉夫子,被宣召进了金銮殿接旨。 …… 大齐从未有女子为官的先例,也因此,并无合适的女子官服。 廉夫子穿的是蜀兵将服。 她个头高挑,不弱于普通男子。满面英气,双目熠熠,长发半挽,穿着将服,竟无半分违和。英姿勃发,慑人心魄。 当廉夫子踏入金銮殿的那一刻,百官静默。 这里是金銮殿,是大齐朝会议政之处,汇聚了大齐最顶尖的官员。象征着大齐皇权官权,是男子们的天下,女子们的禁地。 以俞太后之尊,也从未踏入过金銮殿半步。 今日,廉夫子迈入的这一步,打破了女子不入朝堂的铁律。 这一刻,文武百官们的心中,大抵都有这样的感慨。 当今皇上自八岁起着女装,十一岁至莲池书院读书,十四岁时恢复皇子身份。这六年的女装生活,显然对皇上的影响极其深远啊! “末将领旨,”廉夫子……现在已经该改口叫廉将军了。 廉将军跪在地上,双手接过圣旨,朗声说道:“末将谢皇上恩典,也定不负皇上的信任和器重。” 略显低沉的女子声音在金銮殿里回响。 盛鸿注视着强忍激动双目泛着水光的师父,心中也是激动不已。亲手创造历史的骄傲和自豪感,油然而生:“廉将军请起。” 廉将军再次谢恩,然后起身。 金銮殿上还是一片沉默。 百官们倒不是故意要冷场。只是,这等时候,众人委实不知要说什么才好。 尹大将军第一个张口,打破了尴尬的局面:“恭喜廉将军!” 正文 第八百二十七章 女将(二) 确实值得恭喜! 大齐第一位女将军! 不是虚授的官职,而是正经的武将,有练兵领兵之权。她能统领五千蜀兵,镇守蜀地。日后,亦可以随时听从天子号令,领兵出征打仗了。 自懂事起便不敢做的美梦,竟然变成了现实。 这一刻,廉姝媛的心里波涛汹涌,根本无法平静。好在她自制力惊人,并未泪洒当场。只神色略略激动双目微微泛红而已。 “多谢尹大将军。”廉姝媛郑重道谢。 天子有意封她为女将,奈何群臣皆反对。尹大将军身为武将之首,他的态度截然转变,才使得此事顺遂了许多。 尹大将军闻言笑道:“当年廉老将军在世时,我曾为廉老将军麾下的亲兵。因立下战功,得以晋升为武将。今日见廉将军风采,令我忽然忆起廉老将军当年的英姿,心中不甚感慨。” 廉姝媛平日便少言,今日上朝领圣旨,更是谨慎,并未得意忘形,恭敬应道:“末将岂敢和先祖父比肩。” 一直隐忍未发的楚将军,终于忍不住发难:“尹大将军口口声声夸赞廉将军有领军之才,听闻廉将军以两年之功,练出五千精兵。不知我等可有幸领教一二?” 军中武将,素以军功论高低。无仗可打的时候,军中演武一较高下,也是常有之事。 廉姝媛瞥了楚将军一眼,淡淡道:“楚将军想演武较量,我随时奉陪。” 楚将军:“……” 年过五旬的楚将军,被噎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 尹大将军在府中养病,已经快闷出病来了。见有这等热闹,自然不肯放过。立刻笑道:“楚将军是御林侍卫马军统领,麾下有五万御林军。号称大齐精锐中的精锐。廉将军的蜀兵,只练了两年,如何能是御林军的对手。” 面对尹大将军善意的提醒,廉姝媛只简洁的回了四个字:“一试便知!” 尹大将军:“……” 军中武将,大多是刚烈的脾气,也多自信自负。 这位大齐第一位女将军能耐大小还不清楚,自信自傲倒是一等一! 楚将军心中火气腾腾,面上还算绷得住。拱手向天子启奏:“末将愿亲率两千御林侍卫,和蜀兵演武较量。请皇上恩准!” 众臣:“……” 今儿个这热闹是一波接着一波啊! 两千御林军,对阵五千蜀兵。语气中的轻视和羞辱,清晰可见。 盛鸿眉头微挑,看向廉姝媛:“廉将军意下如何?” 众人几乎已经预料到廉姝媛会如何回应了。定是“我也亲自率领两千蜀兵和楚将军对阵”之类。 便连尹大将军,也以为廉姝媛会当场发威。 廉姝媛竟什么也没多说,只张口应了一句:“末将愿领兵讨教。” …… 楚将军颇有当场扳回了一局的扬眉吐气。连带着廉姝媛站进武将之中,也没那么刺眼了。满心盘算着要如何给这位女将军一个下马威,顺带让龙椅上的年轻天子瞧瞧,什么才是真正的军中名将! 尹大将军站在武将之首,敏锐地捕捉到天子和廉将军意味深长的对视,心里琢磨了一回,不由得暗暗笑了起来。 轻敌是军中大忌。 楚将军自愿领两千士兵,对阵五千蜀兵。输赢暂且不论,已经失了先手。怪不得廉姝媛一声不吭就应了下来,真是狡猾得很啊! 散朝后,天子召尹大将军和廉姝媛进了移清殿。 “今日之事,多谢尹大将军。”没有众臣在场,盛鸿说话也随意了许多。 尹大将军拱手应道:“皇上任人唯才,不拘一格。臣钦佩不已!” 盛鸿深深看了尹大将军一眼,若有所指地说道:“尹大将军对大齐忠心耿耿,如今因伤在身,不得不暂退养病。朕不会亏待了忠心之臣,尹大将军只管安心养病。” 尹大将军心里一松。 天子之言,是在向他承诺,一定会保全尹潇潇母子。 “多谢皇上。”尹大将军再次拱手谢恩。 待尹大将军告退后,盛鸿从龙椅上站了起来,走到廉姝媛面前,拱手抱拳,行了弟子礼:“弟子恭喜师父,得尝所愿,做了大齐第一位女将军!” 这个促狭淘气鬼! 廉姝媛好气又好笑,想嗔责几句,不知为何,眼眶骤热,泪水竟夺眶而出。 盛鸿顿时手足无措:“哎哎哎,师父别哭。这要是让人见了,定会以为是我这个弟子忤逆师父。” 廉姝媛扭过头,以袖子擦了眼泪,然后转过头来,神情前所未有的认真:“盛鸿,谢谢你。” 自盛鸿恢复皇子身份后,廉姝媛还是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 盛鸿心头也是一热,认真又诚恳地应道:“师父,从我正式拜你为师的那一日起,我便暗下决心,一定要圆你心中梦想。” “往日我是个不得宠的皇子,好在做了蜀地藩王。在蜀地,我能令师父一展所长。阴错阳差之下,我坐了龙椅。我既为一朝天子,我的师父,自然有资格做将军。” “我的师父,不仅是大齐第一位女将军。日后,还会是军中第一武将!” “总有一日,众人提起师父的时候,不会再提及师父是女子。而是钦佩敬重师父的身手骁勇领兵之才!” 廉姝媛被这一番豪言壮语激起了心中豪情,一双眼眸,也亮得惊人:“你说的没错!总有一日,我要让世人知晓我廉姝媛的真才实学!” “打响名头的第一战,就从十日后的演武开始!” 提起演武,盛鸿不由得笑了起来:“楚将军主动要以两千士兵对阵蜀兵。我还以为,师父会动怒回击!” 廉姝媛挑眉一笑:“他轻敌,我求之不得。” 十日后,她一定会让骄傲自大的楚将军,好好领教蜀兵的厉害!也让军中将领们,都领教她领兵的本事! 雄心勃勃的廉将军,很快拱手告退。 刚退出移清殿,迎面便遇上了如今身为皇上亲卫统领的周全。 素来沉默寡言的周全,见了英姿勃发的廉将军,黑脸悄然一红。 廉将军:“……” 正文 第八百二十八章 心动 此时已进腊月寒冬,再有二十多日便是新的一年。 天气冷冽,寒风习习。 周全那张黑脸,愣是在这寒风中透出了丝丝春意。 二十八岁的老光棍周全,就像个没见过女子的毛头小子一般,期期艾艾不甚利索地说道:“恭喜廉将军!” 年已三十一岁眼看着就要三十二岁的廉将军,目光有些复杂地看着周全。脑海中浮现出几日前的一幕。 那一日,谢皇后相召。 谢明曦虽未正式拜师,也随廉姝媛习武数年。平日对廉姝媛十分敬重。自回京后,谢明曦时常召廉姝媛进宫说话。廉姝媛也未多想,便进了宫。 谢明曦颇为委婉地提起了廉姝媛的终身大事:“……夫子一直独身不嫁,皆因不愿被囿于内宅,不愿成为男子附庸。” “夫子身手骁勇,有领兵练兵之才,举世无双。普通男子,委实配不上夫子。所以,这些年我和盛鸿虽关心夫子的终身大事,却从不多嘴。” “今日,我想问一问夫子的心意。若有一个男子,一直恋慕夫子,不介意夫子住在军营里,不介意夫子日后做女将军比夫婿更厉害一筹,也不要求夫子相夫教子。只愿和夫子并肩携手,两心不疑。” “这样的男子,夫子可愿嫁?” 廉姝媛听得头脑一懵,脱口而出道:“世间哪有这样的男子!” 若有,她早就嫁了! 她一直独身未嫁,并不是因为厌恶成亲。而是因为从未遇过值得她嫁的男子!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我既和夫子张了口,当然有。而且,亦是夫子熟悉之人。夫子平日一心都扑在军营里,从未留意过身边人。现在不妨仔细想一想,这个人到底是谁?” 说完,谢明曦优雅地端起清茶啜饮。 廉姝媛疑惑地看着谢明曦:“总不可能是盛鸿吧!” 噗! 谢明曦颇为不雅地喷了口中清茶,然后咳嗽数声。 廉姝媛目中闪过淘气的笑意,一本正经地告罪:“我随口说笑,皇后娘娘切勿放在心上。”谢明曦故意卖关子,她当然要回敬一二。 谢明曦哭笑不得:“罢了,我也不绕弯子了。我刚才所说之人,是皇上的贴身侍卫统领周全。” “周全暗中恋慕夫子多年,一直不敢言明心意。如今他也老大不小了,我和皇上看在眼里,都为他心急。” “我今日特意来询问夫子心意,若夫子愿嫁周全,也算成就一桩美事。若夫子不愿,我立刻令周全打消对夫子不敬的念头。” 廉姝媛自少时起便和普通少女不同,性情果决,干脆利落,从不踌躇犹豫。 可这一回,廉姝媛竟难以当场下决定,思虑了片刻,便道:“皇后娘娘容我考虑几日。” 谢明曦笑道:“夫子慢慢考虑,不必急着下决定。” …… 这几日,廉姝媛便多了一桩心思。 她一时没考虑清楚,此时见了忸怩的周全,心里竟也有些微不自在。清了清嗓子道:“多谢周统领。” 换在往日,说完这一句,周全便会识趣地让路了。 今日,周全不知哪来的胆量和勇气,竟一直拦在廉姝媛面前,满肚子的话,偏又一句说不出口。就这么眼巴巴地看着廉姝媛。 “周全,皇后已将你的心意表露给廉夫子了。能不能娶到媳妇,接下来就要看你自己了。”耳畔回响起几日前皇上含着戏谑的提醒,周全手心俱是冷汗。 皇上说的没错。 要娶媳妇,就得厚着脸皮。 不然,何时才能抱得美人归? 皇上当年男扮女装,厚颜和年少的谢皇后同食同寝,这才有了凤旨赐婚。他现在就是厚着脸皮拦着心上人一回,多看她几眼……而已! 她总不会当众翻脸揍他吧! 周全默默给自己壮胆,一张黑脸早已红透了。半点没学到盛鸿厚颜无耻的风范,那副青涩又可怜的模样,连廉姝媛都有些于心不忍了。 “周统领拦下我,是否有什么话要说?” 廉姝媛略略放缓语气:“若无要事,我便先走一步。十日后,我要领着蜀兵和御林精锐对阵。我现在就得去军营。” 周全心里暗暗激动振奋。 她没有当面冷言相向,也未撂脸色给他看。这是不是说明,她心里对他也有一丝丝好感? 周全鼓起勇气,直视心上人:“我送你去军营。” 廉姝媛眉头动了一动,神色有些复杂:“你身为皇上侍卫统领,焉能轻易离开皇上身边?” 周全再次鼓起勇气:“我已和皇上告假一日。送你到军营便回。” 廉姝媛:“……” 对着那张红如猴臀的端正脸孔,廉姝媛忽地发现,自己竟不忍心拒绝。身体比头脑先一步做出了反应,点了点头。 周全的眼睛霍然亮了起来,比天上的烈日还要亮上三分。 …… “周全那个傻瓜,已经傻笑几天了。” 几日后,福临宫里,年轻恩爱的帝后在燃着炭盆暖融融的寝室里闲话低语。盛鸿人前要端着天子架子,到了私底下,便是一副惫懒模样。半坐半躺在床榻上。 提起周全,盛鸿语气中满是嫌弃:“一看到他那张明晃晃的傻笑模样,我就想踹他一脚。” 每天在他眼皮子底下晃悠,笑得那副智障模样,就别提了! 谢明曦轻笑不已:“他恋慕夫子数年,一直不敢表明心意。现在终于有了希望,心中焉有不喜之理。” 盛鸿翻了个白眼:“这还是你我体恤他这个老光棍,主动替他张口做媒。若是任由他自己,还不知要到猴年马月。” 谢明曦低声笑道:“夫子忙着练兵,再过几日,便是两军演武对阵。此时不宜分心。待演武过后,我再问一问夫子的心意。若夫子点头,便让周全去廉家提亲吧!” 周全委实不小了,廉姝媛过了年就三十有二了。这等年龄,做祖母都够了。 盛鸿笑着点点头。 两人的话题,很自然地转到了演武上。 “蜀兵对阵御林军,有几成胜算?”谢明曦笑着问道。 正文 第八百二十九章 演武(一) 盛鸿挑眉一笑:“御林侍卫,皆是大齐精锐。蜀兵亦是精兵,不过,只练了两年多,比起常年操练的御林军应是略逊一筹。” “如果人数相当,谁输谁赢不好说。偏偏楚将军自恃太高,有意‘折辱’师父,提出以两千士兵对阵五千蜀兵……” 盛鸿说到这儿,笑得不怀好意,冲谢明曦眨眨眼:“我们等着看好戏便是。” 谢明曦哑然失笑:“挖坑给别人跳也就罢了,给自己挖坑的,倒是少见。楚将军也太过自傲自负了。” 也怪不得楚将军会如此。 在众人看来,廉姝媛再厉害,也只是个女子。女子为总教头,蜀兵焉能心服口服?再者,蜀兵建军不过两年多,便是日夜不息练兵,又能厉害到哪儿去? 盛鸿压低声音笑道:“两军演武对阵的消息已经传开了。听闻京城四大银庄联手设了盘口。押御林军胜的,占了绝大多数。蜀兵的胜率极低,且是一赔十。” 一赔十? 好生熟悉啊! 谢明曦颇为怀念地想起昔日旧事:“当年书院大比,莲池书院的胜率极低,也是一赔十。当日我下了一万两银子的赌注,然后赢了十万两银子回来。” 盛鸿也怀念无比:“我也赢了十万两。还真是怀念啊!” 帝后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笑了一笑。 有这等好机会,赚些私房银子倒也不错。毕竟,谁也不嫌私房多嘛! “下注太多,太过惹眼。”谢明曦随口笑道:“我让湘蕙从玉扶玉她们分别去替我投注,一笔下注一万两。赢个三十万两便是!” 盛鸿深以为然:“我也下注三万两。” …… 这一场军中演武,掀起的热潮远远胜过书院比试。 大齐第一位女将军! 只这几个字,噱头已经足够了。 四大银庄私下开赌局设盘口,也在情理之中。每年的书院大比,四大银庄都会设赌局,每年也会从中赚上一大笔。毕竟,京城有钱有闲又好事之人太多了…… 此次两军演武,涉及到的是大齐精锐御林军的尊严,亦事关楚将军的尊严。 盘口一开,军爷们蜂拥而至,将积攒了许久的饷银都掏了出来,一拍柜台,口沫横飞:“给军爷押二十两!” “当然是押御林军胜!堂堂御林军,难道还会输给蜀兵不成!我们楚将军,难道还会输给一个娘们不成!” 武将们在朝堂上的博弈,根本波及不到普通的士兵。在一众士兵看来,楚将军绝不可能输给所谓的女将军! 将门子弟们,也被激起了热血,纷纷下注。也多是押御林军胜! 身在京城,哪里瞧得上蜀兵! 廉家子孙口中嚷得凶,到了真金白银的关头,却又犹豫不决了。只有几个狠心掏出了几百两的私房银子,押蜀兵胜! 银庄的掌柜们收银子收到手软,其中大额的赌注颇为不少,押几千两的不在少数。有数笔押蜀兵胜的一万两,倒也不算太过惹眼了。 演武的前一日,闽王妃打发人来下注两万两,押蜀兵胜! 紧接着,尹大将军也命人来下注一万两整,同样押蜀兵胜! 周全拿出了积攒了数年的饷银,共两千两,全部押给了蜀兵。 …… 时值年关岁末,换在往年,此时众人都在忙着送年礼准备过年。建业元年的年底,两军演武却吸引了朝堂内外众人的目光。 到了正式演武这一日,堂堂天子竟也去了军营。年轻的谢皇后,也随皇上同行。除此之外,大齐数得上名号的武将们也一同去了军营。 文官们其实也想凑热闹。 只是,文官不入军营是大齐惯例。便是陆阁老,也得按捺着心里的好奇,安稳地待在内阁里处理政事。 赵阁老和陆阁老素来交好,趁着政事告一段落时,低声笑道:“今日两军演武,不知谁胜谁负!” 陆阁老岿然不动,淡淡应道:“等到晚上便可知晓。” 真没趣! 赵阁老暗暗翻个白眼,转头又和颜阁老嘀咕去了。 颜阁老看着老持沉重,实则颇好八卦。颜蓁蓁的性情脾气,和颜阁老年轻时如出一辙。只是,颜阁老平日端着阁老架子,颇为矜持。此时只几位阁老在场,略略放松些也无妨。 颜阁老悄声笑道:“我那老妻,私下拿了一千两私房银子押蜀兵胜。还说什么廉将军一定要为世间女子争口气!为了内宅和睦耳根清静,我这几日,在老妻面前只得违心夸赞蜀兵胜率高了。” 可不是么? 赵阁老心有戚戚焉:“我家中儿媳孙女,也都一窝蜂地拿了银子押蜀兵胜。” 所以,银庄掌柜们收银子手软,绝不仅仅只因为御林军的军爷众多。京城的贵妇女眷同样众多,掏出私房银子的不在少数。 李阁老没有插嘴多言。 听闻孙媳方氏也将所有私房银子都拿了出去,铁了心要支持自己的夫子。也不知方氏到底押了多少! …… “若梦,你真的将所有私房银子都押了蜀兵?” 李府的内宅里,传出李夫人略显虚弱的声音。 李湘如之死,对李夫人是个沉痛的打击。李夫人病了多日,也苍老憔悴了许多。近来才渐有好转的迹象。 李夫人整日躺在床榻上,两耳不问窗外事。只是,两军演武之事传得人尽皆知,连她这个养病之人也知晓了。 方若梦拿出私房银子投注之事,并未瞒着身边人。李夫人知道后,忍不住问了一回。 在床榻边伺疾的方若梦,一边细心地喂婆婆喝药,一边抿唇笑道:“让婆婆见笑了。儿媳其实也没多少私房银子,只有五千两而已。” 李夫人:“……” 方若梦喂完药,以帕子为李夫人擦拭嘴角,柔声说道:“婆婆放心。蜀兵赔率极高,是一赔十。儿媳拿出五千两,很快就能翻十倍,拿五万两回来。” 李夫人没力气翻白眼,有气无力地问道:“你对蜀兵这么有信心?” 方若梦从容一笑:“是,我对廉夫子更有信心!” 正文 第八百三十章 演武(二) 方若梦对廉夫子有信心。对谢明曦和盛鸿更有信心。 当年书院大比时,方若梦拿出仅有的两百两私房银子,转眼翻做两千两。 后来,莲池书院外盖了二十间铺子,她亦拿出所有积蓄,租下了三间铺子。这几年里,铺子生意极好,足够她日常花销所用。 事实证明,跟着谢明曦一同下注,稳赚不赔! 看着儿媳自信从容的脸孔,李夫人想说什么,又忍下了。 方若梦和李湘如一直不远不近,李夫人身为婆婆,因此对儿媳有些不满。之后方家落井下石,出手对付宁王,李夫人对方氏就更不满了。 不过,方氏和李默感情颇佳,生了一双儿子,平日行事周全,挑不出半个不字。她这个婆婆纵然有心挑刺,也挑不出不是。 现在,女儿已经死了。李夫人心里的隔阂也去了大半。 再者,方若梦和谢皇后是同窗亦是密友。前些时日还曾被谢皇后召见。能和当朝皇后保持密切友好的来往,方若梦本人的分量无形中重了不少。 李夫人清了清嗓子说道:“输赢也无甚要紧。赢了赚些私房银子,输了也未伤筋动骨。权当一乐。” 方若梦微微一笑:“婆婆说的是。” 婆婆那点小心思,方若梦了然于心,心中有些气闷,却也不便揭穿。 内宅度日,就是这般。总有这样那样的糟心事。李家是官宦名门,根深叶茂,族人众多。她身为长孙媳,要应付诸多繁多的人和事。 虽不喜欢,也只能习惯适应。 婆媳两个闲话片刻,便有下人来禀报府中事务。 自李夫人病倒后,方若梦责无旁贷地接手了内宅琐事。处理琐事后,一双儿子又闹腾着来了。 再过几日,便是新年。钰哥儿钦哥儿也快五岁了。 两个小子生得浓眉大眼,面容俊俏。也格外淘气好动。整日在一处玩闹,你打我我踹你都是常事。今日两人又打了一场,脸上身上都是泥,衣衫都被扯破。 脾气再好的亲娘,也禁不住两个淘气儿子闹腾。 温柔的方若梦,瞬间化身为母老虎,张口便是咆哮:“都给我过来!看我今日怎么收拾你们!” …… 谢府内宅,今日也同样热闹。 二品诰命徐老夫人,特意穿了诰命礼服,收拾得齐齐整整,端坐在内堂里。 徐老夫人有了诰命后,最喜欢做的事便是穿着诰命礼服四处转悠。可惜国丧期内众府都得低调,没几家敢操办酒宴。 徐老夫人有心显摆,却没地方去,索性便在谢府内宅里穿着过瘾。 谢老太爷不耐烦看老婆子装模作样,在两个娇嫩小丫鬟的搀扶下去了书房。 徐氏对谢老太爷老不正经的行为早已见惯,也不放在心上,喜滋滋地对谢铭夫妻说道:“前几日,我打发丫鬟去银庄下注。很快银子就要翻倍回来了。” 谢铭小声问道:“娘,你押了多少两银子?” 徐氏低声笑道:“五千两!” 谢铭被吓了一跳:“娘哪来这么多银子?” 阙氏狠狠拧了笨头笨脑不会说话的夫婿一把。 这还用问吗?当家这么些年,攒五千两私房银子不在话下。倒是婆婆胆量颇壮地将这么一大笔银子都拿了出来押注,令人心惊胆战。 赢了当然好,输了可就哭都没地方哭了。 徐氏见儿子儿媳俱是一脸的畏缩,挑眉一笑:“怕什么!皇后娘娘自己都押了三万两银子,我们跟着皇后娘娘押注,总不会输!” “你们两个想想看。那一年书院大比,娘娘才十岁。我们押莲池书院,赢了多少银子?” 这倒也是。 谢铭和阙氏对视一眼,齐声道:“娘说得对。” 徐氏舒展眉头,得意地笑了起来。 人这一生,最要紧的就是看准人下准赌注。 前半生,她将赌注压在了继子身上。可惜继子是只养不熟的白眼狼。好在她自进京之后,就将所有赌注都押在了谢明曦身上。 事实证明,她的眼光精准无比! …… 这一日,不知有多少人翘首望着军营的方向,焦急难耐的等着演武结束。 可惜军营戒备森严,方圆数十里之内皆无人烟。擅自靠近军营,会被视为窥伺军情,军中巡逻的士兵可以随时射箭击杀。 演武结束,军营的大门才会打开。 此次演武,一共有三轮比试。 第一轮是队列队形的变化及操练。 这里是御林军的军营,宽广空荡的演武场可容纳一万士兵。 两千御林军身着军服,手持长刀,在军鼓的号令下做出各种劈砍击杀的动作,呼喊声整齐如雷鸣。队形变幻迅捷,分毫不乱。 楚将军负手而立,嘴角扬起一抹傲然。 身着将服的廉将军,面容冷肃,目光凌厉慑人。和她对视间,极易被慑住心神,而忽略她的年轻貌美。 五千身着草绿色军服的蜀兵上场了。 刚一亮相,围观的数千名御林军便嘘声四起。 御林军的军服皆是灰色。这草绿色的军服,怎么看怎么怪异。五千蜀兵汇聚到一起,绿莹莹的一片。若在高空俯瞰,怕是以为自己看到的是一片草地树林哪! 尹大将军目中闪过一抹赞许。 蜀地山多林多,蜀兵穿着草绿色军服,行走在山林间,更易隐藏身形。廉姝媛定是考虑到这一细节,才会为蜀兵选择这等颜色的军服。 楚将军显然也想到了,稍稍收敛了轻视之心,对廉姝媛说道:“廉将军因地制宜,特意更改军服的颜色,这等巧思,值得赞许。” 只不知道,这五千蜀兵的手下功夫如何了。 廉姝媛听出楚将军话中的挑衅之意,心里呵呵一笑,面上毫无表情。亲自走到军鼓边,伸手拿起厚实的鼓槌,用力敲打军鼓。 咚咚咚! 三声闷响之下,五千蜀兵爆出一声怒喊,向前一步,手中木刀接连堪劈三次。 咚咚!咚咚! 蜀兵迅速变幻阵列,五人一组结成刀阵! 咚!咚咚!咚!咚咚! 五人刀阵再次变幻,变成二十人的大刀阵!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一章 演武(三) 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 尹大将军忍不住喊了一声好。 再看楚将军,面色已悄然变了。 蜀兵变阵,迅捷快速。在鼓声的指挥下,数千蜀兵挥刀的动作整齐划一,宛如一人。如此精兵,丝毫不弱于御林军…… 大意了! 轻敌了! 他竟主动以两千御林军对阵五千蜀兵?! 当时是不是脑子进水了? 楚将军面沉如水,目光定定地落在挥舞鼓槌的廉姝媛身上。不止是楚将军,演武场里所有人的目光,这一刻都落在她的身上。 盛鸿低声笑着赞道:“师父今日好风采!” 谢明曦微微扬起嘴角,同样低声附和:“丝毫无愧大齐第一女将军的名头!” 帝后心中自得,对视一笑。 站在盛鸿身侧的亲兵统领周全,更是心潮澎湃,激动得几乎难以自制。一双眼牢牢地粘在了击鼓的廉将军脸上。 这就是他恋慕了数年的女子! 举世无双,独一无二! …… 一个时辰后,演武第一轮结束。 前来观看两军演武比试的武将们也看得热血澎湃,议论纷纷。 “御林军不愧大齐精锐!” “依我看,五千蜀兵表现亦是上佳!” “还是两千御林军略胜一筹!” “这么说可不太公平。五万御林军里选出的两千精锐,有今日的表现理所应当。蜀兵是全员参与演武,看看今日场上的表现,竟无一人掉队或出错,可知蜀兵之厉害。” 低等武将们争论得脸红脖子粗,异常激烈。有资格担任评判的共有七位武将,各自思虑良久,才将手中的木牌投出。 灰色木牌代表御林军,绿色木牌代表蜀兵。 第一轮演武比拼,御林军得了三块木牌,蜀兵得了四块木牌。 第一轮,蜀兵胜! 对此结果,楚将军颇有些恼怒。只是,这等时候不宜多言。楚将军冷着脸召来了几个御林侍卫,张口怒道:“第二轮是个人演武,你们五个代表的是御林军,若输了这一轮,也不必来见我了。” 这五个侍卫,皆是御林军里最出色的士兵,一个个身手骁勇过人。闻言群情激昂:“将军放心,我等一定拼尽全力,赢下这一轮!” 廉姝媛也将参与第二轮演武比试的五个蜀兵叫了过来。她不喜多言,只说了四个字:“打败他们!” 五个身高体壮的蜀兵扯着嗓子应是。 声音十分洪亮,响彻演武场。 楚将军脸又黑了几分。 为什么有种不太美妙的预感和直觉? …… 第二轮演武,很快开始。 这一轮,御林军蜀兵各挑五个士兵,两两上台对阵。一共五场比试,胜三场以上者获胜!这样的比试,在军中十分常见。也最精彩最激烈! 原本坐在演武场里观看的将领士兵们坐不住了,忍不住站了起来,为己方的士兵呐喊助威。蜀兵人数不及御林军众多,声势同样浩荡。 此时的演舞台上,已进行到了最后一场比试。 之前御林军和蜀兵各胜两场,最后一场,至关重要。 台上两个高大威猛的士兵以木刀对阵,打得难分难舍。仔细看来,是御林侍卫略占了上风。 端坐在演武台最高处的天子也有些坐不住了,站起身来,扬声喊了一句:“蜀兵加油!蜀兵必胜!” 众人:“……” 蜀兵气势骤然大涨!猛地挥刀攻上前! 相较之下,御林侍卫似被浇了盆冷水,从头凉到脚。很快左右不支,落了下风。 楚将军鼻子都快气歪了,大步走到圣前,连拱手都忘了:“两军对阵,军心最是要紧。皇上在此时忽然高喊‘蜀兵加油蜀兵必胜’,这是何道理?” 俊美无双的年轻天子,冲楚将军歉然一笑:“朕在蜀地的时候,常以此言激烈士兵。刚才一个激动,脱口而出。对不住!对不住!” 楚将军:“……” 楚将军心里别提多憋屈了,对着一脸无辜的天子,偏又说不出半句不是。 皇上曾为蜀王,在蜀地就藩两年之久。蜀兵亦是年轻的天子招募建军而成,对蜀兵有所偏心也是难免……不过,当众表露得这么明显,可就有点过分了。 谢明曦将楚将军隐忍憋屈的神情看在眼底,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这一场比试的结果不问可知。 蜀兵胜了三场,赢了第二轮! 楚将军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连输两轮,接下来的第三轮也不必再比了。今日他这张老脸算是丢到家了。 五个拼尽全力的御林侍卫也是一脸无奈。尤其是输了最后一场的那一个,憋屈得都快落下男儿泪了。 他原本已快占上风了,皇上忽然喊了一句,他心神皆震,被对手抢到先机,憋屈落败!退下场来,无颜见同僚,更无颜面对楚将军! 那个侍卫扑通一声跪在了楚将军面前:“是我无能,请将军责罚!” 楚将军黑着脸,尚未说话,英姿飒爽美丽不凡的廉将军走了过来,挑眉看向楚将军:“楚将军可是输得不甘心?” 楚将军冷冷地哼了一声。目中写满了“蜀兵胜之不武全仗皇上偏心我如何能甘心”。 “刚才的第五场比试结果,不必作数。”廉将军冷然道:“我亲自下场,讨教楚将军一番。若楚将军赢了我,第二轮算御林军胜。反之,蜀兵胜。楚将军意下如何?” 楚将军:“……” 廉将军扯出一抹冷笑:“怎么了?楚将军怕当众出丑丢人不成?” 廉姝媛是习武天才,自少时声名鹊起。楚将军和廉姝媛的父伯叔叔同辈,对廉姝媛凌厉无双的刀法早有耳闻,只是从未动手领教过。 说句心里话,楚将军确实无必胜的把握! 可眼下,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众目睽睽之下,楚将军绝无可能退缩! “好!”楚将军上前一步,目中闪过怒色:“我今日就来领教廉将军手下功夫如何!” 廉姝媛一脸冷肃,手持木刀,闪身跃至演武高台上。 楚将军不甘示弱,也从侍卫手中取了一把木刀,一跃而起,和廉姝媛遥遥对峙!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二章 演武(四) 喧嚣的演武场上,此时一片安静。 盘膝坐在地上观看演武的士兵们俱是一脸懵逼。 这是怎么回事?楚将军和廉将军怎么跑演武台上去了?看这架势,是要打上一场,分个高下啊! 尹大将军看得兴致勃勃,低声对身侧的中年男子笑道:“廉将军能在多少招内获胜?” 这个中年男子,正是廉姝媛嫡亲的叔叔,如今在军中任参将。 廉参将在自己的侄女手中吃过不少亏……说起来都是泪,不提也罢。往日一提廉姝媛,廉参将便觉头痛。此时却是满面带笑神采飞扬,一脸骄傲:“尚未动手,这可不好说。” 最多百招。 尹潇潇曾随廉姝媛习武练刀,尹大将军对廉姝媛的身手同样推崇备至,低声笑道:“我看,不出百招,便能分出胜负。” 可怜的楚将军,今天丢人是丢定了! 帝后也在窃窃私语。 “师父今日威风赫赫啊!我看,不出百招就能赢了楚将军!” “用不了百招!夫子主动邀战,不是为了自己扬名,而是要当众挫楚将军锐气!更是要搓御林军的锐气!定会全力出手!依我看来,五十招便能定胜负!” 演武台上遥遥对峙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动了手。 楚将军誓要一雪前耻,手中长刀凌厉霸气,以猛虎下山之势劈了过去。 廉姝媛竟未采取守势,一个闪身飞跃,手中木刀直直地劈了回去。虽是木刀,全力施为之下,却刀锋凌厉。 两刀在空中狠狠交击,旋即两道身影分开。 楚将军神色凝重,再次扬刀上前。 廉姝媛神色冷肃,亦持刀上前。 依旧是以攻对攻! 两人手中拿的都是木刀,却硬生生地打出了两军对垒交战时一往无前的气势! 观战的御林军蜀兵无人吭声,一个个瞪大了眼睛,默默在心中给自己的主将呐喊助威! 站在天子身侧的周全,一张黝黑的俊朗脸孔熠熠生光,痴迷地看着演武台上那个苗条健朗的女子身影。 盛鸿眼角余光瞄到周全那副痴汉样,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故意以手搓了搓手臂,借以打趣周全。 奈何周全的全部心神都在大展神威的廉将军身上,压根没注意到盛鸿的小动作。 盛鸿略略翻了个白眼。 谢明曦抿唇一笑,低声提醒:“身为天子,需注意言行仪态,不可当众失仪。” 所以说,做天子有什么乐趣?哪里及得上他在蜀地时逍遥自在?别说翻白眼,就是翻跟头也无妨。 盛鸿心里腹诽了一大串,端正仪态,满面天子的威严。 …… 二十招过后,楚将军已明显落了下风! 到了三十招时,廉姝媛招招抢攻,刀势迅疾,快不可破。楚将军被逼得后退数步,手中还在苦苦支撑,脸色却已不甚好看。 四十招,楚将军满额汗珠,握着木刀的右手已微微发颤。 观战的蜀兵们按捺不住激动,目中露出骄傲。 相反,御林军这一边却士气大弱,一个个目瞪口呆,不敢置信地看着演武台。 楚将军竟真地不敌廉将军! 怎么可能! 楚将军年纪确实不小了,身手也不及全盛之时。可在军营操练时,三招两式便能撂倒军中壮汉。刚才上演武台上的五个御林侍卫,每一个都不是楚将军对手。 谁能想到,从未输过的楚将军,今日竟快要输给一个娘们……不对,是廉将军手里! 第四十九招,楚将军被逼至演武台边缘。再退一步,就要跌落演武台下。 楚将军咬咬牙,张口认输:“廉将军身手过人,楚某不及!” 廉姝媛目光闪动,倏忽收了刀,气定神闲地拱手:“楚将军承让了!” 灰头土脸的楚将军,想说两句场面话,一时却无话可说。身后那一双双不敢置信的错愕目光,犹如火苗落在他的背上。 背上如起火一般,火烧火燎,难受至极。 对面是大展身手的廉姝媛,是他曾轻蔑轻视未放在眼底的女将军……楚将军一张老脸火辣辣的,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看了一场好戏的尹大将军,起身打圆场:“两轮比试,皆是蜀兵获胜。今日胜负既定,第三轮的比试也无需再比了……” 廉姝媛冷不丁地张口打断尹大将军:“再比一轮!” 那双锐利的黑眸,直直地看着楚将军,如她手中的长刀一般锐不可当:“楚将军意下如何?” 今日,我要让你输得五体投地,心服口服! 如此挑战,楚将军焉能退缩,脱口而出道:“好,再比第三轮!若这一轮还是蜀兵胜,我楚某人日后见了廉将军,绕道而行。如果这一轮御林军胜了……” “三局两胜,还是蜀兵胜!” 廉姝媛气死人不偿命地接过话茬,将楚将军气得脸孔发白,然后慢悠悠地说了下去:“不过,我廉姝媛立刻领蜀兵回蜀地,再不入京城!” “楚将军若再输一轮,也不必绕道而行。当众喊我一声廉将军便可!” …… 最后一场对战,是两军对战! 两千御林军对阵五千蜀兵! 演武场虽大,也容纳不下数千士兵对阵。好在军营外皆是空地,数十里之内皆无人烟。楚将军和廉将军各自率兵去了军营外布阵。 武将们不便前去观战,便留在军营里等消息。 盛鸿对自己的师父充满信心,半点不见急切,握着谢明曦的手笑道:“难得来一回军营,我领着你在军营里转上一圈。” 谢明曦抿唇一笑,点了点头。 天子巡视军营,阵仗自然不小。一众武将皆跟随在天子身后。有皇陵之变在先,无人敢对天子的安危掉以轻心。盛鸿不管行至何处,身边都有数百亲卫相随。 众目所瞩之下,盛鸿神色泰然地握着谢明曦的手。谢明曦也无半分忸怩,不时和盛鸿对视而笑。 就如小夫妻携手逛街市一般,将军营转了一遍。 军营外喊杀声阵阵,丝毫没影响到帝后的兴致。 临近傍晚,两军对阵终于有了胜负! 蜀兵胜!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三章 亲事 蜀兵胜了! 三轮皆胜! 盛鸿毫不掩饰欣喜之情,转头对谢明曦笑道:“明曦,师父赢了!” 谢明曦弯起眉眼,唇畔笑意盈盈:“嗯,赢了。” 今日廉姝媛一战成名!从此以后,再无人敢轻视小瞧廉将军!也无人敢在背后嘲笑一意孤行的天子了! 日头西斜,夕阳的余晖洒落在军营的栅栏上。 楚将军和廉将军一同前来觐见天子。 楚将军神色黯然,如被严霜冻过的茄子,满面颓然。 廉将军冷肃依旧,并未露出喜悦之色,一双眼睛却异常明亮。 盛鸿咳嗽一声,将扬起的嘴角往下按了按,温和地说道:“今日御林军和蜀兵演武,两军精锐尽出,令朕大开眼界,也令朕欣慰不已。” “胜不骄,败亦不馁。廉将军,自今以后,你继续训练蜀兵。待明年,领蜀兵回蜀地后,朕允你再招募士兵,可将蜀兵扩充至两万。” 身为武将,麾下的士兵自是多多益善。 廉姝媛心中大喜,面上终于露出笑意:“末将领命!” 盛鸿又看向楚将军,温声道:“御林军今日虽略输一筹,楚将军也不必耿耿于怀。以后好好练兵便是。” 楚将军目中露出一抹羞惭,拱手应是。 那一日在朝堂之上,他是何等的自信自傲!今日被接连被重创,自信心大受打击不说,想到当日大放厥词时的情形,更觉羞愧。 两千御林军,对阵五千蜀兵!他当时怎么能说得出口! 今日第三轮对阵,廉姝媛令三千蜀兵压阵,只出动了两千蜀兵。比拼半日,竟然还是蜀兵胜了! 男子汉大丈夫,赢得起也要输得起! 楚将军定定心神,冲廉姝媛拱手:“廉将军!” 廉姝媛扬了扬嘴角,目中闪出笑意,拱手回道:“楚将军承让!” 这一刻,郁结积压在心底数年的闷气,尽数抒出了胸膛。 …… 帝后起驾回宫。 周全身为侍卫统领,本不该擅离职守,今日厚着脸皮告假一回:“皇上,我想送廉将军回府,请皇上恩准。” 盛鸿乐得成人之美,张口便允了,顺带低声打趣:“还有几日就过年了。正好趁着新年成亲。” 周全一张脸红得像猴屁股一般,心里美滋滋乐颠颠的。 美滋滋乐颠颠的周统领,送大获全胜声威大振的廉将军回了廉府。 廉府灯火通明,廉家上下齐至,如迎凯旋而归的将军一般,迎了廉姝媛进府。至于跟在廉姝媛身后的周全,很自然地被众人忽略了。 廉姝媛自十六岁起,登门提亲的人就未断过。可廉姝媛坚持不嫁,一众叔伯兄弟,谁张口说亲谁挨揍。前来提亲的将门子弟,被廉姝媛揍过的也不在少数。 如今,廉姝媛已三十一岁,老姑娘三个字都快不合适了。廉家众人也都认定了,廉姝媛绝无可能再嫁人。 不嫁人也好。 廉姝媛是新帝的授业恩师,如今被封为大齐女将军,统领蜀兵,日后镇守蜀地。如此显赫的风光,都属于廉家,也挺好。 也因此,众人皆以为高大英俊年轻的周全是奉天子之命送廉姝媛回府,压根没人多心多想。 在叔伯兄弟们热情的笑脸下,廉姝媛冷静如常,伸手一指周全:“这是我的未婚夫婿周全!” 廉家众人:“……” 周全:“……” 廉家人集体石化,瞠目结舌。 周全心花怒放,羞臊忸怩的如同刚嫁人的小媳妇:“我、我明日就请官媒到廉家来提亲。” 廉家众人终于反应过来了,刷地将周全围在中间。上上下下仔仔细细地打量了一番。 周全身为天子亲兵统领,官职不算太高,却是天子心腹。日后前途无量。而且周全出身将门,和廉家算得上门当户对。结下这么一门亲事,对廉家有百利无一害。 再看身材相貌,也是一等一的俊朗男子。难得的是不嫌弃廉姝媛年龄大身手太好凶悍胜过母老虎…… 廉姝媛的亲爹拍板决定:“这门亲事,我点头准了。” 廉姝媛的亲爹在兄弟中排行第三。 廉姝媛微不可见地撇了撇嘴:“你不准,皇上自会下旨赐婚。” 廉三老爷被气得吹胡子瞪眼也是常事。 廉姝媛没放在心上,对周全说道:“你快些回宫复命吧!皇上身边离不得你。” 周全应了一声,依依不舍地看了廉姝媛一眼,然后颇为有礼地和众人拱手道别。出了廉府后,周全一个人傻笑了片刻,才骑马回宫。 …… 周全一走,廉家众人将廉姝媛团团围住,七嘴八舌地问了起来。 “姝媛,你什么时候和周统领勾搭……看对眼了?” “莫非是蜀地的时候就好上的?” “好个屁!说话怎么这般粗俗!你们都闭嘴,我来问个清楚明白!” 最终,廉三老爷以身份上的绝对优势抢得询问权:“姝媛,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之前一声不吭,怎么忽然就领着周统领登门?” “周统领真打算登门求娶?” “他不嫌弃你比她年长,也不惧你身手胜过他?你的官职也比他高了一级,这一切他都不介意?” 廉姝媛淡淡答道:“不嫌弃,不惧,不介意。” 廉三老爷:“……” 廉三老爷被噎得一口气堵在嗓子眼,怒道:“混账!你就是这般和亲爹说话的吗?” 廉姝媛冷然道:“你问的,我都答了。话说得哪里不妥了?”没等廉三老爷动怒发火,又说道:“爹觉得周全如何?” 廉三老爷下意识地点点头:“堪为佳婿!” “既然如此,爹还有什么可问的?”廉姝媛皱了皱眉头。 廉三老爷抽了抽嘴角,轻哼一声:“我是你亲爹,难道还问不得了?这些年,登门来提亲的不知有多少,你统统拒绝。现在忽然就领着人回来了……” 廉姝媛最不耐听这些啰嗦絮叨,面无表情地转身就要走。 廉三老爷只得改口:“罢了,总算周统领年轻有为,家世出众,你一把年纪了,还有这样的优秀男子肯娶你,也算不错了。” 廉姝媛:“……” 正文 第八百三十四章 新年 隔日,天子下旨,为廉将军和周统领赐婚。 一般而言,赐婚的旨意皆出自中宫。天子亲自下旨赐婚,且赐婚之人皆是大齐武将,这也是大齐建朝以来的奇闻趣事了。 廉姝媛率领蜀兵赢了御林军,已成了京城最新最热的八卦消息,再添上这么一桩喜事,更是为人所乐道。 两人年龄都不小了,廉家周家想他们早日成亲。亲事定在了来年二月十二。 廉姝媛不会女红,也丝毫没有亲自动手缝制衣衫鞋袜的打算。时间仓促,想准备像样的嫁妆不是易事。 好在帝后皆有厚赐,宫中赏赐的金银玉器绫罗绸缎便足以凑成二十四台嫁妆。再加上周家送来的聘礼,怎么也能凑足四十八台嫁妆了。 廉周两家忙碌欢喜,不必细述。 建业元年很快过去,崭新的一年来临。 新年元日,众诰命贵妇进宫觐见。 按着往年惯例,众贵妇皆进椒房殿觐见。往日的新年元日,萧皇后亦要进椒房殿觐见俞太后,居于俞太后下首。 今年的元日,也应该和往年相同吧…… 一众诰命夫人,天未亮便起身更衣梳妆,五更天便至东华门外等候。 天黑沉沉的,寒风刺骨。众诰命贵妇裹着厚实的貂毛披风,坐在燃着炭盆的马车里,不时探头张望一眼。 天际微微发亮时,宫门终于开了。 众诰命夫人下了马车,在宫门外继续等候。 出现在众人面前的,既不是众诰命熟悉的芷兰,也不是玉乔。而是谢皇后身边的女官湘蕙。 湘蕙端庄秀丽,落落大方,冲众诰命行了一礼,笑着说道:“皇后娘娘命奴婢前来相迎,请诸位夫人随奴婢进慈宁宫觐见。” 众诰命:“……” 这一出委实出乎众人意料。 不是去椒房殿,也不是去福临宫,竟是慈宁宫! 略一深想,此事其实早有征兆。 李太皇太后病症渐有起色,皆是谢皇后伺疾有功。李太皇太后对孙媳十分满意百般喜爱,简直到了一日都离不得的地步。俞太后再独揽大权,也得每日去慈宁宫请安。 宫中情势,也因此复杂微妙起来。 有身份最尊辈分最长的李太皇太后顶在头上,俞太后的气焰顿时被压了三分。先帝萧皇后和如今的谢皇后关系又格外亲密,隐然有联手之势。俞太后在年轻的谢皇后面前,并未稳占上风。 宫中的情形,从来瞒不过有心人。 这些有资格在新年元日进宫觐见的贵妇们,谁不是消息灵通之辈?原本就伸长了脖子竖长了耳朵关注宫中动静,此时听闻湘蕙之言,更是猜测纷纷。 可惜此时此地,不宜窃声私语。相熟的贵妇们彼此交换个会心的眼神,然后扬起笑脸,缓步而行,迈步进了东华门。随在湘蕙的身后,走向慈宁宫。 到了慈宁宫,众贵妇被引至偏殿等候。 到了此刻,相熟之人很自然地凑到一起低声闲话。 …… 徐氏还是第一次以诰命夫人的身份进宫觐见,心中既激动又欢喜,前一夜睡了不到两个时辰。此时精神依旧亢奋,颇有谈兴。 新帝登基,谢明曦一跃至中宫皇后,谢家也成了京城新贵。徐氏大闹椒房殿却安然无事,紧接着便被封了二品诰命…… 哪怕徐氏言语粗鄙,围拢过来寒暄示好的贵妇依旧不在少数。 其中,尤以林夫人秦夫人颜夫人最是热络。 自家女儿是谢皇后的同窗兼闺阁好友,随各自夫婿在蜀王尚未发迹时便去了蜀地。短期内留在蜀地,待日后,总有被召回京的那一日。 她们和谢家女眷结交来往,也是应有之义。 “我听说,往年都是去椒房殿请安。” 徐氏自以为压低声音,实则在一众柔声细语的贵妇中间,她略显激动亢奋的声音便如洪钟一般:“今年怎么就换成了慈宁宫?” 众贵妇不动声色地竖长耳朵偷听……不对,是正大光明地聆听。 这位徐老夫人,出身乡野,不懂委婉暗示的那一套,说话直来直去,令人好笑不已。人在慈宁宫,竟然就议论起此事来了。 也不怕因口舌招来祸端! 年过四旬的林夫人微微一笑,柔声应道:“太皇太后一直卧榻养病,如今病症有所好转,委实是一桩值得庆幸欢喜之事。我等进慈宁宫觐见,亦是理所应当。” 徐氏咧嘴一笑:“可不是么?我老婆子大字不识一个,不过,也懂些道理。宫中太皇太后辈分最高,位分最尊。怎么也该排在太后娘娘前面。来慈宁宫觐见也是应该的。” 林夫人笑而不语。 话糙理不糙。这个徐老夫人,虽出身市井说话粗鲁些,言语倒是犀利。 这话一说,那些竖长耳朵的诰命夫人们,少不得要掂量权衡。一颗心也少不得要往谢皇后那边再靠一靠。 所谓人心,便是这样一点一点地汇聚而来。 …… 半个时辰后,有宫女前来相召。 进殿觐见,也有诸多讲究,皆是按着品级诰命依次觐见。 不过,一品的诰命有几个,二品的诰命有十几个,三品的诰命更多,总有二十多人。同样品级的诰命,也得分个先后。此时,谁先谁后,便能看出谁更得太皇太后青睐了。 几个一品诰命夫人被召进殿后,二品诰命夫人里,徐氏排在了第一个。 徐氏挺直胸膛,在众诰命隐含羡慕的目光中出了偏殿,进了正殿。 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李太皇太后,今日穿戴一新,满头白发被梳得格外整齐。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气色意外地好。 俞太后坐在李太皇太后的下首左侧,紧接着是梅太妃端太妃。贤太妃静太妃自儿子被毒酒赐死后,皆重病不起,今日也未露面。 谢明曦则坐在下首右侧。萧语晗坐在谢明曦身边。 几位一品诰命,皆被赐座。 徐氏正要行跪拜大礼,李太皇太后挤出四个字:“无需大礼。” 这段时日,李太皇太后的病症愈见好转,已张口能说四五个字。 俞太后目中闪过一丝冷笑。 正文 第八百三十五章 勾心 徐氏连连谢恩,改行了裣衽礼。 李太皇太后又道:“赐座!” 正殿颇为宽敞,足以容纳百人。今日有资格进宫觐见的,皆是三品以上的诰命,人人都能入座。不过,先入座的坐在第一排,后入座的,只能坐第二排或角落处了。 徐氏喜滋滋地入了座。 宫中的椅子就是不一样,也不知是什么名贵木料做出来的,宽大结实,还散发出隐隐的香气。 徐氏将手放在椅把上,忍不住摸了摸。 俞太后看徐氏那副没见过世面的土包子模样,嘴角扯出一抹嘲讽的笑意:“紫檀木的椅子,莫非徐夫人从未见过?” 此言一出,俞家女眷顾家女眷皆轻声笑了起来。 徐氏耳后火辣辣的,恨不得剁了自己的手。 萧夫人轻轻咳嗽一声,笑着为徐氏解围:“宫中皆是世间难寻的珍品,徐老夫人初次进慈宁宫,一时看晃了眼,也是难免。” 陆老夫人也笑道:“是啊,我进了慈宁宫,也屡屡惊叹不已。” 徐氏脸上热意稍去,略有些局促地飞速抬眼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神色自若,无半分不愉之色。 俞太后的娘家弟媳俞夫人故意笑道:“徐老夫人这般喜爱,不如请太皇太后开恩,赏一张紫檀木椅给徐老夫人。日后带回府去,每日品鉴如何?” 话语中的鄙薄轻视之意,清晰可见。 驸马顾清的亲娘顾夫人,也笑着附和:“俞夫人所言极是。想来,太皇太后娘娘绝不会吝啬。” 临江王妃也闲闲笑道:“俞夫人顾夫人可别再说笑了。徐老夫人已经红了脸。你们再说下去,她怕是要羞得掩面而逃了。” 众夫人又是一阵轻笑。 皇后册封礼那一日,徐氏当众闹腾,令俞太后大失颜面。今日,徐氏终于尝到了众目睽睽众人所指是何等难堪的滋味。 徐氏正要忍气起身赔礼告罪,谢明曦已微笑着张口说道:“俞夫人顾夫人言语风趣,临江王妃更是性情诙谐,喜欢说笑。祖母不必将这些嬉笑之言放在心上。” 被一一点名的俞夫人顾夫人临江王妃笑容皆为之一顿。 这位年轻的谢皇后,可不是好捏的软柿子。这段时日,宫中情势的微妙转变,没人比她们更清楚。 只是,她们皆是俞太后的人,明知谢皇后不好惹,也得硬着头皮惹上一惹了! 徐氏赶紧就着台阶下来,起身陪笑道:“都是我眼皮子浅薄,让大家伙儿见笑了。” 谢明曦笑道:“祖母出身市井,却深明大义,对待继子,如亲生儿子一般。将私房尽数拿出来,供父亲读书考科举。父亲有今时今日的光景,全仗祖母。” “子不教,父之过。我以为,这句话有些偏颇了。有个好母亲,也同样重要。” 说完,谢明曦转头看向俞太后:“母后,儿媳这番话说得是也不是?” 众人:“……” 诛心了! 这番话,太诛心了! 俞太后膝下无子,却有七个庶子。如今因种种缘故,已死了五个。唯有盛鸿和年少的安王还在人世。 安王对俞太后畏惧如虎,盛鸿这个天子,和俞太后关系也算不得融洽。 俞太后这个嫡母做的,可谓失败之极。 俞太后城府极深,明明已怒不可遏,面上竟是一脸笑意:“皇后所言,颇有道理。哀家相信,皇后日后定能做一个好母亲。” 我倒要看看,你又能骄傲自得多久! 待日后,你年老色衰之时,盛鸿如死去的建文帝那样左一个右一个地纳年轻貌美的宫妃,那些宫妃一个接一个地生出皇子,领到你这个皇后面前。哀家倒要看看,你要如何做一个好母亲! 谢明曦显然听出了俞太后的话中之意,微笑着应道:“多谢母后盛赞。” 谢明曦和俞太后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冷笑一声。 无形的对峙和张力,悄然无声地蔓延。 众诰命夫人纷纷闭口不言。 徐氏心跳得飞快,强忍住以手捂胸口的冲动,心里默默感慨。宫中争斗不见刀光剑影,却更是凶险。 好在皇后娘娘未落下风,和俞太后平分秋色。 萧语晗轻笑着张口打圆场:“还有众夫人未曾觐见,来人,去请林夫人。” …… 李太皇太后病体虚弱,坐了一个时辰,额上便冒了冷汗。 谢明曦一直密切留意李太皇太后的神色变化,见状低声道:“皇祖母病体犹虚,不宜久坐,更不宜耗费心力。孙媳这便伺候皇祖母回寝室歇下吧!” 李太皇太后颇有些恋恋不舍。 病了几年,每日被困在寝室里,和软禁无异。今日,她终于尝到了久违的高居上首俯瞰众人的滋味。 这种滋味,实在美妙至极,令人飘飘然欲仙,令人深深沉醉其中。 可惜,身体撑不住,再不回寝室就要失仪出丑了。 李太皇太后点了点头,冲俞太后吩咐一声:“你在此便可。” 俞太后心里又是一声冷哼,面上笑容如常:“母后喜欢谢氏陪伴,便由谢氏扶母后回寝宫。” 谢明曦笑着应下,亲手搀扶起李太皇太后,转身之际,冲萧语晗使了个眼色。 萧语晗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徐氏触怒俞太后,已成了俞太后的眼中钉。今日在宫中,定然不好过。她总要帮衬一二。 …… 李太皇太后回了寝室,躺到了床榻上。 谢明曦没急着回正殿,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坐下。 慈宁宫里的老人,已被打发得差不多了,这几年里,俞太后将慈宁宫里的人彻底换了一遍。 谢明曦进了慈宁宫后,并未大动干戈,只换了贴身伺候的几个宫女。 也正因此,李太皇太后心里颇不踏实。总疑心俞太后随时会下毒手害自己。能张口说话之后,李太皇太后便数次表达出“清理慈宁宫”之意。 谢明曦只做不知。 鹬蚌相争,渔翁才能得利。 谢明曦并未打算令李太皇太后重新得势。不然,她费尽心思,岂不替李太皇太后做了嫁衣? “谢氏,”李太皇太后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你想不想拿回凤印?”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六章 斗角 谢明曦略一挑眉,冲李太皇太后笑了一笑:“母后正当盛年,将宫务打理得井井有条。换了是我,怕是不及母后。这凤印在母后手中,我心里亦欣慰踏实。” 欣慰踏实个屁! 这个奸诈阴险的小狐狸精! 既以她为棋子,和俞太后博弈争斗。偏又不给什么具体实在的好处,又不肯替她“清理”慈宁宫,令她日夜忧心活在惊疑不安里。 李太皇太后心中怒骂,却不敢露在脸上,唯恐开罪了眼前这个奸诈阴险的小狐狸精。 李太皇太后一次只能说几个字,说不出什么长篇大论来。半晌,才慢慢道:“你是中宫皇后。” 谢明曦微微一笑,色如春晓:“皇祖母说得没错。我是中宫皇后,后宫迟早都是我的。我今年才二十,正是韶华之龄。我熬得起,也等得起。” 可她熬不起等不起啊! 她今年已六十多岁了,又久病成疴。一旦再次犯病,说不好就要合眼归西。 她的好日子所剩不多了。过一日少一日。所以,她强烈地迫不及待地想恢复昔日荣光,想将俞太后踩在脚下…… 李太皇太后再次试图说服谢明曦:“哀家帮你……” 谢明曦忽地俯身。 李太皇太后吓得立刻住了嘴。 谢明曦抿唇一笑,轻柔仔细地为李太皇太后掖好被褥,柔声道:“皇祖母勿惊,孙媳为皇祖母掖好被褥。” “凤印之事,孙媳早有定计,无需皇祖母费心。” “皇祖母劳累半日,定然疲乏不堪,还是早些歇了吧!” 李太皇太后无力擦拭额上渗出的冷汗,老老实实地闭目休息。 李太皇太后嚣张跋扈了大半辈子,这几年被彻底翻身的俞太后磨搓成了活死人,只剩一口气。这几年的光阴,也将李太皇太后所有的骄傲跋扈都磨得干干净净。 看着闭目假寐的李太皇太后,谢明曦扬起唇角,笑了一笑。 后宫如今维持着微妙的平衡。 她借着李太皇太后之势,又有萧语晗相助,和俞太后斗了个平手。 只要稍有动静,这份平衡就会被打破。 动手容易露出破绽,不出手,反而更令人难以应对。俞太后一直按兵未动,绝不是要忍气吞声,而是风雨来临前的短暂平静。 …… 宫宴进行了小半,谢明曦才又露了面。 当着众人的面,俞太后的表面功夫做得极佳,张口便问李太皇太后的身体如何。 谢明曦笑着应道:“皇祖母喝了药,又进了些清淡的小米粥,此时已睡下了。” 俞太后欣然赞了谢明曦一通:“自你回京后,你皇祖母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可见你一片至诚至孝之心。” 谢明曦故作娇羞地笑了一笑:“母后总这般夸赞儿媳,儿媳委实受之有愧。儿媳代母后尽孝,也是应该的。” 俞太后笑道:“你做得好,哀家该赏你什么才好?你想要什么,只管张口。” 谢明曦抿唇笑答:“儿媳只盼着母后身体康健,寿元绵长。母后每日心情愉悦,便是对儿媳最好的奖赏了。” 俞太后被哄得笑出了声:“你这张嘴,真是乖巧伶俐。哀家偶有些烦心事,只消听听你说话,便也满腹开怀了。” 说着,又叹道:“哀家现在只盼着,阿萝的病症早日痊愈,早日进宫来。一家人,总该住在一起。你们两个都在宫中,阿萝孤零零地身在蜀地。哀家一想到,便心如刀割。” 谢明曦也轻叹了一声:“儿媳心中也日日惦记着阿萝。待阿萝病好了,儿媳立刻命人接她进宫。令她常伴母后身侧。” 众人:“……” 瞧瞧,这才是演技精湛! 不论私底下如何憎恶对方,如何勾心斗角。面上却是一团和气亲如母女!话里带着刺藏着刀,没事扎一扎彼此的心尖,这才是宫中做派! 徐氏也看得瞠目结舌。 罢了,她这点心机手段,还是别逞能了。 侥幸灭过俞太后一回威风还能安然活到今天,纯粹是因俞太后顾忌谢明曦之故,才没出手灭了她啊! …… 傍晚时分,徐氏坐着马车回了谢府。 下马车之际,徐氏双腿有些发软,差点一个踉跄摔倒。 早就等在正门处的谢铭阙氏夫妻两个,俱被吓了一跳,立刻上前扶住双腿发软的徐氏:“娘,你没事吧!” 徐氏定定心神,挤出一丝笑容:“没事没事。” “娘,这大冷的天,你怎么满头都是汗?”谢铭心疼亲娘,话语中满是担忧。 阙氏接过话茬:“该不是今日受了寒气,冒的都是虚汗吧!厨房里早已备下了姜汤,儿媳这就伺候婆婆喝两碗。” 徐氏一手攥着儿子的手,一手抓着儿媳的手,苦笑道:“我没受凉,这汗都是被吓出来的。” 谢铭和阙氏:“……” 两人懵了一脸。 出什么事了?徐氏怎么会被吓得出了一身冷汗? 徐氏没再出声。直至回了院子坐在熟悉的椅子上,一碗热腾腾的姜汤入了口,徐氏才深深呼出一口气:“今儿个在宫中,我算是彻底明白了。以后,这宫中争斗的事,我还是少掺和为好。” “没那个能耐,就别去逞能。不然,只会给皇后娘娘添乱。” 谢铭和阙氏面面相觑。 自被封了二品的诰命后,徐氏春风得意,说话的声音都比往日响亮得多。一张口便是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如何如何。颇有些插手宫中争斗的意思。 今日这是怎么了? 进宫觐见回来,就像变了个人似的。 徐氏也不肯再多说了,只反复叮嘱儿子儿媳行事低调,不得张扬。 谢铭忍不住说了大实话:“我们平日很少出府,和外人往来也不多。想张扬也不可能。娘自己注意些才是。别总穿着诰命礼服在府里晃悠。府里有人来做客说话,娘也别总提皇后娘娘。” 徐氏:“……” 徐氏脸孔青了又白,白了又青。 阙氏眼见着婆婆即将恼羞成怒,忙掐了谢铭一把。谢铭疼得龇牙咧嘴,总算没再说实话讨嫌。 …… 正文 第八百三十七章 暗涌(一) 转眼间,便是上元节。 一年的国丧还未过,京城自然没了上元节灯会。宫中也只设了宫宴。这一日,徐氏告病,未再进宫赴宴。 谢明曦听闻徐氏的“病症”后,打发扶玉去了一趟谢府,赏了许多名贵的补品。 扶玉回来之后,悄声禀报道:“老夫人精神好得很,一顿能吃一个大肘子,比奴婢的胃口还好哪!” 谢明曦早知徐氏是在装病,闻言莞尔一笑:“这等话,在外面不可乱言。” 扶玉笑着应了。 正说着话,盛鸿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明曦,我回来了。” 盛鸿亦在移清殿设下宫宴,文武百官皆赴宴。既无歌舞助兴,亦无丝竹之乐,宫宴早早结束。盛鸿也难得早早归来。 按着后宫惯例,天子驾临,自有一套繁琐的礼仪。至少提前一个时辰送口信,即将被天子临幸的宫妃欢天喜地做好准备,盛装恭迎圣驾。 自盛鸿登基后,这些后宫惯例早已被抛诸天边。 福临宫是谢皇后的寝宫,也是天子寝宫。 盛鸿白日忙于政事,再晚也要回福临宫。年轻的帝后,在人前各自威严端庄,在福临宫里,却和世间平凡普通的恩爱小夫妻一样。颇有些关起门来过自己日子的意味。 谢明曦眼中漾起笑意,并未起身去开门相迎。 盛鸿也未等谢明曦回应,伸手推门而入。快步走到谢明曦身边,俯头在她面颊边吻了一吻。 从玉扶玉立刻垂头退了出去。从玉颇为细心地将门关好,和扶玉走出了数米远,才停下。 “皇上对皇后娘娘真好。”从玉低声笑道:“要是阿萝公主能早日回京,就更好了。” 扶玉却有些忧心,悄声说道:“也不知皇上以后会不会选妃入宫。” 做蜀王的时候,盛鸿对谢明曦一心一意。可现在,盛鸿坐了龙椅,成了九五之尊。后宫岂能一直只有皇后一人? 哪怕盛鸿没有这份心,俞太后也绝不会放过现成的给谢明曦添堵的机会。 从玉也一样隐忧,轻叹一声道:“谁知道日后会是什么样。” 又打起精神笑道:“你也别胡思乱想了。总之,现在皇上和皇后娘娘是一条心。这已是世间难寻了。” 这倒也是。 做人不宜贪心。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扶玉很快将这一层忧虑抛之脑后,低声和从玉说起了谢府之行。 从玉听得津津有味。 往日在蜀地,谢明曦时常出府。她们两人也经常随主子东奔西走,何等自在惬意。如今主子做了中宫皇后,整日待在宫中。她们也没了出宫的机会,偶尔出宫一回,总要高兴许久。 …… 寝室里的帝后,也在说徐氏之事。 “新年元日,母后略施手段,令祖母当众难堪。祖母胆子不大,被吓住了,上元节不敢进宫,便告了病。” 谢明曦语气轻快,显然并未因徐氏的退缩恼怒。 盛鸿挑眉一笑:“祖母这样,倒是更令人放心。” 之前那一回闹腾,确实大快人心。不过,总不能次次都这样。俞太后的太后尊严容不得一再冒犯。 俞太后想拿捏徐氏,多的是手段。到时候,便会牵连到谢明曦的身上。 徐氏不谙宫中争斗的手段,老实地躲在府里,算得上睿智的自保之举。也给谢明曦免去了不少麻烦。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笑道:“祖母此人,虽无大智慧,却知分寸懂进退。有些贪欲,也未过分。最难得的是,目光精准。下注之后,便能坚定心意,不左右摇摆,非常难得。” 谢明曦对徐氏的评价颇高。 盛鸿深以为然,顺带将岳父也夸了一嘴:“岳父这礼部尚书也做得有模有样。” 谢钧是正经的探花出身,才学不必说,做官的本事也有几分。被提任了礼部尚书后,谢钧不敢张狂,做事颇为平稳。 对盛鸿来说,岳父有这样的表现,已出乎他的预料和希冀了。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一语道破亲爹谢钧的心思:“做了国丈,下一步便是想入阁了。他自是要竭力表现,讨女婿女儿的欢心。” 盛鸿听得乐了:“你这么说自己的亲爹,有些刻薄了啊!” 更刻薄的话她还没说呢! 谢明曦哂然一笑:“去年你刚登基,父亲不便提起封爵之事。今年必然会提。你等着看吧!很快就要有人上奏折,奏请天子封赏梅家谢家了。” 想了想,又改口笑道:“定是先从俞家开始。” …… 夫妻之间的戏言,在隔日朝会上便上演了。 礼部右侍郎上了奏折,奏请天子封赏母族。 盛鸿生母是梅太妃,正经的母族却是俞家。 只是,俞家这些年已风光至极,俞大人有承恩公的爵位,家中良田万顷家资无数,俞家子孙在朝中为官的比比皆是。 礼部右侍郎的奏折,便是奏请天子封赏俞家。 天子显然并无再封赏俞家之意,张口道:“俞家对大齐忠心耿耿,于国朝有功。不过,先帝待俞家亦十分宽厚。日后,朕会择俞家有出息的后辈为官。” “朕这么做,想来母后也会高兴。” 没等俞顾一党出声谏言,天子又说道:“若有奏请封赏梅家谢家的奏折,诸爱卿也不必再多言了。” “梅家谢家里,若有出色的儿郎,朕自会选用。若子孙不肖,朕也不会姑息。” “朕会善待母族妻族。这是朕的家事,无需拿到朝堂上来议论。” 听话听音。 天子一张口,将梅家谢家都归为家事,显然对母族妻族颇为亲近。却又不肯大肆封赏,连应有的承恩公爵位也未提起。 这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钧也是一头雾水。 他还指望着像俞大人那样,先被封承恩公,再兼任朝中重臣之位,让谢家风光数十载……以皇上对皇后的情意,这不是理所当然之事吗? 现在唱的到底是哪一出? 之后的两次朝会,每每有人意图提起此事,皆被天子打断。 天子圣意,已十分明显。 盛鸿根本没打算给母族妻族封爵! 正文 第八百三十八章 暗涌(二) 徐氏的病很快就好了。 正月二十这一日,徐氏进宫觐见谢皇后。 福临宫是建文帝年少时住过的寝宫,盛鸿住进福临宫之前,这座宫殿曾被精心修缮过。如今成了帝后寝宫。 俞太后一直住在椒房殿里,椒房殿亦是后宫最大的寝宫。福临宫小了不止一筹。因帝后皆居于此,也日渐有了凌驾众寝宫的气势。 谢皇后在内室里见了徐氏。 所谓亲近,不是看口中怎么说,于细节处才能窥出一斑。 徐氏被领进内室后,一路忐忑不安的心很快落回原位。看来,谢明曦还是愿意提携娘家的。不然,她今日如何能进皇后内室? “祖母前些日子病了,我心中颇为挂念。”谢明曦含笑说道:“好在祖母身体痊愈,今日已能进宫,我心中颇为安慰。” 徐氏脸皮也算老辣,低声笑道:“这里没外人,娘娘就别臊我了。我委实是被吓得不敢进宫了,唯恐给娘娘惹乱子。今日也是阿钧让我来的。” “阿钧这几日辗转难眠,着急上火。人都熬瘦了一圈。他让我进宫来问一问娘娘,皇上为何不肯给谢家封爵?是不是皇上对谢家有何不满?” 徐氏说话坦白直接。 谢明曦也不绕弯子了,淡淡说道:“皇上对谢家并无不满。只是,皇上想取缔封爵的惯例。” 徐氏一惊,脱口而出道:“娘娘说的可是真的?” “俞家的爵位,是三十年前先帝所封。皇上身为人子,又顾虑着母后,不便削了俞家爵位。” 谢明曦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不过,俞家的荣光,也到此为止了。” “俞大人年过七旬,时常告病。待俞大人闭眼,承恩公的爵位就会被收回。俞家会重新成为普通的官宦之家。至于日后如何,便如皇上所言,得看俞家子孙成不成器了。” “梅家和谢家,于国朝并无大功。只凭着梅太妃和我这个皇后,便享几十年荣华富贵,于朝中兢兢业业的朝臣而言,又是何等不公。” “祖母今日来,我便给祖母一个准话。” “封爵之事,不必再想了。” “谢家的富贵,只能靠谢家儿郎努力而来。” 这一番话,对徐氏的冲击着实不小。徐氏瞠目结舌,嗓子似被什么堵住一般,久久说不出话来。 这一刻,谢明曦熟悉亲切的面容,忽然变得遥远陌生。 谢明曦唇畔依旧浅笑盈盈:“祖母也不必惊惶。皇上任人唯才,只能有本事肯努力,便有出头之日。父亲从四品的鸿胪寺卿,做到了如今的礼部尚书。或许,日后还有机会能更进一步。” “元舟堂弟在蜀地,元蔚课业出众,日后考科举入仕不是难事。五弟头脑也颇为聪慧,细心教导,不难成才。” “祖母坐等享福便可,无需忧虑。” 徐氏总算反应过来,挤出一个笑容:“娘娘说的是。” …… 徐氏在福临宫里待了半日,有幸和谢皇后一同用了午膳,然后才回府。 徐氏回府之后,将谢明曦这番话原原本本地告诉谢钧。 谢钧心里自然无比失望。可再失望,也无可奈何。谢家不是什么名门大族,也没什么得力的同族。谢钧能做到一部尚书,有大半都是女婿提携之功。 盛鸿不肯为妻族封爵,他只能做个空头国丈。 好在谢明曦暗示了“日后还有机会更进一步”。若日后能入阁,倒也极好……偌大的胡萝卜吊在鼻子前,谢钧心里的怨气退了大半。 至于梅家,连进宫探询的底气都没有。 梅太妃只是太妃,天子的嫡母是俞太后,俞家才是天子正经的外家! 再者,梅家人谨小慎微惯了,官职提了一级便已十分庆幸。爵位什么的,没有就没有吧!日子总比过去好过多了。 俞太后坐镇椒房殿,宫中大小消息,皆瞒不过她的耳目。 听闻此事后,俞太后哂然冷笑。 在俞太后看来,盛鸿这一出是为了对付俞家。 什么永不封爵,都是屁话! 谁人没有私心?身为天子,惠及母族妻族才是理所应当!盛鸿摆出一副大义凛然的圣人模样来,无非是想借机弹压俞家,进而压制她这个太后罢了! “太后娘娘,此事该怎么办?”俞太后的亲娘早已病逝,今日进宫的,是俞太后的娘家弟媳周氏。 周氏年岁也不小了,今年四十多岁,保养再得当,额头眼角也有了皱纹。 此时,周氏忧心忡忡,皱纹几乎能夹住苍蝇:“皇上连梅家谢家也不肯封赏,更未将我们俞家放在眼底了。” 俞太后面色沉沉。 周氏又低声叹了口气:“公公自年后就病倒在榻,太后娘娘赏了太医至府中。太医颇为尽心尽力,只是,公公到底年岁大了,怕是……” 所有的隐忧,都含在了意犹未尽的话语中。 俞大人活了七十岁,已是少见的高寿。现在一病不起,能熬多久委实不好说。看天子行事,俞大人一走,这承恩公的爵位怕是就要收回了。 俞太后略略皱眉,旋即放缓声音:“放心吧!哀家不会袖手不理。” 周氏松口气,忙笑道:“是是是,有太后娘娘在,皇上岂能薄待俞家。” 俞太后心中轻哼一声,转而问道:“四叔近来可还安分?” 俞太后口中的四叔叫俞光正,是俞大人的同族堂弟,也是死去俞淑妃的亲爹。俞淑妃之死,在俞家也掀起了一阵风浪。好在被及时地压了下去。 俞光正也“大病”了一场,极少在人前露面。 周氏委婉地应道:“还是老样子。” 贪欲,是人的本性。 当年俞太后流露出要同族堂妹进宫之意,俞光正立刻动了心思,主动将女儿送进了宫。待到俞淑妃生下皇子,俞光正便做起了嫡亲外孙为帝的美梦。 这个美梦到底是实现了! 可惜,美梦太过短暂,也太过残忍。没到三年,建安帝被兄弟联手杀了,往日势力最弱的蜀王,一跃坐上了龙椅。 俞光正死了女儿,又死了嫡亲的外孙,美梦尽数破碎,也只能继续“养病”了。 正文 第八百三十九章 暗涌(三) 俞太后白日见了弟媳,提起了俞淑妃。待到夜晚,死去的堂妹又入了梦。 “俞莲娘!”一双手死死地掐住她的脖子,眼前是狰狞泛青的扭曲脸孔:“你害死了我,为何还要害我的儿子。” “如果不是你故意推波助澜,令我儿去皇陵。阿澈怎么会落入藩王们的陷阱,怎么会被乱箭射死!” “你这个毒妇!这一切都是你害的!我饶不了你!我现在便将你带去地下,我们黄泉路上一起作伴……” 滚! 滚开! 她呼吸急促困难,想怒喊却喊不出声音来。 她伸出手,想推开那张越逼越近的脸孔。 “太后娘娘!”熟悉的焦虑的女子声音在耳畔响起,也将她从噩梦中警醒:“太后娘娘是不是又做噩梦了?” 俞太后霍然睁眼,满身满额的冷汗,目中犹有一丝惊惧,手颤抖不已。 芷兰用帕子为俞太后擦拭冷汗,一边柔声安抚:“太后娘娘切勿惊慌。不过是场噩梦罢了!” 是啊! 不过是一场噩梦而已! 活的时候匍匐在她脚下,死了之后也休想翻身! 俞太后用力地深呼吸几口气,平复喘息不定的胸膛。在芷兰的伺候下,喝了半杯热茶,才有重新睡下。 这一回依然没睡安稳。 四更天时,俞家人匆忙送丧信进宫。俞大人半夜时去了。 …… 俞大人死得还算安详,死前没遭什么罪。 身为一个七旬的老人,享了数十年荣光,所到之处皆受人敬重景仰。俞大人绝对是大齐官员中的顶尖人物。 可惜,谁也超脱不了生老病死。 俞大人病了一场,熬得油尽灯枯,睡梦中故去。 俞家人在年前便有准备,准备起丧仪来有条不紊。只是,俞大人这一死,俞家的天似榻了一半,由不得人不心慌意乱。 俞太后听闻噩耗,既惊且悲,吐了口鲜血,然后晕厥过去。 这么一来,宫中上下,也皆被惊动。 萧语晗赶至椒房殿之时,帝后都已先一步来了。 柔和的烛火下,俞太后面容惨白,被褥上的那一口血迹更是触目惊心。 “人死不能复生,”盛鸿一脸忧虑急切,充分表露出了为人子的孝顺:“请母后节哀。” 谢明曦也是满面忧色:“母后伤心过度,竟呕了一口心头血。儿媳恨不能以身代之。” 该说的话都被帝后说了,萧语晗便未出声多言,安静地站在床榻边。 俞太后目中闪着泪光,声音颤颤巍巍断断续续:“丧父之痛,痛彻心扉。哀家身体不济,不能去吊唁亲父。皇上可否代哀家前去?” 谢明曦眸中冷芒一闪。 这等时候,俞太后还不忘耍弄权谋心机。看来,对亲爹的感情也没深厚到哪儿去。 天子亲自登门吊唁,意味着对俞家的恩宠。若应下此事,俞太后紧接着便要提将承恩公爵位由后辈承袭之事了。 盛鸿和谢明曦迅速对视一眼,各自了然于心。 “皇上,”俞太后抓住盛鸿的手,目中露出哀戚之色:“这等小事,皇上也不能应了哀家吗?” 盛鸿露出为难之色,张口叹道:“若是别的事,儿臣绝不推脱。天子登门为臣子吊唁,委实不合礼数。儿臣若应下此事,去了俞家,日后定会有御史弹劾俞家。儿臣岂能忍心因此事怪责俞家?” 俞太后目中满是悲戚和愤怒,手中用力,长长的指甲在盛鸿的手背上留下了两道深深的印记:“哀家知道,皇上不是哀家生的,皇上对俞家没什么感情,所以不想去。” 亲爹死了,俞太后不可能不惊骇伤心。不过,还没到方寸大乱的地步。 此时的忧急愤怒,半真半假。 这一番作态,皆是为了逼盛鸿去俞家! …… 身为男子,和女子争口舌长短,输赢都无益处。 更何况,俞太后占了嫡母的身份优势,盛鸿这个庶子,怎么应对都会落下话柄。 盛鸿颇有些头痛,脑海中迅速思忖应对之策。 就在此刻,谢明曦俯下身子,握住俞太后的手,令盛鸿的手得以“逃脱”。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用力握住俞太后的手,令俞太后难以动弹。俞太后目中闪出火苗,怒瞪谢明曦:“放肆!” 谢明曦依旧一脸关切,手中的劲却半分未松:“俞大人故去,母后心中哀恸难当,儿媳和皇上都能体谅。只是,母后也勿因俞家之事伤了皇上的心。” “皇上对母后素来敬重亲近,从未有过嫡母庶子的隔阂。母后今日这么说,将皇上的一腔孝心至于何地?” “莫非在母后心中,俞家人的分量更胜过母子之情?” 俞太后:“……” 年轻的帝后一条心,她这个太后非但拿捏不住庶子,反而被儿媳挤兑得说不出话来。 俞太后被狠狠反将一军!心中恼怒,不必细细描述。 盛鸿已接过了谢明曦的话茬:“母后仁厚,最是心疼我这个儿子。俞家之事,岂能胜过我们母子情深?明曦,你不可乱言,伤了母后的心。” 谢明曦装模作样地认了错:“皇上说的是,是我一时心急失言了。” 盛鸿立刻又道:“母后宽厚大度,自不会和你计较。” 看着一唱一和的少年夫妻,不知为何,俞太后的心里竟涌起隐隐的嫉恨。 当年她嫁给建文帝之时,亦是恩爱无比。可建文帝颇为孝顺,李太皇太后故意刁难,总是她一个人隐忍或苦苦支撑。 建文帝从未挺身而出,将她护在身后。 谢明曦何德何能,凭什么能拥有天子的专情和全心的呵护? 她曾苦苦奢求的,凭什么谢明曦唾手可得? 寝室里骤然沉默。 俞太后不知在想什么,面色愈发阴沉难看。 萧语晗清了清嗓子,张口打圆场:“皇上不宜出宫,皇后要为皇祖母伺疾。儿媳冒昧,主动请缨,代母后去俞家一趟如何?” 没等俞太后吭声,盛鸿已拱手道:“有劳皇嫂了。” 不管如何,他和谢明曦绝不会在俞家露面,也绝不给众人一丝一毫生出误解的机会。 …… 正文 第八百四十章 谋算 丧父之痛,夹杂着谋算失利之怒。 城府颇深喜怒不行于色的俞太后,此时神色狰狞双目泛红,直直地盯着盛鸿和谢明曦。 萧语晗骇然心惊,一颗心几乎提到了嗓子眼。 帝后两人对俞太后的异样视若未见,各自殷切地说道:“母后悲恸过度,最易伤身。现在儿臣就让赵院使前来为母后请脉。” “宫中一刻离不得母后。恳请母后保重凤体。” 好一双孝顺的儿子儿媳! 俞太后怒到极处,却未发作,反而长长叹了一声,闭上双目,有气无力地说道:“哀家要一个人静静,你们都走吧!” 萧语晗要代俞太后去俞家,率先告退。 谢明曦和盛鸿却未离开椒房殿,亲自在俞太后的寝室外守至天明。 帝后的孝心孝行,传出宫外,俨然成为大齐典范,被人引为一时美谈。俞太后知晓后,冷笑连连。 这对夫妻,俱是阴险狡猾无耻之辈,最擅装模作样。从不放过任何一个刷声望的机会。 …… 俞家是大齐顶尖名门,俞大人是俞太后的亲爹,是大齐的承恩公,是翰林院掌院。 任何一个身份,都非同小可。 俞大人这一死,令人震惊扼腕叹息。登门吊唁的宾客如云。整个京城的官员及家眷几乎全部都登了俞家的门。 帝后并未亲至,只打发身边人代为前来。萧语晗代俞太后登门,也给俞家做足了颜面。 七日后,俞大人被安葬进俞家的祖坟。 宫中的俞太后,因悲恸过度,一病不起。 谢皇后每日除了去慈宁宫伺疾,还要去椒房殿伺疾。奔忙辛苦操心劳力,人人都看在眼底。 最难得的是,谢皇后并未在此时谋夺掌宫之权。甚至主动对俞太后提议:“母后养病,不宜耗神,不如暂将宫务交给皇嫂。” 萧语晗听得一怔,飞快地扫了谢明曦一眼。 可惜,左看右看,谢明曦都是一脸的诚恳,看不出半点违心。 大好的机会,为何谢明曦轻轻放过?反而提出让她暂掌宫务? 谢明曦似是窥出了萧语晗的些许不安,冲萧语晗笑了一笑:“皇嫂对宫务熟悉,行事周全仔细。宫务交给皇嫂,母后放心,我心里也踏实。” 顿了顿,又笑道:“换做普通人家,婆婆生病了,也该由长嫂掌家。皇嫂不必有诸多顾虑。” 俞太后抬了抬眼皮,扫过谢明曦诚恳的脸庞:“皇后贤名在外,行事果然有章法。” 如此行事,便是俞太后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如果谢明曦急着插手宫务,俞太后便可以暗中命人传出流言,操控舆论,指责谢明曦不孝。 这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下来,便能将谢明曦之前苦心经营出的优势全部瓦解。 可惜,谢明曦太精明太奸诈了。轻飘飘地,就绕过这个坑。 谢明曦的目光和俞太后的目光在空中微微一触,然而,各自扯了扯唇角。 站在一旁的萧语晗只觉头皮发麻。 外人只知宫中波涛暗涌,从未平息。唯有身在其中,才知其中的心惊凶险。此时,她倒是庆幸不已。 前几年她为皇后的时候,一直被俞太后压制得动弹不得,宛如傀儡。也正因如此,俞太后并未打起全部的精神“料理”她。 如果俞太后用出现在对付谢明曦的手段来对付她……萧语晗暗暗打了个寒颤,不愿再深想。 “萧氏,”俞太后的声音里透着病中之人的虚弱:“哀家整日躺在床榻上,太过冷清。你去将芙姐儿带过来,陪哀家说说话解解闷。” 真心疼爱孙女,生病之时就该离孩子远一点。免得过了病气给孩子。 俞太后使出这一招,自然又是为了拿捏萧语晗。 萧语晗心中不愿,却不能不应:“是,儿媳这就打发人将芙姐儿带来。” …… 芙姐儿一来,俞太后神色舒缓了不少,脸上也有了笑意,张口就夸芙姐儿伺疾有功。萧语晗忍气吞声地谢恩,处理宫务时,依旧延用俞太后的人手和旧日惯例。 谢明曦看在眼里,只做不知。 现在还没到时候,还得耐心等! 与此同时,朝中又掀起了另一轮奏请天子为母族封赏的风潮。这一回,是刘御史上的奏折。 刘御史是两榜进士,也是俞大人的门生。 在朝上提起已故的座师,刘御史满面悲戚声音哽咽:“……俞大人为国朝尽忠一生。如今俞大人故去,恳请皇上封赏俞家。并令俞家后辈承袭承恩公的爵位。如此,既告慰俞大人在天之灵,又能宽慰病中的太后娘娘。” “或许,经此之后,太后娘娘的凤体也会大有好转。” 刘御史话音一落,顾大人也张口附议:“刘御史所言,极有道理。恳请皇上看在太后娘娘的颜面上,令俞家后人承袭爵位。” 很快,又有数名官员站了出来。 以彼之矛,攻彼之盾。 天子不是时时标榜自己是孝子吗? 现在,为了太后娘娘的病症,天子还是再“孝顺”一回吧! 坐在龙椅上的盛鸿,目光淡淡瞥了口口声声让他“孝顺”的官员们一眼。 这些官员,皆亲近俞家,也可以说是俞太后的人。在朝中,不时便要蹦跶一回,既碍眼又添堵。 盛鸿登基未满半年,朝中诸如陆阁老赵阁老陈侍郎等人,都对他这个新帝持观望态度。哪怕态度友善,短期之内也不会对他掏心掏肺。 这等时候,他深切的怀念起自己的同窗挚友。 如果赵奇陈湛在此,或是陆迟站在朝堂上,定然会张口将刘御史等人噎回去。根本不必他这个天子亲自张口! 谢钧出于个人私心,此时也不愿张口。 天子若是封赏俞家,令俞家后辈袭爵,说不定,就会一并惠及谢家…… 梅家只有两个人在朝为官,且官职不高,根本就没张口的资格。 一众官员齐齐看向龙椅上的盛鸿,静待天子发话。 天子终于张了口:“承恩公的爵位,并无承袭的律例。俞大人既已故去,爵位无需再承袭了。”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一章 高风 此言一出,众臣皆惊。 之前官员们上奏折,奏请天子封赏母族妻族,天子态度含糊不明。今日在朝上,天子终于将话挑明,圣意清晰,绝不容任何人误会。 天子根本没打算令俞家继续承袭爵位。 俞家的荣光,随着俞大人的故去,也将悄然散去。或许,等俞太后一死,天子便会出手对付俞家了。 刘御史犹不死心,拱手说道:“承恩公的爵位确实无承袭的律例,却有旧例可循。” 大齐建朝百余年,也出过五六个皇后了。每一任皇后的娘家待遇都不同,端看皇后是否得圣心,天子是否愿抬举妻族。 承恩公的爵位,有承袭了两三辈的,也有一辈而终的先例。所谓循旧例,颇有歧义。 盛鸿十分狡猾,并不正面回应此事,而是看向岳父谢钧:“谢尚书执掌礼部,不如请谢尚书来说一说,此事怎么处置才最合适?” 谢钧:“……” 谢钧心里有苦难言。 盛鸿将这个烫手山芋抛了过来,他身为岳父心里当然不痛快。可身为臣子,只能老老实实地接下。 不但要接下,还得依着圣意,打发刘御史一众人等。 想到谢明曦的那一句“日后或能更进一步”,谢钧暗暗狠心咬牙,张口便道:“微臣斗胆一言,若有冒失唐突之处,恳请皇上见谅。” “俞家因太后娘娘,已享数年荣光。” “俞大人是太后娘娘的父亲,被封承恩公,理所应当。如今俞大人故去,俞家后辈,何德何能,如何能承袭爵位?” “后戚姻亲,只凭一个姓氏,便想着世世代代占着爵位,躺着亦有荣华富贵。如此做想之人,也太过贪心了。” “大齐是皇上的天下,皇上想收回爵位,理所应当。微臣以为,此事不必再议。” 众人:“……” 好一个谢钧! 这番话,说得太狠了! 简直是狠狠地扇了俞家人一记耳光,顺带削了俞太后的颜面。 若是别人说这等话,刘御史等人早就反诘了回去。奈何谢钧既是礼部尚书,更是谢皇后的亲爹。最有底气也最有资格说这番话! 盛鸿心中暗暗偷笑。 徐氏进宫之日,谢明曦特意叮嘱徐氏带话给谢钧。现在看来,效果斐然。 有肥美鲜香的肉吊在前面,何愁谢尚书不出全力? 果然,谢尚书趁着刘御史等人没反应过来,又斩钉截铁地说道:“微臣身为皇后娘娘的父亲,今日便在朝堂上表明态度。” “谢家以诗书传家,微臣定会好生教导儿孙子侄,令谢家儿郎认真读书,考科举出仕,为朝廷效力。” “如此,才是家族发展壮大兴盛的最佳办法。” “微臣绝不会仗着国丈身份,觊觎或向皇上讨要封赏爵位。便是皇上授之,微臣亦坚决不要。” 谢钧的慷慨陈词,震惊了刘御史一干人等。 便连陆阁老等人,也不由得对谢钧刮目相看。 往日总觉得谢钧略有些胆小怯懦,又过于圆滑,当不得事。靠着妻族晋身,如今又靠着做了中宫皇后的女儿,被提任至礼部尚书之位。 阁老们面上客气,实则心里都有些轻视鄙薄。 今日,谢钧这一番豪言壮语,振聋发聩,令人激赏啊! 陆阁老不失时机地站了出来,对谢钧的高风亮节予以赞扬。 户部尚书也是满口赞溢之词。封一个承恩公,便意味着赏赐良田金银,每年还有俸禄。谢钧这一表态,俞家的承恩公爵位算是彻底消停了。得为朝廷省下多少银子啊! 谢钧谢尚书,真是举朝难寻的高风亮节之人啊! …… 高分亮节的谢尚书,面上风光,心里苦乐半掺。 如果可以,他也不想说这些违心话。不过,谢明曦已经清楚明白地告诉他,爵位是想都别想了。既如此,自然要利用此事猛刷一把声望。 身为文官,入阁才是终极美梦! 爵位什么的,不要也罢! 谢尚书又在心里默念数次,宛如给自己催眠一般。退朝后,昂首挺胸地出了金銮殿。 刚出金銮殿,魏公公便殷勤地迎了上来,笑着说道:“皇后娘娘打发人来送口信,请谢尚书退朝后,去福临宫用午膳。” 谢钧一愣,下意识地说了句:“外臣不得擅进后宫。我去福临宫,于礼不合。” 魏公公低声笑道:“谢尚书是皇后娘娘的亲爹,父女见面,同进午膳,哪里不合礼数了?而且,皇上今日也会去福临宫用膳,谢尚书只管放心去便是。” 谢钧定定神,点了点头。 于是,一众官员只见天子身边的大红人魏公公,满脸带笑地引着谢尚书去了后宫。 刘御史心中暗暗冷哼一声。 怪不得谢钧说话底气这么足! 有皇后娘娘和皇上撑腰,有没有爵位都无影响。谢钧仕途顺遂平步青云,谢家已是京城新贵! …… “什么?” 在椒房殿里养病的俞太后,在听闻朝堂风波后,一阵气血翻腾:“谢钧真得当众说了这些话?” 前来送信的卢公公,低头应是。 站在床榻边的芷兰,眼疾手快地扶着俞太后的胳膊,慌忙低语:“太后娘娘!太后娘娘没事吧!” 俞太后闭上双目,急促地呼吸几口气,脸孔涌起异样的潮红。 过了片刻,俞太后才又重新睁开眼,眼中的怒火,已被压下:“哀家已经知道了,退下吧!” 卢公公再次应是,恭敬告退。 临退出去前,卢公公担忧地飞速看了芷兰一眼。 芷兰忙着照顾俞太后,未曾回眸。 卢公公暗叹一声,退出了椒房殿。 伺候了三位帝王,卢公公心中不无感慨。 建文帝虽在女色上荒唐了些,于政务却算勤勉,也算得上是一代明君。建安帝就差得太远了,生生将自己折腾到了黄泉地下。 至于新帝…… 卢公公自认识人无数,却也窥不清盛鸿的心思。 封个承恩公爵位,便能安抚住俞太后,博得孝名,也能安抚住俞家。说来真不算什么大事。 天子偏偏反其道而行之,到底是为了什么? ……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二章 亮节 皇上这么做,到底是为了什么? 陆阁老也在思虑同样的问题。 阁老府里,养了几个幕僚。陆阁老回府后,召了几个幕僚议事。幕僚们听闻朝中之事,猜测纷纷。 “俞家风光数年,在朝堂已成了气候,党羽颇多。皇上和太后不睦,对俞家十分忌惮,自要想尽办法压制削弱俞家。” “正是。俞大人故去,太后娘娘病重,正是最佳的机会。” “谢尚书今日在朝中所言,定是出自皇上和娘娘授意。如此一来,俞家再无法提起袭爵之事。” “俞家没了俞大人,没了爵位,又深为皇上忌惮。明眼人看在眼里,自要明哲保身。日后,少不得要慢慢疏远俞家。” “俞家的好日子,快要到头了。” “皇上现在是要压着俞家,便连着谢家也一并压下。待过几年,收拾完俞家,皇上岂有不抬举谢家的道理!” “谢尚书心里自然清楚这一点。所以,今日在朝上,才表露得高风亮节,博得众人的赞叹!” 陆阁老默默地听着幕僚们说话,并未出言。 皇上真的是暂时压着谢家吗? 还是,皇上想借此彻底断了后戚们的晋升之路,以后再不封王封爵? …… 福临宫。 “今日饭菜是否不合父亲胃口?”年轻秀美的谢皇后,唇畔含笑,声音轻柔:“父亲为何吃得这么少?” 食难下咽啊! 谢钧看着既熟悉又陌生的女儿,心中竟有些难言的敬畏。咳嗽一声应道:“今日是大朝会,我早上吃得多,到现在尚不觉腹中饥饿。” 谢钧绝不会承认,自己对谢明曦有些发憷。 往日谢明曦厉害难缠,如今身份不同往日,他这个亲爹也只有低头俯首的份。 谢明曦对自家亲爹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闻言笑了一笑,也不揭穿,顺着谢钧的话音笑道:“既如此,我便不劝父亲用膳了。” 谢钧尴尬地笑了一回。 谢明曦和盛鸿胃口倒是好得很,两人互相帮着对方夹菜,不时对视一笑。其亲昵恩爱,谢钧看在眼里,也觉得震惊。 他一直都知道盛鸿对谢明曦用情颇深。不过,知道归知道,亲眼看到还是第一回。 谢明曦成亲不久便怀了身孕,之后建文帝去世,建安帝登基,蜀王就藩,大事一桩接着一桩。谢明曦基本没回过娘家,谢钧自然也无从得见小两口私下相处的情形。 “今日御膳房这道蒸鱼做得极好,你爱吃鱼,多吃一些。”盛鸿细心地剔了鱼刺,将新嫩的鱼肉夹进谢明曦的碗中。 谢明曦抿唇一笑,慢慢吃了鱼肉。 盛鸿低声调笑:“滋味如何?” 谢明曦徐徐应道:“上佳。” 于是乎,天子继续夹鱼肉剃鱼刺,搏皇后一笑…… 一顿午膳下来,谢钧几乎快被闪瞎了双目。哪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谢钧也觉得别扭。堂堂男子,怎么能这般讨妻子欢心? …… 用完午膳后,盛鸿去移清殿批阅奏折。 谢明曦留谢钧饮了一盏清茶。 宫中茶叶,俱是世间珍品,清香四溢,回味悠长。 “父亲今日在朝上所言,我已听说了。”谢明曦微微笑道:“多谢父亲,为皇上解围!希望父亲别忘了今日说过的话。” 谢钧顿时觉得口中的茶有些发苦。 谢明曦特意召他进福临宫用午膳,果然宴无好宴。这是在明着告诉他,爵位之事,再无指望了。 谢钧打起精神笑道:“娘娘放心,我说过的话,句句都记在心里。” 顿了片刻,又小心地斟酌言辞:“我自科举入仕,算来已有二十余年。如今做到了一部尚书,官途顺遂。这都要归功于皇上的信任器重。” 这是想探问,到底日后有没有机会入阁! 谢明曦眸光微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父亲正当盛年,已是礼部尚书。日后能否更进一步,就要看父亲自己了。” 谢钧眼睛亮了一亮,肃容正色应道:“身为臣子,当为皇上分忧,为国朝尽忠!” 谢明曦对亲爹的识时务表示满意,微笑着说道:“父亲今日做得就很好。” 得了,日后少不了冲锋陷阵。 谢钧暗暗叹口气,继续正色说道:“娘娘放心,我定会竭尽全力。” …… 经过这一日朝会,俞家承爵之事算是没了指望。 周氏进椒房殿探病,对着面色暗黄的俞太后抹起了眼泪:“太后娘娘可得好好保重凤体啊!公公这一去,我们都没了主心骨。现在,可都仰仗着太后娘娘为我们撑腰。” 不能承袭爵位,便意味着俞家在朝中失了势。 天子对俞家的态度,也表露得清楚无疑。 俞家想要昔日荣光,已无可能。只能紧紧地巴着俞太后这棵大树了。 俞太后声音淡淡:“哀家老了,也不知还能活几日。哪里还有人将哀家放在眼底。哀家便是想给娘家撑腰,也没那份能耐了。” 周氏心里一紧,不敢再哭鼻子抹泪,挤出笑容奉承了半日。 俞太后是俞家嫡女,兄长俞莲池在十五岁时“病逝”。下面还有几个庶出的兄弟。这个周氏,是俞三老爷的妻子。 俞大人死后,如今便由俞三老爷掌家。 俞三老爷今年四十八岁,在工部任郎中一职。以俞家昔日的地位权势,俞三老爷竟只做了四品的工部郎中,才干如何,可见一斑。 在俞太后面前,周氏只得低声下气,小心讨好。 俞太后近来心情烦闷,没心情应付周氏,很快露出倦意。 周氏只得怏怏告退。 周氏走了之后,俞太后将身边的宫女打发出去,只留下芷兰。俞太后淡淡问了一句:“蜀地那边可有消息传过来?” 芷兰低声应道:“奴婢正要回禀。蜀地一切已安排妥当,只等太后娘娘下令。” 俞太后神色变幻不定,许久,才张口道:“传哀家的口谕,命人立刻动手。” 芷兰轻声应下,踌躇片刻,低声道:“太后娘娘可得想明白了。一旦动手,以顾山长的性情脾气,只怕……” 俞太后冷冷地打断芷兰:“退下!” ……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三章 圣眷(一) 二月十二,廉将军和周统领成亲大喜。 这一桩亲事,堪称大齐盛事,几乎引来了全京城瞩目! 周全是天子侍卫统领,平日住在宫中。而廉将军,平日住在军营,偶尔回廉府。两人成亲时,天子赏赐了一座府邸。 这座府邸的匾额上,写的是廉将军府四个大字。 字迹苍劲有力,如龙飞凤舞,出自中宫皇后谢明曦之手。府里的一应陈设,皆是天子赏赐,出自宫中。 由此也可见,廉将军是如何得圣心了。 周全也因此被同僚好友不怀好意地打趣过数回:“周统领成亲后,便能住进廉将军府了。不知周统领感觉如何啊!” “论官阶,廉将军比周统领可要高了两级。周统领能娶到大齐第一位女将军,可谓是三生有幸!” “周统领有此幸运,令我等艳羡不已啊!” 打趣的,戏谑的,嘲弄的,揶揄的,泛酸的,看热闹的,什么都有。 面对这一切,周全一概郑重回应:“你们说的没错。能娶到廉将军,是我三生之幸!廉将军骁勇过人,身手无双,善于领兵练兵。说句惭愧的话,这些我都不及。廉将军肯委身下嫁于我,我不知有多欢喜。” “皇上特意赏赐了将军府给廉将军。成亲后能和她一并住在廉将军府,我心甘情愿甘之如饴。” “对了,等我成了亲,你们都来将军府喝酒。到时候我亲自下厨,做几道可口的小菜给你们下酒。” “我特意去御膳房,向御厨学来的。想着成了亲以后,便能为妻子下厨做菜。算你们有口福。” 黑中透红的俊脸,像极了即将嫁人的小媳妇,简直辣眼睛。那一席话,更是令人酸倒了牙。 众人纷纷表示。 眼前这个痴汉是谁? 这还是过去那个冷凝锐利的周统领吗? 对不起我不认识! …… 廉家上下,也为廉将军的亲事忙碌多日。 天子赏赐了将军府,连府中的一应陈设都由宫中赏赐。廉家跟着大大沾光,自要尽心为廉姝媛准备嫁妆。 待到成亲那一日,嫁妆自廉府源源不断地抬出,足足六十台嫁妆。堪称丰厚至极!其中三分之一是帝后赏赐,另有三分之一是周家送来的聘礼。另外二十台嫁妆,便都是廉家所出了。 这一日,周家廉家皆十分热闹。不过,都不及廉将军府。 大齐的武将,今日几乎全部来道喜。另有天子亲卫里的大小统领及蜀兵里的百夫长千夫长们,也都来了。 除此之外,还有诸多廉姝媛在莲池书院为夫子时教导过的学生,今日也都一一登门。送来的贺礼堆满了几间库房,犹自不足,直接堆到了库房外。 将军府内设了百余桌,犹自坐不下,索性在府外又摆了数桌酒宴。 鲜花着锦,不过如此。 帝后对廉将军的敬重恩宠,人人看在眼底。这等时候,众人焉有不往前凑的道理? 天色昏暗,将军府内外张灯结彩,喜气洋洋。 廉姝媛身着嫁衣,顶着盖头,安稳端坐在床榻边。 周全穿着大红喜袍,黝黑的俊脸上满是喜意,嘴角一直咧着。任凭同僚好友如何戏谑打趣如何灌酒,脸上的笑容一直未曾断过。 酒宴行至半途之时,门外一阵骚动。 周全已有几分酒意,张口便吩咐身边亲兵:“去看看怎么回事!” 话音刚落,魏公公熟悉的脸孔已映入眼帘。 魏公公身为天子近侍,认识他的人不在少数。这一现身,众人俱以为他是奉天子之命前来厚赏一双新人。 便连周全也这般以为,笑着迎上前:“魏公公快些来喝杯水酒。” 魏公公眨眨眼,笑嘻嘻地说道:“有贵客前来喝喜酒,周统领快些出去相迎。” 贵客? 周全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既惊又喜,更多的是不敢置信。脚下如踩着棉花一般,轻飘飘地走到了正门口。 一众武将也窥出了异样,有不少主动起身随着周全一起到了门边。 门外,数百天子亲兵分散各处,警惕地守在俊美如天人一般的青年男子周围。 青年男子并未穿着龙袍,身上穿的是黑色的武服。身姿挺拔,风度翩然。 身侧的年轻女子,穿的是红白相间的武服,秀眉弯弯,唇边笑意盈盈。 明亮的灯光下,这一双男女,眉眼含笑,风华万千。 …… 老天! 竟然是帝后齐至! 周全脑中轰地一声,快步上前,正要跪下行礼。 盛鸿已抢着笑道:“今日是你和师父的大喜日子。我今日以弟子身份前来,为师父贺喜。论身份,你是我的师公,岂有师公向弟子行礼的道理。” 听到师公两个字,周全顿时受宠若惊,一张黑脸腾地红了。手脚都不知放在何处了:“皇上,我……” 谢明曦抿唇一笑:“不必如此拘谨。我和皇上前来饮两杯水酒,再去给师父道一声喜便要回宫。” 懵了一脸的不止周全,还有一众宾客。 成亲之日,帝后亲自出宫前来贺喜,这是何等荣宠!又是何等的风光!周全这小子,到底是走了什么狗屎运,竟能娶到廉将军为妻! 周家上下所有的人脸都放出光来。 原本对这门亲事还有些微词,诸如“廉将军年龄太大日后还不知能不能生出子嗣”“官职比自己的丈夫还高娶进门来便要被压着一头”“成亲后不住周家倒要住在将军府里和上门女婿有什么区别”之类,此刻通通烟消云散。 有如此浓厚圣恩!足以抵消一切了! 盛鸿和谢明曦果然只饮了两杯水酒,便进了新房。 原本以为会见到一个含羞带怯顶着盖头的新嫁娘。没曾想,推开门后映入眼帘的却是…… 桌子上放了六道精致可口的菜肴,有热腾腾的粥羹面点,还有一壶果酒。廉将军一手执筷,一手握着酒杯,大快朵颐惬意自得。 听到推门声,廉将军动作未停,头也未抬:“谁敢闹腾,我今日饶不了他!” 盛鸿:“……” 谢明曦:“……” 正文 第八百四十四章 圣眷(二) 咦? 怎么没声音了? 这么容易就被吓跑了不成! 廉姝媛心里嘀咕着,抬起头来。然后,便看到了神情略有些微妙的帝后两人。 廉姝媛:“……” 对着五千光裸着上半身训练的蜀兵都未红过脸的廉将军,此时面颊如火烧一般,热气腾腾:“皇上,娘娘,你们怎么来了?” 盛鸿和谢明曦对视一眼,各自忍住笑,一本正经地应道:“师父成亲,弟子焉能不亲自来道贺。” “我们都是师父的娘家人,今日当然要来给师父撑腰!” 两人都是做戏高手,明明笑破了肚皮,面上倒是绷得住。 廉姝媛总算没那么尴尬了,清了清嗓子道:“既是来了,不如一起坐下饮酒两杯。” 盛鸿欣然应下,携着谢明曦的手,一起坐到了廉姝媛的对面。没等廉姝媛动手,盛鸿主动拿起酒壶,斟了两杯酒。 他想斟三杯,奈何这里只有两个酒杯。 谢明曦先取过酒杯,笑着道贺:“恭喜将军,喜嫁良人。” 廉姝媛洒脱磊落,远胜普通女子。很快将些许尴尬抛诸脑后,举杯笑道:“这等年纪,还能遇到愿娶我的男子,确实是我的好运气。” 谢明曦莞尔一笑,举杯一饮而尽。 然后,盛鸿举杯敬酒:“这一杯,我敬师父。愿师父和师公,白首一心,永不分离。” 听到师公两个字,廉姝媛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这么一喊,我全身鸡皮疙瘩都出来了。” 盛鸿促狭地笑道:“刚才我当众喊了一声,周统领连走路都不会了,一动便是同手同脚。” 想一想那等场景,便觉有趣。 廉姝媛毫无心疼新婚夫婿之意,乐不可支地笑了一回。待两杯水酒后,帝后一同起身离去。 廉姝媛身为新嫁娘,在新房里肆意些无妨,总不能冲到新房外。只得遗憾地目送帝后远去。 …… 自年前演武一战立威,廉将军“声名赫赫”,无人敢惹。兼之帝后亲至,为廉将军撑腰之意昭然若揭。 这一个晚上,愣是无人敢来闹腾新娘子。 身为新郎官的周全,被众人灌了不少酒。很快便满身酒气目光涣散,只会傻笑。 众人只得放过醉醺醺的新郎官。周全的几个同僚好友,被众人围拥着不得脱身,都被灌得酩酊大醉。 和清高自持的文官们不同,武将们的性情脾气要直率得多。也没那么多繁琐礼数讲究,看不顺眼的喝上两杯,看顺眼的喝四杯。一直喝至子时,喜宴才散去。 醉的人事不知的新郎官,被人抬进了新房。 廉将军目光淡淡一扫,那几个抬着新郎官的年轻武将顿时头皮一紧,一个个蹿得比兔子还快。 待人都走了,周全倏忽睁开眼,眼神清明,哪里还有什么酒意。 廉姝媛先是一怔,旋即笑了起来:“原来你是在装醉。” 红烛下,一袭红色嫁衣的女子,明艳夺目。唇角的笑意,如花绽放。 做了多年的美梦,就在眼前,令人心神迷醉。 周全呆呆地看着新婚妻子,头脑早已成了一片浆糊,想也不想地脱口而出:“我早已服了解酒药。真得被他们灌醉了,哪里还有力气洞房。” 廉姝媛:“……” 周全:“……” 双目对视不到片刻,周全窘迫不已地红了俊脸,移开目光不敢再看廉姝媛,恨不得给自己两耳光。 他怎么能说这等轻薄话! 完了! 她一定生气了! 廉姝媛其实并未生气。她活了三十二年,从没有听过这等“混账”话。一时有些手足无措。只是,她习惯了绷着一张俏脸,来掩饰所有的情绪。 此时,便是一副冷肃的模样。也怪不得周全心中忐忑。 周全很快又看了过去,低声道歉:“对不住,我不该说这样的轻薄话。” 廉姝媛定定心神,轻声说道:“我们今日成亲,做了夫妻,本就该洞房。这也算不得轻薄话。” 周全:“……” 话都说到这儿了,再不行动,枉为男儿! 周全鼓起勇气,走上前,将廉姝媛抱进怀中。 廉姝媛不习惯这样的亲昵,差一点就要动手给他来个过肩摔。好不容易才克制住了动手的冲动。 廉姝媛身材高挑,比普通女子高得多,不弱于男儿。好在周全身材高壮,比她还要高了一头。 佳人入怀的刹那,周全激动得难以自制,在她耳边低语:“自初见你的那一日起,我便梦想着能娶你为妻。没想到,今日我竟美梦成真。” 怀中僵硬的娇躯慢慢软了下来。 …… 新婚第二日,廉姝媛随周全去周家拜见长辈。第三日,夫妻两人去了廉家。待到第四日,一起进宫谢恩。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打量廉姝媛一眼。 原本略显冷肃的廉姝媛,目光柔和了些,举手投足间也多了新婚妇人的妩媚。周全一颗心都在廉姝媛身上,目光不自觉地追随着她的身影。 相较之下,廉姝媛倒显得淡然多了。 或许是生性冷肃少言,也或许这么多年来坚持独身不嫁的缘故,便是现在嫁为人妇,她也不似普通新妇那般忸怩。 她更不是那等抛却自我一心围着夫婿转的女子。 请安后,廉姝媛对盛鸿说道:“周全说,皇上准了他半个月的婚假。我以为,四日已足够了。明日就让他进宫来当差吧!我自明日起,也该去军营了。” 盛鸿:“……” 盛鸿对周全生出微妙的同情,特意问了周全一声:“你意下如何?” 周全不假思索地应道:“心意相通,无需日日相守。蜀军军营离不得姝媛,皇上身边也离不得我。我明日便进宫当差。” 得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挨,他也别多嘴了。 盛鸿哭笑不得,只得点了点头:“也好。你们不要婚假,就早日当差吧!” 谢明曦也抿唇轻笑不已。 这对夫妻,也着实是世间少有了。 从玉笑着走了进来,低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陆少奶奶命人送了一封信来。” 说着,呈了信至谢明曦手中。 谢明曦目光一扫,笑容顿时凝在唇角。 正文 第八百四十五章 失踪(一) 离开蜀地前,她和盛鸿早有安排,留下了五百亲兵守护蜀王府。暗中更调动了数千私兵,守卫蜀王府的安危。 林微微代她坐镇蜀王府,仔细地清理过府中人手。阿萝足不出府的情形下,任何心怀叵测之人,都难以靠近阿萝半步。 顾山长和一众夫子每日出入蜀王府,皆有数十个暗卫随行守护。且暗卫手中都有随时可紧急传信之物。 她和林微微曾暗中约定,若出现紧急不宜令盛鸿知晓之事,便在信封上做一个暗记。 此时,信封外便有一朵以细细的笔描绘出的海棠。 到底出什么事了? 谢明曦右手微微用力,握紧了信封。 盛鸿笑着看了过来:“林微微这一阵信倒是写的勤。我记得,前几日刚送过信来。今日怎么又有信来了?” 谢明曦心中焦灼,面上半分不露,笑着应道:“想来是闲着无事,写信和我闲话。” 林微微和谢明曦是好友,时常通信。颜蓁蓁秦思荨也时有信来。盛鸿压根没生出疑心,随口笑道:“待我有了空闲,和你一同看信。” 谢明曦故意嗔了一句:“我们女子间的悄悄话,你看什么看。” 得了,定是在信中各自抱怨自己的夫婿,或是家长里短的琐事。 盛鸿一笑置之,很快转头和廉将军说话。 谢明曦若无其事地将信收至袖中。 …… 盛鸿身为天子,每日要批阅的奏折堆起来足有半人高。今日是特地抽了空闲,见了廉姝媛夫妇,以示帝恩。 闲话片刻,盛鸿便去了移清殿。 谢明曦身为中宫皇后,虽未接掌宫务,却要去慈宁宫椒房殿伺疾。再者,宫中耳目处处,便是福临宫里伺候的宫人,也不知有多少是俞太后的眼线。 忙碌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时分,谢明曦才进寝室“小憩”片刻。寝室里只有她一人,从玉扶玉连同湘蕙一起都被打发了出去。 谢明曦此时才从袖中取出信,迅疾拆了信。 林微微写下这封信的时候,心情显然急促紊乱,笔迹有些凌乱。 “谢妹妹,顾山长不见了……” 第一行入目,谢明曦心里倏忽一沉,嘴角抿得极紧,捏着信纸的右手猛地用力,手背隐隐露出青筋。 “对不起,谢妹妹,是我太过粗心疏忽。” “回想起来,山长这几日一直有些心神不宁。我只以为山长是思念你之故,并未多问。今日早上,山长未和众夫子一起离府,提前半个时辰便去了书院。我知晓此事后,也未放在心上。” “没想到,书院那边送了消息进府,说山长根本没去书院。” “我这才惊觉不妙,立刻命人暗中搜寻山长下落。可是,找了整整一日,却遍寻不到山长的身影。我亲自搜便了顾山长的屋子,也未找到任何可疑之物。” “这个幕后之人,不知用什么法子,诱得顾山长主动走出守卫森严的蜀王府,未带一个侍卫。” “我唯恐引起人心慌乱,对外宣称山长生了易传染的风疾,需在院子里静养。并对外封锁了消息。” “我继续派人找寻山长。对不起,谢妹妹。你将蜀王府托付于我,山长却在我眼皮子底下失踪了……” 信写到这儿,似有水滴滴落到了信上,晕染开一小片墨迹。 谢明曦眼前晃动着林微微含泪写信的情景,一颗心似被细针猛地扎了一下,尖锐又剧烈的痛楚,迅速蔓延开来。 是谁有这等手段,能在蜀地诱走顾山长,并将顾山长藏至众人搜寻不到的地方? 是谁如此狠辣,以师父的性命安危为手段,来要挟她这个中宫皇后? 到底是谁? 还能有谁? …… 谢明曦习惯了喜怒不形于色,习惯了以微笑为面具,遮掩所有真实的心绪。 可她同样是有血有肉之人。 她有欢乐,有悲恸,有喜悦,有急切,有焦灼,有愤怒……这阴险狠辣的一招,彻底击中了她的软肋,令她痛彻心扉怒不可遏。 一想到顾山长不知被关在何处,不知要吃多少苦遭多少罪,不知是死是活,心中便如油煎火烤,痛不欲生。 谢明曦闭上眼睛,用力地缓缓地呼出一口气。将胸膛处尖锐的剧痛按捺下去。然后,继续睁眼看信。 “……可恨蜀王府离京城太远,传递消息十分不便。一来一回便要耗费二十日之功。你看到这封信,至少也是十日以后了。说不定,你在看到这份信的时候,顾山长已经安然回来了。” “但愿我只是虚惊一场!” 不,绝无可能是虚惊一场! 如此缜密的布局,如此狠辣的手段!明显是冲着她来的!在未达到目的之前,对方绝不会轻易放了师父。 咚咚咚! 骤然响起的敲门声,打破了寝室里的沉默。 谢明曦倏忽抬头,声音里透着无法倾泻的怒意:“是谁?” 门外响起湘蕙的声音:“启禀皇后娘娘,芷兰奉太后娘娘之令前来,请皇后娘娘去椒房殿一同用晚膳。” 俞太后! 谢明曦的目中闪过骇人的凉意,汹涌的怒火却意外地平息,声音听来和平日无异:“你告诉芷兰,本宫稍事梳妆便去椒房殿。” 湘蕙恭敬地应了声是,悄步退下。 门外又没了动静。 谢明曦面无表情地将信又看了一遍,然后将薄薄的信纸凑到烛火边。火苗迅速吞噬了信纸,燃成灰烬,落入炭盆中。 又过片刻,谢明曦起身去开了门,扬声吩咐:“从玉,扶玉,伺候本宫更衣梳妆。” 从玉扶玉应声而至,在见到谢明曦的刹那,两人俱是一怔。 两人伺候谢明曦也有十年了。谢明曦此时看着和平日没什么两样,眼底的冷厉寒意却毕露无疑。 出什么事了? 是谁惹怒谢明曦了? 两人对视一眼,俱不敢多嘴多问,低着头捧来衣衫,伺候谢明曦更衣。然后以温水为谢明曦净面,重新梳妆。 小半个时辰后,出现在椒房殿里的谢皇后,已如平日一般,神色柔和,唇畔含笑。 ……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六章 失踪(二) “奴婢见过皇后娘娘!” 一众宫女裣衽行礼,神色恭敬。 谢明曦做了中宫皇后之后,虽未接掌宫务,却已凭借李太皇太后立于不败之地。又联手萧语晗,和俞太后隐然平分秋色。 短短未到半年,便已扭转劣势,这份手段和心计,谁敢小觑? 一个是日渐老迈的俞太后,一个是如日中天正值年少的谢皇后。众人心里略一权衡掂量,也知道绝不能开罪谢皇后。 椒房殿这些自恃颇高的宫女们,在谢明曦面前,表现得格外谦卑。 “免礼,”谢明曦的声音悦耳动听:“芷兰何在?” 芷兰忙上前一步:“奴婢在。” 谢明曦目光淡淡一扫:“你进去通禀母后一声吧!” 芷兰应了一声,转身进了寝室通传。 一直半躺在床榻上闭目养神的俞太后,倏忽睁了眼。目光深沉锐利,令人心惊。哪里还有半分病人的影子。 “皇后神色如何?”俞太后淡淡问道。 芷兰垂头答道:“皇后娘娘神色镇定如常。” 镇定如常? 俞太后眸光一闪,讥讽地扯了扯嘴角。 这个谢明曦,早上收到了蜀王府的来信,忍了大半日,直至大半个时辰前才独自进了寝室。想来,一定是看过信了…… 这么短的时间内,便能“镇定如常”,果然善于隐忍城府极深啊! “让皇后进来。”俞太后的声音也一如往常。 芷兰低声应是。 …… 片刻后,谢明曦迈步进了寝室。 “儿媳见过母后。”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般,谢明曦含笑行了一礼。 俞太后目中闪过嘲弄之色,神色间恢复了往日高居上风的从容:“免礼平身。” 谢明曦笑着谢恩,站直了身体。目光很自然地和俞太后对视了片刻。 俞太后目光沉沉,深不可测。 谢明曦竟也未落下风,目中凉意惊人。嘴角却弯了起来,亲热地说道:“母后忽然召儿媳前来用晚膳,委实令儿媳受宠若惊。” 俞太后也笑了起来:“太后皇后,身份再尊贵,也是一对婆媳。婆媳两个一同用膳,是等闲常事,何来的受宠若惊。” 谢明曦略有些忧心:“母后凤体违和,尚未痊愈。平日用膳皆在床榻边。今日如何能下榻去饭厅?若有个闪失,儿媳万死不辞其咎。” “还是容儿媳伺候母后在床榻边用膳吧!” 俞太后却道:“哀家小病一场,已好得差不多了。下榻用膳无妨。” 谢明曦只得上前,扶着俞太后下榻。玉乔等人也围拢过来,忙碌着为俞太后穿鞋梳发更衣。 谢明曦堪称儿媳典范,至始至终都含笑立在一旁,无半分不耐焦灼之色。 俞太后的目光和谢明曦的视线在铜镜里再次交汇。 两人的目中,各自闪过一丝寒意。 这一丝寒意,迅疾闪过,消失不见。很快又化为言笑晏晏,婆媳间一团和气。 用膳时,俞太后吩咐芷兰为谢明曦布菜。 谢明曦慢慢地吃了几口,如同嚼蜡,毫无滋味。俞太后的胃口其实也没好到哪儿去,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然后,微微叹了一声。 “母后为何叹息?”谢明曦面上满是关切之色:“莫非今日的饭菜不合胃口?还是久病卧榻,心情不佳?” 俞太后叹道:“哀家整日养病,颇为气闷,便惦记起娴之了。” 谢明曦的背微微僵直,面上却徐徐一笑:“母后惦记师父,令人写信给师父便是。” 俞太后沉沉的目光扫了过来,若有所指地说道:“书信来往,如隔靴搔痒。到底不及人在一处,见面说话。” “哀家想下一道凤旨,召娴之和阿萝一同回京。以后,就让她们在宫中住下,一起陪伴在哀家身侧。你意下如何?” 谢明曦面上露出一抹无奈之色:“不瞒母后,儿媳也早有此意。” “儿媳离开蜀地至京城,已有半年。心里无时无刻不惦记师父和阿萝两人。奈何阿萝一直断断续续地病着,不宜奔波。今儿个林姐姐又给我来了信,说师父整日忙碌奔波,竟也病倒了。” “本来,儿媳不想将此事告诉母后,免得母后忧心。只是,母后和师父是年少挚友,情谊深重,犹胜手足姐妹。师父生病之事,儿媳不敢瞒着母后。” 年少挚友,情谊深重。 这八个字,犹如八记耳光,重重扇在俞太后的脸上。 这一回,轮到俞太后身子僵直,脸上的笑容差点挂不住。半晌才道:“既是病了,便让她好生养着。她和哀家一般年岁,到了这等年龄,也该静下心,享一享清福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浓厚的讥削:“母后所言极是。” 人老就该服老。 可惜,权势二字太过惑人。也令长期居于权势巅峰的俞太后变得狰狞扭曲,面目全非。连唯一的挚友也不顾惜了。 用完晚膳后,谢明曦这个儿媳颇为体贴地陪俞太后闲话许久,才回了福临宫。 无人知晓,这对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婆媳,已暗暗交手一回合。 …… 谁先沉不住气,谁就先输了! 谢明曦深谙此中道理,心中再焦虑,面上也半分不露。回宫后,先提笔给林微微写了回信。 待盛鸿回来后,谢明曦正好写完了回信。 夫妻两人从无秘密。盛鸿走到谢明曦身侧,笑着问道:“怎么这么晚了,还在写信?若无要事,明日回信也不迟。” 目光很自然地在信纸上扫了一圈。 可惜,谢明曦已动作利落地将信折起,放进信封里。盛鸿一个字没看到。 谢明曦叫来从玉,吩咐下去令人连夜送信,然后才对盛鸿叹道:“怪不得林姐姐急着给我来信。师父每日跑去书院,前些日子蜀地下了一场大雪,师父在路上受了寒气,病倒了。” 盛鸿很清楚顾山长在谢明曦心中的分量,皱起眉头:“她和母后同龄,这把年岁了,日日奔波忙碌。身体哪里吃得消!” 谢明曦苦笑一声:“可不是么?可谁也劝不住她。这回病了,她总该消停一段时日,安心养病了。” 正文 第八百四十七章 失踪(三) 盛鸿忙于政事,蜀地的消息皆送进谢明曦手中,也都由谢明曦安排布置。 盛鸿对谢明曦无比信任,压根没料到谢明曦会骗他。 见谢明曦为顾山长的病情忧心,盛鸿颇为心疼,张口便道:“你若放心不下,我再打发两个太医去蜀王府。细心照料山长的身体。” 谢明曦似有些心动,很快又摇摇头:“不必了。病症一好,师父肯定待不住,又要东奔西走整日忙碌。我倒宁可她慢慢养病。” 这倒也是。 盛鸿宽慰谢明曦数句,转而又说起了朝中之事:“新帝登基,理应开恩科。礼部已上了奏折,于今年四月开恩科,选取年轻多才的新科进士。” 盛鸿是年轻天子,一众老臣面上服气,心里服不服气,可就不好说了。朝堂之上的君臣角力,更胜过后宫中的勾心斗角。 盛鸿每日操心劳碌,颇为耗神。 人前盛鸿不露半分,回了福临宫,在谢明曦面前,盛鸿无需遮掩,不免露出些倦意。 谢明曦暂将心事抛开,任由盛鸿躺在床榻上,将头枕在她的膝上。夫妻两人一个坐着一个躺着,低声私语。 “我准了奏折,这份差事,正好落在谢尚书的身上。”盛鸿低声笑道:“岳父大人接了差事,甚为喜悦,走路时都快带风了。” 身为礼部尚书,不仅掌管国朝礼仪大典,科考之事,亦是礼部尚书负责。 礼部在六部中最为清贵,也皆因此而来。满朝官员,谁家没有要参加科考的子侄后辈?少不得要往谢家走动一二。 谢钧接了此等重任,焉有不喜之理。 谢明曦随意地嗯了一声,伸出修长有力的手指,轻轻按揉在盛鸿的太阳穴上。力道适中,十分舒适。 盛鸿闭上双目,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模糊中,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传进耳中。疲累困乏的盛鸿想睁眼,却无力睁开,沉沉入了梦乡。 …… 隔日晨起,盛鸿隐隐有些不对劲,仔细看了谢明曦一回,不怎么确定地问道:“明曦,你昨夜是不是没睡好?” 谢明曦今年二十,是女子容颜最盛之龄。不施脂粉,依然秀美清丽,姿容无双。今日晨起,略施了些脂粉,更添了一层容光。 唯有眼中的些许血丝,无法遮掩。被细心的盛鸿一眼看了出来。 谢明曦无奈一笑:“昨天夜里,我总惦记着师父,还做了一回噩梦。被惊醒后,就再也睡不着了。” “一早起床,我面色暗淡,自己照镜子都被吓了一跳。稍稍梳妆遮掩,没想到,还是被你看出来了。” 盛鸿心疼不已,揽住谢明曦纤细的腰身,低声道:“你今日就别去伺疾了。”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笑道:“区区一晚,算不得什么。你不必为我忧心。” 此时日日伺疾,攒足贤名。日后才能骤起发难,一招制敌。 再者,师父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她岂能乱了阵脚? 越是这等时候,她越是要冷静镇定。 夫妻两人都是心志坚毅之人。盛鸿也清楚谢明曦看似柔和实则执拗的脾气,心知自己劝不动,也不再多言。 两人照例先去慈宁宫请安,再去椒房殿。 一夜过来,俞太后的面色也有些暗淡,发间的白发也多了几根。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扫了俞太后一眼,心中冷笑一声,口中柔声道:“母后神色不佳,莫非是昨夜睡得不好?” 俞太后瞄了谢明曦泛着几许血丝的明眸一眼,淡淡道:“哀家看着,你似乎也未睡好。” 谢明曦轻叹一声:“不敢瞒母后。我惦记着师父的病症,昨天夜里没睡好,还做了一个噩梦。” “我梦到师父满面伤心,对着我落泪。她想对我说什么,可我怎么也听不清她说的话。” “母后和师父是挚交好友,对师父的性情脾气再熟悉不过。不知母后可见过师父落泪?” 俞太后被刺中痛处,瞳孔骤然收缩,闪过一丝痛苦。 顾娴之何等倔强高傲,当年和顾家决裂离家时,也未哭过。生平唯一一次落泪,是因兄长俞莲池之死。 谢明曦看在眼里,心中冷笑连连。 俞太后以顾山长来逼迫她低头。以阴谋算计顾山长的俞太后,也好过不到哪儿去。 这是一把双刃剑,伤人也伤己。 …… 蜀地离得远,消息传递不便。 往日无事的时候,慢悠悠地写信收信。一旦出了事,由不得人不情急。谢明曦的信送出去还没几日,林微微的信又来了。 信中满是挫败。 一连找了几日,依然没找到顾山长的下落。有人曾在顾山长失踪的那一日,看到过顾山长的身影。是在离顾氏书院外的几条街外的一处宅院门口。 暗卫们翻进宅院,例外搜了个遍,发现了一处密道。密道的出口在另一处宅院里。两处宅院户籍上的名字都是行商之人。 再追查下去,这两处宅院皆已空置许久,一直无人居住。那两个商人,皆是晋商。几年前在蜀地经商时置办的住处。这几年,两家都已搬走,宅院也未卖,一直空置。 线索查到这儿,便断了。 顾山长到底被藏到了哪儿? 是否已被乔装易容,悄悄带出了蜀地?抑或是被人暗中藏进了蜀地深山中? 蜀地山多林多,想找个人迹罕至之处,不算难事。若这伙动手之人,成心将顾山长藏起来,想寻人,更是难之又难。 林微微现在动用的人手,皆是谢明曦留下的暗卫。蜀地的私兵尚未动用。 一旦动用,便再也瞒不过盛鸿。 谢明曦有着近乎野兽一般的敏锐直觉。 这是俞太后和她之间的争斗。她不能让盛鸿知晓。一旦将俞太后逼至绝境,只怕师父真的再也回不来了…… 想到顾山长的面容,谢明曦心中一阵难言的酸涩,眼角也干涩不已。 师父,你现在到底身在何处? 师父,你现在一定知道了是你最信任的好友在算计你了吧!风光霁月对她满心信任的你,该是何等痛苦? 师父,求求你,一定要撑住。 我一定想法子救你回来。 一滴热泪,不知何时滑出眼角,滴落在手中的信纸上。晕染了一小片墨迹。 正文 第八百四十八章 失踪(四) 谢明曦转过头,闭目平静片刻,再次睁眼,目光已清明冷静。 她将手中的信纸置于烛火上,烧成灰烬。然后提笔写了回信。 “林姐姐,你不必慌乱,更不用自责。” “动手之人,布局缜密,行事利落。显然早有谋划。此事是冲着我来的,想逼迫我退让低头。我自有办法周旋应对。” “你继续命人暗中搜寻师父的下落,更要一力压下师父失踪的消息。此事不可令盛鸿知晓,更不宜渲染得人尽皆知。免得幕后之人恼怒之下杀了师父……” 写到这儿,谢明曦动作一顿,笔尖微微颤抖。 一滴墨将落未落,悬于笔尖。 很快,笔尖又落于纸端,那滴墨也化为流畅的字迹:“王府里必有奸细。林姐姐务必谨之慎之,仔细梳理内宅,不让任何可疑之人靠近阿萝。” “我将阿萝托付给林姐姐,我相信,林姐姐必会尽心尽力,不会辜负于我。” …… 数日后,谢明曦的信被送至蜀王府。 林微微独自在寝室里看了信,然后狠狠哭了一场。 顾山长失踪已有数日。这一段时日,羞惭又自责的林微微日子绝不好过。 她对外封锁顾山长失踪的消息,装作若无其事,每日打理蜀王府内宅琐事,照顾佑哥儿和阿萝。最重要的,是暗中搜寻顾山长的下落。 林微微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清瘦憔悴了一圈。 好在,谢明曦并未怪她,接连两封信皆是安慰之词。也令她愈发愧疚。 林微微哭了片刻,将信纸烧了,以帕子擦了眼泪。然后,命身边的丫鬟端来温水,重新净面梳妆。 半个时辰后,林微微出现在佑哥儿和阿萝面前时,满面微笑,和平日一般模样。略显红肿的眼眶,也被厚厚的脂粉遮掩住了。 “娘,”五岁的佑哥儿相貌俊秀口齿清晰,十分懂事,如小大人一般贴心懂事:“你是不是悄悄哭过了?” 阿萝也好奇地看了过来:“林姨,你的眼有些红。” 这两个鬼灵精,委实不好糊弄。 林微微半真半假地叹道:“我接到皇后娘娘的来信,一时感慨,便哭了一回。我特意梳妆遮掩,没想到,你们两个小鬼头都看出来了。” 佑哥儿立刻抗议:“娘,我不是小鬼头了。” 阿萝脱口而出的却是:“林姨,娘是不是要接我去京城?” 这一句,听得林微微心中酸涩不已,伸手将眉目精致如画的阿萝抱进怀里:“阿萝乖,再耐心等一等。现在还不是时候……” 身在千里之外的蜀地,都未能躲过俞太后的算计。顾山长无故失踪,谢明曦心中不知何等焦灼。 年幼的阿萝回京进宫,岂不是要彻底落入俞太后手中? 阿萝身为盛鸿谢明曦的嫡长女,身为大齐公主,迟早要回京城。不过,现在还不是时候! “到底要等到什么时候?” 整整半年没见亲爹亲娘,又整日被拘在内宅装病,阿萝再聪慧懂事,也还是孩童。先是发脾气,很快便哭了起来:“我想我爹,我想我娘。” 阿萝自小身体壮实,哭声也格外响亮。 林微微抱着阿萝略有些吃力,索性坐到了椅子上,柔声哄道:“阿萝别哭。你爹娘虽不在,林姨和你的佑哥哥一直都陪着你。” 阿萝抽噎不已:“我要师祖母。” 阿萝口中的师祖母,正是顾山长。 自阿萝出生后,顾山长便一直陪在阿萝身边。顾山长对阿萝关怀备至,娇宠有加。在阿萝心里,师祖母甚至比亲爹亲娘更亲近。 可师祖母病了,已经有好多天没露面了。她想去看师祖母,林姨总是不允。 这次也未例外。 林微微忍着眼泪,轻声哄道:“师祖母生了风疾,不能见光,也不能见风。也不能有人去探望。不然,这风疾便会传染给探病的人。” 佑哥儿伸手,为阿萝白嫩嫩的小脸擦拭泪珠:“阿萝妹妹别哭。等师祖母病好了,我陪你一起去见师祖母。” 阿萝扁着小嘴,点点头。 总算是不哭了。 林微微暗暗松口气。正要说话,丫鬟一脸喜色地来禀报:“赵少奶奶来了。” 丫鬟口中的赵少奶奶,正是颜蓁蓁。 林微微一人独撑藩王府,委实有些吃力,便写信给同窗好友。秦思荨有了身孕,要安心养胎,不便前来。颜蓁蓁接到信后,收拾行装带着卿姐儿便来了。 好友相见,一番激动不必细述。 有些话在信上不能说,见了面,林微微低声将顾山长失踪之事全数说了出来。 颜蓁蓁听到得火冒三丈,咬牙怒骂:“好一位心狠手辣的太后娘娘!为了压制皇后,竟连这等卑劣的手段也使出来了!她怎么能狠得下心肠,对山长下此毒手!” 俞太后和顾山长,可是自出生便相识的年少挚交啊! 她们两人之间的友情,至今仍被传为佳话! 俞太后,也曾是顾山长最有力的靠山和支柱。谁能想到,俞太后竟有翻脸之日,转脸就对自己的好友下了毒手…… 颜蓁蓁红着眼,一边哭一边怒骂俞太后! 林微微听得心中解气,犹自不忘提醒:“颜妹妹,这里只我们两人。你说什么都无妨。等出了这间屋子,你立刻忘了此事,更不可对任何人提起顾山长失踪之事。谢妹妹可是连皇上也一并瞒下了。” 颜蓁蓁用袖子擦了眼泪,用力点头:“放心吧!这点轻重,我岂能不知。” “从今儿个开始,我来照顾几个孩子。内宅事务,也不妨交给我。你全力寻查山长下落。” 林微微点点头,搂住颜蓁蓁低声道:“谢谢你,颜妹妹。只是,这么一来,你和赵奇又得夫妻分离了……” “我们之间,何须说这些客套话。”颜蓁蓁迅速接过话茬:“夫妻相守,日后多的是时间。我只盼着顾山长早日安然归来。谢姐姐在宫中,能早日弹压住俞太后。” 否则,永无安宁之日。 林微微打起精神应道:“我相信谢妹妹,一定会有办法。” 正文 第八百四十九章 出手(一) 谢明曦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快狠准! 俞家一直养病的俞四老爷俞光正,忽然病愈,和俞三老爷俞光德争夺家主之位。 俞三老爷身为俞太后的庶弟,背靠大树自骄自矜,一开始根本没将俞光正放在眼底。 没曾想,俞光正联合了一些族人,竟直接告了御状。状告堂兄俞光德纵然族人行恶。呈上来的状纸里,列满了俞家子孙犯下的种种恶行。 强行兼并土地,贪污索贿,随意杖毙家仆草菅人命,强抢民女……等等不一而足。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家族大族人多,有些违法乱纪的事也是免不了的。别说俞家,任何一个名门望族,也少不得藏污纳垢之事。 只是,这般被揭开脸皮闹腾开来的,实在是少之又少。 俞光正本人只是闲散官员,可他还有一重身份,他是俞淑妃的亲爹,是建安帝的外祖父。他呈上的御状,盛鸿“不得不”接下。 当着一众朝臣的面,身为天子的盛鸿满面为难地询问陆阁老:“朕登基半年来,母后对朕时时提点,朕才未出差错。如今母后还在病中,朕岂忍心调查俞家之事?若母后因此事病情加重,朕有何颜面再面对母后?” 陆阁老身为首辅,极有城府,应对老练:“太后娘娘品性高洁,深明大义。定会以国朝之事为重,绝不会因此事怪责皇上。” 李阁老也道:“俞家深蒙皇恩,俞光德身为家主,理应约束族人。若俞氏族人真得犯下大错,俞光德难辞其咎。想来,太后娘娘也绝不会姑息纵容娘家人为恶,损了太后娘娘的贤名。” 有赞成的,自然也有激烈反对的。 顾大人身为俞家姻亲,此时挺身而出:“俞光正病了几年,一直未露人前。现在忽然病愈来告御状,其中颇有蹊跷。定是有人意图谋害俞家,故意罗织罪名,诬告俞家。” 临江王是宗亲里的实权派,张口说话极有分量:“太后娘娘还在病中,皇上最重孝道,便是为了娘娘凤体,也该暂将此事压下,不宜大张旗鼓地调查俞家。” 朝臣们很明显地分为三派,一派支持,一派中立,一派反对。 盛鸿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将众臣或慷慨激昂或义愤填膺或满面赤胆忠心的模样看在眼底。 待众人一一慷慨陈词后,盛鸿才一锤定音:“俞家之事,众说纷纭,到底如何,一查便知。” “朕亦不敢相信,俞家会有这么多不肖子孙。所以,朕定要让人细查,还俞家一个清白。” “母后若因此恼怒,朕便亲自去椒房殿请罪。” …… 散朝后,俞顾两党的官员面色都不太美妙。 天子一席话,说得漂亮动听,内里到底是怎么回事,众人一想便知。 后宫争斗不休,俞太后在病中也未放权,将宫务交给了先萧皇后。天子心疼自己的谢皇后,这是要出手折腾俞家为媳妇出气啊! 状纸上告的那些事,没揭穿时不算什么,谁家都有那么一点。一旦落于纸端呈至朝堂,意义可就完全不同了。 这是天子要对付俞家的清晰信号。 更令人心惊的是,首告之人正是俞淑妃的亲爹俞光正。事涉殉葬的俞淑妃,更牵扯到俞家内部争斗,十分棘手。 想让一座城墙损坏,最快的办法,莫过于从内部着手,挖墙脚什么的,委实可恨可恼啊! 俞光正既甘愿做帝后手中的棋子,拿出来的这张状纸,肯定颇有“分量”。 这一回,俞家不知要有多少人倒霉了。 盛鸿确实是“孝顺”天子,散朝后便去了椒房殿,俞太后的凤榻边,一脸诚恳地请罪:“……儿臣已命刑部受理此案,严查到底,一定还俞家清白名声。” “请母后勿要听小人之言,对儿臣心生嫌隙。” 俞太后早已气得面色铁青,冷笑连连:“哀家亲父死了还未到一个月,皇上便开始清理俞家。有你这等好儿子,哀家真是三生有幸。” 然后,又满面悲戚地喊起了先帝:“先帝,你走得太早了。留下哀家,如今竟要看庶子的脸色度日……” 盛鸿有备而来,任凭俞太后如何冷嘲热讽,甚至气得晕厥过去,都未再辩驳。在床榻边跪了许久,做足了孝子模样。 …… 当晚,福临宫。 子时后,万籁俱寂。 帝后如往日一般,相拥着躺在床榻上。 盛鸿今日跪了很久,膝盖处倒没什么青淤。皆因早有准备,今日穿的裤子是特制的,膝盖处逢了几层厚棉布。 “明曦,你从何时起在俞家安插的人手?又是如何挑唆俞光正告的御状?”盛鸿低声问道。 谢明曦眸光一闪,淡淡道:“在你迎回建安帝的尸首后,我便已暗中布局。” 盛鸿:“……” 那时,谢明曦已料定他必会登基为帝,也定会有和俞太后相争之日。所以,早已提前在俞家下了一步棋。在俞光正的身边安插了人手。 这一招祸起萧墙,谢明曦用得炉火纯青,十分高妙。 这份手腕,盛鸿自叹弗如。 “此时其实不是对付俞家最好的时机。”盛鸿心思敏锐,很快窥出了不对劲:“俞大人尸骨安葬不久,母后还在病中。此时动手,极易落得不孝的名声。” 这委实不像谢明曦的行事风格。 以谢明曦的性子,应该会耐心地等上几个月,等俞家丧事平息俞太后病愈再动手才对。 谢明曦怎么会突然动手? 谢明曦抬头,迎上盛鸿疑惑的目光,眼眶微微泛红:“盛鸿,我已半年没见阿萝了。我不想再等下去了。” 短短几句话,便令盛鸿所有的疑惑土崩瓦解。 盛鸿心尖似被拧了一下,又酸又涩,用力将谢明曦搂进怀中:“明曦,我也想女儿。” “好,我们不等了。早些动手!” 谢明曦将头埋进盛鸿的胸膛,掩住眼底闪过的寒意。 俞太后胆敢对顾山长动手,就要付出代价。她倒要看看,到底是谁先撑不住先低头! …… 正文 第八百五十章 出手(二) 刑部颇不情愿地受理此案。 太后和天子之争,又牵扯根深叶大的俞家。这么明显的浑水,谁乐意去蹚?奈何天子下了圣旨,这个烫手山芋,不接也得接。 佟尚书愁得一夜没睡,头顶又掉了一圈头发。 建安帝还在世的时候,他这个刑部尚书曾审过几桩违心的案子。俞家肯定要查,不过,到底查到哪一步,期间分寸如何拿捏,却是一门高深的学问。 佟尚书和方阁老私交不错,私下去了一趟方府。 方阁老颇有深意地问了一句:“太后娘娘今年多少寿辰了?” 五十二。 佟尚书脑海中骤然闪过一个数字。这个年龄,委实不小了。 方阁老又慢悠悠地来了一句:“皇上今年多少岁?” 二十一!用少年天子来形容也不为过! 一个垂垂老矣,一个如日中天。一个是太后,不应干政。另一个却是九五之尊,大齐天子。 要怎么站队,还用多想吗? 佟尚书豁然开朗,拱手道谢:“多谢方阁老指点。” 方阁老笑了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如果我所料不错,接下来,刑部还有的忙。你可得做好心理准备。” …… 身为官场老狐狸的方阁老,已经窥到了新帝登基后的第一场风波,以及接下来会有的朝堂震荡。 俞家不是任人揉搓的泥团,俞太后更不是善茬。 帝后出了手,俞太后和俞家焉有不反击之理? 果然,刑部派出人手调查俞家族人,还没查出要紧的证据,只抓捕了几个远房族人。有关谢皇后的流言便铺天盖地而起。 流言不知从何而来,来势极为凶猛,在极短的时间里传遍京城。 谢皇后年少便忤逆不孝,对待生母兄长狠辣刻薄。生母至今被关在谢家内宅,兄长被打断右腿,关在了临安老宅。 礼部尚书谢钧,为了自己的荣华前程,狠心置妾室和庶长子不顾。说到这儿,谢尚书和永宁郡主的假婚之事不得不提。 为了攀附已覆灭的淮南王府,谢大人甘愿做幌子,和已故的永宁郡主做一对假夫妻。借着岳父提携,才做了鸿胪寺卿。 这等心性品性,如何配做六部中最为清贵的礼部尚书? 再往上追溯,谢老太爷不过是个穷酸秀才,死了正室之后,为了生计竟娶了从良的暗娼。诶哟,那个暗娼现在摇身一变,已经做了二品的诰命夫人啦! 俞家藏污纳垢,谢家也没好到哪儿去啊! 谢家不可外扬的家丑,如沸沸扬扬的大雪一般,飘得到处都是。 谢皇后苦心经营的贤名,摇摇欲坠,即将毁于一旦。 俞太后听闻流言后十分震怒,下了口谕,召谢家所有女眷进宫。再召谢元亭夫妻归京,要将此事彻底查明,还谢皇后一个“清白”。 凤旨去临安需要一些时日,身在京城的谢家女眷们,满心惶惶地接了凤谕。 …… 谢家正经的女眷,只有徐氏和阙氏。 丁姨娘身为妾室,一直深居养病,未露人前。谢钧还有两个育有儿女的妾室,分别是春桃和秋菊。妾室上不得台面,更无资格被称为女眷。 不过,前来谢家宣太后口谕的女官玉乔说得十分清楚:“太后娘娘要见一见皇后娘娘的生母,让丁姨娘一并进宫。” 徐氏壮着胆子说道:“丁姨娘病重已久,早已失了神智,若是进宫冲撞了太后娘娘,该如何是好?还是……” “徐老夫人不必忧心。”玉乔嘴角扯着讥讽的笑意:“只要遵太后娘娘凤旨便可。” 那一声徐老夫人里,满是不屑和嘲弄。 徐氏曾为暗娼之事,已被传开。往日就看徐氏十分不顺眼的玉乔,现在更多了一层鄙夷。 这等肮脏龌龊之人,根本不配为诰命夫人! 徐氏一张脸皮再老再厚,此时也是火辣辣的。转念一想,此事传都传开了,想遮也遮不住。要是连一个宫女的鄙夷目光都挡不住,日后还怎么出府见人?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 徐氏拿出了昔日混迹市井的脸皮和勇气,挺直胸膛道:“这话可是你说的。要是丁姨娘在宫中言语不慎,触怒了太后娘娘,可怪不得我。” 然后又道:“你在此稍候,我亲自去兰香院一趟,请丁姨娘出来。” 是想亲自去“提点”丁姨娘吧! 玉乔忍住冷哼一声的冲动,淡淡应下。 只要令丁姨娘出现在人前,彻底撕下谢皇后虚伪的面具,此行便已成功了。徐氏那点小心思心机,根本不值得放在心上。 …… 情势紧急,徐氏再也顾不得身为二品诰命夫人的风度了,疾步去了兰香院,亲自开了锁。 这座兰香院,如同牢笼一般,将丁姨娘禁锢其中,也彻底隔绝了丁姨娘的耳目。 神色木然的丁姨娘,在见到徐氏后,既没请安,也没行礼,毫无反应。 徐氏盯着丁姨娘:“太后娘娘派人来,让我们一同进宫问话。” 丁姨娘瞳孔骤然收缩,麻木的脸孔忽然有了表情。 进宫? 太后娘娘? 莫非,她终于熬到出头之日了? 徐氏冷冷说道:“丁含香,我告诉你,今日进宫,你不能说错半个字。若是有半个字涉及到皇后娘娘,阿钧第一个饶不了你。谢家上下,再也容不下你。” “谢元亭夫妻两人,很快就会被接到京城来。” “你胆敢攀咬皇后娘娘,我就要谢元亭的命!” 最后一句,说得狠辣之极! 丁姨娘全身一颤,目中闪过惊惧,声音沙哑:“元亭这些年来吃了不少苦头。怎么着也能抵消昔日之错了。” “你若是敢对元亭动手,我豁出这条性命,也要闹得谢家不宁!” 徐氏嗤笑一声:“你真敢豁出性命,我倒是要高看你一眼了。” 丁姨娘:“……” “总之,你谨记这一条,不管太后娘娘如何问你,你都不能说皇后娘娘半点不是。”徐氏狠狠地撂了狠话:“否则,你随时都会在兰香院里‘病逝’。正好到黄泉地下,和谢元亭母子团聚。”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一章 大戏(一) 福临宫。 “皇后娘娘,”从玉神色仓惶地来禀报:“老夫人二太太还有丁姨娘已经进椒房殿了。” 扶玉也是一惊。 她和从玉都是自少时伺候谢明曦,对谢家内宅那些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知道的一清二楚。谢明曦和丁姨娘这对亲母女,早在数年前便已反目,形同陌路了。 这两日,京城忽地无风起浪,谢家内宅的阴私之事传得沸沸扬扬。紧接着,俞太后便召了丁姨娘进宫…… 这一切,分明都是冲着皇后娘娘来的! “娘娘,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该立刻去椒房殿?” 两个丫鬟一起忧心忡忡地看了过来。心里想的俱是,老天保佑,丁姨娘万万不可胡言乱语,损了皇后娘娘的名声! 谢明曦目中的冷意一闪而过,神色冷然:“不必心急,耐心等候。” 俞太后要唱大戏,她岂能不奉陪? 不出所料,椒房殿很快便来了人。 “太后娘娘请皇后娘娘去说话。”芷兰盈盈一礼。 谢明曦淡淡一笑:“好,本宫这就去。” 说完,优雅起身,走了出去。 谢明曦这般镇定自若,看在芷兰眼中,不知为何竟有心惊肉跳之感。仿佛山雨欲来,又似置身于无形的枪林箭雨之中。 俞太后一出手便是雷霆万钧,谢明曦到底会如何应对? …… 谢明曦不疾不徐地迈步进了椒房殿。 椒房殿里此时竟有不少人。 病症颇有起色的俞太后,端坐在凤椅上。久未露面的梅太妃竟也被召进了椒房殿,此时战战兢兢神色复杂地坐在俞太后下首。 梅太妃对面坐着的,是一直告病不出的贤太妃静太妃。 再之后,是萧语晗。令人意外的是赵长卿尹潇潇也被一同召进了宫。另外还有几位宗室里有分量的亲王妃,诸如临江王妃等等。 皇室里身份贵重的女眷几乎都在这儿了。 果然是一出大戏啊!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讽,缓步上前,对着俞太后行了一礼:“儿媳见过母后。”又冲几位太妃行了半礼。最后,则是和几位皇嫂见礼。 萧语晗眉头微皱,悄然冲她使了个眼色。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儿个可得格外小心! 谢明曦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 萧语晗提在嗓子眼的心却未落下,愈发焦灼难安。俞太后这一招太狠了!直接就将丁姨娘召进了宫…… 谢明曦和生母之间的恩怨,她也隐约有所耳闻。俞太后今日摆明了是要令谢明曦难堪,谢明曦要如何应对? 尹潇潇也投来忧心的一瞥。 偌大的椒房殿内,一时无人说话。 俞太后目光一扫,淡淡说道:“哀家前些日子养病不出,宫中内外闹得不成样子。竟有人故意放出流言,污蔑皇后的声名。哀家不能坐视不理,今日特意召谢家女眷前来,问个究竟。皇后应该不会介意吧!” 谢明曦淡淡一笑:“母后这般关心儿媳,儿媳铭感五内,岂会介意。” 梅太妃急得额上都快冒汗了。 谢家的家丑传得满天飞,连她这个深居宫中的太妃都知道了。要是任由俞太后诘问谢家女眷,谁顶不住压力说错了话,便如污点一般落在谢明曦的身上,以后想洗也洗不清了。 这个谢明曦,这等时候怎么还不低头退让? 俞太后眼角余光扫了心急如焚的梅太妃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梅太妃满面情急,不知为何忧心?莫非是真信了外面那些流言不成?皇后贤良淑德,柔顺贞静,哀家定然是信她的。” 梅太妃在俞太后强大的威压下呼吸一窒,鼓起勇气应道:“太后娘娘既信得过皇后娘娘,何必再召谢家女眷进宫?这般动静,传出去总不是美事……” 临江王妃笑着打断梅太妃:“这里又无外人,只当是闲谈说话,又不是当面诘问对峙。有什么美不美的。太妃娘娘也太谨小慎微了。” 临江王身为宗室亲王之首,统领五万神卫军,更是铁打的太后党。临江王妃的立场也同样鲜明,明火执仗地为俞太后呐喊助威。 梅太妃不善言辞争辩,垂头不语。 谢明曦目光微凉,扬着嘴角笑道:“太妃娘娘生性谨慎,不喜张扬。本宫以为,这才是世间少有的美德。临江王妃这么爱说笑,也得谨记,少说少错多说多错的道理。” 临江王妃:“……” 临江王妃被当众揭了脸,笑容有些不稳:“臣妇多谢皇后娘娘指点。” 谢明曦微微一笑:“以临江王妃的性情脾气,看来,日后需本宫‘指点’的机会还多的很。” 临江王妃:“……” 临江王妃面色忽红忽白,十分难堪。 论辈分,她是长辈。谢明曦是侄媳,不该言语冒犯长辈。 可在天家,更看重的是位分。她是亲王妃,被中宫皇后“指点”几句……也只能老实听着。 谢明曦三言两语便收拾了临江王妃。 俞太后目光微沉,声音里听不出喜怒:“来人,宣谢家众人进殿。” …… 片刻后,谢家三位女眷在玉乔的引领下进了正殿。 徐氏不停给自己壮胆,走路还算平稳。阙氏却是面容泛白,一脸大难临头的晦暗。 丁姨娘垂着头,跟着徐氏阙氏身后。无人能看清丁姨娘的面容和神情。 “臣妇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见过诸位太妃娘娘和王妃娘娘。”徐氏等人先跪下行了大礼。 跪了片刻,俞太后才道:“平身。” 却未张口赐座。 徐氏心中七上八下,远没有表面显露的镇定。趁着起身之际,飞快地看向谢明曦。谢明曦深深地看了徐氏一眼。 这一眼,便令徐氏定了心。 只要皇后娘娘稳得住,她就能稳得住。 今日是一场硬仗,她必须要稳住! 这一场大戏,不能由皇后娘出面,否则便会陷入被动。她必须要唱主角! 不就是豁出脸吗? 拼了! 不等俞太后张口发问,徐氏便哭了起来:“我老婆子满肚子冤屈,请太后娘娘一定要为我老婆子做主啊!”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二章 大戏(二) 哭有很多种。 少女梨花带雨,楚楚动人。少妇目中含泪,令人心怜。妇人伤心时的无声恸哭,令人揪心。 徐氏的哭声,是干嚎不见眼泪,嗓门倒是出气的大。一张口,所有人的耳朵都嗡嗡作响。 “太后娘娘,这是有人故意要害皇后娘娘啊!” 徐氏用帕子擦拭没什么眼泪的眼角,声嘶力竭声若洪钟:“我们谢家原本是小户人家,过的就是乡野日子。全仗阿钧考中科举,才侥幸成为官宦之家。如今又因皇后娘娘,成了后族。” “我老婆子大字不识几个,却也知道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道理。平日对儿孙管教得十分严格,谢家内宅的下人也约束得极紧。绝不让他们惹是生非,牵连皇后娘娘的名声。” “也不知是哪起子生儿子没**的阴险小人,背后乱嚼舌头,编排皇后娘娘。我老婆子敢拍着胸脯说一声,皇后娘娘最是孝顺,从无半分忤逆长辈的举动。” “娘娘嫁给皇上,是太后娘娘的儿媳。遇到这等事,太后娘娘可不能撒手不管啊!” 众人听得眼角直抽抽。 这个徐氏,真是奇人。说她不通道理吧,一番话有模有样。说她会说话吧,却又十分粗鄙。什么生儿子没**…… 这等粗俗的话,就这么当着太后娘娘的面说出口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 好一个徐氏! 一上来就出奇招,打乱俞太后的步调,争夺主动权! 俞太后的目中闪过一丝愠怒,冷然道:“是非曲直,哀家今日自会问个明白。徐老夫人,说话不可粗鄙!” 徐氏忙擦了擦干净的眼角,一脸羞愧地应道:“是是是。我老婆子出身市井,说话粗野惯了,污了太后娘娘的耳朵,太后娘娘大人有大量,千万别见怪。” 俞太后此生从未见过徐氏这样的粗鄙之人,既厌恶又恼怒。原本要兜着圈子问的话,索性直接问出了口:“好,哀家问你,外面那些传言,是否属实?” 没等徐氏吭声,俞太后便慢悠悠地补了一句:“你未嫁入谢家之前,曾做过什么?” 众人的目光皆落在徐氏的脸上。 那张布满了皱纹的平庸脸孔,僵硬了刹那,很快恢复如常:“我老婆子敢作敢当,没什么不敢说的。我年轻时候做过暗门子生意,儿子的亲爹是谁我都不知道。” 俞太后:“……” 众人:“……” 就连谢明曦,也未料到徐氏直截了当地承认了做过暗娼之事。这样的“营生”,令人羞于启齿,确实不那么体面……好吧!是十分不体面! 徐氏不但承认了,还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胸膛:“我自小没爹没娘,被婶娘养大。婶娘逼着我做暗门子,我不从就没活路。” “后来,我攒了些银子,便带着儿子从良嫁人。” “嫁人之后,我没做过半分对不住丈夫的事。我精心将亲儿子养大,还以私房银子,养大了继子谢钧,全力供他读书,将他培养成才。” 徐氏越说越激动,很自然地两手叉腰,口沫横飞。昔日市井粗野的模样毕露无疑:“我对得住谢家,对得住自己的亲儿子,也对得住丈夫继子。” “他们都知道我这段不光彩的过去,却从未嫌弃过我半分。” “他们都不介意了,外面那些人凭什么指手画脚指责我?” 说完这一番话,徐氏的脸孔满是激动的红潮,一双眼睛闪着灼人的光芒:“这些年,谢家上下人人敬重我,没人来揭我的伤疤痛处。” “现在那些外人,倒想指着我的鼻子说三道四。呸!” “我一没害人,二没做伤天害理的事。不就是年轻时候走了歪路吗?难道就不准我改过自新了?难道就不准我从良嫁人了?” “说到底,无非是想借着此事来羞辱谢家门第,羞辱皇后娘娘!我老婆子偏偏要昂首挺胸,让世间所有人都看着,皇后娘娘半分都不介意我的过去,对我这个祖母恭敬孝顺。” “这样的皇后娘娘,谁敢说她忤逆不孝?” …… 好! 说得太好了! 萧语晗听得热血澎湃,差点当场道好! 这个粗鄙泼辣的徐氏,今日这一番唱念做打,堪称绝妙! 梅太妃紧紧皱着的眉头,也舒展开来。原本心中对徐氏有些鄙夷,现在倒是全然改观了。 俞太后城府再深,此时也不免露了行迹,面色委实不太美妙。 “说的好!”谢明曦岂能放过这等良机,立刻张口道:“圣人云,谁人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祖母从良之后,安于内宅,对待继子,更胜亲儿,堪为典范。这样的祖母,我焉能不敬重?” 说完,谢明曦又看向俞太后,正色说道:“恳请母后,勿要轻信小人之言。儿媳未出嫁时,从无不孝之举。嫁入天家后,敬重长嫂,孝顺母后,一片孝心,日月可签。” 俞太后按捺住心头的怒火,淡淡笑道:“流言不可尽信。哀家今日才知徐老夫人品性。” 然后,又徐徐说了下去:“哀家还听闻,皇后似和生母兄长皆不和睦。丁氏,你走上前来说一说,这些可是真的?” 徐氏一颗心又提了起来。 丁姨娘被关了这么多年,心里不知有多少怨气闷气。今日若是豁出去了,当众胡言乱语,她就是想拦也拦不住…… 众目所瞩之下,丁姨娘身子哆嗦了一回,僵硬地走上前几步,勉强稳住身形,依旧垂着头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太后娘娘误会了,当日我做错了事,触怒了老爷。后来又生了病,这才在内宅养病。一切都和皇后娘娘无关。” 徐氏暗暗松了一口气。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身形消瘦的丁姨娘,目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 这是丁姨娘第一回在众人面前维护自己的女儿。 或许,这些都是迫于徐氏的威逼。或许,是因顾忌谢元亭的性命。她根本无需为此动容…… 可她的心里,依稀涌起陌生的一丝暖意。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三章 大戏(三) 其实,谢明曦早已做好了准备。 如果丁姨娘趁机攀咬,或是将陈年旧事一并翻腾出来,她便抬出死去的永宁郡主。 丁姨娘只是妾室。在礼法上而言,嫡母才是母亲。她便是孝顺,也得孝顺嫡母。 永宁郡主死都死了,谁还能指责她不敬嫡母? 她没有想到,丁姨娘会张口回护她。 她没有想到,在母女反目决裂了这么多年后,丁姨娘竟会像一个真正的母亲那样,挡在她的身前。 谢明曦这一刻的心情,复杂得难以言喻。 丁姨娘的回答,自不能令俞太后满意。 俞太后目光微沉,无形的威压弥漫开来:“丁氏,你在哀家面前,不得有半字虚假。” “若依你所言,你和谢氏并无隔阂,为何嫡亲的母女,从无来往?为何你在谢家内宅养病,谢氏从无赏赐,也无探望之举?” 丁姨娘沉默片刻,才低声答道:“因为我昔日做过对不起她的错事。她心里对我这个亲娘有些怨气。” “是我对不住她在先,怪不得她不肯理我。” 说着,丁姨娘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露出那张憔悴消瘦再无往日姿容的脸孔。 丁姨娘和谢明曦深幽的目光在空中一触,心里狠狠一颤。强烈的酸涩涌上鼻间,温热的液体在眼眶里蠢蠢欲动。 丁姨娘用力咬了咬嘴唇,将泪水咽了回去。 往日她最喜落泪,以柔弱之姿示人。可这几年来,她的泪水已经流尽了。她哭瞎了眼睛,也没人心疼。哭还有何用? 今日在这椒房殿里,她不能哭泣落泪。 这或许是她这一生,唯一能挽回女儿的机会了。 俞太后心里冷哼一声,使出了杀手锏:“谢元亭和谢氏是一母同胞的嫡亲兄妹,他们之间有何恩怨?为何谢元亭被打断了右腿,送去临安老宅?这是否和谢氏有关?” 儿子是丁姨娘的命根子。 俞太后早已命人将谢家家宅旧事打听得清清楚楚,这才有了今日的骤然发难!一提谢元亭,丁姨娘必会露出破绽。 果然,听到谢元亭的名字,丁姨娘全身又是一颤,面色变幻不定。 俞太后心中颇为快意,不动声色地扫了神色平静的谢明曦一眼,心中冷笑一声,继续追问:“谢氏是否敬爱兄长?” …… 谢明曦抿紧了嘴角。 这一刻,她忽然什么也不愿做,什么也不愿说。 她想冷眼旁观,想看丁姨娘到底会如何应对。 如此被动,无疑是不智之举。她应该以犀利的言辞反击,夺过话头,将隐患灭于无形。这才是她谢明曦的行事风格! 萧语晗和尹潇潇忧心不已地看了过来。梅太妃焦灼紧张的目光落在她的脸上。临江王妃和另几个亲近俞太后的亲王妃,俱都不怀好意地等着看热闹。 可是,谢明曦什么也没做。 她就这么静静地看着丁姨娘,宛如局外人一般冷静,冷静得近乎淡漠。 短短片刻,仿若过了天长地久。 丁姨娘终于颤颤巍巍地张了口:“元亭被重罚,是因他品行不端,辱没门风。老爷一怒之下,命人将他送去老宅读书,修身养性。一切和皇后娘娘无关。” 谢明曦眼眶微热。 前世今生种种,如浮光掠影,刹那间闪过。 她一直以为自己无情无心,冷漠寡情,所以才能无坚不摧。其实,她从未真正释怀过。曾受过的伤害,永远烙印在心底,永远无法抹去。 可从这一刻开始,她不会再憎恨丁姨娘了。 …… 今日的大戏依旧热闹,不过,和预料中的截然不同。 谢明曦微笑着张口:“母后还有什么要垂询?” 俞太后气血翻涌,面上倒还能笑得出来:“谢家人和睦友爱,皇后也从无忤逆不孝之举。宫中内外那些传言,实在不堪。哀家今日既问清楚明白了,定要令人严查,流言到底自何而来。还皇后清白名声。” 谢明曦一脸感激:“儿媳就此谢过母后了。” 一直未曾出言的萧语晗,温言说道:“一切都是误会,问清楚了也是好事。母后一声令下,宫中内外,也再无人敢乱嚼舌头了。” 俞太后似笑非笑地瞥了萧语晗一眼:“萧氏言之有理。” 萧语晗心里一凛,不敢再多言。 倒是尹潇潇,憋了半日没出声,此时也忍不住了:“此事可得好生查一查。到底是谁在无风起浪,只凭着捕风捉影,便肆意污蔑皇后声名。” 赵长卿低头不语。 鲁王死了,她带着一双儿女在鲁王府里过日子。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太后和皇后斗法,她还是少掺和为好。 俞太后辛苦布局,功亏一篑,心中十分恼怒。面上颇沉得住气,淡淡说道:“哀家病症尚未痊愈,不宜操劳费心,此事便由萧氏去查一查吧!” 倒霉的萧语晗,硬着头皮接下差事:“是,儿媳谨遵母后之令。” 俞太后露出倦意,一旁的临江王妃立刻道:“我扶太后娘娘回寝室歇下。” 俞太后略一点头,随口吩咐一声:“谢氏,你娘家人既是进宫了,你领着她们去福临宫说一说话。” 谢明曦含笑应是。 …… 一炷香后。 昂首挺胸的徐氏,在迈步进了福临宫后,双腿陡然一软。 好在阙氏早有准备,迅疾伸手扶住了徐氏:“婆婆,你没事吧!” 徐氏伸手擦了把额上的冷汗:“没事。” 就是有种在断头刀下逃过了一劫的庆幸和后怕而已! 谢明曦看在眼里,不由得扬了扬嘴角,轻声笑道:“今日多亏祖母机智应对,才令我轻松过了这一关。” 徐氏自嘲地笑了一笑:“其实,我说那席话,也是给自己打气。现在大概全京城的人,都知道我往日那段不光彩的事了。我又不能一直掩着脸不见人,索性厚着脸皮认下。” 自揭伤疤这种事,可不是谁都能做得出来的。 谢明曦微微一笑:“祖母不必忧心。京城新鲜事多的很,这些流言,很快便会过去了。” 说完,谢明曦看向丁姨娘。 正文 第八百五十四章 母女 丁姨娘全身微颤,下意识地躲过了谢明曦的目光。 说来可悲可笑,她这个亲娘,竟没勇气和自己的女儿对视。 数年之前的决裂反目,依然清晰无比历历在目。她和谢明曦之间的隔阂,也依然沉重如山。并未因今日之事而减弱多少。 好在,谢明曦不再心存怨怼。对着丁姨娘说话时,语气堪称平和:“今日在椒房殿里,丁姨娘应对得颇为得体,省却了我不少麻烦。多谢丁姨娘。” 很客气,也很生疏。 丁姨娘也渐渐镇定下来,轻声道:“我说的都是事实,并无捏造之处。是我和元亭对不住娘娘在先,怪不得娘娘。” 说完,丁姨娘鼓起勇气抬头,和谢明曦对视片刻。 谢明曦身着宫装,秀美无双,风华迫人。 丁姨娘却已如被风干了的残花,形如枯槁,再无往日的楚楚美丽。 “娘娘,”丁姨娘鼓足勇气说道:“太后娘娘下了凤旨,老爷已命谢青山去临安,将元亭夫妻两个接回京城了。求娘娘看在兄妹一场的份上,给元亭一个改过自新的机会。” 所以,丁姨娘这般待她,还是为了谢元亭。 谢明曦心结已去,心情意外的平和,往日的爱憎,渐渐模糊。对待丁姨娘和谢元亭,也宽容了一些:“好。” 丁姨娘万万没料到谢明曦如此轻易地答应了此事,激动欣喜之下,扑通一声跪下,连连磕头:“多谢皇后娘娘,多谢皇后娘娘。” 谢明曦略略避让:“从玉,扶玉,扶丁姨娘起身。” 从玉扶玉应了一声,立刻上前扶起激动不已的丁姨娘。扶玉心直口快,张口便道:“丁姨娘,你到底是皇后娘娘生母。可别这般跪下磕头了。免得又惹来风言风语。” 丁姨娘唯唯诺诺地应道:“是是是,都是我思虑不周。恳请皇后娘娘不要见怪。” 徐氏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这个丁姨娘!这等时候,还喊什么皇后娘娘?应该称呼一声明娘,趁机修复和谢明曦的母女关系才对! 其实,丁姨娘不是想不到这一点,而是心怯,根本没这份勇气罢了。 谢明曦对着徐氏说道:“祖母,过些时日,谢元亭夫妇便会抵达京城。到时候,母后定会召他们夫妻进宫‘说话’。还请祖母好好调教他们夫妻,进宫后应对要合宜。” 徐氏心领神会,张口应下:“娘娘放心,此时交给我老婆子便是。” 该说的话说完了,谢明曦并未多留三人,赏了些绫罗绸缎,便命从玉送谢家女眷出宫回府。 丁姨娘得了谢明曦的承诺后,心满意足,再未吭声。 谢明曦也未生出和亲娘和解后抱头痛哭的想法。 现在这样,便已很好。 …… 后宫风云变幻,朝堂上也不遑多让。 这一日大朝会,弹劾礼部尚书谢钧治家不严的御史言官足有五六个,以刘御史为首。刘御史和林御史皆是御史台大夫,林御史以正直犀利胆大而著称,刘御史比林御史也不遑多让。写了一封千言奏折,洋洋洒洒一长篇。 御史有闻风而奏之权。 按着朝中惯例,被御史们正面弹劾的官员,不能当堂辩解。而是要自请回府,等待天子下旨彻查。 眼下正是忙碌主持恩科事宜的要紧关头,谢钧一旦脱帽回府,这等美差便只能拱手让人。 惯例就是用来打破的。 以温和好脾气闻名的谢尚书,在刘御史上了奏折之后,不但未脱帽告罪,反而义愤填膺的指责刘御史“捕风捉影”“污蔑朝臣”。对刘御史含沙射影中宫皇后不孝的言辞,更是毫不留情地痛骂了回去。 “……我在年少时,继母待我如亲子。没有继母,便没有我谢钧今时今日。继母徐氏,过往确实不甚光彩,可大齐从良嫁人的女子不胜枚举,难道都要轻蔑鄙夷不成?” “我谢钧,不是那等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之人。我将继母视为亲娘,恭敬孝顺,从无忤逆之举。” “皇后娘娘未出阁前,对自己的祖母也格外敬重。宫中内外那些暗指皇后娘娘不孝的流言,纯属无稽可笑之谈。” “长子谢元亭被逐回老宅,皆因他品性不端。丁姨娘病了数年,一直在内宅养病,从无人苛待她半分。” “治家不严这条罪责,我不能担下。” “御史确有闻风而奏之权。不过,这绝不意味着身为御史便能信口雌黄,仅凭捕风捉影,便污蔑朝臣。” “为了一证清白,臣恳请皇上下令严查谢家。若谢家也有如俞家那等作恶多端为恶一方之事,臣自会认罪,请皇上重罚。否则,便请刘御史收回这份莫须有的奏折,并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向臣赔礼道歉!” 谢钧慷慨激昂,字字铿锵有力。 如果有人见过徐氏在俞太后面前慷慨陈词的模样,便会霍然惊觉,谢钧此时的模样,和徐氏如出一辙。 这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母子,从骨子里颇有相似之处。被逼到困境中时,总会爆发出出身于市井的“光脚不怕穿鞋”式的泼辣无赖。 反正,随你刘御史怎么说,我一不认账,二不脱帽离朝。 刘御史被气得够呛,张口便要反击。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轻飘飘地张了口:“朕信得过谢尚书。刘御史不必再多言了。” 刘御史:“……” 刘御史气得想吐血。 再厉害也敌不过天子的偏心啊! 没错,天子明摆着就在偏心谢家。你能怎么样? 谢钧如暑天饮了杯冰水,从头到脚从内到外舒畅至极。刘御史也如喝冰水,不过是在寒冬腊月…… 陆阁老张口打圆场:“刑部接了俞家的案子,正忙着调查。谢家之事,纯属家事。既未伤人,也无人递送状纸。既如此,在朝堂之上也不必再闲议了。” “想来,太后娘娘也不会坐视皇后娘娘声名受损,定会命人严查。” 盛鸿目光一闪,淡淡说道:“陆阁老言之有理。诸位爱卿有事便启奏,无事便退朝吧!” 正文 第八百五十五章 后续(一) 退朝后,盛鸿立刻回了福临宫。 “明曦,今日祖母她们进宫,应对如何?”盛鸿的目光急切地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谢明曦弯起眉眼,微微一笑:“祖母表现得极为精彩。”三言两语,将椒房殿里发生的一切道来。 说来说去,不免要说及丁姨娘。 谢明曦在盛鸿面前,极少提起生母。偶尔提起,也多是冷淡如冰。今日语气倒是颇为平和:“……母后诘问之下,丁姨娘并未乱言,替我全了颜面。也省了我不少麻烦。” 盛鸿挑了挑眉,低声问道:“你不恨她了?” 谢明曦想了想,才淡淡道:“准确来说,我一直都未恨过她。我只是愤怒于加诸我身上的不平。” “自幼时起,兄妹三人中,我天资最为出众。可谢云曦是‘嫡出’,随永宁郡主住在郡主府。父亲对郡主处处容让,对谢云曦也格外好。” “谢元亭是庶长子,也是谢家唯一的儿子。丁姨娘将他当成了命根子,为了和他亲近,常以眼泪哄着我去谢元亭的院子里,或是让我在父亲面前为她邀宠。” “那时,我还年少,心肠柔软。亲娘一哭诉一哀求,我便心软。明知对我不公,都默默忍下了。” “人心不足。我让了一回又一回,到后来,我的退让就成了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为了谢元亭的前程,我被亲娘推出去,做了一枚棋子,被嫡母捏在手心,为嫡姐做牛做马。” “好在我总算醒悟过来,狠下心肠,斩断一切情意。从那之后,我渐渐变成了一个狡诈阴险不折手段的后宫嫔妃,变得冷漠无情,变得虚伪至极。我整日戴着面具,微笑示人,可我的心是冷的,血也是冷的。” 说到这儿,谢明曦顿了一顿,抬眼注视着盛鸿:“如果没有遇到你,哪怕重来一世,我依然会像以前一样。” 万幸,我遇见了你。 你以无尽的深情和包容,融化了我的冷漠和冷血,令我又重新有了温度。令我又做了活生生的人。 “盛鸿,”谢明曦声音轻柔:“我不恨任何人了。因为,老天对我已经足够慷慨。” 盛鸿心里有些酸涩,眼角有些发热。 他伸手搂过他心爱的女子,用力之大,似要将她揉进自己的怀中。 她前世得到的温情太过稀薄,近乎于无。想到她曾那样冰冷孤单地过了一辈子,他的心便阵阵揪痛。 谢明曦依偎在他的胸膛,听着他温暖有力的心跳。许久,才张口问道:“朝堂上如何?” 盛鸿定定神,将谢钧今日威震朝堂的一幕说了出来。 谢明曦嗤笑一声:“父亲这一招,定是自祖母那儿学来的。” 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啊! 盛鸿忍着没将这句话说出口,低声道:“我已下令平息流言了。” 然后,目中闪过一丝冷意:“刑部调查俞家这桩案子,速度太慢了。我会令佟尚书加快速度,五日之内便要审完此案。” “俞家风光了数十年,有母后在,俞家人自恃高人一等。不知做了多少恶事。现在,也到了该还债的时候了。” …… 佟尚书此人,能做至刑部尚书,一是因资历足,二是因善于“揣摩”上意。 建安帝还在世时,略略暗示之下,佟尚书便能昧着良心给宁夏王找点证据出来。使得宁夏王无可辩驳,被罚去守皇陵。 现在盛鸿下令,命佟尚书五日内审出个结果来,佟尚书焉能怠慢? 关键是,俞光正递送的那份状纸上写的一桩桩都是事实。之前进展不快,是因顾大人亲自去了一趟佟府…… 现在天子发了话,佟尚书也顾不得和顾大人的同僚之交了。 短短三日,被刑部问审的俞家子孙便纷纷招认了罪责。或关进刑部大牢吃几年牢饭,罪责轻一些的,家产被抄查,打一顿板子放回俞家。 俞家家主俞光德,四品的工部郎中,当朝俞太后的庶弟,纵容族人行恶,罪名确凿。顾虑朝廷命官的颜面,天子下了口谕,令俞光德自请辞仕。 有俞太后在,俞光正想争夺家主之位不可得。不过,俞家也就此分裂为两派,族中内斗不休。 至此,俞家败落之势已十分明显。 反观谢家,一阵流言过后,日子该怎么过还怎么过。暗娼出身的徐老夫人,老着一张脸继续和诰命夫人们来往。 一众诰命贵妇,心里再鄙夷,碍着帝后的颜面,也不敢流露出来。 有刘御史先例在前,无人敢在朝中弹劾谢钧。 俞顾两党倒是也想学一学俞光正的手笔,暗中找人调查谢家梅家,然后找人递一递状纸什么的。 可惜,谢家人口简单,族人都在临安。而且谢家发迹的时间太短,族人还没来得及“欺男霸女为恶一方”。 梅家又格外谨小慎微,子孙平庸了些,却没那等浪荡纨绔四处惹祸的子孙。一时间,难以下手。 此消彼长之下,朝中的风向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简而言之,天子倚重内阁重臣,俞顾两党不得圣心,渐渐呈现颓势。 俞太后在朝堂中的影响力,也因此大大降低。 与此同时,天子又主动召集皇室宗亲,令他们推举新的宗正。 河间王被刺后,宗人府的宗正之职一直空悬,由临江王暂代。临江王既有兵权,又统领宗人府,也成了宗亲之首。 临江王旗帜鲜明地追随俞太后,宗亲里无人不知。也因此,皇室宗亲大多依附俞太后。向帝后投诚的少之又少。 盛鸿放出了这么诱人的鱼饵,宗亲里自恃有些分量的,开始蠢蠢欲动,私下走动频繁。 临江王也是精明之辈,自己不能兼任宗正,便推举出了堂弟靖江王出来。便如当日的河间王一般,靖江王对自己言听计从。 宗人府还不是照样在自己手中?也彻底在俞太后的掌控之下。 万万没料到,待到宗亲们推举宗正之日,靖江王竟以三票之差惜败。得了宗正之位的,是汾阳郡王。 临江王气得要吐血!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六章 后续(二) 汾阳郡王,今年三十有二,是临江王的侄儿。 论辈分,天子盛鸿得称呼他一声堂叔。 汾阳郡王,是宗室里出了名的纨绔郡王。每日斗鸡跑马,是秦楼楚馆里的常客。临江王从未将这个侄儿放在眼底。靖江王也未以为汾阳郡王是自己的对手。 万万没想到,有资格投票的宗亲,竟被天子暗中收拢了大半,竟然都将票投给了汾阳郡王。 输给汾阳郡王,无疑是靖江王生平最大的羞辱!更是临江王难以言喻的耻辱! 临江王咽不下这口闷气,当场便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宗人府宗正之位,有德有能者居之。淮南王兄做了十数年宗正,操心过度,劳累至死。河间王弟惜被人刺杀,没了性命。汾阳郡王今日被推举为宗正,以后出入宗人府切记要谨慎小心。” 生了一张好皮相的汾阳郡王,也是宗室里出了名的美男子。闻言立刻笑道:“临江王叔所说之言,正是小侄担心的。小侄这便去移清殿求见皇上,请皇上赐些侍卫给小侄。” 临江王冷笑一声,阴冷的目光一一掠过给汾阳郡王投票的宗亲。然后,和面色难看的靖江王一同离去。 汾阳郡王表面镇定,其实后背早已冷汗涔涔。 进了移情殿后,汾阳郡王立刻跪下,恭敬地叩首谢恩:“多谢皇上,令我为宗正。以后,我一定尽心当差,听皇上号令差遣。” 天子走了过来,亲手扶起感激涕零的汾阳郡王,亲切地笑道:“郡王快些起身。” 汾阳郡王受宠若惊,顺势站了起来。 谋夺宗人府宗正之位,自不是易事。盛鸿登基之后,便开始暗中布局。或许以重利,或许以前程,暗中策动了不少皇室宗亲。 天子的身份,比起太后显然分量更重。宗亲中眼睛亮堂的,纷纷倒戈。也因此,才有了今日这一出好戏。 …… 汾阳郡王表了一番忠心后,仗着胆子问道:“我心中有一疑问,不吐不快。如有唐突冒失之处,恳请皇上不要怪罪。” 盛鸿显然猜出了汾阳郡王要问什么,随口笑道:“想问什么只管问。” 汾阳郡王咳嗽一声:“我想问皇上,宗亲里有资格竞争宗正之人,足有七八个。为何皇上选中了我?” 说句不好听的,他除了一张脸能看之外,其余的委实提不上手。文不行武也不成。出生时就是郡王,除了浪荡玩耍之外,似乎也没别的事能做可做了。 他也以为,自己一辈子都会做个闲散富贵郡王了。 在半年前的一个夜晚,天子近侍魏公公竟悄然去了郡王府。没怎么绕弯子,只说道:“皇上有意令郡王做宗人府宗正之位,不知郡王意下如何?” 这还用问吗? 身为皇室宗亲,能为宗正,执掌宗人府,掌管数千计的皇室中人。这等权柄荣耀,谁能不动心? 哪怕是如河间王一般做个傀儡,他也一百个情愿一千个情愿。 他当时便应了下来。 直至这一刻,他依然有飘飘然不敢置信之感。梦寐以求的美事,竟然真得落到了他的头上! 盛鸿目中闪过笑意,语气轻快:“因为郡王生得最为英俊,朕看着最顺眼。” 汾阳郡王:“……” 汾阳郡王一脸震惊地看着俊美无双的少年天子,脑海中瞬间掠过了许多惊世骇俗的念头。诸如秦楼楚馆里盛行的话本里描述的不可言说的不~伦之恋…… 盛鸿无声笑了起来:“我刚才是说笑,郡王别是当真了吧!” 汾阳郡王定定神,将一脑子乱七八糟的念头挥开,挤出笑容应道:“没当真,没当真,呵呵。” 盛鸿收敛笑意,淡淡说道:“先帝被谋害,朕只能当起重任。自登基之日起,朕便暗暗立誓,要做一个贤明天子。” “宗人府掌管皇室中人,也是大齐万千宗族的表率,不应沦落为某一个人手中的私器。哪怕是朕,也不例外。” “你不必忧心会成为朕手中的傀儡。朕选了你,就会信任你,将宗人府之事尽数交给你。” 汾阳郡王露出惊愕激动之色,拱手谢过隆恩。 盛鸿的目光掠过汾阳郡王略显浮夸做作的脸孔,淡淡说了下去:“说得再多,你现在也不会信。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待时日长了,你便知道朕说的话是真是假了。” 说得还挺像那么回事。 难道还真得要将宗人府全数交给他不成! 汾阳郡王心里暗暗嘀咕着,再次谢恩。然后,又仗着胆子索要侍卫。 盛鸿挑了挑眉,意味深长地说道:“此事我早有安排,你不必忧心。” …… 春风得意的汾阳郡王带着未曾释疑的疑惑告退,离开移清殿。 魏公公代天子送汾阳郡王一程,回转复命后,低声笑道:“郡王刚才塞了一个分量颇重的荷包给奴才,追问皇上为何会选中他为宗正。” “奴才便将原因告诉郡王了。” 其实,原因很简单。 盛鸿在选人之前,命人查了有资格做宗正之位的数个亲王郡王。每个人都或多或少有些劣迹。 临江王有凌虐女子的恶习,死去的河间王生性贪婪,做了宗人府宗正之后,以权谋私,时常索贿。死了几年的淮南王,府中死几个奴仆也是常事。 汾阳郡王生**荡,却未欺压过良民,所有的美妾都是正经花银子从青楼买来的……更重要的是,府中从未出过人命。 有自己的原则和底线,在盛鸿看来,才配称为人。 大齐建朝百余年,盛家子孙繁衍壮大,至今已有数千人。单以宗族来论,也是人丁兴旺的大族了。 宗人府宗正,可以平庸些,可以软弱些,却绝不可以心狠手辣视人命为无物。 所以,盛鸿选中了汾阳郡王。 盛鸿笑了一笑:“扶他做宗正,能不能坐得住这个位子,就得看他的能耐本事了。” 就在此时,一个内侍匆匆跑了进来禀报:“启禀皇上,椒房殿的芷兰姑娘来了,传了太后娘娘口谕,请皇上去椒房殿用膳。” 正文 第八百五十七章 后续(三) 这是要来兴师问罪了! 盛鸿心中了然,面上半分不露,笑着说道:“传朕口谕,朕片刻后便至椒房殿。” 半个时辰后,椒房殿。 盛鸿拱手行礼后,关切地询问道:“母后养病数日,身体可有起色?” 俞太后冷冷地扯起嘴角,目中满是讥讽:“皇上这般孝顺,哀家无需操半点心,身子已然大好了。” 再不“好转”,这宫中内外就要彻底成帝后的天下了。 先打压俞家,现在,天子又将手伸进了宗人府。这是要一步步斩断她的爪牙,将她彻底架空啊! 好一个孝顺的儿子! 盛鸿似未听出俞太后话语中浓浓的讥讽,欣然笑着应道:“母后身体大好,儿臣就彻底放心了。” 不等俞太后发难,主动说道:“宗人府宗正之位,之前一直由临江王兼任。临江王统领五万神卫军,兼任宗正于情于理不合。儿臣令宗室亲王郡王们推举一位新的宗正,他们推举了汾阳郡王。” 俞太后盯着盛鸿,声色俱厉:“宗室亲王郡王中,多的是有才干之人。靖江王正值盛年,才德出众,忠心耿耿,是最佳人选。汾阳郡王生**荡,整日寻花问柳,自少时起没做过一件正经事,如何能担任宗正之位?” “此事一传出去,岂不是让文武百官京城百姓都看了笑话?” “宗人府为大齐宗族表率。此例一开,日后大齐宗族选族长也会有学有样,岂不是彻底乱了套?” “皇上想任用亲信,安插人手,也该找个像样的人选出来。这个汾阳郡王,根本不配为宗正!” 面对大发雷霆的俞太后,盛鸿表现出了身为庶子的恭敬和孝顺。先亲自倒了茶,殷勤地送至俞太后面前:“母后喝口茶,消消气,听儿臣一言。” 俞太后动也未动,冷笑一声:“哀家不想喝茶,皇上不必费心了。” 俞太后不领情,盛鸿也不生气,转而将茶送到自己嘴边,缓缓喝了一口。将茶杯放在手边的茶几上,然后不疾不徐地解释:“母后误会了。儿臣并未插手此事,只令宗亲们推举宗正,他们选了汾阳郡王,儿臣也有些意外。” 意外个屁! 俞太后不怒反笑:“果然是隔了一层肚皮。哀家说的话,想来皇上是听不进耳中了。” 此时站立一旁伺候的宫女内侍,少说也有十余人。俞太后说过的所有话,都会在最短的时间里传出椒房殿。 这一顶不孝的帽子,盛鸿绝不肯担:“儿臣一直十分敬重母后。母后何出此言?” 俞太后咄~咄逼人:“你敬重哀家,那就听哀家的。汾阳郡王,绝不可担任宗正之职。让靖江王做宗正。” 没等盛鸿反驳,俞太后又冷着脸道:“后宫不得干政,朝堂官员提任或罢免,哀家从不插手。不过,宗人府是天家宗族,宗人府的宗正便是盛家的家主。此事,哀家不能袖手不管。” “盛鸿,哀家命你重新择人任宗正之位!” …… 盛鸿两个字一出口,“母慈子孝”的假象被彻底撕裂。 俞太后面容冷肃,声音冷厉,独断专行,不容人拒绝。 建安帝为天子时,便屡屡在这样的俞太后面前屈服,一步步低头退让。直至被俞太后亲自推入漩涡中,被刺杀身亡,咽下最后一口气。 也怪不得俞太后这般情急恼怒。 宗人府宗正之位,确实十分要紧。当年淮南王在世执掌宗人府时,执掌五万神卫军的临江王在淮南王面前也得低一头。 河间王做了两年傀儡,后来遇刺身亡。在俞太后的支持下,临江王兼任了宗人府宗正。尝过大权在握随心所欲的美妙滋味,俞太后如何甘心被逼退? 盛鸿心中冷笑一声,脸上露出有些无奈的笑容:“母后说笑了。宗人府宗正之位,何等重要,岂能朝令夕改。儿臣已言明不会插手宗人府事务,现在改口,天子的尊严体面要往哪儿放?” “母后最是心疼儿臣,岂会忍心陷儿臣于这等尴尬境地?” 任凭俞太后风雨如晦,盛鸿依然温和耐心。 堪称孝子典范。 俞太后定定地看着盛鸿,声音里满是寒意:“皇上真的不愿更换人选?” 盛鸿正色应道:“非不愿,而是不能。” 俞太后忽地笑了起来,声音也缓和了许多:“皇上这么做,总有皇上的道理。哀家老了,每日享享清福便是。这些事,哀家就不操心了。” 俞太后怎么可能么轻易就罢手? 肯定还有后手! 盛鸿不动声色地笑道:“母后说的是。” …… 当夜,汾阳郡王遇刺。 汾阳郡王刚得了宗人府宗正之位,激动高兴之余,少不得在府中设宴。宴请投票支持自己的宗室中人。 大家心照不宣,从此以后,他们都彻底站到了天子这一边。俞太后心狠手辣,临江王手握兵权,暗中豢养了不少死士。 有河间王惨死之例在前,他们都得多加几分小心。 汾阳郡王也算倒霉,才喝了几杯小酒,见到翩翩起舞的妖娆舞姬动了色心,便将舞姬搂过来摸摸小手什么的。 没曾想,小手还没摸到,怀中舞姬便成了索命罗刹,袖中露出一把淬着毒泛着蓝光的锋利匕首,刺向汾阳郡王的胸口。 电光火石间,汾阳郡王身后冒出两个侍卫,一人出剑挡了匕首,另一人出剑杀了舞姬。 好好的酒宴,瞬间鲜血飞溅,美人刺客成了剑下亡魂。 亲王郡王们何曾见过这等血腥场面,当即便吓晕了两个吐了三个。酒宴进行不下去了,众人纷纷回府。 汾阳郡王面无人色。 那两个身手高强的侍卫,是天子赐给他的。他的身上还贴身穿了一件金丝软甲,也是皇上赏的。那把要命的匕首在软甲上留下了一道深深的印记。 汾阳郡王妃哭着说道:“郡王,宗正之位再好,也得有命做才行。还没上任,就有了刺客。以后该怎么办?” “郡王明日就进宫见皇上,辞了宗正之位吧!” 正文 第八百五十八章 后续(四) 什么都不及性命要紧! 天子和太后斗法,躲还来不及。现在汾阳郡王成了活生生的靶子,要承受来自俞太后的怒火! 汾阳郡王妃满面惊惧,满脸泪痕。 丈夫花心好色了些,除此之外,也没什么大毛病。她这个郡王妃做得好好的,不想做寡妇啊! 汾阳郡王咬牙站了起来,目中闪过一丝决绝:“不行!我已被推到了宗正的位置上,此时我不能退,也万万退不得。” “以太后娘娘的性情脾气,我便是主动辞了宗正之位,她也不会容我苟活多久。迟早会要我的命。我不能坐以待毙。” “倒不如豁出去,先接掌宗人府。皇上就是我最大的靠山!绝不会对我的安危坐视不理!” 汾阳郡王越想越明白,越说越镇定:“皇上虽年轻,却雷厉风行,手段高明。才短短半年时间,便安定朝堂,削弱俞家。接下来,必是出手对付俞太后。我已经做了选择,绝不能左右摇摆。” 任凭汾阳郡王妃如何哭泣恳求,汾阳郡王愣是没有改变心意。 身为宗人府宗正,在府中遇刺,绝非等闲小事。 于是,汾阳郡王上任后的第一件事,便是下令严查刺客之事。刺客是教坊司里的舞姬,身份来历皆查不出问题。 这一桩刺杀案,注定只能成为“悬案”。 对此结果,汾阳郡王早有预料,并不失望。借着此事,正大光明地“清理”宗人府内部,剔除临江王和俞太后安插的眼线人手。 宗人府内部,在短短几日内天翻地覆,换了个模样。 …… 汾阳郡王有此精彩表现,颇出盛鸿意料,对谢明曦私下笑道:“当日选人的时候,我看中的是汾阳郡王手中干干净净,从未伤过人命。” “没想到,他看着如软脚虾,倒挺有几分胆色。做宗人府宗正,竟也有模有样。” 原本想着先捧一个傀儡出来,没想到,这个傀儡自己会射箭伤敌。 颇令人惊喜! 谢明曦扯起唇角,微微一笑:“得道者多助,失道者寡助,可见连老天都站在你这一边。” 这一记马屁,拍得盛鸿身心舒爽,咧嘴笑道:“此话有理。” 他确实有几分运道。 做蜀王的时候,“拐”了陆迟和赵奇去蜀地,后来又有陈湛前去蜀地。再有叶景知萧宇凡谢元舟梅禛等人,他麾下年轻有才之人着实不少。随手挑了一个汾阳郡王,竟也是意外之喜。 这一段时日,谢明曦因顾山长“失踪”之事,满腹心思,晦涩沉重。不过,当着盛鸿的面,她从未表露过半分。 盛鸿身为天子,肩上重担何止千钧?每日早起晚睡,忙碌操心。和谢明曦独处的时间少之又少。 也因此,谢明曦想瞒过盛鸿,也不算太难。 “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做?”谢明曦低声问道:“以其人之道,还其人之身?” 盛鸿目光微闪,声音里透出冷意:“刺杀暗杀,终究不是解决根本问题的办法。我要来一招将计就计,釜底抽薪!” 谢明曦一听便明,略一点头。 …… 当日,盛鸿召临江王进了移清殿。 临江王越来越肥硕,体型约有普通两个男子的两倍。一双眼被脸上的肥肉挤成了两条缝,脸上堆出忠心诚恳的笑容:“皇上召臣前来,不知有何要事?” 盛鸿张口道:“汾阳郡王在府中遇刺,宗室亲王郡王们人人自危,人心浮动。朕只怕日后还有人行刺汾阳郡王。” “从今日起,你从神卫军中挑选一百个身手高强的士兵,每日随行保护汾阳郡王。” 没等临江王找出借口推脱,盛鸿又加重语气:“临江王接旨。若汾阳郡王有什么差池,朕为你是问!” 临江王心里气得骂爹骂娘,却不能不拱手接旨:“是,臣遵旨。” 这一招太狠了! 将汾阳郡王的安危尽托于他的手中,他不但不能动手,还得保护汾阳郡王的安危。否则,他就要被问罪! 盛鸿平日温和随意,此时端起了天子架势,气势迫人:“父皇在世时,对你信任器重。你身为亲王,统领五万神卫军。这等圣眷,无人能及。” “不过,临江王别忘了。神卫军是大齐的士兵,不是你的私兵。朕一直未动你,不是不能,而是念在你多年苦劳的份上,不忍夺了你的兵权。” “以后行事,还请临江王三思而后行。不要辜负朕对你的宽厚!” 临江王心中一沉再沉,待到后来,肥大的脑门上已冒出了细密的冷汗。 俞太后再厉害,也只在后宫。 天子却能随时夺走他的兵权。 没了神卫军,他便如其余的闲散亲王一般,成了没牙的纸老虎。还有谁会捧着他敬着他? 临江王对俞太后忠心多年,盛鸿三两句话并未令他彻底动摇。只是,心里已有了恐惧,也有了阴影。 盛鸿的手段,不止几句轻飘飘的敲打。紧接着又下旨,派了一个年轻武将,为神卫军副统领。 这个年轻武将,是周全的堂弟周三郎,全名周英。 临江王只得再次谢恩,将天子正大光明安插过来的眼线领回神卫军。 …… 汾阳郡王的身边,很快多了一百精兵。 有周英在侧,有天子的警告,临江王此时哪里敢动手脚。挑出来的皆是身家清白身手骁勇以一当十的精兵。 汾阳郡王出入宗人府,身边精兵环绕,威风赫赫。 不过,汾阳郡王心里却颇不踏实。在被天子召进移清殿后,苦着脸说道:“皇上,这几日,我总有些心惊胆寒。” “那些精兵,一个个带着长刀长剑。万一其中一个暴起伤人……” 他这条小命立刻就要交代了。 盛鸿意味深长地笑道:“你不必担心。朕已经警告过临江王了,你有任何差池,朕都要治他的罪!” “那一百精兵,也被下了连坐的严令。一人犯错,所有人一起重罚!” “你只管放宽心。他们比你还紧张你的性命!” 汾阳郡王这才松口气,笑着拱手谢恩:“臣谢过皇上!” 正文 第八百五十九章 兄嫂(一) 宗人府风云变幻,后宫也是波涛暗涌。 俞太后“病愈”,萧语晗立刻恭敬地交回宫权:“……母后病中这段时日,儿媳暂掌宫务。每日战战兢兢,提心吊胆,唯恐行步差池。母后凤体大安,儿媳心头一块石头也落了地。今日便将宫务交回。” 俞太后在病中,几乎每日都召芙姐儿作伴。 有孝道两字压着,萧语晗不敢有半点不满,甚至得感激涕零感恩戴德。打理起宫务来尽心尽力,全部以俞太后的意志为先。 萧语晗这般知情识趣,俞太后颇为满意,口中却道:“哀家老了,打理琐事耗神耗力。以后,这些事总得交由你和谢氏。” 萧语晗忙笑着应道:“母后此言,儿媳万万担不得。弟妹聪慧能干,性情果决,日后执掌宫务,定能将诸事打理得妥妥当当。若有需要儿媳帮衬之处,儿媳义不容辞。” 坚定不移地站在谢明曦身后。 谢明曦适时张口笑道:“那我可得先谢过皇嫂了。” 真是烂泥扶不上墙! 枉她处处抬举,萧语晗却缩着头做人,半点出风头和谢明曦争权的意思都没有。 俞太后似笑非笑地扫了萧语晗一眼:“你们妯娌两个,互相敬重,互相谦让,和睦友爱,堪称万民表率。” 萧语晗抿唇一笑:“多谢母后夸赞。” 谢明曦微微一笑,意在言外:“皇嫂品性高洁,确实值得人敬重。” 该退则退,该让则让。 不贪恋权势,所以面目柔和。 而时常自称“哀家老了”的俞太后,占着身份优势,紧紧攥着不属于自己的权利,丝毫无放手之意。甚至连至交好友也不肯放过,阴险卑劣,无耻之尤。 俞太后焉能听不出话中之意,目中闪过一丝冷意。 顾山长“失踪”之事,是插在谢明曦心头的利箭,何尝不是刺在她心头的利刺? 其实,她原本属意的人选是阿萝。只是蜀王府戒备森严,内宅更被肃之一清。她派去蜀地的人手根本靠近不了阿萝的身边。 以谢明曦的冷情冷性,真正放在心上的人少之又少。其余人都没这等分量。除了阿萝,便只有顾山长了…… 算一算时日,顾山长“失踪”已有月余。这一个多月里,朝堂后宫风波不断。帝后和太后之间的争日趋激烈,令人心惊。 无人知晓,起因是远在蜀地的顾山长。 俞太后话锋一转,忽地提起了谢家:“……谢氏,你兄嫂皆已归京。你嫁入天家也有四年多了,一直未曾见过自己的兄长,和嫂子也是素不相识,不免有些遗憾。哀家明日便召他们进宫,你正好也见一见自己的兄嫂。” 女子嫁为人妇后,若无婆婆应允,不得轻易归家。萧语晗做中宫皇后的那几年,也只在新年元日或生辰之日才有机会见自己的娘家人。 俞太后主动令谢元亭夫妇进宫觐见,俨然一个“温和慈爱”“体恤儿媳”的好婆婆! 谢明曦含笑谢恩:“如此,就多谢母后了。” …… 有徐氏阙氏丁姨娘进宫的先例在前,俞太后此次召谢元亭夫妇进宫,并未大动干戈。亲王妃郡王妃们没来,只召了两位藩王妃和几位太妃。 这一回,梅太妃的心里也踏实多了。 天子下旨,平息流言。俞太后碍于颜面,也在宫中下了封口令。原本传得沸沸扬扬的流言,果然很快平静下来。 至少,表面上无人敢嚼舌了。 跛了一条腿的谢元亭,一瘸一拐地迈步进了椒房殿。 随在谢元亭身侧的年轻妇人,正是谢元亭的妻子孙氏。 孙氏是小户出身,这辈子从未出过临安。此次随自己的丈夫被召入京城,又被召进宫中,对她而言,简直如梦境一般不可置信。 往日胆大泼辣略有几分粗野的孙氏,此时满心惶惶,满面忐忑,走路时双腿直打晃发颤。迈入高高的门槛时,不慎被绊了一下。 相较之下,谢元亭就比孙氏稳多了。 人品优劣暂且不提,谢元亭在郡主府长大,往日也曾是京城贵公子,世面阵仗也见识过不少。此时虽然紧张忐忑,到底未曾失仪。 谢元亭对孙氏既惧又恨。只是夫妻一体,孙氏出丑,他也跟着丢人难堪。不假思索地扶了孙氏一把。 孙氏满面赤红地稳住身形,恨不得找个地洞钻进去。 谢明曦冷眼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对谢元亭的憎恶之意倒是去了一些。 肯伸手扶一把出丑的妻子,总算有了一些人样。 …… “草民谢元亭(民妇孙氏),见过太后娘娘,见过皇后娘娘,见过太妃娘娘,见过王妃娘娘。” 谢元亭夫妻战战兢兢地跪下行了大礼。 俞太后目光淡淡一扫:“平身。” 谢元亭无官无职,只是一白身。全凭着是谢明曦兄长的身份,才有资格进宫觐见。 俞太后并未赐座,冷然道:“谢大公子,京城有些不中听的流言,事涉你和皇后。哀家下口谕,令你们夫妇归京进宫。今日当着皇后的面,哀家亲口问你。你如实道来,不得有半字隐瞒。” 俞太后凌厉无双的气势,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谢元亭低着头应是。 孙氏惊魂未定,根本不敢张口,也不敢动弹。 自己的丈夫是什么德性脾气,没人比孙氏更清楚。凉薄,自私,冷血,无情。当年刚成亲的时候,她可遭了不少罪。 后来她愤而动手,将谢元亭揍得鼻青脸肿惨叫连连。远在京城的谢钧特意打发人送了厚礼至老宅。至此,她便如手持尚方宝剑一般,靠着凶悍泼辣和一身蛮力,将谢元亭治得老实服帖。 两日前,夫妻两人到了京城。 这两日,谢元亭一直待在兰香院。也不知徐氏和丁姨娘到底说了什么,她怎么问,谢元亭也不肯说。 也因此,孙氏心里如十五个吊桶提水,七上八下。唯恐谢元亭张口乱说,为谢皇后招惹祸端。 俞太后的声音淡淡响起:“谢大公子,你当年为何会被送去临安老宅?” 正文 第八百六十章 兄嫂(二) 短短一句话入耳,谢元亭的身体颤抖了起来。 殿内十余双眼睛都在盯着这个跛了右腿的谢大公子。 谢明曦也在注视着谢元亭。从她的角度,能看到谢元亭垂着的半张脸孔,她目力极佳,能清晰地看到谢元亭面色变幻不定。 看来,谢元亭对她依然满心怨恨。 哪怕谢钧威逼利诱,哪怕徐氏和丁姨娘费尽唇舌,谢元亭也舍不得轻易放弃这个能令她声名受损出丑丢人的好机会。 谢明曦目光微微一闪,如局外人一般,神态闲适悠然。 谢明曦实在深谙气人之道。 俞太后眼角余光瞄到谢明曦此时的悠然从容,心里的火苗越燃越旺,刻意放缓语气:“谢大公子,这里是椒房殿,有哀家在,你只管放胆直言。无人敢怪罪于你。” 谢元亭的面色又变了一回。 孙氏心里突突直跳,唯恐谢元亭出言辱没谢皇后,鼓起勇气张口:“启禀太后娘娘,夫君当年犯下大错,公爹大怒之下,施了家法,然后将夫君送回临安。夫君实在难以启齿……” 俞太后目光冷了一冷,瞥了玉乔一眼。 俞太后身侧的玉乔立刻道:“大胆!太后娘娘没有问话,焉能轻易张口?” 孙氏平日是个窝里横,到了这等场合,胆子立刻缩了大半。被威风凛凛的玉乔一呵斥,顿时一个哆嗦,双膝一软,跪到了地上:“民妇多嘴,请太后娘娘饶命!” 眼见着孙氏又出了丑,玉乔心里很是畅快,张口便欲继续诘问。 谢明曦笑容微敛,抬眼看向玉乔:“玉乔,跪着的是何人?” 谢明曦没有动怒,声音也如往日平和。 可玉乔深知谢明曦的厉害,心中一凛,立刻将嚣张的气焰收敛了大半,小心地答道:“是谢大奶奶。” 谢明曦淡淡道:“本宫兄长是白身,本宫的嫂子是小户出身,没见过世面。进了椒房殿,不知宫中规矩,抢着说话,失仪也是难免。母后宽容大度,并未怪罪。倒是你,盛气凌人,不依不饶,令本宫的嫂子跪下认罪。莫非是要趁机在本宫面前摆一摆威风?” 一口一个本宫,句句在提醒玉乔,跪在地上的不是普通“民妇”,而是当今中宫皇后娘娘的娘家嫂子。 打狗也要看主人。 想羞辱孙氏,也得看她这个皇后肯不肯咽下这口闲气! 不巧的很,她从不是忍气吞声的主! 一席话,说的玉乔面无人色,立刻跪下请罪:“奴婢不敢!奴婢是一时情急口快,没想到,吓到了谢大奶奶。请皇后娘娘降罪!” 这一记“敲山震虎”,令俞太后有些愠怒,冷然道:“怎么?皇后今日是要当着哀家的面,严惩玉乔不成?” 谢明曦微微一笑:“这如何使得。玉乔是母后得用的人,便是犯了错,自有母后惩治。儿媳岂能越俎代庖。” …… 好一张利口! 这是在讥讽她这个婆婆多管闲事,将手伸到了谢家内宅。 呵呵!她就偏要给谢明曦添堵。 谢明曦和谢元亭兄妹反目,她就召谢元亭回京。 谢明曦不愿见到谢元亭,她就将谢元亭召进宫来。 谢明曦不想见谢元亭扬眉吐气,她就好好抬举谢元亭。 她要将谢元亭这根刺,牢牢地刺在谢明曦的眼里。 俞太后倏忽笑了起来:“罢了,陈年旧事,不值一提。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谢大公子年少时犯了错,和皇后断了兄妹之情。谢尚书将谢大公子送去临安老宅,也算严惩了。” “如今时过境迁,往日之事,不提也罢。哀家不问便是。” 谢元亭堵在胸膛的那一口气,一时不知该吐出去,还是该咽回来。愣了片刻,才低头应道:“多谢太后娘娘。” 谢明曦温和地吩咐一声:“湘蕙,去扶谢大奶奶起身。” 湘蕙应了一声,走上前,将全身哆嗦的孙氏扶了起来。柔声低语:“谢大奶奶站稳了。” 不用怕,有皇后娘娘给你撑腰。 孙氏从湘蕙眼中清晰地看到这句话,心神大定。 没错,她可是谢皇后嫡亲的嫂子……虽然皇后娘娘和兄长的关系极其恶劣糟糕。不过,对她这个嫂子倒还算友善。 到了此刻,孙氏才有勇气迅速抬眼看了皇后娘娘一眼。 这一眼之下,孙氏心里暗暗惊叹不已。 谢元亭纵有再多的缺点,一张脸却生得颇为俊美。谢皇后和谢元亭是一母同胞的兄妹,相貌之精致秀美,犹胜兄长。 孙氏从未见过谢明曦,也知晓谢明曦必定是个美人。令孙氏惊叹不已的,是谢明曦的优雅从容气度高华。 相由心生。相较之下,谢元亭便显得狭隘冷血面目可憎了。 谢明曦也在打量孙氏。 孙氏不是什么出众的美人,相貌也算清秀可人。只是神态颇为拘谨,略显窘迫。真是想不到,就是这么一个看着不甚起眼的孙氏,竟能管束住谢元亭。 只冲这一点,谢明曦对孙氏便另眼相看。 “我们姑嫂两个,今日还是第一次相见。”谢明曦微笑着说道。 孙氏略略红着脸应道:“是,我是乡野粗妇,不懂规矩,今日连连失态。令皇后娘娘也跟着丢了颜面。” 谢明曦不以为意,淡淡笑道:“嫂子多虑了。母后最是宽厚大度,对待儿媳也最是亲厚。今日召你们进宫和我相见,便是最好的明证。这样的好婆婆,世间难寻。” 众人:“……” 我没读过书不识字没见过世面,可我怎么就觉得皇后娘娘这番话有些不对劲? 孙氏心里暗暗嘀咕。 萧语晗和尹潇潇则是以一言难尽的目光看向谢明曦。口是心非还能说得这般诚恳,这份本事也是独一份了。 俞太后露出欣慰的笑意:“哀家这一片心意,你能懂是最好不过了。” 众人又是:“……” 婆媳两个真是旗鼓相当! 俞太后很快又送了份“惊喜”给谢明曦。 俞太后张口道:“身为皇后的兄长,还是白身,说出去委实不大好听。哀家赐谢大公子六品官身。”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一章 添堵 俞太后近来屡受闲气,今日是打定主意要恶心谢明曦到底了。 谢明曦心中冷笑连连,面上故意露出感激之色:“母后爱屋及乌,这般照拂儿媳的娘家兄长,儿媳感激不尽。只是,儿媳兄长连个秀才的功名都没有,何来资格赐六品官身?” “谢家的流言风声刚平息,再来这么一桩,只怕别有用心之人会利用此事大做文章。” “儿媳是谢家女,更是盛家妇。如今更是中宫皇后。凡事皆应为皇上考虑,为天家体面着想。” “恳请母后收回成命。” 谢明曦悦耳的声音在谢元亭耳边不停回响。 谢元亭勉强按捺下去的怒意瞬间涌了上来。 这个谢明曦! 往日和他相见两厌,互相憎恶。也正是因为她,他才会被父亲厌弃,打断了右腿,赶回老宅。被逼娶了一个凶悍的恶妇为妻,过得苦不堪言。 现在太后娘娘好心要赏赐他官身,她居然又从中阻挠! 谢元亭一直低垂着的头,终于抬了起来,自以为不着痕迹实则恶狠狠地盯了谢明曦一眼。 孙氏心里一紧,唯恐谢元亭乱说话,恶狠狠地盯了谢元亭一眼。 这是孙氏每次动手前的先兆。 谢元亭纯粹是出于身体的本能反应,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孙氏:“……” 众人:“……” 就连谢明曦也有些始料未及的讶然,看了过去。 谢元亭忽然一跪,唱的是哪一出? 被十数双眼睛注视着,谢元亭再厚的脸皮也禁不住,脸孔耳后俱是一片赤红。 好在谢元亭还没蠢到家,勉强为自己愚蠢的行径找了借口:“皇后娘娘说的是。草民无德无能,不敢当太后娘娘厚爱。恳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孙氏也跟着跪了下来:“恳请太后娘娘收回成命!” 俞太后的目光掠过谢元亭强做镇定的脸孔,笑着说道:“谢大公子,哀家赐你六品官身,你说不敢当。那哀家令你进皇庄,领一份差事,你可愿意?” 俞太后口中所说的皇庄,是属于皇室的私产。在皇庄里当差,不是官身,胜似官身。走到哪儿都风光体面。 芷兰的父兄,便都在皇庄里当差。 这么一块大饼,忽然落在了饥荒多年的谢元亭面前。谢元亭心中一阵狂喜,不假思索便磕头谢了恩:“草民愿意,多谢太后娘娘。” 谢明曦:“……” 早该料到,俞太后绝不会放过这么一个好用的棋子! 此事传出去,立刻便是一桩美谈。俞太后照拂儿媳娘家兄长,安排进皇庄当差。这样的婆婆,是何等宽厚慈爱! 帝后和太后不和的传言,很快就能平息。 轻飘飘的一招,既给她添了堵,又给自己解了围。 好一个精明老辣的俞太后! …… 这一局对弈,谢明曦被出其不意地将了一军,吃了闷亏。 事实上,以儿媳身份和婆婆争斗,天生便居于劣势。谢明曦自进宫后,借力打力,用尽手段,才和俞太后斗了个平分秋色。 俞太后执掌中宫数十年,又岂是易于之辈?一招接着一招,稍有个不慎,就会落入俞太后算计中。 萧语晗窥出个中奥妙,不无忧虑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若无其事地笑了笑:“母后处处为儿媳兄长着想,儿媳亦是感激涕零。” 俞太后占了上风,颇为舒心,笑着说道:“些许小事,何值一提。”然后张口吩咐芷兰:“传哀家的口谕,明日起谢大公子进皇庄当差。暂且跟着廖管事,让廖管事多多提点照拂。” 芷兰进宫前姓廖。 廖管事正是芷兰的兄长。芷兰的亲爹被称为廖大管事。 俞太后有意无意地加重了“提点照拂”四个字,芷兰顿时心领神会,恭敬应是。 谢元亭心中激动欣喜,再次磕头谢恩。 俞太后温和地笑道:“谢大公子腿脚不便,不必一直跪着了。你们夫妻,难得进宫一回。随皇后去福临宫,说一说体己话。” 谁想和他(她)说什么体己话! 这一刻,谢元亭谢明曦难得心有灵犀,同时在心里冷哼一声。 …… 一炷香后,福临宫。 谢明曦今日迈步比平日快了些。 谢元亭和孙氏尾随其后,孙氏行走无碍,谢元亭跛了一条腿,走起路来颇不便利,颇有些狼狈。 待进了福临宫,谢明曦只留了从玉扶玉,其余宫女皆退了出去。 从玉扶玉都是谢府出身的丫鬟,对谢大公子的秉性脾气一清二楚。各自站在主子的身侧,满目戒备的看了过去。 不出所料,没了外人,谢元亭也没了恭敬谦卑之色,目中满是阴鸷,直直地盯着贵为皇后的谢明曦。 一张口,便满是怨怼怒气冲冲:“谢明曦!你就是见不得我有半分好。太后娘娘要赐我官身,你为何从中阻拦?” “我算是看明白了。你巴不得我永远被践踏进尘泥,永无翻身之日!” “你这般刻薄狠毒!老天真是瞎了眼,竟让你做了皇后!” 谢明曦冷笑一声:“几年未见,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愚蠢。太后抬举你,是为了给我添堵。以后拿捏着你这颗棋子,来寻我这个皇后的晦气。” “你若是聪明些,就该知晓其中利害,主动辞了差事。” “可惜你的脑子里装的只有面和水。稍微动一动,便成了浆糊。听到皇庄两字,就忘乎所以。有毒的饵,你一口就吞下。” “以后怎么死的,你都弄不明白。” 论刻薄,谢元亭段数太低,拍马难及谢明曦。 谢元亭被谢明曦犀利刻薄的话语刺中痛处,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张口就骂:“谢明曦!你别小瞧了我!” “我告诉你,这差事我当定了。我不但要进皇庄,以后还要处处以太后娘娘马首是瞻。我要让人人都知晓,我这个嫡亲的兄长也不向着你,让人人看你的笑话……” 谢明曦目中的怒意一点点汇聚。 熟知谢明曦脾气的从玉扶玉都知道,谢大公子要倒霉了! 就在此时,孙氏忽地伸手,狠狠地拧住谢元亭的耳朵。 谢元亭“诶哟”惨叫一声。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二章 夫妻(一) 孙氏下手极重,毫不留情。 谢元亭的耳朵快被拧掉了,连声惨呼。 这个时候的孙氏,满面怒气,一双秀气的眉头拧巴成了麻花。张口怒骂:“谢元亭!你怎么敢这般和皇后娘娘说话!” “你身为兄长,不爱护自己嫡亲的妹妹,竟口口声声威胁娘娘!” “你算什么兄长!简直猪狗不如!我今儿个就替娘娘动手,出一口闷气。” 拧了耳朵还不够,孙氏又用力扇了谢元亭两巴掌,连带踹了几脚。直将谢元亭踹翻在地上。 孙氏脸不红气不喘,显然动手是常事。转脸便是谦卑恭敬的陪笑:“皇后娘娘别生气了。民妇回去以后,一定好好管束他。不令他闯祸!” 从玉扶玉:“……” 饶是谢明曦城府颇深喜怒不形于色,此时也有些哭笑不得。 听闻是一回事,亲眼看到是另一回事。孙氏这份“调教”丈夫的能耐,着实令她刮目相看。 “多谢大嫂替我出气。” 谢明曦这一声大嫂,听得孙氏美滋滋喜滋滋。 孙氏忙笑道:“这都是应该的。” 谢元亭早被孙氏揍怕了。这三年来,他就是过着这等水深火热的生活。 孙氏凶悍粗野,天生力大,更胜男子。他自小锦衣玉食养尊处优,愤怒时只会怒骂叫嚣,简而言之就是纸老虎……也因此,他被孙氏揍得服服帖帖。对孙氏的惧怕,已经融进了他的血液里。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媳妇。 谢元亭狼狈不堪地爬起身来,用袖子一抹温热的鼻间,衣袖上全是血迹。 谢元亭恼羞即将成怒,张口便道:“你这个泼妇!竟敢殴打自己的夫婿!” 满脸陪笑的孙氏一转脸,立刻变做凶悍泼辣的泼妇脸:“打你怎么了?你再敢乱说话惹娘娘不高兴,回去我还要揍你!我将你另一条腿也打断,让你两腿都跛,我看你还怎么去皇庄当差!” 谢元亭:“……” 谢元亭和凶悍泼辣的孙氏对视片刻,很快软了下来:“我不说就是了。” 谢明曦:“……” 谢明曦心里汇聚的愤怒,腾地消散不见,不知为何,竟有些想笑。 世间一物降一物,果然如此!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各自偷笑。 有了这么一出,尴尬凝滞的气氛倒是缓和了许多。 谢明曦淡淡说道:“你既已应下了差事,明日起便去当差吧!不过,你要谨记,凡事谨慎,不可乱言。不能贪图蝇头小利,不能做任何不该做不能做的事。” “否则,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谢元亭习惯性地出言讥讽:“莫非皇后娘娘想弑兄不成?” 对着母老虎一般的孙氏,谢元亭屁都不敢放一个。对着身份尊贵的中宫皇后,他的胆气倒是壮实。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淡淡应了一句:“谢大公子仗着有太后娘娘撑腰,何须畏惧区区一个中宫皇后。” 谢元亭斗嘴皮子从未赢过,此次也不例外。被这一番讥讽气得双目直冒火星:“谢明曦,你别太过分……” 孙氏重重咳嗽一声。 谢元亭愤愤地改口:“我又不是傻瓜,岂会轻易做别人手中的棋子!” 是谁一听到官身就两眼放光?是谁一听到进皇庄当差就冲口应下? 谢明曦嗤笑一声,看在孙氏的颜面上,到了舌尖的刻薄话咽了回去,淡淡道:“你能想清楚就好。” 他们两人之间形同陌路,血缘的牵绊却是斩不断的。对内可以争锋相对互不退让,对外却得立场一致。 谢元亭哼了一声。 总之,这对兄妹是不可能好好说话了。 孙氏已经在谢明曦面前露了泼辣凶悍的原型,也没什么可遮掩的了,张口便道:“娘娘放心。我一定牢牢盯着他,不让他犯错。他绝无胆量背叛娘娘!” 谢元亭继续哼了一声。 孙氏瞪了一眼过去:“你哼什么?还不快些向皇后娘娘立誓!” 立誓个屁! 谢元亭还想再哼,被孙氏杀气腾腾的目光瞪着,不甘不愿地服了软:“好,我立誓,要是做对不起皇后的事,就让我谢元亭妻离子散!” 孙氏:“……” 呸! 咒我也就罢了,连没出世的儿子也敢咒,看我回去怎么收拾你! …… 谢明曦并未留谢元亭夫妇在福临宫用膳,赏了孙氏一堆绫罗绸缎珠宝首饰,便让他们离宫回府了。 孙氏得了丰厚的赏赐,满面欢喜地谢恩离开。 夫妻两个坐上马车回谢府。 谢元亭见孙氏那副喜翻了心的模样,略有些不屑地撇撇嘴:“没出息!这么点东西就把你给收买了!” 孙氏噎起丈夫来毫不客气:“我嫁给你三年,你连根银钗都没给我买过。今日皇后娘娘赏了这么多好东西给我,我心里高兴怎么了?我就是乐意被皇后娘娘收买,怎么了?” 谢元亭被噎得翻了个白眼:“得了,你爱怎么样就怎么样。权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反正,他明日就去皇庄当差。以后直接就住进皇庄里,也省得日日和母老虎四目相对。 孙氏就像是谢元亭肚子里的蛔虫,谢元亭心思一动,孙氏便有所察觉,眯着眼瞪了过去:“你是不是想以后住进皇庄?” 谢元亭:“……” 谢元亭在孙氏面前,从来摆不出大丈夫的威风,只能忍气吞声地软言解释:“我现在也不知皇庄里是什么章程。不过,初去当差,我总得尽心尽力。不然,岂不让人在背后嘲笑我无能?也会牵累了皇后娘娘的名声。” 孙氏神色果然柔和了许多:“你能这样想,最好不过了。” 谢元亭心思顿时活泛起来。住进皇庄,以后再悄悄纳个美妾,逍遥快活。 想及此,谢元亭心里如猫爪子挠一般,痒得不行。清了清嗓子继续说道:“待我赚了银子,替你买个金钗戴。” 孙氏颇为欢喜,温柔地靠了过去:“夫君对我真好。夫君一个人住进皇庄,身边无人照顾,我哪里放心。我陪夫君一起住进皇庄便是。” 谢元亭:“……”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三章 夫妻(二) 一个时辰后,宫中马车停在了谢府门口。 谢元亭孙氏一前一后的下了马车。 平日诸事不管的谢老太爷,今日忐忑难安,在正门处已等了半个时辰。见谢元亭夫妻两个全须全尾地回来,谢老太爷提至喉咙处的那口闷气,顿时长长地舒了出去。 谢老太爷早已放弃谢元亭这个长孙,谢元亭是死是活都无关紧要。重要的是万万不可牵连了皇后娘娘。 徐氏的想法和谢老太爷一般无二,一个箭步冲上前,亲热地拉住孙氏的手:“你们两个进宫觐见,我们心里一直惦记难安。幸好你们安稳妥当地回来了。快些进府,和我说说此行经过。” 孙氏笑着应了声是,顺手搀扶着徐氏的胳膊进了府。 徐氏在临安颇有“名气”,孙氏少时便听过徐氏的泼辣难缠。进京的一路上,一直提心吊胆。 这两日相处下来,孙氏倒觉得传言不可尽信。这位年轻时做过暗娼的继祖母,说话爽快利落,并不难相处……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 出身临安市井性情同样粗野泼辣的孙氏,和徐氏磁场相和,颇有“不知为何我看你颇为顺眼”的缘分。 谢铭阙氏忙上前,搀扶着谢老太爷进了谢府。 正门口,只剩下无人问津的谢元亭。 谢元亭:“……” 堂堂谢家大少爷,将满肚子闷气咽下,拖着一条跛腿,一拐一拐地迈步进了正门。 …… 孙氏在椒房殿里怂得不敢吭声,现在嘴皮子利索得很,寥寥数语便将进宫之行的经过说了一遍。 徐氏面色变了又变,在听到谢元亭主动应下皇庄差事的时候,颇为不善地瞪了谢元亭一眼。 谢元亭露出一抹不屑一顾的冷笑。 谢老太爷阴沉着脸怒骂:“谢元亭!你是被猪油蒙了心不成!这个差事,你如何能应?太后娘娘分明是不存好心,拿你做了筏子。你倒好,乐颠颠就应了差事。日后要是出了差池,或被人利用来对付皇后娘娘,我饶不了你!” 谢元亭继续冷笑:“在你们眼里,只有一个谢明曦。是,她天资出众,她嫁给了皇子,做了藩王妃,现在又做了皇后。她是谢家的荣耀!我谢元亭根本不配和她相提并论,我就是她脚下的烂泥,活该在临安老宅里被关至老死。” “要不是太后娘娘下了口谕,你们根本不会容我再回京城。” “太后娘娘对我恩重如山,要赐我官身,是我主动推辞不要。紧接着又给了皇庄的差事。我为何就不能应?” “我不但要应下,还要尽心尽力当差,成为太后娘娘器重的心腹。以后心甘情愿做太后娘娘手里的利刃。太后娘娘让我刺谁,我就刺谁……诶哟!” 谢老太爷猛地挥舞拐杖,沉实的拐杖重重地落在谢元亭的肩头。 谢元亭猝不及防之下,左肩一阵剧痛,惨呼一声,踉跄着摔倒。 谢老太爷满面怒容上前,扬起拐杖。 却不料,孙氏快步冲了过来,挡在谢元亭面前:“祖父,夫君已经答应过我了。他会小心当差,绝不会拖累娘娘。刚才那些都是气话,他是故意说来气祖父的,当不得真。” 谢老太爷火冒三丈,怒道:“孙氏,我教训自己的孙子,和你无关。你给我让开!” 孙氏挺直胸膛,清秀的脸孔上同样满是怒意:“他是我丈夫。要揍也是由我来揍!” 谢老太爷:“……” 谢元亭:“……” 谢老太爷身为长辈,自持身份,不愿和孙媳做口舌之争。怒哼一声,转身便走。 徐氏倒是欣赏孙氏的泼辣大胆。当初为谢元亭寻媳妇的时候,就是要找一个能制得住谢元亭的悍妻。 只凭着能管束住谢元亭这一点,孙氏就是天下难寻的好孙媳。 别的缺点都可以忽略。 徐氏冲孙氏笑了一笑:“孙媳妇不用担心,你祖父是刀子嘴豆腐心。不会真生你的气。你将元亭扶回院子去。” 孙氏应了一声,扶起谢元亭,回了院子。 …… 谢元亭孙氏回京后,住的是谢元亭少年时的住处繁英阁。 临安老宅和谢府一比,就如乡野粗妇和华服贵妇之间的区别。孙氏初来乍到,对环境还不熟悉,一路扶着谢元亭,一边小声嘟哝:“绕来绕去,我都快绕迷路了。” 谢元亭没有出言讥讽嘲笑没见过世面的孙氏。 谢府算什么? 比起永宁郡主府,差得何止一筹?比起当年的淮南王府,更是拍马难及。孙氏竟觉得谢府内宅太大,真是个土包子。 还是个泼辣粗野不懂规矩敢和祖父对阵的土包子。 话说回来,孙氏本来就不懂什么三从四德。不然,这三年来也不敢屡屡对他这个丈夫动手了。 可就是这么一个上不了大台面的泼辣悍妇,在他挨打的时候挺身而出,挡在了他的身前…… 谢元亭默默看了喋喋不休的孙氏一眼,心情复杂难言。 孙氏显然没窥破谢元亭心底的波澜起伏,回了寝室后,又狠狠地“教训”了谢元亭一顿。揍得谢元亭鼻青脸肿,狼狈不堪。 谢元亭心里那一丝感动很快消失不见,一边躲闪一边怒喊:“你怎么又动手揍我?你这个悍妇,我要休了你!” 孙氏用力踹翻谢元亭。 谢元亭惨叫一声,还没来得及起身。孙氏的右脚快很准地踩住谢元亭的胸膛,恶声恶气地说道:“我来的第一日,公爹就认了我这个儿媳。还让我好好盯着你管束你,不让你惹是生非胡乱闯祸。” “公爹说了,只要你做了错事,或说错了话,我只管动手。将你打得半死,公爹也绝不吭声。便是要撑腰,也只替我这个儿媳撑腰!” “谢元亭!你就是天生一张贱嘴,一张口就惹人生气。要不是你胡说,祖父怎么会动怒!” “我拦着不让祖父揍你,是因为祖父年纪大了,禁不住怒火折腾。要揍也是由我来揍!” 说完,果然是一顿胖揍! 白白感动了一回的谢元亭:“……” 正文 第八百六十四章 父子 谢钧近来忙于操持恩科之事,时常子时回府。 今日谢元亭夫妇被召进宫觐见,谢钧整日提着一颗心,唯恐谢元亭在宫中惹祸。他和谢老太爷想法惊人的一致。 谢元亭是死是活无所谓,万万不能拖累宫中的谢皇后。 谢钧婉言谢绝了同僚宴请,一散衙就赶回了谢府。 徐氏神色有异地迎上前。 谢钧心里一个咯噔,低声问道:“母亲为何神色不安?莫非是元亭惹祸了?” 徐氏咳嗽一声,含糊地应道:“没惹什么大祸。夫妻两个安安稳稳地回来了。就是说了些不入耳的话,被老太爷打了一拐杖……” 谢钧顿时松了口气:“没惹祸就好。” 至于挨一拐杖,委实不算什么。 徐氏又咳嗽一声,压低声音道:“孙媳妇也揍了他一顿。” 谢钧更没当回事了,随口道:“揍就揍吧!孙氏能管束住元亭,也算难能可贵了。” 徐氏再次咳嗽一声:“我请了大夫进府。” 谢钧:“……” 看来,揍得不轻啊!不然,以徐氏对谢元亭的厌憎,绝不会去请大夫。 谢钧略一思忖,才道:“我去一趟繁英阁,看看元亭。”顿了片刻,又叮嘱道:“此事别告诉丁姨娘。” 徐氏连连点头应下。 丁姨娘自那一日进宫回府后,依旧老实地待在兰香院里。便是谢元亭回京,也未闹腾着出来。倒是谢元亭主动进兰香院,母子两个抱头痛哭了半日。 眼看着丁姨娘有脱胎换骨的迹象,这等时候,自要瞒下谢元亭挨打受伤之事。 不等谢钧再问,徐氏又迅速将谢元亭夫妻进宫之行说了一遍。 …… 繁英阁。 谢钧一踏入繁英阁,便闻到了一阵浓烈的苦涩的药味。 定睛一看,却见孙氏蹲在廊檐下,正亲自熬药。孙氏熬药时十分专心,根本没听到脚步声。 一旁伺候的丫鬟,忙低声提醒:“大少奶奶,老爷来了。” 孙氏一惊,忙起身来行礼:“儿媳见过公爹。” 孙氏心里颇有些忐忑。 往日在临安时,她经常动手揍谢元亭。老仆们无人敢管,她打得再重,也没请过大夫。胡乱涂抹些伤药,养上几日就行了。 其实,今日她动手和平日差不多……徐氏请了大夫来给谢元亭看伤抓药,她顿时心虚不已。 公爹口中说的好听,任凭她管束丈夫。万一见到鼻青脸肿的儿子时心生悔意,进而对她心生不满,或是直接休了她这个儿媳。她该怎么办? 谢钧嗯了一声,目光掠过孙氏局促不安的脸孔。孙氏那点心思,自然瞒不过混迹朝堂二十余年的谢钧。 “你放心,我没有怪责你之意。”谢钧放缓声音:“我曾说过,只要你能管束住元亭,不令他犯错。不管你做什么都无妨。这句话,永远有效。” 孙氏心中感动不已,差点当场抹泪:“公爹大人大量,半点不怪罪儿媳。儿媳以后一定紧盯着夫君,绝不容他乱说话做错事。” 谢钧满意地嗯了一声,迈步进了寝室。 然后,就见到了头脸皆被纱布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了两只眼一个鼻子一张嘴的谢元亭。 谢钧:“……” 果然被揍得很惨! 谢钧早已放弃了这个长子,不然,也不会下令打断谢元亭右腿,直接将人丢回临安老宅。可恨俞太后下口谕,他不得不忍着闷气接回了这个祸根。 现在见谢元亭被孙氏揍得这般凄惨,谢钧心里没有心疼,只觉解气,坐到床榻边的椅子上,淡淡说道:“你今日进宫,没有胡乱说话,这便很好。太后娘娘赏你的差事,你也不该应下。” 谢元亭头脸都被包裹住,嘴勉强能动:“我已经应了!”然后,故意冷笑一声:“父亲有能耐,就进宫去见太后娘娘,替我辞了这桩差事。” 又是这副欠抽的口吻! 谢钧心头火起,冷冷瞪了过去:“你已经应了,就给我好生当差。凡事多过脑子想一想,别傻乎乎地当了别人手中的棋子。” “免得连累了谢家,进而牵累皇后娘娘的清名。” 谢元亭继续冷笑:“我今日才知道,原来我还有几分利用价值。不然,谁会多看我一眼?就连亲爹都嫌弃我这个亲儿子,心里眼里只有谢明曦。” “这也难怪。父亲心里眼里只有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依仗着女儿女婿,从鸿卢寺卿做到了礼部尚书。恨不得将谢明曦捧在头上供着,哪里容得我这个逆子胡闹……” 谢钧被揭了短处,顿时恼羞成怒:“混账!你竟敢这般和我说话!” 谢钧越是恼怒,谢元亭越觉畅快:“我是实话实说而已。” 就在此时,孙氏端了药进来,不满地瞪了过来。 谢元亭满心的怨怼愤怒,被生生卡在了嗓子眼里。艰难地改口:“都是儿子的不是,儿子以后一定改。” 谢钧:“……” 谢钧立刻对孙氏刮目相看。 临安老宅里的忠仆每月送一封信回来,孙氏如何“管教”谢元亭,谢钧早已知晓。不过,听得再多,都不如亲眼一见。 这个儿媳,娶得好啊! 谢钧心中大悦,对着孙氏和蔼的笑道:“元亭伤了头脸,得歇息几日。我明日打发人,去皇庄那边和廖管事告假。待元亭伤愈了,再去皇庄也不迟。” “孙氏,你只管好生伺候元亭。你四个兄弟,如今都已成家了。我写封信去临安,请人替你的四个兄弟在衙门里找份差事。” 孙氏心中最牵挂的,正是自己的兄长胞弟。听了谢钧这番话,孙氏激动又高兴,连连道谢。 公爹如今贵为礼部尚书,要伸手为孙家四兄弟安排个公差,自不是难事。孙家四兄弟没读过书,做不了官吏,做衙役或捕快或当地乡正保长却是无碍。 孙家昔日一贫如洗,收了谢家丰厚的彩礼,卖了……不对,是嫁了女儿之后,才为四个儿子娶了媳妇。有了这样的好机会,也算是改换门庭了。 孙氏心中对公爹感恩戴德,暗下决心,一定要将丈夫管教好,不辜负公爹的厚望。 谢元亭莫名地打了个寒颤。 正文 第八百六十五章 棋子(一) 福临宫。 从玉笑着低声禀报:“……大公子和大奶奶回了谢府后,大公子出言不逊,惹怒了老太爷。大奶奶一怒之下,狠揍了大公子一顿。” “太夫人请了大夫进府,给大公子疗伤。要等伤势痊愈才能去皇庄当差,少说也得十天半月了。” 扶玉促狭地接了话茬:“这就叫恶人自有恶人磨。” 可不是么? 谁能想到,满心怨毒冷血自私的谢元亭,竟也有了命中克星?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显然,这位喜欢以拳服人的娘家嫂子,颇合她的心意。 待盛鸿归来,谢明曦将孙氏教夫的趣事说给盛鸿听了一回。 盛鸿哑然失笑:“一物降一物。你父亲当年命谢青山为谢元亭挑了这么一个媳妇,谢青山的眼光果然精准。”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没有孙氏,谢元亭也翻不出大风浪来。” 这倒也是。 在经历了藩王作乱登基后朝堂浮动不休宫中时时起争端后,谢家这点家宅小事,根本不会成为帝后的困扰。 盛鸿很快转了话题,笑着说道:“两日后便是恩科考试了。希望此次恩科,能选出像陆迟叶景知赵奇那般年轻有为的进士。” 一朝天子一朝臣。身为年轻有为的热血天子,看着一众油滑世故的老臣,总有些腻歪。巴不得朝堂里多些年轻面孔。 年轻进士们,尚未经历过朝堂历练,比起那些官场老油子,当差做事更尽心尽力,也会更忠于天子。 盛鸿登基还没满一年,对新科进士们满怀期待。 谢明曦微微一笑,轻声提醒:“不管你要做什么,都不能冒进。老臣们老持沉重,理政的经验丰富,大齐朝堂离不得这些肱骨之臣。” 盛鸿挑眉一笑:“放心吧!我知道轻重,不会一下就动刀子。朝堂换血,急躁不得,要耐着性子,徐徐图之。” 发掘培养人才,需要一双慧眼,更需要时间。 便如陆迟赵奇等人,有能耐又忠心,却太过年轻。资历不足,远不能服众。此时调回京城,也当不得大用。 不急,他还年轻,多的是时间。 盛鸿随口问道:“山长的病症还没好吗?近来似乎一直没给你写信。” 谢明曦心中一阵刺痛。林微微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人手,秘密寻查顾山长的下落。可惜一直没找到顾山长的人影。 俞太后行事狠辣缜密,不知将顾山长藏到了何处。 这一个多月来,动了俞家,宗人府宗正之位也换了人。她步步紧逼,俞太后的日子绝不好过。 可俞太后,毫无放出顾山长之意。以谢家家丑,反过来算计她这个皇后。 这场残酷不见血的争斗,她和俞太后俱在咬牙苦撑。谁先撑不住低头,谁就彻底输了。 她要救出师父,但绝不是以对俞太后低头退让的方式。 谢明曦定定心神,故意轻叹一声:“林姐姐前些日子还给我写了信来,说师父风疾未愈,面上又起了红斑。师父怕吓着阿萝,连阿萝也不肯见了。” 盛鸿哑然失笑:“女子爱美是天性,山长也不能免俗啊!” 谢明曦略略垂下眼睑,掩住眼底一闪而逝的痛楚。 …… 俞太后在宫中内外皆有眼线耳目。 谢家内宅之事,很快传到了俞太后耳中。 “……谢尚书亲自派人去皇庄,向廖管事告假半个月。说是谢大公子昨日不慎摔了一跤,伤了头脸,得好生养伤。”芷兰轻声回禀。 俞太后扯了扯嘴角,目中溢出一丝冷笑:“哀家刚赏了谢元亭差事,谢元亭就告病养伤。这一跤摔得可真是时候啊!” 芷兰垂下头,不敢多言,心里却暗暗叹了口气。 俞太后城府颇深,喜怒不行于色。近来却时有怒容…… 俞家之事,对俞太后无疑是一记重击。宗人府宗正落入汾阳郡王之手,对俞太后更是极为不利。 在宫外的势力被迅速削弱,在宫中的声望威势也在谢皇后逐步的攻势下呈衰落之势。也怪不得俞太后心浮气躁心情恶劣了。 说到底,俞太后不是天子生母。嫡母庶子,互相提防戒备,早就离心。帝后却是夫妻一心,携手对付俞太后。俞太后一个人,如何能敌得过年轻的帝后? 忠言逆耳。芷兰再忠心,也绝不敢将这些戳心戳肺的话说出口,也只得保持沉默了。 俞太后忽地张口问道:“芷兰,卢公公最近是否常来椒房殿?” 卢公公伺候过建文帝,又伺候过建安帝。建安帝在世时,故意磨搓糟践卢公公,若不是芷兰照拂,卢公公根本没命活下来。 新帝登基后,对宫中的老人颇为宽容。令卢公公继续在移清殿里当值。 魏公公是卢公公的义子,对卢公公敬重一如往昔。也因此,卢公公的日子又舒心起来。虽算不得天子亲信,也是颇体面风光的内侍总管。 俞太后此时忽然问起卢公公,意欲为何? 芷兰心里一紧,应道:“卢公公前日来过。” 俞太后嗯了一声,淡淡吩咐道:“你和卢公公私下相见时,传哀家的口谕。令卢公公留意移清殿里的动静,有什么要紧事,立刻命人给哀家送信。” 俞太后在后宫处处安插人手。不过,想在天子身边安插人手,却不是易事。 跑腿送信的内侍容易收买,想收买天子近侍,难之又难。 得了新帝重用的卢公公,又有了可用之处。 芷兰心里不是滋味,却知推脱不得,轻声应了下来。 她的父兄,皆受了俞太后的恩惠。 她早就立誓要忠心于俞太后,上刀山下油锅亦不后退。俞太后要利用卢公公对她的情意,以卢公公为棋子,她心中愧然,却无力拒绝。 说来也巧,隔日,卢公公便来了。 宫中刚发了月例,卢公公只留了一些做零用,其余都给了芷兰。芷兰推之不要,卢公公低声笑道:“我赚的银子,不给你还能给谁?快收下!” 芷兰鼻子微酸,俏脸转向一侧,两滴泪悄然落下。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六章 棋子(二) 芷兰看似温柔纤弱,实则性情刚强。不然,也不会成为俞太后身侧最得用的亲信女官。 卢公公和芷兰结了数年对食,虽未同床共枕,感情却深厚之极。同甘共苦,和世间所有的恩爱夫妻一样。 芷兰这一落泪,卢公公心如刀割,伸手为芷兰擦拭泪珠,一边低声叹道:“有什么事,你只管和我说,别哭了。” 芷兰嘴唇动了动,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数年前,卢公公为了她背叛了建文帝。 建安帝在位时,卢公公遭了不少罪,一场重病,差点一命呜呼。 新帝登基后,并不介意卢公公是三朝老人,依然重用。魏公公也是有情有义之人,对卢公公颇为敬重。这半年多来,卢公公重新有了昔日荣光。 她这一张口,便将卢公公重新拖回泥沼。 年轻有为的天子和精明厉害的皇后齐心合力,一个在前朝削弱俞太后势力,一个在宫中和俞太后过招。此消彼长之下,俞太后日渐式微之势已颇为明显。 俞太后一叶障目,执迷不悟。任谁也不敢在俞太后面前挑明这一点罢了。 明知前面是悬崖,她如何忍心推卢公公上前? 芷兰肩膀微微耸动,无声落泪。 能让芷兰这般为难又痛苦的,还能是什么事? 卢公公又是一声轻叹,继续为芷兰擦拭眼泪,低声道:“你什么都不用说了,我知道以后该怎么做了。” 芷兰哽咽不已:“是我对不住你。” 卢公公握着芷兰的手:“我们之间,何须说这些。我一个阉人,能和你结为对食,过了这么多年有人关心有人陪伴的好日子,便是立时合眼也值了。” 芷兰将头靠进卢公公的胸膛,泪水浸湿了卢公公的衣襟。 身为奴婢,只是主子手中的棋子。主子要赢下棋局,如何会顾惜手中的棋子?棋子走进死路,扔掉重取一颗便是。 身为棋子的他们,只能在棋局中苦苦挣扎。 …… 卢公公自芷兰处离开后,回了移清殿。 移清殿内外当值的内侍共有二十余个,卢公公是内侍总管,管着这二十余个内侍。而魏公公,是天子近侍,每日随在天子身侧听候差遣。 盛鸿召了几位阁老在议事。 国朝大事,魏公公不敢多听多思,恭敬地站立一旁伺候。盛鸿是个宽厚体贴的主子,并不拘着魏公公,随意找了个借口,打发魏公公退下。 站了大半日的魏公公总算有了小坐喝口清茶休息片刻的空闲。 内侍们都是心思活络善于逢迎之辈,魏公公一坐下,立刻便有几个内侍讨好地凑上前来请安。 魏公公年未至三旬,正是年轻力盛的时候。又是天子心腹,日后前程不可限量。也怪不得人人争相讨好。 春风得意的魏公公,眼角余光瞄到卢公公,立刻笑着起身,恭敬地喊了一声“卢公公”。 义父义子的称呼,再私下喊一喊无妨,当着人前,却不便出口。 卢公公城府极深,心情激荡复杂,面上一如往常,笑着拍了拍魏公公的肩膀:“你每日在皇上身边当差,一站就是半日。难得有歇着的时候,快些坐下。” 魏公公笑道:“在宫里当差,站半日不算什么。是皇上仁厚,体恤奴才,特意容我出来休息。” 魏公公一开始奉建文帝之令伺候盛鸿,暗中负着监视的任务。直至建文帝离世,魏公公才结束了矛盾纠结的内应生涯,彻底认了盛鸿这个主子,做事尽心,当差尽责。 谁也没料到,到最后是盛鸿坐了龙椅。魏公公也一跃成了天子近侍,风光无限。 提起新帝的仁厚,卢公公面上也露出感激之色:“皇上待我们这些阉人,确实极好。” 这个好,并不是时时厚赏之类。贵为天子的盛鸿,并未将身边的内侍视为草芥。自登基以来,犯了错的内侍挨板子挨罚是有的,却无一人丧命。 盛鸿也从未无故动怒,更未因任何事迁怒过身边人。 内侍也是活生生的人,有血有肉有感情。 伺候盛鸿这样的主子,谁会不尽心尽力? 便如卢公公,伺候过三朝天子的老人,换了别的天子必会心生忌惮,焉肯重用?盛鸿不但重新启用,且对卢公公颇为优厚。 想及这些,卢公公心情之复杂,无以言喻。 一边是宽厚的天子,一边是有着深情厚意的芷兰……他已做了痛苦的选择,也已有了即将万劫不复的悲凉。 卢公公和魏公公闲话片刻,不动声色地套问:“……皇上今儿个怎么忽然召几位阁老议事?莫非朝中又出了什么大事?” 魏公公生性谨慎,口风极紧。 只是,眼前的卢公公是他的义父,两人如今又都在天子身边当差,魏公公对卢公公没什么防备,随口笑道:“是为了恩科之事。” 恩科取士,是眼下的头等大事。 主持恩科之人,是礼部尚书,也是天子的泰山老丈人谢钧。 卢公公有心探问,故意低声笑道:“谢尚书也是妙人。前些时日被刘御史弹劾,竟唾面自干,置之不理,继续主持恩科。” “可不是么?”魏公公压低声音笑道:“换了别人,早就脱帽回府自省去了。好在谢尚书脸皮雄厚,兼靠山强硬,根本不惧刘御史。” 是啊!纵观朝堂上的重臣,谁的靠山也不及谢尚书强硬啊! 一个有心,一个无意,“闲聊”中,魏公公透露了不少消息。 不管有用无用,卢公公都暗暗记下。 …… 恩科和三年一次的会试略有不同,一共考三日。 恩科考完后五日便放榜,考中之人被召至金銮殿参加殿试。天子盛鸿亲自主持殿试,点出一甲状元榜眼探花。另有数十个二甲进士三甲进士。 这就是所谓的天子门生了。 当年陆迟叶景知赵奇位列一甲,被引为佳话。 这一届恩科,亦传出了美谈。 考中了一甲探花的,竟是一个十五岁的少年郎。 这个少年,姓谢名元蔚,正是谢皇后的堂弟。 …… 正文 第八百六十七章 振兴 什么是一个家族的振兴之兆? 出了一个中宫皇后,娘家兄弟又格外争气,考中了探花! 身为主考官的谢钧谢尚书,亲眼见证侄儿谢元蔚大放光彩。在一众三四十岁的进士中,清俊斯文的少年郎光芒耀目,无人能与之匹敌。什么状元榜眼,都被十五岁的探花郎压了一头。 这也是大齐建朝以来,最年轻的探花郎了。 谢钧心花怒放,满面的喜气,遮也遮不住。 众同僚纷纷至谢府道喜。 “恭喜谢尚书,贺喜谢尚书。” “如此喜事,一定要讨一杯喜酒喝,沾一沾贵府的喜气。” “一门两探花,委实是一桩佳话。” “皇后娘娘年少时在莲池书院读书,惊才绝艳。若娘娘是男儿身,只怕早已考了个状元回来。” “谢家以诗书传家,不是那等只靠着后族荣耀过活的家族。” 最后这一句,说得就有些诛心了。 其实,俞家枝茂根深,俞大人身为翰林院掌院,才学满腹。俞家也不乏有出息的后辈。只是,俞家风光数十年,眼热之人比比皆是。如今俞家遭了殃,内斗不休,众人也乐得再踩上一踩,再捧一捧谢家。 踩低捧高,人心皆是如此,谁也不能免俗。 谢钧被众人吹捧的飘飘然,再看侄儿谢元蔚,怎么看怎么顺眼。什么血缘不血缘的,反正生在谢家,长在谢家,便是正经的谢家子孙。 谢元舟在蜀王府里当差,当差尽心,做事踏实,颇为帝后器重。 谢元蔚年少多才,十五岁便考中探花。堂姐是皇后,堂姐夫是皇上,前程无量。 谢家有这样的子孙,真是令人欣慰啊! 谢钧现在一千个一万个感激当年的谢明曦,若不是谢明曦暗中命人送信去临安,谢老太爷徐氏等人也不会来京城。谢家哪里有今日光景? 年仅七岁的谢元楼,也被谢钧寄予厚望,自此要求更为严格。谢元楼也算争气,读书颇肯下苦功,在数年后,也考中了进士。谢家彻底更换门庭,成了“书香世家”。 这些都是后话,暂且不提。 只说眼下,谢家有此大喜事,怎么着也得设宴庆贺一番。 …… 谢钧忙于政事,谢老太爷袖手不问俗务,内宅琐事一律由徐氏操持。谢铭身为探花郎的亲爹,喜不自胜,亲自跑腿操办喜宴。 徐氏看似粗野,实则心思细密。见谢钧对儿媳孙氏颇为看重,特意将孙氏带在身边,借着操持忙碌喜宴的时机调教孙氏。 孙氏大字不识一个,也算不得什么机灵人,当不得大用。帮着跑跑腿传传话倒是无碍。忙碌了半日,孙氏不觉疲累,精神抖擞满面亢奋的回了繁英阁。 谢元亭脸上的伤好了大半,只有些青淤,阴沉着一张俊脸坐在窗边。 孙氏见他这副模样,气不打一处来,上前扇了谢元亭的后脑勺一记:“堂弟考中探花,是何等喜事。谢家上下欢喜还来不及,你这副模样,算怎么回事?怕别人不知道你谢元亭心胸狭窄,嫉恨自己的堂弟?” 谢元亭猝不及防,差点被扇得趴到地上去,兼之被说穿心思,颇有些恼羞成怒。霍地站了起来:“呸!谁说我嫉恨他了?” “他爹是拖油瓶,他根本不是谢家子孙!” 孙氏半点不怵,继续揭谢元亭的伤疤:“是是是,你才是正经的谢家子孙!可惜你资质平庸,读书不争气,又胡作非为,被亲爹厌弃。” “要不是太后娘娘想利用你给皇后娘娘添堵,你连回京城的机会都没有。只配在临安老宅里,和我这个母老虎过日子。” 谢元亭目中嗖嗖地闪着火星,一张俊脸简直要气歪了:“孙三丫!” 孙氏恶狠狠地横了谢元亭一眼:“怎么了?你还想打我不成?” 谢元亭:“……” 他一身的伤还没好,要是被这母老虎再揍一回,他何时才能去皇庄当差?罢了,大丈夫就是要忍常人之不能忍! 夫纲不振的谢元亭,自欺欺人地自我麻痹,不敢吭声了。 孙氏也不是一味地揍人,偶尔也会说几句软话:“夫君,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只是,眼下已经这样了,我们也只得尽力将日子过好。” “你亲妹妹做了皇后,你亲妹夫是皇上,你亲爹做了礼部尚书。只要你安分老实,别做出格的事,日后还愁没人奉承没好日子过吗?” “谢元蔚考中了探花,光耀门楣,给娘娘争了颜面。你这个做堂兄的,也别小气。送份厚礼过去,就当是做给大家看。也让大家都看到你改过自新的诚意。” 谢元亭冷笑一声:“我什么时候说要改过自新了?你别自说自话了!” 死鸭子嘴硬! 孙氏翻了个白眼,索性不理嘴贱的丈夫,亲自备了份厚礼送去二房。 …… 谢元蔚考中探花,谢明曦也觉欣慰。 当年她用计,令谢老太爷带着二房众人进京,为的是搅浑谢家内宅,让永宁郡主和谢钧烦心头痛。 没想到,无心插柳柳成荫。 徐氏性子粗野不失精明果决,谢铭是个厚道的老实人,阙氏性情伶俐,谢兰曦温柔坚韧,谢元舟做事尽心,谢元蔚一举考中探花。 没有血缘关系的娘家二房众人,为她这个中宫皇后撑足了颜面。 至于谢家长房,死了一个谢云曦,谢元亭不惹祸就算不错。谢四小姐谢五少爷都还小,尚且看不出资质如何。 不过,如今的谢家,出了一个新科探花,颇有振兴之兆。 娘家人争气,谢明曦自不吝啬锦上添花。 谢家设宴那一日,谢明曦厚赏谢元蔚。从玉扶玉皆是谢府出身的丫鬟,当日代皇后娘娘回谢家,给谢家增足了颜面。 身为天子的盛鸿,则令魏公公代自己去了一趟谢家。 便连太后娘娘,也有厚赏。 鲜花着锦,不过如此。 更令人艳羡的是,太后娘娘还下了凤旨,为小谢探花赐婚。赐婚的是俞家五小姐,俞光德的嫡出孙女,也是俞太后嫡亲的侄孙女。 众人:“……” 正文 第八百六十八章 赐婚 俞太后这一步棋,堪称高妙。 堂堂一朝太后,亲自下凤旨为探花郎赐婚,这是天大的体面。谢家只有感恩戴德的份,断无推辞之理。 谢钧身为礼部尚书,非常清楚抗旨不从是什么下场。 轻则丢官,重则丧命。 天家的尊严,不容懈怠。 谢元蔚大好的前程,也绝不能毁在此时此刻。 俞五小姐是名门贵女,今年将从莲池书院毕业。才貌双全,赫赫有名。丝毫没辱没谢元蔚。谢家自己操持亲事,也很难找到这么优秀出众的名门闺秀。 只除了一点,俞五小姐姓俞。 最后一点,才最是要命。 俞太后这是正大光明地安插一颗钉子进谢家啊! 谢元蔚虽然年少,却聪慧多才,接了凤旨后,便低声对谢钧说道:“大伯进宫不便,不如让祖母和堂嫂进宫一趟,向皇后娘娘请安。” 没错,得先问过谢明曦的心意,再决定下一步要怎么走。 谢钧赞许地看了谢元蔚一眼:“你说的没错。我这就让人去请母亲来商议此事。”顿了顿,又低声道:“元蔚,不管如何,你的亲事已定下。大不了就将这位俞五小姐娶回来供着,你另纳合意的女子为妾室。” 谢铭年幼时亲眼见过徐氏为了生计做暗娼迎来送往。和阙氏成亲后,从无寻欢纳妾的念头。儿女们也都受了谢铭的影响。 谢元蔚年少皮薄,顿时闹了个大红脸,连连摆手:“大伯父别说笑了。我要是真有这等想法,我爹第一个就饶不了我……” 话至半途,谢元蔚忽地想起,眼前的谢钧便有三房妾室。在外逢场作戏寻欢作乐的,更是数不胜数。这是大齐官员们的常态。 谢元蔚讪讪地住了口,心里却打定主意。大伯父出的这个馊主意,他万万不能应。 …… 俞太后突如其来的赐婚,亦出乎谢明曦的意料之外。 谢明曦微不见地皱了皱眉。 盛鸿比谢明曦还要恼怒,怒哼一声:“给谢元蔚赐婚,该由你这个堂姐挑合适的人选!母后忽然赐婚,想让俞家女嫁入谢家,用心何其险恶!” 谢明曦皱着的眉头缓缓展开,淡淡道:“事已至此,恼怒也无济于事,还是想想后续要如何应对才是。” 俞太后如此行事,在谢家安了一颗钉子,给帝后添堵,对外则可以粉饰太平。俞家和谢家都成亲家了,哪里还有什么争锋之事! 正是一举三得! 不愧是驰骋后宫数十载的俞太后,一招接着一招,招招都有后手。 盛鸿目光微冷:“找个理由,拖上几年。” 说不定俞太后撑不了几年,便一命归西。到那时候,让谢元蔚退了亲事,另择名门闺秀为妻。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皇祖母缠绵病榻几年,现在被精心照顾静养,身体一日好过一日。依我看,再活十年八年也没问题。” 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 七十岁的李太皇太后都还活得好好的,俞太后也不像短寿之人。 盛鸿深深呼出一口气,语气中有些无奈:“明曦,我真恨自己太过正直,不肯用下三滥的手段害人性命。否则,母后一死,一切难题迎刃而解。” 谢明曦:“……” 短短几句话里,满是槽点。 谢明曦哭笑不得,白了盛鸿一眼:“是是是,你既正直又善良,简直就是一朵举世无双的白莲花。” 盛鸿嬉笑着靠近谢明曦,在她白嫩的脸蛋上亲了一口。 夫妻两人亲昵嬉闹一番。 盛鸿前世曾为“死士”,是一把锋利的刀,杀过不少人。可他都是奉令执行任务,并不是天生的杀人狂。 从本质上来说,他厌恶以人为棋子的手段,也不喜草菅人命的做派。 如果他和俞太后一样不择手段,那他和俞太后,又有何区别? 不滥杀人,是他做人的底线, 至于谢明曦…… 其实,她就曾是不择手段狠辣阴暗之人。只是,盛鸿坚持做人的底线,她便也稍稍有了底线…… “赐婚之事,由我来解决。”谢明曦低声道:“朝中要烦心的事太多了,这些事交给我,你别操心了。” 盛鸿对谢明曦的能力极有信心,闻言点了点头。 …… 隔日,谢明曦去椒房殿请安,笑颜如花地谢了俞太后恩典:“……多谢母后为元蔚赐了这么一门好亲事。” “听闻俞五小姐才貌双全,是京城最出色的闺秀。若不是母后做主,谢家哪有颜面去俞家提亲?” “儿媳可得好好谢谢母后才是。” 俞太后的态度也格外亲切和蔼:“谢元蔚是你堂弟,又是新科探花。这等年少俊彦,哀家心中实在喜爱,实在不愿便宜了别家闺秀。便伸手为侄女抢了来。” “婉儿在莲池书院读了五年,颇有才名,容貌也生得出挑。倒也勉强配得上小谢探花了。” “美中不足的,便是婉儿的亲爹辞仕,没了官身。” 谢明曦眸光微闪,唇畔含笑:“这倒是无妨。我二叔也是白身,连书也没读过几日。如此说来,总是谢家高攀了这门亲事。” 婆媳两个,你来我往,暗含讥讽。 如今芙姐儿日日待在椒房殿,萧语晗顾忌着女儿的安危,不敢明着为谢家说话,委婉地笑道:“如此看来,也算是天作之合的美事了。” 心里却在暗暗思忖,谢家摆明吃了闷亏。也不知谢明曦要如何应对。 萧语晗很快便领教了谢明曦的厉害之处。 隔日,徐氏领着孙媳孙氏进宫请安。不知谢明曦说了什么,来时忐忑的徐氏,离开时神色从容镇定。 没过两日,谢明曦便召俞五小姐进了宫。 俞家长房无嫡子,家主俞光德是庶出。俞五小姐是俞光德的孙女,单名一个婉字。 俞婉今年十六岁,柳眉秀目,雪肤花容,生得极美,并不羞怯忸怩,落落大方地行礼:“婉儿见过皇后娘娘。” 往日俞婉也曾随亲娘周氏进过宫。谢明曦记性极佳,对俞婉有些印象。不动声色的仔细打量了一番。 正文 第八百六十九章 怀柔(一) 俞婉略略垂下目光,不敢和谢皇后对视。缩在宽大袖袍中的右手微微发颤。 到底还是闺中少女,胆气再壮,此时站在福临宫里,对着以厉害难缠闻名的谢皇后,也觉心虚胆怯。 赐婚之事,来得十分突然。 俞家内斗不休,父亲俞光德丢了官职,因族人之事烦心忧虑,更因俞家内斗焦头烂额。 她身为俞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女儿之一,其实已做好了被家族用来联姻的准备。只是,她万万没想到,俞太后会令她嫁入谢家…… 俞太后和谢皇后面和心不和,明争暗斗。皇上出手对付俞家,俞家江河日下。谢家却是显赫新贵,蒸蒸日上。 以家世来论,她嫁入谢家,算是低嫁。 以人品才学来看,她这个才貌双全的俞家贵女,也未辱没小谢探花。 可俞家和谢家,已势同水火。她这个俞家女,日后嫁为谢家妇。一旦俞谢两家翻脸,她要如何自处? 俞婉满心惶惑,却不敢流露半分。 谢明曦目光一扫,似已窥破俞婉心中所有晦暗的心思,微微笑道:“俞五小姐,母后已为你赐婚。谢元蔚是本宫堂弟,你日后便是本宫的弟媳。” “在本宫面前,不必这般拘谨。你过来,让本宫好好看一看你。” ……谢明曦这么一说,俞婉心中愈发忐忑难安,故作镇定地谢恩上前。 俞婉这点城府,自然瞒不过谢明曦的双目。 谢明曦心中哂然。 俞太后自以为是高明的下棋人,将身边人都当做棋子。只是,人有血有肉有喜悦有恐惧有彷徨有自己的想法,如何能和冰冷的棋子一样? 便如眼前的俞五小姐,无端被当做一颗棋子和谢家联姻,心里焉能不惊惧凄惶? 这一回,她就让俞太后尝一尝搬起石头砸自己脚的滋味。 谢明曦温和地询问俞婉在莲池书院读书时的情形。俞婉一开始有些拘谨,闲话几句话,便渐渐放松了下来。 谢明曦看在眼里,状似不经意地说起了谢元蔚少时的趣事:“……元蔚堂弟自少便是好性子,乖巧又听话。也格外黏着自己的兄长姐姐。兰曦堂姐走到哪儿,他便跟着到哪儿。像个小尾巴似的。” 俞婉下意识地竖长耳朵聆听,心里闪过一个模糊的念头。 皇后娘娘既随和又风趣,哪里像祖父口中说得那般可厌可憎了? 闲话许久后,谢明曦忽地轻叹一声,目中不掩怜惜:“本宫比你年长几岁,便叫你一声婉妹妹。” “婉妹妹,你才貌出众,蕙质兰心,元蔚堂弟日后娶你为妻,是他几辈子修来的福气。” “你不必忧心俞谢两家之间的龌龊。长辈间的恩怨纠葛,也不该牵扯到你身上。” “昨日谢家的老夫人进宫请安,本宫特意叮嘱老夫人,好生操办亲事。日后你嫁入谢家,也无人会慢待你半分。” 俞婉被这一席话说得心虚又感动,低声应道:“多谢皇后娘娘。” 谢明曦轻声笑道:“你是个聪慧可人的好姑娘,应该嫁一个好夫婿,举案齐眉,恩爱白头。” …… 当日正午,谢明曦留俞婉在福临宫里用了午膳。 俞婉出宫之际,谢明曦不但有厚赏,还笑着叮嘱:“日后时常进宫,陪本宫说说话。” 半日相处下来,俞婉对谢明曦已大为改观,抿唇笑道:“皇后娘娘不嫌弃婉儿木讷无趣就好。” 回了俞府后,俞光德亲自叫了俞婉到面前,询问进宫的经过。 俞婉低声将此行的经过道来:“……皇后娘娘待我十分和气,夸赞我才学出众,赏了我一套文房四宝,知晓我喜抚琴,还赠了我一张极名贵的古琴。” 俞光德冷笑一声:“傻丫头!这是皇后娘娘在以怀柔的手段拉拢你。你可别傻乎乎地上了她的当!只冲你姓俞,皇后娘娘待你绝不会有半分真心。” “真正疼你的,是我这个父亲,是太后娘娘。” 俞婉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抬头问道:“如父亲所言,父亲疼我,太后娘娘疼惜我。为何你们还要让我嫁入谢家?” “我是俞家女,日后嫁为谢家妇,太后娘娘和皇后娘娘相争,俞家谢家相持,我该如何自处?” “我是人,不是一件器物。我嫁入谢家,就得在谢家过一辈子。父亲和太后娘娘,可曾为我想过,我以后要怎么过日子?” 俞光德:“……” 俞光德被这一番反诘噎住了,目中闪过一丝愠怒,厉声呵斥:“混账!你竟敢这般和自己的父亲说话!枉你饱读圣贤书,连个孝字也不懂吗?” 一顶忤逆不孝的帽子压下来,年少的俞婉如何能抗得住?双目中闪出水光,跪下请罪:“婉儿出言不慎,请父亲责罚!” 俞光德沉着脸怒斥:“进宫一趟,被谢皇后几句好听话一哄,就不知亲疏远近了!从今日起,在院子里好生反省,没我的吩咐,不得出院子半步。” 俞婉哽咽着应下,泪水串串滑落脸颊。 脑海中回响起谢皇后那一番怜惜的轻叹。 亲疏远近! 到底谁对她亲近?谁对她疏远?谁是真得疼惜她,谁又视她为棋子? 俞光德余怒未消,厉声道:“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绝不可再有。日后见了太后娘娘,更不可乱言。” “若太后娘娘恼怒寒心,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 隔日,俞光德就不得不解了禁足令。 谢皇后身边的女官湘蕙,笑吟吟地来了俞府,宣皇后娘娘口谕,要召俞五小姐进宫说话。 俞光德:“……” 俞光德身为男子,不便和女官多言。迅速冲周氏使了个眼色。 周氏立刻亲热地上前,握住湘蕙的手笑道:“湘蕙姑娘难得出宫一回,快些坐下歇息片刻。我这就让人送些上好的茶点来。” 怎么着也得拖延一时半刻,趁机对俞婉耳提面命,别中了谢皇后的怀柔之计。 湘蕙不动声色地抽回手,笑着说道:“我奉皇后娘娘口谕,得尽快回宫复命。还请夫人让俞五小姐快些出来吧!” 正文 第八百七十章 怀柔(二) 五日后,椒房殿。 玉乔低声禀报:“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今日又召俞五小姐进宫了。” 俞太后面色倏忽一沉。 谢明曦几乎日日召俞婉进福临宫陪伴,或抚琴作画,或随意闲话。对俞婉的喜爱亲近,人人皆知。 可气的是,看着聪慧伶俐的俞婉,也是个糊涂虫。竟很快被怀柔伎俩蒙了心智,每日和谢明曦有说有笑…… 想起来便觉可气可恼! 俞太后定定神,张口吩咐:“传哀家口谕,让皇后和俞婉到椒房殿来,陪哀家用膳。” 玉乔应声而退。 一炷香后,谢皇后迈步进了椒房殿。 谢明曦近来心情显然不错,气色红润,唇畔含笑,未施脂粉,依然明媚照人。俞婉跟在谢明曦身后,同样眉眼含笑,容光焕发。 两人一同行礼。 “儿媳见过母后。” “婉儿见过太后娘娘。” 俞太后看一眼,心里火气直冒,皮笑肉不笑地说道:“免礼平身。真没想到,你们两人竟性情相投。” 谢明曦起身后,欣然笑道:“母后说的是。儿媳和婉妹妹一见如故,说话投机。这几日,儿媳时常召婉妹妹进宫说话呢!” 一口一个婉妹妹,听得俞太后胃中一阵翻腾。 她对谢元亭“施恩”,又给谢元蔚“赐婚”,摆出一副礼遇谢家的态度,以此膈应谢明曦。 谢明曦的还击来得同样快捷。这才几日,就施以怀柔手段,将傻乎乎的俞婉拉拢了过去……当着她的面显摆给她看,故意刺她的眼。 俞太后忍住冷笑的冲动,和颜悦色地笑道:“姑嫂和睦,也是一桩美事。” 然后,笑着看向俞婉:“婉儿,皇后喜爱你,是你的福气。你应召进宫,便好好陪皇后说话。别辜负了皇后一番美意。” 俞婉略略垂眸,柔声应下。 俞家人最大的靠山就是俞太后。 父母和祖父祖母俱叮嘱过她,绝不可违逆俞太后的心意。 谢明曦也曾对她说过:“母后年龄大了,性情愈发固执古怪,容不得人拂逆半句。你我都是晚辈,不管母后说什么,都听着便是。万万不可顶撞。” “不过,听不听是一回事,照不照做就是另一回事了。” 说到这儿,谢明曦冲她颇有深意地笑了一笑:“婉妹妹,你是个心思细腻的聪明人。定然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 待正午用膳时,俞婉不肯入席,坚持站在俞太后身侧,为俞太后布菜。 俞太后心中的愠怒稍稍散去,午膳后,留下俞婉说话。 “婉儿,你叫哀家一声姑母,哀家有十数个侄女,最欣赏器重最喜欢的便是你。” “哀家并未胡乱赐婚。哀家为你赐婚小谢探花,是相中了小谢探花的才学人品。待日后,你就知道哀家的一片苦心了。” 或许是因高高在上久了,或许是因俞太后的目的太过明显,这一番言不由衷的话,失了真诚,只让人觉得寒心和可笑。 俞婉口中恭敬应下,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一阵阵悲凉。 这几日,谢明曦召她进宫,并未说什么俞家谢家的事,连谢元蔚也很少提起。两人多是谈论诗词子集,或是抚琴作画下棋。 谢明曦是莲池书院最出色的学生,也创下了连续五年岁考满分的记录。 俞婉同样在十岁之龄考入莲池书院,那一年,正是谢明曦光华最盛的时候。俞婉对谢明曦的钦佩,货真价实,并未掺假。 几日相处下来,俞婉心中的钦佩,变作了微妙的仰望。 满腹才学随和可亲的谢皇后,和父亲口中那个阴险狡诈的谢皇后,俨然是两个人…… 俞婉的信念在不断地摇摆。 俞太后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婉儿,你要记住,你姓俞。哪怕你嫁为人妇,你也永远是俞家的女儿。有哀家在,谢家绝不敢慢待你半分。若谢家轻慢于你,哀家定不会轻饶过谢家人。” 俞婉定定心神,柔声应道:“太后娘娘说的话,婉儿都记下了。” 俞太后又道:“你是待嫁之身,不宜时常出府。哀家和皇后说一声,日后不便时时召你进宫。” “是。” 俞太后见俞婉十分柔顺听话,心中的怒意总算退去。赏了俞婉数十匹上好的宫缎,才让俞婉出宫回了俞府。 …… “你连着几日召俞五小姐进宫说话。看来,母后是被你惹急了。今日正午便截了胡,将俞五小姐召进了椒房殿。” 当晚,福临宫的寝室里,传出了盛鸿略有些戏谑的声音。 谢明曦目光微闪,嘴角微扬:“母后日渐浮躁,越来越沉不住气。连这点小手段,也能激得母后动怒了。” 人一旦浮躁易怒,便容易出昏招。 宫外势力被大大削弱,宫中也不再是俞太后一个人的天下。权势便如攥紧的沙子,再用力,也无法全部攥住,缓缓地从指间流出。 俞太后如一只困兽,阴晴不定,喜怒无常。 盛鸿随口问道:“你觉得俞五小姐如何?” 谢明曦非常中肯地说道:“聪慧敏锐,外柔内刚。谢元蔚能娶她为妻,确实是他的福气。” 因自身天资出众,谢明曦于人于己的标准素来颇高。很少这样夸赞过哪一家的闺秀千金。 盛鸿略有些讶然,笑着调侃:“我以为你是故意做给众人看的。没想到,你是真得欣赏俞五小姐。” 谢明曦淡淡一笑:“俞婉很聪明,所以,我从不在她面前说母后的不是,更不会说俞家的不是。” “正因为她聪慧过人,她才更清楚自己将会面临何等的尴尬境地。” “她的终身幸福与否,无人在意。母后以她为棋子,按进谢家。俞光德这个亲爹,也无维护她的意思。” “这一切,她焉能察觉不出来?” “我什么都不用做,也不必多说什么。只要我表露出善意,只要我待她亲近,她便会动摇。” “她对自己的家族,已心生隔阂怨怼。她将是谢家妇,我对她的善意,能令她在谢家立足。” “她是聪明人,自会选择对自己最有利的一方。”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一章 生辰 明亮的烛火下,谢明曦那双美丽深幽的眼眸,闪着洞悉人心的光芒。 论操控人心,无人能及谢明曦。 盛鸿看得心中悸动不已,伸手揽过谢明曦,轻轻呼出的热气吹拂着她柔嫩的耳际:“如此良辰美景,总说别人的事,太扫兴了。我们早些安置。” 谢明曦推了蠢蠢欲动的盛鸿一把:“我还有事和你商议。” 热血上涌的天子哪里听得进去,将谢明曦打横抱起,压到了床榻上。 繁复精致的轻纱遮住了满榻的春色。 酣畅淋漓的欢愉后,盛鸿又抱着谢明曦去了净房,沐浴了一个多时辰…… 隔日晨起,盛鸿摸了摸有些酸软的腰,嘴角边漾开一个春风荡漾的笑意。谢明曦看着只觉刺目碍眼,瞪了一眼过去:“别磨蹭了,快些去上朝。” 误了早朝,众臣只会说她这个中宫皇后美色误国,绝不会闲议天子荒唐。 盛鸿在她的唇上落下一吻,然后利索地退让闪避,躲过她挥舞的拳头。哈哈一笑,愉快地去上朝了。 谢明曦揉了揉酸软的腰肢,忍不住抿唇笑了笑,然后起身更衣。 去椒房殿请安时,谢明曦不施脂粉的脸庞闪着润泽的光芒,比平日更美了几分。 身为过来人的俞太后,一看便知,心中冷哼一声。 年少夫妻,欢愉恩爱。 建安帝下葬没满一年,国孝期还没过。新帝登基也才半年多,暂时无人提起广纳妃嫔之事。 不过,这也是迟早的事。 俞太后淡淡道:“婉儿是待嫁之身,在闺阁准备嫁妆安心待嫁才是正理。皇后喜欢婉儿,待日后她出嫁为谢家妇了,再召进宫来说话。” 谢明曦悠然一笑:“母后说的是,是儿媳考虑不周。” 看一个人不顺眼的时候,真是如鲠在喉,怎么看都刺目。 俞太后冷不丁地说道:“哀家已有一段时日没收到娴之的来信了。娴之的病症可好些了?” 谢明曦笑容略略收敛,淡淡应道:“师父一直在养病,心情不佳,也未给我写信。母后和师父是好友,定然心有灵犀。不如请母后告诉我,师父现在情形如何?” 两人四目相对。 这一把双刃剑,到底谁被刺得更深更痛? 短短片刻对视,两人各自收回目光。俞太后若无其事地扯开话题:“再过半个多月,便是哀家生辰了。先帝国丧未过,哀家也无心思庆贺生辰。你和萧氏商量着办吧!” 谢明曦和萧语晗一起应了下来。 …… 太后生辰,总不能太过简薄。 萧语晗和谢明曦商议:“往年母后生辰,皆是设三日宫宴。京中三品以上的诰命,进宫赴宴,为母后庆贺生辰。” “今年还未出国丧,母后无意大贺生辰,不如就只设一日宫宴吧!” 建安帝死了半年多,萧语晗也渐渐从丧夫的悲痛中走了出来。提起国丧二字,萧语晗目光略有些暗淡,面上却无太多悲戚之色。 谢明曦略一点头:“母后的生辰宴,皇嫂曾操办过几年。今年的生辰宴,也请皇嫂一并费心了。” 她要给李太皇太后“伺疾”,要护着梅太妃,要和俞太后勾心斗角,要密切关注蜀地动静,要为盛鸿出谋划策…… 她要忙的事情太多,既无暇也没那份心思为俞太后操持生辰宴。 萧语晗心中了然,一口应下:“好。” 谢明曦笑着道谢:“多谢皇嫂。” 萧语晗低声笑道:“你我之间,何须说这些见外的话。”顿了顿,又轻声道:“每日芙姐儿一睁眼,母后便命人将芙姐儿抱去椒房殿。直至吃过晚饭,才让人将芙姐儿送回东宫来。” “母后这般喜欢芙姐儿,我这个做儿媳的,心中亦感激不尽。” 俞太后拿捏着芙姐儿,萧语晗只得忍气吞声。近来已不敢在明面上和谢明曦“沆瀣一气”了。 谢明曦轻轻拍了拍萧语晗的手,低声道:“皇嫂的为难之处,我心里都明白。放心,我不会令皇嫂为难太久的。” 萧语晗听了这话,并未觉得轻松释然,心里陡然紧绷:“弟妹,你……” 谢明曦冲萧语晗笑了一笑。 那笑容里,满是自信和冷静。 萧语晗慌乱不安的也安稳下来。 不用担心!谢明曦和盛鸿夫妻齐心,一定能彻底压制住俞太后。 …… 没过几日,萧语晗便又开始心思紊乱心神不宁了。 人老了就喜欢热闹,更喜欢年轻貌美聪慧可爱的小姑娘陪伴解闷。俞太后下了口谕,生辰宴那一日,所有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皆可带一个后辈进宫。 这个振奋人心的消息一传开,顿时在京城名门官宦世家中掀起了一阵热潮。 “太后娘娘为何忽然下了这道口谕?” “这还用问吗?皇上登基没满一年,尚未纳宫妃,且只有一位公主,尚无皇子。太后娘娘此时下这道凤旨,定是想借这个时机,为皇上相看一番。” “说得没错。这等好机会,万万不可错过。” “我们先带人进宫,给太后娘娘看上一看。若被太后娘娘相中,日后被选为宫妃,也不是什么难事。” “太后娘娘生辰当日,皇上定然也会现身。要是能入皇上的眼就更好了。” “这话说得没错。谁喜欢,也不如皇上喜欢。” 当然也有些心存疑虑心中忐忑的提出异议:“皇上和皇后娘娘年少同窗,情深意重。成亲几年了,一直十分恩爱。皇上或许并无纳宫妃之意。” “这都是太后娘娘的意思,皇上未必愿意。” “皇后娘娘天资出众,美貌动人,心机手段城府样样不缺。依我看,皇上的心都在皇后娘娘身上。我们带家中女儿进宫,皇后娘娘心中不快,就此记恨于心怎么办?” 很快,这点微弱的反对就被淹没在众贵妇兴奋激动的声音里。 “怕什么!人人都带女儿或孙女进宫,皇后娘娘难道还能个个都记恨不成!” “反正我们是奉太后娘娘旨意行事,便是想怪也怪不到我们头上来!”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二章 寿宴(一) 一众名门贵妇人心浮动,各有思量计较。 宫中也因此事波涛暗涌。 萧语晗第一个按捺不住,私下去了福临宫,急急说道:“弟妹,母后忽然下了这道口谕,到了寿宴那一日,一众诰命贵妇皆领着待字闺中的后辈进宫……你可得小心提防些。” 顿了顿,又叹道:“不瞒你说,我当年便吃过这等闷亏。皇上登基未久,母后便挑了些美貌宫人伺候先帝。先帝喜好美色,在守孝的三年里也未消停过。” “我知道你和皇上夫妻恩爱,远胜过我和先帝当年。只是,一旦夫妻之间多了外人,便会心生隔阂。” 来者不善啊! 谢明曦倒是半分不急,悠然笑道:“既是母后喜欢,由着母后便是。” 萧语晗忍不住白了谢明曦一眼:“我替你着急上火,你倒是悠闲自在的很。我不信你窥不出母后的心意!” 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谢明曦如何能不知?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露出一抹讥讽的冷笑:“母后身为一朝太后,想为皇上挑选美貌贤惠的宫妃,为天家繁衍子嗣。此举挑不出半分错处。我窥出窥不出,于母后又有何妨碍?” “母后就是笃定了我只能吃这个闷亏,所以才会正大光明地出手。” “这么诱人的鱼饵放出去,不知有多少名门世家蠢蠢欲动!” “我若是从中阻拦,不让众诰命带后辈进宫,便一举开罪了京城三品以上的所有诰命夫人。令众人心生对我这个皇后心生怨怼。” “母后这一招,进可攻退可守。进退皆稳占上风。” “皇嫂以为,我现在该怎么做?” 萧语晗听得后背直冒冷汗:“我只想到了要快些拦下此事,却未想到母后的后手!” 这般棘手,到底该如何应对? 谢明曦眸光微闪,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这一回,我便令母后称心如意。” 萧语晗一时摸不清谢明曦在想什么。不过,谢明曦既然胸有成竹,想来已有对策。她也不必跟着着急上火了。 …… “福临宫里有何动静?” 椒房殿里,俞太后难得展颜,闲闲问了一句。 芷兰和玉乔对视一眼。玉乔小心翼翼地答道:“萧皇后娘娘去了一趟福临宫,听闻梅太妃也去了一回。听闻太皇太后娘娘也打发身边人去了一趟福临宫。” 俞太后毫不意外,淡淡问道:“贤太妃静太妃端太妃可有动静?” 玉乔低声应道:“并无动静。” 中宫皇后和太后斗法,一众太妃唯恐被牵涉其中,一个个躲在自己的寝宫里装鹌鹑还来不及,哪里敢轻易冒头? 尤其是贤太妃静太妃,自鲁王闽王被处死后,两位太妃皆大病了一场。好在儿媳和孙子孙女都好端端地活着,不然,只怕连撑下去的勇气都没有。 俞太后对几个太妃也并不在意,继续问道:“皇后是何反应?” 玉乔略一迟疑。 芷兰只得接了话头:“皇后娘娘冷静安然,一如往常。” 俞太后并未动气,扯起嘴角,嘲弄地笑了起来:“皇后虽然年轻,却极有城府。便是满腹心思,也能遮掩得严严实实,不会让人察觉。” 便如顾山长骤然“失踪”之事,谢明曦何曾在人前露过半分异样?连盛鸿也被蒙蔽在鼓里。 谢明曦确实犀利,有着野兽一般的敏锐直觉。 这是她们两人之间的角力,如果谢明曦将此事告知盛鸿,顾山长就会永远失踪,再不会显露人前! 俞太后目中的寒意一闪而过。 …… 身为天子,被人算计着要往怀中塞各色鲜嫩的美人,盛鸿并未暗自窃喜雀跃,而是满心恼怒。 他本欲去椒房殿,和俞太后当面说清自己并无纳宫妃的打算。却被谢明曦拦了下来。 “稍安勿躁,附耳过来,听我一言。” 盛鸿将心里腾腾的火气按捺下去,竖耳聆听。 谢明曦凑了过来,低语数句。 盛鸿紧皱的眉头迅速舒展,冲谢明曦咧嘴一笑:“好主意!”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笑道:“不过,此事过后,皇上不免要落一个任凭皇后摆布的昏庸名声了。” 盛鸿无声而笑,伸手揽过谢明曦的纤腰,一语双光的调笑:“只要皇后娘娘愿意,朕心甘情愿任由摆布。” 满脑子不正经! 谢明曦笑着啐了他一口。 夫妻两人亲昵调笑一番后,盛鸿忽地冒出一句:“明曦,你是不是一直有什么事瞒着我?” 谢明曦心里一个咯噔,故意轻飘飘地瞥了盛鸿一眼:“你以为我瞒了你什么?” 盛鸿深深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我就是觉得,你似有些心事。” 谢明曦淡淡道:“每日勾心斗角,和母后争锋较劲。和皇祖母虚与委蛇,要照顾母妃,要顾及皇嫂。一桩桩一件件,没个消停的时候。我有些心事,也是难免。” 一席话,说得盛鸿满心愧疚,果然不再追根问底。 谢明曦暗暗松了口气,想到一直杳无音信的顾山长,心中一阵抽痛。就像心头的一根利刺,稍一碰触,便痛不可当。 她有着敏锐的直觉。 或许,师父很快便会有消息了。 …… 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俞太后的生辰终于来临。 这一日,百官休朝。宫中的宫宴分设在成宁殿和椒房殿。天子在成宁殿里设宴,百官皆进宫赴宴。 一众诰命夫人,则由东华门进后宫,至椒房殿赴宴。 一众诰命皆按品级着诰命礼服。和往年不同的是,今年进宫为太后贺寿的诰命夫人们身侧,都带着自家最美貌出众的后辈。 不管有没有让家中女儿孙女进宫为妃的心思,这等盛大的场合,少不了攀比争锋。谁也不会舍下家中出色的闺秀带平庸的少女进宫。 便是梅太妃的娘家嫂子梅夫人,今日也带了隔房的嫡女梅四小姐进宫。 唯一的例外,大概就是谢家了。 谢家二房的女儿谢兰曦已出嫁数年,长房只有一个八岁的谢四小姐谢柔曦。徐氏便领着谢柔曦进了宫。 ……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三章 寿宴(二) 在一众十四五岁最大不过十六岁的美丽窈窕少女中,八岁的谢四小姐格外醒目。 谢四小姐眉眼清秀,一脸童稚,梳着包包头,煞是可爱…… 就是身量矮小,尚未长成而已。 众诰命默默打量谢柔曦一回,然后,目光齐齐落在脸皮厚如城墙的徐氏身上。 暗娼出身性情粗野说话直接的徐氏,在一众诰命贵妇中,格外醒目,也显得格格不入。不过,徐氏没半分不自在,不时冲认识的人笑着点头示意。 令人不得不钦佩脸皮之雄厚。 因林微微和谢明曦是闺中密友,林夫人对谢家女眷总格外亲近几分。率先冲徐氏笑道:“有些日子没见老夫人了,近来气色委实不错。” 徐氏笑道:“外面那些口舌生疮脚底流脓的小人,在背后乱嚼舌头。我老婆子行得正坐得直,吃得香睡得好,气色当然好。” 周围竖长了耳朵偷听的贵妇们,面不改色地移开目光。 林夫人暗暗失笑,仔细打量谢四小姐一眼,笑着赞道:“谢四小姐生得十分秀气水灵,细细看去,和皇后娘娘倒是有些肖似之处。” 徐氏立刻投桃报李,夸赞林夫人身侧的少女美丽端方。 林夫人膝下只有一女林微微。今日带在身侧的少女,是林家隔房所出的嫡女。 林御史林夫人都不愿给皇后娘娘添堵,本想挑一个貌不出众的侄女带进宫。奈何林氏族人动了心思,硬是将才貌最为出挑的林七小姐送到了林夫人身边。 和林夫人有相同无奈的,还有颜夫人和陆夫人。 进宫为妃生育皇嗣的诱惑实在是太大了,由不得族人不动心。 这半个月里,家族内部为了争夺“为太后贺寿”的人选几乎快打起来了。选出的闺秀,一个个相貌出挑才学出众,今日齐聚一堂,如春日百花盛放,令人眼花缭乱。 俞太后尚未现身,众诰命俱被引至偏殿等候。徐氏和林夫人闲话时,其余诰命也在低声寒暄彼此吹捧。 “您身侧的这位姑娘,生得花容玉貌国色天香啊!” “小女相貌粗鄙,不敢当此盛赞。依我看,方夫人身边的这位姑娘,才是秀外慧中婉约动人呢!” “哪里哪里……” 然后,徐氏力压众人的大嗓门响了起来:“太后娘娘寿辰,让大家带晚辈进宫给娘娘贺寿。我老婆子今日一看,哟,可真是一个赛一个的标致水灵啊!不像来贺寿,倒像是比美选美了。” 不等林夫人吭声,徐氏便呵呵笑了起来。 众人:“……” 徐氏名声在外,谁也不敢招惹她。众人听着这刺耳的话都觉闹心,各自抽了抽嘴角。 …… 半个时辰后,梳妆整齐的俞太后坐到了椒房殿的凤椅上。 萧语晗谢明曦各坐俞太后的左右两侧,紧挨着的是赵长卿和尹潇潇。宫中所有的太妃,皆有份列席。 接下来,众诰命按着品级一一进殿贺寿。呈上的寿礼皆是稀世珍品,珍贵至极。 有妙龄如花的少女在侧,这些稀世珍品顿时显得黯然无光。 俞太后今日心情极佳,不时笑问谢明曦:“皇后看陆家小姐如何?” “赵家小姐如何?” “这位梅四小姐,和梅太妃年少时生得倒是肖似啊!” 众目睽睽之下,谢皇后神色安然,徐徐一笑:“梅四小姐气质清雅出尘,容貌美丽。儿媳看着极好。” 众人:“……” 梅太妃有些不安,下意识地抬眼看了谢明曦一眼。见谢明曦并无愠怒之色,才稍稍放了心。 萧语晗略略蹙眉,赵长卿照例垂头不语,尹潇潇天生的侠义心肠,眼见着俞太后当众这般作态,心里火气蹭蹭直冒。 选妃有选妃的规矩。 便是要选妃,也该定出章程,由中宫皇后亲自来选。 俞太后当众这般询问,显然是故意当众落谢明曦的颜面。 “儿媳们当年也都是出色顶尖的名门闺秀。”尹潇潇冷不丁地张了口,语气中满是酸意:“母后今日眼中只有这些初次进宫的名门贵女,哪里还有儿媳。” 萧语晗十分配合地接过话茬,笑着叹道:“可不是么?便是芙姐儿,母后今日也未多看一眼呢!” 其实,这点阵仗于谢明曦而言,委实不算什么。她早有应对之策。 可尹潇潇的仗义执言,萧语晗的一力回护,却令谢明曦心中涌起阵阵暖意。 她不再如前世那般孤身奋战。这一世的她,虽然身在宫中,却有深爱的丈夫相伴,有好友站在身侧。 俞太后目中闪过一丝怒色,若有所指地笑道:“哀家平日最疼你们几个。今日稍微疏忽一二,你们便不依不饶了。罢了,哀家接下来不看她们,看你们便是。” 谢明曦抿唇一笑,一语双关:“母后昨日还说最疼的是儿媳,原来是随口说来哄儿媳的。儿媳以后可不敢再信母后的话了。” 众人都很捧场地笑了一回。 椒房殿里依旧热闹又“和睦”。 徐氏原本满心恼怒。此时见谢明曦应付得游刃有余,总算暗暗松了口气。心里到底还是泛起了嘀咕。 满眼娇嫩可人的美丽少女,或娴雅或端庄或俏丽或妩媚,连她这个被黄土埋了半截子的老婆子看了也觉赏心悦目。 待会儿天子来为太后贺寿,看着满殿的美人,焉能不动心思? …… 俞太后不动声色地扫了一眼,心中冷笑一声。 天底下没有不偷腥的猫。 再一往情深的男子,看了满园的鲜花,也会生出动手折一两朵的心思。这一回不成,还有第二回第三回…… 当年的李太皇太后,不就是用这样的法子,一点点地令建文帝和她生了异心? 一旦失了天子的宠爱,任凭谢明曦有千般手段,也无法在宫中立足! 到那一日,谢明曦只能伏在她的脚下,仰她鼻息…… “启禀太后娘娘,”芷兰迈步进了殿内,张口禀报:“皇上来给娘娘贺寿。” 总算是来了! 好戏就要开锣了! 俞太后目光一闪,笑着说道:“皇后,你去迎一迎皇上。” 正文 第八百七十四章 荒唐(一) 是啊! 好戏就要开锣了!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嘲弄,起身笑应:“是,儿媳这就出去相迎。” 所有诰命夫人皆起身,恭迎天子驾临。 今日随着长辈进宫的少女们,一个个垂首敛容,芳心如小鹿般怦怦乱撞。 盛鸿当年为蜀王时,便是俊美无俦的少年郎。如今贵为天子,对皇后娘娘情深意重。所有的一切,都符合深闺少女们对夫婿的幻想。 明知被皇上一眼相中的可能性小之又小,少女们依然芳心萌动,心跳也急剧加快。 唯有八岁的谢柔曦,对天子毫无“绮念”,也没有装模作样地娇羞,悄悄抬头看向殿门口。 穿着一身明黄龙袍的俊美青年,迈步而入。 谢柔曦其实对这个姐夫的印象颇为模糊。当年蜀王离开京城之时,她尚且年幼。蜀王做了天子之后,她也未曾进过宫。这还是她第一次仔细打量姐夫。 生得好俊啊! 满殿的美人,也比不过姐夫好看! 谢柔曦发出孩童式的惊叹,很快错愕地瞪圆了一双杏眼,下意识地扯了扯徐氏的衣袖。小声说道:“祖母,好多人。” 徐氏一愣,迅疾抬头瞥了一眼。 这一眼,徐氏差点乐了起来。 盛鸿和谢明曦相携进了正殿,身后竟跟了十余个年轻男子。 这十余个男子,多在二十岁上下。有大半穿着低等官服,气质斯文。一看便知是今年刚考上恩科的年轻进士。 另有几个青年男子,身材高大,面容英俊,举手投足间散发出朝气和威势。看来是军中的年轻武将。 还有两个,则是一身锦袍华服,满身富贵气度。应该是宗室子弟。 徐氏心思活络,很快便猜出了是怎么回事,嘴角扬起一丝幸灾乐祸的笑意。 看来,今儿个太后娘娘的寿宴,是真的热闹了! …… 俞太后脸上的笑容也有些僵硬,心中怒火蹭蹭直冒。 这个盛鸿! 明知椒房殿里有众多未婚适龄的美丽少女,明知这些少女进殿是让他这个天子亲自相看,竟带了一堆年轻男子过来…… 这是生生地当着众人的面扇她这个太后的脸啊! 盛鸿对俞太后骤然阴沉的脸色视若未见,笑着上前,拱手行礼:“今日是母后寿辰,儿臣恭祝母后福寿延绵,如意安康。” 俞太后忍着怒意,皮笑肉不笑地应了一句:“皇上一片盛情,哀家可不敢当。” 盛鸿装起孝子来有模有样,先命魏公公捧了寿礼进殿。一块足有脸盆大的翡翠,绿得晶莹剔透,价值连城。 不过,这只是开胃小菜,真正的戏肉还在后面。 盛鸿笑着拱手道:“母后,儿臣今日还领着大齐最出众的少年郎,前来为母后祝寿。” “他们几个,皆是今科的新科进士。年龄最大的也只有二十二岁,他们满腹经纶,年少才高,胸怀抱负,俱是国之栋梁。” “这边的几个,是御林军神卫军里的年轻武将,身手骁勇,胆色过人。待军中的老将们致仕,他们便会接替老将们的位置,成为大齐军队中的佼佼者。” “最后这两个,是宗室子弟。外间对宗室皇亲有些偏见,总以为宗室子弟皆纨绔。他们两个,可谓是宗室子弟里最优秀出众之人。” 盛鸿侃侃而谈,将身侧的十余个英俊儿郎夸得天上有地下无。夸了一大通之后,还笑眯眯地明示:“他们还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都未成亲。” “儿臣今日特意带着他们前来,一是给母后贺寿,二则,是想请母后给他们择一门好亲事。” 说完,目光看了一圈,哈哈笑道:“原来诸位诰命夫人皆带了家中的女儿孙女进宫。这也太巧了!说不定,今日过后,大齐便会多十余对佳偶。传出去也是一段佳话啊!” 俞太后:“……” 众诰命通通被天子荒唐任性的举止震住了心神。胆子小的恨不得将头垂进胸膛,免得被太后的怒火波及。 胆子稍大一些的,索性抬头,打量起这些年少俊彦来。 天子以最实际的行动表明了对“选妃”之举的态度! 至少,在短期之内,天子绝无纳宫妃之意。既如此,她们还是趁早打消这个念头。还不如从这些年少俊彦中挑选合意的。 …… 俞太后再深的城府,也禁不住盛鸿这般荒唐举止,气得脸孔铁青。血液在全身奔涌,最后汩汩涌至太阳穴。 不! 她绝不能被气晕!绝不能倒在这对厚颜无耻的帝后面前! 俞太后用力抓紧凤椅把手,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力持平静:“今日是哀家寿辰,皇上来为哀家贺寿,哀家心里自是高兴。只是,椒房殿内皆是诰命女眷,还有一堆待字闺中的闺秀少女。皇上领着一堆青年男子进殿,总是不太妥当。” “皇上让他们暂且退下吧!” 盛鸿一脸无辜:“他们都走了,满殿就只剩下儿臣一个已婚男子。儿臣的清白名声岂不是受损了?岂不是愧对发妻?” 众人:“……” 众诰命情难自禁地抽动嘴角,心中暗想,人不要脸天下无敌。太后娘娘今日怕是要被皇上气得食难下咽了! 俞太后重新刷新了对新帝厚颜无耻的认知。用尽自制力,才勉强忍住破口怒骂的冲动。淡淡说道:“皇上言重了。皇后最是贤惠,岂会因区区小事介怀?” 一直未曾出言的谢明曦,此时故作歉然地张了口:“儿媳心眼小,爱拈酸吃醋。见不得皇上多看任何女子一眼。委实担不起母后夸赞!” 俞太后也不是好惹的主,立刻揪住了谢明曦话中的把柄:“谢氏,你和皇上是恩爱夫妻。哀家也乐意看儿子儿媳感情和睦。” “不过,你不再是藩王妃,而是中宫皇后。身为皇后,便要承担起皇后的重任。焉能这般心胸狭窄?” 没等俞太后滔滔不绝地出言教训,盛鸿一张口便将俞太后所有的话都噎了回去:“儿臣就喜欢这样的皇后!” 俞太后:“……” 正文 第八百七十五章 荒唐(二) 盛鸿和谢明曦,并肩携手而立。 俞太后两手分别抓住凤椅上的把手,手背上青筋毕露。双目隐隐泛红。 显然已怒到了极点! 在一旁伺候的芷兰玉乔脑中皆绷紧了一根弦,唯恐俞太后当场发怒失仪。更怕俞太后和帝后当场反目。 俞太后如今最大的优势,是身份的优势,牢牢站在道德制高点。 而帝后,看似被孝道二字压制,实则出招犀利,看似荒唐任性的举止下,是帝后绝不退让妥协的底线。 一旦当众闹开,帝后和太后不和之事,就在光天化日之下呈现在众人面前。对俞太后而言,绝不是什么好事。 俞太后吃了亏,不能不忍! 只是,俞太后甘心咽下这口闷气吗? 一众诰命,再无人低头,一个个抬眼看着凤椅上的俞太后。 俞太后的胸膛起伏不定,面色变了又变。最终,化为无奈的慈母笑容:“罢了!你往日就是个肆意妄为的性子。坐了龙椅,行事还是这般荒唐任性。” “以后这等话,可万万不要乱说了。不然,便会被臣子们视为为美色所迷的昏君。” “皇上不在意自己的名声,也该为皇后好好着想。皇上应该知道,这世道,对女子总是更为苛刻一些。皇上这句话,是将皇后推到了风口浪尖。皇后贤名将荡然无存,会被人恶意传言污损声名。” 俞太后一脸语重心长地叹道:“便是为了皇后,皇上也当谨言慎行啊!” …… 不愧是纵横宫中数十载屹立不倒的俞太后!必要的时候,这份忍功着实了得!演技也出神入化。 片刻间,便从蛮横的婆婆变成了通情达理爱惜儿媳的长辈。 芷兰和玉乔对视一眼,各自忍住擦拭额头冷汗的冲动。 徐氏心中暗暗破口怒骂。 这个老虔婆!正说反说都有理!被逼到这份上了,还能圆过场子来。 一众诰命夫人,也觉心惊肉跳。 帝后和太后争锋,她们还是别傻乎乎地跟着掺和了。想让家中后辈进宫,也不能急着这一时半刻。日后徐徐图之也无妨。 谢明曦面上露出些许感激和愧色:“母后一心为儿媳着想,儿媳感激不尽。” 盛鸿立刻接了话茬:“母后教训的有理。以后,儿臣遇事三思而后行,绝不敢再任性妄为。免得连累了皇后的声名,更不敢令母后操心忧虑。” 一个人如何能斗得过两个人? 帝后齐心,便是一朝太后,也无可奈何。万分不甘地咽下喉头血,展颜笑道:“皇上皇后这般孝顺,哀家心中甚慰。” 然后,目光掠过十余个青年俊彦,索性笑道:“皇上精挑细选出来的出色儿郎,个个都极好。哀家一时也看花了眼。待过些时日,哀家为你们择良缘赐婚。现在都退下吧!” 十余个青年俊彦一起拱手谢恩,然后退下。 白白看了一场大戏的贵妇们,目光立刻在这十余个青年俊彦的脸上扫了一遍。 能被皇上挑中,要么才学过人,要么家世出众,要么就是皇上的心腹。能抢来一个,倒也是桩美事。 十余个青年男子便在数十双省视的目光下默默退出了椒房殿。 到了殿外,不约而同地呼出一口气。 其中一个年轻武将,生得浓眉大眼,嘴边有一个小小的笑涡。这个青年男子,正是周全的堂弟,如今做了神卫军副统领的周英。 周英压低了声音笑道:“今日我们随皇上一同进椒房殿,可算是开天辟地了。” 另一个新科进士,也低声笑道:“希望太后娘娘能为我们赐一门好亲事。” 满殿的美丽少女,一个个出自名门,自幼精心教养。皆是各家族选出来想送进宫为妃的,素质极高。 若不是今天这样的场合,他们哪里有机会在这么多名门闺秀面前露脸亮相。 都是尚未成亲的大龄光棍,各自心中臆想连篇,美滋滋地去成宁殿了。 …… 盛鸿在椒房殿里待了片刻,也起身告退:“母后,儿臣这就去成宁殿了。” 片刻之前的对峙愤怒,已经不见了踪影。 俞太后一脸温和地笑道:“群臣皆在成宁殿内候着,皇上快些去吧!有皇后在这里陪着哀家便是。” 谢明曦也抿唇笑道:“母后说的是。儿媳这便起身,送一送皇上。” 说完,站起身来走到盛鸿身边。 当着众人的面,盛鸿毫无避讳,伸手握住谢明曦的手。谢明曦回以嫣然一笑。帝后就这么正大光明地秀了一回恩爱,携手而去。 众诰命心里暗暗感叹一回。 当年建文帝独宠皇后时,身边依然宠妃不断。 现在的建业帝,深情专情更胜当年的建文帝! 也怪不得俞太后看着刺目碍眼。便是她们看着,也觉得心里泛酸。 男子多风流自赏,纳美妾亦是常事。凭什么谢皇后就有这么好的运道,自己的夫婿甘愿自损名声,以荒唐的举动对抗俞太后,为谢皇后挡风遮雨? 人比人,气死人啊! 一众名门闺秀,也在默默的凝望着帝后亲密的身影。心里对荣华富贵的向往,很快化为另一种更强烈更迫切的愿望。 如果她们也能像谢皇后这样,嫁一个一心待自己的夫婿,该有多好? …… 盛大的寿宴,整整进行了一整日。 天色渐暗,宫中处处悬挂着精致的宫灯,亮如白昼。 诰命夫人们恭敬地拜别俞太后,领着身边的少女一一离去。 喧闹的宫宴过后,椒房殿安静下来,也透出了几分繁华后的落寞。 便如高高在上的俞太后,今日被帝后联手,当众落了颜面。再如何装模作样,也掩不住渐渐失势的颓然。 谢明曦做戏做足十分,一直微笑着陪在俞太后身侧,直至所有人散去,才笑着告退:“忙了一整日,母后一定疲乏不堪。也该早些安置才是。儿媳这便告退。” 俞太后淡淡道:“皇后扶着哀家回寝室吧!” 这是要和她摊牌了! 谢明曦心中冷笑一声,应了声是,伸手扶住俞太后的胳膊。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六章 摊牌 在谢皇后的搀扶下,俞太后缓步回了寝室。 进了寝室后,俞太后张口吩咐,命众人退下。只留了两个面容平庸的宫女。 这两个宫女,皆自幼习武,身手极佳。每日随在俞太后左右,保护俞太后的安危。她们两个看似不及芷兰玉乔风光醒目,实则是俞太后真正的心腹。 谢明曦目光一扫,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母后有要事吩咐儿媳,何不令她们也一同退下?儿媳对母后孝顺恭敬,从无忤逆之举。莫非母后还信不过儿媳?” 信得过才是怪事! 谢明曦六艺皆精,曾随廉姝媛习武几年,至今还有每日练武一个时辰的习惯。万一恼羞成怒,暴起伤人怎么办? 人最要紧的是这条命,命没了,什么都没了。 俞太后绝不肯灭自己威风,冷冷说道:“没错,哀家确实信不过你。” 俞太后已彻底撕破脸皮,谢明曦也没了兴致虚与委蛇,收敛笑容,言语犀利如刀:“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母后这般心虚胆怯,莫非是做了有损阴德的亏心事?” 俞太后目中满是寒意:“大胆!谢明曦!你竟敢这般和哀家说话!你可别忘了,哀家是皇上嫡母,是大齐太后!你对哀家不敬,就是忤逆不孝!还有何资格为中宫皇后!” 谢明曦气死人不偿命,勾起唇角:“可惜,皇上就是喜欢我这样的皇后!” 俞太后:“……” 俞太后不怒反笑,目中寒意更甚:“皇后口舌犀利,无人能敌。皇上被皇后迷昏了头,对皇后言听计从,这也是皇后的能耐。只不知,这份恩宠,又能维持多久?” 谢明曦淡淡道:“不管维持多久,都是我们夫妻之间的事,就不劳母后操心了。” 俞太后冷笑一声:“好,哀家一定要活得长长久久,看看你们这对夫妻,到底能恩爱到何时!” 谢明曦和俞太后对视片刻,四目中俱是冷意。 半晌,谢明曦又张口道:“母后若无别的吩咐,儿媳便先告退回寝宫了。” 俞太后眸光泛着冷意,扯动嘴角,露出一抹阴冷的笑意:“娴之失踪了两个月,一直杳无音信。难道,皇后就不想知道她现在身在何处吗?” …… 从俞太后口中听到师父名字的刹那,谢明曦心中涌起万丈怒火。 她自制力绝佳,也早有摊牌的预感和心理准备,可真到了撕破脸皮图穷匕见的这一刻,依然怒不可遏。 “你到底将师父藏到了何处?”谢明曦冷冷问道。 这两个月来,林微微一直在四处搜寻顾山长的下落。几百个暗卫几乎将蜀地翻了一遍,人迹罕至的深山老林也去了不少。奈何顾山长音信全无。 俞太后城府极深,手段高明,行事狠辣。 既然对好友下了手,又岂是这么容易就找到的? 看着谢明曦眼底腾腾的怒火,俞太后的心里掠过一丝近乎残酷的快意。这把双刃剑,折磨了她两个月,也同样折磨了谢明曦两个月之久。 谁更在意,谁就输了。 谁更心狠手辣,谁就赢了。 俞太后略略动了一动,换了一个更闲适更舒服的姿势,也充分流露出占了上风的优越和从容:“今日哀家才知晓,原来皇后不是全然的狠辣无情。相反,皇后重情重义啊!” 在后宫中,“重情重义”便意味着心慈手软,意味着任人揉搓,绝不是什么好形容词。 谢明曦冷笑着反唇相讥:“儿媳也是现在才知,原来年少挚友在母后心中,也不过是一颗棋子,随手便可弃之不要。” 俞太后笑不出来了,目中也闪出了火星:“谢明曦!若你肯低头退让,哀家又何苦冲着娴之动手!” 呵! 真是可笑之极! 谢明曦扬起嘴角,轻蔑地笑了一笑:“敢作就要敢当!你抛弃了昔日友情,对自己的好友下此毒手,借师父的性命来要挟于我。” “这一切,皆因你权欲熏心,和别人有何关系!” 被戳中痛处的俞太后,霍然起身,怒目相视:“谢明曦!” 谢明曦冷然回视。 站在俞太后身侧的两个宫女,悄然上前一步,戒备的盯着谢明曦。 谢明曦并未被怒火冲昏头脑,冷然问道:“师父到底人在何处?” 俞太后缓缓呼出胸口的浊气,重新恢复从容安然占据上风的胜利者的笑意。不疾不徐地从袖中取出一个瓷瓶:“这瓷瓶里有一位药丸,你将药丸服下,哀家便放了娴之。”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俞太后,目中满是讥讽:“每个人都只有一条命。谁的性命,也不及自己重要。母后该不会以为,儿媳会为了别人牺牲自己的性命吧!” 俞太后淡淡道:“哀家岂会以这等卑劣手段害人性命。皇后放心,这不是毒药。” 俞太后大费周折,不惜对着生平唯一的好友动手,以此胁迫她服下瓷瓶中的药丸。这药丸既不是毒药,还会是什么? 谢明曦瞬间会意过来,目中满是憎恶鄙夷。 俞太后神色未动,眉目森冷:“哀家只给你一炷香时间,考虑好了,就乖乖服下药丸。过些时日,娴之便会回蜀王府。” “否则,此生你都别想再见到你的师父了。” 谢明曦冷冷说道:“师父杳无音信,生死不知。只凭母后轻飘飘的几句话,就想让我服下绝孕的药丸。母后真是好算计!” 俞太后瞳孔微微收缩,忽地笑了起来:“谢明曦,哀家生平识人无数。你确实是哀家所见人中最聪慧敏锐的一个。” “只听我几句话,连看都没看,就猜出了瓷瓶中是什么药!” 没错! 这个瓷瓶里放着的,正是宫中秘药。服下一粒,便令女子终生再难有身孕。这味秘药,太过阴损恶毒,会配制这味药的大夫,少之又少。 不巧的是,太医院里便有一个太医,会配制这种药丸。 这味药丸气味浓烈,很难遮掩。掺在汤药或酒水中,都会被察觉。 俞太后并未遮掩,索性直接将药丸拿了出来。 …… 正文 第八百七十七章 狠毒 谢明曦年初进门,年底便生下了阿萝。 这几年里,先是为建文帝守孝三年,紧接着为建安帝守孝。谢明曦自不能有身孕。便是皇室宗亲之中,也无孩童出世。 盛鸿身为天子,不仅要肩负江山社稷,还要承担起繁衍子嗣延续天家血脉的重任。 这也是身为中宫皇后的责任! 俞太后此时拿出了这位秘药,用心何其歹毒! 谢明曦面色森冷,话语尖酸刻薄之极:“母后一生中只生育过一个女儿,饱尝中宫无子的痛苦。现在,竟想将这份痛苦同样加诸在我身上。” “我若不应,母后不但会杀了师父,只怕还要对我的阿萝下手吧!” “一朝太后,尽用这些阴损恶毒的手段。日后一定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 俞太后冷笑连连:“哀家是太后,执掌后宫,只要哀家尊荣一日,便会有无数人卑微祈怜。哀家何惧之有!” “哀家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要么服下药丸,要么哀家就下令杀了娴之。” “你自己选吧!” 桌子上小巧的沙漏被倒置,细细的沙子漏下,时间悄然流逝。 谢明曦目中闪出骇人的怒意,身体僵直而紧绷。 俞太后紧紧地盯着谢明曦,看着谢明曦面上闪过的复杂痛苦无奈矛盾,心里无比快意。 她知道,谢明曦一定会应下。 谢明曦亲缘淡薄,和丁姨娘反目成仇,和谢家人淡漠疏远。顾山长在谢明曦的心中,是师父,也是这世上最尊敬最可亲的长辈。 拿把刀架在谢钧的脖子上,谢明曦只会面不改色地拂袖而去。 现在,她以顾娴之的性命相~逼,谢明曦根本无力反抗。 打蛇打七寸!同理,要想令奸诈狡猾多谋的谢明曦低头,就要动谢明曦最在意的人。阿萝被保护在蜀王府内宅里,无法靠近动手。 顾山长是最佳也是唯一的选择。 她这一生,最憎恨的人是李太皇太后。现在,最憎恶的却是眼前的谢明曦。 她和谢明曦,同样都和丈夫是年少同窗,日久生情。同样都是结发夫妻,恩爱至极。 可她在后来的岁月里,饱尝无子的心酸痛苦,眼睁睁地看着建文帝一个一个地纳嫔妃生皇子。 被丈夫背叛的痛苦,如凌迟一般,令她痛不欲生。在人前,还得装作贤惠大度,要做一个合格的嫡母,要精心教导每一个庶出的皇子……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痛苦,一点点剥夺了她仅有的善良柔软。令她变得心性扭曲阴暗。 谢明曦说得没错。她深深地嫉恨年少风华正茂的皇后,她要令谢明曦饱尝她受过的所有痛苦。她要亲眼看着谢明曦陷入泥沼,和盛鸿渐行渐远心生隔阂反目成仇。 想到那样的情形,她心中涌起强烈的快意。 …… 转眼,一盏茶时间过去了。 俞太后淡淡提醒了一句:“已经过了盏茶时间。” 谢明曦面色变幻不定。跳跃的烛火,在那张秀美的脸孔上投下了明暗不定的光影。那双深幽冷静的眼眸,浮现出前所未有的痛苦。 俞太后愈发快意,白日所受的闷气闲气,早已一扫而空。 又过了片刻,谢明曦终于伸出手。 俞太后呵呵一笑,将瓷瓶放入谢明曦手中。还未来得及缩回手,谢明曦便冷冷说道:“今日我受母后所迫,不得不服下这味药。” “希望母后信守承诺,在最短的时间里放了师父,令她安然无恙地回蜀王府。” “我谢明曦在此对天立誓。若师父有半点差池,我会将所有的账都记到母后身上,十倍百倍奉还。” 最后一句话,凉如冰霜,钻进耳中,令人遍体生寒。 以俞太后之城府,此时也变了脸色。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俞太后。 一个失败者,凭什么摆出胜利者的威势! 俞太后满心恼怒,或许,恼怒中还夹杂了一丝嫉恨。当年年少时的她,在婆婆面前节节败退,百般受羞辱磨搓,被孝道二字压得喘不过气来。 谢明曦这般有底气,无非是仗着盛鸿爱她罢了。 待日后她生不出子嗣,看看盛鸿会如何待她! 俞太后冷哼一声,竟咽了这口闷气,淡淡道:“放心,哀家还不屑以这等小人伎俩来哄骗你。” 只要谢明曦生不出儿子,在宫中便难以立足。 对付一个无子的中宫皇后,多的是法子。 谢明曦嘴角抿得极紧,将瓷瓶里的药丸倒入手心,紧紧握了片刻,送入口中。 药丸不大,气味浓烈,一进口中,便迅速化开。从舌尖迅速蔓延至喉咙。 谢明曦忍住反胃作呕的冲动,面无表情地张口示意。其中一个宫女凑上前来,仔细看了一眼,然后冲俞太后微微点头。 药丸已服下了。 俞太后心里的畅快,几乎溢满出了眼眶。 谢明曦冷冷地扔下一句:“我要在最短的时间内,收到师父安然无恙的消息。” 然后,转身离去。 谢明曦走路的姿势素来优雅好看。此时,身体却格外僵直。 俞太后看着谢明曦的身影离去,先是无声地扬起嘴角,很快哈哈笑出了声。半年多来的闷气怒意,俱在笑声中倾泻而出。 待到后来,俞太后连眼泪都笑了出来。 “谢明曦啊谢明曦,从今日起,你将日夜活在失宠的忧虑中。” “一两年三五年,或许盛鸿不会着急。他总不能等你十年八年。他是大齐的天子,需要皇子。你生不出来,他就要让别的女子来生。” “待到那时,他会纳名门贵女为宫妃,让你独守寝宫。等有了皇子,他会对你说,这是朕的儿子,也是你的儿子。你好好教导我们的儿子。以后,儿子会敬重你这个母亲。他还会说,朕纳宫妃,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朕的心里,一直都只有你一人。” “当年,先帝就是这么对我的。” “以后,你将经历我所经历过的一切痛苦折磨。到那时,哀家要看看,你如何抬头挺胸地做你的皇后。哀家要等着看,你会如何的伤心愤怒悲凉绝望!” …… 正文 第八百七十八章 将计 谢明曦以略显僵硬的姿势,在众宫女的瞩目下,阴沉着脸走出了椒房殿。 芷兰和玉乔一起躬身相送,待谢明曦走后,两人不由得对视一眼,四目中同时泛起惊疑。 “太后娘娘到底和皇后娘娘说了什么?为何皇后娘娘如此反常?”玉乔的右手按住胸口,喃喃低语:“我这心怎么跳得这么快!” 芷兰也有同样的心惊肉跳之感。 俞太后和谢皇后争斗不休,虽无刀光剑影,凶险之处犹有过之。 今日寿宴,俞太后出了狠招。没想到,帝后齐心反击,打脸来得又快又急。 俞太后刚才和谢皇后独处,到底说了什么做了什么?为何谢皇后面色如此难看? 莫非是因为顾山长? 顾山长失踪之事,唯有芷兰知晓。玉乔并不知情,忍不住低声问道:“芷兰,皇后娘娘是否有把柄落在太后娘娘手中?” 不然,以皇后娘娘的城府和厉害,怎么会吃闷亏? 芷兰定定心神,低声应道:“主子们的事,我们还是别胡乱揣度了。” 玉乔有些不满地瞥了芷兰一眼。 阴私之事,俞太后都吩咐芷兰去做。芷兰一定知道什么,只是不肯告诉她罢了。 芷兰只当没察觉玉乔的不快,轻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去伺候太后娘娘安寝吧!” 两人靠近寝室,便听到寝室里传来俞太后畅快恣意的笑声。 俞太后素来喜怒不形于色,自建文帝离世后,几乎未曾真正展颜。像此时这般放声而笑,更是从未有过。 芷兰隐约猜到了几分,无声地叹了口气。 太后娘娘,到底还是以顾山长为棋子,逼得皇后娘娘退让。 此时太后娘娘沉浸在自得快意中,待日后,不知是否会有悔不当初的锥心之痛! …… 从玉扶玉更是满心惶惑。 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为何面色如此冰冷? 之前在太后娘娘寝室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宫中人多口杂,不知有多少耳目藏在暗处,两人不敢多言。待踏入福临殿,湘蕙微笑着迎了过来。 在看清谢明曦面色的刹那,湘蕙心里一阵紧绷。不过,她在宫中十数年,早练就了一副城府。不动声色地笑道:“奴婢已经命人备好了热水,宵夜也已备下。” 谢明曦面上如笼罩着寒霜,声音冷得如冰:“不必了。本宫要一个人静静。” 说完,便独自进了寝室。 留下湘蕙和从玉扶玉面面相觑。 “出什么事了?”湘蕙蹙起柳眉,低声问道。 从玉扶玉一起无奈苦笑:“皇后娘娘扶太后娘娘回了寝室,然后独处许久。到底说了什么,我们也不知道。” 湘蕙心头如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阴影,想了想说道:“娘娘想独自清静片刻,我们就在外面守着。等皇上回来了,自会好好安抚娘娘。” 是啊!能安抚皇后娘娘的,也唯有皇上而已。 今日成宁殿里百官饮宴,不知要到何时才散。扶玉等了片刻,有些情急,自告奋勇:“我去成宁殿外等着。说不定还能见到魏公公,请魏公公给皇上送个口信。让皇上早些回福临宫。” 这个棒槌! 从玉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拉住了扶玉,冲湘蕙笑道:“还是湘蕙姐姐去一趟成宁殿吧!” 要去找魏公公,也该是湘蕙去啊!你去凑什么热闹! 扶玉这才反应过来,讪讪一笑。 湘蕙无心和两人耍嘴皮子,略一点头,匆匆去了成宁殿。 …… 两炷香后,盛鸿回了福临宫。 盛鸿今日以奇招制胜,压了俞太后一头,心情十分畅快。在酒宴上多饮了几杯,俊美的脸孔泛红,一双眼睛比平日格外明亮几分。 收到魏公公的口信后,盛鸿当即命汾阳郡王代自己主持宫宴,快速回了福临宫。 “明曦,”门被拴上了,盛鸿推门不开,只得敲门:“明曦,是我,快些开门。” 谢明曦并未应声。 盛鸿心里倏忽一沉,些许酒醉熏意瞬间消散,不知为何,后背冒出些许冷汗。他继续敲门:“明曦,开门。” 堂堂天子,被挡在门外,可怜兮兮地敲了许久的门,手指都快敲肿了,门终于开了。 盛鸿满心的焦灼,在看清谢明曦的刹那,俱化为怒火。 谢明曦神色木然,眼眶泛红,眼角犹有泪迹。 盛鸿迈步进了内室,反手将门关上拴好,然后抓住谢明曦的肩头,低声问道:“明曦,出什么事了?” 谢明曦深深看了盛鸿一眼,淡淡说道:“有一件事,我一直瞒着你没说。” “两个月前,师父失踪了。” “林姐姐一直在找寻师父的下落,可惜一直未能找到。这个人,原本想动的人是阿萝。只因阿萝年幼,一直身在内宅,无从下手。所以,幕后主使便将目标放在了师父身上。” “师父每日出入书院,身边亦有侍卫随行守护。这个幕后之人,不知用了什么手段,令师父孤身出府,落入圈套之中。” “这两个月来,我从未将此事告诉你。也未大肆寻找师父的下落。是怕这个幕后之人被逼到极处,对师父下杀手。” 盛鸿目中闪着怒火,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是俞太后!” 愤怒之下,盛鸿连母后两个字也不愿称呼了。 为了保住自己的权势,对最亲近的人也能下此毒手。面目狰狞,心性扭曲,俞太后简直枉称为人!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无半分笑意:“所以,这两个月来,我一直建议你对俞家出手,又将宗人府宗正之位抢了过来。斩断她在宫外的爪牙,宫中也不断挤压,削弱她的势力。” “我想逼她退让,放了师父。” “她也准备好了毒计来对付我。今晚,她以师父的性命相胁,逼我服下了宫中秘药。” 然后,谢明曦看着盛鸿,一字一顿地说道:“这味秘药,会令女子绝孕。” 盛鸿:“……” 盛鸿满腔的怒火,如云烟消散。 盛鸿也定定地看着谢明曦。 忽然,两人同时扬起了嘴角。 …… 正文 第八百七十九章 就计 平心而论,俞太后这一招确实是狠辣歹毒之计! 既狠辣又阴险! 身为中宫皇后,服下绝孕药,日后无法怀孕,生不出皇子来。定然会面临种种困境。一旦帝后离心,俞太后想对付谢明曦便容易多了。 俞太后已经权欲熏心,也被难以言喻的嫉恨扭曲了心灵。 只是,俞太后千想万想,也绝不会想到。这一“毒计”,对谢明曦而言,根本不起任何作用。 谢明曦之前的愤怒憎恨,出了椒房殿后的失魂落魄,都是装出来的。 盛鸿笑了一回,将谢明曦搂进怀里,狠狠吻了下去。 谢明曦嗔怪地推开他:“说正事呢,别胡闹!” 盛鸿定定心神,低声道:“俞太后绝不会料到,早在蜀地为蜀王的时候,我便已服过类似的药了。” 没错! 当年的蜀王殿下如今的天子,就是这么任性妄为! 盛鸿曾亲眼目睹过谢明曦生女儿时的痛苦,下定决心此生再不让谢明曦受此痛苦。到了蜀地后,盛鸿便暗中四处搜寻密药,不伤男子根本,又无法令女子有孕。 谢明曦知晓后,心情十分复杂。 夫妻两人坦诚布公地长谈了一回。 “盛鸿,我们只有阿萝一个女儿。你现在要服这等药,便意味着你这一生再不会有第二个孩子。你可要想清楚了!” 盛鸿不假思索地应道:“我早已想好了。” “明曦,我前世是孤儿,无父无母,无妻无友,孑然一人。我执行任务时被围杀,除了在档案里留下一枚勋章之外,没有人会为我流一滴泪。” “重活一世,我有了崭新的人生。有心爱的女子相伴,有了聪慧可爱的女儿。对我来说,此生已经圆满,再无遗憾。” “阿萝是上苍赐予你我的珍宝。我心足矣!” “我们一家三口在蜀地和和美美的过日子,我们夫妻两人,终其一生珍爱女儿。不令她受半分委屈。” 男人都重子嗣重传承。 盛鸿这一番话,打破了世俗常规,充满了对妻子的深情厚意和对女儿的呵怜疼爱。 谢明曦纵是铁石心肠,在这样的深情下,也只有全然溃败,被彻底攻占。 谢明曦将到了眼角边的温热泪水逼退,轻声道:“盛鸿,还是我来服药吧!” 如果将来有一天,你后悔了。你还可以纳美妾进蜀王府,为你生育子嗣。 对她百依百顺的盛鸿,在此事上十分坚持:“明曦,我事事都听你的。唯有这一桩,你得依着我。” “这药,由我来服。” “人生漫漫,世事难料。不管到了何时,我盛鸿都是你谢明曦的人。别的女子,休想沾我一根手指。退一万步说,哪怕我中了美人计,或是被谁下了药,也绝不会令任何女子有孕。” “至此之后,你也可以卸下全部的心防,全心全意地来爱我了。” 这世间,有哪个男子会这样爱一个女子? 谢明曦眼中闪着水光,嘴角却扬了起来:“好!” 盛鸿,你如此待我。我谢明曦亦会将一片真心捧上,永不相负! …… 两日后,谢明曦配齐了药材,配制出了药丸。 盛鸿服下了令男子绝孕的秘药。 此事,只有夫妻两人知晓。亲近如顾山长林微微,也毫不知情。 这是他们夫妻的秘密。胜过世间所有的甜言蜜语山盟海誓。也正因盛鸿的一片深情,在两年后,谢明曦抛下往日阴影,再次踏入后宫,做了中宫皇后。 你能为我付出一切,我心亦然! 盛鸿登基为帝后,谢明曦也曾在私下玩笑戏言:“当日你根本没想到自己会坐龙椅吧!以后没有皇子,你该当如何?” 宫中有年少的安王,鲁王府有霁哥儿,闽王府里有霖哥儿霆哥儿。 不过,盛鸿并无日后传位给兄弟或侄儿的打算。 盛鸿挑眉一笑:“这有何难?我立阿萝为皇太女,日后,阿萝会是大齐第一位女帝!” 谢明曦也未假做贤惠地劝慰什么,只淡淡道:“你可得想好了。这绝不是易事!朝中众臣,定会竭力反对。朝野也会因此掀起轩然大波。” 盛鸿不以为意地笑了一笑:“此事确实不易,不过,其实也没那么难。我所知的历史里,有一个国家,男女都有平等的继承权,曾出过两位女王。” “第一位女王,在位四十余年。将自己的国家变为世界最强的国家之一。” “第二位女王,在位时间更久。到底有多久我也不清楚,因为我死的那一年,她还在位……日后有机会,我再细细说给你听。” “总之,我这一生只阿萝一个女儿。我做蜀王,我的阿萝以后就是蜀王。我坐了龙椅,这张龙椅,以后就是阿萝的。” “亲爹挣下的基业,当然要传给嫡亲的女儿。” 此事绝不可能一蹴而就。 盛鸿也做好了长期“作战”的准备。 反正他这般年轻,少说也得坐个二三十年的龙椅。他有大把的时间,慢慢筹谋布局,慢慢肃清吏治,精心教导女儿,令她做一个合格的皇太女。 他的“宏图壮志”,自然也只有谢明曦知晓。 …… “当着俞太后的面,我故意表现出慷慨激怒。服下药丸后,又装作愤怒难掩失魂落魄的样子回了福临宫。” 谢明曦眸光微闪,低声说道:“福临宫有俞太后的耳目。我要做戏,就得做足全套。你也得精心配合。” “从明日起,我就告病不出。让俞太后以为我‘遭受重击’,“无心”和她争斗,让她在自得中放松戒备。等师父安然回蜀王府,再出其不意地出手,一举制敌。” 盛鸿目中也闪过冷意,和谢明曦低声商议起了“制敌”之策。 俞太后是嫡母,更是太后。盛鸿没打算要她的命,只打算剪掉她所有的利爪,将她困在深宫之中。 俞太后心思歹毒,对谢明曦施以“毒计”。虽未对谢明曦造成实质的伤害,却已令他怒火滔天怒不可遏。 他一定会让俞太后尝到追悔莫及的锥心之痛! 正文 第八百八十章 惑敌 隔日,谢明曦告病。 安插在福临宫里的眼线暗中来禀报,昨日皇上酒醉宿在了另一个寝室里,谢皇后寝室里的烛火燃了一夜。 谢明曦这是怒火忧思交织,彻夜未眠,又不愿示弱于人,索性“告病”不出。 俞太后目中闪过快意,面上的表情格外温和慈爱,吩咐玉乔送些补品去福临宫:“传哀家口谕,让皇后好生歇着吧!” 就此一病不起才好。 俞太后心情极佳,梅太妃听闻谢明曦病倒之事,却分外忧心。顾不得自己孱弱的病体,亲自去福临宫探望谢皇后。 谢明曦神色恹恹地坐在床榻上,面色略有些泛黄,眼眸中清亮的神采不复,取而代之的是病中特有的暗淡。 梅太妃自己便是身体积弱常年养病之人,对装病格外有心得。 一见谢明曦的面色,梅太妃心里了然。握着谢明曦的手叹道:“皇后,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 “昨日太后寿宴,诰命夫人们进宫为太后贺寿,人人身边带着如花似玉的妙龄姑娘。别说你,便是我看着也觉不是滋味。” “国丧期还未过,太后娘娘便惦记着给皇上选妃。这分明是故意要刺你的眼,挑唆离间皇上和你的夫妻之情。” “好在皇上没有被那些美人迷花了眼,一心站在你身边。你们没落下风,倒是将太后娘娘气得变了脸色。” “你此时‘病了’也好,免得和太后娘娘继续正面交锋。太后娘娘到底占了身份的优势,你们胜了一回,便再稍稍退让几分。” 能在宫里长长久久地活下来,梅太妃绝不是蠢人。 谢明曦顺着梅太妃的话音应道:“母妃言之有理。” 梅太妃和谢明曦一直维持着不远不近不冷不热的婆媳关系。如此推心置腹的长谈,还是第一回。无形中也拉近了彼此的距离。 梅太妃欣慰地拍了拍谢明曦的手背:“你心中有数便好。”顿了顿,又压低了声音说道:“让阿萝在蜀地待着,万万不可回京。” 最好住个十年八年,熬到俞太后合眼归西了再回来。 梅太妃的心思清清楚楚地写在了眼底。 谢明曦可从没有让阿萝一直远离自己身侧的打算,淡淡道:“最多半年,我便会接阿萝回来。” 半年之内,她要令俞太后彻底溃败,再不能翻身。 梅太妃听得心惊肉跳:“半年?你和鸿儿打算做什么?”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目中全无笑意:“母妃不必多问。安心在寒香宫里养着身子便是。” 梅太妃:“……” 梅太妃从不是手段强势性情凌厉之人,不然,也不会这么多年都憋憋屈屈地被软禁在寒香宫了。 面对强势厉害的儿媳,梅太妃只得继续隐忍退让:“罢了,你们既有主张,我不多嘴便是。” 闲话片刻,梅太妃怏怏离开。 谢明曦当然清楚梅太妃心里不甚痛快。只是,有些事根本不宜让谨慎胆小的梅太妃知晓。 她装病退让,为的是迷惑俞太后。 等俞太后信守承诺,放师父回蜀王府,便是她出手对付俞太后之时! …… 谢明曦这一病,宫中各太妃都打发人前来探望。萧语晗也亲自来探望一回。谢明曦一副虚弱的病中模样,不管众人心里如何作想,面上都很配合地露出忧色。 仿佛谢明曦是真的病了一样。 最情急的,莫过于慈宁宫的李太皇太后。 李太皇太后身体渐有好转,在宫女的搀扶下,已能在慈宁宫里慢慢转上一圈。精气神远胜往日,说话也能断断续续地说上几句了。 唯一的缺点便是,李太皇太后的面部表情十分僵硬。宛如被冻住了一般,喜怒哀乐皆是一个模样。 这个谢明曦!行事这般厉害,怎么忽然就“病了”?没有谢明曦在前面挡着,俞太后又出手来折腾她怎么办? 李太皇太后在心中将俞太后咒骂了数百回,将谢明曦也骂了数十回。 每日俞太后来请安,李太皇太后都要心惊胆战一回。私下里连连派人去福临宫,一日探望三回,别提多“慈爱”了。 可惜,谢明曦对李太皇太后的催促视若不见,继续窝在福临宫里养病。 好在,俞太后一连数日心情颇佳,也无再折腾李太皇太后之意。李太皇太后战战兢兢了半个月,见自己身边无异动,终于稍稍放了心。 …… 蜀王府。 颜蓁蓁坐镇蜀王府内宅,将内宅琐事打理得井井有条,每日还抽出时间里教导四个孩子启蒙读书。 秦思荨肚子日渐大了起来,每日嗜睡,根本无精力管束淘气精力旺盛的小宝儿,索性命人将小宝儿也送到了蜀王府。再加上阿萝的两个伴读,一共六个孩童。 颜蓁蓁重新收拾布置了书房,在书房里放置六套桌椅,再添一张宽大的讲桌,有模有样地做起了夫子,为孩童们启蒙读书。 众孩童中,年龄最大的是妍姐儿,最小的是卿姐儿,最乖最听话的是芸姐儿,最闹腾的是小宝儿,最安静好学的是佑哥儿…… 至于阿萝,一旦读书,便呈现出了承袭亲娘的天资聪慧,过目不忘,举一反三。便连佑哥儿,也略有不及。 而且,阿萝对习武练箭也表现出了强烈的兴趣。 颜蓁蓁自己那点三脚猫功夫,实在不好意思兼任武夫子。索性请了蜀地最有名的女夫子进府,教导孩童们练武练箭。 林微微日夜忧心,这短短两个多月里,已经瘦了一圈,真正是纤弱如柳了。 五日前,林微微接到了谢明曦的来信。 谢明曦在信中说得十分简洁,俞太后已点头同意放了顾山长。待顾山长回府,林微微立刻送信去宫中。 林微微看了这封信后,并未全然地释然欢喜,反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谢明曦到底以什么为条件,才换来了顾山长的性命? 一个丫鬟快步走了过来,压低了声音禀报:“有一辆马车停在了蜀王府的后门口。马车外有十余个精悍高壮的护卫。说是请陆大奶奶亲自前去,才能放人。”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一章 归来(一) 顾山长一定在这辆马车上! 林微微全身一震,眼中骤然闪出惊喜的光芒。略一思忖,低声下令:“让余安领着暗卫去后门处。” 丫鬟领命退下。 林微微急匆匆地快步向前,一盏茶后,便到了后门处。 守着后门的婆子早已开了门。 林微微一眼便看到了那辆看似寻常的马车,竭力按捺着心里的激越汹涌,冷然对领头的高壮侍卫说道:“你是何人?” 那个高壮侍卫约有三旬,目光精悍,透着常年习武之人才有的凌厉:“我是何人不重要。我奉令将人送回蜀王府,请陆大奶奶接人吧!” 说完,扬手挥了一挥。立刻有侍卫开了车门,一个身材壮实的婆子下了马车,紧接着,又下来一个。这两个婆子合力将马车上的女子“扶”下马车。 这个女子,年已过五旬,却无半分老态。长发依然如墨,昏迷中的眉头紧紧皱着。 果然是顾山长! 林微微眼眶倏忽一红,鼻间泛起强烈的酸楚。 这两个多月来,她日夜忧心顾山长的安危,吃不下睡不好,心如油煎火烤。如今顾山长终于安然归来,她心头的千斤巨石也落了下来。 不管如何,回来就好。 林微微忍着当场落泪的冲动,先令身后的丫鬟们扶住顾山长,将顾山长扶进了蜀王府的后门。然后冷声诘问:“山长为何昏迷不醒?她身体是否受了损?你们是受何人指使,将山长藏在了何处?” 那个高壮侍卫冷冷应道:“山长并无大碍,只是喝下了迷药,不出半个时辰便会清醒。” 说完,转身便要离开。 林微微目中闪过腾腾杀气,厉声道:“都留下!” 话音刚落,余安已领着两百暗卫现身。 以十当一,实力悬殊过巨。那十余个侍卫身手骁勇,也难敌一众暗卫。一场激烈又短促的争斗后,十余个侍卫并两个婆子都被“留”了下来。 …… 林微微将拷问的重任丢给余安,自己守在顾山长身边。 颜蓁蓁很快闻讯而来。 在见到昏迷不醒的顾山长的那一刻,颜蓁蓁鼻头一酸,泪水簌簌而落:“山长总算是回来了。” 林微微也红了眼眶。 顾山长和谢明曦是师徒,感情深厚,更胜母女。 林微微和颜蓁蓁对顾山长的敬重孺慕之情,也十分深厚。顾山长失踪的这一段时日,两人齐心协力瞒过众人,私下里都没少哭过。 或许是迷药过了药性,或许是两人的哭泣声惊醒了顾山长。 顾山长缓缓睁开眼,目光有刹那的茫然。过了片刻,才渐渐有了焦距。顾山长吃力地转头,颤抖着喊了一声:“微微,蓁蓁。” 两个相拥痛哭的女子转过头来,一起哭喊:“山长,你总算醒了!” 然后,林微微颜蓁蓁一起扑了过来,跪在顾山长的床榻边,像孩童一般委屈地痛哭起来。 顾山长眼角也湿润了,她颤巍巍地伸出手,在林微微颜蓁蓁的肩头吃力地拍了一拍:“让你们担惊受怕了。” 被生平最好的挚友算计落入陷阱,被关在一处无人知晓的地方。整整两个多月,除了送饭之人,未曾接触过一个外人。她愤怒痛骂,下一顿的饭菜里便会多了迷药,令她昏睡安静半日。 反复数次后,她不得不咽下心头的怒火,逼着自己安静冷静下来。 如果不是她意志坚韧,或许早已崩溃失去理智了。 她的身体并未受任何损害,可两个多月与世隔绝的软禁生涯,却在她的心里烙下了狰狞可怕的印记。 俞莲娘!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我! …… “山长,”林微微用袖子擦了眼泪,低声追问:“那一日,你为何会孤身一人出蜀王府?” 顾山长舌尖满是涩意,嗓子似被什么堵住一般,半晌才低声道:“我收到了太后的信。她在信中说,有一件事要请托我私下去做,不能让外人知晓。让我晨起时到一处宅院外。到了那里,自有人接应我。” “我……接了信之后,也有些疑虑。觉得此事有些不对劲。只是,我和太后自幼时相识,相交莫逆。我更多的是在为她忧心。根本没想到,她会以我的信任,设下陷阱。” “而我,就这么毫无戒备地落入她的算计……” 顾山长痛苦地闭上双目,泪水自眼角滑落。 顾山长性情坦荡,从无害人之心。她也一直以为,自己在俞太后心里是不同的。俞太后纵然再心狠手辣,也绝不会对她动手。 她太天真了! 天真得可笑! 她落入局中,也害了弟子谢明曦。 “明曦以什么为条件,换了我这条命?”顾山长重新睁开眼,目中溢满了自责。 林微微和颜蓁蓁对视一眼,然后,林微微轻描淡写地应道:“明曦写了信来,只说太后娘娘肯放山长回来。到底怎么回事,我们也不清楚。” 颜蓁蓁立刻接过话头:“宫中争斗,稍稍退让低头,也不算什么。山长就别自责了。” 顾山长苦笑一声:“你们不必说这些来哄我。若是小事,俞太后也不至于要冲我动手。必然是帝后齐心,占了上风,俞太后情急之下,才用了这等下作恶毒的手段。” “明曦定然吃了大亏!” 想及这些,顾山长只觉得心如刀割。一股郁气闷气堆积在胸膛,如鲠在喉,怎么也吐不出来。 林微微叹了口气:“吃亏也是难免的了。不过,山长能安然回来,对明曦来说,便是最大的安慰了。” “我立刻便写信,让人送去京城。明曦知道山长安然无事,也就能彻底放心了。” 顾山长挣扎着要下榻:“让人取纸笔来,我也要写信给明曦。” 林微微拗不过顾山长,只得应了。 颜蓁蓁亲自去取纸笔。 顾山长被软禁了两个多月,有大半时间都在昏睡,吃得也极少。整个人十分虚弱,此时提笔写字,右手一直微微发颤。 顾山长写了两页纸才停了手,眼眶通红,一滴眼泪掉落在信纸上。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二章 归来(二) 顾山长写完信后,林微微立刻命人将信送了出去。 顾山长耗尽了所有的力气,坐在椅子上未再动弹。从心底涌起的悲凉和疲倦,浮于眼角眉梢。 俞太后的狠辣绝情,给了顾山长近乎致命的重击! 看着这样的顾山长,林微微心中一阵酸涩,伸手扶住顾山长的胳膊,轻声道:“山长,这段时日,你吃苦遭罪了。我和蓁蓁扶你回屋,先好生歇着。待你醒了,我带阿萝和佑哥儿他们来见山长。” 提起阿萝佑哥儿,顾山长略显僵硬的脸孔,骤然柔和了许多,眼中又有了神采:“不必歇着了。我现在就要见阿萝。” 看了林微微颜蓁蓁一眼,立刻又补了一句:“让佑哥儿和卿姐儿也来。” 林微微颜蓁蓁:“……” 山长的偏心也表现得太明显了吧! 林微微心里嘀咕两句,颜蓁蓁却忍不住嘟哝出了口:“山长,你也太偏心了。心里眼里只有阿萝。” 顾山长清了清嗓子,没什么诚意地说道:“这怎么会。在我心中,三个孩子都一样。”想了想又补了一句:“还有小宝儿,我也一样疼爱。” 林微微颜蓁蓁再一次:“……” …… 在林微微颜蓁蓁的劝说下,顾山长先沐浴更衣,拾掇干净了,才在众孩童面前露了面。 “师祖母,”一声惊喜又脆亮的女童声音响起,然后,一个小小的软软的身躯扑进了顾山长的怀里。 “师祖母,你病了这么久,一直不肯露面见人。阿萝都好久没见师祖母了。阿萝好想你!” 顾山长眼眶发热,紧紧地搂住阿萝:“师祖母也盼着病早点好,早日能见到阿萝。” 佑哥儿小宝儿卿姐儿稍慢一步,此时也各自欢快地跑上前,和阿萝一样喊起了“师祖母”。 孩童们都以为顾山长是真的病了一场,一个个争抢着嘘寒问暖:“师祖母身子好些了吗?” “师祖母饿不饿?我特意带了一块糕点来,师祖母尝一口。” “师祖母,我们天天都想你。” “师祖母,你以后不要生病了好不好?” 芸姐儿和妍姐儿也手拉着手过来了。 孩子们将顾山长簇拥在中间,一张张小脸上满是孺慕和依赖。如阳光一般,逐去顾山长心里的黑暗和冰冷。 顾山长心中暖融融的,略略俯身,一个个应了过去:“师祖母身子好多了。以后也不会再生病了。这些时日,师祖母也天天惦记你们。以后,师祖母一定好好保重身体,不会再生病了。” 几个孩子兴奋雀跃地呼喊起来。 顾山长的脸上,也有了笑意。她很快下定决心,抬头对林微微颜蓁蓁说道:“从今日起,书院的事便交给你们吧!我留在府中,教导阿萝他们读书。” 林微微颜蓁蓁大喜。 这可太好了! 一来,顾山长不再出府,在守卫森严的蜀王府里待着,肯定比每日去书院安全得多。 林微微原本还发愁要怎么说服顾山长留在蜀王府里。现在,顾山长主动提出留在府中,最好不过。 二来,顾山长学富五车,满腹经纶,是大齐最出名的书法大家。有顾山长亲自为孩子们启蒙读书,自是极好! 孩子们一听此言,亦是分外欢喜。 阿萝眼睛亮晶晶地:“师祖母,你以后不去书院了吗?是不是一直陪在阿萝身边?” 顾山长笑了起来,不顾身子虚弱无力,俯身抱起阿萝,在她嫩呼呼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是,师祖母哪儿都不去了。以后,师祖母每日都陪着阿萝!” …… 十日后。 蜀王府的急信送进了福临宫。 “皇后娘娘,蜀王府来信了。”从玉拿着两封信,急急进了寝室。 谢明曦“病”了数日,寝室里也有了挥之不去的淡淡药味。此时,谢明曦正慵懒地半躺在床榻上,手中持着一本闲书。 听到蜀王府来信,谢明曦猛地起身下榻,一把将从玉手中的信夺了过去。 谢皇后亲启。 五个清隽飘逸的字一映入眼帘,谢明曦眼眶一热,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师徒数年,她对顾山长的字迹太熟悉了。熟悉到见字如见人。顾山长那张方正不失温和慈爱的脸孔似出现在了眼前,轻声地喊着“明曦”。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默默退了出去,给谢明曦留下了一室的安宁。 过了片刻,谢明曦才勉强按捺下激动澎湃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一共两封信,其中一封是林微微的,她暂且放在一旁,拆开了顾山长的来信。 “明曦,对不起,师父连累你了。” 只看了第一句,谢明曦的心便如被无形的手揪住一般,隐隐作痛。 “当日,俞太后给我来信,在信中恳求我独自去一处宅院,说是有事需我帮忙。其实,我当时已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可是,我对自己太过自信了。我以为,她纵然再狠心无情,也绝不会冲我动手。” “我错了。” “我的年少至交,早已死了。好端端活在宫中的,是大齐的俞太后。为了争权夺利,早已摒弃了亲情友情,心中只剩权势二字的俞莲娘。” “被软禁的两个多月里,我曾数次萌生死志,不愿以一己之身拖累你。只是,我更忧心我去了之后,世间再无真正疼爱呵护你的人。” 看到这儿,谢明曦眼角的泪水终于滑落。 “明曦,我不知道你付出了什么,才令俞太后点头放我归来。木已成舟,我再后悔再自责再痛苦,也改变不了什么。” “从今日起,我将书院事务交给微微和蓁蓁两人。我再不会踏出蜀王府半步,以后专心教导阿萝他们几个读书。” “师父也盼着,你和皇上齐心合力,早日制服俞太后。到时,我和阿萝就不必躲在蜀地,可以一起去京城了。” “明曦,对不起。你别怪师父。” 最后一个字,被泪滴模糊了字迹。 谢明曦鼻间满是酸涩。 师父,我怎么会怪你。 这世间,若没有你,便没有现在的我。 你能平安归来,我做什么都值得! ……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三章 归来(三) 椒房殿。 芷兰低声禀报:“蜀王府送了两封信进宫。” 看来,顾山长已安然回蜀王府了。 俞太后目光微暗,久久无言。 这一场对阵,谢明曦惨败,她亦是惨胜。谢明曦退让低头,一个无子的中宫皇后,想拿捏易如反掌。而她,却失去了生平唯一的挚友。 娴之,一定对她恨之入骨……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似有利刃在胸膛里搅动,五脏六腑几乎都被捅破。 所谓痛彻心扉,不过如此! 然而,她已做出了选择。再无回头的可能了! 俞太后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似要将胸膛所有的痛楚都借此抒发出去:“行了,哀家知道了。你退下吧,哀家要一个人清净清净。” 芷兰应声而退。 俞太后一个人独坐在寝室里,神色默然。 不知为何,她忽地想起了十一岁之前的时光。那个时候,她还是自信骄傲的俞家嫡女,和顾娴之是闺阁好友。两人同样聪慧过人,擅长琴棋书画。在一起也格外投机,总有说不完的话。 待到后来,她扮作男装,考中了松竹书院。和同样年少的建文帝在书院里相遇,互生好感,直至私定终身……这一切,唯有顾娴之知情。 兄长俞莲池死了,她重新恢复俞家嫡女的身份,嫁给了建文帝为妻。 顾娴之终身未嫁,一直为俞莲池守节。 在她心里,顾娴之是年少至交,是志同道合的好友,也是未过门的长嫂。她曾暗中立誓,要永远保护顾娴之,不让顾娴之受半分伤害…… 可到了最后,真正伤害了顾娴之的人,就是她。 俞太后右手不自觉地捂住胸口,然后闭上双目。两滴眼泪自眼角缓缓滑落。 …… 就在此时,急促的敲门声响起。 沉浸在思绪中的俞太后,也被彻底惊醒。她迅疾擦拭眼角边的泪痕,疾声厉色的问道:“是谁?” 门外响起芷兰的声音:“启禀太后娘娘,蜀地有信送进慈宁宫。” 蜀地? 莫非是娴之来了信? 明知此事可能性微乎其微,俞太后还是难以抑制地激动了一回,张口让芷兰进来。待芷兰将信呈上,俞太后眼里的亮光迅速熄灭。 这是夏郡守的来信! 要在蜀地藏住顾山长,绝不是易事!俞太后暗中命人找到了蜀地三郡守之一的夏郡守。 这个夏郡守,当年曾是俞掌院的门生。十余年前便去了蜀地为官,在俞家人的暗中提携下,做到了一郡之守。 夏郡守和俞家关系密切之事,知晓之人寥寥可数。 俞太后动用了这颗暗棋,将顾山长藏进了夏郡守府中的密室里。也因此,不管林微微如何情急,不管有多少暗卫四处搜寻,也未能找到顾山长的下落。 半个月前,俞太后命人秘密送信给夏郡守,命他放了顾山长。现在顾山长既已安然至蜀王府,夏郡守写信来还有何事? 莫非是想要邀功? 俞太后皱着眉头,拆了信,迅速浏览了一遍。很快,眉头皱得更紧了。 顾娴之安然回了蜀王府。护送顾娴之的十数个侍卫,也被蜀王府“留”下了。只要严刑拷问,不难问出幕后主使之人。 夏郡守唯恐被帝后记恨,这是特意向她求救来了。 俞太后压根没将区区一个夏郡守放在心上,冷哼一声,将信烧为灰烬。如同抛弃一个轻飘飘的棋子。 …… 当日晚上,盛鸿回了福临宫,见到的是双眸泛红面上满是喜悦的谢明曦。 没等盛鸿追问,谢明曦已扑进他的怀里,喜不自胜地说道:“盛鸿,今日蜀王府终于送了信进宫。师父终于安然回来了。” 盛鸿心头一块巨石落了地,用力搂紧谢明曦:“太好了!山长没事就好。” 怀中熟悉温软的娇躯,微微颤抖。 近三个月来,她食不下咽睡不安寝。似一根绷紧了的弓弦。现在,这张弓弦总算松懈下来。 在温暖熟悉的怀抱里,谢明曦放纵自己,痛快地哭了一回。 盛鸿满心酸楚,疼惜不已,默默地拥着她的身子。待谢明曦情绪渐渐平定,盛鸿才在她的耳边轻声道:“明曦,山长已经回来了。我们再无后顾之忧。” “你放心,你受的所有委屈,我都会替你讨回来。” “过几日,我便暗中授意御史上奏折,弹劾俞太后。这一回,我们要连本带利地算回这笔账。” 谢明曦抬起头,除了眼眶微红,面容已恢复冷静:“好!” 盛鸿将她搂得更紧了些,目中闪过一丝决绝。 …… 隔日,病了多日的谢明曦,终于在椒房殿里露了面。 俞太后今日敷了不少脂粉,遮掩住彻夜未眠的暗淡。 美人迟暮,风华不再。坐在凤椅上的俞太后,头发白了大半,额间俱是皱纹。威严肃穆中,透出了垂垂老矣之态。 不过,人都有自欺欺人的毛病。 便如俞太后,平日最喜欢说的一句话便是“哀家老了”。心里却固执又坚定地觉得自己还能再活几十年。 既然还要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便不能失了权势。否则,便如李太皇太后一般,可怜复可悲地仰人鼻息过日子。 “儿媳见过母后。”隔了多日,谢明曦似已忘了发生过的一切,微笑着行礼问安。 俞太后也毫无芥蒂隔阂,亲切地询问谢明曦的身体如何:“谢氏,你的身子可曾大好了?” 谢明曦抿唇笑道:“儿媳已经痊愈,让母后忧心了。” 俞太后笑道:“你既是好了,快些去慈宁宫瞧瞧。你皇祖母是真的疼你,这些日子没了你在身边陪着,日日忧心牵挂。” 谢明曦笑着应是。 到了慈宁宫,李太皇太后果然分外激动,一把攥住谢明曦的手:“明曦,你的病总算是好了。” 还是有谢明曦在身边,心里才更踏实啊! 谢明曦微微一笑,扶着激动不已的李太皇太后坐下:“劳皇祖母牵挂,孙媳已经彻底好了。” 好得不能再好! 她早已为俞太后挖好了深坑! 等待俞太后的,将会是一场暴雨狂风! …… 正文 第八百八十四章 弹劾 后宫不得干政,是先祖建朝时便立下的规矩。 可事实上,后宫和朝堂动向密切相关。建文帝在世时,独宠椒房殿。俞家因出了中宫皇后,享尽荣光。 建文帝离世,建安帝继位。建安帝最大的把柄被捏在俞太后手中,兼且是因为俞太后的支持才得了皇位,建安帝对俞太后敬畏兼有。直至临死,也未能达成压制俞太后的心愿。 有俞太后在,俞家便是一棵坚实的大树,周围环绕着顾家等姻亲故旧门生,结党成势。在朝堂中的影响力绝不容小觑。 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新帝盛鸿,和俞太后却是面和心不和。 身为庶子,碍于孝道,盛鸿不便亲自出手对付俞太后,便在朝堂里削弱俞顾两家的势力,进而削弱俞太后对朝堂的影响力。 身为皇后的谢明曦,和俞太后各施手段,明争暗斗不休。宫中的风向,在半年多里悄然地发生变化。 此消彼长,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俞太后早已落了下风。退后避让,是迟早的事。 或许,只有身在局中的俞太后一叶障目自以为是了。 俞太后还沉浸在彻底压制住谢明曦的自得中,浑然不知,帝后已在暗中布局,即将亮出锋利的獠牙。 谢明曦病愈后的第六日,正是大朝会。 林御史的奏折,是刺向俞太后的第一把利刃! 奏折洋洋洒洒近千言,归纳起来就是这么几句。 身为皇后,理当掌凤印掌六宫,令太后娘娘享享清福颐养天年。岂能令太后娘娘整日操心忙碌? 李太皇太后病症已颇见好转,谢皇后不必再日日伺疾,也该是时候接受宫务,执掌六宫了! 俞大人已逝,俞光德失了官职,其余的俞家人或被降了官职,或受族人家人牵连被夺职。如今有资格站在大朝会上的,不过三两人。 好在还有刘御史和顾大人。 顾大人立刻上前一步反驳:“林御史这份奏折所言,微臣以为不妥。” “太后娘娘正当壮年,执掌后宫数十载。后宫素来被打理得井井有条,从未出过差错。先帝登基三年之久,对太后娘娘敬爱有加。萧皇后娘娘也对太后娘娘孝顺恭敬,从无忤逆之处。这才是为人子为人媳之道。” 也就是说,逼俞太后交出凤印和宫务,就是帝后忤逆不孝! 林御史有备而来,不疾不徐地应了回去:“正因皇上和皇后娘娘孝顺,所以才更不忍令太后娘娘操劳忙碌忧心。更不能令太后娘娘担下后宫专权弄权的恶名。” “顾大人若真心为太后娘娘的声名贤名考虑,便该知道这才是真正为太后娘娘着想。” 御史的嘴,胜过杀人的刀! 刘御史说道:“在普通百姓之家,儿媳进门后,皆需伺候公婆,奉养长辈。官宦勋贵之家,也是如此。到了天家,理应一样。” “刘御史此言委实可笑。”林御史反唇相讥:“天家岂能和普通百姓家相提并论!中宫执凤印掌六宫,是高祖立朝时便定下的规矩。” “皇后娘娘年轻康健,精力充足,兼之才学过人,区区宫务,想来也难不倒皇后娘娘。” …… 很快,众臣纷纷出言。 有夸赞谢皇后伺疾有功的,有夸赞谢皇后才学满腹的,有暗喻俞太后抓紧凤印不肯松手的,也有讥讽谢皇后对俞太后忤逆不孝的。 当然,有胆量说最后一条的人,着实不多。 这两三个月来,盛鸿接连出手,对付俞家毫不手软。俞家败落之势,已十分明显。眼睛亮堂心思活络的,哪里还肯站在俞家这艘即将沉溺的破船上。 有小半倒向了圣明天子,有小半持观望态度,俞顾两党的忠实党羽没剩几个。 站在帝后这一边的官员人数众多,齐声张口,声势浩荡,无可抵挡。 一众阁老重臣,皆缄默不语。 虽未说话,其实已经表面态度了。 这是皇上的天下。后宫理当是皇后娘娘做主。如果皇上格外孝顺太后,执意令太后掌六宫,也就罢了。偏偏皇上毫无此意,一心站在媳妇这一边…… 俞太后想不认输也不行了! 一直未曾出言的谢钧,终于张口道:“微臣是皇后娘娘的父亲。此事本该避嫌,不应多言。只是,今日大朝会,众臣为了后宫之事纠缠不休,反倒耽搁了朝堂正事。” “恳请皇上,做出明断!” 萧尚书也上前一步,沉声道:“老臣也有一言。天子无家事,后宫一日不宁,朝堂也随之不安。” “老臣请皇上下旨,请太后娘娘搬出椒房殿,请皇后娘娘入住椒房殿,执掌六宫。” 坐在龙椅上的盛鸿,叹口气说道:“众爱卿所言,不无道理。” “母后日渐老迈,体力精力皆不如前。朕和皇后应该好好奉养母后,岂忍母后继续操劳忧心?” “如今皇祖母病症有所好转,皇后确实该接掌宫务,让母后享享清福了。” “朕今日便下旨!” 此言一出,顾大人刘御史等人的脸色都变了。大势已去!他们无力回天了。 俞太后再厉害,也只囿于后宫。 天子一旦下旨,此事便成定局。 这就是至高无上的皇权! 盛鸿顿了顿,又缓缓道:“母后在椒房殿里住了三十年。这座宫殿,于母后而言,绝不仅是居处,更是和父皇夫妻二十余载的美好回忆。” “当日,皇后也曾当众说过,这座宫殿,永远属于母后。这是朕和皇后的一片赤诚孝心。永不更改。” “只是,中宫皇后不住椒房殿,名不正言不顺,无法令众人诚服。” “朕想了一个折中的法子。母后依旧住在原来的宫殿,只将椒房殿的匾额取下,和皇后的寝宫匾额互换便可。” “如此一来,母后依然住在熟悉的宫殿里,无需搬出,不会伤心感怀。皇后住在‘椒房殿’,打理六宫。正是两全其美之策!” 解决了这个棘手难题,盛鸿一脸欣慰:“朕想出的妙法,诸爱卿以为如何?” 众人:“……” 正文 第八百八十五章 重击(一) 盛鸿口中的“妙法”,实在是太损太刻薄了! 将两座寝宫的匾额调换,让椒房殿变为福临宫,将福临宫变成椒房殿…… 此事一出,俞太后顿时就会沦为笑柄。 无疑于当着天下人,扇了俞太后重重两记耳光。 顾大人面色陡然一变,扑通一声跪下:“此事万万不可。皇宫建成一百余年,椒房殿是后宫中心,岂能随意更改。请皇上收回成命!” 刘御史等人也一一跪下,一个个慷慨激昂:“是啊,皇上可万万不能这么做啊!这么一来,将太后娘娘置于何地?” “请皇上收回旨意!” 盛鸿半点不恼,和颜悦色地解释:“顾大人刘御史,诸位爱卿,都请起身。” “朕这么做,也是为了母后着想。母后在这座宫殿里住了几十年,早已习惯了。朕岂忍心让母后搬出宫殿?” “换个匾额,换个寝宫的名字而已,对母后无丝毫妨碍。你们何必这般情急!” 呸!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 怎么会没有妨碍? 这等事一传出去,俞太后可就彻底成了笑话! 顾大人和刘御史正待继续张口恳求,盛鸿已沉声吩咐:“中书令拟旨,魏公公现在便去椒房殿和福临殿宣旨!顺便领人去换匾额。朕散朝后,便去福临宫给母后请安。” …… 宫中消息,比风传得还快。 魏公公捧着圣旨,领着一众内侍去椒房殿宣旨。 卢公公比魏公公还快了一步,先一步至椒房殿送信:“芷兰何在?快些让她出来见我!” 此时的卢公公,亦是心急如焚。 他甘愿为俞太后收集消息,私下传信。以他的身份之便,在魏公公身边安一两个眼线不是难事。所以,金銮殿里发生的事,他立刻便知晓。情急之下,他亲自跑来送信。 此事俞太后要如何应对? 卢公公等了片刻,芷兰便出来了。 见卢公公神色晦暗,芷兰心里一个咯噔,低声问道:“出什么事了?” 卢公公苦笑一声,低声叹道:“出大事了!今儿个大朝会,众臣闹腾着皇后娘娘应入住椒房殿,执掌六宫。皇上已下了圣旨……” 芷兰面色陡然泛白,身子颤了一颤。 更令她震惊错愕的,还在后面。 “魏公公待会儿就要来宣旨,还要领人换匾额。” 芷兰身子一晃,面色愈发白了:“你、你说什么?什么换匾额?” 卢公公苦笑不已,迅速低语道:“皇上说了,要换了福临宫和椒房殿的匾额。” 芷兰:“……” 卢公公紧紧攥住芷兰的胳膊,急急道:“芷兰,你要撑住。现在便去给太后娘娘送信。请太后娘娘想出对策,或是想办法拖延。总之,换匾额之事绝不能发生。不然,以后太后娘娘还有何颜面见人……” 芷兰惨然一笑:“今日,皇后娘娘和萧皇后娘娘一直陪在太后娘娘身侧。我悄悄退出来不惹眼,想进去通禀,却无可能。” 卢公公心中也是一凉。 他在宫中混了数十年,伺候过三位天子。经历过诸多凶险和困境。如何能窥不出今日这一出背后的真意? 分明是帝后联手合谋,给俞太后一记重击! 谢明曦曾当着众人的面承诺,这座宫殿永远属于俞太后。 可不是么?人家可没说这座宫殿永远叫椒房殿!现在只是换匾额,并未逼着俞太后搬出宫殿。皇后在孝道二字上,做得滴水不漏无懈可击啊! “现在该怎么办?”芷兰声音轻飘飘的,透着绝望悲凉。 卢公公握紧芷兰的手,低声道:“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 一个熟悉的声音,忽地自背后响起:“卢公公今日不在移清殿当差,怎么跑到椒房殿来了?” …… 竟是魏公公来了。 卢公公呼吸一窒,松开芷兰的手,迅速转过身。 映入眼帘的,是魏公公那张白皙俊秀的脸孔。这张脸,常年浮着亲切随和的笑意,对着他时更是热络殷勤。 此时,魏公公依然嘴角含笑,目中却泛着一丝凉意。 义父,你果然没“辜负”皇上的信任。 卢公公心里一紧,在魏公公失望的目光下,竟生出一丝羞惭。 盛鸿待他这个三朝老人,算是厚待了。可他没念着帝恩圣眷,私下做了俞太后的眼线……这等叛主的行径,着实为人唾弃。 “我趁着闲空,来看看芷兰。”卢公公不得不厚着脸皮,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谎话:“当差时擅离职守,是我的不是。改日我一定向皇上请罪!” 魏公公忍着怒意,扯了扯嘴角笑道:“皇上最是宽宏大度,想来不会为了些许小事生气。不过,我们做奴才的,不能仗着主子宽厚便肆意妄为。卢公公说是也不是?” 卢公公脸上火辣辣的,老着脸皮应了声是。 魏公公抬眼,瞟了面色难看的芷兰一眼:“请芷兰姑娘进去通传一声,就说咱家奉皇上之命前来宣读圣旨,请太后娘娘听一听圣旨。” 芷兰心跳快如擂鼓,一张俏脸几乎没了血色。却不能不应。 …… 椒房殿内,俞太后端坐在凤椅上,尚不知一场风暴即将来临。 萧语晗谢明曦分做在俞太后下首,年幼的芙姐儿则待在俞太后身侧。 俞太后对芙姐儿的“喜爱”,人尽皆知。每日天一亮,芙姐儿就被召至椒房殿,一日三顿皆陪着俞太后用膳。每日到了晚上,才命人将芙姐儿送回去。 身为祖母,这般亲近自己的孙女,尽显慈爱。 萧语晗有苦难言,不得不竭力低调隐忍。 谢明曦“病愈”后,对俞太后的态度也柔顺恭敬了不少。此时婆媳坐在一处闲话,祖孙三代同在一起,竟是十分和睦。 直至面色苍白的芷兰进了椒房殿。 俞太后目光一扫,顿知不对劲。 芷兰素来冷静自持,今日为何这般惊惶?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讥讽的冷意,和满脸疑惑的萧语晗对视一眼。 “启禀太后娘娘,”芷兰垂着头,声音发颤:“魏公公奉皇上之令前来宣旨。”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六章 重击(二) 宣旨? 宣什么旨? 盛鸿要做什么? 俞太后心里骤然涌起寒意。笑容全无,目光冷厉,扫到了谢明曦的脸上。 谢明曦微笑盈盈,十分体贴地说道:“儿媳代母后迎皇上圣旨。” 俞太后心中不妙的预感愈发强烈。不过,她自持身份,此时此刻断然不肯失了仪态和从容,淡淡道:“也好。” 萧语晗也一并起身,随谢明曦一起迎到了殿门外。 魏公公手捧圣旨,不便行礼,略略弯腰躬身:“奴才奉皇上之命,前来宣旨。不能行全礼,请皇后娘娘勿怪。” 谢明曦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魏公公不必多礼,快些进殿吧!别让母后久等心急。” 魏公公和谢明曦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装模作样地进了椒房殿。 俞太后是天子嫡母,亦是一朝太后,位高人尊。不过,位分再高也高不过天子。只要盛鸿有个说得过去的借口,绕开“孝道”这个大坑,便可从容出手对付俞太后。 先是削弱俞家势力,然后谋夺宗人府的宗正之位。 今日,盛鸿又打算做什么? 俞太后端坐在凤椅上,深沉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刮过魏公公的脸:“还没散朝,魏公公就忙着来宣旨?莫非朝中出了什么大事?” 魏公公身为天子近侍,胆气壮底气足,岂会轻易被俞太后吓住。满面笑容地应道:“回太后娘娘的话,今日朝中,林御史上了一道奏折,奏请皇后娘娘执掌凤印打理宫务,也免得太后娘娘操劳烦心。皇上已经准奏了!奴才便是前来宣读圣旨的。” 俞太后:“……” 俞太后双目倏忽睁大,猛地站起身,脸孔铁青,目中的怒火几乎化为实质:“你说什么?” 盛鸿竟敢直接下旨! 他怎么敢这么做! 不敬嫡母,忤逆不孝。盛鸿怎么敢担下这样的名声! 魏公公面不改色,展开圣旨,朗声宣旨。 圣旨只有寥寥数语,简洁明了。从即日起,谢皇后接掌凤印执掌宫务,俞太后“颐养天年”“安享清福”。 俞太后气血翻涌,眼前阵阵发黑。她下意识地紧紧抓住凤椅把手,支撑着自己的身体。芷兰和玉乔各自惊呼一声,快步上前扶住俞太后的胳膊:“太后娘娘!” 萧语晗早已瞠目结舌,愣愣地看着谢明曦。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谢明曦依旧噙着一抹淡淡的笑意,神色安然如常,对着圣旨行了一礼:“臣妾接旨。” 魏公公笑着将圣旨送入谢明曦手中,然后,又殷勤地对俞太后说道:“太后娘娘,今日朝上,有臣子上奏折,请太后娘娘移出椒房殿。皇上却道,太后娘娘在这座宫殿里住了数十载,委实不忍令太后娘娘搬离寝宫。” “皇上吩咐奴才,将椒房殿和福临宫的匾额换上一换便可。” 谢明曦微笑着接过话茬:“是啊!当日我曾当众说过,这座宫殿永远属于母后。皇上如此安排,既全了我的心意,对母后而言,也是最大的安慰了。” 俞太后:“……” 俞太后脸孔忽红忽白,伸手指着魏公公,似要破口怒骂。喉头一阵腥甜燥热,一张口,便吐出一口鲜血。 谢明曦比众人反应都快了一步,立刻上前,秀美的脸庞上满是忧色:“好端端的,母后怎么吐血了?来人,立刻宣赵院使前来!” 那张熟悉又令人憎恶的脸庞在眼前不停晃动。 俞太后喉头又是一阵腥甜,再吐一口心头血。 之后,天旋地转,晕厥过去。 …… 俞太后这一晕厥,椒房殿内顿时乱做了一团。 不对,现在已经该叫福临宫了。 萧语晗也是心神巨震心思紊乱。一时间,竟不知该作何反应。 唯一冷静镇定的,便是谢明曦了。 谢明曦有条不紊地下令:“芷兰,玉乔,你们两人立刻将母后扶回寝宫。让赵院使和一众太医为母后看诊。” “此事不得随意宣扬,免得有人借此事离间皇上和母后的母子亲情!” “传本宫口谕,若有人胡乱嚼舌,严惩不贷!” 话语轻飘飘的,却又透着无形的威压和凛冽。 满心悲愤的芷兰玉乔,也被这股威压牢牢压制,几乎抬不起头喘不过气来,咬牙应是。 谢明曦看向萧语晗:“我伺候母后,更换匾额之事,需人照应,便劳烦皇嫂了。” 萧语晗终于回过神来,连连点头。 谢明曦亲自“伺候”俞太后去了寝室。 魏公公指挥着几个内侍将椒房殿的匾额摘下。 这道匾额,历经百余年风霜侵蚀,古朴陈旧。椒房殿三个字,也早已不复鲜亮。可这个陈旧的匾额,也象征着后宫至高的权利。 萧语晗怔怔地看着匾额。 当年建安帝登基时,她未能搬进椒房殿,一直憋憋屈屈地住在东宫。久而久之,她心中的执念也越来越深。 建安帝死了,她这个萧皇后,成了后宫中最尴尬之人。 此时此刻,曾经的执念,轰然倒塌,也显得荒谬可笑。 什么是权势? 这就是她曾经最渴望的权势吗? 萧语晗忽地笑了起来。心底曾有过的淡淡遗憾不甘悲凉,皆与光化为同尘。心情前所未有的明亮起来。 …… 半个时辰后。 椒房殿的匾额便取下,换上了福临宫的匾额。 从此以后,这座宫殿,便是福临宫了。 萧语晗波动的情绪,也终于平静下来。此时细细回想,不由得暗暗感慨谢明曦心计之厉害。 当日,谢明曦当众说那番话,原来早有预谋。是给俞太后挖了个深坑。 谢明曦只说这座宫殿永远属于母后,而不是椒房殿。 现在,一道圣旨,令福临宫成了椒房殿。谢明曦这个中宫皇后,轻松入住“椒房殿”,将俞太后气得吐血晕厥。 这座后宫,将被谢明曦彻底掌控于手中! “娘,”芙姐儿怯生生地拉着萧语晗的手,小声问道:“我们现在要去哪儿?” 萧语晗回过神来,温声道:“你皇祖母病了,你随娘前去伺疾,以尽孝心。” 正文 第八百八十七章 病重(一) 人年龄大了,不宜情绪起伏过激。 俞太后今日被气得气血翻涌,连吐了两口心头血,然后昏厥不醒。 赵院使和一众太医在最短的时间里赶来,以金针刺穴,以汤药灌之,用尽了手段办法。俞太后依然面白如纸,一直未曾醒来。 谢明曦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一脸关切忧虑,俨然一个体贴婆婆的好儿媳。 芷兰和玉乔眼眶微红,脸上满是泪痕,不时低声哽咽:“太后娘娘。” “太后娘娘醒醒啊!” 谢明曦轻叹一声,轻声安慰道:“你们两个对母后一片忠心,本宫都看在眼里。不过,你们也别太伤心了。母后约莫是一时惊喜过度,情绪才如此激动。赵院使他们定会救醒母后。” 芷兰玉乔:“……” 惊喜过度!亏谢明曦说得出口! 芷兰勉强按捺住激愤,玉乔却忍不住冒了一句:“奴婢倒不知,原来皇上今日下旨,是一心为太后娘娘着想。” 谢明曦淡淡瞥了满面忿忿的玉乔一眼。 芷兰心里一紧,连连冲玉乔使眼色。 还不快点闭嘴!当众口出怨言,辱及皇上,这条命还要不要了? 玉乔话一出口,也知失言,心中既懊恼又后怕。硬着头皮跪下,低声请罪:“奴婢一时失言,绝无他意,请皇后娘娘恕罪。” 谢明曦没有出声。 玉乔只能一直跪着,整个人如被浸在了冷水中,遍体生寒。 跪了许久,谢明曦才张口道:“母后身边离不得人,你今日出言无状之过,本宫暂且记下。若日后再犯,就怪不得本宫心狠无情了!” 谢明曦并未扬高音量,声音平平,不疾不徐。 玉乔额上也冒出了冷汗,低着头应是。 俞太后大势已去,以后谢明曦才是后宫之主。她不过是俞太后身边的女官,对上天子独宠有心计有手段有城府的中宫皇后,无异于螳臂当车。 又过了片刻,谢明曦才淡淡道:“起身吧!” 玉乔谢恩后,站起身来,后背已冷汗涔涔。 芷兰的口中溢满苦涩,将头垂得更低了些。目光正好落在床榻上昏迷不醒的俞太后脸上。 俞太后的脸孔一片惨白,毫无血色。即使在昏迷中,眉头也依然紧紧拧着。汤药灌进口中,很快又从嘴角溢出来。在枕边留下一片褐色的印记。 …… 赵院使和一众太医也是心急如焚。 尤其是赵院使,用尽手段,也未令俞太后清醒。谢明曦的目光越来越冷,赵院使额上的冷汗也越多越多。 “赵院使,”谢明曦冷然问道:“母后何时能醒?” 赵院使不敢抬头,战战兢兢地应道:“微臣不敢断言。或许一两个时辰,或许半日……”没等赵院使继续“或许”,谢明曦再次冷冷打断了赵院使:“本宫要在一个时辰内看到母后醒来,否则,本宫为你是问。” 赵院使心里暗暗叫苦,低声应下。转头和几个太医紧急会诊。 就在此时,萧语晗领着芙姐儿走了进来。谢明曦和萧语晗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扬了扬嘴角。 然后,萧语晗急急上前,一脸忧色:“母后如何了?” 谢明曦也是满面焦虑:“一直未醒,我也急得很。” 两个孝顺儿媳,一起坐在床榻边,低声商议。 “得先送个信去鲁王府闽王府,将母后骤病之事告诉三嫂五嫂。”谢明曦低声道。 萧语晗点点头:“说的是。这等大事,不能瞒着她们。让她们将孩子都带进宫来伺疾。” 若不伺疾,便会落下不孝的声名。 鲁王闽王虽然“死”了,鲁王妃赵长卿闽王妃尹潇潇,却未受牵连,好端端地住在王府里。婆婆病了,儿媳岂有不露面之理?一众皇孙皇孙女,也都应该进宫来伺疾。 过了片刻,便有宫女前来禀报:“皇上驾临椒房殿……” 谢明曦瞥了一眼过去。 那个宫女顿时一身冷汗,迅疾改口:“奴婢说错了。皇上驾临福临宫。” 福临宫,这三个字听起来真是格外顺耳。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起身迎了出去。 身着龙袍的盛鸿快步而来,俊美的脸孔上满是焦灼急切:“明曦,母后怎么了?怎么会忽然昏厥?” 谢明曦无奈轻叹:“约莫是惊喜过度,情绪起伏过于激烈所致。皇上也别太过忧心,太医院所有医术最高明的太医都被召了过来,一定能在最短的时间内救醒母后。” 盛鸿心里畅快地哈哈大笑,面上依旧是孝子的愁苦模样:“我这就进去陪着母后。” …… 一个时辰后。 俞太后仍然未醒。 赵长卿领着一双儿女,尹潇潇带着霖哥儿霆哥儿,神色匆忙地进了宫。 她们两个如今进宫颇少,宫中消息也不甚灵通。前来送信的宫女语气含糊,只说俞太后忽然病了,却未言明是什么病症。两人就这么稀里糊涂地进了宫。 然后,两人被新换上的福临宫匾额震住了。 已经开蒙读书的霖哥儿,悄悄扯了扯尹潇潇的衣袖:“娘,匾额上的字和以前似乎不一样。” 大了几岁的霁哥儿抽了抽嘴角。 椒房殿,变成了福临宫。当然不一样了! 尹潇潇不自觉地长大了嘴巴,差点无法合拢:“这、这是怎么回事?” 赵长卿目光微闪,低声道:“看来,母后生病,和这匾额有些关系。” 俞太后何等的心高气傲,如何能忍得下这等羞辱! 尹潇潇将满心的疑惑按捺下去:“到底如何,我们进去,一问便知。” 妯娌两人,领着四个孩子,一起迈步进了寝室。待看清俞太后此时的模样后,尹潇潇暗暗抽了口凉气,下意识地瞥了帝后一眼。 能将俞太后气得昏厥不醒,这对夫妻可真是能耐! 萧语晗颇为善解人意,代帝后出言解释了一番。待听到俞太后是因“惊喜过度”致使昏厥不醒时,赵长卿的眼角抽了一抽。 尹潇潇也听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咳嗽一声道:“母后病了,我们都得伺疾。不过,也无需都陪在床榻边。皇上皇后还有诸事忙碌,伺疾之事就交给我们吧!” 正文 第八百八十八章 病重(二) 俞太后被气得病倒不起,盛鸿从容稳住朝堂,谢明曦便可以出手“清理”后宫。 伺疾这等事,做做样子给外人看看便可。哪里真需要帝后一直在床榻边? 再者,俞太后正在气头上。一旦醒来,看到帝后两人,怕是控制不住愤怒的情绪。闹腾开来,总是不美。帝后落个不孝的声名,就更不美了。 尹潇潇所说,也正是盛鸿谢明曦所想。 谢明曦和盛鸿对视一眼,一起看向尹潇潇等人:“如此,就有劳几位皇嫂了。” 萧语晗忙张口应下。 赵长卿也不是蠢人。鲁王谋逆被处死,鲁王府得以保全,全仗着帝后那点仁慈之心。母子三人的命运如何,也全在帝后一念之间。 赵长卿轻声说道:“今日皇上下旨,母后惊喜之下,晕厥不醒。不过,这等事一传出宫,免不了有无事生非的小人嚼舌,对帝后声名不利。” “其实,母后前些日子便有些不适。外人不知,我们妯娌几个总是知道的。若有人敢胡言乱语,我第一个便容不得。” 果然是聪明人。 这是主动要为帝后“背书”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三嫂所言极是。” …… 俞太后吐血昏迷之事,就这么被压了下来。传出宫外的,是俞太后病了数日,今日病症加重。鲁王妃闽王妃皆领着儿女进宫伺疾。 宫中的明争暗斗,帝后和太后的面和心不和,早已是众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帝后已经占了绝对的上风,俞太后“病倒”也成了理所当然。 除了俞顾两家有切身之痛,那些依附的官员们,有不少已心生退意。甚至有些趋炎附势的,主动让家眷去谢家梅家走动示好。 平静的表象下,不知多少暗流涌动。 刘御史身为俞顾一党的中坚力量,也暗生悔意。奈何他战斗力太强,声名显著。便是想“弃暗投明”,一时也难调转枪头。索性告病,躲在刘府里养病不出,避一避风头。 令人意想不到的是,刘御史这一告病,竟成了俞顾两党彻底溃败的开端。刘御史病倒后,还有几位官员也告病不出。很快,俞顾两党分崩离析。 这些都是后话,此时暂且不提。 朝务繁多,盛鸿在福临宫里待了一个时辰。俞太后还是没醒,盛鸿只得去了移清殿处理政务。 谢明曦召了赵院使前来问话。 “赵院使,一个时辰已经到了。” 谢明曦神色沉凝,话语中透着冷厉:“母后为何还没醒?” 赵院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额上冷汗如注:“微臣无能。请皇后娘娘开恩。” 其实,赵院使心里也十分诧异。一众太医会诊,俞太后是怒气攻心,呕血昏迷。一碗清心宁神败火的汤药灌下去,又以金针刺穴急救,俞太后怎么着也该醒了。 偏偏俞太后毫无醒来的迹象。 谢明曦一改往日的“微笑随和”,厉声疾色,咄咄~逼人:“你确实无能!枉母后对你器重信任有加!若无母后提携,你何来今时今日的地位和风光。现在你竟是束手无策,无法救醒母后!” 赵院使:“……” 听话听音,意在言外。 能在太医院混迹多年,医术不算最高明,却做了太医院院使。赵院使凭借的便是善于揣摩上意的本事能耐。 当年建文帝还在世时,俞太后暗中授意,令他向建文帝献药,并暗中承诺以院使之位。富贵险中求,他一咬牙一狠心应下了。 后来,他果然平步青云,一举成为俞太后心腹亲信,做了太医院院使。 谢皇后此时这番话,乍听是厉声训斥,细细一品,重点在“提携”二字。 更重要的是,谢皇后并未当众召见他,而是令人将他带到了这处安静的偏殿里。一旁伺候的人,皆是谢皇后心腹。 谢皇后到底意欲何为? 赵院使心念电转,继续磕头告罪:“微臣该死,请皇后娘娘饶命!” 谢明曦看着磕首求饶的赵院使,目中闪过一丝亮光,声音依旧冷冽:“本宫再给你一次机会。三日之内,必须令母后醒来。否则,你这院使也不必再做了。” 三日之内? 赵院使心里一惊,反射性地抬头,正好迎上谢明曦冷凝锐利的眸光。瞬间被明亮的目光刺得双目生痛,很快低下头:“是,微臣一定竭尽全力,令太后娘娘在三日内醒来。” 听懂了就好。 有三日时间,已足够她做很多事了。 谢明曦神色略为缓和,若有所指地说道:“皇祖母病了几年,一直在慈宁宫里养病。一直是赵院使为皇祖母看诊开方吧!” 赵院使额上的冷汗又下来了,头垂得更低了些,战战兢兢地应了声是。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一语双关:“赵院使的医术当真高明的很。以后,赵院使便负责照料母后的凤体。本宫相信,赵院使定当尽心尽力,也绝不会令本宫和皇上失望。” 赵院使身上的冷汗湿透了衣衫,唯唯诺诺地继续应下。 谢明曦微微一笑,语气陡然和缓:“其实,太医院里有众多太医,医术比赵院使高明的,也不在少数。不过,他们都比不得赵院使聪明,也不及赵院使得母后信任。” 所以,唯有赵院使,能令俞太后彻底“病倒”。 赵院使果然是个聪明人,到此时已听懂了谢明曦的意思。湿透的后背,汗水的印记更深了。 他能拒绝吗? 他敢拒绝吗? 真以为皇后娘娘是好意在招抚他吗?想得太美了! 他不照做,皇后娘娘大可下令让别的太医“照顾”俞太后。他这个院使也算做到头了。说不定,根本没活着出宫的那一日…… 赵院使咬咬牙应道:“微臣一定精心照顾太后娘娘。哪怕太后娘娘病重不起,微臣也会竭力保住太后娘娘性命无碍。” 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省力。 谢明曦淡淡一笑,意味深长地说道:“聪明人总能活得更久。本宫相信,赵院使定能活得长长久久。” 正文 第八百八十九章 病重(三) 汤药喂了一碗又一碗,太医们轮番上前施针。 俞太后一直都没醒。 有医术高明的太医已窥出了些许端倪。 药方是他们开的没错,抓药熬药的都是俞太后的人。之后,还有宫女试药。不过,第一次喂药的时候,是皇后娘娘亲自动手。接下来,便是萧皇后喂药了…… 别人不知道,曾伺候过李太皇太后的几位太医却清楚的很。谢皇后也是丹青妙手,擅于配药。 俞太后迟迟未醒,和谢皇后脱不了干系。 不过,无凭无据,谁敢乱言? 俞太后躺在床榻上,谢皇后强势接掌宫务,身后有天子撑腰。他们这些太医,又不是活腻歪了,活络一下心思无妨。嘴都紧得很。 太医们没料错。 俞太后迟迟未醒,确实出自谢明曦的手笔。 第一次喂下去的药里,掺了些无色无味的迷药。这迷药分量极轻,对身体并无损伤。能令俞太后多昏上两日罢了。 再之后,就得看赵院使如何“表现”了。 谢明曦对赵院使很有信心。为了院使之位,当年便敢给建文帝敬献神仙丸。如今为了保住院使的位置,拖延俞太后的病症,令她昏睡不醒,也算不得什么了。 这等小人,既能为俞太后所用,她想拉拢过来,也不费什么力气。 俞太后自诩英明一世,手段狠辣,磨搓起几个儿媳来,从未怜惜过半分。现在,算是彻底遭了报应。 几个儿媳俱在床榻边精心伺疾,心照不宣地照顾昏迷不醒的俞太后。皆默认俞太后会就此一病不起。 俞家人急着想进宫探望,三日之内递了两次牌子,皆被谢明曦驳回。理由也是正大光明冠冕堂皇:“母后昏迷,尚未清醒。待清醒后,再进宫探望。” 俞家人都进不得宫,顾家女眷也没了法子。 至于昌平公主,前一段时日和驸马一起离京,去了江南游玩散心。快马送信需三四日,回程也得数日功夫。这一来一回,便是半个月。 半月之后,该凉的早就凉了。总之,昌平公主是指望不上了。 昌平公主为什么忽然离京去江南?这其中,也有一段插曲。 俞太后赏了宫女至驸马府,顾驸马对昌平公主一往情深,对年轻鲜嫩的美人视若未见。两个美人被安置在内宅里,连顾驸马的影子都看不见。更遑论伺寝生子了。 昌平公主进宫请安时,俞太后不轻不重地数落了昌平公主几句。昌平公主一怒之下,和俞太后生了口角,不欢而散。 谢皇后亲自送昌平公主出宫,不知说了什么,过两日,昌平公主和驸马离开京城。 有心人回想起来,这一切分明是早有预谋。不由得暗暗为谢皇后的城府之深心惊。 …… 俞太后整整昏迷了三日,直至第四日才醒。 这三日里,谢明曦接掌了宫务,也拿回了属于自己的凤印。 宫中凤印,一般是由专门的女官保管。这个女官,一定是后宫掌权者的心腹。俞太后执掌宫务时,保管凤印的正是芷兰。 若俞太后清醒,芷兰绝不会交出凤印。 俞太后昏厥不醒,芷兰也无底气和谢皇后乃至天子抗衡。在谢明曦下令后,踌躇不到片刻,便老老实实地交出了凤印。 谢明曦命湘蕙保管凤印。 萧语晗赵长卿尹潇潇领着一众皇孙皇孙女,在福临宫里伺疾。 谢明曦每日去福临宫里探望两回,其余时候,便在椒房殿里处理宫务。 后宫是天底下最趋炎附势捧高踩低之处。宫中大小女官和内侍总管,忙不迭地去新主子面前谄媚献殷勤。 原本的福临宫换了匾额,成了椒房殿,也在短短三日内,成了后宫至高无上之处。 这半年多来,谢明曦早已摸清了俞太后的亲信,也慢慢渗透了一些自己的人手。 不过,她在宫中时日尚短,人手不足。宫中总需要人做事,先敲打一番,拉拢一部分。再剔除一部分“冥顽不灵”的。 要想彻底掌握后宫,少说也得半年左右的时间。此事急不得! 俞太后一醒,萧语晗便命人送了口信来。 谢明曦立刻前往福临宫。 短短几日,福临宫也悄然变了副模样。 这座后宫中最巍峨肃穆的宫殿,陡然间冷清寂寥起来。在宫殿里伺候的宫女一个没少,却个个垂头缩胸,全然没了往日的矜傲之气。 谢明曦迈步而入,众宫女立刻行礼:“奴婢恭迎皇后娘娘!” 态度要多谦卑有多谦卑,语气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 谢明曦无心多理,随意嗯了一声,快步进了俞太后寝室。 …… “母后,你总算是醒了。” “这几日,儿媳吃不下睡不好。”谢明曦快步到了床榻边,一脸喜色:“现在母后醒了,儿媳这颗心总算能放下了。” 身为一个孝顺儿媳,谢明曦对婆婆的关心溢于言表。最挑剔的人见了,也挑不出个不字来。 俞太后一见那张熟悉又憎厌至极的脸孔,心头的怒火便冲上了眼眶,烧红了眼睛。 谢明曦顿时露出忧急之色:“母后为何忽然眼眶泛红?快些宣太医来。” 萧语晗赵长卿尹潇潇:“……” 该不是打算将俞太后活生生气死吧! 眼看着俞太后双目赤红,似要生吞活剥了眼前的谢明曦,萧语晗咳嗽一声,打起了圆场:“母后刚醒,凤体虚弱,不宜多言。弟妹也不必急着和母后说话,待母后缓上一缓。” 真得将俞太后气出个好歹来,传出去也不太好听啊! 尹潇潇接过话茬:“母后这几日一直喝汤药,现在一定饥肠辘辘了。儿媳这就命人去御膳房端一碗粥来。” 赵长卿则俯下身,轻声道:“儿媳为母后稍事梳洗吧!” 好一堆孝顺儿媳! 俞太后狠狠地瞪了一圈围绕在床榻边的脸孔。奈何此时身体虚弱,没什么力气说话。这口闷气,只得暂且咽下。 至于谢明曦…… 哼! 想到谢明曦服下的宫中秘药,俞太后心里的火气顿时消退大半,心中冷笑连连。 正文 第八百九十章 病重(四) 她只是暂时落了下风! 她还没输! 日后谢明曦生不出皇子来,她这个太后为天子挑选年轻貌美的嫔妃,为天家开枝散叶,也是理所当然。待到那时,后宫情势多变,无子的中宫皇后位置不稳,她这个太后,总会有“用武之地”。 遥想着日后的痛快畅意,俞太后勉强将心头翻涌的怒火按捺下来,微微闭上眼睛:“哀家要歇着,你们都退下。” 她根本不想看谢明曦那张阴险狡诈的脸!也不想看到萧语晗赵长卿尹潇潇虚伪可恶的脸孔…… 她想见的是女儿昌平,是女婿顾清,是嫡亲的外孙女顾舒瑾。 可恨数日前昌平受了谢明曦挑唆,和顾清一起离京,将瑾儿也一并带走了。她这个堂堂太后,被气倒在床榻上,身边连个贴心贴肺的人都没有。 等等! 俞太后倏忽睁眼,看向谢明曦:“俞家女眷,可曾进宫探望过哀家?” 谢明曦不疾不徐,柔声应道:“母后昏迷三日未醒,儿媳心中忧急,递进宫中的牌子一律驳回。母后既是想见俞家人,儿媳这就命人去一趟俞家。” 然后,神色微敛:“湘蕙,你去俞家,传本宫口谕,宣俞家女眷进福临宫。” 俞太后:“……” 这一幕实在太过刺目刺心! 谢明曦这是故意当众逞中宫皇后的威风,来膈应她这个太后! 俞太后喉头又隐隐有了腥甜气,双目中燃起了怒火。 萧语晗见势不妙,不动声色地站到床榻边,遮挡住了俞太后和谢明曦火花四射的对视:“母后先歇息片刻,待俞家人来了,母后不妨再睁眼。” 俞太后咽下这口闷气,闭上双目。 赵长卿和尹潇潇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 俞太后要“静心休息”,一众儿媳自要退下。 芙姐儿霁哥儿他们几个被拘在福临宫里三日,哪儿都去不得,早就憋闷不已。一个个眼巴巴地看着谢明曦。 谢明曦莞尔一笑,轻声吩咐:“你们几个去御花园里待一个时辰。” 众孩童眼前一亮,便是年龄最大性子最沉稳的霁哥儿,此时也是满脸欢喜,齐齐拱手应是。 待孩子们都走了,屋子里陡然清静了许多。 谢明曦只留了从玉扶玉伺候,其余所有宫女都被打发了出去。萧语晗等人身边也只留了一两个心腹。说话略“放肆”些也无妨。 “母后昏睡整整三日未醒。”萧语晗压低声音,若有所指地说道:“今日总算醒了,我们也能松口气了。” 尹潇潇和萧语晗素有默契,立刻接过话茬:“是啊!这几日,我也一直提心吊胆。万一母后有个三长两短,你和皇上想撇也撇不清了。” 咳咳! 萧语晗和赵长卿不约而同地咳了几声。 这个尹潇潇,说话总是这般率直……大家心知肚明的事,可以说得委婉含蓄一点嘛!也免得谢明曦面上过不去。 谢明曦倒是半点不介意,微微抿唇,笑了一笑:“母后福泽恩厚,自有上苍庇护。五嫂不必忧心。” 众人顿时了然。 看来,俞太后性命无忧。 就如当年的李太皇太后一样,被困在深宫里,连寝室的门也出不得半步。活着也无妨碍,还能为帝后搏一个孝顺的好名声。 尹潇潇再率直,也知道这等话绝不能诉之于口。很快转移话题:“七弟妹,你打算何时将阿萝接回京城?” 赵长卿柔声附和:“是啊!如今京城诸事平定,也该将阿萝接进宫了。”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笑道:“半年多都等过来了,不必急在一时半刻。待过几个月,过了先帝孝期,再接阿萝进京也不迟。” 萧语晗听到先帝孝期几个字,也没什么痛彻心扉。神色颇为平静。 倒是尹潇潇赵长卿,神色都复杂起来。 先帝死于鲁王闽王宁王之手。宁王已经死了,宁王妃也死了。只余下一个懵懂的霆哥儿。宁王府名存实亡。鲁王府闽王府却都好端端的。 她们两人面对萧语晗时,总有些难言的愧疚。 谢明曦的目光掠过妯娌几个神色各异的脸,微微笑道:“母后这一病,不知何时才能好。我要忙于打理宫务,伺疾的重任,就得交由几位皇嫂了。” 听这话音,俞太后是别想再“好”了。 萧语晗三人不约而同地应道:“七弟妹放心,我等自会尽心伺疾。” 谢明曦含笑道谢,又道:“二嫂五嫂也领着孩子们住进宫中吧!也省得每日奔波劳苦。” 尹潇潇二话不说便应了下来。 赵长卿心里暗自嘀咕,揣度着谢明曦是否有什么阴暗的心思。转念一想,都到这等地步了,谢明曦真想对付两个戴罪的藩王妃,易如反掌。在这儿胡乱揣度也无半分益处,倒不如识趣些。 赵长卿也张口欣然应下。 谢明曦对赵长卿那点小心思了然于心,却未说破。含笑道:“多谢几位皇嫂。” …… 一个时辰后,俞家女眷进了宫。 谢皇后有令,只允一个人进宫探望俞太后。进宫之人,依然是俞光德的妻子周氏。 这几日,俞太后昏迷不醒,俞家众人心急如焚。今日终于能进宫探望俞太后,俞家上下总算松了口气。 代表俞家人进宫的周氏,心里却是沉甸甸的。 宫中情势急剧变化,几日间,谢皇后夺回凤印,执掌六宫。俞太后却落得病倒在塌的结果…… 便是周氏自己,也能想出数个令俞太后一直养病的法子来。 周氏抬头看了福临宫的匾额一眼,将那一声叹息咽进喉咙。强打起精神,迈步进了俞太后的寝室。 俞太后一脸病容,苍老衰败,令人心惊。 周氏不敢直言,张口都是顺耳顺心的话:“太后娘娘凤体一直康健,现在偶尔小病,定能很快痊愈。” 俞太后想见周氏,另有目的。先打发走碍事碍眼的宫女,然后低声道:“哀家这一病,总要有些时日。你回去后,挑个美貌聪慧温柔伶俐的俞家姑娘进宫伺疾。” 周氏:“……”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一章 用计 这等时候,不想着怎么“养病”,怎么倒生出让俞家女进宫伺疾的主意来了? 周氏满眼诧异满心困惑,忍不住低声道:“太后娘娘还是以养病为重。待凤体痊愈了,再召人进宫也不迟。” 俞太后冷笑一声,头脑清醒得近乎冷酷:“皇上下这一道圣旨,令哀家颜面全无。哀家不养病,还能怎么着?难道要日日进出福临宫,让人耻笑不成!” 堆积在心底的愤怒不满,喷薄而出。 此时的俞太后,目中燃着怒火,面色阴沉得近乎扭曲。 周氏暗暗打了个寒颤,哪里敢和俞太后较劲,忙改口应道:“是我多嘴,太后娘娘勿恼。我回宫后,立刻寻一个温柔聪慧的进宫伺疾。” 俞家族人庞大,未出五服的便有两百余人。从中挑一个年轻美貌好拿捏的少女,不是难事。 就如当年的俞淑妃一般…… 俞太后显然也想起了俞淑妃,面色又是一冷,低声道:“最要紧的是听话。年龄小一些也无妨,十二三岁便可。” 先养在身边,慢慢调教。待过几年,帝后因子嗣有了嫌隙,调教好的人便能派上“用场”了。 周氏唯唯诺诺应下。 俞太后目光一闪,忽地又低声吩咐了几句:“……命人暗中搜寻年少的小姑娘,容貌要肖似谢明曦……” 周氏再次应下。 俞太后身居宫中,有些事不便亲自动手,多是暗中下令,俞家人暗中动手。数年前的那个美人莲香,就是俞家人的“功劳”。 俞太后这是要故伎重施! 这也是对付“深情男子”最佳办法。 便如当年的建文帝,在日渐老迈时,忽然见到肖似少女俞莲娘时的美人时,焉能不欣喜若狂?不管是出于移情,还是出于对年少时光的眷恋,都更易被美人迷惑住心神。 皇上和皇后是少年夫妻,情意深厚。不过,再深厚的情意,也禁不住岁月磨搓。谢皇后再美,也有日渐老去之日。 俞太后这一招暗棋,是为了数年之后准备的。从现在起,暗中搜寻容貌和谢明曦时少年时肖似的女童。经过数年的严格教导和训练,或有七八成肖似,日后便能派上大用场。 此事不但要严格守密,而且要耗费大量的人力和金银。也唯有俞家,能为俞太后做到这些。 在此事上,就连顾家也信任不得。 想到顾家,不免就要想到顾娴之。俞太后心中一阵熟悉的刺痛,很开扯开话题:“婉儿的婚期可曾定下?” 周氏张口答道:“定在明年三月。” 俞太后下旨为俞婉和谢元蔚赐婚,周氏心里不是没有不满。精心养大的女儿,就这么被当做棋子嫁入谢家。日后在谢家不知要受多少磨搓冷眼,一旦俞太后和谢皇后彻底反目,俞婉在谢家要如何过活? 到底是自己的亲生女儿,周氏一想到日后,便心痛不已。 只是,木已成舟。她再愤怒不满也没用。俞家早已和俞太后捆在了一起,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别说牺牲一个俞婉,必要时候,会抛出更多棋子。 俞太后张口说道:“让婉儿也一起进宫来伺疾。” 如此一来,令俞氏女进宫伺疾也就不那么惹眼了。 周氏一一应下。 …… 从这一日起,俞太后便在福临宫里养病。 两位藩王妃皆领着皇孙皇孙女在宫中住下,几个儿媳轮流伺疾。帝后每日至少去福临宫探望两回。 总之,后宫看似恢复了宁和平静。 心情最好的,莫过于李太皇太后了。几日前,在听闻俞太后所受的一连串羞辱后,李太皇太后差点笑歪了嘴。 心情颇佳的李太皇太后,撑着颤巍巍的病躯,在宫女的搀扶簇拥下去了福临宫。对着福临宫的匾额又是一通笑,然后才进了俞太后寝室,亲切安慰。 “病了,就好好养病。后宫之事,都交给明曦。” 不愧是斗了多年的婆媳,对彼此的七寸知之甚深,一张口就刺得俞太后鲜血淋漓。 唯一的遗憾是,李太皇太后如今吐字不甚清晰,断断续续。没了一气呵成的酣畅快意。 俞太后费力地扯了扯嘴角:“母后也在病中,还特意来探望儿媳,儿媳委实受宠若惊了。” 李太皇太后呵呵一笑:“我们婆媳数十载,亲如母女。你这一病,我也跟着食不下咽。” 食不下咽? 是高兴得吃不下饭吧! 什么亲如母女,听着就令人反胃。 俞太后心中冷哼一声,忍着恶心糟心,和李太皇太后虚与委蛇:“多谢母后关心。儿媳没什么大碍。” 李太皇太后又是呵呵一笑:“没大碍就好。你若有个三长两短,哀家活着还有什么趣味。” 李太皇太后狠狠奚落俞太后一通,出了心头恶气,才志得意满地走了。 紧接着,赵院使便为俞太后诊脉。 …… 俞太后对一手提拔任用的赵院使颇为信任,待赵院使诊脉后,直截了当地问道:“哀家的病症可有大碍?” 赵院使不敢直视俞太后锐利的双目,垂头应道:“并无性命之碍。请太后娘娘放宽心,安心静养。” 也只能“安心静养”了。 俞太后目光一闪,沉声道:“若有人问起哀家的病症,你就说哀家病症颇重,不能下榻。至少要养病半年之久。” 赵院使:“……” 赵院使本来还在愁,要怎么暗中做些小手脚才能瞒得过精明狠辣的俞太后……万万没想到,俞太后竟主动下了口谕。 简直就是瞌睡了送枕头天热了送冰水天冷了送炭火啊! 赵院使忍住惊喜,故作为难地叹道:“不敢瞒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已经有令,命太医院早日将太后娘娘的病症治好。微臣这般回应,只怕皇后娘娘……” 俞太后冷冷地打断赵院使:“哀家病重,她求之不得。那些装模作样的话,她说着,你听着便是。” 赵院使“不得已”,只能低声应了下来。 俞太后挥挥手,打发赵院使退下。然后,闭起双目假寐。似在暗暗积蓄力量,窥伺机会,等待一举翻身之日。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二章 伺疾 几日后,俞家两位小姐被俞太后宣召进宫伺疾。 对外宣称的理由冠冕堂皇,俞太后病中虚弱,心情阴郁,想让娘家侄女陪伴在身边。这点小小的要求,委实不算过分。 谢明曦自然不会阻拦。甚至主动去了一趟福临宫,对两位俞小姐殷切叮嘱:“……你们两个好好伺候母后,每日说些高兴的事,哄母后开怀。母后病症有所好转,本宫一定重重有赏!” 多么贤良的儿媳! 多么识大体的中宫皇后! 谢皇后的未来娘家弟媳俞婉,立刻笑着应下。 相较之下,另一位俞家小姐便略显拘谨局促了,怯生生地应了一声是。 这也难怪! 俞婉今年十六,是俞光德的嫡女,又是未来的谢家妇。论身份论见识,皆远胜普通少女。而另一位俞家小姐,是俞家四房的嫡女,单名一个妍字。 俞妍不过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身量尚未长成,容貌姣好,犹胜俞婉两分。一双水灵灵的眼眸里,盛满了不安和忐忑。 又是一颗被送进宫里的棋子。 俞太后一定以为,略施这样的小手段,便能令她如鲠在喉心中恼怒不快。 谢明曦心中哂然,对俞妍并未过多瞩目,随意扫了一眼,便看向俞婉,笑着打趣:“近来一直待在家中,闭门不出,可是一心在准备嫁妆?” 俞婉略略红了俏脸:“说来惭愧。我自幼喜读书作画,却丝毫不谙女红。这些时日,我便随着家中绣娘学做女红。” 身为待嫁女,俞婉已无心顾及俞家眼下的困窘之境。她甚至盼着时间过得更快些,早日到出嫁之期,早些跳出俞家,嫁入谢府。 这份心思,俞婉从不曾诉之于口。对着亲爹亲娘,她依旧如往日一般乖巧柔顺。俞光德让她进宫来伺疾,她什么都没问便点了头。 俞光德暗暗得意女儿温顺听话,浑然不知看似柔顺的俞婉已悄然离心。 芷兰很快过来了,对着谢明曦裣衽行礼,轻声说道:“太后娘娘命奴婢前来相迎两位俞小姐。” 谢明曦悠然一笑:“本宫今日还未曾探望母后,正好和她们一并前去。” 芷兰:“……” 俞太后就是不想见到谢明曦,才会命她前来领两位俞小姐前去! 只是,谢明曦张口要去,她也找不出借口阻拦就是了。 …… 养病中的俞太后,半点都不寂寞。 萧语晗赵长卿尹潇潇白日都在福临宫,几个皇孙皇孙女也轮流来伺疾。再有赵院使等一众太医和伺候的一众宫女,寝宫里人来人往,堪称热闹了。 在这样的情形下,俞太后以“病中虚弱心情阴郁”为理由召俞家小姐进宫伺疾,委实有些可笑。 真当大家伙都是傻瓜吗? 俞婉也就罢了,已定下亲事,明年便会嫁入谢府。那个年少貌美的俞妍算怎么回事?特意挑一个十二三的小姑娘进宫,是打算养在身边慢慢“调教”,让每日都会来请安的盛鸿看上一眼吗? 萧语晗和尹潇潇对视一眼,俱看到彼此眼中的不以为然。 谢明曦笑盈盈地走到床榻边:“母后今日感觉如何?可好些了?” 那一声母后,喊地要多亲热有多亲热。 俞太后不得不按捺下心头翻涌的憎恶,淡淡道:“还不是老样子。” 谢明曦似未察觉到裕太后的冷淡,顺势在床榻边坐了下来,好一通嘘寒问暖。 换了俞太后,在自己占尽上风时,也同样乐意装模作样痛打落水狗。便如当年李太皇太后被困在慈宁宫时,她时常前去“探望”。现在轮到自己沦落到被“探望”了…… 她恨不得一巴掌过去,甩掉谢明曦脸上刺目碍眼的笑容。 谢明曦显然窥破了俞太后的恼怒,笑得更愉快了。 谢明曦在床榻便坐足了小半个时辰,才优雅起身:“婉妹妹,你和俞九小姐过来,陪太后娘娘说话解闷。” 婉妹妹,叫得甚是亲热。 一声俞九小姐,何其冷淡疏远。 俞婉微笑着应下,俞妍年龄尚小,没什么城府,那份怯懦忐忑,清楚无误地流露在了脸上。 便连冷眼旁观的赵长卿,心里也在暗叹。 俞太后真是昏招频频。这么一个青涩又稚嫩的小丫头,就想令帝后离心。俞太后也太小觑盛鸿了。 …… 从这一日起,盛鸿每日到福临宫来请安时,总能看到俞九小姐的身影。 盛鸿连眼角余光都懒得给一个,私下里在谢明曦面前吐槽:“我看起来像是饥不择食的男人吗?” 谢明曦睥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唇角:“母后将这颗棋子放在明面,吸引你我的注意力。私底下还布置了一道暗棋。” 暗棋? 盛鸿目中闪过冷意:“俞家私底下有何动静?” 俞家内斗不休,除了俞光正,暗中投向帝后的亦不在少数。俞光德私底下的动作,要瞒过族人颇为不易,总会露出些风声。 暗中盯着俞家的暗卫,也会将俞家所有的动静消息送入宫中。 谢明曦眼眸中闪过嘲讽,淡淡道:“俞光德身边的大管事领了几个亲信,以经商为名去了扬州,实则暗中买女童。” “年龄小至五六岁,大的十二三岁也可。唯一的标准,就是容貌和年少时的我肖似。” 盛鸿:“……” 盛鸿脑海中陡然闪过当年的莲香,反胃恶心得差点吐出来。 俞太后这是要重施故伎,用当年对付建文帝的手段来对付他! 真以为天底下所有的男子都好色易变心不成?! “立刻派暗卫前去,”盛鸿动了真怒,目中杀气腾腾:“将那几个管事全部杀了,将人头送到俞光德面前!” 龙有逆鳞。 天子之怒,可不是现在的俞家能承受得起的。 谢明曦目光也冷了一冷:“两日前,我便已下了格杀令。再过几日,俞家便该收到这份‘重礼’了!” 盛鸿余怒未消,冷哼一声道:“俞光德还在做着借太后之势起复的美梦。我很快就会让他知道,什么是天子之威!” ……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三章 离心 几日后,天子下旨,起复俞光正。 俞光正已闲散数年,如今忽被天子起用,而且官职颇高,是正三品的刑部侍郎。 原本的刑部侍郎告老致仕,众人还在揣度谁能补入这个官缺。怎么也没料到,这个炙手可热的官缺落在了俞光正的身上。 天子削弱了俞家势力后,又打了俞家一记“闷棍”。 从表面看来,这是天子对俞家的格外眷顾。那些暗中传言天子对俞太后忤逆不孝的人,三缄其口,不敢再多言。 实则,这是分化俞家最快最有力的手段。 一般而言,家主皆由辈分最高或官职最高或能力最强手段最凌厉之人担任。俞大人一死,俞光德做这个家主颇为勉强,全是仗着俞太后之势。 俞太后在宫中失势,被夺了官职的俞光德已十分尴尬。现在俞光正又被起复,做了三品的刑部侍郎…… 这一道圣旨到了俞家后,堪比一块巨石砸入冰面,瞬间将本就不甚坚实的冰面砸出了如蛛网般的裂痕。 俞家勉强维持的平静,随时会土崩瓦解。 俞光德气得快要呕血了,还得装着满面欢欣激动,接了圣旨后,立刻对俞光正道喜:“恭喜堂兄。” 年已五旬的俞光正,在一众族人的簇拥下,春风满面意气风发,瞬间年轻了十岁不止:“我也没想到,皇上会下旨,令我起复为刑部侍郎。” 说着,装模作样地拱手,冲着皇宫的方向恭敬一拜:“微臣日后一定尽心当差,方不负皇上器重信任。” 俞光德怄得都快吐血了。 呸! 明明是背叛家族,投靠了新帝!甘心做新帝爪牙。亏得他有脸露出这副忠君爱国的嘴脸! 俞光正心里也同样冷笑连连。 他的亲妹妹进宫数十载,在离成功最近的时候被算计了一回,殉葬而亡。他嫡亲的外甥建安帝也已死了。这笔血仇,他定要连本带利地讨回来。 俞光德是个糊涂蛋,看不清眼前形势,死心塌地跟在俞太后这艘快沉没的船后。迟早要将俞家人都拖进水里。 而他,领着善于审时度势的俞家人,投向帝后这一边。也唯有他们,才能令俞家家族得以延续。 前来宣纸的魏公公,笑着令一旁的内侍捧着官服上前:“请俞侍郎立刻换上官服,随咱家进宫谢恩吧!” 俞光正忙笑着应下,身畔自有人上前热情招呼魏公公,塞着千两银票的小荷包,早已塞入魏公公手中。 魏公公毫不客气地收下了。 皇上早已吩咐过了,俞家送多少礼,他都可以收下,权当是皇上赏赐。回宫后,他就给湘蕙做私房去。 …… 俞光正换上官服,随魏公公进宫谢恩。 俞家族人皆用艳羡又敬重的目光目送俞光正的身影远去。 如今,俞家人在朝中被百般打压,官职或降或被夺。俞光正一跃而至三品,已是俞家人中官职最高的一个,又颇得圣心圣眷,可比冥顽不灵死活要和皇上对着干的俞光德强多了。 几个自恃年长或辈分高的族人,不阴不阳地数落俞光德一通。 言下之意就是家主之位唯能者居之。太后娘娘已经日落西山,皇上年轻力盛,还是抱紧皇上这棵大树更重要。你若是不行,不如赶快让贤。我们都觉得俞侍郎挺好…… 俞光德被众人你一言我一语气得脑仁疼,沉着脸令族人散去。自己一个人独坐在书房里,默默哀叹。 管得住人,管不住俞家已经分散的心。 俞光德明知族人已离心,却也无能为力。心里只能安慰自己。被压制只是一时的。待俞太后病愈后东山再起,俞家也会有重复荣光之时…… “老爷!” 周氏神色惊惶地来了,压低了声音说道:“扬州那边送了信来,几位管事皆被刺杀身亡。” 什么? 俞光德神色倏忽一变,猛地起身,因起身之势过于迅捷,磕中了坚硬的桌角。右腿一阵剧痛。 俞光德疼得龇牙咧嘴,直吸凉气:“何人下的手?到底是怎么回事?” 周氏面色惨然:“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去扬州的几个管事,竟在同一日被人刺杀死了。而且……” “而且什么?”俞光德心里涌起浓烈的不妙预感,目光凶狠得如吃人一般:“有什么话,一并都说出来。” 周氏哪里还说得出口,只命人将几个沉实的木箱子搬进书房里。 这几个箱子都不算大,隐隐飘着血腥气。 这是什么? 俞光德一声令下,命人将箱子全部打开。 几个人头出现在俞光德夫妻面前。 正是派去扬州的几个管事的人头。人头被石灰炮制过了,未曾腐烂,还保留着临死那一刻的惊恐。一个个人头,睁着死不瞑目的眼,眼珠凸出,如地狱里的恶鬼一般。 周氏尖叫一声,眼前一黑,身子一软,被吓得当场昏了过去。 俞光德好赖是男人,胆子比周氏大了不少。面色变幻不定,硬是撑了一盏茶时间,才口吐鲜血,昏厥过去。 …… 俞光德和周氏双双病倒。 家主之位,虽还未正式交到俞光正手中。俞家族人已经自动自发地去寻俞光正“做主”了。依附俞光正的族人,也迅疾增多。 照此下去,俞家家主之位落到俞光正手中,也是迟早的事。 深居宫中的俞太后消息远不如往日灵通,待她知晓俞家家族变故后,几乎生生被气晕过去。 盛鸿的手段何其凌厉,用心何其险恶! 这是要彻底令俞家人和她离心啊! 她虽是一朝太后,却身在宫中,有许多事都得通过俞家的人手去安排布置。若是俞家家主之位落在俞光正手中,俞家也就彻底落入帝后手中。 她是遮蔽俞家的大树。 俞家则供养这颗大树所需的大部分养分。 俞家离不得她,她也离不得俞家。 俞太后下了口谕,宣娘家弟媳周氏进宫。然而,周氏病重不能下榻,只能由家族中其余女眷代为前来。 此次进宫的,是俞光正的妻子王氏。 …… 正文 第八百九十四章 众叛 见到王氏的刹那,俞太后目中闪过不敢置信的讶异之色。很快,面色铁青。 俞光正是俞太后的堂兄,殉葬的俞淑妃是俞光正一母同胞的妹妹。 因俞淑妃之死,俞光正心存怨怼,和俞太后早已离心。这几年一直形同软禁。 帝后出手对付俞家,俞光正心甘情愿地做了帝后掌中利刃。想令一棵大树倒下,没有什么比从内部蛀入更快。 俞光正也成了俞太后处之而后快之人。只是,她眼下无暇也无精力对他动手。 俞太后万万没料到,自己宣召周氏,来的却是王氏。 这意味着什么? 在宫中沉浮了数十载的俞太后,岂能不明白? 要么是俞光德无力再掌控俞家,在俞家族人的逼迫下点头同意王氏进宫。要么就是俞光德主动点头…… 俞家这是想断腕求生?! 俞太后用力咬紧牙关,口中隐隐有了一丝腥甜。 那双盯着王氏的眼睛里,燃着腾腾的万丈怒火,仿佛随时喷出火焰,将眼前的王氏燃成灰烬。 王氏早得了俞光正叮嘱,心里虽慌乱,面上还算稳得住,先裣衽行礼:“臣妇见过太后娘娘。” 。俞光正如今是三品的刑部侍郎,王氏也成了正经的诰命夫人了。 “周氏为何没来?”俞太后铁青着脸,厉声诘问。 王氏低着头,轻声解释:“弟妹前些日子受惊过度,一病不起,不能下榻。这才托我前来。” 不等俞太后追问,王氏又叹道:“太后娘娘垂询,臣妇不敢有半个字隐瞒。听闻前些日子,族长派了几个管事去扬州经营,不知哪儿来的刺客,竟将这几个管事尽数杀了。人头被炮制得好好的,装在木盒子里送回了俞家。” “别说弟妹,便是族长也被吓晕了。这几日,一直躺在床榻上。族人前去探望,族长连话都没说过一句。” 俞太后目中的火焰几乎化为实质。 王氏抬起来的头,索性又低了下去。 权势重要还是命更要紧? 没了权势,只能苟延残喘低头祈怜。没了命,就什么都没了。 俞光德显然已经想明白了。也做出了选择。 日落西山的俞太后,不再是遮蔽俞家的参天大树,只会将俞家拖入万劫不复的境地。为了保住自己的性命,俞光德已顾不得俞太后了。 俞太后的身子忽然晃了一晃。 芷兰大惊失色,猛地冲过去。却已迟了一步。 俞太后眼前一黑,重重倒了下去。 …… 这些时日,赵院使和众太医轮流在福临宫里值守。俞太后猝然昏迷,未到盏茶功夫,赵院使和另两位太医就急匆匆地过来了。 赵院使诊脉后,心里暗暗松口气。 不必他动什么手脚。俞太后这回是彻彻底底地被气倒了。 很快,谢明曦和萧语晗等人也闻讯而来。连带一众孩子围在床榻边。在移清殿里处理政事的盛鸿也迅疾赶来,做足了孝子模样。 俞太后这一昏迷,又是两日。 俞婉俞妍战战兢兢地在床榻边伺疾。不过,根本无人再留意她们两人。 昌平公主和驸马领着顾舒瑾也在此时赶回了京城,马车未在公主府停留,立刻便进了宫。 纵有了隔阂,母女情意依旧深厚。昌平公主一路心急如焚,顾不得仪态,进宫后几乎一路小跑。 顾清右腿微跛,快步起来颇有些狼狈。顾舒瑾只得扶住亲爹,一起快步疾行。 昌平公主在熟悉的宫殿外停下脚步,抬起头看匾额。 时近正午,阳光刺目。福临宫三个字,在阳光的照耀下闪出异样的光泽。 昌平公主心里阵阵抽痛,鼻间酸涩不已。 俞太后住了数十年椒房殿。这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都属于她。如今,宫殿未变,匾额却换了福临宫。这等羞辱,心高气傲的俞太后如何能咽得下? 顾清略有些急促的呼吸声在耳畔响起:“公主,谨言慎行。” 昌平公主转过头,看着忧色难掩的丈夫,泪水几乎冲出眼眶。好在她很快将泪水咽了回去,轻声道:“放心,我知道轻重,不会乱说话。” 短短半个多月,帝后施展雷霆手段,宫中已落入帝后之手。不论俞太后是否甘愿,都已无力回天。 她这个长公主,也将面临尴尬境地。 审时度势,该低头的时候,只能低头。 …… 昌平公主稍稍平定情绪,迈步进了福临宫。 昌平公主是俞太后所出的嫡女,是大齐长公主。盛鸿和谢明曦给足了昌平公主颜面,亲自迎了出来。 “皇姐,”盛鸿满面愧色:“对不起,我没照顾好母后。” 谢明曦也露出些许自责:“皇上忙于政务,照料母后之事皆交付于我。是我粗心疏忽,未能好好照顾母后。皇姐要怪就怪我吧!” 帝后演技精湛,场面功夫做得极佳。 昌平公主还能说什么? 也只得强打起精神,冲盛鸿谢明曦叹了口气:“你们已经尽心尽力了。母后年迈,生病也是难免之事,如何能怪你们?” 顿了顿又道:“我今日便留在椒房……留在福临宫里,陪在母后身侧。待母后病症有起色了,再出宫回府。” 谢明曦只当没听见昌平公主的口误,一口应下。 昌平公主定定心神,去了寝室,在床榻边坐下。目光落在俞太后的脸上,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母后素日是何等尊荣风光。 此时却虚弱无力的躺在床榻上,神色暗淡,满头白发有些凌乱。看着就如所有病重的老妪一般。 或许是母女之间心有灵犀之故。 俞太后竟醒了,一睁眼,看到的便是昌平公主含着泪水的眼。 “母后,”昌平公主泪水滑落,哽咽不已:“女儿不孝,回来得迟了。” 俞太后眼中闪起水光,吃力地张口,喊了一声昌平。 当年李太皇太后被气病后,俞太后暗中命赵院使在汤药里做了手脚,令李太皇太后一病不起,口不能言。 俞太后此时也没比当年的李太皇太后好到哪儿去,说话断断续续,十分吃力。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正文 第八百九十五章 亲离 谢明曦十分体贴,立刻说道:“皇姐和母后定有些知心话要说,我们暂且便退下吧!” 萧语晗等人自无异议,纷纷点头。 盛鸿走到床榻边,殷切地说道:“母后凤体不适,不宜疲累。和皇姐说会儿话,便好生歇着。儿臣晚上再来看母后。” 天子每日来福临宫三回,亲自捧药至床榻边,堪称孝子典范。 俞太后每见盛鸿那张俊脸一回,心里便气血翻涌一回,连做戏的心情都没了,冷哼一声:“不必了。哀家没那么大的福气,承受不起皇上的‘孝心’。” 讥讽十足的话语,被断断续续地吐出口,没了力道,倒显出了几分滑稽可笑。 盛鸿心中颇觉快意,也不计较俞太后的态度恶劣,恭敬告退。 谢明曦等人也相继退下。 寝室里只留下芷兰玉乔两人伺候。 昌平公主在床榻边狠狠哭了一场。 俞太后接连遭受重挫,心志再坚韧,也有颓然之感。对着别人不肯示弱,在女儿面前,无需再强撑,也落了一回泪。 不过,俞太后不是自怨自艾之人,也未因这样的重击彻底失去斗志。张口道:“昌平,你替哀家擦了眼泪。” 昌平公主红着眼眶应了,拿出手帕,为俞太后擦拭眼泪。一边低声道:“母后,盛鸿和谢明曦都不是善茬,和母后也不是一条心。” “都到这等地步了,母后就别再和他们较劲了。母后是太后,只要肯稍微退让一步,他们为了孝道二字,也得恭恭敬敬地对母后……” 一肚子的话没来得及全部出口,就被俞太后眼中腾然冒出的怒火逼了回去。 “混账!”俞太后咬牙怒骂:“你这是要哀家低头退让,摇尾乞怜,求着那一对狡诈阴狠的夫妻手下留情?” “绝无可能!” 昌平公主没有被怒骂的悲愤,只有无奈和悲凉:“母后,你还认不清形势吗?” “盛鸿坐了龙椅,是大齐天子。谢明曦拿回凤印,名正言顺地执掌六宫。他们夫妻齐心,母后如何是他们对手?” 更不用说,俞太后病重,连下榻的力气都没有。俞家也彻底放弃了俞太后…… 当然,最后这一句戳心窝的话,昌平公主万万说不出口就是了。 饶是如此,俞太后也已怒不可遏,脸孔涌过异样的红潮:“不,哀家还有杀手锏!哀家没输!” 杀手锏? 昌平公主一愣,低声追问:“母后还有何对付帝后之策?” 俞太后闭口不语。 谢明曦服下绝孕药之事,是她和谢明曦之间的隐秘。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谢明曦绝不敢将此事告诉盛鸿。她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此事。 一朝太后,逼中宫皇后服下绝孕药。这等事一旦传开,她这个太后会声名扫地,也会落得万人唾弃的恶名。 便是对着女儿,也不能说。 俞太后不肯说,昌平公主也没法子,只得好言宽慰安抚。心里就此埋下了一个疑惑。 …… 从这一日起,昌平公主在福临殿里住了下来。 小郡主顾舒瑾,也一并留了下来。 有昌平公主在侧,萧语晗赵长卿尹潇潇三人便是来伺疾,也靠不近床榻边。谢明曦每日照例来探望三回,风雨无阻。 俞太后在宫中经营数十载,耳目众多。 谢明曦暗中窥伺半年多,已将俞太后的心腹摸了个七七八八。借着初掌宫务之势,雷厉风行的夺了几个女官的职务,另外提拔任用一批。私下嚼舌的宫女内侍,逮住后便是一顿板子。 短短数日,后宫便“清爽”多了。 只这样,当然还远远不够。 谢明曦执掌凤印后,下了第一道施恩的凤旨。宫女年过三旬者,皆可自请出宫。或归家,或婚配嫁人。 这一道凤旨,在后宫里掀起了无数风浪。 大齐后宫,从未有过放三旬宫女出宫归家或嫁人的先例。宫女们年少时进宫,要么病死,要么犯错被打死,要么老死宫中。如今施恩令一下,想出宫的宫女们绝不在少数。 如此一来,宫中原本的格局也被彻底打破。 当然,也有不愿出宫的大龄宫女。譬如芷兰玉乔,譬如湘蕙琴瑟等等。这些都是伺候主子多年的宫女,在宫中亦有体面,并不愿出宫嫁人。 谢明曦听之任之,并不勉强。 自请出宫的宫女,达到三分之一还要多。谢明曦命湘蕙等人一一审查过问,每个宫女赏了笔丰厚的银子,便放出了宫。 福临宫里的宫女,走了约有四分之一。 这一道凤旨,也令谢明曦的贤后之名散播开来。 这一桩事,耗费了月余功夫。 宫女们走了不少,谢明曦并未急着选宫女入宫。 天子后宫空悬,只她这个皇后而已。加上李太皇太后俞太后和一众太妃,正经的主子并不多。伺候的宫女内侍却有近千人,一次性放了百余个宫女出宫,宫中各处也能支应。 这百余个宫女,多是俞太后的人。如此一来,俞太后在宫中的耳目被除掉了大半。 接下来,谢明曦又下了一道凤旨,令所有年迈体弱的内侍出宫。 内侍和宫女又自不同。宫女出宫可以归家,可以嫁人。内侍都是净过身的男人,身体残缺,家中也大多无人了。这样放出宫,和驱逐无异。 再者,年迈体弱以何为标准? 多少岁算年迈?什么样算体弱? 一众内侍心中惶惶。 首当其冲的,便是卢公公。 论年龄,宫中几乎找不出比卢公公更大的。内侍是一个高危的职业,或因犯错被罚或被迁怒挨罚或是被利用不得善终……总之,能安然终老的少之又少。 身为三朝元老的卢公公,便成了宫中最年迈的内侍。 至于体弱,身为内侍,没几个体格强健的。照此标准,宫中内侍得去了大半。 内侍们人心浮动,惶惶难安。私底下拐弯抹角地搭上魏公公,不惜送重礼,只求魏公公在皇上和皇后面前美言几句,收回成命。 魏公公一律未应。 卢公公成了第一个离宫的内侍。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六章 变革 卢公公是伺候了三朝天子的宫中老人,离宫时天子有厚赏,一众内侍给卢公公送行。 怎么看,也不算凄凉被逐了。 魏公公告假一日,亲自送卢公公出了宫。 身为内侍,身体有残缺,大多短寿。像卢公公这般能活至五旬的,已是少见的长寿。卢公公生过一场重病,虽熬了过来,却落下了病根。走路时略有些躬身弯腰。今日出宫,腰背弯得更厉害。 魏公公早已打点好了马车,扶着卢公公上了马车:“义父坐稳了。” 义父两个字一入耳,卢公公眼眶忽然有些发热,将头扭到一侧。过了片刻,才重新转过头来,低声道:“没想到,我会有活着出宫的一日。” 在数年前,从背叛了建文帝的那一日开始,他就做好了随时赴死的心理准备。 那一天在椒房殿外,他被魏公公捉了个现行,以为自己活不过第二日。 没想到,皇上饶过了他这条性命,只令他离宫。 魏公公沉默了片刻,才低低地说道:“当年我进宫时,只有十二岁。若不是义父提携照顾,我不会那么快就崭露头角,也不会被派到当年的七皇子殿下身边了。” “我有今时今日,多亏了义父。我永不会忘了义父的恩情。” “皇上仁厚,肯放义父离宫。义父也当感念皇上仁德。” “我替义父置办了一处二进的小院子,又买了两个奴仆,伺候义父衣食起居。” “离宫后,义父就将宫里的一切都忘了吧!以后,我会好生孝敬义父,让义父衣食无忧颐养天年。” 卢公公脑海中闪过芷兰的身影,很快,又自嘲地笑了笑:“你说得没错。我老了,也没几年可活了。以后,我就安心地在小宅子里养老。你得了空闲,来看看我便是。” 卢公公的离宫,只是一个开始。接下来,宫中将会有大批“年迈体弱”的内侍被放出宫。属于俞太后的时代,也将随着宫女内侍们的离宫变成过去…… 这座皇宫,已彻底换了新主人。 马车缓缓向前。 卢公公到底没忍住,掀开车帘往后看了一眼。 朱红色的宫门越来越远。曾生活过数十载的宫廷,也将彻底成为他的回忆。 卢公公眼眶红了,浑浊的老泪滑了下来。 …… 傍晚,魏公公回宫,进了移清殿。 忙碌了大半日的盛鸿,放下奏折,叫了魏公公过来:“你是否将卢公公安顿好了?” 魏公公点点头,利落地跪下磕了三个响头:“多谢皇上全了奴才的心意。” 身为天子,想令一个内侍悄无声息地消失在宫中,再容易不过。卢公公叛主送信,乱棍打死也不冤。 盛鸿肯放卢公公离宫,皆是看在魏公公的颜面。 盛鸿没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随口道:“起身吧!你将卢公公带出了宫,就得好生奉养,更不得出什么差错。” 卢公公孤身一人离宫,身边的两个奴仆皆是魏公公的人,一个远离宫廷既无权也无势的老太监,也闹不出什么幺蛾子了。 魏公公感激涕零地应下:“是,奴才一定好好照顾卢公公。” 盛鸿看着一脸感恩的魏公公,心里有些唏嘘。 内侍也是人,并不是一味刻薄寡恩狼心狗肺。魏公公对卢公公这个义父有情有义。也正因魏公公是这样的人,他才会愈发器重信任。 盛鸿默默想着,心里有些模糊的念头,愈发清晰明了。 当日晚上,盛鸿回了椒房殿后,便和谢明曦商议:“明曦,让男子净身入宫为内侍,有伤天和。对男子来说,也太过残忍了。” “我想取缔内侍。以女官取而代之。” 盛鸿偶尔冒出的主意,总是和常人所想不同。 谢明曦略有些讶然,定定地看着盛鸿:“你说的是认真的?” 盛鸿点点头,俊美的脸孔果然一片正经严肃:“你身为女子,无法体会净身对男子的残害。其实,内侍所做之事,让女官来做便可。” “如此一来,以后便少了被迫净身入宫的男子。女子进宫为女官,当差做事,也会更仔细更尽心。” 紧接着,盛鸿便以后世的某朝为例,向谢明曦仔细讲解了女官制度的优势:“……女官不是终身制,就和朝堂选官一样,先考官。待考中女官后,还要有一到两年的学习期。从中甄选出聪慧多才之人,担任要紧的差事。” “大齐文风兴盛,女子中不乏饱读诗书才学出众之人。从中择出优秀出众的,不是难事……” 谢明曦听着也觉新鲜,竖耳聆听。越听越觉得可行。 盛鸿想以女官取代内侍,不仅是要摒除男子净身为内侍的恶习,也有自己的私心。 他要立阿萝为皇太女,让阿萝成为大齐第一位女帝。便想着早些为女儿筹谋。以女官取代内侍,为阿萝培养一批忠心可靠得用的人手。 盛鸿滔滔不绝地说了半个时辰才住口,接过谢明曦递过来的茶杯,一饮而尽。 谢明曦默默思忖良久,才道:“此事不可一蹴而就。先在后宫试行。若效果尚可,再慢慢以女官取代内侍的职务。” 盛鸿心中了然,低声笑道:“温水煮青蛙,这个道理我当然懂。” 世间以男子为尊,朝堂更是男子的天下。天子身边乍然出现女官,一定会引起朝堂众臣的剧烈反弹。 倒不如先从后宫开始。 谢明曦身为中宫皇后,提拔任用几个得力的女官,理所应当。人手“不够用”了,就以考试的方式“选拔”几个得用的女官进宫,也不算出格。 任用女官,给女官定品级发俸禄,这都是后宫“琐事”。中宫皇后掌六宫,在后宫怎么折腾,朝臣们也无话可说。 待众人慢慢习惯了女官制,他这个天子身边便可以慢慢出现一两个女官了……从跑腿传话,再到当差做事,直至保管御印拟旨传令…… 所有的变革,都是从细微处开始。 想引以女官制度,更不宜操之过急。 一步一步,慢慢来。 正文 第八百九十七章 离心(一) 卢公公的离宫,在后宫中并未掀起什么波澜。便如一块石头落了水,溅起些水花,很快就被接踵而至的水花吞没。 诸多年迈体弱的内侍,也很快一一离宫。 躺在床榻上的俞太后,已无力顾及这些。 熬过炎热的酷暑,进了初秋,俞太后的病症勉强有了起色,在宫女的搀扶下能走动几步。此时的后宫,在两个月内已换了一片天。 俞太后未再宣召俞家女眷进宫。倒是孝顺的好儿媳谢皇后,主动宣了俞家女眷进宫探望俞太后。 当然了,进宫之人依旧是王氏。 王氏进宫一回,俞太后就要被气得多躺两日。 谢明曦再一次提起要宣俞家女眷进宫“探望”时,昌平公主忍无可忍地说道:“皇后一片‘美意’,母后和我都心领了。不过,母后需精心养病,还是少见外人为好。” 谢明曦微笑道:“俞家女眷怎么能算外人。母后见一见娘家人,心情岂不更好?” 昌平公主扯了扯嘴角:“多谢皇后费心,真得不必了。” 换在往日,被人这般挤兑,昌平公主早已翻脸发作了。 今非昔比。俞太后失势,被困在福临宫里,昌平公主也如失了羽翼的鸟雀,没了扑腾的力气和底气。 谢明曦好意“劝慰”一番,见昌平公主态度坚决,才勉强作罢。 谢明曦坐到床榻边,和俞太后商议起宫中招女官之事:“……这两个月来,儿媳放了百余个宫女和两百余个内侍出宫,如今宫中各处都缺人手。儿媳打算招些年轻的女官入宫。” 俞太后面无表情地冷笑:“区区小事,皇后做主便是,何须来问哀家。” 她反对有用吗? 她安插在宫中各处的内应,几乎被谢明曦拔得干干净净。建文帝在世时任用的内侍,也几乎都被撵出了宫。 俞家和她这个太后离了心,顾家被接连打压,也快没了声息。刘御史告病后,一直未曾病愈。依附俞顾两党的官员,纷纷离心,不知有多少暗中向天子投诚…… 短短两个月,她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便被劈了枝叶,几乎只剩光秃秃的树干了。 哪怕她已做好了暂时隐忍退让的心理准备,也万万没料到,奔溃的速度如此之迅捷! 谢明曦看着神色晦暗目中燃着怒意的俞太后,心情颇为愉悦:“母后既也赞成,儿媳便敢大胆地放手施为了。” …… 谢明曦走后,昌平公主立刻到了床榻边,好言抚慰面孔铁青的俞太后。一边在心中暗暗唏嘘伤怀。 帝后手段高明,一计接着一计,一招连着一招。俞太后除了愤怒之外,几乎无招架还手之力。 好在盛鸿对她这个长姐还算尊敬,谢明曦待她也算客气。 俞太后自病了之后,情绪也越来越起伏多变。此时满面愠怒,目光闪烁不定,忽地落在昌平公主的脸上:“昌平,再有两个月,便过了国丧。瑾儿的亲事也该定下了。” 昌平公主:“……” 母女两人曾为此事大吵过一回。 俞太后重提旧事,昌平公主第一个反应是愤怒,旋即一阵心寒。 这些时日,她连公主府都未回过,一直守在俞太后的床榻边。喂药喂饭更换衣物,全部亲力亲为。熬得筋疲力尽,疲惫不堪。 可俞太后,病症稍有缓解,便将主意打到了顾舒瑾的亲事上。 “哀家是瑾儿的外祖母,为她操心也是应该的。” 俞太后对昌平公主愤怒僵硬的面色视若未见,自顾自地说了下去:“瑾儿是郡主,她的郡马,自要挑一个最优秀最出挑的少年郎。文臣们看着风光,一旦告老致仕,家族便会迅速败落。还是挑名门勋贵子弟更合适。” “楚家长房嫡孙,文武双全,今年十七,和瑾儿年龄正合适……” 昌平公主咬牙打断俞太后:“瑾儿的亲事,我这个亲娘自会为她操心。就不劳母后操心了。” 楚家是大齐顶尖将门,楚大将军手握兵权。尹大将军因伤不能再领兵,廉姝媛名气响亮,不过,领兵时日尚短,也没有真正领兵打过仗。论军中的影响力,依然不及楚大将军。 楚大将军共有四子两女。楚大公子家学渊源,自幼习武,也称得上少年才俊。 可昌平公主从未动过和楚家结亲的念头。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帝后都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她这个长公主,可以仗着姐弟间的稀薄情分立足,却绝不能肆意挥霍这一点可怜的情分。 她也绝不愿女儿被拖入宫中争斗的泥沼中。 “昌平!”俞太后怒瞪昌平公主,疾声厉色:“楚家是大齐最顶尖的将门,楚大公子文武双全,是京城最有名的年少俊彦。配瑾儿方不算辱没。” “哀家一心为瑾儿着想,为她挑的也是一门极好的亲事。你口口声声不劳哀家操心,莫非是在指责哀家不成?” 昌平公主不怒反笑:“我岂敢指责母后!母后一片美意,我心领了。不过,瑾儿的亲事,我早有打算。” “瑾儿是我唯一的女儿,被我娇惯着养大,脾气不免任性些。我不愿让她嫁入什么勋贵名门,挑一个门第普通些脾气好一些的夫婿,像她父亲一样便最好不过了。” “母后也不必费心费力了。” …… 椒房殿。 谢明曦回了寝宫没多久,扶玉便匆匆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娘娘和公主殿下似发生了争执。公主殿下一怒之下,已离宫回公主府了。” 谢明曦眸光一闪:“本宫知道了。” 扶玉忍不住小声嘟哝:“真是奇怪。之前还好好地,怎么忽然就闹腾起来了。” 谢明曦并未急着将手伸进福临宫。耳目虽然有,具体为何事争吵,却是不知。 不过,略一深思,也能猜出个大概了。 俞太后能做的又能令昌平公主怒而翻脸的事,要么和顾清有关,要么和顾舒瑾有关。 谢明曦低声吩咐:“命人盯着公主府,不管有何动静,立刻来禀报。” 正文 第八百九十八章 离心(二) 昌平公主一怒离宫,众目睽睽亲眼目睹的人着实不少。 说起来,这也不是第一次了。三个月前便曾有过一回,再往前,半年前母女两人也争执大吵过一回。 于京城贵妇们而言,不过是又多一桩说笑谈资而已。 对顾清来说,却不是什么美妙趣事! “公主为何这般恼怒生气?”顾清是出了名的温和好脾气,声音温润悦耳。往日,顾清一张口,便能迅速抚平昌平公主的怒火。 可今日,昌平公主委实气得狠了,一张美艳的脸孔被旺盛的怒火扭曲:“母后想让瑾儿嫁入楚家。” 顾清顿时笑不出来了,急急问道:“你没答应吧!” 昌平公主怒哼一声:“我怎么可能应下!事关瑾儿的终身,岂能任由母后摆布!” 如果建安帝没死,和楚家结亲倒是无妨。楚家高门大户,楚大公子是年少俊彦,也算得上门当户对的好亲事。 可现在,坐了龙椅的是盛鸿。帝后和俞太后争斗激烈,俞太后已呈溃败之势。她如何肯让唯一的女儿做俞太后手中的棋子? 俞婉就是最好的例子。身为俞家女,以后嫁为谢家妇,日子不知何等难熬。 不!她绝不会牺牲女儿的终身幸福! 顾清也颇为恼怒,压低了声音说道:“公主,此事我们得早做准备。万一母后直接赐婚可就糟了……” 昌平公主一愣,下意识地说了一句:“母后不会如此绝情。” 顾清默然不语。 数日前,他接到了顾山长的一封信。 姑侄两人见面机会不多,感情却颇为深厚。顾山长去了蜀地后,两人时有书信往来。顾山长之前“病”了一场,足足有两个多月未曾来信。 他心里不免存了疑惑。只是,京城和蜀地相隔遥远,他又有腿疾,不便长途奔波,只得歇了去蜀地探望的心思。 接到顾山长的来信时,他十分喜悦。看完信后,却震惊不已。 顾山长并未提及和俞太后之间发生了什么,只斩钉截铁地表明了和俞太后决裂之意。并且对顾清言明,希望顾家“激流勇退”,和俞家划清界限。如此,她才能和帝后张口求情,保全顾家。 他思虑了一日一夜,将这封信悄悄送回顾家,送至父亲手中。 俞家迅速颓败,俞太后在宫中失势。帝后如日中天,顾家会如何选择,顾清心中自然清楚。 夫妻情意再深厚,有些话也不能说。此事,顾清一直瞒着昌平公主。 “等先帝孝期一过,我们立刻为瑾儿定下亲事。”昌平公主很快下定决心:“不管如何,我们不能给母后可乘之机。” 昌平公主身心俱疲,回了寝室歇下。 顾清思忖片刻,命人暗中送信回顾家。 瑾儿是郡主,亦是顾家的嫡女。她的亲事,该由顾家人操心,绝不能落入俞太后之手。这也正是顾家和俞太后彻底决裂的最佳机会。 …… 这一日过后,昌平公主连着数日未曾进宫。 公主府里的动静,自然瞒不过谢明曦。 谢明曦低声对盛鸿说道:“驸马送信去了顾家,顾家近来动作频频。似有为瑾儿择婿之意。” 盛鸿挑了挑眉,心中了然:“皇姐和母后争执吵闹,看来也是为了瑾儿的亲事。”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哂然:“母后死心不息,想以瑾儿和楚家结亲。好在皇姐还不算糊涂,知道此事不可为。” “驸马心思也算通透。早早和顾家透了气。只要早些定下亲事,母后就是想插手,也无可能了。” 盛鸿淡淡道:“顾家这些年一直跟在俞家后面摇旗助威,眼看着俞家垮了台。如果不是看在山长的颜面上,我岂会这般轻易就饶了顾家。” 所以,顾家必须要识趣。 不识趣,俞家的下场就是顾家的未来。 谢明曦笑着瞟了盛鸿一眼:“这算不算是邀功?” 顾山长是她的师父,也是她最在意最重视的人。盛鸿看在她的份上,也要对顾家宽待几分。 再者,能不费力气就治服了顾家,也是好事一桩。 盛鸿瞬间变脸,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敢问皇后娘娘,打算如何奖励为夫?” 夫妻几载,朝夕相伴,对彼此的身体已颇为熟悉。少了些激越,多了水溶交融般的亲昵肆意。 谢明曦嫣然一笑,凑过头去,在他的嘴角上一吻。贴着他的嘴唇,声音低柔魅惑:“夫君要何奖赏?” 盛鸿:“……” 隔日,天子早朝迟了半个时辰。 盛鸿自登基以来,颇为勤勉,每日早朝从未迟过。今日竟迟了半个时辰,颇令人惊讶。好在今日是小朝会,有资格参加小朝会的不过二十余人。 众老臣们不动声色地打量满面春色的天子一眼,心中顿时了然。 天子毕竟还年轻嘛!年轻人贪恋床榻之欢也是难免。只要不耽搁政事,别像建文帝那般荒唐就行了。 …… 时间一晃,又是半个月。 昌平公主终于再次进了福临宫。 俞太后衰老之迅捷,令人心惊。满头再难寻一根乌发,眼角眉梢的皱纹也深得令人心惊。昌平公主气了大半个月,一见俞太后,不免有些心软:“母后近来凤体可有好转?” 俞太后心里那股郁积了多日的闷气却还没散,冷冷地扫了昌平公主一眼:“哀家还死不了。” 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头的怒火按捺下去,轻声道:“母后别说气话了。” 俞太后冷笑一声:“哀家现在已经不中用了。” “皇上皇后不将我放在眼底,几个儿媳装模作样阳奉阴违,俞家人不敢沾哀家的边。现在,连自己的嫡亲女儿,也不肯进宫来伺疾。” “哀家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早日归西,让你也落个眼前清净。” 句句诛心。 昌平公主被气红了眼,不管不顾地说道:“母后要消气,只管拿我出气。不过,瑾儿的亲事,母后是休想再插手了。” “公爹已经为瑾儿定下亲事,合了更贴,立下婚约。只等国丧一过,便正式下定。” 俞太后:“……” 正文 第八百九十九章 离心(三) 俞太后霍然坐直了身子,伸手指着昌平公主:“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满面异样的潮红,目光亮得可怕,手指在半空中不停抖动,胸膛剧烈起伏。 昌平公主在气头上,也未留意到俞太后的异样,张口便道:“公爹给瑾儿挑的夫婿,是赵阁老的嫡长孙。” “赵家是官宦之家,长子是两榜进士出身,如今外放做着四品知府。赵大公子是赵家嫡长孙,聪颖过人,去岁考中了举人功名,过两年便会下场参加春闱。想考中一甲不易,二甲却有些把握。” “顾家是书香门第,和赵家结亲,才是正经的门当户对。” “至于楚大公子,母后既这般看重,索性挑一个俞家女赐婚。就如当日为俞婉和谢元蔚赐婚一样。母后想怎么拿捏俞家楚家,都随母后的心意……” 昌平公主熟悉的声音忽地变得遥远。 那张熟悉的脸孔,也倏忽变得模糊。 俞太后眼前发黑,身子晃了晃,重重地倒在了床榻上。 母女独处一室,并无宫女在侧。 俞太后怒气攻心,骤然昏迷,吓得昌平公主魂飞魄散。顾不得再逞口舌之快,猛地扑到床榻边:“来人!快去宣太医!” …… 自俞太后病倒后,倒霉的赵院使一直待在福临宫里,半步不敢擅离。俞太后再次昏迷,赵院使几乎是一路跑进了寝室。 一诊脉,赵院使心里咯噔一沉。 俞太后一开始是被气得吐血昏迷,只要好生将养,便能慢慢痊愈。可这几个月来,俞太后根本未曾静心养过病。情绪起伏过度,最是伤身。 今日这一昏迷,脉相凝滞,已十分不妙。 他也无需再做什么手脚。照此下去,俞太后是休想离开这张床榻了。 很快,谢明曦和萧语晗等人便闻讯匆匆赶来。 昌平公主悔恨不已地恸哭:“都是我不好。明知母后病重,不能动气,偏偏还要说那些话气母后……母后若有个三长两短,我该如何是好!” 嫡亲的母女,血浓于水。眼看着俞太后面色如纸地躺在床榻上,昌平公主心里别提多懊恼悔恨了。 谢明曦柔声安抚道:“赵院使他们定会尽心救治,母后福泽深厚,有上苍庇护。定能寿元绵长。皇姐不必再自责了。” 昌平公主心情激荡之下,也忘了遮掩母女间的隔阂,继续哭道:“母后,你一定要撑住。不然,我如何安心让瑾儿嫁入赵家……” 短短几句话里,透露出的信息可着实不少。 尹潇潇有些惊诧,迅速看了谢明曦一眼。 萧语晗赵长卿也以询问的眼神看了过来。 俞太后和昌平公主反目,起因原来是在顾舒瑾身上。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略一点头,冲三个妯娌使了个眼色,暗示详情后叙。 一个时辰后,昌平公主总算停了哭泣,坚持要陪在俞太后的床榻边。谢明曦没有勉强,和萧语晗等人退出福临宫,去了椒房殿。 每次踏入椒房殿,萧语晗总会情难自禁地涌起钦佩之意。 谢明曦挖了深坑,一举夺回凤印,令俞太后丢尽颜面再难翻身。种种手段,令人不得不叹服。 尹潇潇满心疑惑,待屏退宫女内侍后,直截了当地问道:“皇姐之前和母后大吵一架,莫非就是因为瑾儿的亲事?” 谢明曦点点头应道:“正是。” 赵长卿忍不住插嘴道:“母后为瑾儿相中的是哪一家的公子?”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淡淡道:“听闻是相中了楚大公子。” 妯娌三个面面相觑,沉默了片刻。萧语晗目中闪过一丝讥讽,张口说道:“顾家是书香门第,自不想和武将结亲。和赵家才是正经的门当户对。” 尹潇潇迅速接了话茬:“三嫂说得没错。” 赵长卿意味深长地说道:“顾大人亲自为瑾儿挑的亲事,自不会差。” 谁也没提起顾舒瑾的郡主身份。 谢明曦眸光掠过妯娌们的脸孔,微微一笑:“想来母后又是激动高兴过了度,才会昏迷过去。待母后醒了,我们可别忘了恭贺母后一声才是。” 萧语晗赵长卿尹潇潇:“……” 这是要往俞太后的痛处继续捅刀撒盐,唯恐不气死俞太后啊! 罢了!捅刀也好,撒盐也罢。既选定了帝后这一边,总不能再左右摇摆。索性一条道走到黑。 萧语晗第一个笑着附和:“弟妹说的是。” 尹潇潇赵长卿也一并笑着应下。 妯娌四人,又闲话片刻,才各自散去。 …… 谢明曦无需在汤药里下什么迷药。 俞太后此次昏迷了整整三日才醒。醒来后,虚弱得几乎无法张口说话。再有赵院使的“精心照料”,俞太后怕是再无病愈之日了。 昌平公主哭了几日,肠子都快悔青了。待俞太后醒了之后,在床榻边跪了半日。 俞太后闭上双目,并未理睬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哭肿了一双眼,跪青了膝盖。却也未曾改口。顾舒瑾的亲事,就此定下。 顾家和赵家结亲之事,虽未摆在明面上,私下已悄然传开。 赵阁老对这门亲事颇为满意。 顾家在朝堂上站错了队,渐渐式微。不过,有顾山长在,帝后显然没有彻底拔除顾家之意。 顾舒瑾是大齐郡主,相貌出众,聪慧过人。有这么一个长孙媳,赵阁老夫妻两个做梦都想笑上一回。 至于顾家,对这门亲事就更满意了。 赵大公子家世出众,才貌品性俱佳。更重要的是,赵家和陆家来往密切,赵奇是当今天子的好友兼亲信。顾家和赵家结亲,也意味着顾家和俞家斩断关系,投向了天子这一边。 在家族兴衰存亡面前,所谓的昔日情谊,也就不值一提了。 顾家已倒戈,俞顾两党彻底分崩离析。俞太后在宫外再无依仗,宫中的势力也迅速被剪除了大半。假以时日,便能肃之一清。 转眼间,便过了国丧期。 谢明曦心情颇佳,写了信去蜀地,让顾山长收拾行李,和阿萝一起回京。 正文 第九百章 折磨 一个月后。 晨起时,盛鸿忍不住念叨一句:“山长和阿萝应该快到京城了吧!” 谢明曦神色柔和,眼眸中闪出温柔的光彩:“哪有这么快。师父年岁大了,阿萝还小,我在信中叮嘱过,无需急着赶路。一切以稳妥为要。少说也得要一个多月才能到京城。” 廉姝媛亲自领着两千蜀兵,护送顾山长和阿萝归京。 周全在一个月前,便翘首以盼娇妻归来。 夫妻两人成亲三日,廉姝媛便去了军营。隔了数日,廉姝媛又领着蜀兵去了蜀地。夫妻两个聚少离多,眼巴巴地等着重逢团聚。 谢明曦和盛鸿,也同样等得心焦如焚。几乎一日日数着过日子。 帝后穿戴整齐后,先去慈宁宫,给李太皇太后请安。 自俞太后病倒之后,李太皇太后心情愉悦,身体一日好过一日。如今无需人搀扶,便能在寝宫里转悠一圈。 帝后到慈宁宫时,李太皇太后正在廊檐下溜达。 盛鸿笑着快步上前,扶住李太皇太后的胳膊:“皇祖母怎么也不多睡会儿,这么早便起身了?” 李太皇太后满额皱纹如菊花般舒展,咧嘴笑道:“哀家老了,睡不着,索性早些起身转转。明曦也说了,多转转,对哀家的身体也有好处。” 说话还是断断续续,不甚流畅。不过,从一字不能言到现在磕磕巴巴地说上几句,进步十分明显。 一边说一边看向谢明曦,目光柔和又慈爱。 谢明曦微笑着上前,扶住李太皇太后的另一侧胳膊:“皇祖母身子骨越来越硬朗,孙媳心中也觉快慰。” 李太皇太后在帝后的搀扶下,慢悠悠地在廊檐下转了一圈,照例要问上一句:“太后的身子骨可好些了?” 谢明曦故意轻叹一声:“赵院使说了,母后忧思成疾,心情时有起伏,对养病颇为不利。这一个月下来,没见好转,倒有些病重沉疴之兆。” “孙媳心里也忧急得很呢!” 几个儿媳轮番去“伺疾”,时不时说几句刺一刺俞太后的心窝。俞太后哪里还能静心养病? 不被气死就算不错了! 李太皇太后听在耳中,别提多快意了。嘴角咧得更高了些,口中却叹道:“哀家这里没什么,你去福临宫里瞧瞧,让太医好生照料太后。” 死了一了百了,生不如死地活着,才是最大的折磨。 谢明曦只当没听出李太皇太后话中的恶毒之意,微笑着应下了。 …… 帝后两人出了慈宁宫,又去了福临宫。 福临宫里飘溢着特有的苦涩药味,混合着驱逐阴湿的檀香味,形成了一股强烈的难以形容的气息。 俞太后目光暗淡,一脸病容,怏怏无力地躺在床榻上。 帝后来了,萧语晗等人立刻让开床榻边的位置。静观每日都会上演的好戏。 “母后今日感觉可好些了?”谢皇后声音柔和,满面关心。 紧接着,便是天子盛鸿孝顺又关切的询问:“母后早晨的药喝过了吗?儿臣伺候母后喝药。” 最厌憎的两张脸孔在眼前晃动,耳边不停响起两人“关切”的声音。这对俞太后来说,如同刑罚一般。刑罚不算重,远没到要命的地步。 不过,每天总要来上一回。 如同钝刀割肉。 俞太后习惯性地气血翻涌一回,压根没有配合帝后做戏的兴致,直接闭上双目。 帝后半分尴尬的意思都没有,就这么待在床榻边,继续细语安慰。 待将俞太后恶心得够了,盛鸿才道:“儿臣先去上朝。待散朝后有空了,再来陪伴母后。” 天子离开了,谢皇后却未离开,多停留了一炷香时辰。将赵院使等一众太医宣召过来,问一回病症。 总之,做足了门面功夫。任谁也挑不出半点不是来。 别人怎么想尹潇潇不知道,她自己对谢明曦早已佩服得五体投地。 换了是她,她可没有这等城府和演技。 谢明曦轻声问萧语晗:“皇姐今日可曾进宫?” 萧语晗迅速看了俞太后一眼,轻声应道:“顾赵两家结亲,这些时日正忙着过定之类。皇姐已连着几日未曾进宫了。” 听到昌平公主的名讳,俞太后额上青筋跳了一跳。很快,面无表情地将头扭到了内侧。 赵长卿和尹潇潇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因顾舒瑾的亲事,昌平公主和俞太后算是彻底离了心。一个月前将俞太后气得病症加重,之后,每次昌平公主进宫,俞太后都拒之不见。 昌平公主吃了几回闭门羹后,进宫也愈发少了。 刘御史告了长病假,依附俞家的官员几乎散得干干净净,顾家的倒戈,对俞太后亦是沉重的一击。至此,俞太后对朝堂几乎再无影响力。 后宫中,谢明曦手段亦是高明。先将俞太后的人手打发出宫,然后甄选年轻出色的女官进宫。 宫中本就有女官,协助管理后宫。不过,女官的品级并不高,所有的权利也都来自于掌权者。有点类似于内宅后院里的管事娘子之类。 如今,谢明曦在后宫中设下尚宫尚仪尚服等六局一司,协助自己管理宫廷。掌管六局一司的女官,皆有正式的官职。其中官职最高的是五品尚宫。 甄选女官皆是谢明曦一手操持。设六局一司也是谢明曦亲力亲为。有天子鼎力支持,此事颇为顺遂,也未在朝中惹来多少非议。 身为当家主母,想怎么选管家娘子就怎么选。提高品级多发工钱,也是当家主母的分内之事。轮不到朝臣们说三道四。 当然,也有个别直觉敏锐嗅觉灵敏的,察觉到了一丝异样。不过,最多是以为谢皇后为了压制俞太后,才会大肆提拔任用“新人”。 谁也不会想到,帝后将以女官取代内侍宦官。 此时的朝臣们,也绝不会料到数年之后的情景。 宫中优秀出色的女官们紧密围绕在大齐第一位女帝身侧,形成了一股对朝堂有巨大影响力的势力。 被后世誉为“业昭盛世”的大齐朝,从建业二年开始! 正文 第九百零一章 归京(一) 等待的时光,总是格外漫长难熬。 谢明曦近来十分繁忙,也无暇整日思念若渴伤春悲秋就是了。 后宫新设六局一司,原有的格局俱被打破。谢明曦一边安排人训练经过严格考试甄选进宫的女官们,一边重新定制各种宫规。 这一批女官,年龄小的十五六岁,年龄大的也只有二十余岁。大多出自普通百姓之家。 女官待遇颇高,足以养活自己和家人。 女官并不是终生制。只要在宫中待满十年,便可出宫归家。归家后,依然保留女官品级,终身皆有俸禄。 如此优渥的条件,着实令人动心。 官宦千金们要嫁人生子操持内宅,不可能耗费十年最美好的光阴进宫做什么女官……做宫妃还差不多。报考女官的,多是出身寻常家境略贫困的女子。 招考女官的条件也适当放宽了许多。死了丈夫的寡妇也可以报考。如此一来,年轻守寡的女子们成了报考女官的主力军。 大齐文风兴盛,因俞太后和顾山长二十余年的努力,女子读书同样蔚然成风。前来报考女官的女子多达上千人。最终只取了前一百名。 这些都在中宫皇后的职权范围之内。 偶尔有一两个不开眼的御史言官上奏折弹劾,无需天子张口,就被战斗力强大的林御史谢尚书顾大人等人喷了回去。 …… 没错! 顾大人调转枪头后,很快就成了天子身边的利犬。无需天子暗示,就主动亮出獠牙咬人了。 在朝堂里混迹几十年,脸皮这种东西,早就被顾大人弃之一旁。 荣华富贵才是最要紧的,家族兴衰皆在天子一念之间。薄薄的一张脸皮,要来有什么用? 现在想来,顾大人真为自己之前的不开眼后悔懊恼不已。好在谢皇后对顾山长仰慕亲近,更胜亲娘。天子对顾山长也十分敬重,连带着对顾家也宽容了几分。 想到即将归京的顾山长,顾大人心中万分庆幸。 幸好顾山长当年做了明智的决定,收了谢明曦为弟子。 若非这样,现在的顾家,怕是已经步了俞家的后尘。 俞光德这个家主,病了几个月,丝毫没有好转的迹象。族内大事小事,皆已是俞光正说了算。 散朝后,顾大人没急着回顾府,而是去了公主府。 顾舒瑾的亲事已定下,婚期定在了来年五月。昌平公主放下了最大的一桩心事,近来心情颇佳。 只要不提起宫中的俞太后。 顾大人也无提起俞太后的意思。叫来长孙顾清,仔细叮嘱了一番:“……再过些日子,你姑姑便要归京了。” “以她的性子,只怕不愿再回顾家。” “娴之素来最疼你这个侄儿。你亲自去见她,将她迎回公主府住下。” 眼下,顾娴之是顾家最大的依仗。笼络得越紧越好。 顾清也明白这一点,可听到祖父这番话,心中却莫名别扭起来。 他对姑姑的敬爱发自肺腑,并无半分掺假。 顾大人见顾清没吭声,便知顾清又犯了清高的犟脾气,用力瞪了过去:“当初我替你取名字,清是清明聪慧之意。没想到,你只会孤傲清高。” “你姑姑老有所依,我们顾家有了大靠山。这是两全其美的好事。” “照我的话去做便是。” 顾清不情不愿地应下了。 顾大人在公主府里用完午膳后,才回了顾府。 昌平公主问及顾大人来意,顾清犹豫了片刻,才低声说出实情。 顾家倒戈一事,顾清从未明言。昌平公主也不是傻瓜,只看朝堂动向,便明白是怎么回事了。 树倒猕猴散。 昌平公主心里颇觉悲凉,也为躺在病榻上的俞太后唏嘘感怀。 可人活在世,总有诸多不如意。俞太后风光数十载,独揽宫中大权,如今遇到了厉害的对手,也只有低头退让的份了。 “待姑姑归京,我和你一起去见她。”昌平公主打起精神说道:“瑾儿明年就出嫁了。我们夫妻两个闲着无事,奉养姑姑也是应该的。” 顾清感激又感动,握住昌平公主的手:“昌平,谢谢你。” 看着熟悉的俊脸,昌平公主心里最后一丝黯然也被抚平。她顺势依偎进顾清的怀里,柔声低语:“夫妻本为一体。你待我一心一意,我又岂会令你为难?” 那两个年轻鲜嫩的美人,被安置在内宅里,顾清从未多看过一眼。 膝下只有一女,顾清从无怨怼不满,对女儿疼爱备至。也从无纳妾生子之意。 他对她的好,她都清楚。 顾清心中涌起暖意,搂住妻子,在她的耳边低语:“好,以后我们诸事不理,一心过我们的日子。” …… 半个月后,顾山长阿萝一行人终于抵达京城。 此时已进了深秋,天气颇有些凉意。高挑健朗的廉将军,穿着将服,背着长刀,骑着宝马。英姿飒爽,美丽动人。 两千蜀兵前呼后拥,顾山长和阿萝所乘的马车,被团团簇拥。无人能靠近数百米之内。 一只小小的头颅好奇地探出了车窗外。 女童约有五岁,明眸皓齿,双目慧黠灵动。包包头也显得格外可爱。 “师祖母,”女童兴致勃勃地回头:“快到城门了。” 端坐在马车里的女子微微一笑,似轻叹似唏嘘:“是啊,就快到京城了。” 这个女子,年龄显然已不小了。眼角眉梢有了些许皱纹,看着如四旬左右。挽起的长发乌黑如墨,并无银丝。目光清朗,气度高华。乍看有些严肃,令人不敢亲近。 唯有亲近熟悉之人,才知道她是外冷内热,心肠最软。 这一老一少,正是顾山长和阿萝。 阿萝扁着小嘴道:“我已经好久好久没见爹娘了。我都看快忘记他们长什么模样了。” 口是心非的小阿萝! 她亲自画的帝后画像,阿萝每日总要看上几回。怎么可能记不清亲爹亲娘的模样?分明是心中存着怨气,故意这么说罢了。 顾山长哑然失笑,伸手轻抚阿萝的小脸:“好,待会儿见了你爹你娘,师祖母好好训斥他们一顿。” …… 正文 第九百零二章 归京(二) 城门遥望在即。 城门外已有众人在等候。 廉姝媛一挥手,喝令众蜀兵停下。自己策马继续前行,一张张熟悉的脸孔争先恐后地映入眼帘。 率先看到的,是一身常服的天子盛鸿和皇后谢明曦。 半年多未见,盛鸿俊美一如往昔。挺拔的身姿透着上位者的贵气优雅。 站在盛鸿身侧的谢明曦,秀美无双,风姿夺人。如同明珠被拂去所有的灰尘,散发出熠熠夺目的光芒。 廉姝媛顺便瞥了盛鸿身后的周全一眼。周全早已望眼欲穿,一张黝黑俊朗的脸孔上满是喜悦。 廉姝媛情难自禁地扬了扬嘴角,很快恢复了平日的威严肃穆,翻身下马,躬身抱拳:“末将廉姝媛,幸不辱命,将山长和端柔公主平安护送至京城。” “辛苦廉将军了。”盛鸿眼巴巴地等了半日,恨不得立刻见到阿萝,和廉姝媛略略寒暄两句,便迫不及待地向马车的方向走去。 谢明曦也一样快步疾行。 自昨日接到消息,知晓师父和阿萝今天上午便能抵达京城,谢明曦无心再做任何事。今日她放下宫中琐事,盛鸿也休朝一日。夫妻两个一同前来相迎。 马车的车帘再次被撩起,阿萝小小的头颅又探出了车窗外。 当看清两个快步而来的脸孔时,阿萝早已忘了满肚子的怨气和不高兴,激动又喜悦地喊了起来:“爹!娘!” 顾山长按捺着激动的心情,低声道:“阿萝,应该叫父皇母后才是!” 阿萝立刻改口:“父皇!母后!” 娇嫩悦耳的童音,顺着秋日的凉风飘入耳中。 盛鸿鼻子一酸,一边喊着“阿萝”,一边疾步上前。打开马车的门,阿萝小小的身子已扑了过来。 盛鸿反应迅捷,一把将阿萝小小的身子揽入怀中,心里所有的空缺都被填满。盛鸿感动得几乎快哭出来了,将阿萝紧紧抱在怀里。 谢明曦没有和盛鸿争抢抱女儿,迈步上了马车坐到了顾山长身侧。 师徒两人四目相对,心中俱涌过浓烈的酸涩。 “师父,”谢明曦忍着鼻间的酸楚,轻声道:“这一路奔波辛苦了。” 顾山长凝望着谢明曦,低声道:“我没什么。你整日殚精竭虑,劳心劳力,才是真的辛苦。” 纵有满肚子的话要说,也得忍到回宫再说。 谢明曦伸手握住顾山长微凉的手,展颜一笑:“师父和阿萝回来就好。以后,我们一家人便能朝夕相守,一起过日子了。” 顾山长心里涌起暖意,点了点头:“好。” 盛鸿此时抱着阿萝上了马车。阿萝扭动着小身子,看着谢明曦的目光里满是热切和孺慕:“娘!娘!阿萝已经很久很久没见娘了!阿萝真想你!” 谢明曦伸手抱过阿萝,将女儿紧紧搂入怀中,眼眶泛红,水光闪动:“阿萝,娘也一直都想你。” “以后,娘再不会让你离开身边了。” …… 久别重逢,大概是世上最幸福美妙的事了。 阿萝找了个舒服的姿势躺在亲娘的怀里,小嘴嘚吧个不停:“娘,我已经开蒙读书了。师祖母亲自教导我们读书呢!” “娘,佑哥哥卿卿妹妹小宝弟弟他们什么时候能回来?” “我想和他们一起读书。爹,你让他们的爹都回京城好不好?这样,他们也就能回来了……” 盛鸿想也没想就应下了:“好,爹答应你,很快就让他们都回京城来。” 谢明曦些许的唏嘘伤怀,在阿萝的童音童语中烟消云散。轻声笑了起来:“阿萝真是口齿伶俐。” 自己的孩子,怎么看都好。 以一个五岁的孩童而言,阿萝确实称得上伶牙俐齿了。 顾山长笑着接过话茬:“阿萝记性极佳,聪慧至极。在几个孩童里,阿萝的学业是最好的。启蒙才一年,已能将三百千熟背于心,能识数百余字。这几个月,我开始教导她提笔习字,进步也极快。日后必成大器!” 顾山长丝毫不吝啬赞美之词。 阿萝被赞得心花怒放,挺直小胸脯。 盛鸿同样满面洋洋自得:“我的女儿,当然聪明。” 顾山长微微一笑,意味深长地看了盛鸿一眼:“阿萝容貌肖似亲爹,又承袭了明曦的聪慧天赋。确实极好!” 盛鸿:“……” 盛鸿颇有些委屈,张口抗议:“山长这么说可有些过分了。难道我就只有一张脸能看不成?当年我在莲池书院读书时,也没比明曦差多少吧!” 顾山长呵呵一笑:“是没差太多。明曦每次考试皆第一,皇上也是第一。不过是倒数罢了。” 盛鸿:“……” 谢明曦轻笑连连。 阿萝听着颇觉有趣,兴致勃勃地追问:“师祖母,你说得都是真的吗?爹是男子,怎么会和娘一起读书呢?” 没等顾山长和谢明曦吭声,盛鸿已经用力咳嗽了起来:“都是过去的事了,年少轻狂,不必再提。” 在女儿面前,怎么也得维持几分亲爹的尊严! 顾山长弯了弯嘴角,目中满是笑意。 谢明曦也低声笑了起来。 这故事,可就长了。回宫得一个多时辰,闲着无事,说来解闷也无妨。 …… 一个半时辰后。 午时已过。 东华门外,萧语晗赵长卿尹潇潇领着芙姐儿霁哥儿等人皆在等候。昌平公主和顾清也领着顾舒瑾来了。 在众人的翘首期盼中,帝后一行人终于出现在宫门外。 众人纷纷围拢上前。 盛鸿率先抱着阿萝下了马车。 阿萝半点不怕人,一双水灵灵滴溜溜的大眼转了一圈。然后,冲最温柔和善的萧语晗笑了一笑,脆生生地喊了一声:“你一定就是三伯娘了吧!” 阿萝走的时候,只有几个月大。如今归来,已是五岁的女童。相貌生得精致美丽,目光灵动慧黠,伶牙俐齿,令人一看便心生欢喜。 萧语晗抿唇一笑:“是,阿萝真聪明,一眼就认出了三伯娘。” 阿萝得意地昂着头:“师祖母画了许多画像,我一路上看了好多回,当然就认出三伯娘了。” 众人都被逗得笑了起来。 正文 第九百零三章 欢聚(一) 聪明伶俐的孩子,总是格外讨人喜欢。 尹潇潇笑眯眯地问道:“阿萝,你看看我是谁?” 阿萝歪着头,认真地打量尹潇潇一眼,大声说道:“我知道,你是五伯娘。师祖母和我说过,五伯娘身手最好。” 尹潇潇被这一记小马屁拍得身心愉悦,咧嘴笑道:“那是当然。” 谢明曦斜睨尹潇潇一眼:“吹牛别吹得太过分了啊!” 尹潇潇挑眉一笑:“哟,你这是心里不服气啊!找个时间,我们两个一起去练武房,一试便知。” 还是算了吧! 谢明曦做了中宫皇后之后,时间大多消耗在了和俞太后斗心斗力上。每日能坚持在练武房里练半个时辰罢了。 尹潇潇空闲却是极多,每日陪伴霖哥儿霆哥儿之外,有大把时间精力在练武房里习武练刀。 往日两人还在伯仲之间,现在嘛……就别自取其辱了。保持常赢未败的记录多好! 谢明曦果断地转移话题,笑着对阿萝说道:“阿萝,快些过来,见见姑母和姑父。还有几位堂兄堂姐。” 尹潇潇嘘了谢明曦一声。 谢明曦脸皮何等雄厚,这点小阵仗自不会放在眼底。轻易便将这一节混了过去。 热热闹闹的见面认亲后,众人一起进了宫门。 众人自是以帝后为首。 便是昌平公主,也颇有眼力地稍稍退让几步。充分表现出谦让示好之意。 帝后被众人簇拥,阿萝又被盛鸿抱在怀中,颇有众星捧月之势。顾山长则在谢明曦的身侧,缓步而行。 顾山长满面的笑意,在进了宫门后,笑容慢慢消退。 这数十年来,她曾多次进宫。对这条通往椒房殿……福临宫的路再熟悉不过。阿萝归京回宫,理当先去拜见皇祖母。 可她,并不想见俞太后。 谢明曦何等敏锐,转头看了过来,轻声道:“师父若觉疲累,便先去椒房殿里休息片刻。我早已命人收拾好了寝室。” 顾山长略一迟疑,低声问道:“这样是否合适?” 她和俞太后是数十载的好友,众人皆知。她回宫却不觐见俞太后,定会惹来众人非议。 谢明曦微微一笑,从容说道:“合适。” 师父放心。 如今的后宫,已是我的天下。 不管师父做什么,都无人敢乱说半个字。 顾山长听出谢明曦的话中之意,悬在心头的一颗心松了下来。陡然有种背靠大树好乘凉的愉悦和释然。顾山长冲谢明曦笑了一笑:“好,那我便厚颜,先回去歇上半日。” 谢明曦叫了湘蕙过来。湘蕙伺候着顾山长去了椒房殿。其余众人,继续去福临宫。 顾山长半途而走,萧语晗等人俱是满心疑惑。 顾山长和俞太后是挚交好友,感情深厚,人人知晓。顾山长回宫,为何不去见俞太后,反而先去“歇息”? 这其中,莫非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情? 顾清心中也是咯噔一沉。 姑姑曾重病过一场,整整养病两个多月。那一段时间里,他写过的信皆如石沉入海。联想到姑姑此时的异样,顾清脑海中迅疾闪过种种不太美妙的揣度。 昌平公主也蹙着眉头,和顾清对视一眼。心中暗叹一声,一起迈步进了福临宫。 …… “启禀太后娘娘,”芷兰轻声禀报:“端柔公主回宫了,皇上和皇后娘娘领着公主来给太后娘娘问安。” 秀丽窈窕的芷兰,这一段时日骤然苍老,眼角忽然添了皱纹,也比往日沉寂了不少。 卢公公的离宫,对芷兰来说,是一记重击。 身为太后的贴身宫女,芷兰每日只能待在福临宫里,伺候俞太后左右。往日还有机会偶尔出宫宣口谕,如今俞太后卧榻养病,芷兰也再无出宫的机会。 便是出了宫,她也不知要去何处寻卢公公。 一夕之间,卢公公从她的生命中消失无踪。 一开始几日,芷兰也未觉得有太多不妥。时日渐渐久了,再无人会不时悄悄来见她,对她嘘寒问暖,对她体贴关怀备至,再无人在意她的喜怒悲嗔…… 她才惊觉,自己到底失去了什么。 她的胃口越来越差,夜晚清醒的时间越来越久。梳妆镜中的容颜愈见苍老,整个人也越来越沉默。如果不是必要,她很少张口说话。 当然了,俞太后根本没留意到芷兰的异样沉默。 这半日,俞太后精神一直紧绷。在听到端柔公主的名讳时,被褥下的身子又是一颤。下意识地问了一句:“娴之是否一并来了?” 芷兰垂着头,低声答道:“顾山长颇为疲累,先回去歇着了。” 俞太后不知是该释然,还是该失望。半晌才道:“扶哀家起身,梳妆更衣。” …… 半个时辰后。 盛鸿谢明曦等人一起进了寝室。 俞太后被扶着坐在床榻上,目光淡淡一扫。 久病之人,面色暗淡无光。再精心梳妆,也遮掩不住颓然的病色。寝室里的药味更是挥之不去。 阿萝进了寝室,在盛鸿谢明曦的引领下行了礼:“孙女阿萝,见过皇祖母。” 阿萝还小,还不懂遮掩,起身后便口无遮拦地说道:“寝室里的气味真难闻。” 一抬头,看到满面病容的俞太后,阿萝顿时被吓了一跳:“这就是皇祖母吗?怎么和我见到的画像一点都不像。” 画像里的俞太后,美丽威严,气度华贵。 眼前却是一个病容满面的老妇人,满头白发,满面皱纹。 小小的阿萝满心疑惑。 都说师祖母和皇祖母同龄。可皇祖母看着,至少比师祖母大了十余岁啊! 众人皆以为俞太后会翻脸发怒。 俞太后竟未动气,笑着问道:“阿萝在何处见过哀家的画像?” 阿萝想了想答道:“几个月前,我在师祖母那儿见过皇祖母的画像。后来,师祖母病了。我见不到师祖母,也见不到画像了。” “再后来,师祖母病好了。我想看皇祖母画像,师祖母说画像不慎被火烛碰触,已经烧成了灰烬。” 俞太后:“……” 众人:“……” 正文 第九百零四章 欢聚(二) 俞太后似胸口中了一箭,笑容没来得及展开,便凝结在了唇角。 娴之果然恨她入骨。 连她的画像也烧了…… 阿萝惊讶的咦了一声:“皇祖母,你的脸色怎么这么难看?是不是阿萝说错什么话了?” 没等俞太后出声,谢明曦已微笑着接了话茬:“阿萝说的都是实话,皇祖母不会生气的。” 鲜血淋漓的胸口又被深深刺了一刀。 俞太后用力地深深地呼出一口浊气,维持着最后的体面和尊严:“皇祖母没生气。阿萝过来,让皇祖母仔细瞧瞧你。” 萧语晗心弦一颤,迅疾看向谢明曦。 俞太后是祖母,让阿萝“伺疾”天经地义。拿捏住阿萝,可就拿捏住了帝后的命脉…… 谢明曦早有防备,胸有成竹,微笑着领着阿萝上前。 俞太后果然十分“喜欢”阿萝,细细地问起了阿萝进京的经过和途中趣事。然后笑道:“阿萝小小年纪,倒是伶牙俐齿。哀家颇为喜欢。以后,就让阿萝每日都来福临宫,陪哀家说话解闷。” 呵! 谢明曦心中冷笑一声,面上露出些许歉然:“昨日皇祖母说起,待阿萝回宫后,每日去慈宁宫伺疾。我已应下了。真是对不住母后了。” 李太皇太后这杆大旗颇为好用。抬出来一回,压俞太后一回。 俞太后忍住冷哼的冲动,淡淡道:“阿萝代你尽孝,亦是好事一桩。” 之后,未再提伺疾之事。 …… 在福临宫里待了一炷香左右,谢明曦盛鸿便领着阿萝告退。 萧语晗将三人送出宫,低声对谢明曦笑道:“山长和阿萝远道回京,定然十分疲惫。让她们先好好歇上几日。等过几日,我设宴为山长接风洗尘。” 谢明曦笑着应下。 萧语晗又轻声道:“我在福临宫里伺候母后用膳,你只管放心回去。” “多谢三嫂。”温柔细心聪慧的萧语晗,是谢明曦在宫中最大的助力和最坚定的盟友。 御膳房早已备好了热腾腾的饭菜。 一番折腾,早已过了午时。 阿萝嗅着四溢的香气,小肚子饿得咕咕叫,急不可耐地催促:“爹,娘,我饿了。我现在就想吃饭。” 盛鸿心疼不已,立刻抱着阿萝到桌边,亲自伺候阿萝用膳。 谢明曦笑着嗔道:“阿萝都五岁了,自己会用膳。你别惯坏了她。” 盛鸿振振有词地反驳:“别说五岁,就是十五岁二十五岁,也是我女儿。我就乐意惯着。” 阿萝听得美滋滋的,嘟起油汪汪的小嘴,在盛鸿的脸上吧唧亲了一口:“爹对我真好。”盛鸿乐颠颠的,一张嘴快咧到了耳边。 谢明曦:“……” 谢明曦既好笑又无奈。一别一年多,夫妻两人对女儿皆是满心愧疚。别说盛鸿,便是她也不忍在重逢欢聚之时拒绝阿萝的任何要求。 过了片刻,沐浴更衣后的顾山长也来了。 谢明曦绝口不提俞太后,顾山长也半个字没问。和盛鸿争抢着喂阿萝吃饭。 盛鸿不乐意,却也抢不过顾山长,眼睁睁地看着腻在身边的小阿萝渐渐挪到了顾山长身边。 “山长,”盛鸿忍不住抗议:“我已经一年多没见阿萝了。今儿个,就让我喂阿萝吃饭吧!” 顾山长专心致志地喂阿萝吃饭,头也不抬地应道:“你哪里知晓阿萝的口味,刚才夹的菜,阿萝大半都不爱吃。还是我来喂吧!” 盛鸿:“……” 以前就是这样。每次他都抢不过顾山长。 看着一脸哀怨的盛鸿,谢明曦不由得轻笑出声。她知道抢不过师父,所以压根就没争抢。 谢明曦夹些菜,放入顾山长的碗里:“师父,你别只顾着喂阿萝,你也吃。” 顾山长笑着嗯了一声。 世间最残忍的是离别,最幸福的是欢聚。 为了这一刻的幸福美好,付出一切都值得。 …… 吃完午饭,阿萝打了个呵欠。盛鸿立刻抢着抱了过去,轻拍阿萝后背,哄阿萝睡觉。顾山长这回倒没和盛鸿争抢。 在路上奔波了近两个月,身子再硬朗,也觉疲累。 谢明曦陪着顾山长回了寝室。 师徒两人,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千言万语,不知从何说起。 顾山长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问道:“明曦,你老老实实告诉我。当日,你到底已什么为条件,才令俞太后点头放了我?” 谢明曦早料到顾山长会有此一问,面不改色地答道:“我答应她,不管到了何时,都不会对俞家下杀手。” 就这么简单? 顾山长也不是那么好糊弄的,皱起眉头:“明曦,你一定有事瞒着我。” 谢明曦眼神平静地回视:“没有。” 顾山长:“……” 一定有。 可谢明曦坚持不说,顾山长也没办法撬开她的嘴。睁着眼瞪了她片刻,很快化为一声叹息:“罢了,你不肯说,我也没法子。” “明曦,我一直以为我能保护你安然无事。没想到,俞太后心狠无情,不顾昔日情谊,对我下此毒手。” “我不但没能保护你,反而成了你的拖累……” 说到这儿,顾山长声音有些哽咽,目中闪出水光。 谢明曦见不得顾山长这般自责难过,握住顾山长微凉的手,声音低沉又坚定:“不,师父从来不是我的拖累。若无师父的精心教导和庇护,也没有今日的我。” “师父也不必为俞太后的绝情伤心难过了。我已为师父出了恶气。” “我不会要她的性命。我要让她长长久久地活下去,让她清醒的看着自己被压制得无法动弹,让她活在无可奈何的愤怒和绝望里。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死了一了百了。 活着才是最大的痛苦和折磨。 此时的谢明曦,褪去了所有的面具,终于显露出了真实的残酷和冰冷。 时时刻刻戴着面具的滋味,并不美妙。 也唯有在顾山长面前,谢明曦才会卸下所有的防备,袒露出最真实的面容。 顾山长看着这样的谢明曦,并未觉得陌生可怕,反而欣慰地笑了起来:“师父都听你的。” 正文 第九百零五章 欢聚(三) 师徒两人各自唏嘘感怀片刻,颇有默契地转移话题。 “这一年多,辛苦林姐姐了。”谢明曦笑道:“总让他们夫妻分离,我也怪不好意思的。” 顾山长笑着赞林微微:“微微身子纤弱些,聪慧灵敏却不弱于你。” 对顾山长来说,这已是最高级别的赞美了。 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家长一样,心里都觉得自己家的孩子才是最优秀最出众的。 谢明曦莞尔一笑,领受了师父拐弯抹角的夸赞:“师父说的是。” 顾山长又夸起了颜蓁蓁:“往日我总觉得,蓁蓁性子有些跳脱,不够沉稳。如今倒是颇有进步。这半年多来,说话行事有模有样。几个孩子都被她管教得很好。” 谢明曦人在京城,对千里之外的蜀王府情形却是了如指掌,笑着接了话茬:“可不是么?就连最淘气的小宝儿,也被颜妹妹管教得服服帖帖。” 几个孩子里,小宝儿最淘气好动,整日上蹿下跳,没个安分的时候。 秦思荨怀了身孕后,无力管束小宝儿,索性将小宝儿送进了蜀王府。 颜蓁蓁对管束孩子颇有一手,左手棍子右手糖葫芦,很快将小宝儿治服了……小宝儿再也不敢拉扯卿姐儿的头发捏她的小脸了。 “阿萝走的时候,几个孩子都哭得不成样子。”回想起当日离别时的情景,顾山长犹觉好笑不已:“尤其是佑哥儿。” 几个孩童里,佑哥儿年龄稍大些,性子也最安静沉稳。 谁也没料到,离别之际,佑哥儿哭得最厉害。 “阿萝原本哭得也起劲,见佑哥儿哭得凶,反倒张口安慰起佑哥儿来了。” 顾山长捏着嗓子学阿萝说话,惟妙惟肖:“佑哥哥,不用急。我回去之后,就让我爹下旨,让你们回京城去。到时候,我们便能重聚了。” 谢明曦扑哧一声乐了。 也不知是在笑阿萝人小鬼大,还是被顾山长难得淘气的样子逗乐了。 这一年多来的笑容加起来,也不及今天多。 师徒两人笑了一回,谢明曦才张口道:“为官一任是五年,现在才三年多。蜀地被治理得颇有起色,盛鸿一时舍不得将他们都调回京城来。” 顾山长点点头笑道:“陆迟赵奇他们还年轻,资历太浅。现在回京,也没什么益处。” 朝堂有朝堂的规矩和惯例。再是天子亲信,也没有二十多岁就做三品官的道理。此时回京,只能从六品官做起。 倒不如在蜀地踏踏实实为官一任再说。 …… 顾山长对朝堂之事素来没什么兴趣,很快又将话题转到了阿萝身上:“在蜀地的时候,阿萝和佑哥儿他们几个一起,皆由我教导读书。” “现在回宫了,你是何打算?” 谢明曦不假思索地应道:“当然还是师父继续教导阿萝。论才学论人品,这世间难道还有比师父更出色之人?” 顾山长被这一记马屁拍得身心愉悦,也未推辞:“也好。我这把年岁了,不便时时奔波操劳了。书院的事,都由你们年轻人忙活去。我只管好好教导阿萝。” 谢明曦抿唇一笑:“那就辛苦师父了。” “以后,师父就和我同住椒房殿里。我命人收拾出一间宽敞的书房来,足够容纳十余个孩童读书。以后为阿萝挑些伴读进宫读书,也颇为便利。” 顾山长习惯性地点头,很快又皱起眉头,迅速看了谢明曦一眼:“你想让我长住宫中?” 万一俞太后心怀不轨,再次对她动手怎么办? 谢明曦窥出顾山长的顾虑,淡淡一笑:“师父只管安心住下。” 这几个月来,她连番施为,已将俞太后在宫中的耳目人手全数拔除。唯有福临宫还有几个忠心于俞太后的人。 不过,也只在福临宫里而已。 连俞太后都出不了福临宫,更遑论区区几个宫女。 谢明曦的话语里满是自信从容,顾山长有些忐忑的心也安定下来。 她从来不瞻前顾后畏缩不前,更不是胆怯怕死之人。若不是怕连累谢明曦,她早就冲去福临宫和俞太后当面对峙了。 “好。”顾山长干脆利落地应下,顺便打趣几句:“我是你师父,如今又教导阿萝。以后,你们奉养我,我也安心受之。” 谢明曦目中掠过笑意:“师父言之有理。” 说起来,师徒两个都是没亲缘的人。 谢家上下依附谢明曦过活,对她百般逢迎示好。真心在意她对她好的,一个都没有。顾山长也差不多,和顾家早已断了来往,唯有对侄儿顾清,还有几分情分。 想到顾清,顾山长不免想到了自己写过的信,低声问道:“顾家现在如何?” 谢明曦难得委婉一回:“顾大人忠君爱国,也是难得一见的能臣。” 什么忠君爱国,分明是见风使舵。 所谓能臣,就是善于拍新帝的马屁。 顾山长撇撇嘴,轻哼一声:“看他日后表现如何。若顾家再有二心,皇上也不必客气了。只管放手除了顾家。” 谢明曦:“……” 谢明曦忍着笑,一本正经地说道:“师父放心。盛鸿不会姑息养奸,我也不会。” 顾山长这才欣慰地点点头:“如此我就放心了。顾家上下,也就只有阿清是好的。” 谢明曦继续忍笑,点头附和:“师父说的是。” …… 一个时辰后,谢明曦才回了寝室。 阿萝早已呼呼睡着了,小身子蜷着,露出白白嫩嫩的小脸。盛鸿舍不得睡,为阿萝掖好被褥后,就坐在床榻边,看阿萝的睡颜。 谢明曦失笑,轻步上前,手落在盛鸿的肩头上:“你怎么不睡上片刻?” 盛鸿拉过谢明曦的手,在她的手心轻轻一吻,然后幸福地叹了口气:“我一年多没见女儿了。今日终于和女儿团聚了,就这么坐着看上一天,我也高兴。” 是啊! 谢明曦目光柔和,略略弯腰,将头靠在盛鸿的肩上。夫妻两个头靠着头,一起静静地凝望着女儿。 时间似停止了流动,在这一刻凝结。 正文 第九百零六章 欢聚(四) 盛鸿自登基以来,日日上朝处理政事,从无懈怠。 今日难得“休假”一日,诸事不管不问,一心一意地陪着娇妻爱女。 阿萝美美地睡了一觉,直至天黑才醒。先伸了个懒腰,然后揉揉眼,最后才睁开眼,娇声娇气地喊道:“爹,娘!” 父皇母后的称呼,阿萝半点都不习惯,一张口依然是爹娘。 两人笑着一起应声,一起伸出手。 阿萝看了一脸殷勤的亲爹一眼,再看笑意盈盈的亲娘一眼,最终决定投入亲娘香软的怀抱。 小小软软的身子扑进怀中,将心底所有的空白填满了。 谢明曦目中盛满笑意,神色愈发柔和。 盛鸿有些不满:“你个小没良心的,为什么不要爹抱?” 阿萝灵活慧黠的大眼骨碌碌一转,非常大度地说道:“先让娘抱一会儿。过会儿再让爹抱。” 谢明曦和盛鸿对视而笑。 阿萝一回来,这座略显冷清安静的寝宫,立刻变得热闹鲜活起来。 …… 歇了两日,顾山长总算稍稍恢复元气。 顾清和昌平公主一起进宫来见顾山长。 姑侄见面,自有说不完的话。昌平公主并未出言打扰,只安静地坐在一旁,静静聆听。 叙了一番别情后,顾清忽地问道:“几个月前,姑姑生了一场病,一直未曾给我回信。我心里一直惦记,只恨不能亲去蜀地探望姑姑。” 这是在探询顾山长生病之事了。 顾山长自不会说实话,轻描淡写地说道:“有微微她们照顾,你不必为我忧心。”然后,便扯开话题。 顾山长避而不提,顾清只得配合着转移话题:“师父此次回京,不会再走了吧!” 顾山长笑着嗯了一声。 顾清看了昌平公主一眼,然后张口道:“姑姑,瑾儿已定下亲事,明年将要出嫁。我今日和公主进宫,是想接师父去公主府。以后,姑姑便在公主府住下,我和公主定会好好奉养姑姑。” 顾山长心里一暖,看着顾清的目光愈发温暖柔和:“阿清,你的一番好意,姑姑心领了。” “姑姑一生未嫁,孑然一人。性子也有些固执古怪,不去公主府给你们添乱了。以后姑姑就住在椒房殿里,教导阿萝读书习字。” 姑姑要住在宫中? 顾清一愣,脱口而出道:“姑姑不是最不喜进宫吗?” 亲近顾山长的人,都知道顾山长深深厌恶宫廷生活。 昌平公主也有些讶然,张口说道:“我和清哥一片诚心,绝无敷衍。姑姑不必有什么顾虑。” 顾山长笑道:“公主一番美意,我心领了。我并无顾虑,只是,阿萝实在离不得我,明曦也离不得我。我只得在宫里留下了。” 是顾山长离不得谢明曦和阿萝母女吧! 昌平公主心里默默吐槽。 不过,顾山长不愿去公主府,昌平公主心里还是暗暗松了口气。 奉养终老,不是简单之事。稍有不到之处,便易落人话柄,也会触怒帝后。谢明曦要奉养自己的师父,也是天经地义。 顾清对顾山长的性情脾气也知之甚深,知道多劝也无用了,无奈一笑:“罢了,师父想留在宫中也好。以后我时常进宫探望姑姑便是。” 正说笑着,谢明曦领着阿萝走了进来。 阿萝今日穿着粉嫩的鹅黄色小缎袄,小脸白里透红,一双眼乌溜溜如葡萄一般。眉眼精致,活泼可爱,有模有样地行礼:“阿萝见过师祖母,见过姑母,见过姑父。” 顾山长一见阿萝,目中笑意如花盛放,冲阿萝招手:“阿萝,到师祖母这儿来。” 阿萝欢快应了一声,如小鸟投林一般,扑到顾山长身边。顾山长将阿萝抱在膝上,细细问今日吃了什么,可曾温习读书。阿萝答得有模有样。 顾清故意叹了口气。 阿萝好奇地问道:“姑父为何忽然叹气?” 顾清一本正经地答道:“你的师祖母,原来最喜欢的是我。收了弟子后,姑父只能排在第二。现在有了你,姑父只能屈居第三位了。” 阿萝咧着小嘴笑道:“姑父没有阿萝可爱,师祖母当然更喜欢阿萝了。” 童言童语,逗得众人齐声笑了起来。 谢明曦笑道:“今日三嫂设宴,为师父接风洗尘。时候不早了,我们不妨一同前去。” 众人欣然点头。 …… 大齐朝建朝百余年,历任天子中,在任时间最短死得最窝囊憋屈的,非建安帝莫属了。 萧语晗这个前任中宫皇后,在后宫身份之尴尬,不想可知。 好在天子对寡嫂十分敬重,谢明曦和萧语晗亦是妯娌和睦。更难得的是,萧语晗不争权不夺利,急流勇退,从未给谢明曦使绊子。一开始便旗帜鲜明地站在了谢明曦这一边。 为此,萧语晗没少受过俞太后磨搓。 如今俞太后彻底失势,萧语晗也熬过了最痛苦最难熬的一段时光。也算是苦尽甘来了。 萧语晗设洗尘宴,顾山长欣然前往。 赵长卿尹潇潇也各自领着孩子列席。 冷清寂寥的东宫,显得格外热闹。 顾山长看着略显清瘦的萧语晗,目中闪出怜惜之色:“你比以前瘦多了。” 萧语晗如今心境平和,闻言微微笑道:“山长也比往日瘦了一些,不过,气色倒是颇好。” 尹潇潇笑着接了话茬:“以一个年过五旬的女子来看,山长可谓是精神奕奕,年轻貌美了。” 顾山长被逗得哈哈一笑:“你们一个比一个会说话,今日专门哄我高兴来了。” 谢明曦目中也漾起了笑意。 孩子们也假做大人模样,一本正经地寒暄说话。 “霁堂兄现在读什么书了?”五岁的小阿萝张口问道。 霁哥儿已有八岁,生得眉目清秀。已是一副小小少年的模样。只是略有些腼腆内向,不善言辞,张口答道:“在读诗经子集。” 霖哥儿接过话茬:“我已经会背诵千字文了。” 霆哥儿立刻道:“我也会。” 阿萝晃着脑袋,老气横秋地称赞:“不错不错。” 众人被惹得笑声连连。 正文 第九百零七章 接风 一众堂兄弟姐妹中,阿萝年纪最小,口齿却最是伶俐。很快成了众孩童的中心。 出生在天家,一众孩童们都很早熟懂事。 他们也各自被亲娘教导过,自己的爹已经死了……原因各自不同,总之,都是没爹的孩子。 如今坐龙椅的是七叔,执掌六宫的是七婶娘。阿萝是七叔七婶娘的掌上明珠,也是大齐身份最尊贵的端柔公主。对着阿萝的时候,他们自要退让几分。 不管阿萝说什么,一众堂兄弟姐妹皆点头附和。 阿萝自小就在众人的娇宠下长大,身边的小伙伴也多让着她几分,一时没察觉到其中的微妙。只觉得堂姐堂兄们都很和善讨喜。 谢明曦将这一切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注视着阿萝。 阿萝没有令谢明曦失望。 阿萝是娇惯霸道些,不过,却不任性骄纵。对几位堂兄堂姐既亲近又亲热,并未仗着自己矜贵的身份自骄自矜。 五岁的孩童,确实还小,却也不是一无所知的年龄。阿萝有此表现,已算上佳了。 谢明曦在暗中观察女儿,萧语晗赵长卿尹潇潇也在暗中留意阿萝。见阿萝亲热地喊着堂兄堂姐,说话时并无盛气凌人之色,心中也觉安慰。 顾山长更是满心骄傲自得。 这几年,她一直伴在阿萝身边,精心照看教导。阿萝也确实被教得极好。 “从明日起,阿萝就要正式读书了。”顾山长含笑问道:“你们现在都住在宫中,可愿随阿萝一起读书?” 孩童们还没反应过来,尹潇潇已大喜过望,抢着点头:“当然愿意。霖哥儿,霆哥儿,你们两个快些过来,一起给山长行礼道谢。” 霖哥儿相貌俊秀活泼讨喜,霆哥儿浓眉大眼身体壮实,两人一起团起小手拜了一拜:“谢过山长。” 人老了,愈发喜欢天真可爱的孩童。 顾山长心情大悦,连连笑道:“不必这般多礼。” 赵长卿稍稍慢了一步,心里有些懊恼,忙催促霁哥儿和蓉姐儿行礼道谢。连带着芙姐儿,也一并行了一礼。 此事顾山长早已和谢明曦商议过了。谢明曦也点头赞成。 阿萝一个人读书,未免孤单了些。既是要找伴读,索性让霖哥儿他们几个一起读书。 都是盛家子孙,无需顾忌男女之别。待过几年,再分开读书也不迟。 就在此时,一个宫女笑着来禀报:“皇上和廉将军一同来了。” 接风洗尘宴,自然不能漏了廉夫子。 不过,皇上也来,是不是不太合适?这里到底是萧语晗的寝宫。身为寡嫂,和小叔子还是避嫌些才好吧! 萧语晗心里嘀咕着,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哑然失笑,主动挽起萧语晗的手:“皇上想来,皇嫂就担待一二,容他任性一回。” 罢了!谢明曦自己都不介意了,她还有什么可说的? 萧语晗也不是拘泥不化之人,略一点头,和谢明曦一起迎了出去。 …… 众人见面,自有一番热闹寒暄。 廉姝媛身量颇高,英姿挺拔。目光熠熠,神采飞扬,那份潇洒利落的气度,令人心折。 盛鸿未着龙袍,穿了昔日的玄色锦袍,长发纶起,面容俊美。在场诸多美人,竟无人能压过盛鸿的美色。 萧语晗笑着说道:“今晚的接风宴,倒和昔日的同窗宴相差无几了。” 这是拿盛鸿来打趣了。 众人皆笑了起来。 盛鸿也咧嘴一笑:“说起来,在莲池书院读书的三年时光,真是美好,令我至今难忘。” 尹潇潇笑着揶揄:“可不是么?别人去书院读书,你是去拐骗媳妇。当然美好了。” 谢明曦:“……” 盛鸿半点不以为耻:“话可不能这么说。当年我也是逼于无奈,不得不扮作女装。不是成心欺瞒诸位同窗,更不是有意欺骗明曦。” 顾山长冷不丁地来了一句:“和明曦同一寝室,想来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了。” 盛鸿:“……” 看破不说破才厚道! 谢明曦:“……” 师父,我还是不是你最疼爱的弟子了! 难得看到盛鸿吃瘪的样子,谢明曦被噎得哑口无言的情景更是难得一见。众人笑得颇为开怀。 如此气氛下,接风宴自是热闹。 顾山长饮了几杯果酒,来了兴致,以筷子有节奏的敲击瓷碗,发出叮咚的悦耳声响。口中也唱起了一首词。唱到“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时,顾山长不知想起了什么,眼中忽地闪出了水光。 众人不知就里,俱有些诧异。 谢明曦心中暗暗唏嘘。 顾山长是为了逝去的友情伤怀! 相识于幼时,相交数十载。顾山长和俞太后既是知己,也是彼此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一刀两断,说来容易,其中的痛苦,却无法言喻。 …… 福临宫里。 已闭目睡下的俞太后,忽地胸膛起伏呼吸起伏,猛地睁开眼。若不是她病弱无力,已从床榻上坐了起来。 今晚值夜的是玉乔。 玉乔困倦至极,睡得颇沉,竟未及时醒来。 俞太后等了片刻,不见玉乔来伺候,颇为恼怒:“玉乔!” 玉乔陡然惊醒,一骨碌翻身起来,迅疾冲到床榻边:“太后娘娘怎么忽然醒了?莫非是做噩梦了?” 俞太后阴冷冷的目光盯着玉乔。 俞太后余威犹在,玉乔被盯得后背直冒冷汗,扑通一声跪在床榻边:“奴婢该死,太后娘娘恕罪。” 俞太后厌恶地看了玉乔一眼:“退下,让芷兰来伺候。” 玉乔狼狈应下。 过了片刻,沉默安静的芷兰进来了。拿着帕子为俞太后擦拭汗珠。 俞太后重新放松下来,低声喃喃:“哀家刚才做梦了。梦见哀家少年时,和娴之偷喝果酒后,一起以筷子敲碗,唱‘唯愿当歌对酒时,月光长照金樽里’……” 那样美好的时光,怎么就一去不复返了呢? 芷兰依旧沉默着,为俞太后掖好被褥。 这世间,唯有真心才能换来真心。 糟践了别人的真心,还妄想着回到过去,未免贪心得可笑。 …… 正文 第九百零八章 闹腾(一) 从翌日起,一众孩童俱进了椒房殿读书。 这座寝宫,也是后宫中排名前几的宽敞宫殿了。 谢明曦命人重新收拾了书房,前面设了一张宽大的书桌,顾山长可以站着授课,亦可坐在桌前。 孩童们坐的桌椅,亦是特制的,比普通桌椅矮了一截。书桌上放置着一整套上好的笔墨纸砚,另有数本孩童们启蒙时应读的书,诸如三字经百家姓千字文诗经子集之类。 霁哥儿年龄最大,已经开始读四书五经。他的桌子上便放了一整套的四书五经。 众孩童平日都是各自读书,最多就是霁哥儿蓉姐儿一处,霖哥儿霆哥儿一处罢了。今日却是堂兄弟姐妹齐齐聚在了一处。 各自坐在桌椅前,顿时有了“同窗”的美妙感觉,彼此扭头偷乐起来。 阿萝早习惯了有伴读的生活。坐下没片刻,便开始思念起小伙伴来。 芙姐儿见阿萝以手托着肉嘟嘟的小下巴发呆,心里颇为好奇,轻声问道:“阿萝堂妹,你在想什么?” 阿萝叹了口气,小大人一般:“我在想佑哥哥,想卿妹妹,想小宝弟弟。还有芸姐姐和妍姐姐。” 芙姐儿被这一长串的名字绕晕了:“他们都是谁?” 蓉姐儿等人也好奇地竖长了耳朵。 阿萝扳起手指一一数道:“佑哥哥是陆伯伯和林姨的儿子,卿妹妹是赵叔叔和颜姨的女儿,小宝弟弟是陈叔叔和秦姨家的儿子……” 认认真真地将自己的小伙伴介绍了一遍,阿萝小脸垮了下来,满脸闷气:“往日我和他们一起读书。现在我回京城了,他们还得过很久才能回来。” 蓉姐儿比阿萝大了两岁,文静又腼腆,鼓起勇气说道:“等他们来了京城,我们一起读书。” 这话可说到了阿萝的心坎里。 阿萝高兴不已,连连点头。 霆哥儿嚷了一句:“我才不想和一堆小丫头一起读书。” 霆哥儿自记事起,便生活在闽王府。尹潇潇对霖哥儿精心教导,对霆哥儿的管教同样严格。霆哥儿被娇生惯养出来的种种恶习,被渐渐扭转过来。 不过,血液中传承自亲爹而来的自大和对女子的轻蔑,却是与生俱来,怎么也改不过来。 这一句话,可算是把几位堂姐妹都惹恼了! 脾气最好的蓉姐儿,也忍不住瞪了过来。 霖哥儿一听话音,便知不妙,立刻踹了霆哥儿一脚:“乱说什么!快点向堂姐堂妹陪个不是!” 一边说一边冲霆哥儿使眼色。 霆哥儿平日也算机灵识眼色,今日不知怎么地犯了犟劲,梗着脖子嚷道:“我又没说错,为什么要赔不是!” “她们本来就是一堆小丫头!” “我们都是男子汉,和她们一处读书,多没意思。还有那个什么卿妹妹芸妹妹的,我才不要理她们……诶哟!” 话还没说完,又被狠狠踹了一脚。 霆哥儿屁股下的椅子一晃,一个没稳住,连人带椅子一起摔倒。屁股重重摔到了地上。霆哥儿疼得诶哟诶哟直叫唤。 踹霆哥儿的,正是阿萝。 阿萝绷紧了小脸,怒气冲冲地说道:“她们都是我的好朋友。我不准你这样说!” 容姐儿和芙姐儿也颇有些同仇敌忾的意思,一左一右站到了阿萝身边:“对!你不应该这么说!” “再敢叫我们小丫头,我们一起揍你!” 霆哥儿屁股摔得狠,疼得厉害,扯着嗓门哭闹:“你们合伙欺负我!” 霖哥儿和霆哥儿睡一张床长大,如亲兄弟一般,感情极好。见霆哥儿哭闹,下意识地站到了霆哥儿这边:“你们别欺负霆堂弟。” 阿萝自会走路之日起便站桩练拳,对着比自己高了一些的霖哥儿丝毫不惧:“你护着他,我就连你一起揍!” 霖哥儿的火气也冒了上来:“我还怕你不成!” 霁哥儿年龄最大,不得不挺身而出:“你们都别吵了。我们今日是第一天一起读书,你们这般吵闹,待会儿山长来了,一定会生气……” 话音未落,顾山长的身影已出现在门口。 顾山长的身侧,是谢明曦。 …… 这是怎么回事? 顾山长拧起眉头。 谢明曦目光迅疾掠过一众孩童的脸孔。 阿萝一脸恼怒,右手握成了小拳头。蓉姐儿芙姐儿站在阿萝身侧。霆哥儿坐在地上哇哇大哭,霖哥儿一脸气闷。正在劝架的霁哥儿一脸为难。 听到脚步声,孩童们全部转过头来。 阿萝见到亲娘,便如见到了靠山一般,心底的委屈蜂拥而来,快步跑过来,扑进谢明曦的怀里:“娘,霆堂兄欺负我!说我是小丫头,还说不想和我们一起读书。以后也不会理卿妹妹她们……” 阿萝自小到大从未受过半分委屈闲气,说着说着便哭了起来。 顾山长心疼不已,没等谢明曦吭声,已俯下身子,将阿萝抱进了怀里。轻拍后背,柔声哄道:“阿萝不哭。” 阿萝一哭,霆哥儿十分解气,立刻不哭了,擦了擦眼泪,拽着霖哥儿的衣袖站了起来。待起身后,霆哥儿才察觉出不对劲。 霖哥儿怎么一脸紧张忐忑? 平日只有尹潇潇沉着脸发怒揍人的时候,霖哥儿才会这般模样。还有霁哥儿,身体也格外紧绷。 霆哥儿抬头看了过去,一眼便看入一双深幽的眼眸中。 是七婶娘在看他! 霆哥儿忽地响起五婶娘反复告诫过他的话:“霆哥儿,进宫后,你一定要听话安分,不可乱说话,更不可淘气。见了你七婶娘,更要格外恭敬。” 他乖乖点头应下,心里暗暗嘀咕不已。 五婶娘不说霖哥儿,只单单叮嘱他一个。七婶娘又不是吃人的老虎…… 此时此刻,对着那双冷淡如雪锐利如刀的眼眸,他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几个孩童中,七婶娘似乎最不喜欢他。 不,用不喜欢这个词不太合适。应该是对他格外淡漠疏远才对,平日几乎从未正眼看过他。 他气哭了阿萝,七婶娘心疼阿萝,该不会亲自动手打他吧! …… 正文 第九百零九章 闹腾(二) 霖哥儿心里也在突突乱跳。 他比霆哥儿大了几个月,平日总以兄长自居,处处护着霆哥儿。 此时霆哥儿惹了祸,被七婶娘冷凝的模样吓得脸都白了,不自觉地往他身后躲。 他下意识地挺直了胸膛,一副保护霆哥儿的架势:“七婶娘,霆堂弟说错了话,不过,也被阿萝堂妹踹了一脚,摔疼了屁股。七婶娘若是还生气,就罚我吧!” 说来也奇怪。 霖哥儿一张口,看着冷漠锐利的七婶娘神色便柔和起来,甚至笑了一笑,转头对顾山长说道:“霖哥儿和他亲娘,真是一般模样。” 可不是么? 那份仗义率直勇敢,和尹潇潇简直如出一辙。 顾山长看一眼,也笑了起来:“罢了,孩子们还小,闹闹口角也是难免。往日在蜀王府,小宝儿上蹿下跳,哪天不要闹个两三回。” 孩子嘛,闹腾才是天性。眼前这几个孩童,都是阿萝的堂兄弟姐妹。不过,他们从未在一处相处过,彼此性情脾气都不熟悉。闹腾几回也就好了。 谢明曦和顾山长一笑,气氛顿时缓和了许多。 顾山长为阿萝擦了眼泪,将阿萝放了下来。没等顾山长张口安抚,谢明曦已淡淡说道:“阿萝,你刚才是不是踹了霆哥儿?” 阿萝敢作敢当,大声应道:“是我踹的。” 谢明曦神色微凉,瞥了阿萝一眼:“去向霆哥儿道歉。” 阿萝一愣,旋即委屈地红了眼眶。 她长这么大了,还从未被谢明曦训斥过。 顾山长也是一怔,看向眉眼浮着冷意的谢明曦:“孩童们之间吵闹,都是小事。也不必对阿萝这般严苛吧!” 谢明曦能冷着脸训斥阿萝,对着师父,却只能笑着解释:“师父,阿萝已开蒙读书,不是诸事不懂的孩童了。霆哥儿说话不中听,她可以反驳,却不该动手。若不教训,日后她便会愈发骄狂。” 这么浅薄的道理,顾山长焉能不懂。只是心疼阿萝,心偏那么一点点而已……好吧,偏得很多而已。 顾山长咳嗽一声,温声说道:“阿萝,你母后说得有理。你去向霆哥儿陪个不是。以后不可再动手了。” 阿萝没了依仗,只得走上前,小声道歉:“霆堂兄,对不起,我不该动脚踹你。不过,你要是再说那样的话,我还是要动手打你。” 众人:“……” 谢明曦哭笑不得,沉着脸道:“阿萝!” 阿萝再次低头道歉,这回,最后一句被省略不提了。 霆哥儿也如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蔫蔫地说道:“我也有不对的地方。以后,我不乱说就是了。” 反正,我就是不喜欢和小丫头们一起读书。 那个什么卿妹妹芸姐姐妍姐姐的,我通通都讨厌。 有七婶娘和山长护着阿萝,我不能欺负她。等那几个丫头来了,我一定好好收拾她们。 …… 一众孩童之间的闹腾,就此告一段落。 顾山长迅速进入夫子角色,开始教导众孩童读书。以顾山长的博学,给几个孩童启蒙读书,委实不在话下。 至于霁哥儿,则被顾山长一手漂亮如刀刻的书法震住了,满心欢喜地执笔练起字来。 谢明曦待了片刻,便回了正殿。 新考入宫中的女官们,都被集中在一处接受严格的宫规礼仪教导,暂时没派上用场。谢明曦也习惯湘蕙从玉扶玉等人当差。 宫中各处的女官和内侍总管,战战兢兢地前来禀报事务。 “启禀皇后娘娘,这个月,各寝宫的份例将要发放。这是名册,还请皇后娘娘过目。” “启禀皇后娘娘,贤太妃娘娘静太妃娘娘病症有所好转,这个月领的补品是不是也该略减两成了?” “皇后娘娘,慈宁宫……” “皇后娘娘,梅太妃……” 身为中宫皇后,执掌六宫可不是放在口中说说而已。便如内宅主母一般,诸事皆要过问做决断。头顶上还有李太皇太后俞太后和一众太妃,好在天子无妃嫔。不然,再有一堆宫妃或皇子公主的,诸事繁琐,令人头痛。 俞太后当年做皇后执掌后宫时,每日总要耗费许多时间精力来打理宫务。要和一众宫妃勾心斗角,争夺天子宠爱,要教导一堆庶出的皇子。劳心耗神,不必细述。 到了谢明曦这儿,事情就简单多了。 大事由她拿主意,琐碎的小事,便交给湘蕙从玉扶玉三人。 湘蕙本就是宫中老人,对宫廷事务十分熟悉。从玉扶玉不算聪慧,却对她极为忠心,用起来顺心顺手。 待日后,那一百个新进的女官被安排至各处当职,谢明曦便会更轻松。 “启禀皇后娘娘,”宫女轻声禀报:“萧娘娘和鲁王妃闽王妃一起在殿外求见。” …… 孩子们早上闹腾,至现在也有一个时辰了。 椒房殿里所有伺候的宫女都被谨慎仔细地梳理过,无人敢往外传信。不过,霁哥儿他们身边都有伺候的人手。见小主子们闯祸,心里忐忑,少不得要悄悄送信回去。 萧语晗三人闻讯,匆匆赶来。 萧语晗倒没什么,芙姐儿并未惹祸。赵长卿也算镇定,霁哥儿也未和阿萝正面起争端。唯有尹潇潇,想到惹祸的霆哥儿霖哥儿便头痛。 “七弟妹,都是我的不是。”尹潇潇苦笑着赔礼:“霆哥儿淘气,霖哥儿比他大了几个月,也不是个省心的主。我没教好他们……” “孩子们还小,闹腾也是难免。”谢明曦笑着打断尹潇潇:“便是要赔礼,也该是我向五嫂陪不是。” “今日是阿萝动了手,打了霆哥儿。五嫂别放在心上。” 尹潇潇一肚子的话,被谢明曦的笑颜挡了回去。 尹潇潇心中感动又唏嘘。 阿萝是帝后的掌上明珠,霆哥儿是逆臣之子。虽然同姓盛,是堂兄妹,身份却有云泥之别。 谢明曦根本无需讲道理,严惩霆哥儿,或是直接将霆哥儿打发出书房都可。 可谢明曦没这么做,反而张口抚慰她。 说到底,是冲着她们之间的情谊。 正文 第九百一十章 教导(一) 谢明曦安抚过尹潇潇后,又对萧语晗笑道:“孩子们一起读书,免不了口角怄气。便如我们当年同窗读书时,也时常闹意气。闹过很快和好,感情倒是越来越深厚。” 提起同窗旧事,萧语晗神色柔和,目中闪过闪过一丝怀念:“是啊!我记得,那时盛锦月李湘如总和你较劲……” 而现在,李湘如已香消玉殒。盛锦月整日待在楚家内宅,几乎从不在人前露面。 谢明曦却贵为中宫皇后,凤仪天下。 人的一生际遇,着实是难料。 萧语晗心中无声轻叹,顿了顿,又将话题扯了回来:“他们几个一起读书,不管谁犯了错,你只管训斥责罚。我们几个,都不是护短之人,也绝不会因此心生怨怼。” 一直未曾张口的赵长卿,也立刻表明态度:“三弟妹所说,正是我心中所想。霁哥儿蓉姐儿有不对不是之处,七弟妹只管责罚。” 谢明曦笑着应下:“好。这可是你们亲口说的,日后我真得罚他们,你们可别心疼才是。” 话是这么说,谢明曦又怎么会越俎代庖教导侄儿侄女? 今日孩子们闹腾,谢明曦从头至尾只训斥了阿萝而已。 这一点,尹潇潇等人同样心知肚明。 …… 一个时辰后,孩童们散学,各自回了亲娘身边。 等的心焦的萧语晗,先拉着芙姐儿的手仔仔细细打量了一圈。见芙姐儿毫发无伤气色红润,才放了心,张口细细询问。 “芙姐儿,今日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说给娘听听。” 芙姐儿口齿颇为利索,很快将早上发生的事说了出来,最后不乐意地撇着嘴道:“……霆堂弟说话讨厌,阿萝堂妹才会揍他。七婶娘一个字都没说霆堂弟,倒是训斥阿萝堂妹。阿萝堂妹心里委屈的很,一个上午都闷闷不乐的。” 萧语晗伸手轻抚女儿的发丝,耐心地教导:“你七婶娘这么做才是对的。霆哥儿是你五婶娘养大的,犯了错,也该由你五婶娘教训才是。” 芙姐儿点点头,表示听懂了。冷不丁冒出一句:“霆堂弟的亲娘呢?” 出生在天家的孩子,总比普通的孩童早熟得多。 六岁的芙姐儿,已经敏感地察觉到了许多不对劲之处。 萧语晗却不愿说,随口敷衍了过去:“霆哥儿的娘亲去世了。” 长辈们的恩怨纠葛,不该牵连到孩子身上……等孩子们都长大了,有了明辨是非的能力,再说也不迟。 没等芙姐儿追根问底,萧语晗又殷切叮嘱:“你比阿萝大了一岁,以后多多谦让着阿萝。” 芙姐儿乖乖应了。并未说出“我为何要让着阿萝”“娘偏心阿萝”之类的话。 女儿乖巧懂事,令萧语晗欣慰之极,将女儿搂进怀中,细细教导了一回。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蓉姐儿霁哥儿的身上。 赵长卿为人圆滑,教导儿女时,也遵循了“不准惹事”“凡事相让尤其要让着阿萝”的准则。 霁哥儿已经懂事,并不多问。 蓉姐儿忍不住小声咕哝:“我是堂姐,为什么要处处让着阿萝堂妹?” 赵长卿无奈叹息,语气中露出一丝苦涩:“傻丫头,阿萝的亲爹是皇上,亲娘是皇后。你的亲爹却犯下谋逆重罪被处死。” “你和阿萝,如何能相提并论?” “你听娘的话,以后多让着阿萝几分。” 蓉姐儿有些气闷地点点头。 …… 相较之下,尹潇潇教子的方式就粗暴直接多了。 霖哥儿霆哥儿并肩站在尹潇潇面前,各自伸出左手。尹潇潇沉着脸,手中两寸宽的戒尺高高扬起,啪地落在霖哥儿手心。 霖哥儿手心火辣辣地一阵疼痛,眼中闪出了水花。 尹潇潇心中一痛,脸孔依旧绷得极紧:“霖哥儿,你可知错了?” 霖哥儿心里满是委屈,倔强地不肯哭出声:“我不知道哪儿做错了。” 尹潇潇:“……” 霖哥儿看着活泼淘气,整日笑嘻嘻的,其实性子倔得很。和他亲爹一般无二。想到已死的夫婿,尹潇潇心中一阵刺痛,语气终于稍稍软了下来:“霖哥儿,娘之前叮嘱过你的,你都忘了不成?” “阿萝是你七叔七婶娘的心头宝,自小娇惯着养大。你比阿萝大几个月,让一让她也是应该的。” “今日若不是你七婶娘和山长及时出现,你已经和阿萝打成了一团。哪里还有半分做堂兄的样子?” 霖哥儿红着眼辩解:“是阿萝先动脚,踹了霆堂弟。我才会……” 又是啪地一声:“还敢顶嘴!你到底认不认错!” 霖哥儿眼里的泪珠涌了出来,犟脾气也发作了:“我没错!谁打霆堂弟,我就打谁!” 尹潇潇气得又是一戒尺! 霖哥儿的手心顿时三道红痕。 一直伸着右手却未挨打的霆哥儿,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五婶娘,都是我错了。你打我,别打霖堂兄了。” 都怪他! 他惹了祸,却连累得霖堂兄挨了打。 霆哥儿一边哭一边跪了下来:“五婶娘,你打我吧!我知道错了。我不该惹怒阿萝堂妹,都是我的错。你别打堂兄,你打我……” 五岁的霆哥儿,跪在地上,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霖哥儿用没挨打的右手擦了眼泪,低声说道:“霆堂弟,你快些站起来。娘已经打了我,不会再打你了。” 可是,他宁愿挨打的是自己啊! 霆哥儿还小,不会用言语来形容自己此刻的心情。若大一些,便知道这是“他人代自己受过”之痛了。 尹潇潇眼中也泛起了水光,泪珠在眼眶里滚动。 她看着哭得稀里哗啦的霆哥儿和一脸倔强的霖哥儿,心里的酸涩之意,几乎要将她淹没。恨不得将两个孩子搂进怀中哄上一番…… 她到底还是忍住了。 教导孩子,一定要硬下心肠。否则,便会功亏一篑。 霖哥儿霆哥儿还小,浑然不知自己置身何等的尴尬境地。她想让他们安然长大平安一生,一定要狠下心肠,严格教导。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一章 教导(二) 饭厅里摆好了午膳。 谢明曦和顾山长并肩而坐。 阿萝往日都坐中间,今日却坐在顾山长的另一侧,绷着一张小脸,不理自己的亲娘。只差没在脸上写着“我很生气快来哄我”几个字了。 顾山长心疼阿萝,想张口哄一哄,却被谢明曦以目光制止。 孩子怄气的时候,置之不理晾在一边。等阿萝发现这个法子没用的时候,以后自然就不会胡乱怄气了。 顾山长一生都在教导学生,自然清楚这个道理。不过,清楚归清楚,却依然心疼不已。 过了片刻,盛鸿回来了。 盛鸿上朝半日,压根不知孩童们之间的纷争。见阿萝怄着小脸生气,立刻笑着凑了过去,将阿萝抱了起来:“是谁惹阿萝生气了?告诉爹,爹一定替你出气!” 阿萝委屈了半日,终于找到了靠山,立刻大声告状:“是娘欺负我!” 盛鸿:“……”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 盛鸿和谢明曦对视一眼,立刻转过头,一脸严肃地看着阿萝:“一定是你惹祸在先,你娘才会训斥你。” 阿萝:“……” 小小的阿萝震惊地看着亲爹,黑亮的眼眸里迅速聚起水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爹,你和娘原来是一伙的。” 阿萝一哭,盛鸿顿时败下阵来,连连哄道:“爹和阿萝才是一伙的。阿萝别哭,爹这就教训你娘……” 很显然,这个宠女如命的亲爹就是根墙头草,根本靠不住! 谢明曦忍住翻白眼的冲动,淡淡道:“你先将阿萝放下。” 墙头草盛鸿应了一声,将阿萝放了下来。 阿萝聚集了半日的委屈,都化作泪水,涌了出来。 孩子一个人站在那儿哭,没人抱没人哄,着实怪可怜的。谢明曦又是一副绝不退让妥协的模样……顾山长实在见不得这样的场面,索性起身先走了。 盛鸿皱眉,低声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谢明曦三言两语道明事情的经过:“……霆哥儿出言挑衅在先,阿萝错在先动脚踹人。若不严加管教,日后便会习以为常,欺辱一众堂兄弟姐妹。” “这等骄纵脾气,绝不能有!” 谢明曦少有沉脸动气的时候,此时神色沉凝满目冷然,别说阿萝,就连盛鸿看着,也有些心惊。 盛鸿忍不住为阿萝说情:“不过是孩童闹别扭斗口角而已,哪有你说得这般严重。” 谢明曦淡淡道:“第一回是闹别扭,第二回可能就是主动寻衅,待到日后,便理所当然欺压堂兄弟姐妹了。” “必须从一开始就严厉管教,否则,日后骄纵成性,再难管教。” 哪有这么严重。阿萝还是个不解事的孩童呢! 盛鸿想为女儿说情,还没张口,谢明曦已瞥了过来:“政务繁忙,皇上快些用午膳,再去移清殿批阅奏折吧!管教阿萝一事,交给臣妾便是。” 盛鸿:“……” 连皇上和臣妾都说出口了,可见谢明曦何等生气。 盛鸿只得无视阿萝满是哀求可怜巴巴的眼神,正色说道:“皇后所言极是。” …… 阿萝拧着脾气,站在那儿不肯过来。 谢明曦视若未见,和盛鸿一起用膳。还微笑着主动为盛鸿夹菜:“这道红烧蹄筋,又软又香。” 红烧蹄筋的香气飘进了阿萝的鼻子里。 阿萝动了动小鼻子,饿得饥肠辘辘的小肚子咕咕叫了起来。她也好想吃啊!可她还在和娘生气呢!怎么能主动说要吃饭? 怎么也得等娘低头哄她才行! “这道牛肉羹,鲜香味美。”谢明曦笑盈盈的声音又响了起来。牛肉羹的香气,也直往阿萝的鼻子里钻。 阿萝忍无可忍,怒气冲冲地到了桌子边:“我也要吃!” 盛鸿见女儿这般委屈可怜,心疼得不得了,立刻动手夹菜,很快将阿萝眼前的碗堆满。阿萝又气又饿,埋头大吃,不理亲爹亲娘。 谢明曦看着怄气的阿萝,心里也有些不忍。 玉不琢不成器。 阿萝和普通的公主不同。将来,阿萝会是大齐第一个皇太女,也会是大齐第一位女帝。阿萝所走的路,不是鲜花如锦,而是荆棘满路。 开创崭新的朝代,以女儿身执掌朝政,必会面临种种困境。阿萝必须足够优秀出色,必须足够坚韧勇敢,才能面对日后的一切。 她对阿萝的期许太高,对阿萝的教导也必然严厉。 在谢明曦的目光示意下,草草吃了几口的盛鸿万般不舍地起身离开。临走时,不忘低声叮嘱阿萝:“阿萝,你乖乖听你娘的话。” 免得多吃苦头。 阿萝填饱了肚子,闷气也消了大半,只是一时卸不下面子和谢明曦和好罢了。听到盛鸿的叮嘱,阿萝含糊地嗯了一声。 盛鸿这才稍稍放了心。 待盛鸿走后,谢明曦才张口道:“吃饱了不宜立刻午睡。阿萝,娘带着你去园子里转一圈,消消食。” 阿萝绷着小脸,将头扭到一边。 谢明曦起身走到阿萝身边,拉起阿萝的手。阿萝别扭了一回,才任由亲娘拉着去园子里转悠。 深秋时节,御花园里依旧有鲜花盛放。正午的阳光带着暖意,温柔地洒落。 转了小半个时辰后,阿萝心里最后那点气也消了。 阿萝确实娇惯霸道些,本性却很好。天性早慧,远胜同龄的女童。 阿萝气消了之后,主动向亲娘道歉:“娘,霆堂兄说话讨厌,不过,我也不该动脚踹他。他没爹没娘,已经很可怜了。我不该这样欺负他!” 谢明曦目光柔和了许多,将阿萝抱起放到了床榻上,为阿萝盖上被褥,温声道:“阿萝,你自己能想明白最好。” “不仅是霆哥儿,霁哥儿霖哥儿蓉姐儿芙姐儿也都没了亲爹,俱跟着亲娘过活。” “你爹坐了龙椅,是大齐天子。你的亲娘是中宫皇后。比起他们,你拥有的太多了。论身份,无人能和你相比。” “正因如此,你更要学会克制自己的脾气。不可仗势欺人,要有容人之量。”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二章 教导(三) 什么是仗势欺人? 什么叫有容人之量? 阿萝再聪慧,还是个年幼的孩童。听着有些迷糊,下意识地追问:“娘,以后我要处处让着堂兄堂姐吗?他们若是成心欺负我,难道我不能还手?” 谢明曦伸手,轻轻抚摸阿萝白皙精致的小脸,放缓声音说道:“阿萝,你好好想想。以后,他们敢欺负你吗?” 阿萝果然认真地想了起来。 我爹是皇上,我娘是皇后,我是公主。 嗯,他们肯定不敢欺负我。因为他们都怕我告状。 阿萝想通了之后,高兴地笑道:“娘,你说得没错。他们都不敢欺负我,只有我欺负他们的份。” “所以,你无需担心会被欺负。”谢明曦接过话茬:“以后你说话行事之前,都要好好想一想,不可冲动莽撞!” 阿萝点点头应下:“好,我听娘的话。” 谢明曦微笑着哄道:“快些睡吧!睡半个时辰便要起床,下午还要上课。” 阿萝乖巧起来十分招人怜爱,乖乖应了一声,闭上双目,很快入睡了。 谢明曦俯身亲了亲阿萝的额头,心里溢满了温柔的骄傲。 …… 顾山长为阿萝制定的课程共有六门,分别是礼乐数书射御,也就是所谓的君子六艺。每日课程排得满满当当。 霁哥儿蓉姐儿几个,既是和阿萝一起读书,自然也和阿萝一样什么都学。 谢明曦舍不得顾山长太过辛苦,便和顾山长商议:“师父,你每日上半日课程,再休息半日,教导数书两门便可。射御两门,让五嫂来教孩子们。礼乐两门,由三嫂和二嫂来授课吧!” 顾山长年岁渐长,精力确实不如以前,思忖片刻,便应下了。 谢明曦身为中宫皇后,要执掌后宫,还要和李太皇太后俞太后斗志斗力,无暇给孩子们上课。 倒是尹潇潇赵长卿和萧语晗,闲空都多的很。她们年少时都是莲池书院里出色的学生,尤其是赵长卿,当年曾大放光彩。可惜谢明曦后来居上,盖过了赵长卿的风头罢了。 给孩子们启蒙上课,倒也不负一身所学。 顾山长点头后,谢明曦便请了三个妯娌来商议此事。 不出所料,三人俱是一口应下。 反正要在宫里长住,长日漫漫闲着无事,教导孩子们上课也是一桩美事。 赵长卿还有些不为人道的小心思。论亲疏,她比不得萧语晗和尹潇潇,她们两个和帝后皆是同窗,情谊深厚。借着教导孩子们读书一事,她也能每日出入椒房殿,和谢明曦也多了打交道的机会…… 以赵长卿的圆滑周全,自不会露出谄媚示好的恶俗嘴脸。每日来请个安,顺便闲话几句孩子的学习情形,再夸一夸阿萝的聪慧过人…… 一开始几日,赵长卿的夸赞还带了几分夸张。半个月下来,对阿萝的褒奖便是发自肺腑了。 阿萝十分聪慧,记性极佳,不管学什么,都是一学就会。 蓉姐儿和芙姐儿资质都算中上,和阿萝一比,顿时黯然失色。三个男童里,霁哥儿年龄最大也最勤奋,霆哥儿在射御上颇有天分,霖哥儿天资最高。 可他们三个,也都不及阿萝。 阿萝就如一块璞玉,略一雕琢,便绽放出了令人叹服的璀璨光芒。 …… “阿萝真是聪慧。”这一日上完课后,赵长卿在谢明曦面前笑着赞道:“两日前我教过的乐曲,阿萝今日亦能完整的弹出来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口中却道:“这是二嫂教得好才是。” 坐在一旁的萧语晗笑着打趣:“如此说来,芙姐儿曲子只会弹一半,怪不得她自己。定是因为二嫂偏心,未曾精心教导的缘故。” 众人齐齐笑了起来。 尹潇潇笑道:“阿萝学起射御来,也极有天分。这才半个多月,已能拉起小弓。也能骑着小马转上一圈了。” 谢明曦笑道:“你们都这般夸赞阿萝,我也不好再藏私了。其实,你们白日教导过的,我每日晚上都会再教一遍。皇上回来,再教一遍!” 此言一出,便连顾山长都促狭了起来:“你教也就罢了,就别让皇上教导阿萝了。免得误了阿萝的学业。” 众人哄堂而笑。 盛鸿很快得知了这个玩笑,颇有些忿忿不平:“我哪有这么差劲!当年读书的时候,我确实比你差了那么一点点……” 谢明曦揶揄地瞥了盛鸿一眼。 盛鸿咳嗽一声,很快改口:“确实差了不少。不过,我教导阿萝总没什么问题。” 再说了,他重点是教导阿萝射御两门。至于礼乐书什么的,他也是有自知之明的好不好…… 说笑一回后,谢明曦才轻声道:“阿萝天资确实出众。不过,也算不得什么天才。二嫂三嫂五嫂她们,总这般夸赞阿萝,我倒是担心阿萝被捧得太高,会养出眼高于顶自高自傲的脾气来。” 这倒也是。 阿萝还是个孩童,心智尚未成熟。 盛鸿点点头:“你思虑得不无道理。以后你和她们说一说,不要总是夸赞吹捧。阿萝犯错,只管告诉我,我来责罚阿萝。” 谢明曦笑着白了盛鸿一眼:“在阿萝面前,你连句重话都舍不得说。亏你有脸说责罚二字!” 别人家里多是严父慈母。到了他们这儿,正好相反。盛鸿爱女如命,在他眼里,阿萝什么都好。 顾山长比盛鸿也强不到哪儿去。 唯一能狠下心肠管教阿萝的,只有谢明曦了。 谢明曦对阿萝的要求,也严格得近乎严苛。课业不得有半分懈怠疏忽,君子六艺样样皆要顶尖,对着堂兄弟姐妹要友爱谦让,不可跋扈不能任性…… 管教得阿萝近来见了亲娘就想躲。 盛鸿伸手搂住谢明曦,低声笑道:“你对阿萝的要求太严格了。阿萝现在见了你就怕。你也别太心急了。阿萝还小,可以慢慢长大。我们都这般年轻,可以从容筹谋。” 她太心急了吗? 谢明曦沉默片刻,抬起头来看着盛鸿。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三章 退路 夫妻四目相对,凝望片刻。 谢明曦终于张口叹道:“我确实有些心急。” “盛鸿,我们将要做的事,将开创大齐先河。会引起朝野震动,引来朝堂纷争。我们将要面对的敌人,不是一个人两个人,而是历朝以来的常俗。我们想打破的,是世间人人默认的规则。” “一想到这些,我既觉振奋雀跃激动,又有些难言的恐慌。” “阿萝还这么小,被我们呵护疼爱着长大。若她为公主,可享一世富贵。我们也能护得她一世平安。” “可她日后会被封为皇太女,会成为大齐第一个女帝,会坐在被男子统治了数百年上千年的龙椅上,也会成为众矢之的。或许,还会遇到许多意料不到的困境。” “有些事,我们能替她挡住。有些风雨,却只能由她自己来承受。” “一想到这些,我便焦灼难安。有时候甚至彻夜难眠。” 哪怕风雨如骤,她也丝毫不惧。 可一想到暴风雨会落在女儿的身上,冷静自制强大如谢明曦,也会有心焦如焚之感。这份不为人知的焦灼,也令她心态急切,恨不得将自己会的一切都传授给女儿。 盛鸿从未见过这样脆弱的谢明曦。 他心尖隐隐作痛,低声道:“明曦,你若惧怕日后阿萝受苦,女帝之事就作罢。我好好教导安王,霁哥儿霖哥也都是出色的孩子,待他们长大后,择一人继承帝位。我们一家三口还回蜀地去,过我们逍遥惬意自在的生活。” 谢明曦片刻的脆弱软弱,迅疾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盛鸿熟悉的冷静。 “不,”谢明曦语气坚定:“冥冥中自有天命。” “你无争储之意,却坐了龙椅。我无为后之心,如今却是中宫皇后。可见老天早有安排。说我有野心也好,说我自私也罢。总之,我要竭尽全力教导阿萝,让她成为优秀的皇太女。” “我要向世人证明,优秀出众的女子,并不逊色于任何男子。” “你我的女儿,也足以担当起皇太女的职责。” “阿萝还小,暂且不和她说。等她过了八岁,我便会向她言明。如果她退缩畏惧,不愿或不敢承担重任,我们再另谋退路。” 盛鸿定定地看着谢明曦:“所以,你让霁哥儿霖哥儿留在宫中读书,便是为阿萝‘谋’的退路?” 霆哥儿从来没在他们两人的考虑之中。 哪怕阿萝做不成皇太女,两人要从侄儿中挑选合意的人选,也只会是霁哥儿或霖哥儿中的一个。 谢明曦略一挑眉,直认不讳:“没错。” “他们本就是阿萝嫡亲的堂兄。趁着年岁还小,和阿萝一同启蒙读书,算不得出格,也能培养出深厚的情谊。日后阿萝不愿或没这份能耐做皇太女,便从霁哥儿和霖哥儿两人中选一个为太子。” “以后他们也能多多照拂阿萝。” “若阿萝足够优秀出众,能压得住霁哥儿霖哥儿。日后你立阿萝为皇太女时,也能少一些阻力。” 进可攻,退可守。正是两全之策。 这份心计谋算,盛鸿自叹不如。 “好在你是我媳妇。”盛鸿故意摇头叹道:“如果你是我敌人,我现在就该食不安寝夜不能寐了。” 谢明曦没有笑,而是深深地看了盛鸿一眼:“说不定,我真的会算计你,除了你之后,自己做女帝。” 盛鸿:“……” 看着盛鸿生吞了鸡蛋的模样,谢明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盛鸿俯下头,狠狠亲了她一口:“这个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史书上,其实不乏心肠狠辣手段高明直接或间接摄政的皇后。不过,真正做到谢明曦口中女帝的,只有一个。 这段历史,并未出现在大齐之前。盛鸿也是偶尔夫妻私语时,和谢明曦提起过一回。没想到,谢明曦竟拿此事调侃了盛鸿一回。 过了许久,盛鸿才抬起头来,呼吸有些急促。 谢明曦脸上涌起异样的红晕,嘴唇也格外嫣红,眼波明媚醉人。 盛鸿哪里还记得起自己原本要说的是什么,打横抱起谢明曦,放到了床榻上。 …… 一夜荒唐。 五更天时,谢明曦正睡得香甜。 操劳了半夜的盛鸿,其实也觉腰间酸软……盛鸿一边起身穿衣,一边在心里暗暗告诫自己,以后再忙碌,也得坚持习武。 身为天子,每日身边众人环伺,偶尔出宫,也会跟着一堆侍卫,没什么动手的机会。不过,习武还是很有必要的,如此才能有一个健朗的好身体。 穿戴整齐后,盛鸿出了寝室。 湘蕙迎上前来,轻声问道:“奴婢现在可要叫醒皇后娘娘?再过片刻,便该去慈宁宫福宁宫请安了。” 盛鸿却道:“别叫醒明曦,让她多睡会儿。你打发人去慈宁宫福临宫送个信,就说皇后娘娘凤体有些不适,今日便不去请安了。” 湘蕙:“……” 湘蕙默默看了满面春风的天子一言,应了下来。 湘蕙行事素来仔细,一边打发人去慈宁宫福临宫“告病”,又亲自守在寝室外。阿萝每日晨起,第一件事就是来见亲娘,一起用过早膳,才去上课。 今日果然也不例外。 阿萝的身影刚一出现,湘蕙便笑着迎上前,行礼后低声说道:“公主殿下,皇后娘娘今日乏了,尚未醒来。请公主殿下自己用膳吧!让皇后娘娘多歇息片刻。” 按着阿萝往日的脾气,肯定冲进寝室里。这些时日,被谢明曦教训了数回,阿萝对亲娘颇为敬畏。不敢闹腾,乖乖点头:“好,我自己去用早膳。” 湘蕙暗暗松口气,叮嘱从玉守着寝室,自己则伺候阿萝公主用早膳。 无人惊扰,谢明曦睡至日上三竿才醒。 君王不早朝什么的没发生,中宫皇后为男色所迷,未曾及时处理宫务……如果谢明曦脸皮薄一点,不知该何等羞愧。 好在谢皇后脸皮厚度足够,将心里那点臊意收敛得严严实实,若无其事地沐浴更衣用早膳去了。 …… 正文 第九百一十四章 鸡犬(一) 俞太后在福临宫里养病不出。 后宫在谢明曦的掌控之下,日趋平稳。 朝堂政事繁多,好在俞顾两党已经彻底垮台。阁老尚书们也多以国事为重,结党弄权之事虽有,却未动摇朝堂稳定。 建业二年的冬日,在平稳中度过。 转眼间,便到了建业三年。 新年元日,诰命贵妇们照例要进宫觐见。 五更天,天刚蒙蒙亮,东华门外便停满了各府的马车。 在一众宽敞华丽的马车里,谢府的马车丝毫不惹眼。拉车的马不算神骏,车厢装饰得不够华丽,坐在马车里的两个人,老得庸俗又粗鄙,年少的那个也是一副村妇模样…… 一众诰命贵妇们,一边在心里默默腹诽,一边冲着庸俗粗鄙的徐氏微笑示好。对那个清秀的少妇亦分外客气。 “老夫人近来气色颇佳,看着愈发年轻了。” “老夫人身子骨硬朗,可比你我强多了。不知有什么保养之道,可否和我们分享一二?” “谢府快办喜事了,谢大奶奶身孕也显怀了,这可是双喜临门。怪不得老夫人这般高兴……” 徐氏乐呵呵地和众人寒暄:“我这一把老骨头了,哪里及得上你们年轻。” “我不懂什么保养之道。就是胃口好,吃得多睡得香。” “我也盼着双喜临门。等元蔚成亲的时候,你们都去喝一杯喜酒。孙氏刚坐稳了这一胎,本来我没打算待她进宫。皇后娘娘想见一见娘家嫂子,我这才带着她一起进宫……”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俞太后的势力几乎被一清而净。谢皇后独宠六宫,天子对岳家亲近。徐氏身为谢皇后的继祖母,也一跃成了京城顶尖贵妇圈里的新贵。 什么暗娼出身,什么庸俗粗鄙,都可以忽略不计。倒是徐氏昔日为谢皇后撑腰出头的场景,被众人拿出来一说再说,赞叹不已。 仿佛徐氏已成了京城贵妇的标杆。 村姑出身的孙氏,面容堪堪清秀,看着一副腼腆又胆怯的模样,看着毫无出奇之处。偏偏人家是谢皇后嫡亲的长嫂,且颇得谢皇后看重,被数次宣召进宫说话,时有赏赐。 如此一来,孙氏的身上便也冒出了许多自己都不知道的优点,被众人夸赞。 孙氏也是个妙人。对着谢元亭的时候,如一只母老虎。一出了内宅,立刻便老实得像只鹌鹑,看不出半分厉害。 也因此,谢元亭畏妻如虎之事,也成了贵妇们之间的一桩笑谈。 在东华门外候了小半个时辰,便有女官前来,引着众贵妇进宫。 去年进宫觐见,进的是慈宁宫。 今年进宫觐见,则进了椒房殿。 …… 徐氏每进椒房殿一回,心里便要唏嘘感怀一回。 市井出身的徐氏,年轻时做了暗娼,性情泼辣粗野,论吵架也是一把好手了。不过,后宫杀人不见血的争斗太可怕了,她只有望而生畏的份。 调换两宫匾额,兵不刃血地夺回凤印,坐镇中宫。谢明曦这份城府,这份手段,委实厉害。 当日威风凛凛的俞太后,现在病怏怏的躺在床榻上。连新年元日这一天,都未能下榻。 李太皇太后倒是有心露一露面逞一逞威风。谢明曦亲自送了一份补品去慈宁宫,李太皇太后立刻歇了出来露露脸的心思,继续在慈宁宫里养病。 宫中的静太妃贤太妃也是常年养病。梅太妃的病倒是渐渐好了,不过,梅太妃颇为知情识趣,不愿在新年元日这一天来椒房殿给谢皇后添堵。 不然,梅太妃来了,谢皇后是坐凤椅,还是让出上首之位? “祖母,”孙氏小声问道:“我们得等上多久?” 孙氏曾进过宫,不过,新年元日众诰命进宫觐见阵仗浩荡。看着一堆身着诰命礼服妆容精致的贵妇,孙氏不由得心生畏怯,说话声音都比平时低了几分。 瞧瞧那副没出息的样子! 徐氏不动声色地瞪了孙氏一眼:“等着就是了。” 就在此时,从玉迈步走了过来。冲徐氏孙氏行了一礼:“奴婢见过老夫人,见过大奶奶。皇后娘娘命奴婢来传话,大奶奶怀了身子,不宜久站,坐下候着便是。” 众人纷纷投来艳羡的目光。 孙氏心里忽然就踏实了。 就算她是鸡犬之流,现在也随着皇后娘娘一同荣耀光鲜。 她为什么要心生畏怯?为什么要心虚忐忑? 她就该挺直腰杆才对! 孙氏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从玉捧来茶点,伺候孙氏吃了一块糕点喝了半杯清茶,给孙氏做足了颜面,才微笑着退了出去。 …… 半个时辰后,众诰命一一被宣召进正殿觐见。 孙氏紧紧跟着徐氏的身后,迈步进了正殿,冲着端坐凤椅上的谢皇后行了大礼。 谢明曦温和悦耳的声音传来:“平身。” 孙氏忙张口谢恩,起身之际,迅速瞥了谢明曦一眼。 前几次被召进宫,谢明曦多是穿着常服。这还是孙氏第一次见到谢明曦身着凤服的模样…… 既未读过书也不识字的孙氏词语匮乏,不知该用什么形容词来描述美丽端威风华万千的谢皇后。最终,心里只涌起一声长叹。 能活成谢明曦这样,才是不枉此生啊! 谢明曦目光掠过孙氏,含笑说道:“我有些日子没见你,心中着实挂念。今日特意召你进宫来说说话。可别累着你才是。” 满殿的诰命贵妇,有几个能得谢皇后青睐垂询? 众目睽睽之下,孙氏下意识地挺直了腰杆,笑着应道:“娘娘只管放心。我自幼身子骨康健,有了身孕之后,也没什么孕吐反应。身子一直好得很。站多久都无妨。” 谢明曦微笑道:“这可使不得。来人,赐座!” 便是有品级的诰命,也不是人人都能坐在椒房殿里。孙氏这一入座,顿时又引来一阵艳羡的目光。 接下来,便是盛大的宫宴了。 国丧已过,宫宴上有了丝竹之乐和歌舞。 这样的歌舞,谢明曦曾看过数回。不过,坐在凤椅上欣赏歌舞的感觉,总更美妙几分。 谢明曦嘴角微微扬了起来。 正文 第九百一十五章 鸡犬(二) 宫宴至傍晚时分才散。 诰命夫人们一一告退离宫。徐氏和孙氏两人,被谢明曦留下说话。 “祖母近来气色颇佳。”没了外人在场,谢明曦未再端着中宫皇后的架势,语气也随和多了。 徐氏笑道:“她们一个个私下里瞧不起我,当着我的面还是得笑脸逢迎奉承。我老婆子的日子越过越舒心,气色好也是应该的。” 徐氏颇有唾面自干自我解嘲的勇气。 所谓人不要脸,天下无敌。豁出这张脸皮就会发现,世上没有过不去的坎。被人笑话几句算什么。现在还不是要一个个捧着她向她示好? 俞太后被斗垮了,李太皇太后早就不中用了。这座后宫,已是谢明曦的天下。她身为谢皇后的祖母,狐假虎威是必须的。 谢明曦哑然失笑:“祖母说话总是这般风趣。” 谢明曦对娘家的态度不算热络。偶尔宣召徐氏孙氏进宫说话,偶尔赏些金银玉器,偶尔给娘家人一些体面。 简而言之,表面的风光是有了,正经的实惠好处却是没有。 俞太后当年为皇后时,不遗余力地抬举俞家。短短数年间,俞家子孙纷纷出仕为官,加上门生故旧和依附的官员们,结成了俞顾一党。 有俞太后的先例在前,谢明曦对待娘家的态度,也为她博了贤惠的美名。 谢明曦笑着问道:“再过些日子,府里就要操办喜事,迎娶新妇进门了。一切可准备妥当了?” 徐氏连连笑道:“一切都准备好了。娘娘放心,谢家一定会将这桩亲事办得热热闹闹。” 俞光德病了一场,家主之位让给了俞光正。不过,对谢俞两家结亲之事毫无影响。 谢家欢欢喜喜地准备亲事,并无半分看低俞婉之意……对谢家来说,抱紧谢皇后这棵大树才是最要紧的事。娶进门的新妇娘家势弱算不得什么。 说起亲事,不免要说一回谢元蔚。 “元蔚在翰林院里做修纂,其实还没什么正经差事。”徐氏语气中满是骄傲:“不过,元蔚为人谦逊做事认真,时常被夸赞。” 谢明曦笑而不语。 谢元蔚当然是优秀出色的少年郎。十五岁的探花郎,找遍大齐也没第二个了。再有她这个身为皇后的堂姐,谢元蔚的光明坦途可以预期。 稍微长点脑子的,不会也不敢刁难谢元蔚。 徐氏咳嗽一声,试探着问道:“皇上和娘娘不会再去蜀地了。蜀王府也无需太多人守着吧!” 这是惦记还留在蜀地的谢元舟了。 谢明曦随口笑道:“蜀王府是皇上亲手所建,皇上对蜀地的感情也颇为深厚。自是要留信任可靠之人驻守。” 听话听音。 徐氏一听便知短期之内谢元舟回不了京城了,立刻改口笑道:“娘娘说的是。元舟行事稳妥,是第一等信任可靠之人。就让他好好在蜀地待着,给皇上和娘娘当差做事。” 谢明曦笑了一笑,并未许下什么锦绣前程的承诺。转而看向孙氏,温声问道:“大嫂怀着身孕,今日这般劳累,回去一定要好生歇息几日。” 孙氏笑道:“娘娘放心,我精神好得很。前几日相公闹腾着要去皇庄,我还动手教训了他一回。” 谢明曦:“……” …… 看着孕中凶悍依旧的娘家嫂子,谢明曦脑海中闪过一句话。 恶人自有恶人磨。 劣迹斑斑的谢元亭,进了皇庄当差后,老实安分没半个月,就被“有心人”挑唆着赌钱喝花酒。 赌钱输了,谢元亭心情郁闷,被几个皇庄管事半拖半拽地拉进了青楼。酒壮怂人胆,两杯水酒下肚,谢元亭摸到了美人的香手。然后…… 门被嘭地踹开,一脸怒气的孙氏冲了进去。当着那几个管事的面,将谢元亭揍得鼻青脸肿惨呼连连。摸过美人香手的那只胳膊,差点被生生折断。 几个管事也被孙氏的凶悍吓住了,压根不敢为谢元亭说情,灰溜溜地逃了出去。 那一回过后,再无人敢邀谢元亭喝花酒。 谢元亭回谢府养了一个月的伤。 伤好了之后,谢元亭想去皇庄当差,孙氏不允。谢元亭一怒要奋起反抗,又被孙氏揍了一顿。于是继续在谢府养伤。 然后,孙氏便传出了喜讯…… 孙氏有了身孕之后,谢元亭又动了心思,想纳个通房丫鬟什么的。结果怎么样,不用说大家也该想到了…… 总之,谢元亭在皇庄里领着一份俸禄,实则只当了半个月的差。 俞太后病倒之后,诸事不管。谢元亭这一步闲棋,也彻底成了无人过问的废棋。告病半年也没人过问。 “相公近来读书颇肯用功。”孙氏目中露出欣喜之色:“虽说他伤了腿,这辈子不能做官。不过,多读些书,多明白事理,总是好事。” 谢明曦略一点头,张口赞许:“说得没错。” 只要谢元亭不惹祸,老老实实待在谢家,一辈子衣食无忧。读书权当是消遣。 就如谢老太爷一般,闲来无事写诗作画下棋,身畔还有年轻貌美的丫鬟伺候着,日子过得逍遥自在。 不过,有孙氏在,谢元亭是沾不着年轻貌美丫鬟的边了。 …… 当晚,徐氏和孙氏在椒房殿里用了晚膳。谢皇后命扶玉送徐氏孙氏回谢府。 这当然又是足以夸耀的荣耀。 徐氏满面自得,在儿子媳妇的搀扶下迈步进了谢府。 谢元亭竟也出来相迎。 每日锦衣玉食,好吃好喝,除了不时挨打之外,日子倒是和往日差不多。谢元亭白胖了一些,气色也颇为不错。 孙氏看了夫婿一眼。 谢元亭不怎么情愿地上前,扶着孙氏的胳膊,口中嘀咕:“怀孕三个月,肚子才显怀,哪有这么娇贵。” 孙氏今日心情好,难得没有恶言相向,柔声娇嗔道:“就让你扶着我走几步,瞧瞧你这副不情愿的样子。半点都不心疼人家。” 谢元亭耳边发麻,起了全身的鸡皮疙瘩:“算我求你了。你还是直接扇我一巴掌得了!” 孙氏:“……”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六章 惊变 “……谢大奶奶恼羞成怒,当时就甩了谢大爷一个巴掌。还问谢大爷,一个巴掌够不够。谢大爷怂得不敢吭声,乖乖扶谢大奶奶进府了。” 扶玉眉飞色舞地将谢府门前的热闹一幕道来。 果然博得谢明曦一笑:“哦?谢元亭挨打了没吭声?” 扶玉连连点头:“可不是么?脸上当时就浮出五道红指印,谢大奶奶半分力气都没省呢!” 昔日谢元亭心气高,最要颜面。真没想到会有这么一天。 “在说什么?怎么这般高兴?”盛鸿熟悉的声音响了起来。随之而来的,还有一身浓烈的酒气。 谢明曦皱了皱眉,抬眼看了过去:“你没服醒酒药吗?” 盛鸿满身酒气,脚步略显虚浮,俊美白皙的脸孔上漾开异样的潮红,一双眼亮得惊人。显然是喝多了。 她特意为他准备了醒酒药。在宫宴前服下,喝两壶酒也不会醉。 “服了醒酒药再喝酒,实在没什么趣味。”盛鸿大言不惭地吹嘘:“再者,我酒量这么好,哪里需要服什么醒酒药。” 谢明曦好气又好笑地白了盛鸿一眼:“是是是,你酒量好,千杯不醉。” 盛鸿笑嘻嘻地凑了过来:“皇后娘娘别生气,为夫以后不敢了。”顺便在她的脸颊上偷了个香,臊得一众宫女皆低头退了出去。 谢明曦也没什么可羞臊的,只伸手拧了盛鸿一把。 盛鸿趁着酒劲,将谢明曦抱到了床榻上,细细密密地吻住了谢明曦,大手灵活地钻进衣襟里……气温迅速升高,谢明曦脸颊上染上醉人的红晕,眼波撩人。 就在此时,门忽地被咚咚敲响了。 盛鸿略有些不耐地扬声问道:“有何要事?” 若没有要紧事,谁敢在这等良辰美景的时候惊扰帝后? 门外响起湘蕙急促的声音:“启禀皇上和皇后娘娘,慈宁宫送了信来,太皇太后娘娘不好了!” 什么? 什么叫不好了?! 盛鸿和谢明曦倏忽一惊,所有的旖旎缠绵骤然消散。 谢明曦迅疾将衣襟理好,快步去开门:“湘蕙,到底出什么事了?皇祖母白日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不好了?” 湘蕙急急应道:“具体如何,奴婢也不甚清楚。前来送信的宫女已经吓得面无人色,话都快说不出来了。请皇后娘娘和皇上立刻去慈宁宫看看吧!” 盛鸿也整理好了衣服,快步而来,握住谢明曦的手:“明曦,我们这就去慈宁宫。” …… 新年元日,是一年的开端,也是一年中最喜庆的日子。 李太皇太后独自在慈宁宫里待着,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 人的野心和欲望,都是一点点堆积出来的。 当日她病倒在榻,身不能动,口不能言,生不如死,恨不能一死了之。谢明曦宛如救星一般出现,令她病症大有缓和,也令她重新有了对抗俞太后的勇气和底气。 那个时候,她是真心感激谢明曦。亦心甘情愿地做谢明曦的手中刀。 待到俞太后被斗垮,被困在福临宫,她心中更是快意至极。 再到后来,她便渐渐不痛快了。 她是太皇太后,是皇上的皇祖母,也应该是大齐最尊荣最风光的女子。整日待在慈宁宫里,和软禁无异,哪里还有一朝太皇太后的威风? 新年元日,她都没能去椒房殿一逞威风,憋憋屈屈地留在慈宁宫里。心里焉能不气闷? 心里一气闷,李太皇太后索性吃喝解闷。 御膳房上了一道百合莲子羹,既甜又糯。李太皇太后吃得高兴,将一碗吃得干干净净。就是这么凑巧,竟被最后一颗莲子卡住了喉咙。 短短片刻,就被噎得脸孔发青。 在一旁伺候的宫女被吓得魂飞魄散,立刻去叫太医。结果,等太医赶到的时候,李太皇太后已经没救了…… 盛鸿和谢明曦飞奔赶到慈宁宫的时候,李太皇太后闭上双目,鼻息间已没了气息。 慈宁宫里所有的宫女面无人色地跪着,胆子小一点的皆被吓得簌簌发抖。 几个太医也都面色惨然。 说起来,这是李太皇太后太过贪嘴吃东西时太快太猛才被噎死丢了性命,是李太皇太后运道不好,怪不得任何人。 可在宫中,主子出了事,就是奴婢的错。 若是小事也就罢了,偏偏李太皇太后丢了性命。对宫女们来说,便是天大的罪过。或许,所有宫女都活不过今晚。 几个太医也有大难临头的惊惧。 盛鸿面色难看,俯身探了探李太皇太后的鼻息。然后,转头看了谢明曦一眼。 没气了! 真死了! 谢明曦眉头也皱了起来。 新年第一天就遇到这等事,颇有些晦气。更重要的是,李太皇太后这一死,她便少了压制俞太后的一柄利器…… 罢了,现在想什么都无益。 人死都死了,只能先操持丧事。 谢明曦暗暗叹口气,沉声吩咐:“来人,立刻传丧信,敲响丧钟。” …… 新年初一的夜晚,对于京城百姓和百官们来说,是合家团聚喜气洋洋的时刻。尤其是文武百官,一大早天还没亮就进宫,直到天黑了才回府。刚吃口热乎饭,还没填饱肚子,丧钟就响起来了。 众百官:“……” 百官们第一个反应就是,一定是听错了吧! 按着宫中惯例,太妃们归西,宫中会发丧信,不会敲响丧钟。有资格令丧钟敲响的,唯有帝后和太后,还有太皇太后了。 第二个反应是,没听错。 宫中死人了! 死的是谁?该不会是俞太后吧!俞太后也病了不少日子了…… 丧钟声一声接着一声,回荡不绝。 百官们终于回过神来,立刻问耳目灵敏的儿孙:“刚才丧钟到底响了多少声?” “六六三十六声!” 原来死的是李太皇太后! 李太皇太后活到六十多岁,委实算高寿了。再者,李太皇太后病了数年,已经极少在人前露面。这一死,也没怎么让人惊讶意外。 刚出宫没多久的百官们,立刻换了丧服,和女眷们一同进宫,为李太皇太后跪灵。 正文 第九百一十七章 丧事 这一夜,宫中上下无人入眠。 谁也没想到,李太皇太后会忽然归西。 好在宫中常年备着丧仪所需之物。 谢明曦一声令下,两个时辰便设好了灵堂。 宫中各处悬挂的红色宫灯全部被取下,换成了白色的宫灯。丧布也挂了起来,宫中上下所有人都换了素服。 就连躺在床榻上的俞太后,也在芷兰玉乔的伺候下换上了素服。 俞太后面色晦暗,满面的病容在素服的映衬下,愈发惨白难看。目中却满是快意。 这个老虔婆! 竟吃莲子噎死了! 死得好! 死得太好了! 俞太后心中畅快至极,那份快意几乎溢出嘴角。 芷兰玉乔俱看到俞太后扬起的嘴角,两人默默对视一眼,一起垂下头。无人敢提醒俞太后不该露出这样的神情。 自病了之后,俞太后的性情脾气愈发偏执古怪,阴晴不定,喜怒无常。前一刻好端端地,下一刻便会骤然动气暴怒。 原本伺候俞太后的老人,大半都被“放”出了宫。如今留在俞太后身边的,只有寥寥几人。 芷兰和玉乔皆年少入宫,对俞太后忠心耿耿。两人不愿出宫……便是想出宫,谢明曦也未必肯放行。 如此一来,两人继续坚守在俞太后身边,心里不无悲叹自怜。伺候俞太后的时候,也愈发小心谨慎,不该说的话,绝不多说半个字。 俞太后无声快意的笑了片刻,才按捺下嘴角:“扶着哀家去慈宁宫。” 芷兰玉乔一惊,不约而同地脱口而出道:“太后娘娘万万不可!” 玉乔抢先说了下去:“自去岁入冬之后,太后娘娘的身子愈发虚弱。赵院使叮嘱过,太后娘娘一定要静心养病,不宜大喜大悲。外面天寒地冻的,太后娘娘的身子哪里吃得消。还是别去了吧!” “玉乔说的是。”芷兰接过话茬:“太后娘娘在病中,便是不去灵堂,也无人会多舌。” 俞太后根本听不进两人的劝慰,冷冷道:“太皇太后是哀家的婆婆,她归西了,哀家岂能不亲去灵堂送她一程!你们两个不得再多言!” 两人无奈之下,只得应下。找了件素色的厚氅,为俞太后披上,一左一右搀扶着俞太后去了慈宁宫。 …… 俞太后已有数月没出过寝宫了。 事实上,自病倒之后,她连寝室都未出过。 屋子里温暖如春,屋外寒风凛冽。厚氅再厚实,也未能挡住所有的寒风。一丝丝一缕缕透过缝隙钻入身体。 俞太后久病之躯,确实禁不住这样的寒风。 可心里的快意,已经压过了所有不适。 她今夜,一定要亲自看李太皇太后最后一眼。 走出宫殿之际,俞太后情难自禁地抬头看了一眼匾额。福临宫三个字顿时映入眼帘。俞太后心里一阵撕裂般的疼痛。 她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扶哀家去慈宁宫。” 芷兰玉乔齐声应是。 随在俞太后身后的,还有十数名宫女。 夜半三更,慈宁宫内外一片缟素。一众诰命夫人换了素服,以最快的速度赶进宫来跪灵哭丧。老远便能听到一阵啼哭声。 这声音听在俞太后耳中,真是说不出的悦耳。 俞太后再次扬了扬嘴角,很快又捺下去,强自挤出一个略显哀戚的神色。 立在宫殿外的宫女眼尖地瞄到俞太后一行人,心里一惊,飞速地跑进灵堂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太后娘娘来了。” 一身缟素的谢明曦略一挑眉,和萧语晗交换了一个眼神。 俞太后对李太皇太后果然是恨之入骨。听闻李太皇太后的死讯,不顾病体虚弱,竟亲自到灵堂来了。 “我和你一同出去相迎。”萧语晗低声道。 谢明曦点点头。 尹潇潇忽地说道:“七弟妹,我和你一同前去。” 对上婆婆,儿媳天生便居于劣势。李太皇太后一死,俞太后便是后宫中辈分最高位分最尊之人。若俞太后故意在丧仪的规制安排上寻衅挑刺,谢明曦应付起来少不得麻烦。 她虽没什么能耐,总能站在谢明曦身边,或许在关键时候能派上用场。 谢明曦心里一暖,低声道:“谢谢五嫂。” 其实,人多人少并不能决定争斗输赢。不过,人多心里总是多些安慰。颇有些得道者多助的快意。 赵长卿跪得略远了些,并未听见三人说什么。待三人起身出去了,才惊觉有异。立刻起身,快步追了上去。 …… 妯娌四个一起出了灵堂。 萧语晗尹潇潇赵长卿有意无意地将谢明曦簇拥在其中,如众星捧月。 俞太后也同样被众人簇拥,奈何围拢在身边的俱是宫女,一个个低眉顺眼畏畏缩缩。 俞太后一看谢明曦这架势,气不打一处来。目光冷冷地掠过一众儿媳。萧语晗还是那副温柔和顺的模样,尹潇潇率直胆大,也未回避俞太后的目光。 唯有赵长卿,在此时略略低了头。 她是俞太后嫡亲的弟子,和俞太后也曾情同母女过。 嫁给鲁王后,赵长卿一直和俞太后来往密切。便是这一两年,赵长卿也是左右逢迎,并未明显地流露出站在哪一方之意。 直至这几个月。 摇摆不定的赵长卿,终于选定了立场。 站在了谢明曦那一边。 俞太后心头又是一阵熟悉的气血翻涌。 谢明曦已行了礼,主动上前来,搀扶住俞太后:“天气严寒,母后还在病中,应该好生养着才是。怎么倒来了灵堂?” 身为儿媳的谢明曦,满面关切。 俞太后养病几个月,心里憋闷之极。演技倒是一如既往的精湛,哀叹着说道:“哀家惊闻太皇太后噩耗,心痛如割。便是只剩一口气,也得来灵堂,见太皇太后最后一面。” 谢明曦亦是满面哀戚:“世事难料。儿媳也未想到,皇祖母竟会有此一劫。” 做足了门面功夫后,谢明曦扶着俞太后进了灵堂。 已经进宫跪灵的诰命夫人们,忙起身来行礼。 “悲恸过度”的俞太后无暇顾及众人,缓步走到了棺木边。 正文 第九百一十八章 守孝 李太皇太后身着寿衣,躺在厚重冰冷的棺木里。 咽气才几个时辰,李太皇太后的面色还未完全泛青,看着便如睡着一般,仿佛随时会睁眼醒过来。 终于死了啊! 死得太好了啊! 俞太后站在棺木边,看着李太皇太后的尸首,心里的快意,几乎溢出胸膛。 这个老虔婆,压了她几十年,磨搓了她几十年。这世间,她最憎恶的人,莫过于眼前这个老虔婆。 从她嫁给建文帝的第一日开始,婆媳两人便互相憎厌,互看不顺眼。她身为儿媳,天生便居于劣势。声称爱她的丈夫,同样是个孝顺的儿子,多是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她也因此生生受了数年磨搓。 那时的她,尚且年轻稚嫩,不知人心会险恶到何等地步。 生下女儿昌平之后,当年的李太后亲自前来探望,命人端了一碗补汤给她,颇为温和地安抚她,先开花再结果。以后再生儿子便是。 婆婆难得的温情,令她受宠若惊,不疑有他,便喝下了那碗气味略显浓烈的补汤。 这是她日后噩梦的开端。 之后数年,不管她如何调理,如何努力,都未再有身孕。而深爱她的丈夫,需要子嗣,不得不纳妃嫔入宫。很快,一个接一个的庶出皇子出世。 她慢慢变成了贤良淑德的好妻子,成了人人称道的好皇后,也成了一堆庶子的嫡母。 她的心,被沉没在寒冰中,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很久以后,她才知道,原来宫中有一种秘药,服下之后,女子便再难有身孕。 时隔十数年,事过境迁,宫中的太医已经换了一茬。李太后身边的宫女也不知换了几岔。没有任何凭据,只凭猜测,根本奈何不得李太后。 她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 她不止一次地在心中愤怒立誓,一定十倍百倍地报复回去,让李太后不得好死。 建文帝一死,建安帝继位。她再无顾忌,将李太后折腾得生不如死。可惜建安帝命不长久,盛鸿登基后,谢明曦也一并出手,将老虔婆救于水火之中。 没料到,老虔婆竟被一颗莲子噎死了。 真是老天有眼! 她的闺名中有一个莲字,老虔婆被莲子噎死。冥冥中似有一双无形的命运之手,为她报了仇。 俞太后在棺木旁站了许久。 众人都在跪灵,抬眼时只能看到俞太后哀恸的背影。 唯有站在俞太后身侧的谢明曦,能清晰地窥见俞太后眼底近乎残酷的快意。 过了许久,俞太后才哀叹一声:“哀家亲自来见太皇太后最后一面,也算全了哀家一片孝心。希望太皇太后到了地下,能和儿孙相聚。” 说完后,颤巍巍地转过身,出了灵堂。 …… 俞太后撑着病躯亲来灵堂,全了孝心,也杜绝了口舌是非。 之后停灵数日,俞太后再未露过面。 谢明曦身为皇后,领着一众妯娌和诰命贵妇为李太皇太后跪灵。阿萝和一众堂兄弟姐妹,每日也来跪灵一个时辰。 朝臣们也同样要守灵。 六六三十六日后,李太皇太后的尸首被安葬进了皇陵。 帝后又要守一年的孝。 原本蠢蠢欲动想上奏折奏请天子广开后宫大选嫔妃的御史们,只得偃旗息鼓。静等一年孝期过后再提此事。 身为天子,宠爱中宫皇后众臣管不着。不过,天子膝下空虚,只有端柔公主一女。理应纳宫妃入宫,为天家传承子嗣开枝散叶才是。 好在天子年轻得很,今年二十二,明年也才二十三岁。当年的建文帝,可是在二十七岁时才有了子嗣。 这些风声,难免传进谢钧耳中。 谢钧自做了礼部尚书后,官途顺遂。天子敬爱皇后,对岳父也礼遇客气三分。谢钧春风得意,唯一的遗憾就是帝后毫无赐爵于谢家之意。 做承恩公的指望看来是没了。 谢钧只得将全部的希望放在了入阁。 自己最清楚自己的斤两。谢钧自知才学尚可,做官的能耐本事也过得去,不过,也说不上如何拔尖出挑。他最大的优势,就是皇后亲爹天子岳父这个身份了。 他也盼着谢明曦能早日生下嫡皇子。如此一来,谢明曦的皇后之位才能稳固如山。谢家的荣华富贵,也能安安稳稳地维续几十年。 谢明曦等闲不出宫,谢钧虽是皇后亲爹,也没有随意出入后宫的道理。这份“慈父之心”,皆由徐氏进宫请安时“转达”给了谢明曦。 “……太皇太后死得也太不凑巧了。”私下说话,没那么多讲究,徐氏也就直言无忌了:“才出了国丧期没几个月,太皇太后又归了西。你和皇上又得守孝一年。” “孝期之内不能有孕。这么一来,又得再耽搁一年才能生儿子。” 说起来,盛鸿谢明曦也够可怜的。生了阿萝之后,先是为建文帝守孝三年,紧接着是为建安帝守一年国丧,现在还得为李太皇太后守孝。便是谢明曦出孝期就有孕,也得到明年年底才能生。 算来算去,真够急人的。 徐氏板着手指算时间,然后又低声道:“……阿钧昨日特意叮嘱我,今日进宫后,一定要和皇后娘娘好好说一说子嗣之事。” “皇上和皇后娘娘是少年夫妻,情深意长。不过,男人的心最易变。远的不说,就说当年先帝在世时,和太后娘娘也是恩爱夫妻。后来还不是一个接着一个往宫里纳嫔妃?” “还是有了儿子,才能真正在宫中立足。否则,就像太后娘娘那般,忙来忙去为他人做嫁衣……” 谢明曦漫不经心地听着,半句都没往心里去。 李太皇太后死得太过突然。现在想来,也不无好处。盛鸿和她又多了一年时间,可以从容筹谋安排。 阿萝今年六岁了,待到明年就是七岁。 按着大齐风俗,孩子养到八岁以上,才算真的养住了。 盛鸿要立女儿为皇太女,怎么也得等几年再说。 一年过后,或许可以再守三年……到那时,阿萝也该长大了。 正文 第九百一十九章 新妇(一) 三月初,谢元蔚迎娶俞婉过门。 李太皇太后下葬没多久,京城诸勋贵名门都尽力低调,酒宴都比往日少多了。谢俞两家结亲,亦是众目所瞩的喜事。 这一日,京城百官大多要送两份贺礼。不过,人多是去了谢家。 谢家设了五十席桌席,根本不够,紧急加了三十席,才勉强支应过来。 俞家的喜宴,却空了不少桌席,颇有几分惨淡。 重新起复的俞光正,如今做了俞家家主。长房的俞光德在族中的声望一落千丈。俞婉出嫁,若不是嫁到谢家,只怕肯来帮忙操持喜宴的族人都没几个。 锦上添花的事人人愿做,肯雪中送炭之人少之又少。 世情历来如此,怪不得别人势利。 周氏大病了一场,一直没好利索。俞婉出嫁的前一晚,周氏到了俞婉的闺房里,低声叮嘱女儿:“阿婉,我的好女儿,俞家现状如何,你比谁都清楚。” “你既是跳出了这个火坑,嫁到了谢家,在谢家一定要安分守己,好好过日子。” “千万别再惦记你爹说过的那些。太后娘娘的心思,你也别管。” “后宫是谢皇后的天下。你以后是谢皇后的弟媳,和皇后娘娘便得一条心。墙头草万万做不得。” 母亲到底还是疼她的。 这番叮嘱,才是真正为她考虑为她着想。 俞婉眼角湿润,红着眼眶:“母亲的教诲,女儿都记下了。” 周氏欣慰地笑了一笑,伸手轻抚俞婉的发丝,话语里有几分苍凉:“你父亲也有他的不得已。他是太后娘娘的亲弟弟,这些年因太后娘娘享了富贵,现在是他还债的时候了。” 母女两人抱头痛哭了许久。 或许是眼泪流空了,或许是被太后和父亲彻底凉了心。出嫁之日,俞婉并未落泪,也没太多喜悦。 穿着嫁衣,戴上红盖头,被扶着上花轿,然后晃晃悠悠地被抬到谢府。拜堂,礼成,送入洞房。 大概是太过疲累之故,俞婉连紧张忐忑的心情都没了。 直至挑落盖头的刹那,俞婉的心才猛地跳了一跳。也才真正有了出嫁的激动和彷徨。 她的新婚夫婿,就站在床榻边。 她没有勇气抬头看,垂着眼眸,任由前来观礼闹腾的众人打量嬉笑。 “新娘可真美!” “是啊!谢编纂看得眼都直了。” “恭喜谢编纂,迎娶如花美眷。” 同窗同年们,一个个起哄笑闹。十六岁的谢元蔚脸皮颇薄,被闹了个大红脸,和新嫁娘的娇羞简直不相上下。 不知是那个促狭鬼,故意推了谢元蔚一把。 手劲不重,恰好令谢元蔚身子一晃踉跄一步,正好碰到了新嫁娘。 谢元蔚猝不及防之下,反应不及,只得抱住新嫁娘,才勉强稳住了身形。众人早已哄笑出声:“别急别急,等喜宴结束了再洞房。” 谢元蔚自觉唐突孟浪,不顾众人取笑,压低了声音说道:“对不住,我不是有意轻浮。” 俞婉脸颊阵阵发烫,如火烧一般,迅速抬眸看了一眼。 四目相对。 谢元蔚生得清俊斯文,一双眼眸温润如玉。 俞婉娇美如花,气质秀雅。 相同的是,两人皆是脸孔绯红耳热心跳。对视间,脸上的红晕都更深了些。 短短片刻,一双少年男女俱是心神荡漾。 …… 很快,谢元蔚便被众人拉了出去。洞房里重新安静下来。俞婉慌乱跳动的心,也终于平静了一些。 过了片刻,有丫鬟送了热腾腾的饭菜来:“这是三公子特意叮嘱厨房备下的饭菜,请三奶奶趁热用一些。” 出嫁之日,对女子来说,确实十分疲累。天不亮便起身,梳妆换衣就要半日。到了夫家,也得一直端坐着。 俞婉一整日米粒未沾。闻到饭菜扑鼻的香气,愈发饥肠辘辘。索性一横心,走到饭桌边,吃了大半饱了,才停手。 子时,喝醉了的谢元蔚被抬回了新房。 俞婉:“……” 满心羞臊不翼而飞,只余下淡淡的好笑和释然。 俞婉为谢元蔚脱了鞋袜,然后,小心翼翼地上了床榻,在谢元蔚的身边躺下。听着谢元蔚略显急促的呼吸声,俞婉慌乱的心也渐渐安稳下来,竟然也很快睡着了。 待俞婉睡着了,谢元蔚才睁开眼。 其实,脸皮薄看着腼腆安静的谢元蔚酒量极佳,被灌了十余杯水酒,根本不在话下。只是装醉而已。 俞婉慌乱无措,他心里又何尝不忐忑? 俞婉是俞家的女儿,他是谢家的子孙。俞太后和谢皇后势同水火,俞家和谢家自然立场不同。 偏偏,他们被一道凤旨,捆到了一起,做了夫妻。 她不清楚他是何等性情脾气,他也时常在心里揣度,未来的妻子会是何等模样。 她的心里是向着俞家,还是会和他夫妻一体? 谢元蔚默默地注视熟睡中的俞婉许久,低声轻叹口气,闭上双目,一同睡去。 …… 两日后,谢元蔚夫妇进宫谢恩。 两人先去了福临宫。俞太后对俞婉“期许”颇深,强撑着病躯见了俞婉和谢元蔚。又赏了丰厚的见面礼。 紧接着,新婚小夫妻又去了椒房殿。 又开始守孝的谢明曦,今日穿的是素服宫装。要想俏,一身孝,此话半点不假。谢明曦本就姿容秀美,穿着素服,愈发多了几分风姿。 盛鸿休朝半日,也在椒房殿里,对着谢元蔚夫妻,也分外的随和亲切,笑着说道:“今日椒房殿里没有外人,你也别口口声声喊皇上娘娘了。像往日一般,叫堂姐堂姐夫便是。” 这份荣宠体面,当然全部来自于谢明曦。 谢元蔚受宠若惊,自不敢应承:“这可万万使不得。” 盛鸿也未过多勉强,厚赏了一对新婚夫妻。又对谢明曦笑道:“今日留他们夫妻在宫中用午膳吧!” 谢明曦笑着应道:“我已吩咐过御膳房备膳了。” 然后,便召了俞婉上前说话。 俞婉被数次召进宫说话,和谢明曦颇为熟悉,也不忸怩拘谨,微笑着走上前。 正文 第九百二十章 新妇(二) 谢明曦目光掠过俞婉的脸庞。 一个人过得好不好,从气色便可窥出一斑。俞婉的面上浮着新嫁娘特有的娇羞,眉眼间浮着丝丝喜悦。 看来,俞婉在谢家过得不错。 “初为人妇,是否有不适应之处?”谢明曦笑着打趣:“若元蔚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我一定替你撑腰出气。” 俞婉大着胆子,飞速地瞥了新婚夫妻一眼,微红着脸应道:“夫君对我极好,不会欺负我的。” 谢元蔚被夸得有些害羞,心里涌起丝丝甜意,接过话茬道:“娘娘放心,我会好好待阿婉。” 新婚小夫妻情难自禁,当着帝后的面眉来眼去了一回。 谢明曦眸中笑意更深。 她自然乐见谢元蔚夫妻恩爱和睦。也能借着此事好生膈应俞太后一回。 俞太后自以为是操棋人,将身边人皆视为棋子,肆意落子,妄图操控所有人的人生。只是,每一个“棋子”都是活生生的人,有自己的想法和主见。 俞太后对俞婉的满心“期待”,终究是要彻底落空了。 对了,还有一位俞家小姐被俞太后养在身侧。平日盛鸿每去一回福临宫,俞太后都要命俞妍在一旁“伺疾”。 盛鸿被膈应得不轻,索性来个视而不见,连个眼角余光都不给。 诸多念头在谢明曦的脑海中转瞬掠过。 身侧的盛鸿,忽地伸出手,握住了谢明曦的手。谢明曦回过神来,挑了挑眉。 好端端地,怎么忽然当众握她的手? 其实呢,就是被新婚夫妻甜蜜恩爱的模样勾起了新婚时的美好回忆……盛鸿冲谢明曦眨眨眼,大拇指在她的手心处摩挲。 秀恩爱不成反被秀了一脸的谢元蔚俞婉:“……” 谢明曦忍住啐他一口的冲动,颇为从容地缩回手,笑着对堂弟和弟媳说道:“我让阿萝过来见见堂舅和堂舅母。” …… 宫中上下人人皆穿素服守孝,阿萝也不例外。 翻过一个年头,阿萝长高了一些。依旧梳着两个包包头,眉目精致如画,明眸皓齿,分外可爱。 “阿萝见过堂舅,见过堂舅母。” 小小孩童学大人一般行裣衽礼,颇为有趣。 俞婉忙笑道:“阿萝公主快些免礼。”她行事仔细,进宫前便预备下了给阿萝的见面礼。是特意请匠人做的一套九连环,最适合这个年龄的孩童玩耍。 阿萝得了见面礼,高高兴兴地谢过了堂婶娘。 谢元蔚见新婚妻子这般细心周全,心里十分快慰。 世间有一见钟情的热烈情感,也有朝夕相对细水长流的脉脉温情。他和俞婉,在成亲当日才见第一面。彼此心中也有几分隔阂和戒备。 相处三日下来,他对这个新婚妻子越发满意。 一个人对另一个人,是否用心,从细微末节处便可看得出来了。 阿萝人小鬼大,最是机灵,笑嘻嘻地凑到谢元蔚面前:“三堂舅舅要送阿萝什么见面礼?” 谢元蔚和阿萝只见过几面,不算十分熟稔。不过,对着这么一个漂亮聪慧可爱的女童,总不免多几分喜爱。 谢元蔚笑着逗趣:“你堂舅母已经送了你礼物,你怎么又来找我讨要?你可有些贪心了。” 阿萝失望不已,小大人一般地叹气摇头:“这么说,看来三堂舅舅根本没准备给我的见面礼了。你这么扣扣索索的,哪里配得上美丽善良的堂舅母。” 谢元蔚:“……” 俞婉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盛鸿满面骄傲自得。他的阿萝,就是这么聪明伶俐,人见人爱! 谢明曦忍着笑,张口数落阿萝:“阿萝,不得无礼!” 阿萝一口接了话茬:“是是是,我这就向堂舅舅陪个不是。” “堂舅舅,对不起,你大人有打量,就饶了我这一遭吧!不过,堂舅舅也别忘了给我补上一份见面礼。” 谢元蔚再一次:“……” 众人皆被逗得开怀一笑。 阿萝还要上课,待了片刻便张口告退,去了书房。 …… 今日上午上的是算学。 顾山长是当世书法大家,精通六艺。其中,尤以书数为最。 阿萝承袭了亲娘的聪颖,又自亲爹那儿学了些“歪门邪道”的算学之术。在算学课上,一听即懂,举一反三。 芙姐儿也十分聪慧,算学学得极好。蓉姐儿便略逊一筹了。 霁哥儿霖哥儿在算学课上表现也算上佳。唯有霆哥儿,对射御极有天分。一到了算学课上,便头大如斗。 偏偏顾山长最喜在算学课上提问。 “……盛霆,这题该如何作解?” 霆哥儿苦巴着脸,磨磨蹭蹭地站了起来,一边冲霖哥儿施放出求救的眼神。 霖哥儿头脑活络,不敢吭声,提笔在纸上迅速写出答案。霆哥儿和霖哥儿坐得近,站起身后,勉强能瞥到纸上的字,照着读了起来:“此题应做此解……” 顾山长凉凉地瞥了过来:“盛霆,你走上前来说给我听。” 霆哥儿:“……” 霆哥儿略显圆胖的小俊脸皱得像个苦瓜,慢腾腾地走到了顾山长面前。嘴动了动,终于挤出几个字:“对不起,山长,我不会。” 顾山长平日颇为和蔼,授课时却不苟言笑,颇为严谨。此时板着脸孔训斥霆哥儿:“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承认自己不会,没什么可丢人的。真正丢人的是不懂装懂,甚至以旁门左道的法子来蒙骗夫子和他人。” 顾山长一动气,霖哥儿也坐不住了,起身上前,抱拳躬身:“山长,刚才是我的不是。” 顾山长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错在何处?” 霖哥儿乖乖认错:“我不该悄悄在纸上写答案,让霆堂弟看。以后我再也不敢了。” 这个霖哥儿,每次都这样,总是护着霆哥儿。认起错来亦是又快又及时,让人有气也发布出来。 顾山长既觉好气,又觉好笑。 不过,当着孩童们的面,顾山长的脸依旧绷住了,毫不客气地数落两人一顿:“……以后你们两个再淘气,就别再来上课了。” 霆哥儿霖哥儿灰溜溜地回了位置。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一章 顽童 阿萝颇为侠义,觉得两位堂兄怪可怜的,散学后,便拿着九连环到了两人面前:“霖堂兄,霆堂兄。今日堂舅母送了我一套木质的九连环。你们要不要玩?” 六七岁的男童,正是满身精力无处可泄淘气得上天入地的时候,对女孩子玩的这等奇巧小玩意不太感兴趣。 霖哥儿还算委婉:“我们怎么好意思夺堂妹所好。” 霆哥儿说话可就直接讨嫌多了:“这都是女孩子才玩的,我才不要。” 阿萝气得以手中的九连环敲了霆哥儿的肩头一记:“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 “我才不稀罕你的好心。” 霆哥儿被顾山长训斥一顿,憋了一肚子闷气,又被阿萝敲了一记,心里愈发气闷。睁眼瞪了过去:“你别再动手了啊!不然,我才不会让着你。” 阿萝挑眉的表情和亲爹如出一辙:“呸!我还用得着你让吗?倒是你,别又被我打得哭鼻子去告状!” 霆哥儿跳了起来,圆脸上满是不服气:“我平时那是让着你。你以为我真打不过你不成!” 说着,就冲了过去,气势汹汹如小牛一般。 阿萝也不遑多让,身形灵敏,伸脚便踹。 霖哥儿:“……” 怎么又打起来了? 一旁的芙姐儿等人也觉头痛。 阿萝其实脾气不算坏,霆哥儿虽淘气些,也不算惹人厌。偏偏这对堂兄妹像八字不合一般,见了面总要斗嘴,一生气就要动手。安分不了几日就要闹腾一回。 “现在该怎么办?”蓉姐儿皱着眉头问芙姐儿。 芙姐儿小大人一般地叹口气:“还能怎么办?快些让人去禀报七婶娘吧!” …… 当谢明曦赶来的时候,霆哥儿和阿萝已各自停了手。 霆哥儿被踹倒两回,被揍了三拳。嘴角略略肿了起来。 阿萝的衣裙上也多了脚印,包包头被扯得散乱不堪。 谢明曦素来冷静自持,善于隐藏真实的情绪,喜怒不形于色。可看到眼前这一对如斗鸡一样的孩童,谢明曦心里的火气腾地就冒了起来。 引以为傲的镇定,隐隐有破功的迹象。 谢明曦暗暗深呼吸一口气,顿了片刻,才温和地问道:“你们两个,今日为何又打假了?” 重点是这个“又”。 一个月之内,阿萝和霆哥儿至少吵上五回,打上三回。每次被逮着了,都乖乖认错。过不了几天,就会将所有的保证扔到脑后…… 阿萝气呼呼地说道:“都是霆堂兄不好!我好心好意邀他一起玩九连环,他不玩也就罢了,还说了好多难听话。” 霆哥儿立刻反驳:“我说的都是实话,哪里难听了?这本来就是女孩子玩的,我才不要玩!” 阿萝瞪着霆哥儿:“我一片好心,你不领情,还取笑我!不揍你,难消我心头恶气!” 霆哥儿撇撇嘴,一副不屑与小女子一般计较的可恶嘴脸:“五婶娘整日叮嘱我要让着你。我要听五婶娘的话,才让着你一头。不然,你还真以为你能打过我不成?” 阿萝被气得俏脸通红,眼眸中蹦出火花:“盛霆!今日我非揍得你满地找牙不可!” 霆哥儿挑衅地扬了扬拳头:“来啊!我才不会怕了你!” 众人:“……” 谢明曦不怒反笑:“好,今日你们两个就好好打上一场。我给你们两个做评判!谁赢了,不受责罚。谁输了,罚站半个时辰。” 话音未落,尹潇潇便匆匆忙忙地赶了过来。 紧接着,萧语晗和赵长卿也来了。 一看这架势,尹潇潇便头大如斗。 生孩子不易,养孩子更不易。霖哥儿淘气好动,又最是仗义。时常因霆哥儿和阿萝生口角。 霆哥儿就更令人头痛了。到底不是自己亲生的,打也打不得,教训起来也得讲究分寸尺度。偏偏霆哥儿又格外顽劣,简直令人有操不完的心。 偶尔,她也会后悔。早知今日,当初她真不该一口应下养霆哥儿之事……不过,事到如今,这样的念头也最多想一想罢了。 现在霆哥儿已经六岁了,也到了知事懂事之龄,和霖哥儿的感情也极为深厚,每日形影不离,亲兄弟也不过如此。 霆哥儿是顽劣淘气些,对她这个婶娘却孺慕敬重,也肯听她的话。只是孩童没长性,当时听是听了,过不了几日就忘在了脑后。 “霆哥儿,”尹潇潇生气的时候,声音略略扬高,一双眼眸瞪向霆哥儿:“你怎么又惹阿萝了?” 霆哥儿满心委屈:“五婶娘,是阿萝堂妹先揍我,我才还的手。” 阿萝张口反驳:“是你不识好人心,惹我生气,我不得不动手!” 霆哥儿立刻道:“五婶娘,你现在听见了吧!阿萝堂妹已经承认了,就是她先动的手。” “没错,就是我先动的手。”阿萝绷着白嫩嫩的小脸,气势半点不输人:“我盛萝敢作敢当!” 尹潇潇:“……” 谢明曦:“……” 尹潇潇好气又好笑,一转头,看到谢明曦冒着火星的眼眸,不知为何又有些想笑。 她认识谢明曦也有十余年了,见到的多是谢明曦波澜不惊或微微含笑的模样。好则好矣,就是太过完美了,少了那么一点点人味。 这几个月来,谢明曦常因管教阿萝动气,发怒的次数比过去十余年加起来还要多。看起来多了烟火气,也多了几分鲜活。 “七弟妹,你也别生气了。”尹潇潇压低声音安慰:“孩子们还小,尚未定性,闹腾些也是难免。” 谢明曦轻哼一声:“五嫂不必为他们两个说情。我刚才已说过,今日就让他们两个好好打上一场。赢的人免除责罚,输的站桩半个时辰。” 尹潇潇:“……” 尹潇潇抽了抽嘴角,不无担忧地看了阿萝一眼。 霆哥儿到底是男孩子,皮糙肉厚,脸皮也厚,便是挨罚,也没什么大不了。 阿萝却是掐尖要强惯了的,平日被众人有意无意地捧着。万一输了当众挨罚,小姑娘脸皮薄,哪里受得了? 正文 第九百二十二章 挨罚 阿萝果然输了。 她和霆哥儿同一天出生。霆哥儿比阿萝早出生一个时辰。 霆哥儿容貌肖似生母,血液中却承袭了来自生父的好斗和习武的天分。自四岁起蹲马步练拳,到了五岁开始练习射箭。天分极高,便是比他大了几个月的霖哥儿,也略有不及。 这几个月来,众堂兄弟姐妹一同读书。霆哥儿第一日便和阿萝起了口角,连累得霖哥儿被打了三戒尺。 霆哥儿和霖哥儿最是要好。尹潇潇重罚霖哥儿,比重罚他自己还让他难受。他口中不说,心里却记下了尹潇潇的叮嘱。每次和阿萝闹腾,总会稍稍让一些。 也因此,每次多是阿萝占上风。 阿萝聪慧过人,习武的天分同样极高。只是,女孩子体力天生不及男孩子。再者,阿萝生性好强,六艺皆下苦功。这么一来,用在习武上的时间,自然不及霆哥儿。 两个孩童一开始有模有样地动手过招,打得急了,什么拉头发拽耳朵之类的招数都使出来了。 尹潇潇想出声阻止,被谢明曦以目光拦了下来。 闻讯而来的萧语晗赵长卿,也只得默默继续观战。 一炷香后,手脚酸软无力的阿萝被霆哥儿拧住了胳膊。 阿萝狼狈,霆哥儿其实也没强到哪儿去。一张小胖脸上被拧得红肿一片。可他依旧得意洋洋地像只得胜的小公鸡:“阿萝堂妹,你认不认输?” 阿萝好强又要颜面,打输了本就懊恼不甘。被霆哥儿这么一喊,更觉羞恼。下意识地扭头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神色淡淡,目光冷然,毫无为女儿出头撑腰之意。 要是爹在这儿,一定会护着她。 阿萝想着,心里不由得委屈起来,目中迅速聚拢了水汽。 讨厌的霆哥儿还在趾高气昂的追问:“阿萝堂妹,你到底认不认输?” 阿萝倔强地眨眨眼,不让眼泪掉落。 谢明曦的声音响了起来:“敢作敢当,赢得起,更要输得起。阿萝,你认不认输?” 萧语晗赵长卿听得心里一颤,忍不住对视一眼。谢明曦管教起阿萝来可真够狠心的。换了她们,对蓉姐儿芙姐儿怎么也狠不下这份心肠…… 阿萝红了眼眶,硬是忍着没哭:“我认输了!” …… 尹潇潇再也按捺不住了,快步上前,瞪了得寸进尺的霆哥儿一眼:“快些放手!没见阿萝被你拧疼胳膊了吗?你是男孩子,又是阿萝堂兄,便是比武胜了一筹,也应有些风度才是。” 霆哥儿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尹潇潇绷着脸生气。立刻松了手,乖乖认错:“五婶娘教训的是,霆儿知错了。” 尹潇潇沉着脸道:“往日我是怎么教导你的?你每次都说会听话,过不了几日,便和阿萝生口角,甚至动手打闹。看来,你根本没将我说过的话放在心里。今日,便是你七婶娘不罚你,我也要罚你!” 霖哥儿想为霆哥儿求情,还没张口,亲娘便已一记凌厉的目光扫了过来:“霖哥儿,你未尽到做兄长的责任,没有提点霆哥儿,你也一并挨罚。” 霖哥儿:“……” 每次霆哥儿惹祸,他总会被连累。心里不是不委屈,不过,倒也习惯了。 原本乖乖低头认错的霆哥儿不肯依了,猛地抬头:“犯错的是我,五婶娘怎么责罚我都行。为什么要罚霖堂兄?” “五婶娘,我不服!” 看着梗着脖子闹腾的霆哥儿,尹潇潇又是一阵头痛。 自己的孩子管教再严厉也无妨。对待霆哥儿,却是轻不得也重不得。 如果今日是霖哥儿惹祸,她早已拎着霖哥儿痛揍一顿了。换做霆哥儿,她总不能这般简单粗暴。 当着众人的面,尹潇潇不便多言,索性没理睬霆哥儿。转头对谢明曦低声道:“七弟妹,你别着恼。我代霆哥儿,向你和阿萝陪个不是。” 谢明曦神色平静,看不出喜怒:“今日是阿萝先动的手,本来就怪她。敢作敢当的话,也是她亲口说出来的。输了就要认罚。阿萝,你去书房外站桩半个时辰。” 阿萝以手背重重抹了红红的眼睛一把,借着这个动作将泪水都逼了回去,走到书房外站定。 众人:“……” 这几个月来,谢明曦对阿萝教导之精心严厉,萧语晗等人皆看在眼底。也知晓这等时候,说什么都没用。默默对视一眼,各自领着孩子离去。 …… 尹潇潇回了寝宫后,如何教训霆哥儿,暂且不提。 阿萝在书房外,果然站足了半个时辰。 谢明曦也在书房外待了半个时辰。 期间,顾山长来了一回,显然有为阿萝求情之意。还没等顾山长张口,谢明曦便和颜悦色地说道:“师父今日授课半日,定然又饿又乏。不如先用了午膳,再好生歇上一歇。” 顾山长:“……” 顾山长再疼爱阿萝,也知道“玉不琢不成器”的道理。谢明曦对女儿严厉的管教背后,是一片深沉的爱女之心。 顾山长默默地来,又默默地走了。 在移清殿里处理政事的盛鸿,也很快得了消息。 湘蕙派人送口信给魏公公,魏公公迅疾进殿禀报。将事情的始末说了一遍:“……阿萝公主现在还在书房外罚站,还没用午膳。皇后娘娘也未曾用膳,一直陪着阿萝公主。” 盛鸿疼女如命,将阿萝视为眼中宝心头肉,宫中上下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魏公公一边禀报,一边暗暗想着,皇上一定会立刻丢下奏折去书房,为阿萝公主求情。 魏公公猜对了前一半,却未猜到后一半。 盛鸿放下奏折,去了书房外。 站了许久的阿萝,双腿又疼又麻。见了最疼最宠自己的亲爹来了,憋了半日的泪珠立刻掉了下来。 盛鸿心疼不已,想上前抱起阿萝。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我说了让她罚站半个时辰,时间这才过了一半。” 盛鸿立刻站定,张口哄女儿:“乖阿萝,爹在这儿陪你,站完半个时辰。” 阿萝:“……”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三章 争强 阿萝原本以为亲爹来了,自己便不用罚站了。万万没料到,亲爹倒戈得飞快。 爹最疼的人是娘,连句重话也舍不得对娘说。哪里最疼她了? 阿萝越想越委屈,眼泪啪嗒啪嗒往下掉。 盛鸿叹口气,伸手为阿萝擦拭眼泪:“阿萝,今日之事,爹已经听说了。此事确实是你起的头。” “霆哥儿有再多不对,你娘也不便去教训他。因为霆哥儿是爹的侄儿,如今又养在你五伯娘身边。自有你五伯娘教导他。” “爱之深,责之切。正因为你娘疼你,所以,她对你的教导才格外严厉。” “你别和你娘怄气了。” 怎么可能不怄气? 阿萝长这么大了,还没丢过这样的脸。自己的亲娘不但没护着她,还罚她在书房外站着,她心里可憋了一肚子的闷气呢! 她再也不理睬娘了! 阿萝将头扭到了一边生闷气。 谢明曦看了阿萝一眼,淡淡说道:“不管如何,今日都要站满半个时辰。” “你和霆哥儿霖哥儿他们一同读书,师祖母偏心你,几位伯娘也夸赞不绝。你整日被夸得飘飘然,以为自己什么都比别人强。” “现在,你总该知道。霆哥儿不是打不过你,而是一直让着你罢了。一旦霆哥儿不肯相让,吃亏的便是你自己。” “你争强好胜,我不怪你。不过,想找回这份颜面,只能靠你自己。” “从今日起,每日课业完成后,便去练功房习武。我和你爹轮流陪你……” 阿萝气呼呼地扭过头来,气势汹汹地嚷道:“我才不要娘陪!我要爹陪我!爹的身手比娘强多了!” 谢明曦:“……” 成功地噎了亲娘一回,阿萝心气终于畅快了些,转头看向亲爹,小声央求道:“爹,以后你晚上少看些奏折,多陪陪我好不好?” 女儿一张口,盛鸿这个爱女如命的亲爹哪有不应之理:“好!爹以后晚上都不看奏折了,每晚陪你习武。” 政事繁琐,移清殿里的奏折也似无穷无尽,永远看不完。 从明日起,不那么要紧的政事就由内阁决断,送到自己面前的奏折精简掉两成。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盛鸿心里盘算一回,转头看向谢明曦。 在别人看来,谢明曦心肠冷硬,对女儿的教导太过严厉。唯有熟知谢明曦性情脾气的盛鸿,才知谢明曦此时的心情是何等矛盾。 她对阿萝的期许有多高,没有人比他更清楚。 事实上,他对女儿的期许也同样高。 也正因如此,在教导阿萝一事上,夫妻两人早已形成了默契。一个硬一个软,一个唱白脸一个唱红脸罢了。 …… 当晚,天刚黑,盛鸿便回了椒房殿。 不出所料,阿萝还在和亲娘怄气。吃饭时不和谢明曦说话,晚膳后谢明曦检查课业,阿萝也是绷着一张小脸。答完问题后便闭上嘴,绝不多说半个字。 直至盛鸿归来,阿萝紧绷的小脸才舒展开来,以乳燕投林的姿势扑了过来:“爹!” 盛鸿颇有些受宠若惊,喜笑颜开地搂住女儿,没等他张口说话,阿萝已迫不及待地说道:“爹,我课业已经全部做完了。我们现在就去练功房吧!” 盛鸿迅速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略一点头。 盛鸿这才放了心,笑着应道:“好,爹这就带你去练功房。对了,阿萝,要不要邀请你娘也一起来?” 阿萝一个不字还没出口,就听亲爹舌灿莲花地忽悠道:“你今日当着你娘的面比武输给了霆哥儿,难道你不想当着你娘的面再扳回颜面?让她亲眼看看,你习武是多么勤奋,练武时是何等有天分!” 爹说得有道理! 阿萝想了想,颇有些矜持地看向谢明曦:“母后若想亲自看一看,跟着我们一起去练武房便是。” 谢明曦:“……” 谢明曦忍住笑,以更矜持的语气回应:“也好。” 顿了顿,又补了一句:“若你不肯用功,没什么进益,我以后就不相陪了。免得被耽搁浪费时间。” 阿萝睁圆了一双眼,忿忿道:“母后就等着看好了!” …… 事实证明,六岁的阿萝哪里斗得过狡诈腹黑的父母! 自这一日过后,阿萝果然加倍地勤奋用功。不仅是习武大有进益,读书也分外刻苦。 芙姐儿蓉姐儿原本存着相让之心,现在忽然惊觉,再不用功就会被远远甩下。孩子都有争强好胜的心思,相让是一回事,被阿萝堂妹远远抛在身后,可就太丢脸了。 芙姐儿蓉姐儿一用功,霁哥儿堂兄弟三个陡然有了压力。 身为男孩子,天生便觉得自己应该比姐妹们强一些。若是被堂姐堂妹们压下去,也太丢人了。 于是,一众孩童开始了勤奋刻苦你追我赶的读书生涯。 这样的变化,令萧语晗等人皆欣喜不已。 顾山长私下里对谢明曦笑着叹道:“真没想到,你这一招这般有效。” 阿萝争强好胜,索性就以此鞭策阿萝奋进的手段。阿萝一刻苦用功,其余孩童不甘被落下,自要奋起直追。 阿萝想保持第一,得更加勤奋…… 身为夫子,自然乐见学生们勤奋用功。 前几个月,孩子们读书也不是不认真。不过,和现在的劲头一比,可就差远了。 顾山长满面欣然,谢明曦挑眉笑了起来:“师父现在不怪我太心狠了么?” 顾山长:“……” 看阿萝被谢明曦责罚得可怜兮兮的样子,顾山长心疼之下,不免在私下里责怪谢明曦心狠。现在才体会到谢明曦的良苦用心。 顾山长咳嗽一声:“当日是我不对,不该言语责备你。今日,师父给你陪个不是。” 谢明曦哪里肯应,便是说笑,也不愿让师父低头,立刻笑道:“万万不可!我这个做弟子的,整日令师父牵挂忧心,阿萝更是让师父操尽了心。我心中感激还来不及。” 说笑了一回后,顾山长忽地问道:“明曦,你对阿萝的教导极其用心,严格得近乎严苛。莫非是对她的未来有更高的希冀?” 正文 第九百二十四章 决裂(一) 细心敏锐的顾山长,渐渐察觉出了异样。 阿萝出世后,谢明曦对女儿十分疼爱,盛鸿更是疼女如命。在蜀地时,夫妻两个对阿萝堪称疼宠入骨,百依百顺。 阿萝回京后,谢明曦对阿萝的要求陡然高了起来。教导精心又严格,为了催阿萝奋进,连激将法也用了出来。 而盛鸿,看似会在要紧关头护着阿萝,实则从未否定过谢明曦的任何做法。 夫妻两人,在阿萝的教导一事上,已有了默契。 阿萝身为大齐最矜贵的公主,便是什么都不做,也少不了一辈子的尊荣富贵。课业学的好些,当然是锦上添花。学业平平,其实也没什么大碍。 为何夫妻两个对阿萝的要求如此之高? 他们到底在想什么? 谢明曦神色从容地应对顾山长的探询和疑惑:“阿萝天性聪慧,我和皇上皆希望她用功读书,如此方不负老天赋予她的天分。” 身为爹娘,想让女儿变得更优秀更出色,没毛病。 可直觉告诉顾山长,谢明曦一定隐瞒了什么重要的事没告诉她。 顾山长下意识地追问一句:“真的只是如此吗?你们是不是有什么事在瞒着我?” 谢明曦镇定自若地应了一句:“我怎么会有事瞒着师父。” 没等顾山长继续追问,谢明曦便扯开了话题:“师父在宫中已住了几个月,一直未曾去过福临宫。师父打算何时去一回?” 一提俞太后,顾山长的注意力果然转移开来,目中闪过憎恶悔恨种种复杂的情绪。 进宫几个月,顾山长从未去过福临宫,也未去觐见过俞太后。 俞太后一直在福临宫里养病,除了李太皇太后离世的那一晚曾出过寝宫,其余时候再未踏出过寝宫半步。 两人同住宫中,几个月来却未见过一面。 这样的情形,逃不过有心人的眼。这对昔日人尽皆知人人艳羡的挚友,为了谢明曦的缘故,已反目决裂。 顾山长若不想去见俞太后,谁也勉强不了她。 谢明曦也只随口问问而已。 顾山长深呼吸一口气,过了片刻,才张口道:“选期不如择日,就今日去吧!” 她和俞太后之间,也该有个了断了。 谢明曦深深看了顾山长一眼:“我陪师傅一起去吧!” 顾山长下意识地摇摇头,很快又点头:“也好。” …… 福临宫。 自李太皇太后死后,俞太后的心情好了不少。每日胃口也好了一些,偶尔竟能喝一碗粥。可惜,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 俞太后希冀中的病症痊愈并未出现,只略见起色而已。 “芷兰,玉乔,扶哀家下榻走动片刻。”俞太后张口唤来两人,在芷兰玉乔的搀扶下起身下榻。双脚落在地面的刹那,依旧一阵虚浮无力。 俞太后不得不抓紧芷兰玉乔的手,借着她们两人之力稳住身形。 俞太后心中一阵恼怒。 她日日喝药,为何总不见好转? 俞太后勉强走了一圈,额上冒了虚汗。坐回床榻边,命人宣召赵院使前来,厉声诘问:“赵院使,哀家的药方已经换了两遭,为何还不见好转?” 跪在地上的赵院使战战兢兢地应道:“微臣无能。请太后娘娘息怒。” 不痛不痒的太平药方,当然治不好病了。 连俞太后身边伺候的宫女们都猜出了几分。 刚愎自用的俞太后,却未想到赵院使已暗中背叛了自己,开出的药方治不好病,令她日复一日地躺在床榻上养着。 俞太后怒骂赵院使:“混账!无能!连哀家的病也治不好!哀家再给你一个月,若无好转,哀家定让人砍了你的脑袋!” 赵院使连连磕头告饶:“太后娘娘息怒,微臣一定尽心竭力,一定早日治好太后娘娘的病症。” 心里却暗暗嘀咕。 将俞太后的病治好,他的脑袋哪里保得住。 就在此时,一个宫女走了进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皇后娘娘和顾山长前来觐见。” 俞太后:“……” 俞太后所有的表情在瞬间凝结,神色僵硬。 芷兰玉乔对视一眼,俱都垂头不语。 过了许久,俞太后才重新张口:“让她们进来。” …… 该来的总要来。 躲几个月不见,总不能躲上一辈子。 俞太后命人将自己扶着坐到了椅子上,如此,也能稍显端庄威严一些。然而,这个举动,并未令她复杂矛盾的心情平静下来。 脚步声渐渐入耳。 俞太后只觉喉咙发紧,一颗心似被无形的手紧紧攥住,手心后背无端地冒出冷汗。 直至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 真的太熟悉了。 俞家顾家隔邻而居,她和顾山长同一年出生,自牙牙学语之日便相识。她们是年少时的挚友,志同道合,曾为同一个目标并肩同行。 哪怕各自的路途分了岔,顾山长也依然是她心目中最重要的人。 顾山长的面容,如镌刻在她心中一般,实在太熟悉了。 俞太后全身的血液汩汩流动,鼻间泛起强烈的酸意,一声“娴之”脱口而出。回应她的,是顾山长复杂又憎恶的目光。 这两道目光,如两柄利箭刺中俞太后的胸口。 俞太后呼吸一窒。 谢明曦的目光掠过俞太后掩不住痛苦的脸孔,心中冷笑连连。 是俞太后狠辣无情,斩断了昔日情谊。她现在还有什么脸露出这样的神情来? “儿媳见过母后。”谢明曦裣衽行了一礼,声音打破了满室的沉默和凝滞:“母后一直在养病,师父不忍来惊扰。听闻母后今日病症有了起色,师父心中欣慰,今日特来探望母后。” 顾山长身形略显瘦削,面容和四年前离京时一般模样。满头的乌发挽起,只簪了一支银钗。 岁月实在优待顾山长,只给了她优雅成熟。 俞太后却是白发苍苍皱纹满额满面病容。和顾山长一比,相差千里。 任谁看了,也不敢相信两人竟然同龄。 顾山长也随之行了一礼,却一言未发。 她怕自己忍不住,一张口便会怒责出声! 正文 第九百二十五章 决裂(二) 过了许久,俞太后才勉强找回自己的晦涩低哑的声音:“坐下说话吧!” 谢明曦微笑着应了,在俞太后的下首坐下。 顾山长默默地坐在谢明曦的身侧。 谢明曦如往常一般,‘关切’地询问俞太后病症和每日饮食服药的情形。 俞太后心不在焉地应对几句,一双眼忍不住频频看向顾山长。她既想张口令谢明曦退下,又下意识地畏怯和顾山长独自相对,心情之复杂,无法以言语表述。 谢明曦不紧不慢地说了一通话,然后才道:“母后和师父有几年未见了,想来定然有些话要说。儿媳暂时告退片刻。” 俞太后脱口而出:“等等!” 话一出口,便知不妥。 果然,谢明曦故作讶然地看了过来:“莫非母后希望儿媳留下?” 俞太后:“……” 当然不能。 这是她和娴之两人之间的恩怨。岂能容旁人在侧? 更何况,谢明曦言语犀利如刀。真将谢明曦留下,只怕自己今日会被气得吐血。 俞太后定定心神,缓缓道:“你先退下。芷兰,玉乔,你们也都退下。” 宫女们应声而退。 谢明曦站起身来,轻声对顾山长说道:“师父,我就在门外候着。若有什么事,张口唤我一声便是。” 俞太后病得连走路的力气都欠奉,无需担心师父会吃亏。倒是师父,今日可得悠着点,别将俞太后当场气死才好……还没到闭眼归西的时候呢! 顾山长略一点头。 …… 片刻后,寝室里的人退得干干净净,只剩下俞太后和顾山长两人。 俞太后看着顾山长。 顾山长没有回视,目光看向别处。 一盏茶过后,还是无人张口。 又过一盏茶功夫,俞太后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娴之……” “太后娘娘还是叫我顾山长吧!”顾山长冷冷张口:“这一声娴之,我委实担当不起。” 俞太后心中一痛,没再纠缠称呼的问题,很快改口:“也罢,你做了大半辈子的山长,哀家称呼你山长便是。” “霁哥儿他们几个,如今都随着你读书。哀家听闻后,心里也极是欣慰欢喜。以你的才学,给几个孩童启蒙读书,绰绰有余……” 顾山长淡淡打断俞太后:“我教导阿萝读书,其余几个顺便一同读书而已。” 俞太后:“……” 俞太后被噎了一回,也不动气,心里反而浮起丝丝欣喜。 娴之肯来看她,还肯和她说话。 或许,娴之还惦记着昔日的友情,并无和她彻底反目决裂之意。哪怕是娴之冷言冷语出言讥讽,她也能一一忍了。 顾山长终于抬眼看了过来,正好捕捉到俞太后眼底那一丝掩饰不住的愉悦。心底竭力压抑的愤怒憎恨骤然涌了上来。 原本计划好的冷静决裂,也被抛诸一旁。 “太后娘娘算无遗策,令人钦佩。”顾山长声音冰冷:“当日以一封信诱我出蜀王府。之后,我被困在郡守府两个多月。每日被灌以汤药,昏睡不醒。” “那些时日,我一直在想,为何一个人会变得面目全非?” “权势就那么重要吗?比相识相交了几十年的友情更重要?那个和我年幼相识曾声称和我相交到老的挚友,为何忍心对我下手?” 字字如刀,割得俞太后心痛难当:“娴之,对不起……” “不必说什么对不起。” 顾山长目光如冰,声音里满是憎恨:“你有你的立场,做什么都没错。错的是我。是我太过善良心软,是我太过天真可笑。明知你早已黑了心肠变了个人,却固执地以为你对我不同。结果连累了明曦。” “明曦没有对我说实话,不肯告诉我到底付出了什么,才换得我平安归来。” “我苟全性命,忍着耻辱活下来,也是为了明曦。否则,我早在被关进郡守府的第一日,便撞墙自尽了。” “我今日前来,是要将一切和你说得清楚明白。” “在你命人对我动手的那一日,你我的情谊便已一刀两断。” “你怕见我,所以这几个月来,从未主动宣召我前来。我更不愿见你,因为见你一面,便令我心中愈发憎厌自己,恨自己瞎了眼看错了人。” “今日过后,你我再不必相见。” 说完后,顾山长起身便走。 俞太后面色惨白,下意识地站起身:“娴之……” 可恨她全身无力,只迈了一步,便双腿发软。 顾山长头也未回,迈步走了出去。 …… 这就是顾娴之。 爱憎分明,眼中从来揉不得沙子。对一个人好时,掏心掏肺。恨一个人时,拂袖而去,绝不回头。 当年和顾家决裂时,她便是如此。迈过顾家门槛,再也没回过头。 她说不会再来见自己,就真得不会再来了。 俞太后又喊了一声娴之,眼前骤然一黑,身体晃了晃,倒了下去。 顾山长耳力灵敏,听到身后的异样动静,依旧未曾回头。推门走了出去,对着守在门外的芷兰玉乔说道:“太后娘娘昏倒了,你们两个进去扶太后娘娘回床榻。” 芷兰玉乔齐齐变色,快步冲进了寝室里。 顾山长面色未变,迈着稳健的步伐走到了谢明曦面前。 谢明曦看着神色畅快的顾山长,低声问道:“师父现在感觉如何?” 顾山长想了想:“如割了一块腐肉,有鲜血淋漓的畅快。” 不管如何,畅快就好! 比憋在心里好多了! 这几个月来,顾山长住在宫中,每日说说笑笑,看似心情颇佳。熟知顾山长性情脾气的谢明曦,却知道顾山长避着俞太后,如鲠在喉。 今日便将这根卡在喉咙的刺彻底拔除,落个肆意痛快。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笑意,轻声道:“师父先回椒房殿吧!我留下陪一陪母后。” 俞太后这一昏厥,身为皇后的谢明曦留下伺疾,也是应有之义。 顾山长点点头,迈步离开福临宫。 堆积在心底的怨怼憎恨,被全数抛在身后。那段相识相交了近五十年的友情,也彻底成了过去。 正文 第九百二十六章 决裂(三) 俞太后这一昏厥,便是一天一夜。之后,又是缠绵病榻数日。 前些时日,俞太后已略见好转,勉强能下榻走动。这一病倒,连起身的力气都没了。饭食难以下咽,每日除了喝药,只能进些清汤稀粥。 俞太后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瘦了下来。 这一回,便连不通医术之人,也能看得出俞太后的身体情形不太美妙了。 昌平公主原本忙着为女儿备嫁。俞太后一病重,昌平公主不得不抛下所有事,进宫伺疾。 母女两人因顾舒瑾的亲事生了隔阂,这大半年来,疏远了许多。见面说不了几句话,便会各自心中憋闷不快,时常闹得不欢而散。 如今俞太后病得快脱了形迹,昌平公主也顾不得心里那点隔阂了,每日守在床榻边亲自照料。 几个儿媳,连同谢明曦在内,每日也皆来伺疾。 一众皇孙皇孙女,每日请安三回,伺候一个时辰。霁哥儿年龄最大,便以霁哥儿为首,阿萝等人皆随在霁哥儿身侧。 其实,俞太后身侧有数位太医和一堆宫女伺候着,还有昌平公主等人在,根本轮不到一堆孩子上前。每日去了之后,行个礼问个安,然后在外间候着就行了。 半个月后,俞太后终于缓过劲来,能张口说话了。 第一句便是:“怎么不见妍姐儿?” 众人:“……” 昌平公主气得心肝胆俱疼,当时就变了脸色。 都到这地步了!不好好养病,竟然还想着出幺蛾子……别说是谢明曦,就连她这个亲闺女听了,也气得太阳穴突突直跳。 谢明曦倒是面色未变,微笑着应道:“母后想见俞小姐,儿媳这就宣她前来伺疾。”说完,便传令下去。 …… 俞妍很快便来了。 在宫中过了一个年头,俞妍年长一岁,个头也高了一些。原本精致的五官稍稍长开,果然是个如花似玉的小美人。 在天子亲来福临宫请安或用膳的时候,俞太后总会宣俞妍前来,在盛鸿的眼皮子底下晃悠。 可惜盛鸿对这个小美人视若无睹,连正眼都未看过一眼。 谢明曦也只闲闲看个热闹罢了。 也就只有俞太后,执迷不悟地以为召俞妍前来是给谢明曦添堵之举了。 俞妍冲众人盈盈行了一礼,然后才到了床榻边。 谢明曦微笑着告退:“既有俞小姐在此伺候,儿媳们便先告退了。” 萧语晗等人和谢明曦同进共退,纷纷告退。 昌平公主冷着一张脸,丝毫没有搭理俞妍这个表妹的意思,语气中满是隐忍的怒意:“母后病势汹汹,应该安心养病才是。何必和皇后闹意气!” 俞太后扫了昌平公主一眼,淡淡道:“你不想待在哀家身边,便早些退下,去皇后身边待着便是。” 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气得胀红了脸孔,猛地起身到了床榻边 俞妍被吓得全身一个哆嗦,下意识地退后两步。耳边响起昌平公主愤怒的低语:“已经到了这等地步,母后为何还不自省其身?” “俞家败落,顾家倒戈,依附俞家的官员纷纷离心。几个儿媳站在同一阵线,连姑姑也和母后彻底决裂反目……” 最后这一句,深深刺痛了俞太后。 “闭嘴!”俞太后眼睛通红,死死地盯着昌平公主,因愤怒激动声音有些嘶哑:“你出去!” 昌平公主胸膛起伏不定,心里的怒火似随时喷薄而出。 她忍了又忍,最终还是忍了下来,临走之际,扔下几句:“母后不愿见我,以后我不再进宫便是。就算女儿不孝吧!” 昌平公主没再看俞太后的面色如何,转身离去。 年少的俞妍亲眼目睹这一幕,吓得脸都白了。再一转头,见到俞太后忽红忽白变幻不定的面色,愈发害怕。 万幸俞太后没有再次被气昏,用力深呼吸片刻,勉强缓了口气:“妍姐儿,你过来,扶哀家坐一坐。” 俞妍低头应是,战战兢兢地上前,扶着俞太后坐起。 俞太后瘦得惊人,俞妍力气不大,也能扶得动,暗暗松了口气。目光掠过俞太后满是戾气的眼,俞妍心里又是一阵惊惧。 如果可以,她根本不愿进宫来。俞家确实大不如前,不过,内宅闺阁还算安稳。她深切的怀念自己的闺房和平稳安静的生活。 皇上再俊美再好,也是皇后娘娘的。和她没什么关系。 就连她这个情窦未开的少女都能看明白,为何俞太后固执己见地认定了她能给皇后娘娘添堵? 她根本就不想做这颗废棋。 …… 没有人在意俞妍这个十三四岁的小姑娘心里怎么想。 俞太后不在意,帝后也从未放在心上。 之后一连数日,昌平公主果然再未进过宫。 俞太后的病症时好时坏,也愈发暴躁易怒。这一日,芷兰也被罚跪在寝室外半日。起因是芷兰说话不慎,提起了昌平公主。 芷兰是俞太后身边最得用的女官,素有体面。 这一跪,将脸面丢得干干净净。 众目睽睽之下,芷兰跪足了半日,直至天黑时,才被传令可以起身。 芷兰的膝盖早已跪麻了,全仗着玉乔扶着,才勉强站了起来,迈步时,双腿麻木,脚落地时疼痛不已。 芷兰不肯呼痛,硬撑着回了屋子。 玉乔和芷兰虽偶尔争锋,感情却颇深厚。见芷兰这副模样,玉乔心中难受至极,泪水顿时涌了出来:“芷兰,你我一片忠心,伺候主子尽心尽力,从无半分懈怠。今日你只提了昌平公主一句,太后娘娘便大发雷霆,罚你跪了半日。” “太后娘娘根本没将你我放在眼里啊!” 奴婢也是人。 同样有血有肉有感情。 被主子这般对待,芷兰心中焉能不痛? 芷兰眼中泛起水光,将头扭到一边,半晌才低声道:“玉乔,今晚你代我值夜吧!” 玉乔擦了眼泪,点点头应下:“你好生歇着。” 玉乔没有料到,这会是她和芷兰说的最后一句话。 夜半三更,芷兰独自一人在屋子里,上吊自尽了。 正文 第九百二十七章 轻生 芷兰之死,在福临宫里掀起了一阵滔天巨浪。 当夜,无人察觉芷兰上吊。直至隔日凌晨,小宫女久久敲门无人应,心里发慌,叫了几个宫女一起来推门。 推开门后,众宫女俱被吓得面色骇然,尖叫起来。 横梁上,一道白绫悬挂而下。 芷兰静静地悬在那儿,面上一片死青,尸首已经僵硬。 值守了一夜的玉乔,强忍着困倦起身,不敢惊醒俞太后,轻手轻脚地出了寝室。迎面一个宫女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差点撞到玉乔。 玉乔不快地瞪了过去:“出什么事了?” 宫女哭着道:“芷兰姐姐上吊死了。” 玉乔眼前一黑,紧紧抓住宫女的胳膊,声音不自觉地尖锐高亢:“你说什么?芷兰怎么会轻生寻死?” 宫女哭道:“这样的大事,我怎么敢乱说。芷兰姐姐已经没气了,她们几个正合力将芷兰姐姐的尸首搬下来。我急着来送信……现在该怎么办?” 该怎么办? 玉乔脑海一片空白,眼前不停地晃动着芷兰秀雅温柔的脸庞,全身颤抖个不停。泪水早已流了满面。 芷兰,你太傻了!怎么就这么去了! 玉乔忍不住哭了起来。哭声传进寝室里,惊醒了俞太后。 俞太后睁开眼,怒声呵斥:“玉乔,你为了何事喧哗?” 玉乔用袖子擦了眼泪。她无心整理仪容,木然地进了寝室,在床榻边跪下:“启禀太后娘娘,芷兰去了。” 俞太后刚醒,头脑有些混沌不明,一时竟未听懂是怎么回事,兀自怒道:“去哪儿了?立刻去宣芷兰来伺候。” 身边这么多的宫女,芷兰最细心沉稳,伺候也周全仔细。俞太后身边根本离不得芷兰。 玉乔鼻间一酸,泪水再次夺眶而出:“太后娘娘,芷兰昨夜上吊自尽,尸首已经凉了。再不能伺候太后娘娘了。” 俞太后:“……” 俞太后所有的神情都僵住了。 久久无言。 寝室里只有玉乔断断续续的哭泣声。 …… 身为皇后的谢明曦,也在此时收到了福临宫里送来的消息。 骤闻噩耗,谢明曦也有些惊愕。 芷兰是犯官之女,年少被送进宫为宫女,凭着细心沉稳能干,入了俞太后的眼,得了重用。不过,芷兰从无嚣张跋扈之举,待人平和,在宫中风评颇佳。 谢明曦对芷兰也没什么坏印象。 没想到,芷兰忽然就死了。 谢明曦忍不住追问了一句:“芷兰怎么会忽然轻生?” 前来送信的宫女红着眼睛应道:“奴婢不敢妄自揣度。不过,昨日芷兰说错了话,被太后娘娘罚跪了一个下午。之后,进了屋子再未出来,半夜时上吊自尽。” 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昨日罚跪之事,只是个引子。真正令芷兰没了生志的,是日复一日的凄苦煎熬,是毫无希冀和未来的痛苦。 人没了心气和盼头,也就没了活下去的勇气和动力。 谢明曦暗暗唏嘘一回,站了起来:“本宫这就去福临宫。” 便是普通宫女寻死自尽,也得由皇后下令,才可安葬。更何况,芷兰是宫中品级最高的女官,是俞太后倚重为左膀右臂的亲信。 谢明曦亲自去福临宫,也在情理之中。 …… 一盏茶后,谢明曦迈步进了福临宫。 福临宫里,此时已是一团混乱。 俞太后病体虚弱,不能下榻。是气恼抑或是愤怒,无人知晓。福临宫里的宫女有大半都到了芷兰的屋子里。 芷兰的尸首已被搬了下来,平躺在地上。 上吊寻死之人,免不了瞠目张口,死相有些狰狞。温柔秀丽的芷兰也未能例外,面容僵硬狰狞。 众宫女惊惧之下,不敢细看。各自捂着脸啜泣。 芷兰人缘颇好,福临宫里上下人人都喜和芷兰亲近。芷兰一死,众人皆伤心不已,再一想到自己依旧无望地在福临宫里苦熬,不知何时会被俞太后拖进万劫不复的深渊里,更是悲从中来。 谢明曦迈步进来的时候,宫女们一个个哭泣不休,竟忘了行礼。 湘蕙皱眉,正欲张口提醒。 谢明曦的声音已响了起来:“死者已矣,你们再哭也无益处。各自退下,该做什么做什么去。” 宫女们唯唯诺诺地应下,各自看了死状可怖的芷兰一眼,默默退了出去。 身为奴婢,性命卑贱如草芥。 活着的时候还有几分体面,死了之后,按宫中惯例,不过是薄薄的一具棺木,随意择一处下葬罢了。 …… 谢明曦赐了芷兰一具棺木。之后,命湘蕙去了一趟移清殿,送了口信给魏公公。 魏公公接了口信后,沉默了片刻,长叹一声。 湘蕙低声道:“皇后娘娘有令,此事交由你处置。这都是看在你的颜面上,才会格外破例。你可得感念娘娘的恩德。” 魏公公打起精神应道:“我可不是那等忘恩负义的小人。待我处理完此事,再回宫向皇后娘娘复命。” 湘蕙点了点头。 芷兰和她立场敌对,平日没什么往来。同为奴婢,芷兰之死,令湘蕙心中唏嘘之余,对自己的主子更添感激之心。 芷兰的棺木被运出宫门后,并未立刻下葬。 魏公公将芷兰的棺木运到了一处僻静的小宅院里。 卢公公出宫后,便住在这个院子里。每日有两个奴仆伺候着,衣食无忧,卢公公还是迅速苍老衰败。 过了这个年头后,卢公公病了一场。断断续续地喝了几个月的药,也未见好转。前来看诊的大夫,私下说过,得预备好后事了。 卢公公心中也有数,知道自己日子不长了。上一回魏公公来探望的时候,还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回:“我死了之后,你悄悄让人给我下葬,别让芷兰知晓。” 没想到,他还在苟延残喘,芷兰却先走了一步。 魏公公命人开了棺木,让卢公公见芷兰最后一面:“义父,你看芷兰一眼吧!” 卢公公颤颤巍巍地俯下身子,摸了摸芷兰僵硬冰冷的脸孔,浑浊的泪水在眼眶里滚动,很快落下。 正文 第九百二十八章 共死 魏公公天黑时回了宫,向谢明曦复命:“启禀皇后娘娘,芷兰已经下葬了。” 谢明曦的目光掠过魏公公泛红的眼角,轻声问道:“卢公公现在如何?” 魏公公神色微暗,声音有些低哑:“义父哭了半日,情绪不稳,奴才陪了义父半日,才回宫来复命。” 卢公公病重成疴,今日见了芷兰的尸首,情绪波动起伏得厉害,哭了许久,又昏厥了一回。 魏公公放心不下,陪了半日。临走时,特意叮嘱那两个奴仆,这几日一定要日夜守在卢公公身边。 谢明曦对卢公公没有好感,也无恶感,放卢公公出宫,也是看在魏公公的颜面。问了一句,便未再多问。 倒是湘蕙,眼看着魏公公心情阴郁烦闷,在魏公公退下之后,立刻随之告退。快步追了出去。 “卢公公现在如何?”湘蕙低声问道。 魏公公低声叹道:“大夫说,左右就是这几日的事。棺木寿衣之类的,我早已备下了。” 魏公公年少净身入宫,认了卢公公做义父。之后数年,卢公公一直教导提点照拂义子,魏公公也从一众小内侍中崭露头角,直至到了当年的七皇子身侧为内侍。 魏公公重情重义,对卢公公心存感恩。卢公公落魄出宫,他便如真正儿子的一般,为卢公公养老。 可惜,卢公公的寿元已经到了尽头。便是请来京城名医,也治不了将死之人。 魏公公说着,目中已闪出了水光。 湘蕙取出帕子,本想为魏公公擦拭眼泪。眼角余光瞥到有宫女探头张望,改而将帕子塞入魏公公手中。 魏公公用袖子擦了擦眼角,将帕子折好塞入袖中。 湘蕙:“……” 湘蕙面颊微微发烫,不动声色地瞪了魏公公一眼。 魏公公被瞪一眼,心情反而好了一些,咧咧嘴笑道:“你快回皇后娘娘身边当差吧!我也该去移清殿了。等得了闲空,我再来寻你说话。” 湘蕙应了一声,目送魏公公出了寝宫,才回转。 在宫中结对食,和普通夫妻自然不同。魏公公要随身伺候天子,湘蕙每日也要在谢皇后身边当差。两人不时见面说说话,偶尔晚上都不当值了,到了一处……也还是说说话。 彼此照拂,彼此关心,彼此温暖。 在宫中,有这样一个人,已经足矣。 …… 当天夜里,卢公公就闭了眼。 不能同生,但愿同死。 内侍没了子孙根,却也是男人。卢公公的身体残缺了重要的一部分,感情并不残缺。能和芷兰一起赴死,也算死得其所了。 魏公公闻讯出宫,将卢公公葬到了芷兰的坟墓旁。这亦是卢公公生前的愿望。魏公公自然要要为义父达成心愿。 魏公公跪在卢公公坟前,为卢公公烧了三炷香,磕了三个头。心中默默念叨。 义父,你生前在宫中看似风光,实则战战兢兢,没过过什么好日子。但愿来世,你能投个好胎,做个富家公子,和芷兰做一对真正的夫妻。 卢公公离世,宫中无人关心。 不过,如日中天的魏公公红着眼出宫一日,到傍晚才肿着眼回宫,众内侍都看在眼底。魏公公一回宫,立刻便有一堆内侍围拢上前嘘寒问暖问长问短。 魏公公哪有心情应付这堆马屁精,随意敷衍几句,便进了移清殿。 盛鸿放下手中的奏折,关切地打量魏公公一眼:“卢公公的后事都处置妥当了?” “是,”魏公公恭敬地应了一声,跪下谢恩:“奴才多谢皇上恩典,容奴才出宫为卢公公打点后事。” 身为内侍,卑微命贱。死后被裹一条草席下葬,是常有的事。赐一具薄棺木,已算是主子仁厚了。 像卢公公这般,死后有人打点丧事,好生安葬的,几乎是绝无仅有了。 魏公公心知这都是主子给自己的恩典,心中感激不已。 盛鸿并未将这点小事放在心上:“区区小事,何须言谢。” 魏公公低声道:“对皇上来说,是张口一提的小事。对奴才而言,却是莫大的恩典。” 这也是盛鸿最令人折服之处了。 盛鸿的平易近人,绝不是装出来的。对待身边的内侍,也从无作践贬低之意。伺候建文帝建安帝时,内侍们如器物一般。伺候新帝之后,他们才有了自己是人的感觉。 身为天子近侍,魏公公的感受比其他内侍更深刻。 盛鸿温声道:“这两日,你奔忙劳碌,着实劳累辛苦。早些回去歇着吧!今晚就不必你来伺候了。” 魏公公感动不已,再次谢恩:“皇上待奴才恩重如山,奴才感激不尽。” 士为知己者死。 如今,皇上让他去跳刀山下油锅,他也不会犹豫。 …… 奏折还有厚厚一摞。 盛鸿吩咐内侍,去请赵阁老颜阁老前来。 朝事繁多,每日各地送来的奏折堆积如山,还有六部官员呈送的奏折。想一一批阅完,每日忙到半夜也未必能做到。 盛鸿坐了两年多的龙椅,深深体会到了天子的繁忙辛苦。 如今朝堂尚算安稳,俞太后也算消停了。盛鸿想每日晚上回椒房殿用晚膳,之后要亲自教导阿萝公主习武,陪伴皇后,很自然地打起了内阁的主意。 内阁只得将奏折精简了一些,可惜,每日还是批阅不完。于是,几位阁老每日晚上轮流留在移清殿值守,将不那么要紧的奏折批阅完。到了隔日,盛鸿再浏览一遍即可。 如此一来,果然省心省力不少。 赵阁老颜阁老一起拱手:“老臣见过皇上。” 盛鸿对前来做牛做马辛苦操劳的阁老们格外客气,笑着说道:“快些起身,今晚就辛苦两位阁老了。” 然后,非常愉快地拂袖走人了。 赵阁老颜阁老默默对视一眼,心里不约而同地唏嘘。 皇上的心可真宽啊! 建文帝当年以勤勉著称,时常熬夜批阅奏折。建安帝品性不佳,做天子时唯恐别人篡权,绝不会允阁老代为批阅奏折。新帝对他们倒是放心得很啊! 正文 第九百二十九章 教导 盛鸿颇为愉快地回了椒房殿。 晚膳已经备好,谢明曦顾山长和阿萝皆已入座。 听到脚步声,三人一起回头。顾山长面带微笑,谢明曦眉眼含笑,阿萝更是满面欢喜,脆嫩嫩的喊了一声:“爹!你终于回来了!” 正式场合,或是人多之时,阿萝称呼父皇母后。没有外人在,依旧喊爹和娘。 忙碌了一整日的盛鸿,心情愉悦,脚步轻快:“阿萝是不是饿了?让人传膳吧!” 男人在外忙碌,回到家里,看到的是娇妻爱女如花的笑颜,还有热腾腾的美味佳肴。人生最幸福的时刻,莫过于此。 谢明曦笑着吩咐传膳。 帝后用膳,按着宫中规制,得有十六道冷盘,十六道热炒,十六道蒸煮红烧,面点粥羹亦要有十数种。 谢明曦执掌六宫后,便将御膳房的规制减半。饶是如此,菜肴也极为丰盛了。 阿萝六岁后,便自己独立进食。顾山长和盛鸿偶尔想喂阿萝吃饭,皆被谢明曦出言阻止。如今阿萝又学了宫中礼仪,用膳时有模有样。 晚膳后,阿萝要完成课业,谢明曦一一过目或亲自检查。阿萝若有不懂不解之处,便再讲解一遍。 之后,盛鸿便陪着阿萝去练功房。一开始只练半个时辰,渐渐变为一个时辰。 众人看到的,是阿萝的优秀出众。却不知,帝后在阿萝的教导上耗费了多少的时间和心力。 犹如栽种一棵小树苗,精心浇灌除虫养护,耐心地陪伴守候,静待着小树苗长成郁郁葱葱无惧风雨的巨树。 …… 以盛鸿的身手,教导女儿绰绰有余。 盛鸿十分疼宠女儿,是女儿要星星立刻搬来梯子上天的绝世好爹。 不过,到了习武的时候,盛鸿并不心慈手软。照样板着俊脸,要求严格。 他和谢明曦一样,对女儿阿萝寄予了厚望和希冀。在生活上娇惯些也就罢了,在学业和品性的教导上,丝毫未曾松懈。 阿萝自比武输给霆哥儿之后,这些时日勤奋苦练。手中挥舞着特制的小木刀,一双黑亮的眼眸满是专注。 阿萝人小力微,练了一会儿便呼吸紊乱,额上冒出晶莹的汗珠。 盛鸿张口指点几句,待阿萝练了一炷香时间,便让她喝些温水,休息片刻。 阿萝坐着休息,小嘴巴却不肯休息:“爹,我这样练下去,是不是很快就能赢过霆堂兄了?” “这可未必。”盛鸿笑着瞥了忿忿不服的女儿一眼:“你确实每晚勤奋苦练,可据我所知,霆哥儿近来习武也格外刻苦。” “你进步飞快,霆哥儿也没闲着。不止是霆哥儿,霁哥儿霖哥儿近来也十分用功。就连芙姐儿蓉姐儿,也比往日用功得多。” “君子六艺,你想每一门都稳居第一,绝不是易事。” 可不是么? 阿萝有些气闷地说道:“霁堂兄比我年长三岁,读书比我早。想胜过他谈何容易。霆堂兄不怎么爱读书,练武却有天分。霖堂兄也很聪慧,每一门都学得不错。蓉堂姐乐器学得最好,芙堂姐礼仪学得最佳。” 数来数去,阿萝有些沮丧,忍不住叹了口气。 综合起来,她的课业确实最出众。 不过,细数之下,每一门课业都有强有力的竞争对手。 阿萝仰头问道:“爹,我娘年少时读书,真得每一门都满分么?” 盛鸿语气中满是骄傲:“那是当然。你娘在莲池书院读书五年,每逢月考岁考皆是满分。创下的记录,至今无人可破。” 阿萝听了十分神往:“我娘真厉害!” “那是。”盛鸿的头昂得更高了。 我媳妇就是这么厉害! 阿萝耷拉着小脑袋,一脸烦恼。 盛鸿从骄傲自豪的心情中回过神来,柔声问阿萝:“阿萝也很厉害。你年龄最小,课业却是最出众的。你的堂兄堂姐妹也觉羞臊,所以他们近来也格外勤奋努力。” 阿萝还是一脸苦恼:“师祖母常夸我,说我容貌生得像爹,头脑聪慧像娘。可听爹这么一说,我根本及不上我娘聪慧。是不是因为我头脑也像爹的缘故?” 盛鸿:“……” 胸膛中了一箭又一箭的盛鸿,抽了抽嘴角,竭力维持身为亲爹的尊严和骄傲:“阿萝,爹也是很聪明的。你像爹更好!” 阿萝可没那么好糊弄,扁扁红润的小嘴:“爹射御最佳,算学也好。礼乐书俱都平平。我才不要像爹。” 盛鸿:“……” …… 熟悉的轻笑声传进耳中。 盛鸿看向谢明曦,有些哀怨自怜:“明曦,你听听。阿萝还没长大,就开始嫌弃我这个亲爹了。” 谢明曦揶揄地笑道:“人贵有自知之明。你非要在阿萝面前自吹自擂,被阿萝嫌弃也是自找的。” 她在门口站了片刻,父女两个的闲话,她可都听进耳中了。 盛鸿正要和谢明曦斗嘴耍花腔,阿萝忽地抬起头,小脸上满是认真的神色:“不管到什么时候,我最喜欢的男子都是我爹!我绝不会嫌弃我爹半分。” 盛鸿被女儿的甜言蜜语感动得心软似水:“乖阿萝,爹也最喜欢你了。” 才不是呢! 爹最喜欢的人明明是娘才对。 阿萝没将这句话说出口,却在目光里表露无遗。 此时的阿萝,自然不会想到。几年之后,她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最喜欢的男子不再是自己的亲爹了…… 谢明曦迈步走到武器架边,拿起惯用的长刀,冲盛鸿笑道:“趁着阿萝休息,我们过一过招。” 盛鸿挑眉一笑,张口应了,取了自己的长刀。 此情此景,宛如当年。 两人之间的情意,也和当年一般。不,比当年更深厚。如今他们,还有了掌上明珠阿萝。 谢明曦抿唇,微微笑了起来。 盛鸿显然也想到了昔年一同习武练刀时的情景,和谢明曦对视一笑。 很乖,夫妻两人各执长刀,你来我往地过招。刀锋凌厉,寒光闪闪。阿萝看得目不转睛,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什么时候,她才能像爹和娘这样? 正文 第九百三十章 爱女 习武一个时辰后,阿萝全身是汗,手脚酸软,走路的力气都没了。坐在地上赖着不肯起来:“娘,我的腿好酸,人也好累,我都走不动了。” 谢明曦好笑不已,索性俯下身子抱起阿萝,去了净房。 阿萝将头靠在谢明曦的脖子上,在她耳边小声撒娇:“娘,你平日总对我很凶。只有这个时候才对我好。” 谢明曦先有些好笑,细细一品味阿萝的话,又有些心疼。忍不住将阿萝抱得更紧了些,轻声叹道:“傻阿萝,娘凶你,也是为了你好。” 正因她深切地爱着自己的女儿,所以更要硬着心肠管束教导。 这份略显深沉厚重的母爱,年幼的阿萝还无法体会。闻言撅着小嘴道:“反正,娘总是会凶我。每次我和霆堂兄他们闹口角打架,娘从来不护着我。” 谢明曦笑了一笑,并不多言解释。 阿萝还小,她不忍也不能将自己的厚望期待说出口。 待阿萝长大了,总会体谅到她的一片苦心。 到了净房后,谢明曦为阿萝脱了衣服,将她放入小澡桶里,用温热的水为阿萝清洗头发。然后,又为阿萝清洗小身子。 动作温柔耐心又仔细。 阿萝心里那一点点怨气,在亲娘温柔的抚慰下,慢慢地消散。 母女两个洗完澡,一同换了干净柔软的中衣。阿萝自五岁起独自入睡,今晚格外娇缠:“娘,我今晚想和你一起睡。” 谢明曦没有拒绝,笑着应了声好,拉着阿萝的手进了寝室。 已经脱了衣衫袒露出胸膛的盛鸿:“……” 盛鸿迅疾将衣襟整理好。 阿萝欢快地爬上床榻,摇着盛鸿的胳膊:“爹,我要听故事。” “好好好,爹这就给你讲故事听。”盛鸿只得收起满心旖旎,耐心地给女儿讲故事,哄阿萝入睡。 阿萝侧着身子,依偎在谢明曦的怀里,心满意足的入眠。小手紧紧地抓着谢明曦的衣襟,直至睡着了也未松开。 谢明曦温柔地凝视着女儿,在她嫩嫩的小脸上落下轻吻。 阿萝在睡梦中,咧了咧小嘴,含糊不清地喊了声“娘”。然后,头往谢明曦的怀里拱了拱,睡得格外香甜。 …… 谢明曦抬起头,和盛鸿对视一笑。 脉脉温情,在彼此的对视间默默流淌。 浓烈的男女情爱,在朝夕相守中渐渐化为相濡以沫的深情。或许褪去了一两分激情狂热,感情却更为坚实厚重。 骄傲聪慧的阿萝,是他们两人血脉的融合,也令夫妻间的情意更深厚更紧密。 “阿萝今晚对我抱怨,说我总是对她凶。”谢明曦有些无奈地轻声笑道:“还怪我不肯护着她。” 盛鸿伸手,轻轻抚摸她的面颊:“她还小,不知道你的良苦用心。待她长大了,就懂了。” 教导一个公主,和教导一个皇太女,所付出的心力岂能相同? 谢明曦在阿萝身上所花的心思和精力,连他这个亲爹也自叹弗如。 谢明曦将脸贴在他温热有力的掌心里,低低地说道:“霁哥儿霖哥儿都很优秀出色。便是霆哥儿,虽略显顽劣淘气,资质也属上佳。” “芙姐儿蓉姐儿也算聪慧。” “阿萝天性好胜好强,像极了我年少之时。我不能娇惯着她,更不能助长她的骄傲气焰。所以,她和霆哥儿他们闹口角的时候,我从不护着她。甚至对她格外严厉些。” ‘“也怪不得阿萝心里有怨气。我确实不及二嫂三嫂她们温和慈爱。” 盛鸿听不得谢明曦这般贬薄自己,立刻道:“情形不同,岂可相提并论。” 谢明曦心情平和地说道:“是,我们两人都清楚我们在做什么。可阿萝不知道,她只会看到蓉姐儿芙姐儿被亲娘娇宠。而我这个亲娘,对她百般挑剔,管教严厉。” 母女间的感情,或多或少总受些影响。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盛鸿怜惜地低语道:“要不然,以后这坏人就由我来做吧!” 谢明曦白了一眼过来:“阿萝撒娇的时候,你能保证不心软?她自觉委屈抹泪痛哭的时候,你能坚持不妥协?” 显然不能! 盛鸿咳嗽一声,摸了摸鼻子:“还是算了吧!” 论狠下心肠,他确实不及谢明曦。 …… 夫妻两人闲话片刻,话题转移到了芷兰卢公公身上。 “芷兰一死,卢公公也撑不住,当夜便随着芷兰去了。”盛鸿语气中略有些唏嘘:“活着不能相聚,死后到黄泉做夫妻也好。” 谢明曦没那么多感怀,冷静得近乎残酷:“芷兰轻生寻死,未必是为了卢公公。俞太后彻底失势,却未死心,憋着一股劲,妄想着东山再起。芷兰是俞太后心腹,心知俞太后离世之日,她也难逃一死。她没了希望和未来,又被主子苛待,这才自尽了断。” “卢公公原本就没几日活头了,见了芷兰的尸首,彻底没了生志,很快也撒手归西。” “芷兰之死,对俞太后亦是一记重击。” “福临宫里的人心,也彻底散了。” 人心一旦散了,再难汇聚。 俞太后很快就会发现,身边再无可用之人。 盛鸿目中闪过冷意,慢慢说道:“还有临江王。” 没错,还有临江王。 这些年来,临江王一直私下听命于俞太后。俞家败落,俞太后在宫中失势,卧榻养病数月。每隔十天半月,临江王妃总要进宫探病一回。 汾阳郡王做着宗人府宗正,在暗中收拢宗室众人。临江王在宗室中的影响力大大减弱衰退,不过,临江王依然是神卫军统领,是一股不容小觑的力量。 临江王此人,着实是个狡猾的老狐狸。自周英做了神卫军副统领后,临江王主动让出了一部分兵权。平日老着脸皮,和年轻的周英称兄道弟。 对着这么一个滑不溜丢的老狐狸,盛鸿也觉得棘手。索性暂时搁置下来。 如今,俞家消停了,顾家安分了,俞太后彻底病倒了。也该腾出手来收拾临江王了。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一章 欲加 芷兰之死,犹如石头落入湖面,溅起一个水花,很快湖面就看似恢复了平静。实则水中波涛暗涌。 福临宫里,更是人心波动难安。 芷兰是谁? 她是俞太后的心腹亲信,是福临宫的掌事女官。福临宫里所有的宫女,皆以芷兰马首是瞻。 谁都知道,芷兰对俞太后的忠心耿耿。 谁也没想到,芷兰会轻生自尽。 俞太后后不后悔,无人知晓。宫女们却是人人惊惶自危,总觉得下一个倒霉的就会是自己。 芷兰死了之后,玉乔紧跟着病了。按着宫中规矩,生了病的宫女,不得近身伺候主子,也免得过了病气。玉乔躺在屋子里养病,近身伺候俞太后的,便换了另两个宫女。 没过两日,那两个宫女双双犯错挨罚,被各自打了几十板子,几乎去了半条命。于是,只得再换…… 这样的情形下,人心浮动不安,也是难免。 整日伴在俞太后身边的俞妍,亦是战战兢兢。唯恐说错半个字,惹得俞太后恼怒动气。 数日后,临江王妃进宫探望俞太后。 不知俞太后说了什么,临江王妃临走的时候,神色有些晦暗。 不出两日,芷兰的父亲兄长醉酒后落入湖里,“意外”身亡。 芷兰的父兄皆是罪臣,因芷兰得俞太后青睐,才侥幸回京,得了皇庄的差事。芷兰一死,俞太后迁怒之下,他们两个便没了活路。 …… 消息很快传到谢元亭耳中。 一直闹腾着要去皇庄当差的谢元亭,顿时面无人色。 他在皇庄里一共当差半个月,芷兰的父兄频频向他示好,引着他去赌银子喝花酒。谢元亭最熟悉交好的,也正是他们两人。 挺着硕大肚子的孙氏,见谢元亭这副被吓得失了魂魄的样子,难得心软了一回,低声叹道:“我之前就劝过你数回。皇后娘娘和太后娘娘不和,为了给皇后娘娘添堵,太后娘娘什么事做不出来?” “我一直不让你去皇庄当差,就是怕你被人利用,当了枪使。你总以为我是故意拘着你,不让你出去。” “你现在总该知道我的一片苦心了吧!” 谢元亭俊脸惨白,额上冒着冷汗,一脸后怕:“你说得对。这等要命的地方,我还是别去了。” “以后,我就在家中读书。等你肚中的儿子生出来了,我再教导儿子读书。” 孙氏瞪了过去:“你口口声声儿子,难道我生女儿,你就不喜欢了?” 往日孙氏凶悍泼辣,时常动手。如今孙氏怀孕已有八个多月,眼看着就要足月临盆,顾忌着肚子的孩子,不能再随意动手了。 不过,谢元亭被欺压惯了,根本没趁机反抗的念头。 孙氏一翻脸骂人,谢元亭立刻认怂:“这怎么会。不管你生儿子还是女儿,我都一样喜欢。” 这还差不多。 孙氏心气稍平:“我是想明白了。生儿子是最好,生了女儿,好好教养,长大了有出息也是一样。” “你瞧瞧自己,没半点能耐本事。现在光耀谢家门庭的,可是皇后娘娘呢!都说侄女肖姑,要是生个女儿像皇后娘娘,我宁可生女儿呢!” 像谢明曦有什么好! 谢元亭不屑地嗤了一声。在看到孙氏横眉竖眼的神情后,那声嗤很快又咽了回去。 …… 谁也没料到,芷兰父兄之死,成了临江王府彻底败落的开端。 两个皇庄管事意外落水身亡,原本不该惊动朝堂。可芷兰的嫂子,领着不到十岁的儿子敲了登闻鼓,告了御状。声称公公丈夫不是意外落水,而是遭人毒害性命。 如此一来,此事上达天听,刑部想不接手也不行。 天子在朝会上,对刑部的佟尚书下了严令:“……孤儿寡母,冒着性命之险敲鼓告御状。朕身为天子,绝不能袖手不管。” “刑部立刻严查此案,朕给你五日时间,查明此案原委,找出幕后真凶。” 佟尚书肃容领命。 站在宗室亲王之首的临江王,肥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俞太后盛怒之下,要芷兰父兄的性命。临江王妃带了俞太后的口谕回府,临江王便派了两个暗卫去“收拾”两人。 芷兰的寡嫂侄儿,竟有敲登闻鼓的勇气! 这等小事,竟然闹腾到了圣前。 临江王的心里有了浓烈的不妙预感。散朝后,暗中下令,将那两个暗卫处置干净。又勒令府中众人,不得随意出府。 两日后,刑部郎中领着数十个捕快便登了临江王府的门。 临江王人在军营,未在府中。临江王妃强做镇定地应对:“王爷不在府中,有什么事,待王爷回府再说。” 刑部郎中说话客气,态度却异常强硬:“下官奉佟尚书之命前来搜查临江王府,请临江王妃行个方便。” 临江王手握兵权,府中侍卫足有几百,还暗中豢养着许多暗卫。刑部郎中要搜临江王府,临江王妃又惊又惧,头脑一昏,竟喊了一声:“拦住他们!” 这一喊,顿时坏了事。 王府侍卫们围拢上来,刑部郎中领着捕快们硬闯,推推搡搡间,一个捕快被踹倒在地。很快,两边都动了真火,打了起来。 一方气盛,一方却人多势众。不到片刻,捕快们被打得倒了一地,领头的刑部郎中,不知被哪个侍卫打中了鼻子,鼻血长流,看着狼狈不堪。 刑部郎中挨了打,也未退缩,高声嚷道:“下官奉尚书大人之令前来,手中亦有刑部公文。临江王府仗势欺人,殴打朝廷命官。下官这就回刑部,请大人上奏折,为下官讨回公道!” 说完,招呼一众捕快,你搭着我肩膀,我扶着你,狼狈万分地走了。 临江王妃这口气还没松下来,又被刑部郎中临走前的一番话吓得心神不宁。 两个时辰后,临江王黑着脸回了王府。 临江王妃急匆匆地迎上前:“王爷,大事不好了……” 话还没说完,临江王重重的一巴掌便落了下来,在临江王妃的脸上落下鲜红的五指印:“蠢妇!” 正文 第九百三十二章 墙倒(一) 临江王妃也一把年纪了,被丈夫当众扇一巴掌,疼痛不说,更丢尽了颜面。 “你这个蠢妇!你是要害死本王是不是?” 临江王怒火高涨,眼睛蹭蹭地燃着火苗,脸孔上的肥肉不停抖动:“刑部郎中是朝廷命官,手里还有刑部公文。他想搜王府,让他搜便是。实在要拦,也不能动手。现在算是彻底将把柄送到别人手里了。” 天子一直等着他犯错,以便正大光明地出手对付临江王府。 他事事谨慎,唯恐疏漏,授予话柄。 却未料到,临江王妃会坏了事。 临江王妃捂着脸,哭了起来:“当时我也是急了。堂堂王府,被刑部捕快四处搜查,传出去成什么样子。我们王府还有什么颜面……” 临江王破口怒骂:“要个屁颜面!你还当现在和以前一样吗?” 建文帝在世时,重用亲王,又有俞太后撑腰,临江王府行事跋扈些无妨。到了建安帝时,临江王有从龙拥护之功,更是风光。 可现如今,坐在龙椅上的是盛鸿。连俞太后都被牢牢压制,不得动弹。临江王府只能夹着尾巴做人。否则,便会重蹈昔日淮南王府之祸。 临江王怒骂之下,口中的唾沫飞到了临江王妃的脸上。 临江王满心烦躁,顾不上安抚哭哭啼啼的临江王妃,叫来管事,将今日府中发生的事仔细问了一遍。 管事战战兢兢地一一作答。 临江王越听越觉心凉。 朝中文臣之首,当属内阁诸阁臣。六部尚书,亦是朝堂重臣。这个刑部佟尚书,是出了名的谄媚迎上。当年建安帝在世时,要出手整治宁王,佟尚书没少从中出力。 此次刑部忽然派人登门,便是一个明显的讯号。 临江王不敢再耽搁,立刻动身进宫,亲自向天子请罪。 …… 一个时辰后。 移清殿内。 个头不高头顶微秃的佟尚书一脸愤怒,拱手说道:“……皇上,刑部受理廖管事父子丧命一案。查到廖管事素日和临江王府里的人来往密切。所以便想着去临江王府查上一查,看看能否查到有用的线索。” “万万没料到,赵郎中和一众捕快,竟遭王府侍卫殴打。可怜的赵郎中,连牙齿都被打落了两颗。” “赵郎中受此羞辱,老臣亦觉面上无光。老臣无能,只能请皇上主持公道。” 佟尚书一边说一边潸然泪下,演技感人。 几位阁老和一众尚书侍郎,皆应召入宫。佟尚书这一番血泪控诉,众臣顿时纷纷出言附和。 “临江王行事嚣张跋扈,纵容侍卫殴打朝廷命官,此等恶劣行径,视朝廷法度为无物,绝不可轻饶。” “颜阁老言之有理。老臣也以为,此事定然彻查到底。” “临江王府不敢让刑部搜查,不惜动手殴打一众捕快,其中必有些蹊跷。请皇上下令严查到底……” 墙倒众人推…… 至于墙会不会倒,这等问题就无需多问了。大家都推一推,想不倒也不行! 此时正是下午,日头明晃晃的,颇有些刺目。 移清殿内摆了数个冰盆,身着龙袍的盛鸿,也未觉燥热。一张举世无双的俊脸,此时也彻底沉了下来,目中闪过怒意:“佟尚书稍安勿躁,此事朕绝不会袖手不管。” 盛鸿一张口,佟尚书心头这口气顿时松了下来。面上露出感激动容之色,拱手躬身:“老臣多谢皇上。” 就在此时,魏公公前来禀报:“启禀皇上,临江王进宫觐见,此时就在移清殿外。不知皇上是否要见临江王?” 盛鸿目中泛起冷芒:“让他进来。” 临江王身形肥大,抵得上普通男子两个身形。平日出入乘坐的轿子,得八个轿夫才能抬得动。 今日焦急之下,临江王骑马进了宫。进了宫门后,一路疾行。此时汗流浃背,脸上的汗珠从颤巍巍的下巴处滴落,衣襟上也有了一团团汗湿。 这等模样出现在天子面前,已算失仪了。 临江王进了移清殿便跪下请罪:“老妻犯了糊涂,竟下令让侍卫拦着赵郎中和一众捕快。都是老臣治家无方,请皇上责罚!” 佟尚书愤怒地看向临江王:“临江王轻飘飘的托词,就想将此事一带而过吗?” “赵郎中就这么白白挨了打不成?还有十余个捕快,人人都受了伤。一路狼狈不堪地搀扶着回了刑部,京城百姓们都看到了。百官们也都看在眼底。” “此例一开,我们刑部以后还要如何当差办案?还如何登门搜查?哪一家府上都学临江王府,这京城岂不是都乱了套?” 这个老匹夫! 临江王心中怒骂一声,口中自要辩解:“佟尚书未免太过夸大其词了。今日之事,确实是临江王府的不是。所以,本王进宫来请罪。赵郎中和一众捕快受了伤,本王一定亲自携厚礼登门赔礼。” 说完,又一脸自责地再次请罪:“请皇上重罚!” 盛鸿冷冷地扫了临江王一眼:“确实该重罚!” 临江王:“……” 临江王反应极快,立刻露出痛心疾首的神色:“老臣犯下大错,不管皇上如何责罚,老臣都无怨言。” 反正就是打了一个赵郎中,总不能要他一个堂堂亲王,为这点小事偿命。 …… 盛鸿确实不能令临江王为此事偿命,呵斥了几句后,便下旨,将临江王关进了宗人府。 汾阳郡王亲自领人前来。 临江王此时已觉察到了不妙,却无法抗旨。无可奈何地随着汾阳郡王去了宗人府。 临江王被关的隔日,刑部再次派人去了临江王府搜查。这一回,临江王妃消停老实了。任由刑部捕快进府搜查。 这一搜,果然搜出了证据。 捕快们在一个管事的屋子里搜出了一封手书。手书是临江王亲自所写,上面明明白白地写了几句话,让管事“处置”廖管事父子。 这个管事被带到了刑部,用刑逼问之下,很快老实招供。自己确实奉了临江王之命,暗中派遣两个暗卫暗杀廖管事父子。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三章 墙倒(二) 人证物证俱全,刑部很快结案。 大朝会上,佟尚书慷慨激昂地上了奏折:“……人证物证确凿,谋害廖管事父子的幕后主谋,正是临江王。恳请皇上下旨,严惩临江王!”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却未一口应下,俊脸上掠过一丝犹豫。半晌才道:“临江王是大齐亲王,执掌神卫军多年,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如何处置,朕还需考虑斟酌。” 散朝后,天子去了福临宫,满面为难地对俞太后说起了临江王谋害廖管事父子的命案:“……满朝文武都在等着儿臣下旨严惩临江王。儿臣一时难以决断。” 俞太后在福临宫里养病,消息倒是颇为灵通。再者,这几日来,临江王妃已经进宫哭诉了两回,她想不知道也不行。 廖管事父子是芷兰的父亲和兄长,俞太后因芷兰之死,迁怒于廖家父子。暗中指使临江王动手,要了这对父子的性命。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实,盛鸿也不揭穿,和俞太后虚与委蛇。 俞太后怒火攻心,冷笑连连,一张口便是诛心之言:“皇上早就想冲临江王动手了吧!皇上想要证据,什么人证物证找不出来?” 刑部的佟尚书,就是个谄媚逢迎的马屁精!天子稍微透露出点意思,立刻就像苍蝇一般盯上了临江王府。想炮制点证据,易如反掌! 盛鸿听到这等刺耳的话,也不动怒,略有些无奈地说道:“母后误会了。刑部办案,自有章程,岂会随意诬陷临江王?” 俞太后既愤怒又焦急。如今她被困宫中,俞家顾家都指望不上,如果临江王出了事,她就再无可用之人了。 俞太后隐忍着怒气,放缓声音道:“盛鸿!论辈分,临江王是你的长辈。便是有些过错,你也该网开一面。” 盛鸿温声应道:“母后还在病中,应该静心养病。儿臣本不该拿这些事让母后烦心忧虑。” “母后好生歇着吧!儿臣明日再来探望母后!” 说完,起身拱手告退。 俞太后眼睁睁地看着盛鸿离去,怒火攻心,却又无可奈何。下意识地喊了一声:“芷兰!” 喊完之后才想起,芷兰已经自尽死了。 芷兰对她最是忠心,立誓要一辈子伺候她。却不守信诺,自尽寻死。这等背叛,无疑于在她的胸口刺了一剑。 她奈何不得已经下了黄泉的芷兰,索性让芷兰的父兄一同下黄泉。让他们一家人在地下相聚。 她没有做错!错的人是芷兰!是忤逆不孝野心勃勃的帝后! 俞太后面色发青,呼吸紊乱,胸膛剧烈起伏。过了片刻,才改口唤了玉乔。 可惜,玉乔也没来。 前来伺候的宫女,战战兢兢地说道:“启禀太后娘娘,玉乔的病症还没好,不能前来伺候。以免病气过给了太后娘娘……” “滚!都给哀家滚!”俞太后的脸孔因高涨的怒火扭曲狰狞。 宫女以袖掩面,狼狈地退了出去。待出了寝室,才放下掩面的袖子,面上没有惊惧慌乱,只有逃过了一劫的庆幸。 …… 隔日,林御史上奏折,奏请天子严惩临江王。 天子将奏折留中不发。 又过一日,礼部谢尚书上了奏折,弹劾临江王“无德无行”“凌虐成性”。随同奏折一起附上的,是临江王的种种恶迹。 再过一日,宗人府宗正汾阳郡王上了奏折,弹劾临江王“豢养私兵”“意欲谋反”,且拿出了有力的证据,将私兵所驻的居所呈至圣前。 天子勃然大怒,命御林军亲自前去捉拿临江王私兵。那一伙私兵加起来约有千人,不肯束手就擒,奋起动手抵抗。如此,坐实了“谋逆”的罪名。 谋逆之罪,是诛九族的死罪,罪无可赦。 当日鲁王闽王宁王尚且未能逃过一死,更何况是临江王? 首辅陆阁老,联合几位阁老一起上了奏折,奏请天子处死临江王。 天子终于不再心慈手软,下了圣旨。 汾阳郡王领了旨意后,亲自去了宗人府天牢,端了一壶毒酒前去:“王叔,今日侄儿亲自送你一程。” 被关了数日的临江王,瘦了一大圈,面色晦暗。看着面前的毒酒,临江王扯了扯嘴角,笑得比哭还难看:“当日淮南王兄一死,淮南王府便彻底败落。现在,轮到我了。” 这等时候,说什么话都没用。汾阳郡王也未费口舌,更未出言讥讽。 和一个将死之人,还有什么可说的? 临江王端起毒酒,手微微发颤,很快又稳住了。 生在天家,享尽世间富贵。失势之际,也基本没什么好下场。从他投靠俞太后的那一天开始,他就该有万劫不复的心理准备。 临江王闭上眼,喝了毒酒。毒性猛烈,转眼就发作了。临江王口中溢出黑血,重重倒了下去。 汾阳郡王等了片刻,蹲下身子,以手探临江王鼻息。 死得不能再死了! “来人,将临江王的尸首抬出去。” …… 临江王被赐了毒酒,临江王妃那儿,则是三尺白绫。 临江王的儿子们,多已成年,各自娶妻生子。此次被临江王连累,一同被处死。只剩下妇孺幼儿,被发配千里,流放边关。 盛鸿自登基后,手段颇为温和。 鲁王闽王宁王不得不死,却未牵连妻儿,一众王妃和郡王郡主们,依旧锦衣玉食,甚至住进宫中。天子对俞家打压分化,对顾家采怀柔手段…… 朝中众臣一一看在眼底,不免对新帝少了一份敬畏之心。 临江王府被彻底铲除,数十条性命陨落。终于使众臣看清了天子的铁血凌厉。也使得众官员心中生出应有的敬畏。 俞太后病情陡然加重。 几个儿媳都已习惯了,反正她们都住在宫中,每日伺疾方便的很。 倒是昌平公主,在听闻俞太后病重的情形下,也未进宫伺疾。颇令人诟病。 昌平公主狠下心肠,对俞太后不顾不问,一心操办女儿出嫁之事。六月初,顾舒瑾出嫁,做了赵家长孙媳。 正文 第九百三十四章 讨喜 顾舒瑾是俞太后嫡亲的外孙女,建文帝在世时,封顾舒瑾为端慧郡主。一个慧字,可见建文帝对顾舒瑾的喜爱之情。 顾舒瑾有自己的郡主府。成亲后,便可和新婚夫婿住进郡主府。 不过,顾舒瑾并未这么做,主动张口,要在赵府住上一年,伺候长辈,尽一尽孝心。一年后,再去郡主府。 这一举动,令赵家长辈们心中舒泰,对顾舒瑾十分满意。 成亲三日,顾舒瑾和新婚夫婿赵一鸣进宫请安。 俞太后缠绵病榻,无力起身。新婚小夫妻在床榻数米外跪下,磕头问安:“瑾儿给皇外祖母磕头请安。” “外孙女婿赵一鸣,见过皇外祖母。” 躺在床榻上的俞太后说了一句:“平身,看赏!” 之后,便再未出言。 小夫妻再次磕头谢恩,然后告退出了福临宫,去椒房殿给帝后请安。 赵一鸣靠近顾舒瑾身侧,低声道:“皇外祖母很不喜欢我。” 再怎么说,这也是第一次见外孙女婿,俞太后却连个正眼都没有。哪怕病得再重,也不至于连个笑容都挤不出来吧! 顾舒瑾心里也颇不是滋味。 因为她的亲事,皇外祖母这是怨恨上了她和娘亲。 她孝顺皇外祖母,可绝不愿因此就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楚家公子也是出色儿郎,可她不愿嫁入将门,成为联姻的棋子。 她和赵一鸣并不是盲婚哑嫁。在定下亲事之前,两人曾见过几面,彼此中意之下,才定下亲事。 “以后我们时常进宫,给皇外祖母请安伺疾。”顾舒瑾轻声张口。 赵一鸣点点头,没有再说什么。 到椒房殿请安,和福临宫又自不同。 天子今日没去早朝,特意留在了椒房殿,等候外甥女和外甥女婿。谢明曦微笑盈盈,阿萝笑着站在帝后身侧。萧语晗尹潇潇赵长卿也都在,还有霁哥儿等人,一派和睦热闹。 顾舒瑾心里的委屈一扫而空,和新婚夫婿一起行了大礼:“瑾儿给皇上和皇后娘娘请安。” 谢明曦笑着说道:“你们快些起身吧!” 盛鸿也笑道:“这儿没有外人,无需多礼。瑾儿,你还和往日一样,叫七舅舅七舅母便是。” 帝后联手压制俞太后,不过,对昌平公主还算尊敬,也未波及到顾舒瑾的身上。对顾舒瑾还像往日一般亲昵亲近。 顾舒瑾心头一热,脆生生地改口,叫了一声七舅舅七舅母。 赵一鸣也厚着脸皮,跟着一起改了口。 赵一鸣是赵家长房长孙,比小叔叔赵奇只小了几岁。容貌并不如何肖似,性情脾气倒有几分像赵奇。一般胆大脸厚。 盛鸿和赵一鸣寒暄几句,忍不住惦记起了同窗好友来:“……赵奇去蜀地为官,也有四年了。待到明年,便满一任了。” 赵一鸣笑着接过话茬:“祖父也时常念叨五叔。” 赵阁老疼宠幼子赵奇,在京城也算赫赫有名了。 盛鸿随口笑道:“明年赵奇和陆迟他们都要回京述职,到时候留在京城便是。” 如今朝堂安定了不少,他也可以从容安排自己人回京任职了。 天子无戏言! 赵一鸣听到此言,心中暗自高兴。面上不免流露出几分。盛鸿看在眼里,不由得一笑:“看来,不是你祖父惦记,是你惦记你五叔了吧!” 赵一鸣咧嘴一笑:“不敢瞒七舅舅,往日五叔在京城的时候,我们兄弟几个都喜欢跟着五叔淘气……”咳嗽一声改口:“跟着五叔玩耍。他一走就是几年,家里惦记他的可不止我一个。” 想到活泼跳脱的好友赵奇,盛鸿目中闪过笑意。 谢明曦目光掠过赵一鸣俊秀含笑的脸孔,心里暗暗点头。 昌平公主为女儿择这一门亲事,可算是煞费苦心。 赵一鸣出身名门,才学出众,更难得的是性情温和,活泼讨喜。成亲后,赵一鸣待顾舒瑾温柔体贴。新婚小夫妻好得如蜜里调油一般。 “瑾表姐,”阿萝笑嘻嘻地插嘴道:“你和表姐夫该不会忘了给我们准备见面礼吧!” 顾舒瑾有些羞臊,又有些好笑,娇嗔道:“当然不会忘。” 赵一鸣迅速进入姐夫角色,咧嘴笑道:“瞧瞧我,和七舅舅一说话就什么都忘了。见面礼早就备下了。你们都过来喊姐夫。” 盛鸿谢明曦:“……” 帝后两人对视一眼,眼中俱是忍俊不禁的笑意。 这个赵一鸣,颇有几分赵奇年少时的风采啊! …… 新婚小夫妻在椒房殿里待足了大半日,临近傍晚时分才回了赵府。帝后皆有厚赏,比起俞太后的赏赐更丰厚。 由此也可见,顾舒瑾圣眷之浓。 赵家上下看在眼里,心里别提多舒泰了。 赵家人口中不说,心里不免暗暗嘀咕。俞太后垮了台,昌平公主也没了往日的光鲜尊荣。顾舒瑾这个郡主,名头是好听,实则就是个面上光。 今日新婚小夫妻进宫请安,帝后的言行举止,无不彰显了对顾舒瑾的重视和喜爱。如此一来,赵家人心里别提多满意了。 赵阁老特意将长孙赵一鸣叫到了书房里,仔细询问今日进宫的情形。 赵一鸣眉飞色舞地说了一大通:“……皇上待瑾儿十分亲密,待孙儿也很亲近。说没有外人,让我喊一声舅舅,叫皇后娘娘一声舅母。” “之后,舅舅又一直和我说五叔的事。还说到明年,五叔为官满一任便调任回京。” 赵阁老精神一振,笑着追问:“真是皇上亲口说的?” 赵一鸣挺直胸膛,一脸骄傲:“七舅舅亲口说的。” 赵阁老:“……” 大孙子这没脸没皮的德性,和他五叔赵奇还真是差不多! 赵阁老瞪了长孙一眼,低声提醒:“皇上待你亲近,是你的福气。你私下喊喊无妨。当着别人的面,不可肆意乱喊。否则,定会被人嘲笑,说你眼皮子浅薄。” 赵一鸣乖乖点头应下:“祖父言之有理。以后我只在进宫请安时候喊舅舅舅母。” 赵阁老又是:“……” 正文 第九百三十五章 生女(一) 六月中旬,正值一年中最酷热的天气。 孙氏已经足月,算一算日子,临盆就在这几日了。 谢元舟成亲后,接连生了两个儿子。不过,孙氏肚中的孩子,才是长房的血脉。谢老太爷对孙媳这一胎也格外关注重视,盼着孙氏一举得子。 谢钧如今倒是看得开。 孙子当然最好,生了孙女也好。以谢家眼下的声势,以谢明曦独宠中宫的情势,谢家的富贵至少能延续几十年。日后少不得要和京城名门氏族联姻结亲。谢家人丁稀少,后辈不论男女,多多益善。 “祖母,你看侄媳妇这一胎,是男是女?”阙氏闲来在私下揣度。 徐氏眼睛毒辣,低声道:“肚子尖尖是儿子,孙媳妇的肚子又圆又高,十有八九是个女儿。” 阙氏低声笑道:“生女儿也好。若有几分像明娘,大伯心里定然高兴的很。” 这倒也是。 谢家靠着谢明曦光耀门楣,成了后族,被众人捧着举着。在谢家人心目中,生女儿也是件极好的事。 婆媳两个低声说笑,坐在一旁的俞婉微笑聆听,右手不自觉地抚上了肚子。 她嫁入谢家也有三个月了。 俞家是世家大族,族人众多,你争我斗的事也免不了。谢家正好相反,一共就两房。长房的谢元亭跛了腿,谢柔曦谢元楼尚且年少。倒是二房人丁兴旺,儿子也都有出息。 谢元舟当年跟随蜀王去蜀地,如今已在蜀地扎下根来。谢元蔚是年少探花,给二房争了脸面,颇得帝后青睐。 她和谢元蔚成亲后,夫妻恩爱,小日子过得平和顺遂。 谢家上下,待她也十分宽厚。 她曾忧心的种种刁难刻薄都没有。外间传言粗野难缠的徐氏,性子随和。婆婆阙氏,对她这个出身名门的儿媳也颇为客气。 她现在最迫切的愿望,便是早日怀上身孕。只有生了子嗣,新媳妇才算在婆家站稳了脚跟。 说起来,这个月的小日子已经迟了两天…… 俞婉心里正默默思忖着,一个丫鬟忽地满面喜色地跑了进来,向徐氏禀报:“启禀老夫人,繁英阁送了信来,说大奶奶肚痛已经发作了。” 徐氏精神一振,霍地起身:“我这就过去。” 阙氏不假思索地一同起身:“我和婆婆一起去。” 谢家人口少,也没什么两房相争的矛盾……谢铭是继子,前来投靠长兄已是厚着脸皮,没那个脸也没底气相争。 徐氏更是眼明心亮,态度摆得端正,对长房的事十分上心。 由此也可见,人人都有自己的生存智慧。 …… 俞婉略一犹豫,也站起身来,随着徐氏阙氏去了繁英阁。 有身孕的人,不宜进产房,免得被血光冲撞了自己肚中的孩子。俞婉不确定自己是否有了身孕,新媳妇脸皮薄,也不好意思声张。到了繁英阁后,只默默地待在产房外。 徐氏和阙氏一并进了产房。 孙氏肚痛发作,疼得额上直冒冷汗,清秀的脸孔溢满了痛楚。 谢元亭站在床榻边,手足无措,额上的汗珠比孙氏只多不少。 瞧瞧那副怂包样! 徐氏心里暗笑不已,走上前,张口打发谢元亭离开产房:“女人生孩子,总要过这一关。这儿有我,你什么忙也帮不上,出去等着便是。” 谢元亭下意识地要点头,眼角余光瞄到孙氏满是痛苦的脸,脑子陡然清明:“我不走,阿芳生孩子,我要陪着她。” 徐氏和阙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想道。谢元亭总算有些人样了…… 只见谢元亭又看向孙氏,小声说道:“你让我留下陪你,我可没走。生完孩子,你可别揍我。” 徐氏阙氏:“……” 感情是迫于孙氏淫~威,不敢不从啊! 孙氏睁开眼,勉力张口:“我疼得快不行了。没力气说话。总之,你要是半途走了,以后有你的好看。” 徐氏阙氏再一次:“……” 看着谢元亭那副敢怒不敢言的模样,徐氏想笑,又忍住了,和颜悦色地哄孙氏:“孙媳妇,你留着些力气生孩子。元亭既是答应你留下,怎么会半途溜走?” 关键是,谢元亭不敢啊! 阙氏忍着笑,也安抚了孙氏一通。 接下来的几个时辰里,谢元亭被迫旁观了女子临盆的全过程。这对谢元亭来说,无疑是人生中从未有过的经历。 孙氏自小做惯家务,力气大,身子健朗。虽是头胎,也算顺利。两个多时辰便生下了孩子。 阵痛发作的疼痛,羊水破裂时的惊惶,孩子临盆时的痛苦,孙氏被折腾得不轻。血水端出去一盆又一盆。产房里满是血腥气和难闻的气息。 孩子生出来的刹那,谢元亭憋足了两个多时辰的气,终于松懈下来。全身的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仿佛随着孙氏一同生了回孩子。 精神紧绷太久,骤然松懈,谢元亭全身疲惫不已。 产婆熟稔地拍了拍小婴儿的屁股,响亮的啼哭声顿时响彻产房。随后,产婆将小婴儿全身擦拭干净,以薄而柔软的细棉布将孩子包裹好。然后笑着道喜:“恭喜大爷,大奶奶生了一个健康白胖的千金。” 果然生了女儿。 婆婆看得真是准啊! 阙氏钦佩地看了徐氏一眼。 徐氏接过孩子,赞不绝口:“瞧瞧这小女娃,生得真是标致。” 产床上的孙氏耗尽力气,十分虚弱,虽未昏迷,却也没什么力气说话。听到徐氏的夸赞,孙氏虚软地笑了笑,看向自己的丈夫。 怀孕数月来,谢元亭张口便是儿子儿子如何。 她生了女儿,谢元亭一定很失望。 谢元亭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在想什么。 徐氏将手中的孩子送到谢元亭面前:“元亭,你也来抱一抱孩子。” 谢元亭回过神来,应了一声,接过小小的孩子。 刚出世的婴儿,全身红通通的,身子又轻又软。眉毛淡得几乎看不清。眼睛也闭着,扯着小嘴哭喊。 这是他的孩子。 是他的女儿。 谢元亭心里忽地涌起激流。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六章 生女(二) 原本哭啼不休的婴儿,到了谢元亭的怀里,竟很快就不哭了。 徐氏看着也觉稀奇,笑着打趣道:“看来,这孩子喜欢亲爹。我这个祖母抱着一直哭,到了亲爹怀里,一声都不吭。” 可不是么? 阙氏也觉得有趣,笑着说道:“血浓于水,这话半点不假。别看孩子小,心里清楚明白的很。” 她们都清楚谢元亭想要儿子,唯恐谢元亭当着孙氏的面说伤人的话,因此竭力说些好听话。 孙氏也在看着谢元亭。 谢元亭从未抱过孩子,姿势颇有些僵硬。在徐氏的提点下,略有些笨拙地调整姿势,让孩子在怀中躺得更舒服些。 孩子在此时睁开眼。 刚出世的孩子,是看不清东西的。黑白分明的眼睛,有着不染世俗的纯洁。 谢元亭看着孩子的眼睛,心里被莫名的汹涌情绪冲击着,眼角忽地温热起来。 哟!这都快哭上了! 徐氏咳嗽一声,低声劝道:“元亭,先开花再结果,也是一桩美事。你可别耿耿于怀,让你媳妇看了也不痛快。” “是啊,儿子好,女儿也好。”阙氏也出声劝慰:“咱们谢家的女儿,一个比一个出众。你想想宫里的皇后娘娘……” 谢元亭眨眨眼,将眼泪咽回去,难掩激动地张口:“阿芳,我们有女儿了。快些看看,我们的女儿多水灵多听话。” 一边说,一边小心翼翼如捧珍宝一般,将女儿抱到了床榻边,让孙氏也看上一眼。 徐氏阙氏:“……” 得了! 感情谢元亭是激动高兴过了头! 她们两个都误会了! 孙氏见谢元亭这般激动欢喜,心里也格外高兴,费尽力气转头,看着小小的女儿。第一眼,便爱上了这个小小的孩子。 新出炉的爹娘,看自己的孩子,怎么看怎么好看,怎么都看不够。 徐氏和阙氏索性先退出了产房。 候在产房外的俞婉,笑着迎了过来:“大嫂头一胎,可算是平稳顺遂了。” “确实顺利。”徐氏笑道:“孙氏生了个女儿。我这就打发人去老太爷那边送个细信,俞家也得报喜。” 俞婉轻声提醒:“也该让人送个细信进宫才是。” 徐氏一拍脑门:“正是,我差点将这么要紧的事忘了。” 谢明曦不待见谢元亭,对长嫂孙氏倒是很看重。嫡亲的侄女出世,怎么着也得给姑母报喜。 …… 喜信送进椒房殿的时候,阿萝也在谢明曦身边。 “娘,大舅母生了孩子。”阿萝眼睛亮晶晶的,满是喜悦:“那我以后,是不是就能做姐姐了?” 谢明曦哑然失笑,摸了摸阿萝的包包头:“是,你以后就是姐姐了。” 这几年皇室并无孩童出世,阿萝有堂兄堂姐,有表哥表姐,颇想尝一尝做姐姐的滋味。闻言高兴不已:“娘,我能不能亲自去看一看表妹?” 阿萝每日铆足了劲头苦学,难得有这般开怀高兴的时候。 谢明曦略有些纵容地笑道:“待孩子洗三日,你代我去一趟谢府,给你表妹添洗三礼。” 侄女出世,谢明曦身为姑母,洗三那一日本应亲自道贺。不过,身为皇后,无要事不便亲自出宫。亲自前去谢府,也有些刻意抬举娘家之嫌。 由阿萝代为前去,便没这等顾虑了。 阿萝听闻自己可以出宫,十分高兴:“好,我去。” 盛鸿知晓这个喜讯后,主动笑道:“你整日待在宫里,不免气闷。趁着这桩喜事,回一趟娘家也好。” 谢明曦淡淡道:“我回谢家,只会更气闷。” 盛鸿:“……” 前世的痛苦记忆,永远未被忘却。曾烙印在心底的痛苦,又岂能轻易化解? 以谢明曦记仇的性子,如今肯为娘家做颜面,已是十分难得了。 “你不想回去也罢。”盛鸿改口道:“阿萝前去谢府,也很合适。” 阿萝是身份矜贵的端柔公主。亲自去谢府,代表的是皇后对娘家的看重,是天子对岳家的荣宠。已足够谢家在那一日大出风头了。 谢明曦想了想说道:“阿萝还小,又是第一回出宫。让湘蕙跟着前去,从玉扶玉都是谢府出来的老人,也跟着去伺候。” 盛鸿点点头:“让周全领着御林侍卫随行。” 帝后商议妥当,此事就此定下。 …… 两日后,阿萝坐着奢华气派的宫中马车,在数百侍卫的随行下,声势浩荡地去了谢府。 这一日,登门来谢府道贺的女眷着实不少。谢家上下忙着招呼宾客,万万没想到阿萝公主会亲自前来。 特意留在府中的谢钧,心中大喜,领着谢家老少一起去正门相迎。 马车停在谢府大门外,湘蕙先下了马车,然后是从玉扶玉,一起搀扶着矜贵的阿萝公主下了马车。 谢钧领着众人一起行礼:“微臣恭迎端柔公主。” 六岁的阿萝,皮肤细腻如玉,眉眼精致如画。端着小脸时,像模像样,颇有天家公主的架势:“谢尚书免礼请起。” 待谢钧起身后,阿萝又上前行了晚辈礼:“阿萝见过外祖父。” 这一声外祖父,听得谢钧身心舒畅,忙笑着扶起阿萝:“公主快免礼。” 说起来,谢钧见阿萝的次数少之又少。谢明曦未曾归宁,阿萝先在蜀王府待着,后来又在宫中住下,几乎没有见面的机会。 倒是徐氏,时常进椒房殿请安,对阿萝熟悉多了。 阿萝对谢钧笑道:“母后未能出宫,特意令我代为前来。” 谢钧面上熠熠生光,一张嘴几乎笑到了耳边:“好好好,公主能来,再好不过。” 众诰命贵妇,少不得要来一一见礼。 阿萝被帝后精心教导,年龄虽小,行事却有章法,说话也颇有小大人模样:“表妹洗三礼,我这个做表姐的前来道贺,也是应该的。诸位夫人也请随意些,不必顾虑。” 说完,便和徐氏进了屋子。 孙氏还在产房里做月子,小女婴被安置在寝室里。 阿萝看一眼,便觉喜欢,走上前,捏了捏小女婴嫩嫩的脸颊。 一不小心,手劲重了些,小女婴哇地哭了起来。 阿萝:“……” 正文 第九百三十七章 碰面(一) 女婴哭声响亮。 阿萝躲也躲不过去,只得挺直胸膛勇敢认错:“我见表妹生的可爱,便伸手捏了捏。没想到,这便将表妹捏哭了。都是我的错!” 一派敢作敢当的模样,惹得众女眷都笑了起来。 阿萝不过是个六岁的女童,这个年龄的孩子淘气些也是难免。偏偏阿萝表露出我是大人的模样,让人好笑不已。 徐氏笑着说道:“无妨无妨。”然后上前,抱起女婴拍了拍,很快将哭哭啼啼的女婴哄好了。 阿萝这才松了口气。 之后,阿萝再未动手捏过女婴的脸。 洗三礼很快开始了。登门来的女眷在盆中投了一些值钱的小物件,阿萝代表亲娘前来,出手更是慷慨。投进盆中的是一个精巧的赤金长命锁。 几个产婆乐得嘴都快咧到了耳后。 按着时下洗三礼的规矩,投入盆中的物件都归产婆们所有。这是阿萝公主代表皇后娘娘送来的长命锁。这份荣耀体面,足以令她们成为京城最有名的产婆了。 洗三礼结束后,便是喜宴。 阿萝既已前来,自要在外家吃了喜宴再回宫。 谢钧早有交代,绝不可疏忽怠慢了公主。徐氏要招呼所有女眷,便将照顾阿萝的重任交给了俞婉。 俞婉进宫数回,和阿萝曾见过几面,也算熟悉了。兼之俞婉为人细致周全,宴席中一直照顾阿萝吃喝。 阿萝是个早慧又懂事的孩子,宴席散后,悄声对俞婉说道:“多谢舅母。今儿个为了照顾我,舅母自己都没吃几口。” 俞婉看着眉目如画落落大方的阿萝,轻声笑道:“这点小事,何须言谢。” 帝后将阿萝教导得极好。有骄傲自信,却无半分骄纵任性。六岁的孩童,言谈举止如小大人一般,半日过来,竟无半分差错。 阿萝还是第一次来外家,颇有些兴致:“舅母带着我去园子里转转吧!” 俞婉笑着应了声好。 …… 谢府发迹只有几年,比不得那些世家大族。谢家的园子,和宫中的御花园也无法相提并论。 不过,对孩童来说,所有新鲜的地方都是有趣的。 阿萝在俞婉的陪伴引领下,兴致勃勃地将园子逛了一圈。然后问道:“我娘以前住在哪儿?” 怪不得阿萝在谢府多留片刻,原来是想见见亲娘以前的闺阁。 俞婉露出会心的笑意:“住在春锦阁。我这就带着你过去瞧瞧。” 阿萝连连点头。 谢明曦出嫁后,春锦阁便空置了下来。徐氏命两个丫鬟日日打扫一遍,也因此,久未住人的春锦阁还算干净整洁。只是少了些人气,有些冷清寂寥。 阿萝在春锦阁里转了一圈,小声嘀咕:“我娘住的院子,原来这么小。” 以阿萝的眼光来看,这春锦阁不但小了些,陈设也算不得精致。和如今的椒房殿无法相提并论,便是比蜀王府内宅也差的远了。 俞婉是新妇,对谢家内宅的昔日旧事并不清楚。不好多说什么,笑了一笑,柔声道:“你走了这么远,一定乏了。不如小坐休息片刻。” 阿萝确实有些累了,点点头应了,目光一扫,伸手指了指树下:“我就坐那个秋千。” 春锦阁里的秋千架,不问也可知是谢明曦少女时拥有之物。俞婉微笑着点头,拉着阿萝的手上前。 阿萝坐在秋千架上,俞婉轻轻推动秋千。 树荫遮蔽住了阳光,微风徐徐吹来,秋千微微晃动,十分惬意。 阿萝每日课业繁忙,时间被排得十分紧密,这样悠闲自在的时光少之又少。此时微微眯着眼睛,嘴角扬起。 一个人影,悄然出现在春锦阁的院门处。 …… 这个妇人,已年过四旬。发间有半数白发,额上皱纹颇深,一眼看去,颇为苍老。昔日楚楚动人的姿色,如今只剩了两三分。 妇人痴痴地凝望着荡秋千荡得兴起的女童,目中闪过诸多复杂的情绪。最终,化为点点水光,在眼眶里闪动。 “谁?” 阿萝眼角余光瞄到妇人的身影,顿时皱了眉头,扬声问道。 俞婉未曾习过武,远不及阿萝敏锐,闻言一惊,转头看了过去。待看清妇人的身影后,俞婉心里一紧,一时不知该怎么办。 妇人在听到阿萝的声音后,全身颤了一颤,却未退缩。鼓起勇气迈步进了院子,在秋千几米之外站定,裣衽行了一礼:“妾身丁氏,见过公主殿下。” 这个妇人,是当朝礼部尚书谢钧的妾室,大齐中宫皇后的亲娘。 丁姨娘被软禁数年,所有的脾气都被磨平了。如今谢钧不再拘着她,她也极少出来走动。平日在自己的院子里吃斋念佛,偶尔见一见儿子谢元亭。 今日是谢元亭长女的洗三礼,阿萝公主代皇后娘娘前来道贺。丁姨娘听闻消息后,如枯井一般的心起了波澜。 她鼓起勇气走出兰香院,到了春锦阁,原本想着悄悄看阿萝一眼再走。一看之下,便再也挪不动步伐了。 血脉是这世间最强大也最奇妙的东西。她这是第一次见阿萝,心里却无陌生隔阂,只有强烈的亲近的愿望和冲动。 丁姨娘折腰向嫡亲的外孙女行礼。 阿萝停下秋千,站直了身子,略略打量丁姨娘一眼,好奇地问道:“你是谁?” 短短三个字,令丁姨娘心中酸涩不已。 看来,谢明曦从未在阿萝面前提起过自己…… 俞婉也颇觉尴尬,在阿萝耳边低声道:“她是丁姨娘,是皇后娘娘的生母。” 娘的亲娘,那岂不就是她的外祖母? 娘为什么从未提起过外祖母? 莫非是因为娘嫌弃外祖母是妾室出身?还是另有缘故? 阿萝心里满是疑惑,面上倒是端的住:“丁姨娘免礼。” 丁姨娘低声应下,缓缓站直了身子。她低着头,视线低垂,正好能看清阿萝精致美丽的小脸。 阿萝的容貌和亲娘并不十分肖似,眉眼间的慧黠和自信从容,却像极了谢明曦。 丁姨娘心里涌起强烈的酸楚,眼眶一热,泪水滑落。 正文 第九百三十八章 碰面(二) 好端端地,怎么就哭了? 阿萝心里暗暗嘀咕着,口中说道:“你是特意来见我吗?” 丁姨娘哽咽着应了声是,泪水迅速模糊了视线。 阿萝自小所见的女子,皆是自信坚强之人。譬如亲娘,譬如顾山长,看似纤弱的林微微,也是外柔内刚性情坚韧之人。 阿萝从未见过像丁姨娘动辄落泪的女子。 一时间,阿萝既觉新鲜,又有些不满。 “丁姨娘不喜欢我吗?”阿萝直截了当地问道:“为何见了我就哭?” 丁姨娘慌忙用袖子擦了眼泪:“公主误会了。我心里喜欢得紧,这是喜极而泣。” 阿萝勉强接受了这个解释,老气横秋地说道:“我不喜欢人落泪哭泣。你心中高兴,多笑一笑才对。” 丁姨娘情绪激荡,根本控制不住自己,口中应是,泪水再次滚落。 阿萝:“……” 阿萝有些头痛,转头悄声问俞婉:“她怎么又哭了?” 俞婉一脸为难,悄声应道:“我也不清楚。” 她嫁入谢府后,和丁姨娘只见过两面,对丁姨娘的性情脾气一概不知。不知为何,谢家上下对丁姨娘亦是闭口不提。 丁姨娘身为谢皇后的亲娘,却从不在人前露面。谢明曦宣召徐氏孙氏进宫,却从未宣召过丁姨娘。这些迹象,都足以说明,谢明曦和丁姨娘这对母女十分疏远淡漠。 阿萝对弱者颇有几分怜悯,丁姨娘一直在落泪,阿萝也未怪责。就这么默默等着。 等丁姨娘情绪稍稍平复泪水渐少时,阿萝才又张口:“丁姨娘特意来见我,是不是想问一问母后的事?” 丁姨娘先是摇头,过了片刻,又点点头。 阿萝耐着性子说道:“母后每日要花两个时辰处理宫务,其余时间,多是用来陪伴教导我。还有,皇祖母一直在养病,母后每日都会去探望。” “母后空闲时,也会宣召一些女眷进宫说话,以示恩典。曾外祖母和大舅母,就时常进宫。” “丁姨娘是不是也想进宫见一见我母后?” 丁姨娘一直默默听着,听到最后一句时,丁姨娘全身一个激灵,不假思索地摇头:“不必了。” 阿萝:“……” 母后的亲娘,为什么一点都不想见母后? 小小的阿萝,心里满是疑惑。她克制住追问的冲动,端着小脸说道:“若想进宫,便和曾外祖母说一声。不想也就罢了。” 一个六岁的孩童,言谈举止如小大人一般,思绪敏锐,口齿利索。委实难得! 由此可见,谢明曦对女儿的教导何其用心。 丁姨娘看着慧黠自信从容的阿萝,一时失了神。脑海中闪过谢明曦年少时的模样。 谢明曦十岁之前,既温柔又孝顺,也最是听话。她稍微哄一哄,谢明曦便什么都听她的。真正的转折,是从十岁那年开始,从她哀求谢明曦为谢云曦替考开始…… 前程往事,并未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消失,反而愈发鲜明清晰。令她清楚地窥见自己昔日的自私卑劣…… 她彻底伤了女儿的心。 所以,她也彻底失去了谢明曦这个女儿。 丁姨娘鼻间又是一阵强烈的涩意。她强忍住再次落泪的冲动,轻声说道:“我今日能得见公主,已经心满意足。不敢再奢望进宫了。” “公主殿下回宫后,不必提起见过我。免得惹皇后娘娘不快。” 丁姨娘念念不舍地看了阿萝一眼,行礼告退。 …… 为什么提起丁姨娘,娘就会不快? 阿萝满怀疑惑地回了宫。 谢明曦笑着询问:“今日去谢府,见到你表妹了吧!” 阿萝点点头:“见到了。表妹红通通的,像个小猴子一般。我捏捏她的小脸,她就哭起来,我被吓了一跳。” 谢明曦失笑:“你近来一直习武,手劲可不小。孩子刚出世三日,皮肤细嫩,哪里禁得起你用力捏。” 谢明曦平日总是浅笑盈盈。此时和阿萝闲话细语,眉眼愈发柔和。 娘这么温柔可亲,为什么丁姨娘不敢来见娘? “阿萝,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谢明曦敏锐地察觉到阿萝的异样:“今日你在谢府,都见了什么人?” 阿萝略一迟疑,才低声说道:“我今日去了春锦阁,在春锦阁里,见了丁姨娘。” 谢明曦笑容顿时淡了下来。 一提丁姨娘,娘果然就不快了。 阿萝无法理解成年人复杂的世界,皱着秀气的眉头问道:“娘,丁姨娘是你的亲娘吗?” 谢明曦点点头:“是。” “你为什么从来没和我提起过她?”阿萝脆嫩悦耳的声音里满是困惑:“我也是到今日,才知道娘原来也是有亲娘的。” 谢明曦不愿提起旧事,避重就轻地说道:“我又不是从石头里蹦出来的,当然有亲娘了。” 阿萝是个爱追根问底的孩子,对这样含糊的答案十分不满:“娘!我不是小孩子了!你别这样敷衍我!” “你和丁姨娘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事?为什么你从不肯见她?为什么她不敢来见你?” 阿萝抬头看着谢明曦,执拗地索求答案。 谢明曦沉默下来。过了许久,才淡淡道:“也罢。你想听,我说给你听便是。” “丁姨娘和你外祖父是表兄妹,原本曾定过亲事。后来,你外祖父中了探花,娶了永宁郡主,做了郡马。丁姨娘便以妾室之礼进了谢家,很快生下了你的大舅舅。过了几年,又生了我这个女儿……” 尘封在心底的旧事,一一跃然于心头。 谢明曦平静地说起了自己年少时的生活:“那时,丁姨娘常哄着我去见你外祖父,以此为邀宠手段。她将你大舅舅看得如眼珠一般。为了你大舅舅的前程,她央求我为嫡姐替考。不然,永宁郡主就会动手折腾你大舅舅。我不肯应,她就跪下求我,逼着我答应……” 听到这儿,阿萝已经气得火冒三丈,腾地站了起来:“太过分了!” “她怎么能这样对你!” “你是她的亲生女儿,身为亲娘,怎么会这般对待自己的女儿?” 正文 第九百三十九章 母女 阿萝一张小脸气得通红,眼中几乎冒出了火星。 自出生之日起,她便是爹娘的掌中宝心头肉,从未被忽视过,也从没受过半分委屈。也因此,被全心全意疼爱的阿萝,听到这等事格外愤慨。 谢明曦微微一笑,轻抚阿萝的脸颊:“阿萝,你还小,又活在我和你爹的庇护之下。所以,你不知这世间对女子是何等的苛刻。” “男尊女卑,早已深入人心。在丁姨娘的心里,你大舅舅远比我重要。为了他的前程未来,牺牲我是应该的。” “我不愿意,所以,我奋起反抗。为此,不惜和自己的亲娘兄长反目决裂。” “我若不珍爱我自己,别人更会轻贱于我。说我自私也好,说我无情也罢,总之,我不会再让自己受半分委屈。我要让谢家上下看着,我是谢家最优秀最出众的后辈。我要让世人看到,我谢明曦满腹才学,不弱于任何男子。” “阿萝,我做到了。” “我在莲池书院时,便已名动京城。后来嫁给你爹,做了皇子妃。再之后,做了藩王妃,一步步走到今时今日。如今,我是中宫皇后,是大齐身份最尊贵的女子。无人再敢小觑我半分。” “谢家因我满门荣耀,你的外祖父全然站在我这一边。丁姨娘被软禁了数年,早已被磨平了心气。” “她心里未必不会后悔。只是,她无颜再面对我。我和她之间的母女情分,也早已了断了。” 谢明曦从未在阿萝面前提起过昔日旧事,也从未说起过这些。 早慧的阿萝,竟也都听懂了,憋着一张红通通的小脸怒道:“娘,怪不得你不愿见她!要是你早点将这些事告诉我。我今日才不会理她!” 谢明曦淡淡一笑:“她也只会见你这一回。以后,她不会再这般唐突,也不敢了。” 今日之事,定会传进谢钧耳中。 以谢钧的性情为人,自会好生管束丁姨娘。 阿萝还是觉得心里发闷,绷着小脸许久,才张口道:“娘,你以后若生了弟弟,是不是就再也不疼阿萝了?” 谢明曦凝视着阿萝,柔声轻语:“永远不会。” 阿萝,你永远不会知道,我和你爹是如何的爱你。 这一生,我们只有你这一个女儿。 我们会将所有的爱,都倾注投入到你的身上。你不会尝到被冷落被无视的滋味,也不会领略到永远被排在兄长胞弟之下的心酸痛苦。 我们会竭尽全力地爱护你教导你,令你自信昂然地长大成人,成为大齐第一位女帝。 …… 谢明曦眼眸中的情绪太过复杂,也太过深沉,也蕴满了一个母亲对女儿全心全意的爱惜。 阿萝看懂了那份爱意,却看不懂那份略显沉重的复杂情绪:“娘,你这般看着我做什么?是不是阿萝又做错事或是说错话了?” 谢明曦定定心神,轻声道:“这倒没有。我在想,待你日后大了,不知会不会怨恨爹娘为你选的路。” 这句话中,蕴含了太多的希冀和唏嘘感怀。 阿萝没听懂,有些茫然地抬起头:“娘,你今日说话好生奇怪。我怎么没听懂?” 谢明曦摸了摸阿萝的头,声音轻缓温柔:“你现在不懂,以后就会懂了。” 阿萝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小脸上浮出些许困惑:“娘,你说得清楚明白一些好不好?阿萝真得听不懂。” 谢明曦自然不会多说,只轻声道:“你和霁哥儿芙姐儿他们一同读书。娘希望,你是最勤奋最出众的那一个。让所有人都看到你的优秀出色。” 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 这只是第一步! 这样的话,阿萝倒是能听懂,立刻骄傲地挺起小胸膛:“娘就放心吧!我一定用功苦读,胜过一众堂兄堂姐。” 谢明曦点点头,意味深长地说了下去:“胜过芙姐儿蓉姐儿不难,想胜过霁哥儿霖哥儿他们却不是易事。” “阿萝,要做到这些,便意味着你要竭尽全力,付诸更多的努力。” “因为在世人眼中,女子天生就该比男子低上一等,弱上一筹。想博得众人的认可,更是难之又难。” 这些话,谢明曦说得直白浅显。 阿萝听懂了。 所以,娘一直对她分外严苛,是因为对她的期许很高,希望她胜过几位堂兄吧! 阿萝怔忪了片刻,小声说道:“娘,以后不管你对我如何严厉,我都不会怪你了。” 简简单单的一句话,却刺中了谢明曦心底的柔软。 谢明曦鼻间微酸,伸出手,搂住阿萝。想说什么,嗓子眼里却如被堵住一般。眼角一片温热。 “阿萝,对不起。” 谢明曦闭上眼睛,将眼角的热意逼退,声音微微发颤:“娘对你的希冀很高,所以,平日管教也严厉了些。你心里若是不痛快,以后和娘直说便是。” “做得不对之处,娘会改。” 阿萝乖乖地伏在谢明曦的胸前,小手抓住亲娘的衣襟:“好,我听娘的话。” 谢明曦就这么紧紧地搂住阿萝温软的小身子。阿萝以手搂住谢明曦的脖子,絮絮叨叨地说了许多话。 母女两个已经很久未这般亲昵了。 这大半年来因时常怄气冷战而生出的隔阂,也在此刻消融了。 熟悉的脚步声在门边响起。 谢明曦和阿萝一起扭头看了过去。 阿萝欢快地喊了一声“爹”。 盛鸿响亮地诶了一声,快步走了过来。目光迅疾掠过谢明曦微微泛红的眼眶,盛鸿顿时皱起眉头:“明曦,谁惹你生气了?” 谢明曦素来冷静自持,善于遮掩情绪,极少有这般情绪外露的时候。 没等谢明曦出声,盛鸿便沉着脸看向阿萝:“是不是你惹你娘伤心了?” 阿萝:“……” 爹总说最疼她最爱她,都是骗她的! 爹明明最疼的是娘! 阿萝委屈不已,从谢明曦的怀中滑了下来,在地上站定:“我才没有。爹什么都不清楚,就冤枉我!我再也不理爹了!” 说完,气冲冲地往外走。 盛鸿:“……” 正文 第九百四十章 疼惜 盛鸿眼疾腿快的追上去,一把抱起发脾气的小阿萝,满脸陪笑:“是爹不好,还没问清楚,就胡乱怪到你头上了。阿萝大人大量,别生爹的气。” 阿萝绷着脸,哼了一声。 阿萝使了会小性子,被盛鸿哄了片刻,才算消了气。 谢明曦这才起身走过来,低声道:“今日阿萝去谢府,遇到了丁姨娘。我和阿萝提起旧事,一时克制不住,情绪有些激动。现在已经无碍了。” 当着阿萝的面,盛鸿也未多问,仔细看了谢明曦一眼,见谢明曦情绪确实平稳了,才放了心。 宫女笑着来禀报:“晚膳已经备好,山长已到了饭厅。” 盛鸿略一点头,一手握着谢明曦的手,一手抱着阿萝,去了饭厅。 顾山长原本微笑坐在饭桌边,待看见谢明曦微红的眼眶时,立刻皱眉起身走了过来,先看向阿萝:“阿萝,你是不是说了不该说的话,惹你娘伤心了?” 顾山长和盛鸿想法惊人的一致。 能令谢明曦情绪如此波动的,除了阿萝还能有谁? 阿萝:“……” 平日疼爱她的师祖母,原来心里最疼惜的人也不是她,而是娘亲! 阿萝委屈地扁扁嘴。 谢明曦忙出言解释:“师父误会了。我今日是因想起丁姨娘,一时感怀,情绪有些激动。和阿萝无关。” 顾山长眉头舒展开来,冲阿萝歉然一笑:“师祖母冤枉阿萝了,这就向阿萝陪个不是。请阿萝看在师祖母平日最疼你的份上,原谅师祖母这一回可好?” 阿萝还算大度:“好,我原谅师祖母了。” 然后,阿萝又扁着小嘴说道:“师祖母总说最疼我。我现在算是明白了。师祖母最疼的人明明是娘亲。我爹也是。” 顾山长:“……” 盛鸿:“……” 顾山长和盛鸿略有几分心虚地对视一眼,各自说了一箩筐的好话哄阿萝开心。 谢明曦听在耳中,不由得抿唇轻笑起来。 这种被人全心全意放在心上的幸福,实在值得珍惜。 …… 谢府。 谢元亭长女的洗三礼办得风光又热闹,谢家众人心情十分愉快。晚上的家宴,也同样热闹。 平日嘴欠又讨嫌的谢元亭,这三日满面喜气,看着也没那么碍眼了。 晚饭后,谢钧特意将谢元亭叫来叮嘱了一回:“元亭,你今日也亲眼见到了。孩子的洗三礼是何等的热闹,京城里有些分量的人家,几乎都来了。还有许多没资格登门的,皆打发人送了厚礼来。” “这都是冲着谁?” “难道是冲着我这张老脸不成?” “朝中五位阁老,个个德高望重,门生遍布朝野。六部尚书里,就属我出身最低,资历最浅。我有什么能耐,凭什么就能坐稳礼部尚书?” “原因简单的很,因为我的女儿是皇后,而且是独宠六宫的皇后。皇上敬着我这个岳父,所有人都要高看我谢钧一眼。” “你和明曦过去的恩怨,现在也不必再提了。你只要好好记着,万万不可开罪她一星半点就行了。” “她如今贵为皇后,也要顾全娘家的颜面,不会对你这个兄长如何。她和你不亲近,但是肯宣召孙氏进宫,这就是给你的体面。” “孙氏生了女儿,明曦让阿萝公主亲自前来道喜,这就是给嫂子和娘家侄女的体面。你可得放明白些,不可因孙氏生的是女儿便冷落不喜。” 谢元亭一直闷着头听谢钧训话,听到最后两句不乐意了,抬起头来:“父亲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闺女生的水灵秀气,人见人爱。哪里不好了?” 谢钧:“……” 谢钧被噎得哭笑不得,仔细打量谢元亭一眼,不怎么确定地问道:“你心里是真得疼惜女儿,不是说反话的吧!” 谢元亭拉下脸,老大不高兴:“我闺女洗三的好日子,父亲说这话是何意?我再狼心狗肺,难道会不疼惜自己闺女?” “这一点,我可比父亲强多了。” 谢钧:“……” 被当面揭短的谢钧,差点恼羞成怒,瞪了一眼过去:“滚!” 滚就滚!当他乐意在这儿吗?还不如早点回房去抱闺女呢! 谢元亭心里嘀咕着,利索地转身走了。 …… 谢钧忍住将谢元亭叫回来臭骂一顿的冲动,又去了兰香院。 伺候丁姨娘的丫鬟悄步上前,低声禀报:“启禀老爷,丁姨娘今日自春锦阁回来后,便去了小佛堂里。奴婢送了晚饭去,姨娘也没动筷子。” 谢钧皱了皱眉,略一点头,抬脚去了小佛堂。 丁姨娘念佛也是这几年的事。往日无人过问,前年进宫未曾说错话,谢钧心中满意,便命人给丁姨娘设了一座小佛堂。 小佛堂里的佛像,是以高价从寺庙里“请”来的。曾受过众香客的香火。在信佛之人的心中,这样的佛像才灵验。 丁姨娘跪坐在蒲团上,半闭着眼,手中拿着一串长长的佛珠。 谢钧推门而入的动静,惊动了丁姨娘。 丁姨娘睁开眼,略有些僵硬地起身,冲谢钧行礼:“妾身见过老爷。” 谢钧淡淡道:“起身吧!你今日是不是去了春锦阁?” 丁姨娘目光一暗,低声应是。没等谢钧呵斥,便张口道:“老爷放心。以后,公主再来府里,我不会冒然露面了。” 谢钧所有的话,都被噎了回去。 半晌,谢钧才道:“含香,你和明娘早已断了母女情分。不管你后悔与否,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 “阿萝是帝后的掌上明珠,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万万不可唐突。你今日去春锦阁见公主一事,明娘定然知晓了。直至现在,宫中都无半点动静。可见她并无怪责之意。” “不过,以后此事也不可再有。” 丁姨娘垂着头,应了一声是。 谢钧又道:“待元亭的女儿满月了,我令人抱了孩子来给你瞧上一眼。” 丁姨娘终于抬起头来,目中有了一丝活泛气:“多谢老爷。” 随后,便相顾无言。 谢钧站了片刻,便离开了。 丁姨娘目送谢钧的身影远去,目中露出一抹凄凉和自嘲。 ……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一章 赐名 按着时下习俗,生了孩子的妇人,多是在产房里做月子。做完月子了,才会搬回原来的屋子。 谢府如今是京城新贵,府中境况远胜往日。内宅里伺候的人手也比以前多了。 孙氏还没临盆,府里已备了两个奶水充足的奶娘。伺候的丫鬟也备了六个。 不过,孙氏舍不得女儿,坚持要亲自喂养。这两三日,奶娘便将孩子抱进产房里。吃饱了再抱走。 妇人做月子被视为不吉,讲究些的人家,男子这一个月之内不能靠近产房…… 谢元亭当然不在此列。 生产的全程他都亲自在场,进产房也不算什么了。 反正他废人一个,考不了科举做不了官,被血光什么的冲一冲也无所谓。 谢元亭腿跛得不算厉害,不过,走路比普通人总要慢一些。他也习惯了慢腾腾的懒散步伐。此时去见女儿,却兴冲冲地走得颇快。姿势难看些也顾不得了。 孙氏身体康健,生完孩子后,身子恢复得很快。这才第三日,已能在床榻上坐起。将孩子抱在怀里,孩子小嘴嘬得十分起劲。 孙氏有些刺痛,更多的是初为人母的喜悦和幸福。那张略显寡淡的清秀脸庞,也因溢着柔情格外妩媚。 谢元亭推门而入,见到的便是这样一副情景。 这样的美景,令人心醉。 谢元亭下意识地停住脚步,默默地凝望着妻女,心里涌起丝丝柔情。 他一直畏孙氏如虎,私下里不知发了多少毒誓。他要耐心隐忍等待机会,彻底压制住凶悍的孙氏。若是能休了她另娶一个温柔如花美眷就更好了…… 现在嘛,看在孙氏怀胎十月辛苦生下女儿的份上,休妻的念头就算了吧!只要孙氏安分些做个贤妻,不再对他动辄打骂就行了…… 孙氏抬起头,瞪了谢元亭一眼:“在那傻站着做什么,还不快些过来。” 这只凶悍的母老虎! 谢元亭在心里重重哼了一声,面上露出殷勤的笑容:“好好好,我这就来。” …… 孙氏奶水足,孩子很快就吃饱了。 谢元亭小心翼翼地从孙氏手中接过孩子。一开始他笨手笨脚地,抱了三日,现在姿势熟稔多了。谢元亭特意调整了一个舒适的姿势,让孩子在怀中躺得更惬意自在。 孩子砸吧着小嘴,眯着眼,睡得十分香甜。 谢元亭越看越是喜爱,咧嘴夸赞道:“瞧瞧我闺女,皮肤多白,眼睛多大,生得多水灵多好看。” 才出生三天的女婴,哪里就能看得出怎么水灵好看了? 孙氏听得舒畅顺耳,笑着附和:“说的是。女儿生得像你,天生的一副好相貌。我只盼着,女儿聪慧灵透些,脑子可别随你。” 谢元亭:“……” 谢元亭抽了抽嘴角,心中默念“男子汉大丈夫不和妇人一般计较”数次。 孙氏压根没察觉到谢元亭的恼怒,就是察觉到了也不会放在心上,笑着说道:“待孩子满月时,就该定下名字了。” 谢元亭回过神来:“名字我已经想好了,就叫……” 话还没说完,就被孙氏打断了:“我想好了,就请皇后娘娘赐名!” 谢元亭:“……” 谢元亭心中又默念“男子汉大丈夫不和妇人一般计较”数次,到底还是忍无可忍,愤怒反抗:“我自己的女儿,为何要让别人取名?” 孙氏瞪了过去:“皇后娘娘赐名,是何等的光鲜体面。以后说出去,也是我们女儿的福分。人人都会对我们女儿高看一眼。你取什么名字,能及得上皇后娘娘?” 谢元亭一张俊脸气得通红:“你实在是不可理喻!” 孙氏继续瞪眼:“我就是不可理喻怎么了?我说的你听见没有?” 谢元亭怒道:“听见了。” …… 半个月后,徐氏递了帖子,进椒房殿请安。 谢明曦见徐氏满面欢喜,笑着问道:“祖母这般欢喜,莫非府中又有了喜事?” 徐氏笑得合不拢嘴:“可不是么?元舟写了信回来,说周氏又有了身孕,胎相平稳。前两日,俞氏也诊出了喜脉。” 添丁进口,当然是喜事。 谢家在京城没什么根基,也没什么族人,堪称人丁单薄。好在二房的两个儿媳肚皮都争气。 俞婉进门几个月便有了喜讯,周氏已生了两个儿子,说不定今年会给谢家再添一个子嗣。 谢明曦其实并不在意娘家如何。不过,谢家人丁兴旺,总是好事。 谢明曦微笑着说道:“祖母是有福之人,谢家二房,更有兴旺之兆。” 她一个市井出身的暗娼,当年相中了谢老太爷的俊脸,这才嫁给谢老太爷做了续弦。何曾想过,会有今时今日的风光。 谢铭年少时就改了姓氏,如今是正经的谢二老爷。元舟元蔚都是有出息又争气的好儿郎。 徐氏一张老脸舒展开来,咧嘴笑道:“这可都是托了皇后娘娘的福分。” 说笑几句后,徐氏又低声笑道:“其实,我今日进宫,是受孙媳妇所托。再有十几日,孩子就满月了。府里总要操办满月喜宴。” “皇后娘娘是天下一等一有福之人。孙氏想请皇后娘娘,为孩子赐名。我也觉得这是一桩美事,便厚着脸进宫来了。” 谢明曦笑着应允:“好,此事我应下了。” 给谢家一些体面,举手便能为之。谢明曦自不会吝啬。 前提条件是,谢家老实安分些,别生出过多贪恋。 徐氏闻之大喜,连连谢恩:“多谢皇后娘娘。” 待到孩子满月的那一日,谢府宾客盈门,京城稍微有些头脸的人家,都登门来道贺。热闹之极。 这一回,阿萝公主并未亲来谢府。不过,谢皇后赏赐丰厚,又亲自为侄女赐名,也令谢家大大风光了一回。 谢家上下,唯一心存不满的,也只有谢元亭了。 谢元亭抱着刚满月的女儿,忿忿不平的发牢骚: “谢子衿!这名字哪里好听了?根本就不如我起的名字好。姑娘家,如珠似宝,叫谢宝珠多好!” 孙氏:“……” 正文 第九百四十二章 风来(一) 转眼,半年时间匆匆而过。 建业四年,在众人的期盼中到来。 这一年,盛鸿二十三岁,正是一个男子最年轻力盛的年龄。 这一年,谢明曦二十二岁,正是一个女子精力体力最佳的易孕之龄。 李太皇太后的孝期已过,朝中众臣也为帝后松了口气。 说起来,帝后的子嗣都被守孝耽搁了。谢明曦生下阿萝没满一个月,建文帝便驾崩归天,孝期一守就是三年。 建文帝孝期过了没多久,紧接着京城出了变故,建安帝死了。新帝又守了一年国孝。 再然后,又是为李太皇太后守孝。 守孝期间是否同房,外人管不着。要紧的是孝期不宜怀孕生子。这一年年耽搁下来,帝后膝下如今只有一个端柔公主,子嗣空虚,怎能不令群臣忧心? 也因此,刚过了上元节没多久,朝会上便有官员上奏折,奏请天子广开后宫,纳宫妃入宫,为天家开枝散叶延绵子嗣。 上奏折的官员,是一个年轻的御史,姓杨。 刘御史告病致仕后,几位御史沉寂安分了不少。 身为御史,嘴皮子没有不麻溜的。杨御史一道忠君爱国慷慨激昂的奏折,说进了众臣的心坎里。颇有几位臣子出言附和。 天子独宠中宫皇后,这几年来连个近身伺候的宫女都没有。这已不算什么秘密了。不过,夫妻再恩爱,也不能罔顾天家子嗣繁衍。 便是谢皇后的父亲,当今礼部尚书谢钧,此时面色也无异样。只在心里暗暗盘算着,让家中女眷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提醒皇后娘娘及早调理身体,早日有孕生下嫡皇子,以稳固中宫之位。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和颜悦色地聆听,然后笑道:“诸位爱卿所说之言,朕都听进耳中了。朕也希望皇后早日有孕。” “广开后宫就不必了。朕和皇后都正年轻,何愁生不出子嗣?” 这可未必啊! 俞太后就是现成的例子。生了昌平公主后,再未有过身孕…… 这等诛心之言,自然是万万不能说出口的。 杨御史今日在大朝会上出了风头,心情正澎湃激荡,拱手启奏道:“微臣也盼着皇后娘娘早日有喜,生出嫡皇子,大齐江山后继有人,方是大齐之幸。” “只是,后宫只一个皇后娘娘,未免太过空虚。皇后娘娘素有贤名,理应主动挑选宫妃入宫伺候皇上,为天家繁衍子嗣。” 言下之意就是,谢皇后主动为皇上纳宫妃,才算贤惠。否则,便是善嫉不贤。 谢钧目中闪过愠怒。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 这个杨御史,在大朝会上煽风点火,明着夸赞皇后,实则贬薄。 是谁在暗中怂恿指使杨御史? 没等谢钧张口反驳,萧尚书已上前一步,叱责杨御史:“后宫之事,有皇后娘娘做主。还有太后娘娘坐镇。岂容你一个御史胡言乱语?” “皇后娘娘贤良与否,众人皆有目共睹,且轮不到你来嚼舌。” 萧尚书怒斥完杨御史,又对龙椅上的天子拱手道:“杨御史妄议后宫,不修口德。老臣奏请皇上,严惩杨御史。” 天子的俊脸也沉了下来:“准奏!来人,将杨御史撵出金銮殿。以后不得再参加大朝会。” 杨御史顿时傻了眼。 身为御史,最重要的职责便是闻风而奏,监督弹劾百官。对天子的言行亦能谏言的权利。被彻底革除在大朝会之外,他还有什么脸再做御史? 杨御史双腿一软,便要下跪请罪。几个高壮的御林侍卫走上前来,不费什么力气便“请”走了杨御史。 朝堂里安静了片刻。 天子并未动气,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一般,亲切又和气地说道:“诸位爱卿还有何要事启奏?” 众臣:“……” …… 散朝后,赵阁老主动邀陆阁老同乘一辆马车。 陆阁老欣然应下,在随从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宽敞的马车里,两位阁老相对而坐,压低了声音说话。 “这个杨御史,不知是受何人指使挑唆,故意污蔑皇后娘娘。” “左右不出那两三人而已。” 要么是俞太后,要么是俞顾余党。也有可能是和临江王走动密切的某位宗室亲王。天子登基连头连尾都没到三年,真正的死敌也就是他们了。 赵阁老略略皱眉,轻哼一声:“树欲静而风不止!皇上守孝数年,如今已经出了孝期,这些人就迫不及待地出手了。” 这吃相也太难看了些。 先不说宫妃进宫是否能分走天子的宠爱。只说广开后宫,历来只有皇后或太后才能主持选妃之事。 俞太后缠绵病榻,执掌后宫的是谢皇后。天子无纳妃之意,谢皇后也绝不会傻到主动为天子纳宫妃。 陆阁老淡淡道:“皇上不动这份心思,别人再动心思也是徒劳。” 这倒也是。 赵阁老嘲弄地笑道:“皇上平日里一副随和可亲的模样,几乎未动过怒气。对群臣更是礼遇有加。便有人以为皇上性情软好拿捏了。” “今日皇上稍露手段,足以震慑众人。” 陆阁老回想起朝堂上的那一幕,不由得轻叹一声:“皇上年岁不大,行事却十分稳妥老辣。心有成算,胸有城府啊!” 简而言之,笑面虎一个。 比起动辄翻脸动怒的建安帝,建业帝显然更有城府,也更难应付。 闲话几句后,陆阁老又道:“皇上和皇后娘娘鹣鲽情深。才出孝期,便想让皇上广开后宫,别说皇后娘娘反应如何,皇上第一个就不乐意。” “这等事,我们不必插手。待过一两年,若皇后娘娘一直迟迟无孕,再上奏折也不迟。” 赵阁老点点头,话风一转,提起了即将归京的幼子来:“赵奇在蜀地为官满一任,再有两个月便应归京述职了。我有几年没见他了,以后索性将他留在京城,也能随时照应些。” 陆阁老也打着同样的主意,口中却笑道:“他们有能耐有出息,为皇上当差做事,为自己谋前程,亦是好事。”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三章 风来(二) 正午,椒房殿。 平日爱说爱笑的盛鸿,今日沉着一张脸回来了。 谢明曦起身相迎,目光掠过盛鸿略显沉凝的俊脸,轻声笑问:“怎么了?被杨御史气到了不成?” 金銮殿里的一幕,自然瞒不过谢明曦。 杨御史前脚被撵出金銮殿,魏公公后脚便打发内侍到金銮殿里来送信了。 谢明曦早料到会有这等事,心中哂然,面上未露半分怒意。 盛鸿在朝会上不动声色地和朝臣们口舌交锋,散朝回椒房殿后,郁气便涌上心头。 “区区一个杨御史,哪来的胆子在大朝会上嚼舌非议后宫?”盛鸿冷笑一声,黑眸中闪过冷意:“他不过是一个棋子,背后操棋之人,更需提防。” 谢明曦略一思忖,低声问道:“是母后?还是俞家人?” 盛鸿显然也深思过这个问题了,缓缓说道:“母后卧榻养病,过去的半年多里,未曾出过福宁宫半步。伺候母后的十余个宫女,也被盯得很紧。应该不是她!” “俞家族人众多,人心纷乱不齐。俞光正做了家主之后,一直竭力约束族人。不过,保不准有人暗中起心思做手脚。” “依我看,此事十有八九是俞家人的手笔。” 俞太后病重不起,说不准什么时候就会咽气归西。俞家人想翻身,便要借着俞太后之势,正大光明地将手伸进后宫来。 宫中就有一个现成的合适人选。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宫里有一个现成的俞九小姐,年少貌美。皇上若有纳宫妃之意,俞九小姐自然是近水楼台先得月了。” 一股淡淡的酸意飘了过来。 盛鸿不但没心虚,一双黑眸骤然亮了起来,冲谢明曦挑眉咧嘴:“皇后娘娘是不是吃醋了?” 谢明曦眉头微微一动,将身子靠了过来,声音娇嗔中夹杂着酸意:“怎么?难道臣妾不该拈酸吃醋么?” 盛鸿顺手搂过谢明曦的纤腰,笑嘻嘻地在她的脸上亲了一口,不正经地调笑:“朕就爱看皇后吃醋的模样。” 夫妻两人耍了几句花腔,笑闹了一番,才收敛笑意,继续低语。 “朝堂看似太平,其实争权夺利勾心斗角,从未停歇过。”盛鸿目光闪动:“杨御史之事,若不是俞家人指使,幕后指使者也可能是朝中某位重臣,想借着此事压一压谢家的风头。” “临江王府被铲平,往日和临江王沆瀣一气的几位亲王郡王,也可能暗中动手。”谢明曦接过话茬。 盛鸿点点头:“不管是谁,经过今日朝会之后,都得老实消停一阵子。” 盛鸿干脆利落地将杨御史撵出朝堂。杨御史若是还要些脸面,便应主动辞去官职。 天子之怒,无人敢正面攫其锋芒! 谢明曦微笑着看着盛鸿。 盛鸿自得地挑了挑眉:“怎么?是不是被我的威武霸气帅气迷人震住了?” 谢明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我是被你的厚颜无赖恬不知耻震住了才对!” 盛鸿将俊脸凑了过来:“来摸摸我的脸,明明又嫩又薄,哪里厚颜了?” 谢明曦也不客气,伸手拧了拧盛鸿的脸孔,将那张俊美无双的脸揉成了一团。盛鸿笑着继续往前凑,硬是在她的唇上偷了个香。 夫妻两人面上俱是一派轻松释然,心里却都清楚。风雨欲来!他们夫妻两人,将要面临前所未有的困境。 好在他们早有预料,也为这一天做了充足的准备。 夫妻同心,其利断金。 只要他们两人深信彼此,两不相疑,无人能令他们心生隔阂。一切的阴谋算计,终将化为泡影。 …… 出乎众人意料,杨御史并未写辞官的奏折,在当日晚上服毒自尽了。 临死前,杨御史写下了一封呕心沥血的奏折,满纸忠心,满目血泪。这一封绝命书,先被送进了内阁。 几位阁老一一传阅过后,俱是一脸凝重。 过了片刻,颜阁老率先打破沉默:“这封绝命书,可要呈至圣前?” 方阁老略一踌躇,看向陆阁老。 陆阁老沉凝不语。 赵阁老快人快语,张口便道:“这个杨御史,羞愤自尽,死了也罢。还写了这么一封绝命书!依我看,此事我们应该压上一压。” 显然,赵阁老不赞成将这封绝命书呈至天子面前。免得天子心里膈应不快。 李阁老咳嗽一声,张口道:“杨御史自尽一事,瞒不过朝中众臣。这一封绝命书,在进内阁之前,已先过了刑部。消息灵通的都已知晓。” “皇上也一定听闻了此事。这封奏折,我们想瞒也瞒不住。” 李阁老赞成将奏折呈上去。 方阁老保持中立,最终,还是要看陆阁老之意。 陆阁老捋着稀疏的胡须,沉吟半晌才道:“皇上是仁君,心胸疏朗。应该不会因一封绝命书动怒,便是心中不快,也不会迁怒旁人。还是呈上去吧!” 陆阁老一发话,众人再无异议。 每日内阁要看数百份奏折,事涉朝政的奏折,皆要挑在一旁,留待天子过目批阅。杨御史那一封绝命书,被刻意放在了最上面,送进了移清殿。 一个时辰后,天子近侍魏公公前来内阁传天子口谕。 “皇上有口谕,杨御史虽有过错,不过,人死如灯灭,既往不咎。让杨家人好生安葬杨御史!” “杨御史有一子嗣,年龄尚幼。在杨公子成年之前,杨御史每年的俸禄照发。待杨公子长大成亲时,皇上还有厚赏!” 陆阁老暗暗赞叹。 天子虽然年轻,行事却十分老道。 杨御史这一寻死,从道义上来说,天子总不免为人诟病。若不是天子当朝撵走杨御史,杨御史又怎么会羞愤轻生? 这一封满是血泪的绝命书一旦传开,天子圣明的形象也会大受影响。 好在天子当机立断,立刻做出了应对。给杨御史幼子发俸禄,养活至成年。如此一来,天子便会落得仁厚之名。也能在最大的程度上消除此事对天子带来的不利影响。 正文 第九百四十四章 风来(三) 不出所料,杨御史一死,京城顿时流言四起。 没人敢明着说天子的不是,私下里少不得非议几句:“杨御史也真是倒霉。不过是上了一封请开后宫的奏折,竟被皇上直接撵出朝堂。年轻气盛的杨御史,哪里受得了这个。这一想不开,可不就活不成了?” “说起来,皇上对皇后娘娘,也实在是情深意厚。不过是一道奏折,就令皇上龙颜大怒,将堂堂御史撵出朝堂。” “都说皇后娘娘贤惠,看来也都是说出来给人听的。依我看,皇后娘娘心胸狭窄,颇为善嫉啊!” “皇后娘娘的贤名,分明都是鼓吹出来的……” “嘘!这等话可不能乱说!要是被有心人听见了,传进宫中,可就糟了。有杨御史先例在前,难道你也想落个羞愤自尽的下场不成?” 世情就是如此。 男子行事不当不妥了,挨骂的多是家中女眷。“妻贤夫祸少”,被奉为至理名言。 无人敢非议天子,便非议到了谢皇后的身上。 这些流言,到底还是传进了椒房殿。 徐氏忧心忡忡地进了宫,将听到的流言一五一十地告诉谢明曦:“……皇后娘娘,如今这外面的动静风声可不太妙啊!” “这一个个口舌生疮生儿子没****的,尽是乱嚼舌头,说皇后娘娘善嫉不贤,还说皇后娘娘是……” 徐氏看了谢明曦一眼,将更难听的话咽了回去,低声说道:“皇后娘娘,流言来势汹汹,不可不防啊!”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 这个道理,谢明曦当然懂。流言的威力,不容小觑。她自己便深谙流言伤人操控舆论之道。 “多谢祖母提醒。”谢明曦微微一笑,神色从容:“此事我心中有数。” 有数就好。 徐氏颇为识趣,很快便扯开话题。 …… 隔日,谢皇后派了湘蕙去杨府,厚赏了杨夫人。并令人去杨氏家族传口谕,要敬重杨夫人母子,不得随意欺辱。 又过几日,谢皇后宣召杨夫人进宫,亲自出言安抚。 这一系列的举动,为谢皇后搏来了不少美名。也冲淡了市井流言。 于此同时,刑部派出了数名捕快,在街头巷尾抓了一些胡乱传言的混混,打了数十板子关进大牢。 有两个不修口德的官员,在私下饮宴时嚼舌,也成撤了官职。 杀鸡儆猴之举,很快见了效。 不出数日,流言便被抑制住。朝中也无人再提起天子纳嫔妃之事。 不过,众人心都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平静。众人都在默默观望,也在暗中盯着椒房殿。谢皇后若很快有喜,生下子嗣,自是皆大欢喜。 若是一年之内还无动静,不管帝后是何反应,定会有杨御史之流,再上奏折。 …… 福临宫。 杨御史之事传得沸沸扬扬,俞太后虽卧榻养病,也不会一无所察。 俞太后心里也觉疑惑。 此事,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 她如今被困在福临宫里,身边几乎没什么可用之人,对朝堂影响力更是微乎其微。在暗中指使怂恿杨御史上奏折之人,莫非出自俞家?还是那几个郡王?抑或是暗中窥伺宫中动静的某个朝廷重臣? 当然,不管是谁做出这等事,俞太后都觉得心中快意。 谢明曦服下宫中秘药,别说皇子,就是公主也生不出来了。谢明曦能抵挡得了一时,难道还能抵挡住一世不成? 迟早有一日,谢明曦会步她昔日后尘,不得不忍气吞声,不得不默默退让。 “情深意重”的天子盛鸿,也会像当年的建文帝一样,渐渐被新鲜的美色所迷。 喜好美色,本就是男子天性。 所谓忠贞不二的美德,俱是对女子的要求。男子纳美是天经地义之事,繁衍子嗣,更是头等大事。 这一日,帝后领着阿萝前来请安之际,俞太后故意说起了流言之事:“外面有些不中听的流言,中伤皇后。连哀家也听闻了不少。” 盛鸿略一挑眉,淡淡道:“有人无事生非,暗中兴风作浪罢了。母后放心,儿臣根本没放在心上。” 谢明曦微微含笑,目中满是信赖和柔情:“多谢皇上对臣妾的庇护。” 俞太后:“……” 这夫妻两个,摆明了是故意秀恩爱来膈应她! 俞太后病了这么久,身体虚弱不说,脾气也愈发暴躁易怒。怒火骤然冲了上来,一张满是皱纹面色暗黄的脸孔浮起了暗红。 谢明曦上前两步,一脸关切地询问:“母后为何忽然气血翻涌面泛潮红?莫非是因忧心儿媳之故?” “如此,儿媳可得多谢母后关心了。” 俞太后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头的怒火压下,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去:“哀家几个儿媳,就属你最孝顺。哀家不疼你疼谁?” 谢明曦言笑晏晏:“母后这般疼儿媳,儿媳心中感激不尽。” 俞太后心中冷哼连连,张口就戳谢明曦的心窝:“不过,有句话说得倒是没错。阿萝已有七岁,皇后也该为皇上生个皇子了。这大齐的江山社稷,才能传承下去。” 谢明曦面不改色地应道:“母后说的是。” 俞太后心中冷笑不已,面上露出疲态。 帝后很快告退离开。 …… 待众人都走了之后,俞太后闭上双目,不知在想什么。 过了片刻,俞太后重新睁开眼,叫了玉乔过来。 芷兰死了之后,玉乔病了一场。病愈之后,玉乔便成了俞太后身边最得用之人。 玉乔今年也有三十多岁了,面容俊俏,身形苗条。只是眉眼间总有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霾。比起往日,玉乔的话也少了许多。恭敬地垂首束立:“太后娘娘有何吩咐?” 俞太后低声吩咐了两句。 玉乔瞳孔微微一缩,下意识地看了俞太后一眼。 俞太后已经很久不照镜子了。 所以,俞太后也不知此时的自己,是何等的面目狰狞。 “玉乔,”俞太后颇有些不快地扫了一眼过来:“哀家所说的话,你可听清楚了?” 玉乔只得低声应下。 …… 正文 第九百四十五章 算计(一) 俞太后一直卧榻养病,赵院使和另两位太医,每日轮番值守福临宫。 巧的很,今日值守的正是赵院使。 赵院使是俞太后的“心腹”,平日和玉乔时有接触,颇为熟稔。 玉乔私下来找赵院使,赵院使并未多心多想,殷勤笑道:“玉乔姑娘怎么来了?可是太后娘娘凤体不适?” 玉乔简短地应道:“这倒不是。” 接下来的话,实在有些难以启齿。 只是,俞太后的吩咐,玉乔不敢不从。 玉乔定定心神,低语数句。 赵院使在太医院多年,见多了宫中隐私。听到这等出人意料的吩咐,不露声色,只低声问了一句:“什么时候要?” 玉乔低声道:“越快越好。” 赵院使略一思忖,低声说道:“过两日,我值守之日将药带来。为了避人耳目,还请玉乔姑娘亲自来一趟。” “那是当然。”玉乔暗暗松口气,忙应了下来:“此事赵院使一定要守口如瓶,暗中进行,绝不能让任何人知晓。” 赵院使一一应下。 当值的太医,需住在宫中。不当值的时候,便可以出宫回府。 赵院使自做了院使后,一直住在宫中。一个月之中,难得回府一两日。这一日晚上忽然回了家,赵夫人颇有些惊喜,忙张罗了热腾腾的美味饭菜。 可惜,赵院使没什么胃口,对着一桌美味菜肴皱眉头。 赵夫人见赵院使心事重重,心里一个咯噔,低声问道:“你这是怎么了?莫非宫中又出什么事了?” 这几年,大齐改朝换日两回,建文帝建安帝李太皇太后接连去世,宫中几位太妃也病症不断,曾执掌后宫的俞太后更是重病不起。 身为太医院院使,赵院使也承受了极大的压力。平日在宫中不敢表露出来,一回府,便唉声叹气不绝于耳。 赵院使不敢将宫闱阴私之事说出口,含糊地应了句:“算不得大事。” 算不得大事,怎么会愁得连饭都吃不下? 夫妻多年,赵夫人对自家丈夫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知道问不出什么来,也不追问,只低声叹道:“宫中之事,你不想说,我也就不问了。” “老爷如今已做到了太医院院使,升无可升了。富贵福禄,也得有命才能享。” 是啊! 富贵福禄,也得有命才能享。 赵院使深深呼出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你说的没错。什么都没有保命重要!” …… 隔日,椒房殿。 几个进宫刚满一年的女官,恭敬地立在谢明曦面前。 女官们经过一年的严格教导,对宫中所有的宫制礼仪宫规皆熟稔于心。 眼前的女官,正是其中最优秀出众的几个。谢明曦特意召见她们,显然是要委以重任。几个年轻的女官,压抑着心里的雀跃兴奋激动,垂手束立。 谢明曦目中含笑,打量几位女官。 这几个女官,最年长的约有二十七八岁,最年轻的,只有十七岁。这个十七岁的女官,是女官考试中的头名,在一年的女官考核中,亦是第一。 谢明曦的目光落在她的身上,微笑着问道:“你便是云翠微?” 少女恭声应是。 “听闻你是女官考试中的头名。此次女官考核,你亦是第一。”谢明曦随口笑道:“本宫今日早就听闻你的名字,今日总算亲眼得见了。” 云翠微被如此夸赞,心里激越振奋不已,面上倒是沉得住稳得住:“下官不敢当娘娘盛赞。” 往日宫中宫女内侍,皆自称奴婢。便是女官,在中宫皇后面前,也只有自称奴婢的份儿。 这一批被寄予厚望的女官,在进宫的第一日,便被告知。她们进宫是为女官,有品级有俸禄,当差十年后可出宫。她们不是任何人的女婢,在皇后面前,可以自称下官。 称呼的改变,看似只是一件小事。不过,所有的变革,都是从微小的细节处开始。 谢明曦张口询问考较宫规,云翠微皆对答如流。 谢明曦暗暗满意点头,又考较了史书子集算学杂学,云翠微未曾犹豫,脱口便出。满腹才学,竟不弱于谢明曦年少之时。 由此也可见,世间从来不乏优秀出色的女子。当女子走出闺阁,和男子一般有了读书的机会,便会涌出一个接一个的出色之人。 谢明曦紧接着又考较了其余几个女官。 这几个女官,比云翠微略略逊色些,也各有长处。 谢明曦心中早有思量,待考较完女官们之后,便张口给各人安排了差事。待到云翠微时,谢明曦刻意沉默不语。 来自皇后长久的沉默注视和威压,对一个刚进宫一年的少女来说,很难不敬畏生惧。 云翠微心知这是皇后娘娘对自己的最后一层考验,稳稳地站立未动。 云翠微是金陵人,平民出身,是家中独女。自少时起便进了一座女子书院读书。因聪慧灵敏,颇有才名。 两年前,云翠微父亲重病身亡,紧接着,亲娘也跟着生病去了。家中叔伯长辈,觊觎云家的那点家产,想将云翠微嫁给富商做妾,再捞一笔卖身银子。 云翠微自知一人之力无法与起了歪心的叔伯们抗衡,一边虚与委蛇,一边暗中筹措路费,找了个机会逃了出来。一路逃到了京城。 正逢宫中招考女官,云翠微毫不犹豫地报名,以头名的成绩考中了女官。 她无牵无挂,亦无嫁人之意。能进宫为女官,堂堂正正地立足,不再受所谓的家人胁迫,于她而言,这是天之幸事。 她也格外地珍惜这样的机会。 过了片刻,谢明曦的声音徐徐响起:“云女官,从今日起,你便跟在阿萝的身边听候差遣。” 在众女官羡慕的目光中,云翠微按捺住心里的喜悦,恭敬应下:“是,下官谨遵娘娘之命。请娘娘放心,下官一定会尽心尽力,为公主殿下当差。” 谢明曦微微一笑:“希望你不负本宫所望。” 就在此时,湘蕙悄然走了过来,在谢明曦身边低声耳语。 正文 第九百四十六章 算计(二) 几个年轻女官皆垂手束立,并未抬头张望,也不敢竖耳聆听。 看来,女官们的规矩都学得不错。 谢明曦心里暗暗点头,张口打发众人退下。然后才道:“赵院使的信在何处?” 湘蕙从袖中拿出折好的信,呈了上来。谢明曦接过信展开,目光一扫,嘴角扯出一抹讥讽的冷笑。 好一个俞太后! 熬了一年多,到底熬不住了! 这个赵院使,也算眼明心亮,行事也颇为谨慎小心。先稳住俞太后和玉乔,暗中打发人来椒房殿送信。接下来发生什么事,自然和赵院使无关了。 湘蕙从不多舌多问,在一旁静静候着。 谢明曦看完信,思虑片刻,低声吩咐了几句。 湘蕙面色未变,一一应了下来。 …… 此时的玉乔,从赵院使手中拿了药瓶,小心地收进了袖中,然后若无其事地回了自己的屋子。 芷兰在世的时候,这些阴私见不得的事,俞太后都是吩咐芷兰动手。 往日玉乔有些眼热嫉恨芷兰的得宠。如今这等“好事”终于落在了自己身上,玉乔却并无半分激动喜悦,心中涌起阵阵慌乱不安。 帝后情深,宫中众人有目皆睹。 俞太后要给谢皇后添堵,想令俞妍为宫妃。屡次三番的暗示,天子却无半点回应。每次来福临宫请安,从不正眼看俞九小姐。 俞太后想出了最简单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法子。只要事情成了,天子想不纳了俞九小姐进宫也不行…… 俞太后辈分高身份尊贵,帝后便是再恼怒,也奈何不得俞太后。待到事后,只怕会将这一腔怒火迁怒到她的身上…… 想及此,玉乔喉咙阵阵发紧,眼角亦一直发涩。 她摸了摸袖中的药瓶,右手狠狠颤了一颤。 她有什么法子呢? 身为奴婢,只能听主子的命令行事。否则,不必等日后,此时俞太后便能令她万劫不复。 “玉乔姐姐,”一个小宫女敲了门,声音脆嫩:“太后娘娘宣姐姐前去。” 玉乔迅速擦了红红的眼角,声音有些低哑:“知道了,我这就过去。” 一盏茶后,玉乔出现在俞太后面前时,神色如常,无半分异样。 俞太后深深看了玉乔一眼,张口吩咐:“打发人去移清殿送信,请皇上正午时过来,陪哀家用午膳。” 玉乔敛容,低声应下。 …… 俞太后亲自打发人来请,盛鸿自无不应的道理。 盛鸿需要维持孝顺天子的名声,每日再忙,也未疏了礼数。每日都要去福临宫探望俞太后一两回。 每隔数日,俞太后便会令人来相请。和盛鸿表现一番“母慈子孝”。 唯有一点令人膈应不快。每次去福临宫,俞太后的身边总有俞九小姐伺候着。 这次也不例外。 俞九小姐怯生生地裣衽行礼:“妍儿见过皇上。” 十五岁的豆蔻少女,如枝头初绽的花苞,鲜嫩美丽动人。便是心冷如铁的男子,也无法不动容。 奈何盛鸿就是例外的那一个,神色十分冷淡:“平身。” 俞妍心里一阵委屈。 她其实也不愿腆着脸总往皇上身边靠。皇上生得俊美无双,对她的态度却冷如寒冰。可她被家人送进宫,承载了俞家和俞太后对她的希冀…… 想躲也躲不开。她有什么法子? 俞太后温和笑道:“妍姐儿,哀家不是和你说过数回了吗?你和皇上是表兄妹。这里又无外人,你叫一声表哥也无妨。” 没等俞妍羞答答地改口,盛鸿便冷冷道:“不必了。我没有随处认表妹的习惯。” 俞太后:“……” 俞妍:“……” 盛鸿当面下俞妍的脸面,和下俞太后的脸面也无区别。 俞妍羞愤又委屈,一张美丽的脸孔憋得通红,泪珠在眼眶里直打转。 俞太后气恼不已,狠狠地瞪向盛鸿:“皇上说这话是何意?妍姐儿是哀家的娘家侄女,叫你一声表哥理所应当。莫非皇上是嫌弃哀家不成?” 一顶不孝的大帽子压了下来。 盛鸿自有应对之策,立刻笑道:“母后勿恼。儿臣刚才是说笑罢了。其实,儿臣主要是怕明曦拈酸吃醋。女子大多小心眼,母后体谅儿臣一二才是。” 俞太后被噎得一口气上下不得,怒极反笑:“这等话传出去,皇后又要落个善嫉不贤的名声。皇上这般在意皇后,也该为皇后着想才对。” 盛鸿咧咧嘴笑道:“什么善嫉不贤,这都是外人胡乱嚼舌。儿臣心里清楚,明曦才不是善嫉不贤。偶尔吃吃醋什么的,也是夫妻情趣嘛!” 俞太后:“……” 俞太后被恶心得简直快吐了。 成功地膈应了俞太后一回,盛鸿心里的郁气总算抒了出去,张口说道:“时候不早了,这就命御膳房传膳吧!儿臣陪母后用膳。” 俞太后将那口闷气咽下,挤出一丝笑容:“也好。来人,去吩咐御膳房传膳。” 心里恨恨不已。 今儿个我倒要看看,你们夫妻如何恩爱甜蜜! 俞太后转而看向俞妍:“妍姐儿,你过来扶着哀家。” 俞妍眼眶还有些微红,低声应是,走上前扶住俞太后下榻。 俞太后身体虚弱无力,在俞妍的搀扶下缓步慢行,去了饭厅。精美的饭菜一道道呈了上来。 为了今日,俞太后早有谋划。下药之事,不宜让人知晓,也不能假手旁人。玉乔亲自去了御膳房,待御膳房上羹汤之际,亲自端羹汤。趁着这个机会,将药悄悄放进羹汤里。 毫无防备的盛鸿喝下加了药的羹汤,先会困乏欲睡。她会张口,让盛鸿在福临宫里小憩片刻。到时候,找个借口,打发俞妍送些茶水前去…… 盛鸿再能耐,也抵挡不住宫中密药的药性。 谢明曦再厉害,也得忍气吞声。 到那时,盛鸿还有何颜面自称对皇后一往情深? 谢皇后独宠后宫的日子,很快就要结束了。 想到快意处,俞太后嘴角微微扬起。 就在此时,一个宫女面色仓惶地进来禀报:“启禀太后娘娘,御膳房那边闹腾起来了!” …… 正文 第九百四十七章 蚀米(一) 御膳房? 俞太后笑容骤然凝在了嘴角,目中闪过一丝厉色,声音不自觉地冷厉起来:“出什么事了?” 莫非是玉乔行事有了闪失? 那个宫女一脸惊惶犹豫,吞吞吐吐地说了一句:“奴婢也不太清楚。似和玉乔有些关联……” 果然是玉乔出事了! 俞太后脑中紧绷的弓弦嗡地一声断了,难以言喻的失望怒火一起涌了上来,混杂了无以名状的心绪和焦躁。 玉乔手里的药,绝不能露于人前。 否则,她这个大齐太后的脸面,是要彻底被揭下扔到地上了。 盛鸿敏锐地察觉到了什么,目光掠过俞太后满是怒意的脸孔,掠过俞妍懵懂的俏脸,最后落在前来禀报的宫女身上:“到底是怎么回事?去问个清楚明白些,再来禀报!” 那宫女只得应下,一边悄悄看了俞太后一眼。 很显然,宫女知道是怎么回事,不敢当着盛鸿的面说出来而已。 俞太后的心直直往下沉,顾不得盛鸿会起疑心,沉声吩咐:“你去御膳房,令玉乔立刻回来,哀家要亲自问一问她。” 话音刚落,盛鸿便接了话茬:“母后凤体不适,不宜情绪波动。这些小事,让明曦处置便是。” 俞太后神色有些僵硬,语气异常冷硬:“哀家身边的人犯了错,要处置也该是哀家来处置!就不劳皇后操心了!” 到了这等时候,盛鸿岂能察觉不出俞太后的异样? 盛鸿心念电转,口中寸步未让:“有事儿臣服其劳。母后不愿明曦审问处置玉乔,儿臣代劳便是。” 说完,便沉声下旨:“来人,立刻去御膳房,将玉乔带过来。朕要亲自审问!” 魏公公何等伶俐,立刻应下,转身便去了御膳房。 俞太后眼睁睁地看着魏公公走了,心里愈发焦灼难安。一时却想不出什么好办法来阻止。再者,她现在还不清楚玉乔那边到底闹腾成了什么样子。只得按捺住急切焦躁,沉下心来,思虑对策。 俞妍自然不知道,此事也牵连上了自己。她还年少,好奇心颇重,忍不住抬头张望。 …… 很快,玉乔便被带了过来。 一同被带来的,还有两个御膳房里的宫女。 玉乔俏脸惨白,全身微不可见地颤抖着。那两个宫女各自一脸愤怒和后怕。进来之后,扑通一声跪下,齐声道:“奴婢有要事禀报。” 玉乔面色又白了几分,抬头看着俞太后,目光里满是祈求。 俞太后心顿时凉了,右手缓缓地用力地握住椅子把手。 这个玉乔! 成事不足败事有余! 俞太后一生中不知经历过多少风浪。却也从未遇过眼前这样的阵仗,一时间,忧心如焚怒火高涨。 盛鸿沉着一张俊脸,冷然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们两个一一道来,不得有半个字隐瞒。” 两个宫女齐齐应是,然后对视一眼,其中一个年龄略长的宫女愤然张口:“皇上,奴婢在御膳房里负责传膳,玉乔姑娘亲自来御膳房,要端走一道羹汤。奴婢心中过意不去,便婉言谢绝。可玉乔姑娘坚持要亲自端走。奴婢颇觉奇怪,心里便生了警惕,假做同意了。” 另一个宫女立刻接了话茬:“奴婢悄悄跟在玉乔身后,竟发现玉乔在角落处停下,从袖子里拿出一个瓷瓶。也不知那瓷瓶里放了什么药。奴婢心中既惊又怕,立刻出言喝止。” 玉乔本就心虚难安,听到宫女刻意扬高的声音,愈发慌乱。 可惜,药瓶就在手中,被捉了个正着。想扔也来不及了! 盛鸿俊脸沉凝如水,目光如寒冰,扫向跪在地上瑟缩发抖的玉乔:“玉乔,你想在羹汤里下毒谋害朕和母后?” 玉乔全身剧烈颤抖,急急辩驳:“没有,奴婢绝不敢有此意。” 盛鸿冷然追问:“不是毒药,那是什么?” 玉乔面无人色,嘴唇动了动,不知该如何作答。 她下意识地看向俞太后。 此时此刻,唯一能救她的人,只有俞太后了。 俞太后面色变幻不定,显然还未拿定主意。 在御膳里动手脚,这是谋害天子十恶不赦的死罪!要救玉乔,只有一个法子。那就是自承是自己指使,言明药瓶中放的不是毒药…… 可这么一来,她这个太后的声名也就彻底没了! 到底该如何选择? …… 时间如凝住一般。 俞太后一直未张口。 玉乔一颗心如置冰窖,脸上没了半丝血色。俞太后显然并无救她之意。这项罪名,定要落到她的身上了…… 抵死不认? 这是不可能的事。那瓶药里装的药丸。召任何一个太医前来,都能辨认出来。 她的脑海中,闪过了芷兰死前狰狞又扭曲的脸孔。 “奴婢该死,”玉乔脑中一片浑噩,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奴婢该死。那瓶药,是助兴之物。对皇上龙体不会有损伤……” 盛鸿早有预料,听到此言依旧怒火高涨,猛地站起身来,一张俊脸闪过骇人的怒气:“好一个胆大包天的贱婢!” “你从何处得来的药?” “是何人指使你这么做?” 俞太后面色难看至极。 俞妍反应稍慢了一些,待盛鸿一席话在脑海中过了一遍,才明白是怎么回事。旋即,俞妍脸孔通红,耳后火辣辣地,恨不得找个地洞立刻钻进去。 此事她半分都不知情。 可现在,她却是无从辩白解释了。 若玉乔此举成功,天子喝了加了药的羹汤,从中“得益”之人,显然就是她了…… 俞妍咬咬牙,跪了下来:“皇上,此事和我无半分关联,还请皇上明察。”天地良心,她真地什么都不知道啊! 盛鸿冷哼一声,冷冷地扫了俞妍一眼。 那目光中,含着鄙薄和愤怒。 俞妍既难堪又惊惧害怕,泪珠串串滑落:“不是我,真不是我。” 俞太后呼吸急促了几分,面色如被阴云笼罩。 就在此时,饭厅边响起了脚步声,宫女的禀报声也随之响起:“皇后娘娘来了。” 正文 第九百四十八章 蚀米(二) 谢明曦不疾不徐地走了进来。 饭厅里的一幕,映入眼帘。 盛鸿满面怒容,俞太后神色僵硬,俞妍跪在地上,委屈地落泪。几个宫女也都跪在地上,玉乔脸上也无半分血色。 谢明曦微不可见地勾起嘴角,面上露出疑惑之色,加快步伐走上前来:“母后,皇上,出了什么事?为何玉乔等人都跪在此处?还有俞九小姐,为何也跪在这儿?” 俞太后阴沉着脸不说话。 盛鸿哼了一声,俊脸含怒,三言两语将事情的原委道来。 谢明曦面色一沉,眼眸中涌起怒火,声音中满是冷意:“宫中竟有这等胆大妄为荒唐之事,若传出去,皇上便成了众人笑柄。便是本宫,也会被众人耻笑。” “此事,本宫一定要严查到底!” 玉乔面色泛白,全身的力气似被抽之一空,整个人几乎摊倒在地上。 俞妍倒是不哭了,胡乱用袖子擦了眼泪,急急抬起头来:“这件事,我从头至尾都不知情。请皇后娘娘明鉴啊!” 谢明曦有意无意地瞟了俞太后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哦?你真不知情?” 俞太后城府再深脸皮再厚,此时也觉耳后有些发热。 不能再任由谢明曦说下去了! 否则,她今日这张老脸就彻底被踩到了脚下。 俞妍还在急急辩解:“皇后娘娘,我真得什么都不知道……” “妍姐儿,你稍安勿躁。”俞太后猛地张口打断了俞妍:“事情的经过原委,仔细一审玉乔便知。你没做过的事,谁也不会冤枉了你。” 然后,俞太后看着玉乔说道:“玉乔,你今日做了天大的错事。万幸被人及时发现拦了下来,否则,你死不足惜。” “到底是谁指使你这么做?你如实道来。若你是逼不得已,哀家一定为你做主。” 这一番话中的暗示意味十足。 玉乔心跳骤然漏了一拍,抬头看向俞太后。 俞太后深深看了玉乔一眼。 玉乔面色更白了些,略略垂下头。 …… 谢明曦将这一幕尽收眼底,嘴角溢出一丝冷笑。 不过,她并未揭穿,反而顺着俞太后的话音说道:“母后言之有理。玉乔,你老实招认,死罪可免。今日之事,你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玉乔呼吸有些急促,下意识地看了俞妍一眼。 俞妍还是个十五岁的少女,被娇生惯养长大,涉世未深,更不知人心会险恶凉薄到何等地步。 玉乔看过来,俞妍浑然不知是何意思,愣愣地回视。 玉乔咬咬牙,低下头哭道:“奴婢罪该万死!奴婢不该贪图金银,为人指使,做出这等糊涂事来。” 说完,冲着俞妍咚咚咚磕了三个响头,哭着说道:“九小姐,奴婢对不住你。可事到如今,奴婢想瞒也瞒不住了……” 俞妍:“……” 俞妍如遭雷击,不敢置信地看着玉乔:“你……你胡说什么!我从未以金银收买过你,更未指使你做这等龌龊肮脏之事。你怎么能将这等事赖到我头上!” 玉乔一脸豁了出去的神情,红着眼眶说道:“五日前,九小姐特意叫我去屋子里说话。当时只有九小姐和奴婢两人。” “九小姐一心恋慕皇上,想做宫妃。奈何皇上满心都是皇后娘娘,从未正眼看过九小姐。九小姐为了搏一个宫妃的名分和皇上的青睐,便想出了这等主意来。” “九小姐赏了奴婢千两银子,吩咐奴婢暗中行事。奴婢一时被银子迷昏了头,应了下来。这药也是九小姐给奴婢的。” “九小姐说过的话做过的事,可不能不认啊!” 俞妍:“……” 这一盆污水生生地泼到了她身上! 俞妍又急又气,又委屈又惊惶,偏偏嘴皮子远不及玉乔麻溜。情急之下,口中翻来覆去“我不是”“我没有”。 盛鸿和谢明曦神色沉沉,显然并不相信她的解释辩白。 俞妍急得哭着向俞太后连连磕头:“姑母,我真的没有做这等事。” “那一日去玉乔的屋子里,我只和她闲话几句,根本没给她银子,更未指使她做这等荒唐事。” “求姑母为妍儿做主……” 俞太后悬在半空的心,悄然落了下来。 玉乔还算伶俐,见势不妙,将所有事都推到了俞妍身上。如此一来,她便能从此事中摘出来了。 至于俞妍……在宫中养了两年也没派上用场,用来做一回挡箭牌倒也罢了。 俞太后面上自然地堆出怒意,怒斥一声:“妍姐儿,哀家待你不薄,你竟做出这等荒唐行径,令人不齿,也令哀家蒙羞。” “哀家绝不能轻饶了你!” “来人!立刻去俞家一趟,宣召周氏进宫。从今日起,你便随周氏回俞家去。没哀家的旨意,不得出俞家半步。 俞妍:“……” 俞妍满心冤屈,泪流满面。 她自十三岁起被召进宫陪伴俞太后左右。俞家上下皆知她以后迟早要为宫妃,便是外人也都这么以为。 俞太后一张口,便将她撵回俞家。有心人一打听,便能探听出宫中动静来。这个污名,将会毁了她一生。 她便是再蠢钝,现在也猜出了实情。 这分明就是俞太后所为! 玉乔在俞太后的暗示下,将这一盆污水扣到了她的头上。 …… 俞妍想不顾一切地喊出实情。可她一抬头,看到的便是俞太后阴沉冷厉的眼。那双眼,像两把锋利的刀。一寸寸地刮过她的脸。 她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颤。到了嘴边的怒喊生生顿住了。 她豁出去了,她的爹娘兄弟要怎么办? 俞太后以目光震慑住了俞妍,心里暗暗松口气。 不管如何,这一关总算是勉强应付过去了。 盛鸿和谢明曦冷眼旁观,看足了好戏。 俞太后算计不成,却将娘家侄女折了进去。待声名受损的俞妍被送回俞家,俞家再无颜面送人进宫。 还有玉乔,死罪可免,活罪难逃。正好趁着此次机会,将玉乔逐出宫去。以后,俞太后身边再无可用之人。 可谓偷鸡不成蚀把米! 正文 第九百四十九章 废棋 这一场大戏唱得差不多了,也该落幕了。 谢明曦徐徐张口:“事情既已水落石出,便按着母后之意,将九小姐送回俞家去吧!” “玉乔背着主子,做出这等事,差点铸成大错。看在你伺候母后十余年的份上,此次饶了你死罪。不过,这宫中容不下背主的奴婢。” “来人,将玉乔拖出去,打三十板子,驱逐出宫!” 这一回,轮到玉乔满心冤屈,面容惨白。 给天子下药的事情败露,她能捡回这条性命,已算是万幸了。此时此刻,哪里还有她张口求饶的份? 玉乔咽下喉间的酸涩苦楚,磕头谢恩:“谢过皇后娘娘不杀之恩。” 然后,玉乔又向俞太后磕头:“是奴婢心思不正,差点惹出大祸。被撵出宫,也是活该。以后,奴婢不能再伺候太后娘娘了。奴婢给太后娘娘多磕几个头。” 咚咚咚! 玉乔磕头十分用力,额头重重落在坚硬冰冷的玉石地面上,很快额头处红了一片,渗出了血迹。 俞太后知道自己应该露出愠怒,最好是狠狠叱责怒骂玉乔一顿,表现出被刁奴欺主背叛的愤怒…… 可她此时什么也做不出来,什么话也说不出口。仿佛有什么堵在胸口,令她呼吸困难,几乎窒息。 娴之和她反目成仇。 芷兰死了。 玉乔要被逐出宫去。 她身边的人,一个个都离她而去。 …… 磕完头后,玉乔便被几个宫女拖了出去。 俞妍瘫软在地上,不哭不闹,也不辩驳解释了。呆呆愣愣地,像失了神智一般。 顺利将自己摘出来的俞太后,此时面色也没好看到哪儿去。 盛鸿和谢明曦岂会放过这个刺她心窝的大好机会? “母后息怒!”盛鸿一脸孝顺儿子的关切诚恳:“这等背主的奴婢,绝不能再留在宫里。” 谢明曦接过话茬:“是啊!儿媳一定另挑些忠心能干远胜玉乔的宫女到福临宫,来伺候母后。” 俞太后面无表情:“不必了。哀家乏了,先回寝室歇下。皇上皇后各自忙去吧!” 俞太后竭力挺直腰杆,不愿表露出失败者的颓唐。看也不看两人,在宫女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离去。 盛鸿和谢明曦对视一眼,目中俱闪过快意。 有赵院使提前通风报信,俞太后这一计显得苍白而可笑。夫妻两人联手,将计就计,狠狠算计了俞太后一回。顺利斩断了俞太后的最后一根臂膀,也掐断了俞家人送女进宫为妃的野心。 “皇上可要先回椒房殿休息片刻?”谢明曦轻声问道。 盛鸿点点头,握住谢明曦的手,帝后相携而去。 从头至尾,无人多看俞妍一眼。 …… 俞妍呆呆地跪在原地。膝盖又酸又痛,近乎麻木。过了许久,俞妍才低声哭了起来。哭声呜咽,如同跌落了陷阱的小兽般绝望可怜。 一个时辰后,周氏被宣召进宫。 俞太后连见都未见周氏,打发一个宫女传了口谕。 这个宫女不及芷兰玉乔得宠,也是伺候俞太后多年的老人。张口便将事情的“原委”道来:“……九小姐做出这等事,令太后娘娘失尽颜面,也令俞家蒙羞。太后娘娘有令,请夫人立刻领九小姐出宫,以后也别让九小姐在人前露面了。” 周氏又惊又怒,不敢多问,连连应是。 周氏将失魂落魄的俞妍领回了俞府。 俞妍是俞家正经的嫡女,因相貌出众被召进宫陪伴俞太后。俞家上下对俞妍也抱了极大的期望。尤其是失了家主之位的俞光德,一心盼着俞妍能为宫妃,日后生下皇子,为俞家再续容光。 做了家主的俞光正,口中不说,心里也抱了同样的期望。 却未料到,俞妍竟在宫中闯下大祸,被俞太后毫不留情地送回俞家。 俞光正勃然大怒,亲自问俞妍,到底犯了何事。 俞妍哭哭啼啼地说出自己的委屈:“……这件事和我根本没半点关联。我从未收买过玉乔,也没指使过她给皇上下药。玉乔偏将这盆污水倒在我身上,太后为了撇清自己,不问青红皂白,便严惩于我……” 俞光正面色变了又变,厉声打断俞妍:“不得胡言乱语!更不得胡乱污蔑太后娘娘!” “从今日起,你就在闺房里待着,不得出房门。” 现在的俞家,万万不能再被扯进宫中争斗了。 宁可牺牲一个无足轻重的俞妍,也不能和太后全然翻脸,更不能成为帝后的眼中钉。 俞妍从一开始,就只是一颗棋子。这步棋走好了,能给俞家带来翻盘的机会。成了废棋,也没什么值得惋惜的。 …… 从这一日起,俞妍再未在人前露过面。 进宫伺疾的俞九小姐,忽地离宫回了俞府。这事怎么看都有些不对劲。俞家对外宣称,俞九小姐生了病,不敢在宫中久住,免得将病气过给了俞太后。 俞九小姐在闺阁里养病。一年后,俞妍病重不治,香消玉殒。 这些都是后话了。 成了废棋的,不止俞妍,还有被逐出宫的玉乔。 挨了三十板子,玉乔的命去了半条。因犯错被撵出宫,她自然也没收拾衣物细软的资格。 奉令送玉乔离宫的御林侍卫,将玉乔放在一处医馆的门口,又留了一百两银子给玉乔:“这一百两银子,是皇后娘娘赏给你治伤的。你好了之后,立刻离开京城,找一处地方安生过日子。不得再踏入京城半步。” 玉乔挣扎着磕头谢了恩。 侍卫走后,玉乔又挣扎着起身,慢腾腾地挪步进了医馆。她没了往日的风光,如今一无所有,怀中只剩一百两银子。 好在谢皇后没有赶尽杀绝,给她留了一条生路。 比起芷兰,她已算幸运了。 有了这一百两,她能买些伤药,也有路费离开京城。她识字,精于女红,以后便是做个绣娘,也能养活自己。 从今以后,她和宫中再无瓜葛牵连,无需再提心吊胆的伺候喜怒无常的俞太后。 想及此,玉乔苦涩的心里,掠过一丝释然。 正文 第九百五十章 病重 俞太后又病了一场。 俞太后病症断断续续,时好时坏。这一回,是真得病重。饭食不下咽,汤药也喝不下去。勉强喝上几口,很快又会吐出来。 这显然不是什么好征兆。 太医们心中都有数,俞太后病到这个地步,接下来就是熬日子了。 熬得过去,还能活个三两年。 熬不过去,或许三两个月便会归西。 俞太后病得这么重,昌平公主无论如何也不能不露面。母女两个没有彻骨的仇恨。昌平公主在床榻边跪着哭了一场。 俞太后一直闭着眼睛,直至昌平公主哭哑了嗓子,才睁开眼,沙哑着声音道:“哀家还好好的,要哭等哀家咽气归西了再哭。” 昌平公主眼眶通红,哽咽不已:“母后何苦说这些话来戳我心窝?” “我也想好好伺候孝敬母后。可一见面,母后就要说话刺我的心。人心都是肉长的。母后莫非是铁石心肠不成?母后眼中除了权势,可还有情意二字?” “姑母和母后反目决裂,芷兰自尽,玉乔被撵出宫。几个儿媳站在一边,和母后离心。难道这都是别人的错?母后为何不肯反省自身?” 句句刺中俞太后的心窝。 俞太后猛地咳嗽几声,一张脸孔涌起愤怒的潮红,想说话,却被痰堵住了喉咙。口中嚯嚯嚯地喊了起来。 昌平公主见自己将俞太后气成这样,后悔不已。扬声喊来太医。 赵院使第一个快步进来。 一见俞太后模样,赵院使不敢疏忽大意,立刻命宫女将俞太后翻了个身,用力拍打俞太后的后背。 俞太后咳声连连,费尽力气,总算将那一口浓痰吐了出来。然后长舒一口气,闭上双目昏睡过去。 那一口浓痰里,带着血丝。 …… 赵院使看了一眼,立刻变了脸色。 昌平公主心里陡然一沉,眼泪冲出了眼眶。便是不通医术,也能窥出俞太后病症之重…… 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候在寝室外的众人。很快,谢皇后迈步进了寝室。一同前来的,还有萧语晗尹潇潇赵长卿等人。 那一口带着血丝的浓痰尚未被清理干净,谢明曦等人也看的清清楚楚。 谢明曦心中掠过快意,面上露出浓浓的忧色,低声问昌平公主:“皇姐,母后为何忽然情绪这般激动?” 昌平公主羞惭不已,低声哭道:“是我不好。心里的火气一上来,就压不住。和母后说话语气太冲了,激得母后动了怒气……” 谢明曦叹了口气,轻声安慰:“皇姐也别太过自责了。母后本就病重,稍微一动气,便会咳嗽不止。” 吐出来的痰里带着血丝,已经不是第一回了。 只是昌平公主第一次目睹罢了。 萧语晗扶着伤心恸哭的昌平公主到一旁,细语安抚。 赵长卿和尹潇潇伴在谢明曦身侧,一同伺疾。 赵院使和几个太医为俞太后施针,过了许久,俞太后这一口气才顺了回来。 俞太后悠然醒转,一睁眼,看到的便是赵院使的脸孔。心里顿时一阵怒火上涌。 玉乔下药之事,为何会曝露? 那两个宫女,分明是早有提防,一直在盯着玉乔的动静。所以,才会“及时”又“凑巧”地逮住了往羹汤里下药的玉乔。 当日她惊怒过度,一时反应不及。之后略一思虑,便猜出了是怎么回事。 这个吃里扒外的混账东西,不知何时起了异心,暗中向帝后投诚。此事定是他向谢明曦通风报信,帝后顺势设局,将她绕进了坑里。 亏得她一直对他深信不疑,引为心腹! 她的病,大半都是生生气出来的。 奈何此事不能说穿揭破,不然,真正没脸的是她这个太后。这口闷气,她不忍也得忍下。赵院使倒是没半分心虚,每日前来为她看诊治病。估摸着心里肯定盼着她早点咽气吧! 俞太后心中恶意一起,忽地说道:“皇后,哀家病得快不行了。若哀家闭眼归西,你就赐赵院使一杯酒,让他到地下继续伺候哀家。” 赵院使:“……” 赵院使心里一紧,双膝一软,跪到了床榻边。整个人哆嗦着,连求饶的话也说不出口了。 如果俞太后病重归西,他这个院使确实要担些干系。不过,罪不至死。俞太后现在说这等话,明明白白地要他殉葬。可怜他连求饶都不敢。 …… 俞太后忽然说出这般怨怼恶毒的话语,赵长卿尹潇潇俱是心中一惊。两人迅速对视一眼,心里一同浮起疑惑。 赵院使是俞太后一手提拔起来的太医,堪称俞太后心腹。俞太后病了之后,看诊开方之事,也都是赵院使拿主意。 赵院使做了什么,惹得俞太后这般愤恨? 等等! 前些时日,俞妍被送回俞府,玉乔被逐出宫……此事该不会和赵院使有关吧! 谢明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母后洪福齐天,福泽恩厚,定有上苍庇护。什么闭眼归西之类的话,母后可别再说了。” 尹潇潇定定心神,接过话茬:“是啊!母后说这样的话,儿媳听了心中也觉气闷难过。” 赵长卿柔声说道:“母后好生养病。儿媳们都盼着母后早日好起来呢!” 儿媳们真是一个比一个“孝顺”。 俞太后目中闪过冷笑,待要口出恶言伤人,昌平公主红着眼走到了床榻边,目中满是哀求:“赵院使竭尽全力为母后看诊治病,母后心中感念也就是了,何必说这等伤人心的话。” 求求你了,别再说这等伤人伤己的话了。 此时病重,正需要赵院使尽心尽力。在此时说什么殉葬的话,不是硬生生地将赵院使推向对立面吗? 母后,你已经众叛亲离,身边再无可用之人,也无人心向着你了。 你不消停些,还要闹到何时? 昌平公主眼中水光闪动,随时都会掉落。 俞太后所有的恶言,生生地卡在了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口。索性将头扭到一旁,冷声道:“哀家要一个人清静清静,你们都退下。”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一章 求情(一) 俞太后这等模样,谁都看得出来她命不久矣。剩下的就是熬日子,端看熬得时间长短罢了。 赵长卿退出寝室后,悄然长叹,神色黯然。 她忽地想起年少时的光景。 那时,她是莲池书院里最聪慧出众的学生,深为俞太后赏识,拜了俞太后为师。那时的俞太后,才华满腹,温和大度,深得众学生的敬爱。她身为弟子,对自己的师父更是崇敬亲近。 嫁入天家为媳后,她渐渐窥到了俞太后的另一面。 身为夫子的俞太后,才华横溢乐为人师,令人敬重。 身为嫡母的俞太后,心机深沉手段凌厉,令人敬畏。 时光既残忍又无情,将一个人变得面目全非。 识时务者为俊杰。为了儿女的平安,为了自己能安稳立足,她抛弃了师徒之情婆媳之情,选择站到了帝后这一边。 可看到躺在床榻上奄奄一息的俞太后,她心里如巨石压着一般,沉甸甸的,难受之极。 “二嫂,”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赵长卿回过神来,转头冲尹潇潇挤出一丝笑容。一双泛红的眼眸,已透露出她真实的情绪。 尹潇潇的心情也没好到哪儿去,低声叹道:“可恨之人,也有可怜之处。看着母后这般模样,我心里也难受得很。” “我还记得当年,母后在莲池书院为夫子时的光景。一转眼,物是人非。” 赵长卿鼻子一酸,泪水终于滚落。 不知是在伤怀重病的俞太后,还是在感伤自己逝去的韶华。 尹潇潇也红了眼睛。 两人四目相对,相顾无言。 眼下情形是明摆着的。帝后和太后完全对立,绝无缓和的余地和可能。谢明曦以软刀子慢慢地磨搓俞太后,死心不息满腹算计的俞太后,终于快被磨得油尽灯枯。 这也怪不得谢明曦。若谢明曦不下狠手,今时今日被磨搓得生死不得之人就是谢明曦了。 后宫争斗,无刀光剑影,却更惊心动魄。 …… 俞太后这一回病重,和往日都不同。 所有的饭食已无法下口,每日只靠汤药和稀薄的羹汤续命。一日咳嗽数回,时有带着鲜血的浓痰。每咳一回,如惊天动地。太医院里所有的太医皆在福临宫里守着,唯恐伺候不周。 后宫众人都清楚,俞太后命不久矣。说不定什么时候便会咽气归西。 谢明曦暗中下令准备丧事所需之物。 宫中接连操办丧事,内务府准备起丧事之物十分熟稔。 昌平公主知晓后,狠狠哭了一场。红肿着眼睛来见谢明曦:“我有些话不吐不快。若有冒失唐突之处,弟妹千万别见怪。” 昌平公主这是要为俞太后求情? 谢明曦眸光微闪,言语分外诚恳:“这里没有外人,只我们姑嫂两个。自家人说话,没什么冒失唐突的。皇姐想说什么,只管说便是。” 昌平公主拿出帕子,将眼角的泪痕擦拭干净。深深地呼吸一口气,似要将胸口的浊气全数呼出来:“那我就直说了。” “母后病重成苛,眼看着也没多少日子了。” “我这个女儿痛彻心扉,想来几位弟妹,心里也都难受得很。日日都在福临宫里伺疾,不肯离母后凤塌左右。” “她们几个闲着无事,在母后身边伺疾是她们的本分。弟妹你身为中宫皇后,还要操劳处理宫务,要教导阿萝,要操心之事数不胜数。这伺疾之事,做做样子便可。每日来上一回,也就罢了。委实无需整日待在福临宫。” 昌平公主看着谢明曦,目中露出浓浓的哀伤和恳求之色:“弟妹,你意下如何?” 谢明曦打着伺疾的名义,众人只有夸赞皇后孝顺的份儿,无人能挑出不是。 其实,谁都清楚,谢明曦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只消在俞太后的眼前晃悠,便是对俞太后最大的折磨。 为了俞太后最后光阴的平静,昌平公主低下了骄傲的头颅,亲自来恳求谢明曦。 俞太后已经没多少日子可活了。求求你,让她安心养病。至不济,也不必每日憋着无法抒发的闷气。 谢明曦没有装着听不懂,定定地看着昌平公主,缓缓说道:“皇姐孝顺母后,一心为母后着想。却未替我这个弟媳考虑着想。” “母后病重不起,所有儿媳都在床榻边伺疾。我这个皇后,又岂能例外?” “我一日只去一回,别人在私下里会如何非议嚼舌?” “皇姐是想让我担上忤逆不孝的恶名?” 说到最后一句,谢明曦的语气中流露出丝丝冷意。 昌平公主心里一紧,忙出言解释:“皇后误会了。我绝无此意。皇后对母后的孝心,众人有目共睹。断然不敢胡言乱语……” “防民之口甚于防川。”谢明曦淡淡打断昌平公主:“我做到我该做的,才能问心无愧。皇姐什么都不必说了。” 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被堵得难受,那股无名的怒火在心头涌动,几乎要冲口而出。 她自出生之日起,便是大齐最矜贵的公主,只有她给人受气的份,从未受过半分委屈闲气。 此时低头弯腰求情,却被谢明曦噎得哑口无言,昌平公主如何能忍得住? 昌平公主霍然站起身来,一张脸孔溢满愤怒的红潮,直直地盯着谢明曦:“你……你就不能稍稍退让一回吗?” “母后都快不行了,活不了多少日子了。你就容她这段日子清净消停些不行吗?” “谢明曦!人在做,天在看。今日你得势,对母后这般紧逼不放。焉知他日你就不会落到同样的地步?” 愤怒之下,昌平公主也顾不得自己说话妥不妥当了。说的话格外刺耳,也格外扎心。 可惜,谢明曦不是温软善良之人,更不是任人欺凌的小白花。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犀利反击:“皇姐所说之言没错。” “人在做,天在看。曾做过的恶事,终有一天,会有恶果。敢做就要敢当!该受的罪,亦是半分不能少。” ……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二章 求情(二) 昌平公主满心希冀而来,最终,失望愤怒又悲凉地离开了椒房殿。 站在椒房殿外,昌平公主有一刹那的空白茫然。 炽热酷暑的天气,昌平公主却如置身冰天雪地,手心一片冰凉。 等在椒房殿外的顾清,快步上前,握住昌平公主冰凉的手,忧心急切地低语:“公主,你这是怎么了?” 昌平公主目光涣散茫然,过了片刻,才有了焦距。 “清哥,”昌平公主微红的目中泛着水光:“我……我没事。” 这哪里像是没事! 顾清心中长叹一声,压低了声音抚慰:“公主已尽到了心意,不必过于苛责自己。我们还是去福临宫,陪伴母后吧!” 昌平公主却道:“不,我要去一趟移清殿。” 我要去见盛鸿! 我奈何不得身为皇后的弟媳,总能张口质问自己的亲弟弟! 顾清下意识地觉得不妙,想拦下昌平公主。奈何昌平公主心意坚定,迈步便去了移清殿的方向。 昌平公主迈步如飞。顾清腿脚不便,追之不上,又不能放手不管。只得远远跟在昌平公主的身后。 …… 移清殿是天子处理政务之处。平日几位阁老和朝中重臣,也时常被召进移清殿议事。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大齐先祖建朝时定下的规矩。也因此,移清殿里从无女子出入。便是谢皇后,也并不踏足之处。 昌平公主刚到了移清殿外,便被内侍拦住了。 内侍满脸陪笑:“公主殿下请留步。皇上正和几位阁老商议朝中要事。公主殿下有什么急事,请容奴才进去通传……” 话未说完,便被昌平公主重重扇了一记耳光。 昌平公主在椒房殿里受了一肚子闷气,此时尽数发作到了内侍身上。 那个内侍被扇得眼冒金星,脸上一阵火辣刺痛,却依旧拦在昌平公主身前:“公主殿下息怒。请公主在外候着,容奴才通禀。” 昌平公主眼中闪过怒焰:“狗仗人势的奴才!瞎了你的狗眼!本公主是皇上嫡亲的长姐,本公主现在就要见皇上。你再敢拦着,本公主今日饶不了你!” 那个内侍平日也算有头脸的,所以才得了守着移清殿的差事。现在被昌平公主甩一记耳光当众怒斥,哪里还有半分体面。 在殿内伺候的魏公公,很快闻讯赶来。 一见这阵势,魏公公便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再不痛快,面上也得挤出笑容:“公主殿下息怒。周公公说话行事鲁莽,冲撞了公主殿下,奴才一定重重罚他。” 又沉着脸呵斥周公公:“混账东西!这里是移清殿,皇上和阁老们正在议事,你竟敢在殿下胡乱喧哗吵闹。还不快些跪下给公主殿下请罪!” 身为奴才,天生贱命。 倒霉晦气的周公公,挨了打不说,还得下跪请罪:“千错万错,都是奴才的错。请公主殿下息怒!” 昌平公主脸上的红晕加深。 纯粹是被气的。 魏公公指桑骂槐,明着怒骂周公公,实则是在指责她这个公主不识体统胡乱滋事。她又不是三岁孩童,岂能听不出来? 只是,魏公公是天子近侍,是盛鸿心腹,在宫中极有体面。她这个公主,对着周公公骄纵些无妨,对着魏公公却不能这般肆意。 腿脚不便的顾清终于追了过来,因一路疾行,顾清额上冒汗呼吸急促,颇有几分狼狈:“公主,不可心急。请魏公公进去通传一声。待皇上有了闲空,自会见公主。” 有了顾清打圆场,场面总算没那么尴尬了。 昌平公主也从怒火中稍稍清醒冷静下来:“也罢,就请魏公公进去通传。就说我有要事,要面见皇上。” …… 昌平公主有什么要事? 盛鸿心里思忖着,面上不动声色,温声对阁老们说道:“皇姐有要事和朕面议。请诸位阁老退下休息片刻,等朕宣召。” 这个昌平公主,怎么闹到了移清殿来。这里可是议政之处,从无女子涉足。 阁老们心里各自腹诽,面上自不会流露,很快退了出去。 过了片刻,昌平公主进了移清殿。 顾清本想跟着昌平公主一起进殿,昌平公主执意要独自见盛鸿。显然有些话,不便让任何人听见。 夫妻多年,顾清很清楚昌平公主执拗的脾气,只得守在殿外。 盛鸿没摆天子架子,起身相迎:“皇姐怎么忽然来了?” 昌平公主红着眼,直截了当地说道:“七弟,我刚才去椒房殿见了皇后。我求皇后,这些时日不要再去福临宫伺疾。” “原因是什么,你心里想来也清楚得很。母后命不长了,不知能熬多少时日。皇后总在她眼前转悠,只会令母后心气憋闷病症加重。” “我低头求情,皇后却不理会。” “我也是没法子,只得来求你了。” “我知道,母后行事有些狠辣偏颇之处,素日也有对不住你的地方。可不管如何,她到底是你嫡母。就算看在死去父皇的份上,看在我这个皇姐的颜面上,容母后好好活几日吧!” 说到后来,昌平公主已是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盛鸿眉头渐渐拧起,神色并不和善美妙:“皇姐说这话是何意?是在指责我和明曦苛待母后不成?” “母后病了这么久,太医们一日不敢懈怠,几位皇嫂领着孩子住在宫中,以便随时伺疾。我和明曦更无一日不忧心。恨不得日日守在母后床榻边。” “怎么到了皇姐口中,我们就成了心思叵测恨不得母后早日归西之人?” 说着,盛鸿的俊脸愈发沉凝,目光冷厉:“皇姐比我年长数岁,更应懂得谨言慎行的道理。” “饭可以乱吃,话不可以乱说。有些小人,无事都要生事,无风也要起浪。这等话若传出去,不知要掀起多少风浪。” “天家颜面何存?皇姐颜面何存?我和明曦要如何堵住悠悠众口?” “抑或是,皇姐本就有此打算,想借此事给我们添乱添堵?” 昌平公主:“……”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三章 一步(一) 她太天真了! 盛鸿和谢明曦沆瀣一气,夫妻同心。他们两人皆恨俞太后入骨,恨不得俞太后立时三刻咽气。 她怎么会以为自己轻飘飘的几句话,便能令盛鸿心软退让? 昌平公主嘴唇抖个不停,泪水几乎溢出眼眶,声音哽咽:“盛鸿!算我求你了。我给你跪下。” 说着,便要跪下。 盛鸿沉着脸,伸手扶住哭泣不休的昌平公主:“母后病重成疴,皇姐满腹忧思,说话失了分寸。朕不会和皇姐计较。” “不过,皇姐也需谨记祸从口出这四个字。” “皇姐心中只有母后,难道就没有驸马和顾家,没有瑾儿了吗?” 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倒抽一口凉气,不敢置信地看着盛鸿:“你这是在威胁我?” 盛鸿扯了扯嘴角:“朕是善意的提醒。要如何想,就是皇姐的事了。若无别的事,就请皇姐去福临宫伺疾。朕还有许多政事要处理。” 张口喊了魏公公进来:“代朕送一送皇姐。” 魏公公何等精明通透,只当没看到昌平公主通红的双目,恭敬应是:“奴才遵旨。” 昌平公主如失了魂魄一般,木然转身离去。 盛鸿目送昌平公主的身影离开,目中闪过凛然寒意。 已走了九十九步,就差最后一步,他如何能退让? 再者,以俞太后的精明狠辣,一旦容她喘过气熬过这一关,不知又要熬上多少年,又要兴出多少风浪…… 他和谢明曦还有更重要的事,实在无暇也不愿再虚与委蛇。 俞太后,非死不可! …… 俞太后,非死不可! 谢明曦和盛鸿早有默契。昌平公主的失望愤怒指责,丝毫没影响到两人的言行举止。 盛鸿每日去福临宫两回,谢明曦一日中有大半日都在福临宫。打着伺疾的名义,时不时地在俞太后面前晃悠,令俞太后如鲠在喉。 眼看着俞太后一日不如一日,赵院使脸上的愁容也一日多过一日。 俞太后那一日含恨怨毒的话语,犹在耳畔。这些时日,俞太后看他的目光,也越来越狠毒…… 他可不想给俞太后殉葬啊! 福临宫里每日伺疾之人不绝,赵院使每日守在俞太后身边,想独自见谢明曦一面,委实不宜。 赵院使很快按捺不住,窥了个人少的闲空,凑到谢明曦面前,恭敬地拱手道:“启禀皇后娘娘,臣有事向皇后娘娘禀报。” 谢明曦目光掠过赵院使谄媚逢迎的脸孔,心中哂然,淡淡道:“这里说话不便,随本宫去椒房殿。” 赵院使精神一振,连声应是。 进了椒房殿后,赵院使扑通一声跪下了,如唱戏一般哭道:“微臣对皇后娘娘一片忠心,恳请皇后娘娘救微臣一命啊!” 谢明曦神色淡淡,不为所动:“赵院使又跪又哭,张口就是救命。此话从何而来?” 赵院使连连磕头:“太后娘娘那一日有言,归天之日要赐臣毒酒,让微臣到黄泉地下伺候。不是微臣不忠心,只是,微臣家中有父母要奉养,还有妻子儿孙。委实撒不开手舍不下。请皇后娘娘救微臣一命。微臣一定肝脑涂地,听从皇后娘娘差遣。” 赵院使贪生怕死,贪恋富贵,见风使舵,毫无风骨。 这等小人,最易拿捏,也最易反水。 谢明曦瞥了赵院使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赵院使口口声声说对本宫忠心。本宫今日倒要看看,赵院使到底如何的忠心。” “本宫问你,当年母后为何选中你为院使?你私下里,到底做过些什么,博了母后的青睐?” 赵院使哭声一顿,目中闪过一丝惊惶。 建文帝之死,和俞太后脱不了干系。认真计较起来,他也是帮凶。 这桩隐秘,知晓之人已经死得差不多了。芷兰卢公公都已下了黄泉,知情之人唯有他……皇后娘娘忽地提起陈年旧事,显然早有疑心。 谢明曦并不追问,端起茶碗,轻缓缀饮一口,细细品味,赞了声:“好茶!”然后,又瞥了神色变幻不定的赵院使一眼:“人生百味,不知赵院使还能再尝几日。” 赵院使全身打了个冷颤,所有的彷徨犹豫踌躇皆化为灰烬,重重磕头:“微臣不敢有半分隐瞒,这就如数道来。” …… 半个时辰后,赵院使面色晦暗地出了椒房殿,步伐虚软无力。 仿佛身体里所有的力气都被抽之一空。 他的脑海中响起谢明曦冷然的话语:“……赵院使,你犯下滔天大错,千刀万剐,死不足惜。念在你迷途知返,主动说出实情,本宫姑且饶了你这条性命。” “你立刻去宗人府,去见汾阳郡王。将你刚才和本宫所说的一切,如实告诉汾阳郡王。半个字不得隐瞒!本宫自会保你性命!” 几十个御林侍卫早已听令候在一旁,神色沉凝地上前,将赵院使“送”往宗人府。 赵院使无处可躲,逃无可逃,丧着一张脸去了宗人府。 赵院使心中别提多后悔了。 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为了院使之位,他甘愿做俞太后手中利刃。现如今,落到这等地步。能保全性命,已是万幸。其余的,什么都别想了。 汾阳郡王是宗人府宗正,掌管所有皇室宗亲。 俞太后虽未直接谋害建文帝性命,却在暗中推波助澜,引得建文帝沉迷女色,耗尽精血而亡。 这等隐秘,自赵院使口中说来,十分可信。 赵院使记性颇佳,将自己曾“奉令”敬献给天子的所有药都写了出来。 汾阳郡王审完赵院使,惊怒不已,当即进宫觐见天子。将这一张状纸呈到了圣前。 盛鸿骤然起身,目中盛怒的火苗熊熊燃烧,咬牙道:“汾阳郡王,立刻随朕去福临宫,朕要亲自问一问母后。此事到底是真是假!” 汾阳郡王同样愤怒难当,沉声道:“臣有一言。请皇上宣召所有亲王郡王进宫,一起面见太后。” “太后是盛家媳妇。臣要当着宗亲们的面,问责太后!” …… 正文 第九百五十四章 一步(二) 天色将晚。 昔日巍峨宽敞肃穆的宫殿,换了匾额之后,便没了往日的荣光。随着俞太后病重不起,日复一日的黯淡下来。 昌平公主住进了福临宫,每日守在俞太后床榻边。昌平公主坚持亲自给俞太后喂药喂粥,不肯假手旁人。 几个儿媳争不过昌平公主,也无人和昌平公主相争。 俞太后求生意志颇为强烈,在昌平公主细心周到的伺候开解下,这两日勉强能进些羹汤了。 照此下去,或许能熬过这一关也未可知。 昌平公主皱了多日的眉头,终于略略舒展开来,憔悴的脸孔上也有了些许笑意。将手中的热粥吹温,送到俞太后口边:“母后张口。” 俞太后听话地张口,将温热的粥喝入口中。 昌平公主目中笑意深了些,一勺一勺,耐心地喂了半碗热粥。 俞太后终于吃不下了,略略摇头。 昌平公主拿起温热的毛巾,仔细地为俞太后擦拭嘴角。 母女两个虽有心结隔阂,到了生死关头,一切恩怨都被放下。这些时日的朝夕相伴,倒是有了几分往日母女情深的模样。 “母后,女儿让周太医过来,替母后诊脉。”昌平公主轻声说道。 俞太后不再信任赵院使,这些时日,俱是令周太医诊脉开方。 俞太后嗯了一声,目光一扫,不见赵院使身影,目光倏忽一沉:“赵院使人在何处?” 昌平公主这才惊觉,似有半日未见赵院使人影了。神色也冷了下来,哼了一声道:“这个赵院使,自正午便不见了踪影。” “身为院使,这般疏忽职守,定要严惩不贷!” “母后先让周太医看诊吧!这等小事,女儿出面便是。” 俞太后皱起眉头,心里莫名有些不安。 身在后宫多年,对危险来临的警觉,几乎已成了俞太后的本能。此时,俞太后只觉心神不宁,似有大祸将至…… “母后!”昌平公主见俞太后面色倏变,心里有些着急:“母后在病中,一定要宁神静心养病,万万不可多思多虑了。” 话音刚落,门外便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 …… 自俞太后病了之后,整个福临宫都沉寂下来。这些时日,出入福临宫之人虽然多,个个轻手轻脚,从无人敢大声喧哗。 这些脚步声,粗略听去,至少也有十数人。 昌平公主又惊又怒,猛地起身:“是谁在门外喧哗?” 一个熟悉的声音在门外响起:“皇姐勿惊,是我。” 是盛鸿! 昌平公主忍着怒火,走上前相迎。 率先出现在门口的,果然是一身龙袍的天子。 盛鸿年少时曾穿过女装,相貌俊美绮丽,更胜女子。如今年岁渐长,那份男女莫辨的美丽化为男子的英俊。象征着九五之尊的龙袍,给他增添了几分威严。 此时盛鸿身着龙袍,神色沉凝,举手投足间俱是天子气度。 便是看惯了盛鸿的昌平公主,心里也有些凛然。不过,在看到盛鸿身后的众人脸孔后,被压抑的怒火顿时又涌了上来。 皇室宗亲里,有亲王爵位的淮南王河间王临江王都已死了,只余辈分最高的两个年迈亲王。其余七八个郡王,俱正值盛年。以汾阳郡王为首,皆是宗室里的佼佼者。 可以说,这些人便足以代表皇室宗亲。 “皇上前来探望母后也就罢了,为何还带了一众亲王郡王前来?”昌平公主身为俞太后嫡女,自要挺身相护亲娘。 盛鸿没有出声,汾阳郡王上前一步,冷然道:“我今日前来,是有要事问责太后。昌平,你站到一旁!” 天家也是家族。身份最高的是天子,掌管宗人府的却是盛家的家主。 汾阳郡主一张口,昌平公主不能不让。 昌平公主再迟钝,也惊觉事情不妙了,下意识地看了床榻上的俞太后一眼。 病重的俞太后,在宫女们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坐了起来,有气无力地靠在绵软的被褥上。刚吃了半碗粥,倒还有些力气说话:“昌平,你让开。哀家倒要看看,他们这是要做什么?莫非是要仗着人多,来欺凌哀家不成!” “先帝在天之灵看着,你们谁敢!” 汾阳郡王冷哼一声:“亏得太后还有脸提起先帝!我今日和一众亲王郡王们进宫,便是来问一问太后,先帝到底有何处对不住太后。为何太后心狠手辣,谋害先帝性命?” …… 最后一句话,如惊雷炸响。 俞太后脑海中轰隆一声。呼吸一窒,脸孔刷的白了。 深藏在心底无人知晓的隐秘,忽然曝露在众人眼前。 这等震惊和慌乱,几乎无法以言喻来描述。全身的血液汩汩流动,迅速冲往脑海。喉头阵阵腥甜。 俞太后身子晃了一晃。 昌平公主全身一震,不假思索地怒喊起来:“这绝无可能!汾阳郡王,你这是血口喷人!”又急急看向床榻上颤抖不已摇摇欲坠的俞太后:“母后,他们这是故意合谋来气你。你一定要撑住!” 汾阳郡王冷笑一声:“若无真凭实据,我等岂敢来惊扰太后!” “昌平,你是个孝顺女儿,太后再怎么对不住你,你依然孝顺亲娘。可若你知道,你的亲娘曾对你亲爹做过什么,只怕你第一个就要反目相向。” “这是赵院使的证词,你不妨拿去看看。真相自然明了!” 汾阳郡王自袖中拿出折叠好的证词,迈步走到昌平公主面前,将证词递了过去。 薄薄的纸张,在此时竟重如千钧! 昌平公主用力地攥着证词,一双眼死死地盯着汾阳郡王。 汾阳郡王面不改色,冷冷道:“这张证词,皇上已经看过了。所有的亲王郡王也都一一过目。” “你还犹豫什么?打开看看就知道了。” 昌平公主全身僵硬,抬手的动作格外迟缓。 当着众人的面,昌平公主打开证词,目光落在写满字迹的纸上。眼前似有千星万点。 纸上到底写了什么? 每一个字她都认识。为何汇聚到一起,就变得晦涩难懂? 正文 第九百五十五章 一步(三) 就在此刻,谢明曦和萧语晗等人也进了寝室。 此时寝室里气氛紧绷,如恶战来临前的片刻死寂。众人的目光,皆落在俞太后和昌平公主身上,无人留意谢明曦一行人。 谢明曦走到盛鸿身侧。 夫妻两人对视一眼,迅速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盛鸿张口打破沉默:“皇姐,赵院使当年只是一介普通太医。论医术,不算最佳,论资历,也不及周太医等人。可母后一直对赵院使信任有加,视为心腹。一力提拔任用,令他做了太医院的院使。” “赵院使到底立下何等‘功劳’,能得母后如此青睐?想来,皇姐心里也早有猜疑。只是,这个真相太过可怕,谁也不敢深究细想。” “当年,父皇独宠美人莲香。莲香的身份来历,无人清楚。众人只知莲香是母后特意调教敬献给父皇的美人。” “父皇沉溺美色,暗中服用虎狼之药,慢慢耗尽精元,也彻底损耗了龙体寿元,英年早逝。” “我们姐弟悲痛难当。大概,谁也没想到,父皇的早逝背后,还有这等丑恶的真相……” 盛鸿的俊脸上流露出浓浓的哀伤痛苦,声音低哑,眼睛渐红。 盛鸿身为先帝的儿子,说出缅怀亲爹的话来,分外感人。 汾阳郡王等人听闻这一番煽情感怀的话,回想起离世的建文帝,也觉悲痛不已。其中一个年长的亲王,愤而怒道:“若不是妖妇心怀不轨,以美人计陷害先帝,先帝又怎么会早早归天?” 另一个亲王也怒道:“这等谋害夫婿的毒妇,根本不配为大齐太后!” 几个郡王也各自张口怒斥:“在民间,谋害自己夫婿的毒妇,都是拉出去沉塘。我们盛家,也万万容不得这等毒妇苟活于世。” “事关先帝声名,此事不宜宣扬声张。让太后自行了断,到了地下,自己去向先帝请罪。” “说得没错!” …… 俞太后嫁入天家数十年,因建文帝对妻子格外敬爱,皇室宗亲们便是或多或少有些不满,也从未正面和俞太后对阵过。 这般当面锣对面鼓的诘问怒斥,还是第一回。 不管是从人数还是从气势上,盛鸿一边都占了绝对的优势。 往日高高在上的俞太后,此时再无半分尊荣骄傲,脸孔一片惨白。她没有和众人对视,急切地看向自己的女儿。 “昌平!” 俞太后声音沙哑,如被巨石碾压的砂砾一般:“你别信他们胡言乱语。他们这是买通了赵院使,有意要诬陷哀家。昌平,你要相信哀家。” “哀家确实因宫妃众多庶子众多,对你父皇有些怨怼。可夫妻多年,哀家焉能狠下心肠谋害于他?” “莲香确实是哀家的人。哀家挑了莲香进宫,是想让你父皇多留在哀家身边。赵院使医术精湛,哀家举荐他为院使,并无私心……” 所有的解释,都是那样的苍白无力。 昌平公主抬头看了过来,一双眼睛似被血染过一般的红:“母后!父皇到底有何处对不住你?你为何要这样对他?” 熟悉的眼眸中,充斥着巨大悲恸绝望和恨意。 那份恨意,如利刃狠狠刺痛了俞太后。 俞太后所有的话都被卡在了喉咙里。 整个人似掉落万丈深渊,无边无际地跌落。等待自己的下场,只有粉身碎骨尸骨无存。 “母后,父皇纵有些对不住你,却也从未亏待过你半分。”昌平公主眼中似要滴出血来,声音里溢满了痛苦愤恨:“你怎么能狠下心肠,做出这般恶毒的事情来?” “父皇临终前,心里仍然记挂着你。令三皇弟立下誓言,永远敬重你这个嫡母。父皇唯恐日后淑妃会成为你的心腹之患,令淑妃殉葬。” “父皇这般对你,你为何这般心狠无情?” “父皇在天之灵有知,会是何等悲凉痛苦!” “你对待自己的夫婿如此,对儿子们也没什么慈爱之心。对我这个唯一的女儿,也存着利用之心。若不是我拼着和你反目,也要为谨儿结下赵家这门亲事。现在瑾儿已成了联姻的棋子。” “母后,你的人心,到底是不是肉做的?” “在你心里,除了权势,到底还有什么?” 最后两句,昌平公主哭喊了起来,泪水蜂拥而出。迅速模糊了视线。 俞太后面色僵硬,全身哆嗦个不停。伸手指着昌平公主,想说什么,一张口,一股腥甜的液体吐出了口。 俞太后仰面倒回了床榻上。 只是这一回,满室的人,无人紧张,也无人喊着快宣太医。 在汾阳郡王等人眼中看来,这等毒妇,根本不该再苟活于世。立刻吐血身亡才好! 昌平公主也似未看见俞太后吐血昏迷,她木然站着,泪流满面,无声恸哭。 …… 过了片刻,谢明曦迈步到了床榻边,伸手探了探俞太后的鼻息。 呼吸弱如游丝。随时都会停止呼吸,一命归西。 这一重击,彻底击溃了俞太后。 俞太后的生命,也终于走到了最后这一步。 谢明曦心中无比快意,面上适时地露出些许唏嘘复杂的神色,转头对盛鸿说道:“还是召太医来看看吧!” 没等盛鸿出声,汾阳郡王已沉着脸抢过话头:“皇后娘娘一片孝心,我们众人都知晓。可太后犯下十恶不赦大错,直至今日才真相大白。若救回她这条性命,如何对得起死去的先帝?” 众人义愤填膺地附和:“说得没错!” “这个毒妇,容她苟活多年,已是她的幸运了。” “死得这般轻松,真是便宜她了!” 盛鸿露出为难之色,低声叹道:“朕是天子,亦是母后的儿子。此时焉能不救母后?若传出去,朕便要落个不孝的声名。” 话刚说完,汾阳郡王便道:“宗亲们俱在,我这个宗正也在,我们俱为皇上作证。谁敢言皇上半个字不是!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盛鸿“被逼无奈”,又叹了口气。 昌平公主泪流如注,却未张口为俞太后求情。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六章 弥留 福临宫里的动静这么大,整个后宫俱为之惊动。 “听闻所有亲王郡王都进了福临宫,不知是要做什么。” “皇上和皇后娘娘,还有几位藩王妃也都去了。” “莫非是太后娘娘的病症彻底不好了?” 一直在养病的太妃们,也有些心神不宁。眼看着天都黑了,这么多人都在福临宫,一个都没出来,到底出什么事了? 贤太妃静太妃各自打发人来了寒香宫,想从梅太妃处询问些消息。 可惜,梅太妃整日闭宫养病,消息闭塞,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琴瑟将来问询的宫女打发走了,然后低声对梅太妃说道:“太妃娘娘,看来,今晚宫里不会消停了。” 梅太妃也蹙起眉头,低声道:“琴瑟,我也有些心惊肉跳的。总觉得要出大事。” 福临宫里的俞太后,到底能出什么大事? 俞太后五十多岁了,这个年龄,在皇家已算高寿。 这一年多来,俞太后病得颇重,一直断断续续地未曾好转。不过,宫里太医精心照料着,每日各种补药续命,再熬个三五年的也未可知…… 莫非是出了意外变故,俞太后已经撑不住了? 梅太妃心里怦怦乱跳,神色再也稳不住,忍不住起身来回走。 盛鸿登基之后,因有俞太后牵制,一直未能放开手脚。谢明曦为了夺回掌宫之权,更是耗费了诸多心力。 如果俞太后就此一命归西……可就太好了! 梅太妃越想越激动,来回走动的步伐也越来越快。 琴瑟小心地跟在梅太妃身侧,也一同走来走去。 走了几圈,琴瑟便低声劝道:“太妃娘娘还是坐下等消息吧!越是这等时候,越不能激动乱手脚。” 对,不能激动! 要沉住心稳住气! 这么多年,她都熬过来了。再多等个一时半刻,也算不得什么。 梅太妃定定心神,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去传膳吧!” …… 椒房殿。 “师祖母,”阿萝娇嗔地喊道:“阿萝好饿。” 平日最疼宠阿萝的顾山长,此时皱着眉头不知在想什么。听到阿萝的声音,顾山长才回过神来,柔声哄道:“阿萝饿了,就先用膳。师祖母再等等你母后。” 众亲王郡王进了福临宫一事,在宫中已传开。顾山长也已知晓。 顾山长敏锐地察觉到了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紧张气息,心情颇有些烦躁难安。 阿萝想了想说道:“那阿萝也等一等。” 这一等,又是小半个时辰。 顾山长越等越心焦,期间打发两回人去福临宫探听动静。奈何今日福临宫外有重重御林侍卫守着,任何人不得靠近。派去打探消息之人,很快便回来复命。 福临宫里出事了! 到底出什么事,却打听不出来。 顾山长眉头紧锁,神色凝重。 阿萝日渐长大,也渐渐褪了稚气,轻声说道:“师祖母不必担心。父皇母后领着这么多人去福临宫,不管谁有事,他们两人也不会有事。” 是啊! 要出事,也一定是俞太后出了事。 想及此,顾山长的心情却没多少好转,反而愈发沉重晦涩。 她和俞太后年幼便相识,是数十载的挚友知己。她能斩断两人间的友情,那些曾共同经历的岁月和欢乐却无法斩断。 每每想及俞太后,她心里就痛一回。 就在此刻,湘蕙快步匆匆而来。 不等湘蕙行礼,顾山长便迫不及待地张口询问:“福临宫情形如何?” 湘蕙跟着谢明曦一起去了福临宫,现在急匆匆地回来,显然是有要事。 湘蕙低声答道:“太后娘娘吐血昏迷不醒,直至片刻前才睁眼……皇后娘娘令奴婢立刻回来送信,请阿萝公主立刻去福临宫。” 顾山长:“……” 果然是俞太后出事了! 顾山长沉默片刻,才低声追问:“太后娘娘是不是快不行了?” 这话问得十分直接。 湘蕙熟悉顾山长的脾气,不敢隐瞒,点点头,轻声道:“油尽灯枯,这片刻清醒,是回光返照。能撑多久,委实不好说。还请阿萝公主立刻前去。” 弥留之际,所有儿孙都应在床榻边。不然,定会落个不孝的声名。 顾山长不再多问,示意阿萝快些前去。 阿萝也知事情紧急,一路小跑着离开。 顾山长也没了用膳的心情,回了自己的寝室,在窗边驻足,凝视窗外的弯月。良久,才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 阿萝一路跑进了福临宫。 几位常年养病的太妃,接到消息之后,皆在宫女的搀扶下颤颤巍巍地来了福临宫。 霁哥儿等人也都来了。 一众皇孙皇孙女中,霁哥儿最年长,已是十岁的少年郎。此时红着眼跪在床榻边,哽咽着喊了声:“皇祖母。” 霖哥儿霆哥儿跪在霁哥儿身后,也一起哭了起来。 蓉姐儿芙姐儿跪在一处,阿萝本想靠近床榻,谢明曦却挽住了她的手,以目光示意,让她跪在芙姐儿身后。 阿萝乖乖跪下,和堂兄堂姐们一起哭泣。趁着抹泪之际,眼睛透过指缝,偷偷看了床榻上的俞太后一眼。 将死之人,神色晦暗难看,全身都被一层死气笼罩着。俞太后不知吐了几口血,被褥上血迹点点,分外触目惊心。 看一眼,阿萝便被吓得一颗心怦怦乱跳。 这还是她第一次面对弥留之人。她没有留恋惋惜不舍,反而暗暗想着,皇祖母死了,宫中便能彻底消停了。 这几年,俞太后大权独揽,唯我独尊,狠厉无情,人人对俞太后敬畏三分。一众皇孙皇孙女对俞太后也不亲近。 芙姐儿倒是常伴俞太后左右。不过,芙姐儿一直惧怕这个皇祖母。现在俞太后快死了,芙姐儿没什么不舍,倒是暗暗松了口气。 往日,她被召到皇祖母身边,娘总是忧心忡忡提心吊胆。 以后,娘就不必忧心了…… 俞太后急促地呼吸几口气,脸上的死气稍稍消退,奇异地红润起来,思绪清明,也有了力气张口说话:“都别哭了。哀家还没咽气。” 正文 第九百五十七章 归西(一) 人之将死,回光返照。 待这口气彻底松懈,便是俞太后撒手西去之时。 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孙子孙女皆围在床榻边,对一个弥留之际的老人来说,在儿孙的陪伴下离世,也算是圆满了。 只是,这么多人中,又有谁是真心为她伤心难过? 就连唯一的女儿,对她亦是满心怨怼。此时满脸泪痕满目赤红地看着她,如看着仇人一般。 俞太后的头脑前所未有的清明。似做了一场冗长的噩梦,在这一刻,彻底醒了过来。 她这一生,为何活成了这样? 尘封在心底的往昔时光,纷纷涌上心头。 她想起了自己年少时自信蓬勃的时光,想起了和建文帝相识相恋时的美好,想起了和好友顾娴之相知相交的惺惺相惜,想起了自己曾立誓要通过一己之力,改变世间对女子的苛刻,让天底下所有的女子都能走出内宅读书习字……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志向理想渐渐模糊? 从什么时候起,她的精力心力越来越多的放在了后宫争斗之上? 从什么时候起,她开始变得阴暗扭曲贪婪? 是这冰冷又无情的后宫,消磨了她所有的心志和热情。是建文帝的背信弃义贪恋美色,彻底寒了她的心…… 两滴浑浊的泪水从俞太后眼角滑落。 然而,围拢在床榻边的众人,无一个人伸手为她擦拭眼泪。 他们都在等着她咽气。 俞太后猛地深呼吸一口气,张口说道:“你们都退下,只留下皇后。哀家想和皇后单独说几句话。” 盛鸿想也不想地说道:“儿臣也留下。” 俞太后已没了动怒的力气,看着盛鸿说道:“哀家这副模样,随时都会咽气。皇上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这可未必。 盛鸿对俞太后戒心极重,面上露出孝子的恭敬不舍:“儿臣实在不忍离母后左右。” 俞太后呼吸急促了起来,衰败的脸孔迅速掠过异样的红潮:“哀家要和谢明曦独自说话。” “母后既如此坚持,想来是有要紧事单独叮嘱。”谢明曦的声音淡淡响起:“这是母后最后的心愿,皇上便全了母后的心意吧!” 盛鸿略略皱眉,和谢明曦对视片刻,不怎么情愿地应了一声。 盛鸿领着阿萝先退了出去。 萧语晗和尹潇潇对视一眼,也各自领着孩子退出寝室。很快,所有人都退得一干二净。 唯有昌平公主,固执地站在床榻边,不肯离开。 再恨再怨,她也是俞太后唯一的女儿。弥留之际,俞太后竟要留下谢明曦说话,她心中如何能不怒不恼? 俞太后断断续续地说道:“昌平,你也出去。” 昌平公主红肿着一双眼,声音里有些不自觉的凄厉:“我不走!亲娘要闭眼了,我这个女儿,为何不能留在亲娘身边?” 俞太后似叹了口气,低低地说道:“昌平,你想看哀家死不瞑目吗?” 昌平公主:“……” 昌平公主被这一记重击彻底击垮,泪水瞬间涌了出来。 昌平公主转过身走了出去,背影僵直。 …… 寝室里终于只剩两个人。 谢明曦站在床榻边,俯视着命不久矣的苍老妇人:“现在已没了别人,母后有什么话,只管说吧!” 俞太后定定地看着神色从容的谢明曦:“谢明曦!我逼你喝下宫中秘药。你今生再无可能有孕,永远不会生下皇子。” “你心里恨我入骨,百般磨搓我,以软刀子一刀一刀将我逼至绝境。” “宫中争斗,本来就是这样。你死我活,赶尽杀绝。我没什么可怨恨的。我只想告诉你,当年,我和先帝亦是夫妻情深。他曾立誓永远只爱我一人。” “可没过几年,他就违背了自己的誓言。为了皇位传承,他开始纳宫妃进宫,生下庶出的皇子。一个接着一个……” 俞太后顿了顿,目中露出嘲讽的冷笑:“我生了昌平后,那个老毒妇亲自送了一碗补汤来。数年之后,我才知道,宫中原来有这等丧尽天良的药,会令女子永远不能再有孕生子……” 说到这儿,俞太后剧烈地咳嗽了几声,一张脸孔憋得通红。 谢明曦神色冷漠,丝毫不为所动:“你只有这些话要说吗?” 俞太后咳得眼泪鼻涕横流,狼狈至极,嘴角却扬了起来:“谢明曦,我知道你恨我。” “我快死了,你再恨我,我也无所谓。只可惜,我不能亲眼看到你和盛鸿夫妻情意消磨至反目决裂的那一日……” 真是可怜又可鄙!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略略俯下身子,俯视着俞太后:“你特意留下我,原来就是为了说这些。” “可惜,你想错了。” “我干脆地服下绝孕药,一来是为了早日救出师父。二来是因为,在蜀地时,盛鸿便已服过此类药了。” 俞太后呼吸一窒,眼睛倏忽睁大。 谢明曦微微一笑,身子又俯得低了些,慢慢说道:“你的命运再可怜可悲,也只是你的命运。” “你妄想将自己的命运,再强加于我身上,真是可怜可悲。” “盛鸿不在意有没有子嗣,他和我说过,我们这一生,只阿萝一个便足矣。” “当年他是藩王,到蜀地就藩。有没有子嗣,无人会在意。没想到,世事难料,一步一步,他被推至龙椅之位,成了天子。” “这也无妨。没有儿子,但我们有阿萝。” “我们两人早已下定决心,要开创大齐先河,立阿萝为皇太女。将来,阿萝会是大齐第一位女帝。” “我们夫妻都年轻,有十数年甚或数十年的时间。我们有许多时间,可以为阿萝从容谋划。” “真可惜,你看不到那一天了。” 俞太后脸孔急剧变红,似全身所有的血液都涌了上来。她费尽力气伸出手,指着谢明曦:“你……你……你……” 连着说了三个你,也未曾挤出第二个字来。 喉头又是一阵腥甜。 俞太后一张口,大口的鲜血涌了出来。双目渐渐暗淡无光,很快失去了所有神采。 …… 正文 第九百五十八章 归西(二) 谢明曦站在床榻边,动也未动。 她就这么冷眼看着俞太后吐血而亡。 临死了还不消停,妄想着在她心口刺上一刀。既是如此,她也无需留情,生生将俞太后气得吐血身亡。 俞太后,终于死了! 这个眼中钉肉中刺,终于彻底拔除。 从今日起,她和盛鸿便再无后顾之忧,可以全心为阿萝铺路谋划了。 谢明曦俯下身,伸手探一探俞太后的鼻息间。确定俞太后毫无气息,才转身走到寝室外。 踏出门槛的刹那,谢明曦面上露出浓浓的哀伤之色,眼眶微微泛红对候在门外的众人说道:“母后去了。” 四个字一出口,顿时响起了一阵痛哭声。 盛鸿也适时地红了眼,沙哑着说道:“都随朕进去,给母后磕头送行。” 帝后率先进了寝室,在床榻边跪下,阿萝跪在帝后身侧。 昌平公主和驸马顾清一起跪下,成亲不久的顾舒瑾赵一鸣夫妇也一起跪在床榻边。 赵长卿领着霁哥儿蓉姐儿跪下,萧语晗身侧是芙姐儿,尹潇潇身侧是霖哥儿霆哥儿。还有存在感稀薄微弱的安王,红着眼跪在了最后面。 除此之外,还有梅太妃静太妃等几位太妃,也各自跪了下来。 寝室里响起了一片磕首的咚咚声,还有一片痛哭声。 丧钟声很快被敲响,一声接着一声,响彻京城。 执掌宫廷数十载的俞太后,命归西天。 …… 福临宫里的恸哭声,传遍后宫。 闭目养神的顾山长,在隐约的哭声中惊醒,在床榻上坐直了身体,急急喊道:“若瑶!若瑶!” 若瑶快步走了进来,扶住身体发颤的顾山长。 “若瑶,你听到哭声了吗?”良久,顾山长才低声张口,声音里有些哽咽。 若瑶目中也泛起水光,低声轻语:“是,太后娘娘归天了。” 顾山长没有再出声。 眼中的水光,一点点汇聚,最终,化为点点泪珠滚落。 顾山长无声落泪,若瑶心里也满是酸楚。她在顾山长身畔多年,对顾山长和俞太后之间的情谊最清楚不过。 可惜,人心易变。这份深厚的友情,到底还是被阴暗扭曲的俞太后斩断了。 若瑶伸手搂住顾山长,哽咽着安慰:“小姐,你别难过了。人生在世,谁也逃不了生老病死。太后娘娘五十余岁,已算高寿了……” 顾山长靠在若瑶的身上,泪流满面。 人死如灯灭。所有的恩怨,也都一并消散。恨也好,怨也罢,人都已不在了。从此以后,世上再无俞莲娘了。 …… 丧钟响彻京城。 这一回,京城所有的官员及家眷早有准备。这些时日,早就传闻太后娘娘凤体不好了,不过是在熬日子而已。各人家中都备下了素服。 听闻钟声,众官员和诰命立刻换上素服,进宫奔丧。 宫中接二连三地操办丧事,内务府里所有丧仪所需之物一应俱全。操办起丧事来轻车熟路。 灵堂照例设内外灵堂,所有女眷皆至福临宫跪灵。谢明曦身为皇后,当仁不让地在福临宫里操持丧事。 外灵堂设在了永诚宫。 百官皆至永诚宫跪灵。安王和霁哥儿等人,也都在永诚宫内。 汾阳郡王和一众亲王郡王,也未出宫,直接就进了灵堂归灵。汾阳郡王凑到盛鸿身边,低声问道:“皇上,赵院使呈上的那份证词,是否要公之于众?” 一旦公之于众,俞太后便要背上谋害天子的恶名,也无资格葬于皇陵之内。 盛鸿显然已想过这个问题,低声说道:“不必了。父皇已离世数年,何必再将陈年旧事翻腾出来。再者,此事一传开,天家也没了体面。” 死者已矣,给俞太后留些最后的颜面吧! 汾阳郡王点点头。 “不过,这件事得让几位阁老知晓,俞家两家,也得让他们知道此事。”盛鸿低声吩咐:“此事就由你去办吧!” 汾阳郡王低声应下。 汾阳郡王执掌宗人府近两年。这两年里,汾阳郡王行事小心谨慎。凡事不等盛鸿吩咐,便主动来问询。皆以天子意志为先。 盛鸿也有些意外之喜。 当日挑中汾阳郡王,纯属矮子当中挑将军,颇有些撞运气的意味。没想到,运气这般好。汾阳郡王这个宗正着实做得不错。如今在皇室宗亲里,也颇有影响力。 天子不便说的话,汾阳郡王可以说。天子不便做的事,汾阳郡王可以放手施为。 无疑是盛鸿的一大助力。 就拿白日的事情来说,俞太后纵有千般万般不是,到底是盛鸿嫡母。盛鸿领人前去诘问,免不了要落个不孝的声名。换做汾阳郡王,就无此困扰了。 身为宗人府宗正,行此事理直气壮天经地义。 俞太后这一死,便如拔除了盛鸿的眼中钉肉中刺。 …… 汾阳郡王办事确实利索,第二日,便去悄然寻了进宫跪灵的几位阁老。 几位阁老年岁都不小了,跪灵小半日,腰酸腿麻。天子仁厚,特意下旨,令所有官员跪两个时辰便歇一个时辰。 这一举措,博得了众官员有志一同的赞许。 汾阳郡王特意前来,显然是有要事相商。 陆阁老瞥了一同休息的官员们一眼,低声道:“汾阳郡王稍候片刻,我们寻个安静之处说话。” 汾阳郡王低声应了。 一炷香后,几位阁老到了僻静的厢房里,一一浏览过目赵院使的证词。 便是脾气最好的赵阁老,也气得双目通红。若不是顾及俞太后已经闭眼归西,早已“老毒妇”“老妖妇”骂出了口。 陆阁老同样怒不可遏,握着证词的手簌簌发抖。 他们俱是建文帝在世时提拔任用的重臣,对建文帝的感情皆十分深厚。当年建文帝离世,众臣伤心之余,心里各自也有些猜疑。只是,无人张口挑破。权倾后宫的俞太后,挟着俞顾两家之威,谁也不敢轻易招惹。 没想到,建文帝竟是死于俞太后不动声色的谋划之下。 这个老毒妇,这么死真是白白便宜她了! 正文 第九百五十九章 病倒 阁老们一一传阅,俱是满面愠怒。 陆阁老深深地用力地呼吸一口气,看向汾阳郡王:“敢问郡王,这份证词,皇上可曾过目?” 汾阳郡王敛容说道:“不敢瞒阁老。这份证词,不但皇上看过,宗室亲王郡王也都看过了。我身为宗人府宗正,亲自进宫诘问太后,亦是责无旁贷!” 很显然,俞太后便是被“诘问”过后,吐血身亡。 听闻此事后,几位阁老不但没为俞太后申冤叫屈,反而备觉快意:“这个毒妇,做出这等天怒人怨之事,岂能再容她苟活于世!” “真是便宜她了!” “此事应该昭告天下,让天底下所有人都知道俞太后曾做过什么事。这等毒妇,根本没资格葬进皇陵!” 汾阳郡王低声道:“阁老们请息怒。” “此事一旦公之于众,天家体面也荡然无存。皇上不欲宣扬,只命我悄悄将此事告诉诸位阁老。” “诸位阁老知道此事便可,万万不可将此事告知他人。哪怕是在家中亲眷面前,也不可稍露口风。” 这是天子口谕。 几位阁老只得拱手应下。 天子的顾虑也有道理。俞太后已经死了,建文帝更是早已死了数年。此时再追究当年旧事,并无太大意义。这桩天家丑闻,确实有损天家体面。也怪不得盛鸿不愿声张。 汾阳郡王走了之后,阁老们各自皱着眉头低声议论。 “太后娘娘犯下大错,根本无资格葬进皇陵。皇上不欲声张此事,给了太后娘娘最后一层体面。” “皇上着实仁厚啊!” “只是,这么一来,皇上岂不是又要守孝三年?” “太后娘娘这等人,有何资格令皇上守孝!” “皇上有旨,不得宣扬声张此事。在众人看来,太后娘娘是因病离世,并无过错。皇上不为嫡母守孝,便是不孝。” “此事确实有些棘手。” 众阁老低声叹息。 陆阁老听到最后两句,心里悄然一动。 天子坚持要为太后娘娘风光发葬,莫非是另有用意?在众人看来,守孝三年是桩苦差事。不能孕育子嗣,不能纳宫妃入宫。说不定,这倒合了帝后的心意…… 若盛鸿听到陆阁老的心声,一定会感叹自己终于有了知音。 …… 天气炎热,灵堂里设了冰棺,且放置了许多冰盆。极大的缓解了灵堂里的燥热烦闷。 谢皇后特意下令,所有四旬以上的诰命夫人跪灵两个时辰可休息一个时辰。御膳房里准备了解暑的酸梅汤和绿豆汤。 这一细心又体贴的举动,为谢皇后赢得了一片赞誉声。 “皇后娘娘真是心地仁厚,细致小事也考虑得这般周全。” “可不是么?我们大齐朝有这样贤良仁厚的中宫皇后,是天子之福,也是万民之福啊!” 俞太后一死,后宫彻底成了谢明曦的天下。但凡有脑子的,都知道该怎么说怎么做。 总而言之,言而总之,皇后娘娘什么都好。皇后娘娘做的一切都是对的,皇后娘娘说的所有话,都是至理名言。 这些赞誉声,纷纷传入谢明曦耳中。 雪中送炭,无人肯做。锦上添花,人人愿为。 谢明曦微微扯了扯嘴角,并未将这等小事放在心上。 心腹大患终于彻底闭了眼,这两日,她只觉前所未有的轻松畅快。面上装模作样地露出哀戚之色罢了。 萧语晗尹潇潇也是如此。 倒是赵长卿,和俞太后总有几分师徒之情。在灵堂里狠狠哭了两日,双目红肿,嗓子也哭哑了。 身着素服的湘蕙悄然进了灵堂,低声禀报道:“启禀皇后娘娘,若瑶姑娘打发人送了口信来。顾山长病了。” 什么? 谢明曦一惊,迅疾起身,低声对萧语晗道:“我要回椒房殿看看师父,灵堂这里,便请三皇嫂多多照拂。” 萧语晗立刻点头应下。 谢明曦的离开,顿时惹来众人瞩目。 “皇后娘娘这是去哪儿?” “听说是顾山长病了,皇后娘娘放心不下,要亲自去看看。” “皇后娘娘对顾山长可真是好的没话说。顾山长一生无夫无子,倒是收了这么一个好弟子。” …… 谢明曦一路疾行回了椒房殿。 若瑶守在顾山长的床榻边,太医院里医术最精湛的周太医正在为顾山长诊脉。 听到脚步声,若瑶立刻起身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周太医也欲起身,被谢明曦出言阻止:“周太医免礼,先为师父诊脉。” 谢明曦对顾山长的敬爱亲近,犹胜过亲生母女,宫中上下,无人不知。顾山长一病倒,谢明曦连跪灵也顾不上了,立刻回椒房殿探望。 周太医果然未再起身,静心诊脉号脉。 谢明曦按捺住焦躁急切的心情,凝神看了过去。 顾山长神色恹恹地躺在床榻上,脸孔上涌动着异样的潮红,嘴唇干涩苍白。听到声音,顾山长睁开眼,冲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我没什么大碍,约莫是心火过盛,喝些清心败火的汤药就行了。” 声音虚弱无力。 谢明曦听在耳中,颇为心疼,坐到床榻边,柔声道:“师父先好生歇着,到底如何,还得问过周太医。” 顾山长嗯了一声,又闭上双目。 短短两日,顾山长额上眼角多了几许皱纹,神色颓唐,发间也多了几缕白发。 谢明曦心里暗暗叹息。 顾山长心里虽痛恨俞太后。可俞太后之死,依然令顾山长心情阴郁,难以排解。 过了片刻,周太医起身,拱手道:“启禀皇后娘娘,顾山长忧思过度,心火旺盛。微臣这就开些药方,山长喝上几日,好好休息,便无大碍。” 谢明曦定定心神:“有劳周太医,从今日起,便在椒房殿里值守,以便随时宣召为师父看诊。” 周太医忙应了下来。 顾山长有些过意不去,强撑着精神说道:“这点小病,何须这般劳烦周太医。每日来为我号脉看诊便可……” 谢明曦略略蹙眉看着顾山长:“我得去灵堂。不然,我便一直守在师父床榻边了。” 正文 第九百六十章 纷争 周太医退下后,若瑶去太医院领了药材来熬药。 熬好了药之后,谢明曦亲自喂顾山长喝了苦涩的热汤药。 顾山长喝了汤药下肚,出了一身汗,精神稍振。对着谢明曦叹道:“师父也老了。这些年来,从未有过什么病痛。现在躺在床榻上,喂药都得人伺候。” 谢明曦笑着宽慰顾山长:“弟子伺候师父喝药,也是应该的。师父别嫌弃弟子笨手笨脚才是。” 顾山长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笑意:“能劳烦皇后娘娘亲自伺候喂药,这天底下,还有谁比我更有福分?” 可不是么? 俞太后卧榻养病这么久,谢明曦做足了孝顺儿媳的模样,却也从未亲自伺候过汤药。 一想到俞太后,顾山长心里又是一阵抽痛,嘴角边那一丝清浅的笑意,化为苦涩。 谢明曦心里不是滋味,低声说道:“我知道,母后离世,师父心中感伤难过。请师父一定要保重身体。就算是为了我。” 顾山长抬眼,凝望着目露关切的弟子:“你放心,我会很快好起来的。” 顾山长素来说话算话。 谢明曦稍稍放了心,叮嘱几句,又起身回了灵堂。 若瑶接替谢明曦,守在顾山长的床榻边,轻声说道:“就算为了皇后娘娘,小姐也该早日放下过去,早点好起来。” 顾山长慢慢呼出一口气:“嗯,我知道了。” 主仆两个相伴多年,感情深厚。 若瑶说话也没什么顾忌,低低地说道:“说句不该说的话。太后娘娘活着一日,皇上和皇后娘娘就要提防戒备一日。现在总算熬到了这一日,皇上皇后娘娘也能彻底放下心,过些安稳日子了。” 此时的若瑶,自然不知道,帝后将要所做的事,会在大齐朝野掀起前所未有的惊涛骇浪。什么安稳日子,不存在的。 …… 顾山长这一病,谢明曦惦记不说,阿萝几个孩子知晓后,也同样忧心牵挂。几个孩子每日要跪灵半日,另外半日,便一起来椒房殿,陪在顾山长身侧。 顾山长心里既妥帖又慰藉:“我生的是小病,很快就好了。你们不必时时来相陪。” 阿萝嘴皮子最麻溜,立刻小声道:“我们每日只来一个时辰,陪师祖母说说话解解闷。” 芙姐儿蓉姐儿齐声附和:“阿萝堂妹说的是。” 男孩子们就没这般温柔小意了。 霆哥儿颇为耿直地说道:“其实,我也觉得没必要天天都来。不过,大家伙都来,我也就跟着来了……霖堂兄,你一直冲我眨眼干什么?莫非是飞虫飞进你眼里了?” 霖哥儿:“……” 霖哥儿眼角抽了抽,将头转到一旁。 阿萝和霆哥儿是老对头,现在动手少多了,不过,三两日总要争吵一回。两人如针尖麦芒,互不相让。 “你不乐意待在这儿,就去灵堂。”阿萝毫不客气地撵人。 霆哥儿斜睨阿萝一眼:“谁说我不乐意了?我才不走。” 在椒房殿里待着,总比在灵堂里跪着强多了。 眼看着两人又要掐上,顾山长立刻咳嗽一声,扯开话题:“我有些渴了。阿萝替我去端一杯茶水来可好?” 阿萝瞪了霆哥儿一眼,这才笑着应了。 霆哥儿冲阿萝的背影翻了个白眼。 阿萝背后似长着眼睛一般,突然回头,正好逮了个正着。阿萝心里火气蹭地就冒出来了:“盛霆!你冲谁翻白眼?” 霆哥儿索性又翻了个大大的白眼:“没冲谁,我就是翻着白眼解闷。” 阿萝:“……” 阿萝被噎得跳脚,气得握紧拳头。 七岁的男童,正是淘气好动猫憎狗嫌的年龄。 霆哥儿昂着头一脸挑衅,已足够可气了。更可气的是,他嘴里也不消停:“哟,莫非今日还要和我动手不成?这回输了,再被罚站丢脸,可怪不得我。” 霖哥儿听得头痛不已,拉着霆哥儿的衣袖:“霆堂弟,你别说了。” 芙姐儿见势不妙,紧紧拉住小脸涨得通红的阿萝:“阿萝堂妹,夫子还在病中,我们是来陪夫子的。要是在这儿闹腾起来,七婶娘定会生气。” 话音未落,门外便响起了熟悉的脚步声。 这么凑巧,谢明曦便在此刻来了。 …… 谢明曦迈步进了寝室,将众孩童的模样尽收眼底,神色微冷,目光落在阿萝的脸上:“阿萝,你不是说来陪伴你师祖母么?为何在此喧哗闹腾?” 不管何时,只要她和霆堂兄闹口角,母后总是先张口责怪她。 阿萝往日总觉得委屈难过,和亲娘也有了些隔阂。在那一日去过谢府母女长谈一番后,阿萝才体会到亲娘严苛言行下的深切母爱。 此时谢明曦沉着脸呵斥,阿萝乖乖听了,低着头认错:“对不起,母后,是阿萝不懂事。阿萝不应该喧哗吵闹,扰了师祖母宁静。母后责罚阿萝吧!” 谢明曦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暂且记下,待日后再罚你。” 然后,谢明曦目光一扫,掠到了霆哥儿身上。 目光平静微凉。 霆哥儿浑身打了个激灵,立刻收了那副昂首挑衅的嘴脸,老老实实地低头认错:“七婶娘,我错了。” 谢明曦淡淡哦了一声:“你说一说,你错在何处?” 霆哥儿迟疑了片刻,才道:“我错在不该张口挑衅阿萝堂妹,更不该扰了夫子的安宁。” 谢明曦对霁哥儿等人都颇为宽容,唯有对霆哥儿最是冷淡。这份冷淡,甚至比怒骂呵斥,更令霆哥儿沮丧。 果然,谢明曦只问了一句,便收回了目光。既未责骂,也未说要惩罚。 霆哥儿逃过这一关,心里却涌起莫名的失落。 他宁可被七婶娘责骂严惩…… 顾山长见不得孩子们噤若寒蝉的模样,笑着打圆场:“孩子们闹腾,屋子里也热闹些。你就别绷着一张脸了。瞧瞧孩子们都被你吓成什么样子了。” 谢明曦平日笑意盈盈,极少沉脸动怒。 孩子们却都很怕她。 顾山长这一张口,谢明曦才笑了起来:“好,我听师父的。”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一章 宏愿(一) “你们都退下吧!别扰了师父清静。” 谢明曦一声令下,一堆不省心的淘气包老老实实地退了出去。一个个蹑手蹑脚,唯恐发出半点动静惹谢明曦不快。 顾山长被逗得笑了起来,阴郁晦涩了数日的心情也随之明朗了几分:“他们还小,你绷着脸吓唬他们做什么。” 谢明曦眨眨眼,露出一丝促狭的笑意:“不这样,他们如何能老实消停。” 管教一堆半大不小的孩童,可不是易事。玉不琢不成器,用力太轻,不痛不痒,用力过重,又会令孩子们反骨不满,容易引来后患。 其中分寸拿捏,谢明曦颇费了一番心思。 效果也是显而易见的。 几个孩子,在她面前总是格外乖巧老实。 顾山长笑着瞥了谢明曦一眼:“是是是,皇后娘娘有心了。” 师父终于有了笑颜,谢明曦心中也觉快慰,轻声说道:“师父可得快些好起来。师父病一日,我心里便一日不宁。” 再坚强的人也有弱点。顾山长就是谢明曦心中最柔软的一处。 顾山长目中多了一丝暖意:“我已颇见好转,再养几日便能痊愈。你安心在灵堂里跪灵,别总惦记着回来看我。落人口舌,总是不好。” 谢明曦眸光微闪,意味深长地说道:“师父放心。不管如何,无人会在暗中非议嚼舌。只会称颂皇上和我这个皇后仁厚。” 分明话中有话。 顾山长暗暗心惊,脱口而出道:“你说这话是何意?难道太后娘娘离世另有内情?” 谢明曦略一点头,然后,将当日之事一一道来。 顾山长听得心惊不已,很快变了面色,目中的怒意一点点堆积汇聚。 她确实深切地痛恨厌恶迷恋美色背弃了夫妻情意的建文帝。可她万万没想到,俞太后竟因爱生恨,以阴谋算计建文帝…… “死有余辜!”顾山长气得脸孔通红全身发抖,愤怒低语:“真是死有余辜!” 谢明曦神色淡淡地接过话茬:“此事有损天家体面,也有损先帝尊严,堪称皇室丑闻。皇上和我都不愿再生是非波折,所以一力将此事压了下来。” “知道内情的,唯有汾阳郡王和一众亲王郡王。几位阁老,也看过了赵院使的证词。” …… 也就是说,虽然没有大肆渲染,但是该知道的人也都知道内情了。 没有分量的,不敢非议帝后。 稍有些资格评断帝后行径的,只会称赞帝后仁厚,竟肯为俞太后遮掩丑事,令嫡母风光发丧。 可这么做,对帝后又有何好处? 顾山长抬起头,凝视着神色自信从容的谢明曦。一个模糊的念头涌上心头,渐渐明晰。 “明曦,”顾山长为这个猜测心惊不已,声音微微有些颤抖:“你们这么做,就是为了再守三年母孝?” 谢明曦既不承认也不反驳,只随口笑问:“师父怎么会这般以为?” 果然如此。 帝后果然是想再守三年孝期。 可这又是为什么? 顾山长越深想,越觉得帝后此举大有深意。那个曾被压抑在心底的猜想,也一跃涌上心头。 顾山长惊疑不定地看着谢明曦,竭力压低声音:“明曦,你和盛鸿……你们是不是想让阿萝为皇太女,日后做大齐女帝?” 这个猜想,绝不是这一两日才有。 这一年多来,顾山长亲眼目睹了盛鸿谢明曦对阿萝的精心教导。帝后在阿萝身上投注的心力,远远超过了对一个注定尊荣一世的公主的关切疼爱。 帝后对阿萝的希冀期待,显然不仅于此。 顾山长心中疑惑,却从未问出口。因为这样的念头,实在有些惊世骇俗。别说是百官群臣皇室宗亲们无法接受,便是普天下的百姓们,也会因此心生动荡。 子嗣传承家业的观念,早已根深蒂固。是世俗常规,是众人习以为常的准则。 要打破常规准则,期难度更胜改天换日。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顾山长一眼,简短地应了一个字:“是。” 顾山长:“……” 顾山长神色变换不定,目光复杂之极。有震惊,有惊叹,有唏嘘,有振奋,有释然,有不安,有彷徨。 诸多混乱复杂的情绪交织在一起,令她久久无言。 谢明曦也未急着再说什么,平静地立在一旁。 寝室里彻底安静下来。 过了许久,顾山长才重新张口,打破宁静:“明曦,你可曾想过。你和盛鸿这么做,将会面对何等的困境?阿萝又要面临何等的荆棘坎途?” “你们可曾想过,你们会因此事和朝堂百官对立,曾坚定支持你们的亲王郡王们,也会生出异心。” “或许,大齐还会因此陷入内斗……” “这是一条无人曾走过的荆棘之路。你们夫妻两人,想过这些吗?” 谢明曦眸光闪动,声音依旧淡然而沉着:“师父说的这些困难阻挠,我们当然都想过。” “只是,我们都已下定决心,做前人未做之事,开创大齐先河。不管遇到何等困境,我们夫妻一心,同心协力,总能闯过去。” “至于阿萝,她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是大齐身份最矜贵的公主,亦将是大齐未来的皇太女。她是世间独一无二的少女,享受了别人没有的尊荣,自然也要付出比别人更多才行。” “我知道师父心里早有猜疑,只是一直未曾问出口。今日,师父既然问了,我便将实情坦然相告。也希望能得到师父全心全意的赞许和支持。” 这一席话,听得顾山长心情激荡,心潮澎湃,难以平息。 顾山长不假思索地脱口而出:“师父当然会全心支持你们!” 谢明曦心中涌起阵阵暖意。 换了是别人,她绝不会将如此惊人的隐秘如数相告。便是谢钧在此,她也一个字都不会说。 正如顾山长所言,她和盛鸿的宏愿,势比会引起朝野动荡。朝中官员们的反应,可想而知。 这世间,唯有师父,会毫不犹豫地站在她的身边,全力支持她所有的决定!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二章 宏愿(二) 顾山长的心情同样激荡不休:“我年少时,女子被囿于内宅,轻易不能出家宅。我们想读书,只能请夫子进府。” “千金闺秀们还有读书的可能。那些平民百姓家中的女儿,根本无读书认字的机会。” “俞莲娘聪慧无双,心高气傲,扮做男装以自己兄长的身份进了松竹书院。憋着一口气,要胜过世间所有少年。” “后来发生的事,你也都知道了。俞莲娘以俞莲池的身份,成了松竹书院里最优秀的学生,名动京城。可她也遇到了心上人……” 回忆往昔,顾山长声音里多了几许唏嘘怅然:“俞莲池只能赴死,俞莲娘才能嫁入天家为太子妃。” “有了太子妃的身份,她顺利地开设了莲池书院。那些名门世族,冲着亲近太子妃,甘愿将家中最优秀出众的女儿送进书院。我立誓终生不嫁,将所有的时间心力都投注在莲池书院里。” “短短几年,莲池书院声名鹊起。她做了皇后,依然每月到书院里授课,以一己私房支撑起书院。” “京城里女子读书蔚然成风。闺阁少女也得以出入内宅,进书院和同窗一同读书。大齐各州郡也纷纷效仿。” “虽然不能和男子一般考科举做官,可饱读诗书的女子明理聪慧心胸开阔。这些女子嫁人生育儿女后,会以一己之力影响到自己的儿女。” “这样的变革,缓慢却影响深远。令女子地位逐渐提高。” “十年二十年不够,那就三十年五十年。我们老了,还有弟子。弟子还会再教导自己的弟子。总有一日,世间女子能和男子一般,女子不再是男子附庸。” “这亦是我顾娴之一生的宏愿。” 说到这儿,顾山长的声音不自觉地扬高,目中闪出比明珠更耀目的光芒,略显憔悴的病容也焕发出前所未有的逼人神采。 “俞莲娘被权势迷昏了眼,忘了初心,和我渐行渐远直至分道扬镳。我顾娴之,却从未忘过初衷。” “明曦,收你为弟子,是我这辈子做过的最明智的决定。” “你所做的,比我预想中的更多更好。” “你想令阿萝为皇太女,日后为大齐女帝……这个想法,虽有些惊世骇俗,却是极好。变革从皇室开始,才会更快更深远地影响到整个大齐。有了女帝,以后还有女官。女子的地位将会大大提高。” “或许有一天,我曾经梦想过的一切都能实现……真是太好了。” 顾山长心情激动,慷慨激昂,说到后来,竟有些词穷。 谢明曦心情也有些激荡,目中光芒闪动:“能拜山长为师,才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 她从不是什么自私无我之人。性情高洁刚正不阿满心宏愿的顾山长,对她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师父对她全心全意的呵护疼惜,填补了她缺失的亲情母爱。 没有师父,就没有现在的谢明曦。 顾山长目中泛起水光,伸手搂住谢明曦。 谢明曦如孩童一般,依偎在师父的怀中。眼角有些湿润。 …… 静默地相拥相依。 谢明曦从不是情绪外露之人,很快就冷静镇定下来。 倒是顾山长,情绪过于激昂,竟落泪哭了一场,才缓缓平息。 谢明曦为顾山长擦了眼泪,故作轻快地笑道:“师父快些擦了眼泪,好生歇着,快点好起来。以后阿萝还得靠师父精心教导呢!” 顾山长定定心神,笑着应道:“那是当然。” 待情绪平静缓和下来,顾山长忽地想到了另一件极重要的事,顿时笑不出来了:“明曦,你和皇上宁可守孝三年,是为了拖延时间,等待阿萝长大……莫非,你不打算再怀孕生子了?还是你已无法再有孕了?” 不得不说,顾山长委实敏锐之极,立刻便想到了此事真正的症结所在。 谢明曦盛鸿宁肯守孝,也不愿将俞太后做过的恶事昭告天下,自然别有用意。 谢明曦知道瞒不住,也没有再隐瞒下去的打算,低声道:“是。阿萝没满周岁的时候,盛鸿便决意不再令我受孕。他服用了令男子绝孕的秘药。” “此事我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没想到,宫中变故连连,盛鸿对皇位本无野心,却不得不坐了龙椅。他早有立阿萝为皇太女的打算。” “俞太后不知就里,设下阴谋毒计,令人掳走了师父。并且以师父的安危相逼,让我服下宫中秘药。我当着她的面装作悲恸愤慨,其实根本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顾山长全身一震,咬牙切齿地怒道:“她逼着你服了绝孕的药?” 谢明曦笑着安抚:“我本来也不可能再有孕了。服不服药,也没什么区别。” 顾山长兀自愤怒不已:“这等霸道性烈的药物,对身体岂会没有损伤?再者,你愿不愿生是一回事,被人逼得服药是另一回事。” “你为什么不早些告诉我?要是我早知此事,我拼着这条性命不要,也要亲自去找俞莲娘算这笔账。” 顾山长因极度的愤怒,整个人轻颤不已,眼里的火苗都快燃了起来。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瞧瞧,我现在告诉你,你都气成这样。要是当日告诉你,你岂不是要去和俞太后拼命?” “她有太后的身份为依仗,宫里人手众多,宫外也有援手。我岂能令师父涉险。” “我特意将此事瞒了下来。便是不想令师父因此事愤怒伤身。” “忍得一时闷气,再慢慢布局,从容收拾她。这样岂不是更好?现在,她躺在灵堂里,过些时日就要下葬了。师父还有什么可生气的?” 是啊,和一个死人,确实没什么可置气的。 可是,她还是气得要命啊! 顾山长深呼吸一口气,再深呼吸一口气,还是怒不可抑! 顾山长猛地下了床榻:“为这等狼心狗肺无情无义之人伤心感怀,委实不值。从现在开始,我的病就彻底好了。” 谢明曦:“……”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三章 传言 顾山长心结一去,病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好了起来。不出两日,便已恢复如初。 身为俞太后唯一的挚友,又身在宫中,顾山长却未在灵堂里露过面。细心敏锐的诰命贵妇们,早已察觉到了其中异样。不过,无人敢多嘴多舌就是了。 俞太后一死,后宫彻底成了谢皇后的天下。 谢皇后看似温和,面上总带着几分笑意。可她在短短三年内便斗垮了权倾后宫的俞太后,这份能耐手腕,令人心惊又畏惧。 众人都清楚顾山长在谢皇后心目中的分量,这等时候私下议论顾山长,和老寿星吃砒霜没什么两样。 与此同时,一个有关俞太后真正死因的传言悄然流传。 听闻赵院使招认出了俞太后曾暗中谋害建文帝一事,众亲王郡王一起进宫诘问俞太后,羞愤交加的俞太后吐血身亡…… 这个隐秘的传言不知从何而来,短短几日里便在诰命贵妇们中间悄然流传开来。众贵妇惊骇不敢置信之余,不由得暗暗感慨帝后仁厚。 明明可以借着此事将俞太后彻底踩入尘泥。帝后却一力将此事压了下来,为俞太后操办身后事。这等宽厚的胸襟气度,委实令人钦佩啊! 谁也不会想到,帝后真正的用意是为了再守三年孝期。 这些风声,自然也传到了萧语晗等人的耳中。 谢明曦跪灵半日,起身去休息。萧语晗很自然地一同起身,轻声道:“我和弟妹一同休息片刻。” 谢明曦迅速扫了萧语晗一眼,略略点头。 尹潇潇也在此时站起身来:“我也一同去。” …… 亲疏有别,平日还不明显,到了关键时候,总能窥出一二。 妯娌几人里,赵长卿年长几岁,是俞太后的弟子,对俞太后的感情也最深厚。 为了生存,赵长卿做出了明智的选择,站到了谢明曦这一边。可论感情,总不及萧语晗尹潇潇和谢明曦之间的亲厚。 “……七弟妹,当日母后离世的真相,知晓之人不算少。” 萧语晗蹙着眉头,一脸忧心:“皇上下令,不得外传,以免有人私下枉议此事。这两日,不知是何人将此事传了出来。跪灵的贵妇们,竟是口耳相传。我的母亲特意私下将此事告诉我,提醒七弟妹一声。” 萧家及时站队,早早向帝后投诚。萧夫人跪灵时听到这等惊天动地的传闻,立刻便告知萧语晗。 尹潇潇也拧着眉头:“我也听我娘说了此事。这件事对天家而言,是一桩丑闻。传出来颇不体面。到底是何人暗中兴风作浪?”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凉意,淡淡道:“隔着一层肚皮,谁能窥清所有人的心思?当日皇上下旨,严令不得枉议此事。朝中也只有几位阁老知晓这件事。” “传言传得这般迅捷,定然有人从中作祟弄鬼。” “我已让人送口信给皇上了。定要将这个滋事的小人揪出来!” 萧语晗和尹潇潇对视一眼,心中各自唏嘘。 万人之上的龙椅,可不是那么容易坐得稳的。盛鸿自登基之后,尚无大风大浪,各种繁琐糟心的小事却未断过。 谢明曦反倒是最镇定冷静的那一个,反过来安抚萧语晗和尹潇潇:“此事虽不体面,却也无碍大局。皇上所为,皆光明坦荡,没什么可指责之处。你们也不必过多忧虑。” 萧语晗定定神应道:“说的也是。我们是多虑了。” 尹潇潇性情率直,说话也分外直接:“若有用得着我们之处,别客气,只管吩咐便是。” 谢明曦心里涌起一阵暖意。 有人坚定不移地站在自己身后,不管是否用得上,这份心意却是极为可贵。 “好,”谢明曦笑着应了:“需要你们相助的时候,我不会客气。” 三人相视一笑,喝了盏清茶,吃了几块素点心,补充一下消耗过度的体力,然后一起去了灵堂。 …… 盛鸿收到谢明曦的口信后,颇有些愠怒,将周全叫了过来,命他暗中彻查传言来自何处。 知道此事的人不多不少,总有十余个,要么是大齐亲王郡王,要么是朝中阁老重臣。调查起来,颇为不便。 五日后,周全私下回禀:“……此事是义阳郡王妃传出来的。” 盛鸿皱了皱眉头,目中闪过怒色。 义阳郡王和汾阳郡王是亲兄弟,比汾阳郡王年长几岁。平日和汾阳郡王走动密切,在众人眼里,是汾阳郡王坚定不移的支持者。 当日进宫问责俞太后,义阳郡王也在其中。没想到,当面应得好,转过脸来就将此事告诉了义阳郡王妃。 这个义阳郡王妃,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将这等天家秘闻传了出来。 盛鸿按捺住怒火,命人宣召汾阳郡王。 汾阳郡王听闻此事是义阳郡王所为,鼻子都快气歪了。立刻下跪请罪:“请皇上息怒,听臣一言。微臣谨记皇上口谕,从未在任何人面前说过此事。义阳郡王所为,我亦毫不知情。” “求皇上明鉴!” 盛鸿瞥了汾阳郡王一眼,冷然道:“朕相信你和此事无关。不过,义阳郡王是你兄长,你们平日走动密切。在众人眼里,义阳郡王所做的事,和你亲自所为差不多。” 可不是么? 这才是最令人懊恼郁闷之处。简直如掉进一潭烂泥里,怎么也洗不白说不清。 他千防万防,怎么也没防到被自己的兄长从背后捅了一刀。 汾阳郡王苦着脸叹道:“皇上相信微臣,便已足够了。请皇上再相信微臣一回,将此事交给微臣。微臣亲自去审问义阳郡王,将此事问得清楚明白了,再来回禀皇上。” 汾阳郡王这是希望将功折罪。 不管如何,他身为宗人府宗正,未能约束好义阳郡王,是他的失责。 盛鸿点点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汾阳郡王一眼:“好,朕就再信你一回。希望你不会令朕失望。” 汾阳郡王心中一凛,感恩戴德的应下。心里暗暗咬牙切齿,他定要将此事查个清楚明白不可! 正文 第九百六十四章 归京(一) 汾阳郡王行事迅疾,当日便将义阳郡王“请”去了宗人府。待到晚上,汾阳郡王将事情的原委一一禀报给盛鸿。 “……义阳郡王已经如实招认,此事他确实告诉了义阳郡王妃。” “俞太后当年执掌中宫时,对皇室宗亲女眷时有打压。义阳郡王妃曾在俞太后手中吃过苦头,一直记恨于心耿耿于怀。” “义阳郡王将俞太后谋害先帝之事告诉义阳郡王妃,是想令妻子开怀展颜。却没想到,义阳郡王妃将此事传了出去,以泄私愤。” “这些时日,义阳郡王一直在宫中跪灵。根本不知义阳郡王妃将此事传了开来。微臣一问责,义阳郡王懊恼痛哭后悔不已。” “请皇上严惩义阳郡王,以儆效尤!” 汾阳郡王不敢为义阳郡王求情,垂着头静候天子下旨。 盛鸿微微眯起眼眸,不动声色地扫了汾阳郡王一眼:“暂且将义阳郡王夫妇关押在宗人府。待母后安葬后,朕再行处置。” 显然,天子并无严惩之意。 汾阳郡王暗暗松了口气,拱手应下。 …… 到了夜晚,盛鸿暂离灵堂,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也从福临宫回来了。 两人白日在灵堂,到了夜里,才会回椒房殿休息两三个时辰。连着熬了半个多月,着实有些疲累。 见了面之后,夫妻两个彼此打量一眼,异口同声说道:“你一脸疲累,快些歇下,有事明日再说。” 说完之后,颇为默契地相视一笑。疲乏稍稍缓和。 “再熬十几日,母后的尸首便可下葬了。”盛鸿略有些心疼地凝视着谢明曦:“等此事过了之后,宫里也会清静消停不少。你也能好好休息一段时日。” 谢明曦随意地扯了扯嘴角:“仇人俯首,我心里快意的很。也没怎么觉得疲累。倒是你,别因义阳郡王气怒伤身才是。” 义阳郡王刚被关进宗人府,谢明曦便得了消息。 盛鸿挑了挑眉,将汾阳郡王所说之事一一道来:“……我总觉得此事没那么简单。义阳郡王妃和母后确实有旧怨。可母后已经死了,再逞口舌之快,已经没什么意义。只会为义阳郡王府招惹而已。” “义阳郡王妃总不至于蠢到这个地步。” 谢明曦也随之挑眉,淡淡说道:“这倒未必。女子小心眼爱记仇是天性。义阳郡王妃曾被母后怒斥殿前失仪,在人前丢尽颜面,早就怀恨在心。母后在世时,她只能忍气吞声。母后一死,她没了畏惧之心,逞一逞口舌之快,出心头恶气,又自以为能博你我欢心。这等行径,有何不可?” 帝后和俞太后不和之事,几乎人尽皆知。只是未曾在人前撕破脸皮罢了。 俞太后丧事办的风光,是帝后的体面。私底下非议俞太后几句,想来帝后不会介怀,还会暗自快意。 义阳郡王妃以己之心度人之腹,结果做了这么一桩蠢事。连累得义阳郡王被关进宗人府不说,自己也身陷宗人府大牢。 可谓是一时不慎,得意忘形,自食恶果。 “众人也只敢私下传言,无人敢当你我的面嚼舌。”谢明曦徐徐说道:“这层窗户纸,不必揭开。我们权当什么事也没发生过。” “也只能这样了。”盛鸿还是有些郁闷。 建文帝已经死了几年。现在被人翻腾出来嚼舌,身为人子,心里难免不痛快。 …… 谢明曦也未再多劝,转而扯开话题:“陆迟赵奇陈湛三人,都已在回京途中。算一算路程,不出几日,就该到京城了。” 提起同窗好友,盛鸿郁闷的心情顿时好转,眼中有了笑意:“我也巴望他们早点回京。” “我登基时日尚短,连头连尾还没到三年。朝中多是三朝老臣。” “老臣们老持沉重,一个个都是老谋深算的老狐狸。表面一个比一个忠心,实则都在省视掂量我这个天子的分量。看我这个天子是否值得忠心追随。” “我这个天子下的圣旨,在宫中和京城还算有用。却未必出得了京城。” “现在我勉强安定了朝堂,不过,离攘内安外还差得远。想推行新政,必须要有真正忠心于我能干肯干的臣子才行。” 盛鸿的心腹亲信都在蜀地,如今总算为官满一任了,盛鸿打定主意要将他们都调任回京。 陆迟赵奇陈湛俱出身名门,家族势力庞大,姻亲故旧众多。也因此,就算他们年轻资历浅薄一些,被天子重用也不会惹来非议反对。 叶景知萧宇凡谢元舟等人依旧留在蜀地,当日随盛鸿一起去蜀地的新科进士们,此次也有数人一同回京。 也因此,盛鸿颇有“我的人马总算回京”的畅快愉悦。 谢明曦目中也漾起笑意:“这么久没见林姐姐她们,我心里也惦记得很。以后她们回京,我们便能时时相见了。” 和好友重逢相聚,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夫妻两人再次相识而笑。 谢明曦又笑道:“林姐姐她们回京,佑哥儿他们也都会一同回来。阿萝不知会何等高兴。” 她有意给阿萝一个惊喜,林微微等人归京之事,一直都瞒着阿萝。 盛鸿笑问:“阿萝要是闹腾着和佑哥儿他们一同读书,你打算如何?” 在蜀地时,阿萝日日和佑哥儿小宝儿他们一起读书。一旦佑哥儿等人回京,阿萝不闹腾才是怪事。 谢明曦显然早有打算,微微一笑道:“召他们一同进宫读书便是。他们几个,正好做阿萝的伴读。” 这个伴读的意义,和在蜀地时陪同阿萝读书截然不同。 在蜀地时,阿萝是蜀王爱女,是大齐郡主。佑哥儿他们和阿萝一起读书,是因自己的爹娘和蜀王夫妇关系密切,理所当然。 而现在,阿萝是帝后唯一的女儿,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日后,将会是大齐的皇太女,成为大齐建朝以来的第一位女帝。 阿萝的伴读,以后也将会是她忠实的追随者。成为大齐女帝的心腹之臣。 …… 正文 第九百六十五章 归京(二) 几日后,在蜀地任职满五年的陆迟赵奇陈湛等人一同归京。 俞太后离世的消息,早已通过驿站传便大齐。众人的衣物行李中都备了素服,闻讯后立刻换上,一身素服地进了京城。 路途奔波辛苦,不必细述。 众人各自回府后,却是无暇和家人相聚一叙别情。正逢俞太后丧期,家中官职高的长辈皆进宫跪灵,有诰命在身的女眷也都在宫中。 陆迟等人官职低微,尚无资格进宫跪灵。林微微她们几个也只是七品孺人,同样无资格进宫。 没想到,回京第二日,宫中便来了人,传帝后口谕,宣陆迟赵奇陈湛夫妇进宫。 这一举动,昭示了陆迟等人圣眷之浓。也令陆家赵家陈家面上有光。 众目所瞩下,三对年轻夫妻各自领着儿女进了宫。 …… 椒房殿。 一身素服的阿萝心里十分好奇,忍不住问道:“父皇,母后,为何今日你们都未去灵堂?在椒房殿里待着做什么?” 到底有什么事,令父皇母后这般高兴? 帝后虽然穿着一身素服,眼角眉梢的愉悦遮也遮不住。 谢明曦和盛鸿相视一笑,异口同声地说道:“待会儿你就知道了。” 阿萝:“……” 阿萝有些气闷,小声咕哝:“成心卖关子。” 那副哀怨的小模样,逗乐了迈步而来的顾山长。 顾山长病愈后,整个人清瘦了一圈,素服在身上显得有些空荡,神色间多了一分看透世事的豁达。 “师祖母,”满心委屈的阿萝终于找到了可以撒娇的人,拉着顾山长的手摇晃了一回:“父皇母后今日故意吊我胃口,我问了几回,他们也不说是怎么回事。” 顾山长眉眼舒展,目中闪过笑意:“总之,是一个大大的惊喜。你别急,再耐心等待片刻。” 大大的惊喜啊…… 阿萝心里一动,忽地想到了什么,灵透又慧黠的眼睛里闪出喜悦的光芒:“我知道了!师祖母,是不是佑哥哥小宝儿弟弟和卿妹妹他们回来了!” 谢明曦和盛鸿一起笑了起来。 一定是他们回来了! 阿萝哪里还能按捺得住,迅速跑去殿门口张望。 很快,湘蕙熟悉的身影遥遥出现。紧接着,是几张熟悉的面孔。果然是陆伯伯林姨他们! 几个孩童紧紧随在自己的父母身侧。 激动雀跃之下,阿萝将平日所学的礼仪宫规皆抛到了脑后,拎着裙摆迈步飞奔:“佑哥哥,小宝儿弟弟,卿妹妹!” 眉目精致如画的女童,犹如从观音像中跑出来的小小玉女,眉眼间洋溢的喜悦光芒比天上的阳光更耀目。 佑哥儿同样激动欢喜,难以抑制地快步上前:“阿萝妹妹。” 一旁的小宝儿卿姐儿也按捺不住,各自喊着阿萝姐姐,一起冲上前来。 四个孩童抱在一处,先是满面欢喜,小哭宝卿姐儿一激动就红了眼睛,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落:“阿萝姐姐,你一走就是一年多,我们好想你。” 小宝儿也红了眼睛:“是啊,你走了以后,我整日闷多了。连个斗嘴吵架的人都没了。” 佑哥儿稍微稳重自持一些:“阿萝妹妹,以后我们再也不分开了。” 阿萝用手背擦了擦红通通的眼,用力点头:“好,以后你们一起进宫来读书。我们每日都在一处,再不要分开。” …… 孩童们先上演了一幕“久别重逢喜不自胜”的戏码。 看得同样久别重逢喜不自胜的大人们唏嘘又好笑。 盛鸿谢明曦一起迎了出来,笑着看向一别三年多的好友:“你们总算回来了。” 陆迟等人心情亦十分激动。 当年随盛鸿去蜀地,他们并无其他念头。陆迟是想报恩,赵奇是想支持同窗好友,陈湛是想离开京城过一过逍遥自在的生活…… 有心栽花花不开,无心插柳柳成荫。 谁也没料到,盛鸿最终坐了龙椅。他们也成了新帝的心腹亲信,凭借着“从龙之功”,一跃成了大齐官场新贵。锦绣前程,指日可待。 “微臣陆迟,携妻儿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陆迟激动之下,不忘行礼。 林微微也随之一同行礼。 盛鸿快步上前,扶起陆迟。谢明曦则伸手扶起林微微,又对赵奇等人笑道:“都别急着行礼。山长在殿内等你们呢!” 众人按捺住心里的激越欢喜,一起笑着应下。 进了椒房殿后,众人一起拱手作揖,行了学生礼:“学生见过山长。” 冷静自持的顾山长眼眶微热:“好!好!回来就好!” 好友久别相聚,是世间最美好的事。 众人情绪激动,亦是难免。 只恨此时正是俞太后丧期,不能设宴痛饮一醉。 过了片刻,众人激动的情绪总算稍稍平息,彼此细细打量起来。 三年多的岁月,在众人身上都留下了印记。容貌还是昔日的模样,气度却已大为不同。尤其是盛鸿和谢明曦,一个俊美威严,举手投足间俱是天子气度。一个镇定从容,微笑盈盈里皆是皇后风范。 这对年轻却风华万千的大齐帝后,令人望之而生敬畏之心。 盛鸿率先张口说道:“此时正是太后丧期,你们不必心急,暂且在府中修整。待丧期过后,你们的官职我自有安排。” 陆迟笑着应是。 一张娃娃脸的赵奇,如今看着老成了一些……看起来约莫有了十八九岁的模样了。爱说爱笑的脾气一如往日,咧嘴笑道:“看来,以后我们都要留在京城了。” 陈湛有些无奈地叹了口气:“父亲一直催着我回京。以后,我又得活在父亲的淫威之下了。” 众人都笑了起来。 当年陈湛用计偷偷离开京城去了蜀地,把陈侍郎气得够呛。连着写了数封信来蜀地,怒叱痛骂儿子不孝。陈湛被骂得灰头土脸,连回信都不敢写。 众人闲话时少不得要打趣一回。陈湛也是光棍,索性时时拿来自嘲。 谢明曦则含笑看向林微微,轻声道:“林姐姐,这几年,辛苦你了。”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六章 相聚 这三年多来,林微微一直代谢明曦坐镇蜀王府。照顾阿萝,为寻找顾山长下落费尽心思。 顾山长和阿萝回京后,林微微依然住在蜀王府内宅里,打理内宅庶务。夫妻两人聚少离多。 谢明曦心中感念,此时的道谢也格外由衷诚恳。 蜀地景色好风水佳,十分养人。略显纤弱的林微微,如今气色红润双目明亮,看着比往日更娇美三分。 林微微闻言笑道:“你我之间,还说这些客套见外的话做什么。真说起来,我该羞愧才是。当日没能照顾好山长,令你忧心焦虑。” 提起昔日旧事,顾山长神色微暗。 谢明曦冲林微微使了个眼色:“都是过去的事了,不说也罢。” 俞太后尸骨未寒,顾山长对俞太后的感情太过复杂,绝不是一时半刻就能彻底抛下的。还是不提为好。 林微微反应过来,立刻扯开话题:“这一路上,佑哥儿他们不知有多高兴。整日念叨着要和阿萝相聚呢!” 颜蓁蓁总算有了张口说话的机会,笑着接过话茬:“可不是么?别说孩子了,我也激动得连着几夜都没睡好。离开京城足足五年,现在颇有衣锦荣归的感觉。” 温柔秀丽的秦思荨有些无奈地笑道:“二宝儿每晚闹腾,我才是夜夜都无法安眠的那一个。” 一席话,惹得众人笑声连连。 秦思荨两年前又生下一子,大名陈宇,小名索性随了兄长,就叫二宝儿。 二宝儿性子也随了哥哥,既淘气又能闹腾。 秦思荨被两个淘气儿子磨得头痛,时常哀叹“子肖其父”,看到乖巧听话的卿姐儿便羡慕得两眼泛红,恨不得将卿姐儿抱回家做自己的女儿。 说起儿女趣事,秦思荨的话顿时多了起来:“……我真是后悔,当日真不该给他取名二宝儿。淘气的性子和他哥哥如出一辙。我真恨不得将他塞回肚子里去。” 谢明曦听得好笑不已,张口说道:“二宝儿今日怎么没带进宫来?” 秦思荨无奈一笑:“小宝儿大了,也懂些规矩。二宝儿实在淘气,又正是好动的时候。简直就是个活猴,我哪里敢带他进宫。” 谢明曦哑然失笑:“罢了,今日确实有些不便。待过些时日,你单独带二宝儿进宫来让我瞧瞧。” 然后,又随口说了一句:“待母后安葬后,佑哥儿小宝儿卿姐儿一同进宫来,和阿萝一起读书吧!” 此言一出,颜蓁蓁也就罢了,林微微和秦思荨却是一怔,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卿姐儿比阿萝小了一岁,以后做阿萝的伴读正合适。 佑哥儿小宝儿和阿萝一起长大,论情分自然胜过别人。可佑哥儿小宝儿都是男童,做公主伴读似乎不太合适…… 谢明曦忽出此言,到底是随口一言,还是另有打算? 谢明曦似洞悉了林微微和秦思荨心里的疑惑,微微笑道:“我既是这么说了,自然有我的安排。你们不必多虑,只管应下便是。” 林微微和秦思荨定定心神,一起笑着应下。 此时此刻不便多言。待日后再细问也不迟。 …… 大人们心思复杂,孩子们可没想这么多。 阿萝听到谢明曦的话,高兴得小脸通红,两眼熠熠闪光:“佑哥哥,小宝弟弟,卿妹妹。等皇祖母下葬后,你们便一起进宫来,和我每日一起读书了。” 六岁的小宝儿还是那副淘气劲儿,眼珠咕噜噜一转,低声笑道:“听说御花园里还养着许多鸟,我们读完书,就一起去捉鸟烤鸟蛋吃。” 卿姐儿皱了皱秀气的鼻子,慢吞吞地说道:“秦姨说了,你再淘气,就会狠狠揍你的屁股。” 小宝儿迅速瞥了亲娘一眼,压低声音说道:“我不说,你们也不说,我娘怎么会知道。” 阿萝也觉得此事有趣,冲小宝儿眨眨眼。小宝儿见阿萝也赞成,高兴地咧嘴而笑。 文静内敛的佑哥儿,看着眉飞色舞眼眸灵动的阿萝妹妹,心里甜丝丝的,像喝了蜜水一般。 阿萝也笑吟吟地看了过来,甜甜的喊了一声:“佑哥哥,你怎么一直都没说话?” 佑哥儿脸皮薄,被这一声佑哥哥喊得微微红了俊秀的脸孔。过了片刻,才小声道:“我心里太欢喜了,不知道说什么才好。阿萝妹妹,以后我也能进宫和你一起读书吗?” 阿萝笑道:“母后刚才亲口说的,那还有假?” 佑哥儿大一些,心思比同龄的孩童细腻敏锐得多。觉得自己是男孩子,没资格做公主伴读。谢姨这么说,定是随口哄他和小宝儿高兴…… 不过,他不想说这些扫兴的话,便笑着点点头:“好,以后我们每天一起读书。” 一边说一边悄悄看着阿萝。 隔了这么久没见,阿萝妹妹长高了,也长得更精致美丽了。眉眼间的慧黠和自信从容,如明珠般熠熠夺目。 小小少年,心中悄然懵动。 阿萝倒是没想那么多,大大方方地看着佑哥儿,笑颜要多甜有多甜:“这一年多里,我每日都惦记你们呢!我如今和堂兄堂姐们一同读书,也热闹得很。可在我心里,他们都不及你们亲近。” 佑哥儿听得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 小宝儿也爱听得很,咧嘴笑道:“阿萝姐姐,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你告诉我,我替你揍他!” 阿萝立刻想起了霆哥儿,撅了撅小嘴:“是有一个堂兄,总喜欢和我较劲争锋,我和他时常吵架,有时候还动手。” 什么?竟然真的有人欺负阿萝姐姐! 小宝儿立刻睁大眼,差点跳了起来:“是谁?” 俊秀斯文从不喜动手的佑哥儿,也格外恼怒:“阿萝妹妹,是谁欺负你了?以后我日日都和他比试读书习字!让他羞愧得不敢抬头!” 卿姐儿胆子小,又爱哭,自觉自己帮不上忙,苦恼地皱眉苦思片刻,然后说道:“阿萝姐姐,以后让他来揍我。我最会哭了。保准哭得他头痛求饶,再不敢动手。” 阿萝:“……” 正文 第九百六十七章 同窗(一) 短暂的相聚过后,三对夫妻一起告退离宫。 孩子们依依不舍,挥泪作别。 谢明曦笑着为阿萝擦拭眼角边的泪珠,柔声哄道:“待你皇祖母安葬过后,佑哥儿他们几个便能日日进宫,和你一起读书了。” 阿萝抽抽噎噎地应道:“可是,还要等好多天呢!” 谢明曦哑然失笑,摸了摸阿萝柔软的发丝:“一年多都等过来了,再等几日也无妨。” 好说歹说,总算将阿萝哄得破涕为笑。 盛鸿去了外灵堂,谢明曦领着阿萝去了福临宫。顾山长依旧避不露面。 萧语晗和谢明曦在一处跪灵,低声说话也方便些:“林姐姐她们今日都进宫了么?” 谢明曦点点头。 尹潇潇将头凑了过来,小声说道:“待丧事过后,我也要去见见她们。一别五年,我心里真是想念惦记得很呢!” 萧语晗颇有同感:“是啊,一转眼就是五年。日子过得可真快。” 这五年间,大齐接连改朝换代。死了两个帝王,宁王鲁王闽王一并丧命,李太皇太后和俞太后也都逝世归天……世事变幻,令人唏嘘。 想到亡故的丈夫,萧语晗尹潇潇心里俱有些黯然。 不过,再深的伤痕再多的痛楚,也会随着时间的流逝消磨褪色。日子总得过下去。 谢明曦轻声道:“到时候我召方姐姐佟姐姐她们一同进宫,我们昔日同窗一同相聚。” 萧语晗尹潇潇精神一振,低声应了。 …… 半个月后,俞太后的尸首安葬进皇陵,和建文帝合葬。 知悉内情的亲王郡王们,心中颇有些不忿。几位阁老,也觉得俞太后不配享有这份尊荣。奈何这是天子之意,为了保全天家颜面,众人只得默默忍了这口闲气。 谢明曦命湘蕙去了一趟俞家。俞家上下,有资格知晓真相的只有寥寥几个。俞光正再次病倒,俞光德也无颜上朝,主动告病静养。 风光了几十年的俞家,江河日下一落千丈。 昌平公主也病倒了。 这一病来势汹汹,接连高烧三日未退。驸马顾清衣不解带地在床榻边照顾昌平公主,顾舒瑾也熬得面容憔悴双目泛红,和夫婿赵一鸣直接在公主府住了下来。 帝后赏了两位太医至公主府,精心照料昌平公主的病症。 昌平公主熬过最艰险的几日,烧总算退了,不过,身体元气大大受损,要慢慢精心调养。 俞太后丧事过后,大齐朝开了大朝会。 天子在大朝会上下旨,任令陆迟为翰林侍读,赵奇为中书令,陈湛为言官。 这三个官职,论品级都不算高。翰林侍读是六品官职,中书令亦是六品,科道言官官职更低,只有七品。不过,这都是位低权重的官职,亦都是天子近臣。 接连三道旨意,昭示了天子对陆迟等人的圣眷。 和陆迟等人一同归京的几位进士,也都被安排进了六部任职。官职都不高,皆是七品或从六品的低等官员。 留在蜀地的几个年轻人,官职各有提升。萧宇凡做了知县,谢元舟梅氏兄弟皆做了一县的县丞,叶景知这个蜀王长史,依旧留在蜀地,打理蜀王府庶务。 说起此事,众官员心里也暗暗嘀咕不已。 已经是建业四年了,天子登基近三年,怎么还未撤了蜀王府?反而特意留了亲信在蜀王府,将蜀王府打理得井井有条。 这还有何意义? 天子总不能抛了帝位,再去做蜀王吧! …… 今日的椒房殿,也格外热闹。 萧语晗尹潇潇一早便来了,林微微颜蓁蓁秦思荨一起被宣召进宫,方若梦也领着一对双生儿子进了宫。 佟悦和沐婉婷嫁人生子后,皆随着自己的夫婿外放,未在京城。李湘如死了已有几年,盛锦月自淮南王府获罪后,再未出过楚家内宅。谢明曦也没有见盛锦月的兴致,今日并未宣召。 昔日同窗共十二人,今日相聚在一起的,共有七个……其实是八个才对。 盛鸿厚着脸皮留下不肯走。 尹潇潇不客气地撵人:“今日我们同窗相聚,一叙同窗之情。皇上赖在这儿做什么?” 颜蓁蓁也笑着嘘了一声:“没错。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一个大男人,待在这儿算怎么回事!” 盛鸿一脸无辜地抗议:“你们这么说,可太不厚道了。明曦和你们同窗五年,我和你们也有三年同窗情谊。今日既是同窗相聚,为何我就不能留下?你们可不能歧视唯一的男同窗。” 众人:“……” 一席话,听得众人好气又好笑,一时间,纷纷张口声讨:“当日是你隐瞒身份,扮作女装,进了莲池书院。” “可不是么?亏得你有脸自称是我们同窗。” “朝堂政务繁琐,我等可不敢耽搁皇上时间。皇上还是速速去移清殿处理政事吧!” “就是就是,皇上还是快点离开吧!免得传出去,和一众女子称呼同窗,也不怕被人笑话。” 盛鸿脸皮之厚,堪比城墙,在众女子的嘘声中,抬头挺胸,坦然从容:“政务繁忙,奏折堆积如山,多看一日少看一日都没什么影响。难得同窗好友相聚,我再忙也得抽出一日闲空来。” “谁敢笑话,我第一个饶不了他!” 身为天子的盛鸿厚颜耍赖不走,众人也拿他没法子,心里各自涌起畅快愉悦。 不管世人如何看待年少时曾扮作女装的建业帝,这一刻,她们都因有过这样的同窗感到欣慰欢喜。 男子生来就高女子一等。举凡男子,便是口中不说,在女子面前免不了有些优越感。盛鸿身为九五之尊,是大齐身份最尊贵的男子。可他从未避讳过这段往事,对昔日同窗们也十分礼遇亲近。 天子都不介意,她们其实也没什么可介怀的。想留就留下呗! 一直微笑不语的谢明曦,终于含笑张口道:“皇上有这份心意,就请诸位同窗好友们海涵一回,容皇上留下吧!” 尹潇潇等人对视一笑,齐声道:“也罢,想留就留下。” 正文 第九百六十八章 同窗(二) “今日这椒房殿里,只有同窗好友,没有什么皇上皇后。”谢明曦眉眼间俱是笑意,声音清亮悦耳:“大家伙儿随意自在些,不必拘谨。” 颜蓁蓁最是欢快,立刻笑道:“这可是你说的。待会儿我若是一时口快,说了什么冒犯天颜或皇后的话,可别怪罪。” 谢明曦揶揄地一笑:“相识多年。你的性子谁不清楚,我们什么时候和你计较过。” 众人顿时你一言我一语地打趣颜蓁蓁:“一别多年,林姐姐秦姐姐都变得成熟多了。倒是颜妹妹,还和以前一般模样。” 颜蓁蓁瞪起圆溜溜的眼抗议:“你们这是在夸我还是在损我啊!我哪里和以前一样了。我分明已经长大成熟多了。” 秦思荨笑着接了话茬:“可不是么?一眼看去,比夫婿赵奇还要显得老成一些。” 颜蓁蓁:“……” 众人皆哄笑不已。 赵奇天生一张娃娃脸,比同龄人看着显嫩得多。二十三岁的赵奇,看着就如十八九岁的少年郎一般。颜蓁蓁也算面嫩了,看着总比夫婿大了一些。 此次归京后,颜蓁蓁已被人明里暗里地揶揄过数回了。 颜蓁蓁被戳中心扉,扁扁嘴嗔道:“秦姐姐也来笑我。” 秦思荨忍住笑,正色道歉:“都是我的不是。以后我再不提此事了。” 尹潇潇和萧语晗皆是丧夫之人,这等话题不便插嘴。 谢明曦细心地扯开话题,说起了各自的孩子:“……自回京后,阿萝每日都惦记着佑哥儿他们。从明日起,佑哥儿小宝儿卿姐儿都进宫来,和阿萝他们一同读书。” “虽说男女有别,不过,孩子们还都小,在一起读书也无妨碍。待过上三年,他们便可各自去莲池书院松竹书院了。” 这是谢明曦第二次提起此事了,显然不是玩笑。 林微微秦思荨颜蓁蓁一起笑着应了下来。 …… 一直温柔含笑的方若梦,有些坐不住了,咳嗽一声:“我厚颜问一声,不知可否让钰哥儿和钦哥儿也一同进宫读书?” 钰哥儿钦哥儿今年也是七岁,比阿萝大了几个月。论年龄,做阿萝的伴读也算合适。 谢明曦连霆哥儿都未计较,自不会介怀钰哥儿钦哥儿出自李家。只笑着问了一句:“方姐姐可曾和家中商议过此事?” 方若梦一听话音,心里顿时一喜,忙笑道:“我之前和相公说过此事,相公也十分乐意。” 能进宫和阿萝公主一同读书,这是何等体面?李家上下断无不乐意之理。 说句不好听的,这是冲着方若梦和谢明曦同窗的情分,钰哥儿钦哥儿才有此机会。否则,满京城的勋贵世家一抓一大把,凭什么就轮到他们兄弟两个? 谢明曦微微一笑:“既是如此,明日方姐姐送他们一同进宫便是。” “不过,有一点我可得提前说好。进宫读书,就得守宫里的规矩。我对孩子们的要求十分严苛,吃不了这份苦,无需勉强。” 丑话说在先。 不认真读书淘气顽劣的,趁早都领回家去。 谢明曦的话中之意明明白白,不但是说给方若梦听,也是说给林微微等人听的。 方若梦毫不迟疑地应道:“他们敢不听话,皇后娘娘只管教训。” 林微微秦思荨颜蓁蓁也纷纷笑道:“他们几个都是你看着长大的,什么脾气你都清楚的很。不听话只管动手痛揍!” 方若梦心里暗暗叹息扼腕。 当日盛鸿去蜀地就藩,李默也有意去蜀地做官。可惜李阁老坚决不允,白白错失了“从龙之功”。 瞧瞧陆迟赵奇陈湛三人,如今皆是天子心腹,是炽手可热的官场新贵。林微微她们三个,在蜀地生活几年,和谢明曦同甘共苦感情深厚。佑哥儿他们几个,和阿萝青梅竹马,感情极佳。 相较之下,身在京城的她和李默,和帝后的关系便没那么紧密了。谢明曦主动让佑哥儿他们进宫读书,钰哥儿钦哥儿读书之事,却是她厚颜张口求来的。 同窗好友之间,也有了亲疏远近。 这也怪不得帝后。 锦上添花如何及得上雪中送炭的情谊。 好在日后时间还长得很。她可以慢慢弥补这份疏远。 …… 顾山长坐在一旁,见众人说笑热闹,心里亦十分愉悦。 自俞太后死后,这还是她第一次真正展颜开怀。 对好为人师的顾山长来说,教导学生便是时间最令人高兴的事。昔年的学生们皆已长大成人,将自己的儿女再次送到她身边做学生。 还有什么比这更令人快慰的事? 女子们说话谈笑,盛鸿一时插不上嘴,也不着急。耐心地坐一旁聆听,不时起身为顾山长续一杯清茶。 顾山长轻声笑道:“皇上这般殷勤有礼,颇令我受宠若惊。” 盛鸿挑眉一笑:“山长亦是我的授业恩师。我给山长倒杯茶水,算不得什么。” 顾山长端起茶杯,鼻间嗅着清淡的茶香,心中颇有些唏嘘。 盛鸿生了一张俊美无双的脸孔不说,溜须拍马的功夫也是一等一啊!当年她总嫌弃盛鸿才学差了几分,现在看来,倒也勉强配得上明曦了。 大人们有说有笑,孩童们这一边亦是分外热闹。 阿萝和佑哥儿小宝儿卿姐儿十分熟稔,自动自发地玩到了一处。霆哥儿霖哥儿和芙姐儿又在一处。方若梦带来的一对双生子又是一处。 朝堂中有结党营私,行商之人喜结伴同行,打架滋事的都想抱团欺负人。孩童们之间,也有自己的小团体。 论人数,显然阿萝那一边的人最多,也最热闹。 “佑哥哥,你明日早些进宫来。”阿萝兴奋得小脸发光:“我已经替你准备好书桌了,就坐我身侧。” 佑哥儿笑道:“好。” 小宝儿卿姐儿不甘示弱,纷纷要求坐在阿萝身边。 阿萝笑着一口应下。 芙姐儿有些不乐意了,走到阿萝身边,扯了扯阿萝的衣袖:“阿萝堂妹,原本我们两个坐在一处,他们一来,你就不理我了么?” 阿萝:“……” 正文 第九百六十九章 同窗(三) 芙姐儿再早熟早慧,也不过是个八岁的女童。 平日芙姐儿和阿萝最是要好,读书时坐在一处。没曾想,佑哥儿几个一来,阿萝立刻就和他们亲近,将她晾在了一旁。 这半日功夫,被冷落的芙姐儿心中气闷不已。此时听到阿萝说的话,更是坐不住了,立刻凑过来责问阿萝。黑白分明的眼眸满是不快。 阿萝被问得一愣,有些尴尬地看了芙姐儿一眼,然后又看了眼巴巴的小宝儿卿姐儿一眼。小声商量道:“小宝儿弟弟,卿妹妹,你们两个稍矮一点,坐我前面行不行?” 卿姐儿乖巧听话,闻言乖乖点头:“好。” 小宝儿不怎么情愿,迅速瞟了芙姐儿一眼,然后对阿萝说道:“阿萝姐姐,我听你的。以后若是有人欺负你,你只管告诉我小宝儿。我一定替你出气!” 芙姐儿:“……” 芙姐儿被噎得一张小脸通红,气呼呼地瞪了小宝儿一眼:“喂,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我什么时候欺负阿萝堂妹了?” 小宝儿打心眼里认定了阿萝受了一众堂兄堂姐欺负,闻言翻了个白眼:“你没欺负过阿萝姐姐,那你着急什么?” 芙姐儿身为公主,在宫中长大,除了稍让阿萝几分,平日也是被众人捧惯的。被小宝儿这般毫不客气地当面讥讽,气得鼻子都快冒烟了。 芙姐儿用力跺跺脚,眼中迅速聚集水汽,用手背擦了擦红红的眼眶。转身就去找亲娘告状去了。 刚才还洋洋自得的小宝儿立刻心虚起来,悄悄扯了扯阿萝的衣袖:“阿萝姐姐,现在怎么办?” 阿萝也有些头大。平日芙姐儿和她相处得还算融洽和睦,几乎没红过脸。今日怎么这么容易就生气了? 看小宝儿心虚慌张,阿萝的义气油然而生,挺起胸膛道:“别怕,有我呢!” …… 萧语晗正和同窗好友说笑,芙姐儿忽然眼眶红红地过来了,喊了一声娘,泪珠啪嗒啪嗒往下掉。 萧语晗一惊,立刻将芙姐儿搂进怀中,轻声哄道:“芙姐儿不哭,出什么事了?” 众人说笑声一顿,一起看了过来。 谢明曦也关切地看向芙姐儿,柔声问道:“芙姐儿,是谁欺负你了?” 芙姐儿有些娇气,却不骄纵任性。几个侄儿侄女,谢明曦最喜欢的便是芙姐儿。 众人这么一问,芙姐儿越发觉得委屈,依偎在亲娘怀里抽抽搭搭地哭道:“是陈小宝儿欺负我。” 秦思荨:“……” 秦思荨颇有些尴尬,更多的却是郁闷气恼。 小宝儿淘气好动,最易惹祸。进宫前,她特意拎着小宝儿的耳朵叮嘱了一回,到了宫里不可胡乱说话惹是生非。小宝儿答应得格外响亮干脆。 没曾想,才过了小半日,小宝儿就惹事了。 “对不住,我替小宝儿向公主陪个不是。”秦思荨忙起身赔礼,一脸歉然:“这个小宝儿,最是淘气。我回去之后,一定好生教训他。” 说完,远远地瞪小宝儿一眼,沉着脸说道:“小宝儿,过来。” 完了!娘亲这是真的生气了! 别看娘亲平日温温柔柔,一旦发起火来,揍屁股时从不含糊。 小宝儿头皮一紧,反射性地摸了摸屁股,求救的看了阿萝一眼。 阿萝立刻拉起小宝儿的手,和他一同走到了秦思荨面前:“秦姨,此事不能全怪小宝儿弟弟。小宝儿弟弟是为了我才和芙堂姐起的口角。” 佑哥儿卿姐儿也一并跟上前,异口同声地说道:“我们可以作证。” 众人:“……” 瞧瞧这副有福同享有难同当的模样,真是怪有趣的。 尹潇潇忍不住笑了起来,转头对萧语晗说道:“看到他们此时的样子,我忽然想到我们少时了。” 萧语晗目中闪过怀念,目光也柔和起来:“可不是么?你少时比男孩子还要淘气好动,在我屋子里玩的时候,打碎了一个美人瓶。” “你见我慌乱害怕,便张口对人说,美人瓶是你打碎的。”尹潇潇接过话茬,目中满是追忆:“不过,我爹知道我的性子脾气,待我回家后,我爹便狠狠教训了我一顿。” 萧语晗抿唇轻笑:“十几年前的旧事了,你还记得这般清楚。” 尹潇潇笑着轻叹一声:“可不是么?好像就是昨日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怎么一转眼就十几年了。” 昔日的情谊,依旧浓厚,并未褪色。可时光匆匆,谁也回不到最初了。 一双好友对视片刻,心中俱是一声轻叹。 她们两个的一番话,顿时勾起了众人的感慨。在座的都是年少同窗好友,谁还没点类似的昔日旧事?一时间,众人都唏嘘感怀起来。 一众孩童:“……” 等等! 不是在讨论我们闹口角的事吗? 怎么忽然叙起旧日情谊来了! …… 芙姐儿也没心情再哭了,用袖子擦了眼泪,有些气闷地扯了扯萧语晗的衣襟。 萧语晗回过神来,安抚地拍了拍芙姐儿的手,轻声说道:“芙姐儿,你和小宝儿第一次见面,怎么就闹腾起来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如实说给娘听一听。” 气性一过,芙姐儿也觉得自己有些小题大做了,有些忸怩地低语:“其实,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 就是阿萝这半日和小伙伴们在一处,一直都没理她,她心里不痛快。被小宝儿“挑衅”了几句,愈发委屈而已。 芙姐儿不好意思说下去,低头扭起了手指。 谢明曦见了暗暗好笑,张口问阿萝:“阿萝,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来说!” 阿萝颇有些敢作敢当的勇气,口齿也十分利索,短短几句话便将刚才的事说了一遍:“……就是这样。小宝儿弟弟以为芙堂姐欺负过我,想替我出头撑腰。芙堂姐心里委屈,便哭了。说到底,都是为了我。” “母后别怪芙堂姐,也别怪小宝儿,要罚就罚我吧!” 说完,挺直胸膛,一脸从容担当。 谢明曦:“……” 众人:“……” 正文 第九百七十章 同窗(四) 看着一脸英勇的阿萝,谢明曦既觉好笑,又有些心疼。 她对阿萝的教导精心又严格,或许是希冀太高期望太高之故,甚至近乎严苛。阿萝也习惯了凡事都先被诘问,习惯了挺身而出,习惯了担当。 哪怕此事不怪她。 谢明曦目光柔和,声音也柔缓许多:“阿萝,你们几个以后要一同读书,偶尔闹些口角也是难免的。母后会问清楚缘由,再做定断,不会不问青红皂白就怪罪于你。” 阿萝瞪圆了眼睛,小嘴微张:“母后,你今儿个是怎么了?为什么忽然变得这么温柔和善了?” 谢明曦:“……” 众人皆被阿萝的童言童语逗得开怀而笑。 一直未曾出声的盛鸿,心疼又怜惜地看着女儿,叹道:“可怜的小阿萝,快点到爹这儿来。你娘不疼你,爹疼你。” 谢明曦颇有几分恼羞成怒,瞪了盛鸿一眼:“你在这儿待了半日,还赖着不走做什么。快些去移清殿,忙你的正事去!” 哟! 皇后娘娘发飙了啊! 众同窗好友一脸戏谑地等着看好戏。 盛鸿丝毫不负众人期待,厚颜笑道:“还有什么事比陪你们母女更重要。” 谢明曦没脸红,倒是脸皮薄的秦思荨方若梦听得脸上微热。心里不约而同地感慨,盛鸿和谢明曦成亲数年,情意深厚,一如当年啊! 盛鸿当着众人的面退让,谢明曦也不好意思太过分,很快收回目光,若无其事地对阿萝等人说道:“罢了,些许小事,你们几个引以为戒便是。从现在起,别闹口角了。阿萝,你领着他们几个去书房那边瞧瞧。” 阿萝等人松口气,一起欢快地应了。 阿萝主动上前,拉起芙姐儿的手笑道:“芙堂姐,这半日我没和你说话,冷落你了。都是我的不是,你别生气。我们一起去书房,将位置先排好。” 一边冲小宝儿使眼色。 小宝儿机灵得很,立刻笑嘻嘻地拱手赔礼:“刚才我说话唐突失礼,请公主别生我的气。” 芙姐儿有了台阶下,也未得理不饶人,红着小脸笑道:“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 经过这一场闹腾,孩子们之间的陌生和隔阂很快消散,一起结伴去了书房。 殿内少了孩童们的嬉闹声,总算消停了不少。 众人一叙别情,由林微微起头,说起了正事:“……这三年来,蜀地各郡共设了六间女子书院,这些书院皆收的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儿,六间书院合计约有千余名学生。” “这六间书院,如今由几位夫子分别做了山长,由杨夫子做了总山长,统管几间书院。我们回京的时候,特意问过杨夫子她们,她们都说要长留蜀地,不再回京。” “董夫子在蜀地也住得颇为习惯,不愿再回京……咳咳,其实,主要是董太太不肯回京,董夫子只得妇唱夫随,留在蜀地了。” 一席话,听得众人又笑了一回。 颜蓁蓁接过话茬,说了下去:“除了书院,蜀地还有十余个铺子,三个专门招收女子的大作坊,另有五个收容被遗弃女婴的善堂。这些也都需要专人打理。我们一同归京,便将这些交由余安夫妇打理。” 这些铺子作坊经营所得,皆用在了女子书院和善堂。如此,便能自给自足。 一开始投入的数十万银子,皆是谢明曦私房所出。因此,虽然挂着“顾氏书院”“顾氏善堂”“顾氏作坊”,其实都是谢明曦的私产。 余安夫妇是谢明曦心腹,将这些产业交给他们夫妇打理,也是理所应当。 这些事,在信中都已说过。不过,总不及当面说得清楚明白。 谢明曦含笑道谢:“辛苦林姐姐秦姐姐颜妹妹了。这几年,若不是你们在蜀地费心费力经营,也没有今日的光景。” 秦思荨微微一笑,声音柔和:“能以一己之身,做些有用的事,是我等之幸。如此也不负我们一身所学了。” 是啊! 男儿读书科举做官,光耀门庭,荣及妻儿。为朝中栋梁,为官造福一方。 女子读书,亦有一身才学,整日囿于内宅,除了教导儿女之外,竟没什么可用之处。不得不说是女子的一大悲哀。 能学以致用,是何等的幸运。 能以一己之力,惠及他人,又是何等的快意。 林微微由衷地说道:“在蜀地的五年,是我一生中最忙碌最踏实也是最自由惬意的光阴。” 方若梦羡慕不已,轻叹一声:“当日我亦想随你们一同去蜀地。可惜家中不允,夫婿未能去蜀地,我也只能徒叹奈何了。” 尹潇潇也是一声长叹:“当年我听闻廉夫子做了蜀郡的总教头,心里也跟着热血激动。恨不得也去蜀地,追随廉夫子身侧。” 提起当年旧事,不免要想及闽王。 尹潇潇心中隐隐作痛,神色黯然。 萧语晗的目光也暗了一暗。 谢明曦只做没察觉,轻快地笑道:“在蜀地能做的事,在京城,也同样能做。往日我等受限制束缚,不敢放手施为。从现在起,无需再有顾虑了。” 李太皇太后死了,俞太后死了。 宫中几位太妃病的病老的老,天子生母梅太妃性情温柔和顺,不是那等喜争权弄权之人。谢明曦这个年轻的中宫皇后,比当年俞太后为皇后时顺心顺意得多。无需再费心掌控后宫,不必和一堆宫妃争宠。 也能腾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做一些有用有意义的事。 林微微等人听出谢明曦的话中之意,顿时一阵惊喜,纷纷出言:“莫非你有在京城开设女子书院女子作坊和善堂之意?” 颜蓁蓁一脸雀跃:“这可真是太好了!我反正闲得很,皇后娘娘只管差遣。” “我也愿听从差遣。” “去蜀地没我的份儿,这回可不能漏了我。”说话的人是方若梦。 便连萧语晗和尹潇潇,也同样热血沸腾,异口同声地说道:“对,不能漏下我们。” 谢明曦唇角扬起,目中闪出璀璨的光芒:“好!” 我们一起同心协力,开创属于我们的时代!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一章 讨嫌(一) 八九个孩童一起去了书房。 阿萝兴致勃勃地进了书房,转头对佑哥儿小宝儿卿姐儿笑道:“这里就是书房了。” 小宝儿眼睛一亮:“哇!这书房真大真宽敞啊!” 卿姐儿好奇地东张西望。 佑哥儿稍稍矜持一些,眼中也满是惊叹。 这个书房,确实宽敞又明亮。朝阳的几扇大窗户,全部镶嵌着透明又坚固的水晶。阳光透过水晶窗照进书房,偌大的书房格外干净明亮。 书房里共设了十一张书桌。因书房格外宽大,十一张书桌放在其中,丝毫不拥挤。事实上,再放这么十张也没问题。 这书桌亦是按着孩童们的身高特制的,椅子也比普通的矮了许多。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上好的笔墨纸砚和一些书籍。 真是一看就有想读书的感觉。 小宝儿兴冲冲地问阿萝:“阿萝姐姐,你平日坐在哪儿?” 阿萝笑道:“我往日都坐第一排,以后,这第一排的位置就留给你和卿妹妹了。” 小宝儿高高兴兴地应了,拉着卿姐儿的手道:“卿妹妹,我们先去坐一回。” 卿姐儿弯起秀气的眉眼,笑着嗯了一声。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年龄都还小,平日里亲近随意,并无什么男女之别的概念。就这么欢欢喜喜地拉着手去了书桌前。 身后忽地响起一声嗤笑:“男孩子和女孩子手拉手,也不嫌害臊!” 这个男童的声音里满是不屑和嘲笑。 卿姐儿虽小,也知道这不是什么好听的话,眼圈一红,扁扁嘴,眼泪掉了下来。 小宝儿立刻火冒三丈,猛地转头看了过去。 今日孩童众多,不过,小宝儿还是一眼就认出了那个说话欠扁又讨嫌的男童。 那个男童生得颇为壮实,身量比他高了一些,脸孔也颇为俊俏。微微扬着头,眼神睥睨,看着十分可恶。 还没等小宝儿张口,阿萝便沉了脸:“霆堂兄,你说话冒失唐突,惹哭了卿妹妹。快些向卿妹妹和小宝儿弟弟道歉!” …… 没错,这个说话讨嫌的男童,正是霆哥儿。 佑哥儿听到霆哥儿的名字,立刻皱起眉头。 阿萝妹妹时常写信去蜀地给他们,信中曾提起过霆哥儿几回。话语中满是忿忿不满。佑哥儿早已将这个时常惹怒阿萝妹妹的名字记下。今日亲眼得见,果然讨厌得很。 阿萝动气,霆哥儿半点都不慌。 这一年多来,两人每隔几日就要闹一回口角,还会时不时地动手,阿萝生气,霆哥儿压根没放在心上。 “我说的都是实话,为什么要向他们道歉?”霆哥儿不屑地翻了个白眼。 霆哥儿最是记仇。当日阿萝曾因几个小伙伴和他打过一架,那个时候,他就决定要讨厌佑哥儿他们几个了。 今日一见……就更讨厌了! 对他素来冷淡的七婶娘,见了佑哥儿小宝儿卿姐儿,是那般亲切温柔。眼中的笑意几乎快溢了出来。 七婶娘从未这样看过他。 为什么七婶娘不喜欢他,却喜欢佑哥儿他们? 他心里酸得直冒泡,当着大人们的面不敢吭声,足足憋了半日。 现在离了大人们眼前,霆哥儿心里那股酸溜溜的火苗,立刻就冒出了头,说话愈发刺耳难听:“男女八岁分席,这是古礼。我们上礼仪课时都学过的。他们两个非亲非故,就这么当众拉着手,何其不雅!我说几句怎么了?” 卿姐儿哭得更厉害了。 小宝儿火气上涌,若不是佑哥儿紧紧扯住他的衣袖,早已冲过来和霆哥儿动手了。 阿萝眼中冒着火星,扬高声音:“盛霆,你立刻道歉!” 她平日和霆哥儿吵闹惯了,基本不记仇。今日打闹过明日就和好。今日却和平时不同。霆哥儿一张口就对着小宝儿卿姐儿,阿萝还从未这样愤怒过。 霆哥儿见阿萝动了真火,心里既气恼又泛酸,冲口而出道:“我们是堂兄妹,难道还比不上他们几个亲近?” “你为了他们几个,就冲我发脾气。真是不分亲疏远近!” “别说我没说错,就算我今日说话不妥当,他们也没资格令我低头道歉!我可是堂堂郡王!” 阿萝一张精致秀气的脸孔涨得通红,卷起衣袖就要动手。 芙姐儿见势不妙,死死地拉住了阿萝的衣袖,急急说道:“阿萝堂妹,你可千万别动手。今儿个这么多人在椒房殿里做客,你要是和霆堂弟打起来,七婶娘不知会怎么生气,也一定会重重责罚你!” 阿萝在气头上,哪里还顾得上这些,咬牙切齿地说道:“怎么责罚是以后的事。这口气,我非出了不可!” 霖哥儿也紧紧抓住霆哥儿的胳膊,俊秀的脸孔上满是无奈和焦急:“霆堂弟,你之前答应过我娘的。今日绝不能惹事,更不可和阿萝堂妹吵闹动手。” 霆哥儿也没料到阿萝会气成这样,心里隐隐有些后悔。 不过,他天性好强,从不肯退让低头,死撑着面子嚷道:“是她要动手,可怪不得我。难道要我傻站着挨打不成!” …… 以为孩子们在书房里玩闹的正开心的谢明曦,自然没料到书房内已经闹成了一团。 谢明曦正和林微微等人商议在京城设立善堂和女子作坊之事,就见从玉苦着脸匆匆忙忙地过来了。 谢明曦略略蹙眉,扫了从玉一眼:“怎么了?” 从玉不敢抬头看谢明曦的脸色,迅速禀报:“启禀皇后娘娘,书房里打起来了。” 谢明曦:“……” 众人:“……” 谢明曦平日笑意盈盈,极少动怒,哪怕生气,也很少形于外。此刻现在这般收敛笑意面色微冷,已经是格外生气了。 林微微等人也有些情急。从玉说得含糊不清,也不知道到底是谁和谁打起来了……看来,定然是少不了阿萝了。 谢明曦深呼吸口气,站起身来。 没等谢明曦张口说话,盛鸿已经抢先一步说道:“孩子们闹腾,我去看看便是。你们继续商议要紧事。” 众人:“……”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二章 讨嫌(二) 盛鸿动作十分利索,很快起身去了书房。 众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抿唇而笑。 在男尊女卑的大齐朝,盛鸿无疑是男子中的异数。或许是因年少时曾扮过六年少女的缘故,盛鸿对女子格外尊重,从无半分轻视。从平日的言行举止中,便能窥见一斑。 众女子都是盛鸿的同窗,对这一点感受也格外深刻。 更令人羡慕称道的是,盛鸿对谢明曦深情专一,坐了龙椅之后,从未有过纳宫妃的念头。对女儿阿萝,亦是爱若掌上明珠。 盛鸿这么急着去书房,一是怕阿萝打架吃亏,二来是想拦下谢明曦,免得谢明曦一怒之下重罚阿萝…… 顾山长瞥了神色不善的谢明曦一眼,清了清嗓子笑道:“我也去书房看看。孩子一多,少不得会闹些口角。当年你们在莲池书院读书时,也经常怄气吵闹不是?” 得,又一个护短的。 当着众人的面,谢明曦不便多说,只得笑着应下。 待顾山长走了,尹潇潇苦着脸叹道:“肯定又是霆哥儿和阿萝吵闹动手了!” 男孩子大了,越来越难管束。霆哥儿更是其中翘楚!每隔几日,总要闹腾一回。尹潇潇为霆哥儿着实操了不少心。 萧语晗同情地看着尹潇潇,轻声道:“也未必是霆哥儿。” 不是他还能有谁!霁哥儿蓉姐儿今日都没来,佑哥儿他们几个和阿萝青梅竹马十分要好,钰哥儿钦哥儿第一次进宫想来没那个胆子,霖哥儿被她管束得紧……数来数去,也唯有霆哥儿了。 尹潇潇心里气闷不已。 到底不是亲娘,管教起霆哥儿来,不免有些顾虑。轻了不管用,重了下不了手…… 霆哥儿的身世,在座的人都很清楚。一个个出言安慰尹潇潇:“萧姐姐说的是。还没问清怎么回事,未必是霆哥儿闹腾。” “是啊!就算是,也不必愁眉苦脸的。男孩子淘气,拎过来教训一顿,就老实了。”说这话的是方若梦。身为一对双生子的亲娘,方若梦对“管教逆子”颇有心得。 秦思荨心有戚戚焉:“方姐姐言之有理。” 原本有些气闷不快的谢明曦,见尹潇潇一脸愁容,心里有些过意不去。低声说道:“你若是觉得霆哥儿难以管教令人头痛,我就命人送他出宫,让他回宁王府……” 话还没说完,就被尹潇潇打断:“不用。霆哥儿虽然淘气些,我说的话他倒是肯听。” 霆哥儿没了爹娘,平日住在宫中,和一众堂兄弟姐妹在一处,也不算惹眼。她多费些心思精力罢了。 要是霆哥儿被送出宫,独自住在空荡冷清的宁王府里,哪怕有宫女内侍伺候……也太可怜了。 谢明曦深深看了尹潇潇一眼:“辛苦五嫂了。” 尹潇潇挑了挑浓眉,笑容依旧洒脱爽朗:“既知道我辛苦,你便多担待霆哥儿几分。” 谢明曦从未苛待过霆哥儿,没有厉声呵斥过他,更未责罚过。她只是习惯性地漠视忽略霆哥儿。 在外人看来,宁王夫妇已经死了,谢明曦身为婶娘,这般对待一个无辜孩童,不免有些凉薄。 毕竟,霆哥儿的生母是谢明曦的姐姐,是谢明曦嫡亲的姨侄儿。从血缘关系来说,谢明曦才是霆哥儿最亲的人。 唯有知悉一切内情的盛鸿,才知道谢明曦能做到这一步着实不易。 谢明曦一直忍着没“斩草除根”,已经是生平最大的宽厚难得了。 谢明曦随意地笑了一笑,应了声好。 …… 半个时辰后,湘蕙来禀报:“午膳已经准备好了。” 谢明曦略一点头,打发扶玉去书房:“去请师父和皇上来用膳。” 扶玉应了声是,还没走出殿门,盛鸿和顾山长便来了。一群孩童或垂头丧气或忐忑不安地跟在后面。 谢明曦迅速打量阿萝一眼。 阿萝已换过了一身干净的新衣,包包头也重新梳过了。如果不是额头上有一些青淤,简直看不出半分打架的痕迹。 霆哥儿也同样换过了衣服,脸也洗过了,走路时右腿有些吃痛,不时龇牙咧嘴。 阿萝和霆哥儿显然已被训斥过了,各自耷拉着脑袋不吭声。 罢了!今日椒房殿里这么多人,给孩子留几分颜面。待众人出宫了,再慢慢教训阿萝也不迟。 谢明曦心里轻哼一声,面上不显半分,若无其事地笑道:“正打算让人去叫你们,午膳已经备好了,一起去用膳吧!” 盛鸿顾山长一起欣然应下。 有了这一出之后,孩童们老实安分了许多,之后没再闹腾。 众人在宫中待了大半日,才告退离宫。一路上,少不得要仔细问一问书房里发生了什么。 别人也就罢了,秦思荨着实气得够呛,伸手拧住小宝儿的耳朵,恨恨道:“你这个小活猴!进宫前我怎么叮嘱你的?让你别闹腾别惹事,你就是不听。若不是你,阿萝怎么会和霆哥儿动手?” 亲娘下手半点不留情。 小宝儿“哎哟哎哟”呼痛个不停:“娘!疼!疼!” “你还知道疼!”秦思荨犹不解气,伸手拧了小宝儿另一只耳朵:“不听话,要耳朵还有何用?我索性将你这双耳朵拧掉算了!” 小宝儿也挺委屈:“我真不知自己做错什么了。以前在蜀王府,我和卿妹妹天天拉手一起玩,从来没人多嘴。那个霆哥儿,说话太讨嫌了!” 眼看着小宝儿眼泪都快掉下来了,秦思荨心中一软,叹口气,放下手,语重心长地叮嘱:“那是以前。现在你到了京城,以后每日还要进宫读书,言行举止不能再这般随意。” “以后,你不能和卿姐儿拉手,更不可和阿萝拉拉扯扯过分亲昵。听见没有?” 小宝儿扁扁嘴,点头应了。 心里暗暗嘀咕,进宫读书怎么这么多的规矩!真是没意思!再想到出言挑衅的霆哥儿,小宝儿更是气得牙痒。 以后定要寻个机会,好好揍他一顿,给阿萝姐姐和卿妹妹出气不可!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三章 真相 天色已近傍晚,天际满是红霞。 尹潇潇领着霖哥儿霆哥儿回了寝宫。 霆哥儿一路上忐忑难安,不时偷偷抬头看尹潇潇一眼。可惜,只看到一个挺直的背影。尹潇潇一直未曾回头,也未看霆哥儿一眼。 完了! 五婶娘这回是真生气了! 霆哥儿苦着脸,悄悄扯了扯霖哥儿的衣袖,不停冲霖哥儿使眼色。 待会儿五婶娘一定会大发雷霆动手揍我,你可一定要为我说说情啊! 霖哥儿冲霆哥儿翻了个白眼。 之前不是挺威武霸气的吗?瞧瞧现在这副怂包样! 霆哥儿继续猛使眼色,眼睛眨得快抽筋了。 是是是,我就是怂包!堂兄救我啊! 霖哥儿承袭了来自亲娘的侠义仁厚,对自小一起长大的霆哥儿十分回护,只大了几个月,却一派兄长风范。 霖哥儿微微哼了一声,还是点了点头。 霆哥儿立刻松了口气,冲霖哥儿拱手咧嘴。 尹潇潇忽地停步回头,看了过来。 霆哥儿:“……” 霖哥儿:“……” 霆哥儿尴尬地缩回手,低着头,小声说道:“五婶娘,我错了。” 这个霆哥儿,确实淘气又讨嫌,欠抽的时候,让人恨不得动手揍他一顿,将他揍得老实消停才好。每次闯祸过后,又是这副可怜讨好的模样,让人硬不起心肠来。 没爹没娘的孩子,总是多了几分可怜。 尹潇潇心已经软了下来,面上依旧绷得极紧:“你们两个都随我进来。” 霆哥儿和霖哥儿垂着头,老老实实地跟在尹潇潇身后,进了寝室。所有宫女内侍都被打发了出去。 尹潇潇照例先呵斥霖哥儿:“我之前叮嘱过你,今日要盯紧霆哥儿,不能让他和阿萝争执吵闹惹祸。你为何不看紧了他?” 霆哥儿的嘴那么快,他哪里看得紧看得住啊! 霖哥儿有些委屈,口中却未辩驳,低声认错:“对不起,娘,是我没盯紧霆堂弟。” 霆哥儿心里颇不是滋味。 每次惹祸,五婶娘总是先训斥霖哥儿。这比直接呵斥他还让他难受。他忍不住插嘴道:“五婶娘,和阿萝争吵动手的人是我。要打要骂,都冲着我来。” 尹潇潇哼了一声:“你还挺讲义气,挺有担当啊!每次都认错。没过两日,便又抛在脑后,继续惹祸。” “盛霆!你今年已经七岁了,不是懵懂无知的孩子了。我和你说过的话,你怎么就不好好记在脑子里!” “阿萝是皇上皇后唯一的爱女,是大齐朝最尊贵的公主。你总和阿萝怄气较劲,你七叔七婶娘心里岂会痛快?” 霆哥儿闷闷地说道:“反正七叔七婶娘本来也不喜欢我。” 尹潇潇:“……” 尹潇潇头痛不已。 该怎么对一个七岁的孩子说清楚说明白他的处境是多么尴尬?该怎么让霆哥儿知道,能安然活着长大,已是帝后格外开恩? 霆哥儿生父生母逝世的真相,她一直避而不提,免得伤害霆哥儿幼小脆弱的心灵。现在看来,霆哥儿并未体会到她的一片苦心。 尹潇潇咬咬牙,下了决心。先对霖哥儿说道:“霖哥儿,我有话单独和霆哥儿说。你先出去等着。” 霖哥儿心里一紧,下意识地站到了霆哥儿的身前:“娘,你要揍就先揍我。” 尹潇潇:“……” 尹潇潇先是哭笑不得,旋即又是一阵强烈的酸涩苦楚。 她对霖哥儿的教导十分严格,有时候甚至显得不近人情。霖哥儿着实受了不少委屈,却很少吭声。对霆哥儿一直爱护有加。 有这样的儿子,她这个亲娘足以骄傲地挺直胸膛。 尹潇潇放柔了声音:“霖哥儿,你别担心,我不是要揍霆哥儿。我今日要将一些往事告诉他,你先出去等上片刻。” 霖哥儿这才点点头,乖乖退了出去。 留下一脸懵懂的霆哥儿,茫然又无措地睁眼看着尹潇潇:“五婶娘,你要和我说什么?为什么不让霖堂兄留下?” 尹潇潇轻叹一声,伸手摸了摸霆哥儿的头,缓缓说道:“霆哥儿,你也不算小了。有些事,也该是告诉你的时候了。” …… 小半个时辰后。 寝室的门重新开了,在门外等得焦躁难安的霖哥儿立刻冲进寝室。 尹潇潇目光复杂神色晦暗。 霆哥儿不停地以手背擦拭着红通通的眼眶,可还没擦干净,豆大的泪珠紧接着便涌了出来。 霆哥儿平日逞强好胜,哪怕是挨揍也从不哭。 霖哥儿见他这副模样,心里酸溜溜的,走上前小声安慰:“霆堂弟,你也别太难过了。你父王是因谋逆重罪被处死,我父王也是一样。” 不安慰还好,这一安慰,霆哥儿哭得更凶更起劲了。 他一出生就没了生母,对父亲宁王的印象也十分稀薄。他只知道宁王死了,却不知是因谋逆重罪被处死。嫡母李湘如为宁王殉情而死。 原来,他是罪臣之子。 原来,他的父王曾做过那么多坏事,和七叔是死对头。 原来,他的生母和七婶娘早已反目,没什么姐妹之情。他的嫡母和七婶娘亦是自少斗到大的对手。 怪不得七叔七婶娘都不喜欢他。 或许,这世上根本没人喜欢他…… 霆哥儿越想越难受,抱着霖哥儿的胳膊哇哇大哭。 霖哥儿也红了眼眶,伸手抱着霆哥儿:“霆堂弟,你别哭了。我们两个都没了亲爹,好在我还有娘。以后,我将娘分一半给你。你别哭了。” 霖哥儿早熟懂事,在很小的时候,尹潇潇便将闽王谋逆被赐死之事原原本本地相告。霆哥儿的身世也一并告诉了他。 所以,这三年多来,霖哥儿一直让着霆哥儿几分。被霆哥儿连累挨罚挨揍,也不抱怨叫屈。 在霖哥儿的心里,霆哥儿太可怜了。如果他再不对霆哥儿好一点,霆哥儿就更可怜了。 霆哥儿嚎啕痛哭,将霖哥儿的胳膊抱得更紧:“霖堂兄,你对我太好了。”又哭着喊:“五婶娘,你别生我的气,以后我再不敢惹祸了,我什么都听你的。” 正文 第九百七十四章 相依 尹潇潇鼻间一酸,眼眶也红了。 她走上前,伸手搂住一双痛哭的孩子,哽咽着说道:“好孩子,都别哭了。你们都是好孩子。霖哥儿有担当,霆哥儿也是好样的。” “霖哥儿,娘一生气,就罚你揍你。都是娘的错。以后,娘再也不冲你发脾气。” “霆哥儿,你没了爹娘,还有五婶娘。以后,你就是五婶娘的孩子,五婶娘再辛苦再累,也不会不要你。你别怕!” 霆哥儿将头钻进尹潇潇的怀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霖哥儿也哭个不停,三人哭作一团。 自闽王死后,尹潇潇在人前一直无比坚强。唯有在夜半三更无人时,才会偷偷哭一回。在霖哥儿霆哥儿面前,她从不露半分软弱。 为母则强。 她是孩子们的主心骨,也是他们头顶上的大树。她没有软弱哭泣的资格,唯有坚强的撑下去。 这是她第一次当着孩子们的面哭泣。 她是孩子们的支柱。其实,这一双孩子,也同样是她的支柱。有他们相依相伴,她才熬过丧夫的痛苦。 不知哭了多久,直至眼睛红肿嗓子嘶哑,心里所有的负面情绪,也随着眼泪奔涌而出。 尹潇潇的情绪渐渐平静,她抬起头,擦了眼泪,沙哑着说道:“你们两个都别哭了。” 霖哥儿嗯了一声,用袖子擦了眼泪。 霆哥儿也应了一声,抽抽噎噎地擦干净眼泪,肩头依旧一耸一耸,不时地打个哭嗝。 尹潇潇摸了摸霆哥儿的头顶,轻声道:“霆哥儿,五婶娘以前什么都不告诉你,是因为你还小。这些往事太过沉重,我怕压垮了你。” “现在你渐渐长大了,也该知道一切才是。” “你七叔七婶娘算不得喜欢你,待你也算不错了。容你住在宫中,让你和阿萝他们一同读书。衣食用度,也从未苛待过半分。换了心胸狭窄锱铢必较之人,如何能容得下你安然长大?” “你要常怀感恩之心。” 霆哥儿抽噎着应道:“是。” 尹潇潇又说了下去:“你和阿萝时常争执吵闹,甚至不时动手。你七婶娘很少训斥你,也从未罚过你。每次训斥责罚的都是阿萝。” “你想一想,你和阿萝相比,到底谁更委屈?” 霆哥儿终于觉得羞愧了,低声应道:“阿萝堂妹更委屈。” 阿萝堂妹是七叔七婶娘的爱女,可七婶娘从不娇惯纵容阿萝堂妹,甚至格外严苛。每次吵架打闹,阿萝总要挨罚。 反倒是他,其实没怎么挨过罚。五婶娘再生气,手也是高高扬起轻轻落下。 “你知道便好。”尹潇潇放缓声音:“阿萝从未仗势欺人。你七叔七婶娘也从未护过短。正因如此,你更应该知晓好歹。以后不可再主动挑衅生事了。” 霆哥儿心服口服,乖乖应下。 尹潇潇想了想,又叮嘱道:“阿萝和佑哥儿小宝儿卿姐儿一起长大,情分深厚,犹胜过你们几个堂兄堂姐。” “他们从明日起就要进宫读书,你要多多谦让,不可再像今日这般出言挑衅。” 霆哥儿小声嘟哝:“五婶娘,我可不是故意要挑衅。男孩子本来就不该随意拉女孩子的手。” 霖哥儿也点头附和:“霆堂弟说的没错。小宝儿举止太随意了,别说在宫中,便是在自己府中,也不该这般肆意。要是传出去,岂不是损了卿姐儿的名节?” 尹潇潇:“……” 屁大的孩子,还懂名节了! 尹潇潇哭笑不得:“小宝儿举止随意,他的亲娘自会严厉教导他。你们就不必操这份闲心了。” “总之,从明日起,书房里多了五个孩童。你们两个要和睦谦让,不可闹事惹祸。” 两个孩子郑重应下。 尹潇潇心里好笑又无奈。 教导孩子不是件易事,训斥一回,能约束几日就算不错了。霖哥儿还好些,想让霆哥儿管住嘴管住手不吵架不动手,哪有这么容易? 罢了,以后慢慢管束吧! …… 第二天一大早,霆哥儿早早起床,和霖哥儿一起用了早膳,然后一起去书房。 霁哥儿蓉姐儿兄妹两个,昨日未露面,却也听闻霆哥儿和阿萝动手的事。见了两眼红肿的霆哥儿,霁哥儿心中生出几分同情,低声问道:“昨日五婶娘是不是揍你了?” 一夜过来,眼睛还是这般红肿。昨日晚上定然被揍得很惨! 霆哥儿摇摇头:“没有。五婶娘没揍我。” 霁哥儿一愣,却也没再多问。 身在天家的孩子,总是比同龄的孩子更早熟懂事。霁哥儿今年十岁,个头比霆哥儿高了不少,已懂得“不该问的话不能追根问底”的道理。 倒是芙姐儿,忍不住嘀咕两句:“霆堂弟,你真该管管自己这张嘴。昨日要不是你起头,怎么会闹到动手的地步?” 换在往日,霆哥儿定会张口反驳。 今天,霆哥儿竟什么也没说,就这么默默听芙姐儿数落。 芙姐儿有些诧异,和蓉姐儿迅速交换了一个眼神。 这是怎么回事? 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么? 更令人惊诧的还在后面。 门外响起了嘈杂的脚步声,阿萝略显兴奋的声音掺杂在其中:“佑哥哥,小宝弟弟,卿妹妹,你们一起来读书,以后正午就和我一起用膳。” 阿萝平日进书房颇早,今日迟了些,显然是为了等佑哥儿他们进宫,然后一同前来。 很快,四个孩童的身影出现在众人眼前。 一夜过来,阿萝额上的青淤消退了不少,看着也没那么刺眼了。 阿萝原本满脸都是笑,在看到霆哥儿之后,笑容顿时收敛了大半,微不可见地轻哼一声。 霖哥儿有些紧张,迅速瞄了霆哥儿一眼。唯恐霆哥儿一个冲动又冲到阿萝面前。 霆哥儿抿紧嘴角,果然上前两步。 霖哥儿脑海中警铃大作,急急伸手去拉霆哥儿。 好在霆哥儿没再上前,就这么站定,冲阿萝抱拳躬身:“阿萝堂妹,对不起,昨日的事都是我的错。请你原谅我这一遭。” 已经开始撸袖子的阿萝:“……” 正文 第九百七十五章 转变 看着低头赔礼的霆哥儿,阿萝有些发懵。 这一年多来,她和霆哥儿三日一吵架五日一动手,不知闹腾了多少回。每次闹腾过后,怄气一两日,都是常有的事。 霆哥儿也时常心不甘情不愿地和她赔礼。不过,两个孩子心里都很清楚,霆哥儿的道歉根本当不得真。 这是霆哥儿第一次正式地低头道歉。 阿萝懵了,霁哥儿等人也愣住了。 唯有霖哥儿知道是怎么回事。 昨日尹潇潇说的一切,对霆哥儿来说是个巨大的打击。霆哥儿痛哭一场,连晚饭也没吃就睡了。兄弟两个感情好,晚上同睡一张床榻。霆哥儿半夜做噩梦,哭醒了两回。霖哥儿也没睡好。 略显残酷的现实,让霆哥儿在一夕之间长大了。今日见了阿萝,道歉赔礼也是应该的。 “阿萝堂妹,”霖哥儿上前两步,一脸诚恳地为霆哥儿说情:“霆堂弟已经知错了。昨日他哭到半夜,和我说,以后再不会胡闹欺负人,更不会和你动手了。你就别生他的气了。” 阿萝脱口而出道:“我不生气啊!动手其实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霖哥儿:“……” 霆哥儿:“……” 众孩童都忍不住笑了起来。 这一笑,略显紧绷尴尬的气氛大为缓和。 芙姐儿笑着打趣:“阿萝堂妹,你这话可不能让七婶娘听见。不然,七婶娘又要罚你了。” 帝后堪称是慈父严母。谢明曦对阿萝的教导十分严格,要求极高。阿萝对亲娘也颇为敬畏。 阿萝扁扁嘴:“已经罚过了。从今日起,我得每日多练字十篇。” 众孩童咋舌。 十篇字,至少也得多写半个时辰。 心直口快的小宝儿冲口而出:“你娘也太狠心了吧!”说完立刻心虚地东张西望,那副淘气可笑的模样,逗得众人又笑了起来。 霆哥儿站直身体,小心翼翼地问道:“阿萝堂妹,你真地不生气了啊!” 阿萝瞥了霆哥儿一眼,故作矜持地点点头:“看在你诚心道歉的份上,我就原谅你这一回吧!” 昨日是霆哥儿先起的头,却是她先动的手。较真起来,两人都有错。 她和霆哥儿打闹惯了,气头一过,就抛在脑后了。心胸豁达,从不记仇,这也是阿萝最大的优点。 霆哥儿这才松了口气,咧嘴笑了起来。 佑哥儿和小宝儿卿姐儿交换一个眼神。 看来,这个霆哥儿也不算太讨厌。起码还知道认错。 年龄最大的霁哥儿笑着打圆场:“夫子一会儿就会来检查昨日课业。我们先各自坐下背书吧,免得背不出来,被夫子责罚。” 众孩童一起应是,按着昨日商定好的各自入座。 年龄最小的小宝儿和卿姐儿,坐了第一排。佑哥儿阿萝芙姐儿坐了第二排。霖哥儿霆哥儿蓉姐儿坐了第三排。钰哥儿钦哥儿和霁哥儿坐了最后一排。 十一个孩童,各自捧起书本。很快,书房里响起了郎朗的读书声。 …… 谢明曦站在书房外,听着孩童们清亮的读书声,目中漾起笑意。 站在她身侧的尹潇潇,也笑着轻叹一声,低低地说道:“昨日我将一切都告诉了霆哥儿。他一夜哭了两回。” “我心里不是滋味,也一夜没睡好。” “他到底还是个孩子。父辈间的恩怨太过沉重,本不该让他知晓。我原本打算,等他到十二三岁长大懂事的时候,再告诉他。昨日实在是太过气恼失望,一个没忍住就说了……” “你做得已经足够好了。”谢明曦轻声打断自责不已的尹潇潇:“换了别人,根本不会为霆哥儿操这么多的心。” 到底隔了一层肚皮。不是自己亲生的,便是养在身边,也无法视若己出。 所以,替别人养孩子这种苦差事,谁都不乐意做。 尹潇潇不但做了,而且做得尽心尽力。甚至胜过世间许多的亲娘。 谢明曦自己是凉薄之人,冷情冷血,能被她放在心上的人少之又少。自问绝不可能做到尹潇潇这样。也因此,她对侠义仗义的尹潇潇格外地钦佩敬重。 尹潇潇略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没办法。我天生就是这等性情脾气。我只希望,霆哥儿能真得就此改变。至少,惹祸的次数少一些。” 谢明曦略一挑眉,淡淡道:“我也希望如此。” 希望霆哥儿知恩感恩,别像宁王那样狠戾无情,别像他生母那样鲁钝愚蠢,也别像他生母那般心胸狭窄认死理。 两人对视一眼,有默契地同时闭口。 这个话题,太过沉重,一旦提起,便要提起旧事,揭开伤疤。 还是不提为好。 …… 今日上午给孩童们授课的,是顾山长。 多了五个学生,且学习进度不一。这半日下来,上课绝不轻松。 临近散学时,谢明曦特意提前去了书房外等候。等了约莫盏茶功夫,书房的门开了,顾山长走了出来。 谢明曦含笑相迎,目光迅速在顾山长身上打了个转:“今日学生多了,师父授课也比往日疲累吧!” 顾山长精神奕奕地笑道:“多了佑哥儿他们几个,今日孩子们比往日学得更认真。我半点都不觉得累。” 谢明曦哑然失笑:“不累就好。” 顾山长做了大半辈子山长,生平最喜欢的事就是教导学生。授课对她来说,不是负担,而是莫大的喜悦和快乐。 顾山长笑道:“佑哥儿最是聪慧,读书最佳。小宝儿也十分聪明,就是好动,欠缺定性。卿姐儿年龄最小,读书最是认真。他们三个我都教导过,对他们都很熟悉。” “倒是钰哥儿钦哥儿,我只见了第二回。性情脾气得慢慢摸索。” 谢明曦笑道:“方姐姐对两个儿子的教导十分上心。他们兄弟两个,课业绝不会差。” 这倒是。 顾山长点点头,正要再说什么,门已经开了,孩童们自动三五成群走了出来。 众孩童一见谢明曦,反射性地站好,一起行学生礼:“学生见过夫子。” 顾山长:“……”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六章 双生 君子六艺,顾山长负责教导读书。 谢明曦和尹潇潇妯娌四人,各自教导礼乐数射御五门课程。到了书房这儿,孩童们便得改称呼,称呼谢明曦等人一声夫子。 几个夫子里,顾山长最受孩子们敬重,萧语晗脾气最温柔,赵长卿教导最精心,尹潇潇性情疏朗最得孩子们欢心。 孩童们最敬畏的,非谢明曦莫属。 其实,谢明曦极少动怒,平日总是满面微笑。可不知怎么地,孩子们到了她面前,自动便老实乖巧温顺起来。一个个缩头缩脚,老实得像鹌鹑。 不得不令人感慨,孩童们有着灵敏的直觉。知道谁最厉害,绝不能招惹。 就连才进宫第二回的钰哥儿钦哥儿,也迅速体会到了这一生存要诀。 谢明曦微笑道:“都起身吧!” 孩童们一同应是,站起身来。 霁哥儿他们几个,要回寝宫和亲娘一起用午膳,便先行告退离开。佑哥儿等人,则和阿萝站在一起。 相形之下,钰哥儿钦哥儿站在一旁,颇有些被小团体排挤在外的可怜。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阿萝和佑哥儿他们一同长大,感情亲厚。就连一众堂兄堂姐也要往后排。更不用说才见第二面的钰哥儿钦哥儿了。 谢明曦的目光落在这一对双生子的身上。 李默生得俊美,方若梦亦是清秀动人。钰哥儿钦哥儿承袭了父母的好相貌,俱生得十分俊俏。兄弟两个一般高矮胖瘦,五官眉眼长得一般无二,就连站姿都一般模样。 谢明曦笑着打量一眼,冲着左侧的孩童说道:“你是钦哥儿,”又对右侧的孩童说道:“你是钰哥儿。” 这一对双生兄弟颇为惊讶,异口同声地说道:“夫子怎么能一眼就认出我们?” 在李府,丫鬟小厮们经常认错他们两个。就连亲爹,也偶尔会认错呢!谢明曦才见他们第二回,竟能准确无误地叫出他们的名字! 顾山长也觉有趣:“明曦,你是怎么认出来的?我上了半日课,也分不清他们两个。” 阿萝抢着插嘴:“师祖母,你仔细瞧瞧。李钰哥哥的左眉上有一颗小小的黑痣。李钦哥哥的黑痣是在右眉上。” 佑哥儿不疾不徐地接了下一句:“李大哥的头发稍浓密一些,李二哥的鼻子稍大一些。” 顾山长:“……” 顾山长仔细打量,不由得笑了起来:“果然如此。阿萝和佑哥儿观察得真是仔细。” 淘气的小宝儿咧嘴笑道:“昨日阿萝姐姐和佑哥哥就打赌来着,看谁今日先认出谁是哥哥谁是弟弟,谁输了要学小狗叫。所以他们看得格外仔细。” 阿萝略有些紧张地瞥了似笑非笑的亲娘一眼,连连冲小宝儿使眼色。 可惜,小宝儿嘴像炮仗一般,一连串地秃噜出来:“今儿个一大早,佑哥哥先认了出来。阿萝姐姐稍慢一步。不过,阿萝姐姐不肯认输,打算赖账。” 阿萝:“……” 阿萝恼羞不已,气呼呼地瞪了小宝儿一眼:“多嘴!” 佑哥儿忍住笑,一本正经地为阿萝圆场:“小宝弟弟记错了。其实,今天早上我和阿萝妹妹一起认出来的。所以,我没赢,阿萝妹妹也没输。我们两个平手。” 卿姐儿在阿萝猛眨眼示意下,一同张口为阿萝作证:“佑哥哥说得没错。阿萝姐姐没输!” 谢明曦:“……” 这要面子的德性,和她亲爹一模一样! 顾山长被逗得呵呵笑了起来,一同为阿萝打圆场:“平手就平手。以后可别随意打赌,认真读书要紧。” 然后催促谢明曦:“孩子们上了半日课,一定饿得很。快些让御膳房传膳吧!” 一物降一物,半点不假。 谢明曦再厉害,对着师父也发不出半点脾气来,只得笑道:“好。” 阿萝悄然松口气,冲顾山长甜甜一笑,主动上前挽住顾山长的手:“师祖母,我扶您去饭厅。” 卿姐儿离得近,也小跑着过来,扶住顾山长另一边胳膊。 顾山长十分受用,笑眯眯地去了。 谢明曦笑着招呼佑哥儿等人:“都随我去饭厅。” 几个男童笑着应下。 …… 申时正,东华门外。 几辆马车停在宫门外,几个年轻女子凑在一起,一边低声说笑,一边不时抬头张望。 这几个年轻女子,正是林微微秦思荨颜蓁蓁方若梦。 今日是孩子们进宫读书的第一日,众人一大早将孩子送进宫,然后在焦虑不安患得患失的心情里熬了大半日。提前一个时辰前到宫门外等候孩子出宫。 这样的心情,天底下所有亲娘都能体会。 “也不知道小宝儿今日在宫里老不老实安不安分。”秦思荨最是发愁,不是皱眉轻叹口气。 颜蓁蓁也同样焦虑:“卿姐儿胆子小,又爱哭,不知今日又哭了几回。” 方若梦更愁:“你们只愁一个,我这愁的可是两个。钰哥儿钦哥儿自小就淘气,我平日管教他们兄弟两个,时常被气得七窍生烟。他们两个在宫里读书,不知能否适应。” 阿萝身份矜贵,众孩童进宫都是她的伴读。霁哥儿蓉姐儿他们几个,俱是天家血脉,和阿萝是堂兄弟姐妹,情分不同。便是闹些口角,也算不得什么。 佑哥儿他们就不同了。 彼此都是同窗,情谊深厚。可到底身份有别,在宫中读书,就得守宫里的规矩。 林微微是最淡定的一个:“你们放心,孩子们都不算小了,进了宫里,自会守宫中规矩。便是偶有疏漏,也有夫子们管束。” 这倒也是。 顾山长的性情脾气,众人都熟悉的很。有顾山长做夫子,她们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众人对视一眼,一起揶揄林微微:“你当然不必发愁。佑哥儿又聪慧又懂事,谁惹祸他也不会惹祸。” 林微微心里受用,口中少不得要自谦几句:“哪里哪里。” 正说着话,宫门开了,几个孩童一起走了出来。 佑哥儿被小宝儿扶着,走路一瘸一拐。 林微微:“……” 正文 第九百七十七章 偏爱 林微微一惊,迅疾上前,目光急急地在佑哥儿的身上打了个转:“佑哥儿,你这是怎么了?” 片刻前她还在自得自家儿子最持重沉稳不会惹祸。没想到,一转眼佑哥儿就一瘸一拐地出现在眼前。 颜蓁蓁等人也立刻围拢过来。 在众人的瞩目下,佑哥儿有些羞惭地低声道:“今日下午上射御课,尹夫子领着我们去了练功场。让我们每人挑一匹温顺的小母马。我一眼就相中了一匹黑色的小公马……尹夫子见我喜欢,便允我挑了那一匹小黑马。” “一开始骑了两圈都没什么问题,到了第三圈,小黑马跑得快,我一个不慎,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幸好当时身畔有人紧跟着,及时冲过来护着我。我没摔严实,只是左腿有些痛。” “尹夫子让太医看过我的腿,说并未伤及腿骨,休息一晚就没事了。” 说着,佑哥儿愈发羞愧不安,抬头看了林微微一眼,小声道:“娘,对不起,我太没用了。让娘也跟着丢人了。” 十一个孩童一起练骑马,年龄稍大的霁哥儿骑术最佳,钰哥儿钦哥儿霖哥儿霆哥儿在马背上游刃有余。阿萝虽是女孩子,骑起马来比一众男童毫不逊色。 年龄最小的卿姐儿,也比他强了那么一点点。虽然上马骑马下马各哭了一回,好赖没从马上掉下来…… 他真是太没用了! 佑哥儿满心自责,没勇气抬头和林微微对视,不敢看到亲娘流露出的浓浓失望。 耳边响起亲娘的一声轻叹。旋即,他落入一个熟悉的温软的怀抱:“你这傻小子。娘亲只怕你伤了腿,怎么会责怪你。” 娘一点都没怪他。 佑哥儿自小安静内敛自持,性格老成,比同龄的孩子看起来沉稳得多。可再沉稳,他也只是个七岁的孩童罢了。 被亲娘这么一抱一安慰,佑哥儿眼眶顿时红了,紧紧搂住亲娘的胳膊。无声地落了几滴眼泪。 颜蓁蓁等人立刻笑着出言安慰:“佑哥儿别不好意思了。谁学骑马还没摔过?” “就是。当年你娘在书院里读书的时候,射御双双倒数第一。你不擅骑马,定是随了你娘。” 佑哥儿从未听过这段往事,闻言不哭了,抬起头来好奇地问道:“娘,颜姨和秦姨说的都是真的吗?” 林微微:“……” 林微微略有些羞恼地白了秦思荨颜蓁蓁一眼:“和孩子说这些做什么。” 这段不怎么光彩的黑历史,她可从没和佑哥儿说过。身为亲娘,在儿子面前也是很要面子的好不好! 秦思荨颜蓁蓁一起掩嘴笑了起来。 方若梦也轻笑不已:“佑哥儿没事就好。天色不早了,我们带着孩子各自回府吧!孩子们定然还有课业要完成呢!” 钰哥儿钦哥儿一起惊叹:“娘,你怎么知道我们还有一堆课业!” 方若梦不无怀念地笑道:“你们的顾夫子,当年为我们授课时,总会布置不少课业。” 钰哥儿钦哥儿齐声叹了口气:“顾夫子今日布置我们背书两篇练字五篇呢!” 林微微等人相视一笑。 这么多年了,顾山长的习惯还是没改啊! …… 第二日,孩子们依旧早早进了宫。今日上午是算学,授课的夫子是谢明曦。 谢明曦迈步进了书房,先到了佑哥儿身边,声音里满是关切:“佑哥儿,你的腿怎么样?还疼吗?” 阿萝转头看了过来。 佑哥儿羞赧地应道:“多谢夫子关心。我敷了太医给的伤药,歇了一晚,已经不痛了。不过,我娘叮嘱我,以后上射御课的时候,换一匹温顺的小母马。” 脸皮薄的佑哥儿,说到后来愈发不好意思,俊秀的小脸红通通的。 谢明曦忍住笑,略一点头:“言之有理。待过两日,你自己和尹夫子说一声便是。” 林微微天生体弱,在射御课上表现之凄惨,至今仍然是莲池书院无人可打破的“记录”。才高八斗的陆迟,喜文不喜武。 佑哥儿显然既随爹又随娘。 再者,佑哥儿当年早产出世,幼时身子骨颇弱。如今他年岁渐长,在林微微的精心照顾下,身体康健,已是意外之喜。 骑射练武什么的,委实不能强求。 佑哥儿乖乖应下。 谢明曦对佑哥儿的偏爱显而易见。特意叮嘱佑哥儿一通,诸如这几日不宜劳累一定多休息之类。 一众孩童里,谢明曦确实最偏爱佑哥儿。 或许是因当年佑哥儿出生时太过凶险惹人疼惜,或许是因亲眼看着佑哥儿出生,谢明曦对佑哥儿格外偏疼几分。 更何况,佑哥儿半点不淘气,听话懂事,温柔贴心,头脑又格外聪慧。委实讨人喜欢。 霆哥儿在一旁看着,心里羡慕不已。不过,如今他已知晓父母和帝后的昔日恩怨,不敢再生什么怨言,很快就黯然的低下头。 霖哥儿见不得霆哥儿这般垂头丧气,悄悄踢了霆哥儿一脚,压低了声音道:“今日散学,我们俩一起去御花园里捉鸟。” 霆哥儿顿时来了精神,悄声应道:“好。”想了想,又悄声问:“带不带他们一起去?” 霁哥儿已经十岁,自诩是少年郎,平日不大掺和这等淘气举动。霆哥儿口中的他们,指的是刚进宫两日的钰哥儿等人。 霖哥儿想了片刻,低声道:“待会儿我问问他们。如果他们想去,我们就一起去。人多也热闹些。” 霆哥儿讨嫌起来,堪称猫憎狗嫌。不过,他颇听霖哥儿的话。虽然不怎么待见佑哥儿小宝儿,还是点点头应了。 谢明曦耳力何等灵敏,听到两人的嘀咕声,目光顿时扫了过来。 霖哥儿和霆哥儿瞬间挺直腰背,捧着书本读了起来。一副“我很认真我根本没分神也没窃窃私语”的专注模样。 谢明曦哑然失笑,只做什么也没听见。 七八岁的男孩子,正是淘得要上天的年龄。只要不伤大雅,在御花园里捉鸟逮鱼之类的事,随他们去便是。 …… 正文 第九百七十八章 融入(一) 散学后,谢明曦先离开。 孩童们一起躬身行礼:“学生恭送夫子。” 待谢明曦的身影在门口消失,众孩童如挣脱了束缚的猴子一般,立刻活跃起来。 阿萝转头笑问:“佑哥哥,你的腿怎么样了?这半日疼不疼?” 被阿萝妹妹关心的佑哥哥,心里有点小小的羞涩,更多的是甜甜的欢喜:“不疼了。” 小宝儿咳嗽一声,挤眉弄眼地装出佑哥儿的羞涩表情,学着佑哥儿的声音:“阿萝妹妹,你这么关心我,我心里真是高兴呀!” 卿姐儿被逗得咯咯直笑。 佑哥儿俊秀的脸孔又红了。 阿萝好气又好笑,不客气地挥手拍了小宝儿的后脑勺一把:“臭小宝儿,你再敢欺负佑哥哥,我饶不了你。” 钰哥儿钦哥儿也凑了过来。他们两人和阿萝几个还不太熟悉,也不好意思张口打趣,就是看热闹而已。 霖哥儿笑嘻嘻地过来了,冲阿萝等人笑道:“我和霆堂弟要去御花园里玩,你们去不去?” 都是淘得恨不能上天入地的孩童,小宝儿立刻听出霖哥儿的话中之意,冲阿萝猛眨眼暗示。 去吧去吧一起去吧! 安静坐了半日,阿萝早就蠢蠢欲动了。不过,她有些犹豫地看了佑哥儿一眼:“我们都走了,佑哥哥一个人岂不是太孤单了?” 佑哥儿昨日腿受了轻伤,确实不宜来回奔走。 佑哥儿不愿扫了众人的兴致,低声笑道:“这倒简单。我走得慢一些,到了园子里,我坐着看你们玩就是了。” 也好。 阿萝欣然应了,主动拉起佑哥儿的手。 霆哥儿翻了个白眼,忍不住冒了一句:“男女授受不亲。” 这个傻丫头!佑哥儿又不是你堂兄,是外男。再怎么亲近,也不能这样被人白白占便宜啊! 阿萝轻哼一声:“我就乐意拉着佑哥哥,怎么了?” 霆哥儿:“……” 换做往日,就这一句话,两人就能打一场。 霖哥儿唯恐霆哥儿冲动惹事,扯着霆哥儿的衣袖疯狂使眼色。霆哥儿悻悻地应了回去:“算我多嘴行了吧!” 你本来就多嘴。 阿萝正要张口,佑哥儿已经依依不舍地将手抽了回去,轻声说道:“阿萝妹妹,他说的有道理。我们都不算小了,确实该避嫌。” 霆哥儿有郡王封号,不过,身为同窗,称呼郡王什么的太过见外。称呼彼此的名字,又没熟悉到这个份上。霆弟什么的,太肉麻喊不出口。 佑哥儿只得含糊其辞,以他来代替。 这个佑哥儿还算识趣。 霆哥儿气闷稍平,睥睨地看了阿萝一眼。 阿萝对着霆哥儿吹鼻子瞪眼的,对着佑哥儿却全然是另一副模样了。听了这话,阿萝半点都不生气,甜甜笑道:“我都听佑哥哥的。” 霆哥儿仰头,冲天翻了个白眼。 …… 众孩童结伴,兴冲冲地去了御花园。 谢明曦心中有数,传令下去,命迟半个时辰摆膳。 顾山长来了之后,没见孩童们的身影,颇有些诧异:“孩子们都去哪儿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笑意:“散学后就去御花园了。今日午膳迟半个时辰,让他们玩闹片刻。” 顾山长颇为赞同:“孩子们半大不小,一坐就是半日,着实不易。散学后去玩一玩也无妨。” “在一起玩闹,也能令他们迅速熟络起来。”谢明曦笑着接了话茬:“尤其是钰哥儿钦哥儿,和谁都不熟悉。进了宫不免有些拘谨。多在一处玩闹,很快就没隔阂了。” 这倒也是。 一同淘气玩闹,是增进孩童间友谊的最佳办法。 顾山长不免又想深了一层。 帝后要立阿萝为皇太女,不是易事,定会惹来众臣反对。 谢明曦为阿萝挑的几个伴读,俱是出身名门,既顾及同窗好友的情谊,又不动声色地拉拢了陆阁老李阁老等一众重臣。可谓是一举数得。 佑哥儿小宝儿钰哥儿钦哥儿,年龄都和阿萝差不多。少时一起读书,长大后从中择最优秀出众合意的为阿萝夫婿…… “师父,”谢明曦笑着问道:“你在想什么,为何笑得有些奇怪?” 顾山长自然不肯说,随口笑道:“我是在想,御花园里养的鸟儿们今日又要吃苦头了。”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 御花园是宫中园林,奇花异草数不胜数,树木花草多,便引来了许多鸟类筑巢。孩子们自以为“偷偷”溜去捉鸟,实则大人们心中都有数。故意装着不知罢了。 说笑片刻,顾山长又问道:“明曦,开书院设善堂开女子作坊之事,你打算由谁来主持奔忙?” 谢明曦身为皇后,不便出宫。偏偏这些事又最是繁琐费心,定要有细心周全的人主持才行。 谢明曦和几个好友早已商议妥当:“京城女子书院颇多,读书风气浓厚。有莲池书院珠玉在前足矣。我想着,不如设几座女童学堂。” “女童学堂专收贫穷百姓的女儿,就如在蜀地的学堂一般,不收束脩。每日免费供应一顿午饭,每季发两身新衣。如此,便能令所有的女童都能读书识字明理。” “我还打算多设些善堂和女子作坊。” “秦姐姐负责设立女童学堂,颜妹妹负责设立善堂,林姐姐方姐姐负责设立女子作坊及运作。银子皆由我私房来出。” “具体章程,待她们思虑写于纸上。我和师父一起看过,确定没有疏漏之处,便可放手施为了。” 顾山长听得两眼熠熠生辉,连连道好:“好!好!好!” “微微她们几个,在蜀地时都打理操持过这些琐事。若梦也是聪慧细心能干之人,定能将这些事做得妥当周全。” 众人齐心合力做事,定能很快见到成效。 再者,此事由谢明曦领头,参与者皆是林微微方若梦这等出身名门又嫁入名门的女子。可以想见,此事定然会很快影响到更多人。 莲池书院已开设近三十年。这些年来自莲池书院毕业的女子,几乎皆是名门女眷。 或许,很快就会有更多的女子积极主动地加入参与进来。 正文 第九百七十九章 融入(二) 顾山长心情澎湃,想到激动处,忍不住起身来回踱步。口中还念念有词,诸如“甚好甚好”“不亦快哉”之类。 这熟悉的举动,惹得谢明曦轻笑不已。 师徒相伴多年,感情亲厚,更胜母女。对顾山长激动高兴时的小动作,谢明曦早已司空见惯了。 门外响起了孩童们略显嬉闹的说笑声和脚步声。 顾山长停下脚步,和谢明曦一起笑着看了过去。 领头先进来的,照例是阿萝。那张美丽精致的小脸红扑扑的,一双大眼又闪又亮,满脸的兴奋雀跃遮也遮不住。 其余众孩童,也相差无几。就连斯文俊秀的佑哥儿,也是眉飞色舞。 可见众孩童在御花园里玩得很开心。 也不知今日有多少鸟窝遭了罪。 谢明曦心中有数,故作不经意地笑问:“你们怎么到现在才来用午膳?去了何处?” 卿姐儿最老实,一张口就是实话:“去了御花园……” 阿萝抢过话头:“我们一起去了御花园,找了一处景致绝佳的凉亭坐下,一起温习今日所学。” 小宝儿摇头晃脑地附和:“正是正是。” 钰哥儿钦哥儿也一同附和:“我们今日都觉收获良多。” 是鸟儿捉得多吧! 谢明曦心里暗笑不已,也不揭穿,故意问佑哥儿:“佑哥儿,他们说得可是真的?” 阿萝自以为不动声色地冲佑哥儿使眼色。 佑哥儿略一犹豫,便点了点头:“是。温故而知新,古人诚不欺我。” 顾山长也暗暗乐了。这几个傻孩子!被谢明曦耍了一回也不知道,一个个一本正经地圆谎呢! 谢明曦还待出言戏谑,顾山长瞥了一眼过来。 差不多就行了啊!孩子们难得淘气一回。 谢明曦忍住笑,转而说道:“你们都过来坐下,我吩咐传膳。” 众孩童见自己安然蒙混过关,心中大乐,齐声应了,乖乖过来坐下。期间免不了彼此挤眉弄眼暗暗自得,令人好笑不已。 当晚,谢明曦将这一桩趣事说给盛鸿听。 盛鸿开怀笑了一回,然后兴致勃勃地说道:“待过些时日,我抽一日空闲,带着阿萝他们去御花园里好好玩上半日。” 谢明曦白了盛鸿一眼:“你就是惯孩子。” 盛鸿不以为然:“孩子们还都小,哪有不爱玩闹的。整日被拘在书房里读书,从早到晚的不消停,着实辛苦。” 这倒也是。 所以,谢明曦睁一眼闭一眼随孩童们淘气一回。 谢明曦想了想笑道:“这样吧!过些时日进行一次考试。谁考试得了优,就可以去御花园里玩上半日。没得优,就在书房里学习半日,看别人去玩。” 盛鸿:“……” 这一手真是太狠了! 盛鸿由衷地为孩子们叹口气:“有你这样的夫子,真是他们的福气。” 谢明曦优雅一笑:“过奖过奖。” …… 一同玩闹,确实能极快地增进孩童们之间的友谊。 钰哥儿钦哥儿弹弓打得精准,力压霆哥儿,以实力赢得了众孩童的认可,迅速融入了这个群体。 短短数日,众孩童便熟稔起来。 虽然读书辛苦学业繁重,不过,孩童们同在一起读书,你追我赶,竟也不觉辛苦了。 李阁老对这一双曾孙十分关切,在两人进宫读书几日后,特意将钰哥儿钦哥儿喊去书房问了一回,然后表示十分满意。 能不满意吗? 做阿萝公主的伴读,和年少的郡王郡主们皆是同窗,佑哥儿等人也皆出身名门。夫子是名满天下的顾山长,还有当今的中宫皇后和几位藩王妃。年少时结下的友情,也最是可贵。 这样的读书环境,足以令所有人艳羡眼热了。 譬如方阁老颜阁老,心里就酸得很。方家颜家也有嫡孙啊!奈何没机会进宫读书。 再譬如六部尚书们,眼就红得很。谁家还没有嫡孙女?可惜没能被召进宫做阿萝公主的伴读。 如果硬是要挑刺,唯一的遗憾就是夫子皆为女子。少了些阳刚之气。不过,这样读书最多三年。 三年后,阿萝公主满十岁,不可能再和男孩子们一同读书。到时候,钰哥儿钦哥儿便可去松竹书院。苦读几年,考个年少状元榜眼探花什么的,就最好不过了。 李阁老心情大好,着意表扬了一双曾孙,各自赏了一套文房四宝。 钰哥儿钦哥儿喜滋滋地拿着曾祖父赏的文房四宝回来了。方若梦和李默见一双儿子洋洋自得,既觉好笑又觉骄傲,不由得对视一笑。 夫妻数年,两人从一开始的相敬如宾,到如今的恩爱和睦,期间免不了磕磕绊绊。如今夫妻两人亲密如一体,无话不谈。 “若梦,你忙了几日,才将章程写好送进了宫。”李默颇有些心疼地说道:“接下来可得好好歇上几日。” 方若梦眼下有些睡眠不足的青影,精神却好得很,想也不想地说道:“哪有休息的时间。等皇后娘娘看完章程,我就得和林姐姐出府忙活了。选址建作坊宣传招教习招揽女子前来做事,运作赚银子,一样样一桩桩都得做。” “我和林姐姐算过了,接下来一年之内,我和她两人怕是要忙得脚不沾地。” 李默:“……” 得,比他这个翰林编纂还要忙得多! 李默不是那等容不得妻子出门露面的男子。再者,能为皇后娘娘奔走当差,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好事。就连李阁老也都默许了。 李默笑着叮嘱:“悠着点,也别累着自己。” 方若梦笑道:“放心吧!我还要留着有用之身做更多的事,哪里舍得让自己累垮。” 李默无奈地笑了起来:“好好好,你心里有数就好。” 想了想又道:“以后你忙碌起来,日日要出门,身边多带些家丁。钰哥儿钦哥儿的课业你也别烦心了,以后我晚上早些回府,陪他们两个完成课业温习书本。” 甜言蜜语说得再多,也不及真正的支持来得暖心。 方若梦心里暖融融的,目光柔和:“好。” 正文 第九百八十章 考试 半个月后。 椒房殿的书房里,弥漫着紧张又凝重的气氛。 孩童们一个个凝神专注,执笔考试。 顾山长端坐在讲桌前,谢明曦萧语晗尹潇潇赵长卿皆立在一旁。 之前一年多,孩童们虽然学习,却未考过试。如今书房里读书的孩童共有十一个,人多了,顿时有了竞争的气氛。第一回考试的氛围,也显得格外紧张。 孩童们不用说,为了这一日考试,各自铆足了劲头用功读书温习。孩童们的亲娘亲爹们,也同样在意。 陆迟等人在宫外,只能焦心等候。 盛鸿就便利多了,一边在移清殿议事,不时打发魏公公前来看上一眼。 才半日功夫,魏公公已经来三趟了。 魏公公不敢惊扰孩子们考试,只在门驻足张望。默默地记下阿萝公主考试时的专注英姿,以便回移清殿和皇上禀明。 谢明曦眼角余光扫了过来,略略蹙眉。 魏公公立刻躬身陪笑,迅速退下。 萧语晗暗暗失笑,低声道:“皇上这半日怕是心神不宁,该不会批错奏折吧!” 尹潇潇赵长卿皆会心一笑。 谢明曦也有些无奈,低声笑道:“我就在这儿看着,也不知道他有什么可操心的。” 那怎么一样! 亲娘再周全,也取代不了亲爹在孩子心中的分量。 魏公公来一回,阿萝的眼睛就亮一回。考试时的精气神都显得格外不同。这是有亲爹疼宠的孩子啊! 萧语晗目光微微一暗,心里无声轻叹。她再疼爱女儿芙姐儿,也没办法弥补这份缺失。 尹潇潇和赵长卿也想起了各自早逝的夫婿,一阵黯然无语。很快又都各自振作起来。 逝者已矣,再追忆也没用。孩子们懂事听话勤奋刻苦,是她们支撑下去的最大动力。 …… 这一份试卷,以诗书为主,涵盖了算学和礼乐常识,就连射御常识也有涉及。可以说是全面又细致。 试卷是谢明曦亲自出的,难度可想而知。 孩童们一开始奋笔疾书,半个时辰后,各自皱眉苦思。尤其是霆哥儿和小宝儿,眉头皱得都快打结了。 霆哥儿喜好习武,每日晚上除了完成课业的时间,皆耗在了练功房里。在诗书下的功夫少,考试时头痛也是难免。 小宝儿就更不济了。他生性淘气,上课总坐不住,时常分心。往日在蜀地的时候,他年龄还小,也没人对他有太高要求。在孩童里垫底也不惹眼。如今进宫读书,顿时就成了最吃力的那一个。 饶是亲娘秦思荨陪着他接连温习了几个晚上,效果也有限。此时坐在桌前愁眉苦脸。 霁哥儿年龄最大,读书的时间最长,考的试卷和其余孩童都不同。此时也没轻松到哪儿去。 相较之下,佑哥儿的胸有成竹运笔如飞便格外引人注目了。 尹潇潇压低声音道:“佑哥儿承袭了亲爹的读书天赋,来了还没到一个月,就已将霖哥儿他们都比了下去。” 在座的孩童,皆十分聪慧,没有愚笨的。不过,佑哥儿依然是其中最出色的一个。 身为夫子,免不了偏爱天赋过人的学生。更何况,比起淘气好动的小宝儿霆哥儿他们,佑哥儿安静内敛,有着远胜同龄孩童的沉稳。除了射御略弱些,简直挑不出什么缺点来。 谢明曦含笑点头:“佑哥儿确实难得。” 两人的声音压得很低,安静考试的孩童们还是听到了。忍不住各自抬头看了被夸赞的佑哥儿一眼,心里微微泛酸。 就连阿萝也忍不住酸了一回。 娘亲对她百般挑剔,还从没这么夸过她呢! 不行!这回考试,她定要拿下第一不可! 没错,阿萝的目标从不是得个优,而是第一! 当年娘亲在莲池书院读书时,传下了无人能及的记录,每次月考岁考皆是满分。小阿萝再听闻此事后,便以此为目标。 …… 考试一共一个半时辰。 时间一到,顾山长便张口道:“众学生停笔吧!”不等顾山长吩咐,谢明曦亲自去收了试卷。 小宝儿不敢再动笔,眼睁睁地看着自己还有三题未填的空白试卷被收了去,一脸的苦~逼。 霆哥儿稍强一点,只剩两题没填,正想自得地挑衅小宝儿几句。就见尹潇潇不善地瞪了过来。霆哥儿缩了缩脖子,不敢吭声了。 自那一日话说开之后,五婶娘对他比往日严格了许多。动手揍他时也半分不含糊了。可他心里并不沮丧,反而高兴的很。 似乎有一层看不见摸不着的隔阂,被彻底打破了。 五婶娘这是将他和霖哥儿一般看待,才会对他严厉起来。 佑哥儿早已写好试卷,还有世间检查两遍。收完试卷后,佑哥儿关切地问阿萝:“阿萝妹妹,你考得怎么样?” 只查了一遍试卷的阿萝妹妹扁扁嘴,不理佑哥儿。 佑哥儿:“……” 他做错什么说错什么了? 为什么阿萝妹妹生他的气? 考试前阿萝妹妹还细心地叮嘱他认真考试来着,怎么考完试就翻脸了? 佑哥儿一头雾水,一时想不明白。 谢明曦看在眼里,颇觉好笑,不着痕迹地警告地看了阿萝一眼。 结果,阿萝就生闷气了。 到底谁才是娘亲生的孩子?怎么娘对佑哥儿比对她还要好? 生闷气的阿萝妹妹,中午用膳时和卿姐儿坐在一起,就是不搭理佑哥儿。无辜被迁怒的佑哥儿也没时间惆怅,吃完饭便被钰哥儿钦哥儿拖到一旁悄悄对试卷答案去了。 被比成学渣的小宝儿勇敢地凑了过去,不到一盏茶功夫,就哭丧着脸回来了。 贴心的卿姐儿小声安慰道:“小宝哥哥别急。试卷还没改出来呢!分数低一些也无妨,只要是优就行了。” 小宝儿苦着脸:“我就是怕得不了优。回家以后,我娘定会化身母老虎,先咆哮我一通,再揍我一顿不可!” 更重要的是,下午大家伙儿都去御花园玩,只他一个人被留在书房里,那多丢脸啊! 他陈小宝儿也是很要面子的好不好!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一章 第一(一) 一共十一份试卷。 用完午膳,谢明曦便独自去了书房。刚坐下,还没翻开试卷,顾山长便负手施施然而来:“你批阅试卷,我随意看看。” 谢明曦笑着应了一声,翻开最上面的第一份试卷。正是霁哥儿的试卷。 门口出现了几道身影。 谢明曦听闻脚步声,抬头看了过去。赵长卿萧语晗尹潇潇的脸孔顿时映入眼帘。赵长卿盈盈笑道:“我们几个闲着无事,过来看看。” 谢明曦:“……” 可怜天下亲娘心。 孩子们第一次正儿八经地考试,亲娘们哪里还吃得好睡得下。刚用过午膳,就不约而同地联袂过来了。 谢明曦哑然失笑,起身相迎:“既是来了,一起批阅便是。” 赵长卿等人一起走了进来,各自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试卷还是由你批阅。” “正是正是,我们就是来看看。” “你该怎么打分就怎么打分。不要因为我们几个来了,就有所偏颇。” 谢明曦笑道:“那是当然。你们来不来,该扣的分我都不会手软。” 尹潇潇笑着打趣:“我们不是怕你手软,是怕你扣分太狠。孩子们第一回考试,也别太严苛了。总该以鼓励夸赞为主。” “五弟妹言之有理。”萧语晗含笑接了话茬:“尤其是阿萝的试卷,今日我们几个都要好生盯着。免得你这个亲娘心狠手辣太过无情。” 此言一出,众人都笑了起来。 阿萝天赋出众,聪慧无双,读书勤奋,习武刻苦。在众人看来,已是极好了。可谢明曦这个亲娘,显然标准远胜常人,对阿萝时时挑剔。 阿萝生性好强,卯足了劲头要拿第一。众人心里也好奇的很,不知阿萝能否如愿。 谢明曦被众人打趣揶揄,也不动气,微微笑道:“待改完试卷,你们随意翻看。若我不够公允,你们只管说便是。” 说笑几句后,谢明曦重新坐了回去,低头看起了试卷。 赵长卿瞄到是霁哥儿的试卷,顿时不淡定了,故作不动声色地靠近了一些。 霁哥儿自五岁开蒙读书,已读了五年多的书。他的书已经读至四书五经子集,一笔字十分工整。 谢明曦目中闪过赞许,细细地批阅了试卷。这份试卷内容颇多,总分设了一百分。霁哥儿只在算学里扣了两分,拿了九十八分。 如此高分,看的赵长卿喜上眉梢。 蓉姐儿的试卷略逊色一些,共是九十分。 接下来批阅的是芙姐儿的试卷,是九十一分。 萧语晗面上笑容如常,心里暗暗气闷。这个芙姐儿,还是不够用功啊! 再接下来批阅的是霖哥儿霆哥儿的试卷。 尹潇潇可不像赵长卿萧语晗那般矜持,直接站到谢明曦身边,探头张望,不时出声:“这个霖哥儿,竟这般粗心,回去我得揍他一顿。诶哟,这个霆哥儿,怎么空了两题没写!今晚我非罚他抄两遍试卷不可!” 一席话,听得众人哑然失笑。 谢明曦满面笑意,手下却丝毫不手软,在霖哥儿的试卷上写下了八十五分。 真是惨不忍睹! 尹潇潇早料到霆哥儿不会考得太好,可亲眼目睹这个分数,还是气得七窍生烟,袖子已经撸了起来。 好在霖哥儿还算争气,考了个九十五分。 钰哥儿钦哥儿这对双生兄弟,相貌肖似,字迹却全然不同。钰哥儿字迹飘逸,钦哥儿字迹工整,一个九十三分,一个九十二分,都算不错了。 再接下来,是佑哥儿的试卷。 一打开试卷,众人俱是眼前一亮。 顾山长忍不住赞了一声:“好字!” 佑哥儿小小年纪,字迹却清隽端正,颇有风骨。 “真是好字!”顾山长是书法大家,对字写的好的学生格外偏爱,赞了一声又是一声:“佑哥儿再刻苦练上几年,必成大器。” 谢明曦仔细看了试卷,笑着赞道:“字写得好,试卷也无半分错处。”毫不迟疑地写下了一百分。 佑哥儿唯一的缺点是射御略弱,不过,考试以笔落于纸端,射御常识半分难不倒佑哥儿。也因此,佑哥儿拿下满分,已是板上钉钉的第一名了。 萧语晗和尹潇潇对视一眼,咳嗽一声,轻声提醒:“七弟妹,下面就是阿萝的试卷了。你看完阿萝的试卷再打分也不迟。” 是啊! 按着往日在莲池书院读书时的习惯,分数不能并列。打完分数,名次也就自动出来了。佑哥儿已是第一,那阿萝该怎么办? 谢明曦已翻开了阿萝的试卷,头也不抬地说道:“只看字迹,阿萝已略逊一分。” 顾山长扫了阿萝的试卷一眼。阿萝虽是女孩子,字迹却颇有力道,笔墨间锋芒毕露,不及佑哥儿的字迹内敛圆润…… 顾山长本想为阿萝说说情,转念一想,帝后对阿萝希冀期望极高,要求也就格外严苛。想将一块璞玉琢磨成无双美玉,又怎么能心软? 顾山长默默闭上嘴,看着谢明曦在试卷上写下分数。 …… 半个时辰后。 书房的门终于开了。 在书房外翘首张望的孩童们,立刻后退几步,老老实实地垂首束立。做出一副“我真的很乖”的模样来。 前来开门的是尹潇潇,看到这一幕,不由得暗暗好笑:“好了,一个个别在这儿装模作样了。你们的谢夫子已经将试卷都批阅好了,都进来吧!” 孩童们激动雀跃又胆怯心虚地应了,迈着轻飘飘软绵绵的步子进了书房里。 谢明曦神色淡淡,看不出喜怒:“试卷皆在此处,你们各自领去看一看。” 众孩童齐声应是,一一上前,领回试卷。 表情或惊喜或失望或开怀或悲伤。 佑哥儿拿到试卷后,先迅速看了一眼分数,眼中迅疾闪过一丝喜悦。 不过,他并未退下,略一踌躇,低声说道:“谢夫子,这么高的分数,学生愧不敢当。学生的射御是最差的,只是试卷上显不出来罢了。夫子还是扣两分吧!” 谢明曦:“……” 众人:“……”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二章 第一(二) 真稀奇! 没见过还有主动要求扣分的! 众孩童都被佑哥儿的举动惊住了。 小宝儿心直口快,脱口而出道:“佑哥哥,你是不是傻啊!干嘛主动要求扣分啊!” 霆哥儿撇撇嘴,轻哼一声:“考了高分了不起啊!还要求主动扣两分,虚情假意,装模作样!” 其余孩童没出声,同样是满脸疑惑。 阿萝先是惊讶,旋即像是想到了什么,一张小脸顿时垮了下来。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嘴角,看着神色略有些局促紧张的佑哥儿,缓缓说道:“我这样批阅试卷,自有我的道理。你拿着试卷回去吧!” 佑哥儿怎么也鼓不起勇气说第二回,低声应是,然后转身。立刻对上了一双双不敢置信的眼睛。 其中,最明亮最美丽的那一双眼睛里,分明闪着委屈和不甘。 很显然,阿萝已经猜到佑哥儿得了满分,是毋庸置疑的第一名了。 当着众人的面,佑哥儿什么也不能说,略有几分歉意地看了阿萝一眼,走回了自己的位置。他特意将试卷合拢,不让任何人看到自己的分数。 “阿萝,你过来。”谢明曦的声音响起。 阿萝定定心神,走上前,从亲娘的手中接过试卷。 九十九分! 除了佑哥儿之外,就属她的分数最高了。 十一个孩童里,除了小宝儿和卿姐儿比她小,其余孩童都比她大一些。她考了这么高的分数,甚至比霁堂兄还高,足以自傲才对…… 可她一点都不开心! 分数再高,也只是第二。 阿萝气闷不已地拿着试卷,转身回了位置坐下。再不肯转头看佑哥儿。 佑哥儿:“……” 阿萝妹妹果然还是生他的气了。 谢明曦略略皱眉,目光扫了过来:“阿萝,你考了九十九分,分数颇高,排在第二。为何还是一脸忿忿,有何不满?” 阿萝咬了咬嘴唇,鼓起勇气起身说道:“我觉得这回考试不够公平。君子六艺,应该分门别类来考才合理。譬如乐器,只考乐理知识,太过偏颇。这样打分不够公正。” 阿萝再气闷,也顾及了佑哥儿的颜面,并未直言射御两门。 当然,众人也都听出来了。 这是阿萝第一次当众顶撞谢明曦。 顾山长唯恐谢明曦动怒“收拾”阿萝,立刻张口打圆场:“阿萝提的意见,颇有道理。下一次考试,可以考虑分门别类打分。就像莲池书院松竹书院平日考试一般。” 说完,又冲阿萝使眼色:“阿萝,你有想法,私下说便是。怎么可当众质疑夫子?还不快些给夫子赔礼!” 阿萝气性一过,也有些后悔。小心翼翼地瞟了亲娘一眼:“学生冲动无状,说话鲁莽冒失,请夫子见谅。” 可惜,以阿萝这点城府,根本看不透神色淡淡的谢明曦此时心情如何。 谢明曦辞锋锐利,一针见血:“你坐下吧!考不了第一,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便可。不必怪罪考试方式,更不应迁怒旁人。” 阿萝:“……” 众人:“……” 阿萝目中闪着水花,迅速低着头坐下了。 那副如被风霜无情吹打过的可怜模样,别说顾山长,就连萧语晗看着也觉心疼。不由得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就一点都不心疼女儿吗?怎么说话如此犀利直接? 谢明曦当然心疼阿萝。 争强好胜不是坏事。以此为动力,鞭策激励自己奋进,亦是好事。不过,因考不过佑哥儿就气闷迁怒,这等行径委实不可取。 就如当年的李湘如,常年被她压了一头,便满腹怨怼,直至心思扭曲。不时暗中给她使绊子。 她绝不会纵容姑息女儿,更不会容阿萝变得心思狭窄阴暗。 成大事者,不但要有过人的才学,更要有过人的气魄胸襟。 …… 小宝儿伸长了脖子,想安慰阿萝几句。没曾想,下一个他就被点了名。拿着八十分的试卷已经够羞愧了,还被无情的夫子痛斥了一顿。 “陈寅!”谢明曦冷着脸喊了小宝儿的全名。 小宝儿反射性地挺直胸膛:“在。” 谢明曦沉声诘问:“你可知晓,你考的八十分,是最低分?” 小宝儿羞愧低头:“知道……” “试卷上还有三道题空着没做。是时间不够还是不会?” 小宝儿更羞愧了:“不会……” “君子六艺,你样样稀松。淘气闹腾起来,倒是一人顶三个。”谢明曦冷哼一声:“一个月后,会有第二次考试。如果你还是这等成绩,就让你娘领你回去吧!” 小宝儿快哭出来了,抽着鼻子应了声是。在众孩童同情和霆哥儿“总算有人比我考的更低”的庆幸眼神中回了位置。 卿姐儿年龄最小,考得却不错,九十四分。 拿到试卷时,卿姐儿小脸上满是欢喜,一双眼闪闪发亮。 谢明曦目光一柔,声音也和缓下来:“卿姐儿此次考了第五,成绩颇佳。以后要继续努力。” 卿姐儿乖乖点头应是。 真没想到,这个胆小的小哭包,竟考了这么高的分数。 霆哥儿扁扁嘴,悄然转头冲小宝儿挤眉弄眼。目光中流露出倒数第二对上倒数第一才有的浓浓的骄傲自得。 小宝儿羞愤不已,暗暗咬牙。 然后,谢夫子无情的声音传进两人耳中:“九十分以上为优。今日下午,陈寅和盛霆留在书房,其余众学生皆可去御花园。” 小宝儿:“……” 霆哥儿:“……” 两人如遭雷劈的神情,逗乐了众人。 顾山长张口安慰道:“放心,不是将你们两个单独留下。其余几位夫子,一并去御花园。我留在这儿,单独给你们两个开一开小灶。” ……可是,他们一点都不想开小灶,只想去御花园玩半日啊! 小宝儿霆哥儿欲哭无泪,在顾山长慈爱殷切的目光下,硬着头皮起身道谢:“学生谢过山长。” 顾山长欣然笑道:“些许小事,何须言谢。对了,以后你们两个每日都多留半个时辰。我给你们两个多上半个时辰的课。” 小宝儿霆哥儿:“……”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三章 嬉闹 半个时辰后,一众孩童在谢明曦萧语晗等人的陪伴下进了御花园。 孩童们平日都被拘在书房里读书,难得今日有整整半日不用上课,可以自由戏耍。一个个如飞鸟被放出了笼子,满面雀跃欣喜。 一开始还只是低声窃窃私语,很快便三三两两吵吵嚷嚷。 霁哥儿蓉姐儿到了赵长卿身边,芙姐儿到了萧语晗身边,霖哥儿倒是没黏着亲娘,和钰哥儿钦哥儿凑到一起嘀嘀咕咕,不知在商议什么,眉飞色舞。 剩下佑哥儿卿姐儿阿萝三人,围拢在谢明曦身边。 阿萝离得最远,一张小脸绷着,写满了“谁都别和我说话”。在一众兴奋雀跃的孩童里,显得格外醒目。 谢明曦好笑又无奈,心里暗暗叹口气。 母女两个稍微亲密些的关系,怕是又要降回原点了。 教导孩子,着实是一桩苦差事啊! 佑哥儿悄悄凑到了阿萝身边,轻声喊道:“阿萝妹妹。” 阿萝脑海中闪过亲娘那句戳心戳肺的“考不了第一不应迁怒旁人”……话虽刺耳,却是至理箴言。 她确实不该冲佑哥哥胡乱发脾气。 阿萝有些别扭地应了一声,低声道:“佑哥哥,对不起。今日我不该胡乱生闷气,更不该冲你甩脸色。” 顿了顿,又坚定地小声说道:“下一次考试,我一定争取拿第一。” 倔强好胜的阿萝妹妹,真是可爱! 佑哥儿心里悄悄想着,笑着嗯了一声:“阿萝妹妹加油!不过,我也会继续努力的。” 谁不想考第一啊! 阿萝和佑哥儿对视一笑,和好如初。 卿姐儿也凑了过来,小声笑道:“阿萝姐姐,你和佑哥哥和好了吗?” 阿萝嘴硬的很:“我和佑哥哥一直都很好。” 卿姐儿忍不住笑了起来,秀气稚嫩的小脸上露出两个深深的梨涡:“是是是,是我说错了话。阿萝姐姐和佑哥哥一直都很好,从未生过闷气。” 然后,一脸遗憾地叹道:“小宝哥哥一直惦记着正大光明地在御花园里玩上半日。没想到,我们都来了,他却被留在了书房里。” “这可怪不得谢夫子。”阿萝一边和亲娘怄气,一边忍不住为亲娘辩驳:“小宝弟弟有三道题都空下没做,被扣了分也是理所应当,怪不得夫子。” 佑哥儿深以为然,点了点头:“小宝弟弟确实该刻苦用功了。” 小宝儿其实聪明的很,就是性子浮躁不踏实,没有潜心用功读书。往日在蜀地时,人人纵容他几分。现在进了宫,在一众聪慧且努力的孩童映衬下,顿时被比了下去。 卿姐儿同情地叹了一声:“他今晚回去,一定会被秦姨揍得屁股开花。” 所有勤奋读书努力学习的孩童身后,都有一个要求严格期许甚高的亲娘啊! 阿萝三人自以为小声说话,浑然不知皆被耳力灵敏的谢明曦听进耳中。 谢明曦闻言微微一笑。 她不便亲自出手教训小宝儿,故意打了个低分。留着小宝儿的亲娘给他一个“深刻”的教训。 玉不琢不成器! 该动手时就动手,绝不心软客气! …… 阿嚏! 书房里的小宝儿,忽地鼻子发痒,转头打了一个大大的喷嚏。这一声喷嚏,惊天动地,夹带着鼻涕口水喷溅到了霆哥儿身上。 满心郁闷的霆哥儿气得哇哇叫:“喂,陈小宝!你怎么这么恶心!鼻涕口水都喷到我衣服上来了!” 小宝儿也一肚子气闷,没好气地应了回去:“我又不是故意的。谁还能管得住打喷嚏!” 霆哥儿气得拍桌而起:“我看你是成心挑衅!” 小宝儿也恼了,用力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就算我成心的,你想怎么样?” “你们两个不好好读书,闹腾什么?”片刻前出去的顾山长神出鬼没一般又出现了,沉着脸微怒。 小宝儿霆哥儿从怒发冲冠的小公鸡瞬间变成了两只老实的鹌鹑,一起乖乖低头认错:“山长,我们错了。” 顾山长:“……” 这两个不省心的,确实该被好好教训一顿了。 顾山长生气时也不用戒尺,只板着脸孔训斥人。 一盏茶后,小宝儿霆哥儿就如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蔫头蔫脑地坐着,老老实实地捧着书本听顾山长讲解。 …… 此时的御花园,却是一派热闹。 盛鸿将一堆奏折扔给了几位阁老,自己则来了御花园。颇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惬意。 盛鸿特意换下龙袍,穿了素色常服,俊美的脸孔上满是笑意。少了天子的威严,显得随和可亲。 远远地见到谢明曦等人的身影,盛鸿目中笑意更深,加快步伐走了过来。没等众孩童行礼,盛鸿便笑道:“不必行礼。今日你们考试都得了优,只管玩耍嬉闹。” 孩童们欢呼一声,果然未再过来行礼。 谢明曦笑道:“我以为你随口说笑,没想到你真得来陪孩子。” 盛鸿正色道:“朝堂大事固然要紧,陪伴女儿也一样重要。” 分明是又想躲懒了吧! 谢明曦揶揄地瞥了满面父爱的盛鸿一眼。 阿萝着实感动坏了,泪眼汪汪地扑了过去:“父皇,你对阿萝真是太好了!”还是爹最好了。 盛鸿被女儿的热情感动了,一把抱起阿萝,熟稔地转了几圈。逗得阿萝笑开了颜。也引来了众孩童羡慕不已的目光。 钰哥儿他们回到家中都有亲爹亲娘疼爱,并不眼热。霁哥儿年龄大了,霖哥儿正忙着用弹弓射鸟玩,一时没留意这边的动静。 心思细腻又敏锐的蓉姐儿芙姐儿,此时心里都有些泛酸。 她们也想有亲爹疼! 可是,她们的爹都已经死了…… 谢明曦以目光示意盛鸿,让他收敛些。免得伤了蓉姐儿芙姐儿的心。 夫妻两人素有默契。盛鸿立刻会意过来,先放下阿萝。然后快步走到芙姐儿身前,咧嘴笑道:“芙姐儿,七叔抱你转圈圈。” 芙姐儿一声惊呼过后,腾空而起,在空中旋转几圈。 再然后,盛鸿又抱起了蓉姐儿。蓉姐儿一开始有些羞赧不好意思,很快也咯咯笑了起来。 正文 第九百八十四章 提醒 盛鸿一个都没漏下,又将卿姐儿抱着转了几圈。 几个小姑娘被哄得开怀。很快凑到一起去赏花扑蝶打秋千。 几个男孩子则自动凑到了一起。他们都已学了射箭,用起弹弓来准头颇足。钰哥儿钦哥儿打弹弓极准。 盛鸿一时技痒,索性上前,领着几个男孩子一起打弹弓。弹无虚发,惹来众孩童一阵阵惊叹拍手道好。 盛鸿哄孩子手段一流,他一来,孩子们都围着他转。阿萝几个也凑到了盛鸿的身边。谢明曦等人倒是闲了下来。 尹潇潇不怎么服气的嘟哝:“其实,我打弹弓也很准。他们想学,我教他们也行。” 萧语晗失笑:“那怎么能一样。” 是啊! 确实不一样。 亲娘教导陪伴孩子,天经地义,不算稀奇。世间又有几个男子,愿抛下“正事”,心无旁骛地陪伴孩子嬉闹玩耍半日? 尹潇潇不是不明白其中的道理,只是心里有些不甘罢了。嘀咕了几句,又转头对谢明曦笑道:“瞧瞧,阿萝一见她爹,笑得像朵花一样,别提多高兴了。你也别总对阿萝板着脸孔,闹得她不肯往你身边凑。” 谢明曦:“……” 还是不是好朋友了? 谢明曦绝不肯将心里的郁闷摆在脸上,云淡风轻地笑道:“我什么时候板着脸孔了?我不是一直都在笑吗?” 尹潇潇翻了个白眼,毫不客气地吐槽:“你这个谢夫子一笑,孩子们连个大气都不敢出。还不如板着脸孔呢!” 谢明曦:“……” 谢明曦被噎得哑口无言的模样难得一见。萧语晗忍不住抿唇笑了起来。 赵长卿也笑着凑趣:“可不是么?霁哥儿蓉姐儿最怕的夫子就是你了。每到上算学的那一日,都格外认真。晚上第一件事就是完成算学课业,绝不敢拖延。” 在妯娌们打趣的笑声中,谢明曦清了清嗓子,郑重声明:“我从没动手揍过一个学生。” 尹潇潇流利地接了话茬:“奈何孩子们直觉敏锐,知道谁最不好惹。自动自发地就老实听话了。” 萧语晗赵长卿一起笑喷。 谢明曦也忍俊不禁,摊摊手道:“罢了,今儿个随你们取笑便是。” 众人坐在凉亭里说笑,很快有宫女们送来了清茶瓜果糕点零食。一边吃喝一边闲话,嗅着花香吹着清风,目光所及处皆是孩童们嬉闹玩耍。 人生最愉悦的光景,莫过于此。 …… 趁着孩子们玩闹,盛鸿觑了个闲空过来了。 萧语晗等人颇为识趣,各自找个借口出了凉亭。将这一方悠闲惬意的天地留给了帝后两人。 盛鸿在谢明曦身边坐下,一张口,一只纤纤玉手将剥了皮的葡萄送到了嘴边。 盛鸿张口吃了味美多汁的葡萄,心里美滋滋甜丝丝的,腆着脸凑了过来:“我还要!” 谢明曦笑着白了他一眼,又剥了个葡萄塞入盛鸿口中。 盛鸿吃了葡萄后笑道:“我现在领略到好~色昏庸的帝王是如何恣意愉快了。你每天都这样剥葡萄给我吃,我定然对你百依百顺。” 谢明曦斜睨他一眼,似笑非笑地扬了扬嘴角:“如此说来,平日你对我不是百依百顺了?” 盛鸿求生欲极强,立刻应道:“当然是!绝对是!大齐天子独宠中宫皇后,天底下的百姓和朝中的百官谁不知道。” 谢明曦笑着伸出手指,轻轻地刮了刮盛鸿的厚脸皮:“城墙若是都有这般厚度,大齐朝便固若金汤了。” 夫妻两人,一个天天忙着上朝处理政事,一个忙于打理后宫教导学生,已很久没这般悠闲自得的耍过花腔斗过嘴皮了。 谢明曦目中盛满笑意,清丽秀美的容颜如花盛放。 盛鸿心中溢满了满足和骄傲,伸手握住谢明曦的手,和她五指交握。 谢明曦心里一片温软,温柔地凝视着盛鸿。 可惜,盛鸿一张口便大煞风景:“明曦,阿萝今日是不是又和你闹别扭了?” 谢明曦:“……” 谢明曦神色如常地嗯了一声。 熟知她性情脾气的盛鸿,自能窥得出谢明曦不曾说出口的那一丝懊恼。 她对阿萝读书的要求高,对阿萝的品性教导也一样严格。训斥阿萝,她并不后悔。不过,这不代表她心里就不气闷。 盛鸿先安慰谢明曦一番:“母女两个没有隔夜仇,气头一过,也就好了。阿萝玩了半日,晚上再哄一哄她就是。” 谢明曦无声叹口气,略一点头。 盛鸿话风一转,又说道: “不过,阿萝渐渐大了,你以后教训她,也该避着众人。别总当着一众孩童的面数落她。就是七岁的孩子,也有自尊也要颜面。” “你说的话,阿萝其实听进去了。可当着众人的面,她觉得颜面受损,下不来台。所以就和你怄气怄上了。” “你一心为了她好。便也该学着稍稍退让,在众人面前树立她这个公主的威信。” 谢明曦一直默默听着没出声。 盛鸿唯恐谢明曦心里不痛快,刻意放缓了语气:“我只是提出一点浅薄的建议,你别生气。” 谢明曦依旧沉默,过了许久,她抬起头,深深看了盛鸿一眼:“这些话,你是不是早就想和我说了?” 盛鸿坦然点头:“也不是很早。佑哥儿他们一起进宫读书后,我才生出这个念头。” 人多是非多。 孩童多了,彼此较劲争锋也很激烈。这对阿萝来说,当然是好事。良性的竞争,会极大地激发孩子读书的动力和潜力。再者,也能令阿萝更快地适应和同窗好友们相处。 凡事都有两面。这样的环境,对好强争胜的阿萝来说,也是挑战和鞭策。 不管是出于心疼女儿,还是出于为阿萝未来的考虑,盛鸿都想做此建议。 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你说的没错。我对阿萝要求严格,时时不忘纠正她的言行举止。却忽略了这么要紧的事。” “孩子也需要颜面,需要尊重。” “以后,我会注意留心。只要阿萝没犯大错,尽量不在人前教训她。” 正文 第九百八十五章 道歉 这也是盛鸿和天底下所有男子不同之处。 他尊重女子,也尊重孩子。 在男尊女卑父尊子孝的大齐朝,这是何等的难能可贵! 谢明曦凝望着盛鸿,轻声道:“盛鸿,我看似随和,实则矜持自傲。总觉得这世间无人能及得上我。现在我才知道,我其实不及你。” 盛鸿挑了挑眉,坏坏一笑:“你现在是不是很庆幸自己眼光太好,当年嫁给了我?” 臭不要脸的。 谢明曦想嗔他一句,看着那张在比阳光更耀目的俊美笑颜,忍不住抿唇一同笑了起来:“是啊,这是我一生最大的幸运。” 盛鸿像喝了蜜水一般甜,伸手拉起谢明曦的手,在她的手背上落下轻吻。 不时瞥过来一眼被这一幕闪瞎了眼睛的萧语晗等人:“……” “娘,你们在看什么?”芙姐儿好奇地想探头张望。 萧语晗咳嗽一声,果断迅捷地伸手,将芙姐儿的头转向另一边:“没什么。那边的桂花开的正好,娘带你去摘些新鲜的桂花。今儿个晚上我们做桂花元宵。” 桂花树离这儿颇有一段距离。 芙姐儿一听,顿时眼睛一亮,兴冲冲地应了,转头就对阿萝等人喊道:“阿萝堂妹,蓉堂姐,卿妹妹,我们一起去摘桂花。” 女童们兴奋雀跃不已,齐声应了。 尹潇潇和赵长卿自然一并跟了过去。到了桂花树下,尹潇潇一显身手,裙摆一提,蹭蹭就上了树。惹来女童们一片欢呼鼓掌声。 喧闹的声音将霖哥儿等人也吸引了过去。众男童也没兴致在玩弹弓了,一并去爬桂花树。 凉亭里,偷得浮生半日闲的帝后安静地依偎在一起,低声细语。 “他们都去做什么了?”过了许久,谢明曦才察觉到周围格外安宁静谧,有些诧异:“怎么一转眼就都不见了?” 盛鸿低声笑道:“二嫂最是体贴,将孩子们都带走了。我们不必管他们。” 陪孩子重要,两人卿卿我我更重要啊! …… 这一个晚上,孩子们如愿以偿地吃到了新鲜香甜的桂花元宵。 气头早已过了的阿萝,吃了两碗云霄后,主动到谢明曦面前承认错误:“娘,对不起。今日是我错了。” “我没能考第一,是因为我努力的还不够,书法不及佑哥哥。佑哥哥满分第一,是理所应当。” “以后,我一定继续努力,再不会随意迁怒他人。” 阿萝想通了,认错的态度特外诚恳真挚。 令阿萝没想到的是,谢明曦竟也诚恳地认错赔礼:“阿萝,娘也有不是之处。你今年已有七岁,不是无知幼童了。娘不该随意在众人面前落你的颜面,令你难堪。” “对不起,阿萝。” “以后,若你再犯错,娘不在人前呵斥你了。等私下里再教训。” 阿萝:“……” 娘竟然向她道歉? 阿萝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一张红润的小嘴也不自觉地张大:“你是谁?竟敢假扮我娘?” 谢明曦:“……” 谢明曦好气又好笑,伸出纤纤玉指点了点阿萝的额头:“胡闹!谁能假扮一个人扮得这么像?再者,这宫中谁还敢假扮我?” 阿萝这才松口气,自言自语道:“没错没错,凶一点才是我娘。” 谢明曦:“……” 一旁的顾山长拼命忍笑,终于忍不住破功,哈哈笑了起来。 谢明曦无奈地揉了揉阿萝的头发:“好了,我们母女两个和好如初。你别胡思乱想,好好温习书本去。下一次考试在一个月之后,努力加油考个第一。” 阿萝小小淘气捉弄了亲娘一回,心情十分愉快,笑嘻嘻地点点头,迈着轻快的步伐走了。 顾山长笑声还没停。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笑道:“让师父见笑了。” 顾山长这才停了笑声,已手背擦拭眼角笑出的水珠:“其实,师父也早想提醒你了。阿萝在慢慢长大,也该给她留些颜面才是。” “我知道你对阿萝期许甚高,所以对她的要求也格外严格。不过,时日还长得很。再者,拔苗助长,过犹不及。个中分寸,切记拿捏得当。” 谢明曦收敛笑容,郑重应下。 …… 相比起阿萝他们,霆哥儿和小宝儿就惨了。 霆哥儿挨了一顿揍,第二天走路慢腾腾的。 小宝儿更惨,被秦思荨狠狠教训一顿,屁股肿了好多日。上课时一坐下就疼得龇牙咧嘴,不得不站着上了几日课。 顾山长说到做到,从第二日起,便将霆哥儿小宝儿单独多留半个时辰,课业也格外布置得多一些。 霆哥儿住在宫中,上课迟些也无妨。 陈府离皇宫约有小半个时辰的路程,秦思荨每日要在宫门外多等半个时辰,回到陈府的时候,天基本就黑了。 陈湛有些心疼儿子,悄声嘀咕过一回:“小宝儿还小,山长对小宝儿有些严厉了吧!” 话音一落,素来温柔好性子的妻子就沉了脸,火气顺着话音喷了过来:“瞧瞧你的好儿子!不严厉些能行吗?” “进宫读书一个月,别人都考了九十多分。佑哥儿还考了满分,拿了第一。他倒好,整日淘气好动性子浮躁,考了八十五分,直接考了倒数第一。” “我这个亲娘的脸都被他丢光了。哪里还有脸去见山长和一众同窗好友?” “山长一片好心,每日给小宝儿多上半个时辰的课。你不思感激,倒心疼起小宝儿来了。” “皇后娘娘可是发过话了。下一次考试,小宝儿要是考不到九十分以上,就让我直接将他领回陈家来。” “你要惯着他,我就不管了。直接让他回家。” 眼看着温柔的妻子一脸暴怒,新上任的陈言官连屁都不敢放一个,连连陪笑道:“先消消气。我就是随口那么一说,怎么能当真?” “山长每日教导小宝儿,着实辛苦。过几日你带些补品进宫,给山长好好补一补身子。” 然后,冲小宝儿横眉竖眼:“傻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读书!下一次考不了九十分,我非打断你的腿不可!” 小宝儿:“……”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六章 时光(一) 时间匆匆流逝,转眼,已是建业七年。 这是盛鸿登基的第七年。 一批又一批年过五旬的老臣纷纷致仕荣休。接替老臣们官职的,多是年轻有为的新科进士。 这些官场新贵,多是和陆迟同科同年的进士。很自然地以陆迟为首,追随着年轻的天子。在朝堂中形成了不容小觑的新兴力量。 天子对几位阁老重臣一直十分器重信任。几位年过五旬的阁老,和天子偶尔纷争不满,不过,总体上君臣相处得颇为和谐愉快。 吏部尚书告老致仕后,由陈侍郎接任。 做了几年礼部尚书的谢钧,心里不免有些遗憾。进不了内阁,其实能做吏部尚书也是不错的…… 六部中,吏部是当之无愧的第一。吏部尚书也是六部之首。先吏部尚书致仕之时,谢钧心思便活络了一回。特意让徐氏孙氏领着谢家长房长孙女谢子衿进宫觐见谢皇后。 有些话不必明说,稍微暗示一二,以帝后的城府心计,焉能猜不出来? 可惜谢皇后并无大力提携娘家之意,天子也无提升岳父官职的意思。 天子在朝中下旨,提任陈侍郎为吏部尚书。谢钧心里失望了一回,面上自是半分不露,颇为热情地上前道贺。在陈尚书摆酒庆贺时,又送了一份厚礼。 谢陈两家原本算不得亲密。 不过,陈湛是天子同窗兼心腹亲信,秦思荨为皇后同窗好友,平日为皇后奔走做事。陈家嫡长孙在宫中读书。于是,陈家谢家也迅速走动密切起来。 除了陈家,林家陆家赵家等京城名门,也同样和谢家走动频繁。 如今的谢府,早已摆脱了过去数年被吃~软饭的男主人笼罩的阴影,一跃而成京城显赫新贵。 这是谢明曦为谢家带来的,最真切最实在的尊荣。 …… 如今的谢府,人丁兴旺。 二房的谢元舟夫妻,在过去的三年里又生了一个儿子,共有三个儿子。俞婉也为谢蔚生下了一子一女。 长房的谢元亭膝下只有一女。孙氏在年前又有了身孕,一心希冀着一举得子。 谢四小姐谢柔曦已长成了娉婷少女,今年十三岁,在莲池书院里读书,虽不及谢明曦当年,也有些才名。 谢五爷谢元楼,今年十二岁,在松竹书院就读。谢钧对幼子寄予厚望,自谢元楼少时起便严格教导。 谢元楼也不负所望,天资上佳,读书勤奋,两年前以入学第二名的成绩考入松竹书院。如今在松竹书院里声名赫赫。 谢家的大爷谢元亭……说起来也是一段令人津津乐道的故事。 谢元亭资质平平,右腿又跛了,再如何勤奋苦读,也不能科举做官。不过,谢家上下对谢元亭的最大要求就是不惹祸。从这一点来说,谢元亭完全达到了这一目标。 自女儿宝珠(谢元亭拒绝叫女儿的全名,执意给女儿取了乳名宝珠)出世之后,谢元亭就成了宠女如命的绝世好爹。和闻名朝野的疼宠女儿的天子有得一拼。 盛鸿每日大部分时间都被国朝政务占据,无暇多陪阿萝。谢元亭却是闲闲无事,每日有大半时间陪伴女儿。 女儿还没学会说话,谢元亭就已列出了整整数页纸的教导计划。自女儿两岁起,便每日教她读书认字…… 孙氏哭笑不得,拎着谢元亭的耳朵说道:“子衿还小,连话都说不利索,要读书,也得过了四岁再启蒙。” 谢元亭一边呼痛一边悻悻道:“我的小宝珠天生聪慧,早一点读书也没关系。” 在被痛揍了两顿之后,谢元亭退而求其次,改为每日读书给女儿听,一读就是半个时辰。 大约是耳濡目染熏陶之故,谢子衿在三岁时便能流利地背出三字经百家姓。四岁正式启蒙后,读书进益极快,远胜同龄孩童。 谢钧见孙女这般聪慧伶俐,心里十分自得,捋着胡须得意笑道:“子衿记性极佳,举一反三,和她姑母幼年时一般模样。” 谢元亭:“……” 他的女儿明明比谢明曦幼时更聪慧! 谢元亭满肚子不服,口中却一个字不敢吭声。 事实上,谢子衿不但天赋出众,就连容貌也颇有几分肖似谢明曦幼时。 在谢家,被夸赞肖似谢明曦年幼时是至高无上的赞美。 在京城各名门府邸,这亦成了女眷们挂口头上的唏嘘感慨:“我家那个丫头,但凡有皇后娘娘三分,我能高兴地整夜睡不着。” “可不是么?我也盼着家里的女儿聪慧能干争气呢!” 过去的两年多里,京城多了十余个顾氏学堂,五个善堂,另有十余个女子作坊。大大小小的雇佣女子的铺子也越来越多。 女童学堂束脩全免,每季发两身新衣服,供应一顿午饭。家境贫穷舍不得给女儿读书的人家,奔着新衣服和免费的午饭,纷纷将孩子送入顾氏学堂。 善堂里专门收容被遗弃的女婴和女童。女子作坊里招收家境贫寒的女子做工。京城里有不少商铺,也开始愿意接纳女子前来做工。 女子凭借自己的劳力,亦能赚银子养活自己和孩子。如此一来,女子在家中的地位,也有了一定程度的提升。 这些都是谢皇后一力推行之事。有不少名门女眷积极踊跃地参与进来。除了林微微秦思荨等人,还有许多在莲池书院或白鹭书院读过书的名门贵妇。 或许她们一开始的目的不算单纯,大半都是冲着讨好谢皇后去的。不过,做出的善举和义行却是实实在在,也改变了许多女子的命运。 谢皇后的贤名在女子中广为流传,也越来越深入人心。 京城是大齐中心,女子地位的极大提高,也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了整个大齐。 这一场影响深远的变革,开展得十分平和,也十分低调。就连朝中众臣百官们,一开始也未将此事放在心上。 待此事渐成气候,社会风气在缓缓转变时,众臣中有敏锐的有所察觉时,已经无力阻拦了。 正文 第九百八十七章 时光(二) 谢钧在陈府吃了酒宴后,一身酒气地回了谢府。 谢钧年轻时是京城第一美男子,如今四十多岁,蓄起了胡须,风度翩翩,身姿挺拔,面容英俊,依然是无人可及的英俊中年。又是清贵的礼部尚书,大齐肱骨重臣。 两位姨娘皆在正门处候着,见了谢钧,各自热络殷勤地迎上前来,娇声唤着:“老爷总算回府了。” “婢妾一直在这儿候着呢!” 这两个姨娘,进府也有十余年了。两人各自生了谢柔曦谢元楼,这些年伺候谢钧温柔小意精心周全。谢钧一直未曾续弦,看来也不可能再续弦娶妻了。两位姨娘自然巴不得如此。 没有当家主母,是天底下所有姨娘们的终极梦想。 两位姨娘在谢府内宅过得惬意自得,伺候谢钧愈发尽心尽力。 谢钧握着姨娘们的手,迈着飘浮虚软的步伐往里走。 徐氏也未睡下,特意打发了丫鬟在正门处候着。听闻谢钧回来了,立刻打发人去厨房,端了备好的醒酒汤送过去。 徐氏亲自送醒酒汤来,谢钧自不能失礼,正要起身道谢。就听徐氏笑道:“一家人何必这般见外。你应酬喝多了,快些坐下歇着,将饮酒汤也喝了。” 谢钧也未客气,笑着说道:“有劳母亲费心了。” 端起醒酒汤,慢慢喝了下去。 每次谢钧喝酒夜归,徐氏都会等门,准备好醒酒汤。 感情都是相处出来的,这话半点不假。 谢钧和徐氏这对隔着肚皮的母子,从一开始的彼此敌对,到后来的虚情假意,如今相处十余年,竟也有了亲如母子的情意。 待谢钧喝完醒酒汤,徐氏才重新张口笑道:“阿钧,我有件事得告诉你一声。” 谢钧挑眉:“什么事?” “今日我和孙氏领着子衿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皇后娘娘和阿萝公主都很喜欢子衿,要留子衿在宫中住几日。我便应了。”徐氏笑吟吟地说道。 谢钧目中闪过一丝满意和自得:“好好好!如此甚好!” 谢家满门荣光,皆因谢明曦而来。 遗憾的是,谢明曦待娘家颇有些冷淡,不算恩厚。相比起当年俞皇后不遗余力地提携娘家,谢明曦在这一方面可算是吝啬了。说到底,谢明曦对谢家的心结,都是因丁姨娘母子而起。 这也是最令谢钧懊恼无奈之处。 好在谢元亭和孙氏生了个好女儿。谢子衿容貌有五分肖似亲姑母,又聪慧伶俐,颇得谢明曦青睐。阿萝公主对这个漂亮可爱的表妹也十分喜欢。 自去年起,谢子衿常被领着进宫请安,宫中常有厚赏。 这一回,谢子衿直接被留在宫里住下了。这也昭示了谢皇后对娘家的恩宠。甚好甚好! 徐氏又笑道:“是啊!我们都觉得这是桩好事,高兴的很。就是元亭不乐意,对着孙氏发了一回脾气。” 哟!谢元亭还敢冲孙氏发脾气了? 谢钧讶然:“后来怎么样?” 徐氏咳嗽一声:“已经请过大夫了。” 谢钧:“……” 谢钧神色复杂,有些一言难尽。半晌才道:“孙氏还怀着身孕,不宜动气。母亲劝着她一些。” 对孙氏这个儿媳,谢钧还算满意。孙氏最大的功劳,就是牢牢管束住了谢元亭。如今的谢家,无需谢元亭增光添彩。 不惹祸,就是谢钧对谢元亭的最高期待了。 徐氏点点头应下。 谢钧思虑片刻,低声说道:“母亲今日进宫,有没有和皇后娘娘说起子嗣之事?” 帝后成亲十年,夫妻恩爱。天子独宠中宫,从无纳宫妃之意。帝后之间的深情厚意,也成为大齐佳话。 可谢钧心中依旧有一层最大的隐忧。 因接连守孝之故,帝后膝下一直只有阿萝公主,至今还没有皇子。现在总算熬出了孝期,谢明曦得尽快怀上身孕,生下嫡出的皇子,才算真正稳固了中宫之位。 “说倒是说了,”徐氏有些无奈:“不过,皇后娘娘的脾气你也清楚。朝我看一眼,我哪里还敢多嘴多舌。” 这倒也是。 谢皇后威仪日隆,别说徐氏,就是谢钧见了谢明曦,也觉心中发憷。被扫上一眼,再多的话也说不出口。 谢钧叹了口气:“罢了!皇后娘娘最是聪慧灵透,这么要紧的事,她定然早已想到了。” 徐氏也笑着附和说好话:“皇后娘娘福泽恩厚,过去数年接二连三守孝,才耽搁了子嗣。今年出了孝期,定然很快就有好消息。” 但愿如此。 谢钧笑着点了点头。 …… “诶哟!” 躺在床榻上的谢元亭,翻了个身,不慎牵扯到了胳膊上的伤口,顿时龇牙咧嘴地叫唤起来。 孙氏瞥了谢元亭一眼:“很疼吗?” 谢元亭立刻道:“不疼,我就是随便喊着解闷。” 孙氏轻哼一声,一手抚着已微微隆起的肚子,一边数落:“皇后娘娘喜欢子衿,阿萝公主也很喜欢子衿,张口要留子衿在宫里住上几日。这是何等的恩宠。是别人家求都求不来的好事。” “你倒好,竟为了这事和我争吵。说出去也不怕人家笑话。” 谢元亭挨了一顿猛揍,气闷不已,翻了个身,不吭声了。 他和谢明曦心结由来已久,大概是永远都没有冰释前嫌的那一天了。 他根本不乐意让女儿亲近谢明曦。更不稀罕什么恩宠! 孙氏见谢元亭这副固执的臭德性,也是一阵无奈。 谢元亭确实怕她,几乎事事都听她的。不过,一牵扯到女儿,谢元亭就成了威武不屈的大丈夫男子汉,怎么也不肯低头退让。 孙氏也不是一味动手,偶尔也会说些软话:“我知道你和皇后娘娘心结颇深,兄妹不睦。所以,平日从未强迫你去见娘娘,都是我进宫觐见。” “你不为自己着想,也该为子衿日后想一想。” “皇后娘娘喜欢子衿,昭示恩宠,稍微提携一二,日后子衿长大了,何愁挑不到好夫婿?” 谢元亭硬邦邦地回了一句:“我养着女儿一辈子也乐意。” 孙氏呸了一声:“你自己还靠公公养着,拿什么养女儿一辈子?” 谢元亭:“……” 正文 第九百八十八章 时光(三) 椒房殿。 此时天色已晚,椒房殿里处处悬挂着宫灯,一片通明。 一个身着朱色罗裙的女童正低头抚琴,琴声淙淙,流畅悦耳。 这个女童,约莫十岁左右。正是介于女童和少女之间半大不小的年纪,如枝头上新露的花苞,尚未绽放,已隐约初露风姿。 容貌也渐渐长开,美丽精致中带着勃勃英气,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眸熠熠闪光。宛如一颗稀世明珠,散发着不容任何人忽视的光芒。 坐在一旁聆听的女子,约有二十余岁。容颜清丽秀美,唇畔盈盈含笑。 这个十岁的小小少女,正是阿萝。 坐在一旁聆听的,自然是谢明曦了。 谢明曦的身侧,还有一个四岁左右的女童。这个女童容貌秀气水灵,眼眸黑亮清澈,和谢明曦颇有几分肖似,正是谢元亭的爱女谢子衿。 阿萝十指纤长,抚琴时如百花穿蝶,令人看了眼花缭乱惊叹不已。 小子衿一脸惊叹钦佩,不时小声轻叹:“阿萝表姐真厉害!” 谢明曦伸手抚了抚子衿柔软的发丝,微笑不语。 一曲结束后,阿萝颇有几分自得地站起身来:“母后,这一曲平沙落雁如何?” 谢明曦淡淡一笑:“尚可。” 阿萝挑眉抗议:“就只有尚可而已吗?”今晚有小子衿在一旁,她格外凝神贯注,发挥超常,明明弹奏得极好。母后真是吝啬夸赞。 阿萝心里的些微不服气,都挂在了脸上。 谢明曦瞥了阿萝一眼:“你过来,和子衿坐在一处。我弹一曲给你听。” 阿萝:“……” 话音刚落,门口便响起了熟悉的爽朗笑声:“我来得正巧。看来,今晚我能一饱耳福了。” 阿萝眼睛一亮,喜滋滋地转头喊道:“师祖母。” 是顾山长来了! 谢明曦也含笑看了过去。 时光在顾山长的身上,似彻底凝固。顾山长并未显老,依旧是昔日模样。只发间多了几缕银丝而已。 顾山长住在宫中几年,从不敷粉着妆,穿戴十分简洁素净。一眼看去,格外潇洒从容。 顾山长走了过来,阿萝一把攥住顾山长的胳膊,摇晃着撒娇:“师祖母,我今晚练琴练得格外好,母后吝于夸赞,只说尚可。” 顾山长最喜阿萝这副娇嗔卖乖的模样,眨眨眼笑道:“这可太不应该的。师父待会儿就好好数落你母后。” 然后转头催促:“明曦还愣着做什么?去抚一首平沙落雁,师父好久没听你抚琴了。” 谢明曦笑着应了,走到琴前坐下,双手轻按琴弦。手指缓缓而动,平缓柔和悦耳的琴音从指尖倾泻而出。 指法不见如何繁复,琴音却越来越轻快悦耳,令人如徜徉在暖融融的春日里。 高下立见。 阿萝先还笑眯眯的,很快就笑不出来了,气闷地扁扁嘴,低头扭手指。 小子衿悄摸摸地看了阿萝表姐一眼,小声安慰:“阿萝表姐别灰心。其实,阿萝表姐弹的已经很好听很好听了。” 只是,姑母抚琴更好而已。 顾山长也低声笑道:“是啊!阿萝在同龄人中,已是十分优秀出色了。” 霁哥儿两年前进了松竹书院书院,宫中读书的一众孩童里,论资质论勤奋,阿萝都是佼佼者。 阿萝心情稍稍好了些,勇敢地追根问底:“师祖母,当年母后十岁考入莲池书院。我比之母后当年如何?” 顾山长想了想,颇为委婉地说道:“你再勤奋苦练两年,应该相差无几了。” 阿萝:“……” 更委屈了怎么办! 顾山长见阿萝垂头丧气,不由得笑了起来:“你非要和你母后较劲做什么。像你母后这般天才,我一生中也未见过第二个。” 阿萝惆怅地叹了口气。 …… 琴音未落,门口又多了一道身影。 二十余岁的青年男子,褪去了少年时男女莫辩的绮丽,俊美英挺,气度夺人。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大齐天子盛鸿。 这两年多来,不管政务如何繁忙,盛鸿每日晚上都要抽出一个时辰的时间,陪阿萝一同习武。 可以说是大齐慈父的典范了。 盛鸿站在门口,远远地注视着低头抚琴的谢明曦。 谢明曦似心有灵犀一般,抬头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在空中交汇,对视而笑。 夫妻间的感情并未因岁月消磨,如陈酒一般愈发醇厚。 有些低落的阿萝见到亲爹,心情总算好了几分,欢喜地起身来相迎:“父皇,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迟?” 盛鸿看着爱女,心里溢满了“吾家有女将长成”的骄傲喜悦:“今日和几位阁老商议要事,所以回来得迟了些。” 阿萝下意识地追问一句:“什么要事?” 这两年多来,她已经习惯了亲爹天没黑就回来。今日迟了近一个时辰,由不得阿萝不心生好奇。 盛鸿避重就轻地笑道:“以后你就知道了。” 谢明曦心中有数,也不说破,顺着盛鸿的话音说道:“阿萝,你先去练武房。我和你父皇一会儿就去。” 阿萝应了下来。 小子衿好奇得很,跑到阿萝表姐身边,轻轻扯了扯阿萝的衣袖:“阿萝表姐,我也可以去看你习武吗?” 阿萝笑吟吟地捏了捏小子衿嫩乎乎的小脸蛋:“当然可以。” 顾山长也欣然起身,陪着阿萝和小子衿去了练武房。 “你还没用晚膳吧!”谢明曦轻声问道:“我让人传些晚膳来。” 盛鸿略一点头:“简单些便可。” 御膳房里备着现成的饭菜,一直以温水放着。一声令下,很快,宫女们便呈上了晚膳。四冷六热共十道菜肴。 盛鸿忙了一日,饥肠辘辘,运筷如飞。 谢明曦看得又心疼又好笑,为盛鸿添了两次饭。 待盛鸿填饱了肚子,夫妻两人一并起身去练武房。一边低声轻语:“你和阁老们商议削藩的事了?” “嗯。” “几位阁老反应如何?” “和意料中差不多。”盛鸿眸光微闪,声音格外低沉:“阁老们并不十分赞成,以祖宗惯例不可轻易打破这个理由,来劝诫我这个固执己见的天子。” 正文 第九百八十九章 时光(四) 在沉稳持重的阁老们看来,天子还是太过年轻了。年轻人最易犯的错误就是自以为锐意进取,实则冲动冒进。 就如当年的建安帝,若不是急着冲藩王们下手,何止于落到惨死皇陵的地步?狗急了尚且会跳墙,更何况是拥兵自重的藩王们! 大齐自建朝以来,已有百余年。历经数朝帝王,分封各地的藩王着实不少。 藩王对自己的藩地有治理之权,明面上可以有五千藩兵。其实,哪一个藩王私下里不养些暗卫私兵?且诸藩王远离京城,为了结交朝中重臣,私下里和朝中重臣们有“来往”的不在少数。 这几年,建文帝建安帝李太皇太后俞太后接连去世,藩王们赴京奔丧了四回。朝中重臣们私下不知收了多少礼。 在大齐官场,这是心照不宣的秘密。 收了藩王们的重礼,自然要替藩王们说话求情。 只是,这一层窗户纸,无人捅破罢了。 也因此,盛鸿稍一流露削藩之意,阁老们几乎人人张口反对。反驳的理由冠冕堂皇:“高祖建朝时,便定下了分封藩王的规矩。惯例不可轻易打破啊!” “大齐建朝以来,藩王们镇守藩地,无诏不得归京。这些年来,藩王们安分守己,替皇上镇守一方,并无过错。皇上想撤藩,岂不令藩王们心寒?” “若藩王们因此心生反意,平静了多年的大齐朝怕是要生战事。请皇上三思啊!” 就连首辅陆阁老,也温和地劝了几句:“皇上想削藩,自有皇上的道理。藩地过多藩王占据一方,也确实是国朝安定的隐患。” “不过,大齐安定已久,若生内乱,吃苦的是万千将士和百姓。皇上仁厚,也该为大齐将士百姓着想才是。” …… “……他们一个个出言反对,早在我意料之中。” 谢明曦眸光微闪,眼底掠过一丝讥讽:“人皆有私心。身为肱骨之臣的阁老们也未能免俗。” 阁老们反对削藩,一来是因收了藩王们的好处。二来,一旦天子下旨削藩,不知要生多少风浪,说不定还要起战事。 年过五旬的阁老们,也没了热血干劲,巴不得安稳度日。自是齐齐出言反对。 盛鸿声音坚定而冷然:“我先透个口风,让他们心中有数。待过些时日,朝中便会有官员上奏折奏请削藩之事。由不得他们不乐意!” 言语间,流露出身为帝王的威武霸气。 谢明曦转头看了盛鸿一眼,轻笑一声。 “你笑什么?”盛鸿低声笑问。 谢明曦笑着低语:“我笑你坐了几年龙椅,气度也变了不少。” 居移气养移体,此话半点不假。 身为天子,坐在万人之上的龙椅上,执掌朝政,一言定人生死,一念间便是众臣荣辱变幻。日久天长,盛鸿也渐渐有了天子不怒自威的气度。 不过,在她和女儿面前,盛鸿依然还是往日模样。嬉皮笑脸,没什么正行就是了。 盛鸿果然厚着脸凑了过来,呼出的热气在她的唇畔萦绕:“小明,在你面前,我永远是你的小鸿。” 谢明曦笑着啐了他一口:“正经收敛些。前面就是练武了。阿萝和小子衿都在,还有师傅也在呢!” 盛鸿笑着站直身体,随口道:“说起来,小子衿和你生得确实有几分肖似。” 阿萝容貌承袭了他这个亲爹,和亲娘谢明曦并不如何肖似。倒是谢子衿,一眼看着便如缩小版的小谢明曦。 让人不得不叹一声血缘遗传的强大。 出于爱屋及乌的心里,盛鸿颇喜欢乖巧伶俐的谢子衿。 谢明曦是谢子衿嫡亲的姑母。她厌恶谢元亭,对孙氏颇有些好感。对嫡亲的侄女谢子衿也很是喜爱,闻言笑道:“是啊!子衿确实像我年幼时的模样。且又聪明早慧,大嫂将子衿教得很好呢!” 盛鸿瞄了谢明曦一眼,张口提醒:“是大舅兄教得好吧!” 谢元亭在谢子衿身上投注的心思和疼宠,令盛鸿自叹不如。他倒是有那份心,奈何没那么多时间陪伴阿萝。 谢明曦语气中流露出一丝嫌弃:“他哪能教导好子衿。待子衿年龄稍大两岁,我就将子衿接进宫来,由我亲自教导。” 盛鸿哑然失笑:“你是一片好心。不过,只怕你兄长未必领情。” 谢明曦呵呵一笑:“谁要他领情了?” 盛鸿:“……” 得了,这对兄妹怕是永远不会和好了。 帝后并肩携手,慢悠悠地向练武房走去,说话声压得低低的。湘蕙等人识趣地远远跟着,免得惊扰了主子们说话。 …… 夫妻两人终于到了练武房。 阿萝正在练刀。 木质的长刀在阿萝手中翻飞,刀锋凌厉,颇有气势。 阿萝自五岁起习武,至今有四年多了。刀法练得颇佳,如今对付两个持刀的御林侍卫不在话下。可见习武极有天分。 说起习武,不得不提霆哥儿霖哥儿。 尹潇潇身手出众,对一双孩子的教导也十分精心严格。十岁的霖哥儿堪称文武双全。霆哥儿在读书上差了一些,习武的天分丝毫不弱于阿萝。 随着年岁渐长,阿萝和霆哥儿自认自己长大了,不屑吵闹动手。多是在射御课上一较高低。胜负在五五之数。 好强的阿萝和好胜的霆哥儿,一心要胜过对方,自动自发地刻苦习武,倒是令大人们省心不少。 盛鸿拿了一把长刀,陪阿萝练武过招。阿萝和盛鸿有来有往,竟未明显落下风。 小子衿站在顾山长身侧,不时惊叹出声:“阿萝表姐真厉害!” 圆溜溜的眼睛里满是艳羡和钦佩。 谢明曦微微一笑:“子衿也想学吗?” 小子衿猛地用力连连点头。一不小心,舌头磕到了牙齿,疼得小脸都皱巴起来。又强忍着没呼痛。 谢明曦哑然失笑,又有些心疼,伸手轻轻揉了揉谢子衿的小脸:“你现在还小,等过两年进宫来,姑母教你习武。” 小子衿顿时忘了疼痛,眼睛闪闪发亮:“谢谢姑母!” 正文 第九百九十章 时光(五) 阿萝忙里偷闲,一边挥刀一边飞快地看了一眼过来。 这一眼,顿时令阿萝心里泛酸吃味了。 亲娘对她要求极高,平日教导严苛。母女两个感情当然深厚,不过,并不黏糊……她每日学习课业排得满满的,想撒娇卖乖也没那个闲心和时间就是了。 瞧瞧此时,谢明曦温柔地替谢子衿揉着小脸,目光难得一见的柔和。 谢子衿仰着小脸,乖巧地贴着谢明曦的手。 那副画面,看起来真是宁静美好啊! 阿萝心里酸得直冒泡…… “专心点!”亲爹盛鸿也有些泛酸了:“我陪你过招,你总分神看你母后那边怎么行。” 阿萝只得哦了一声,收回目光,凝神练刀。大概是心里有些气闷的缘故,刀风愈发凌厉起来。 顾山长看得暗暗好笑,低声提醒谢明曦:“子衿乖巧可爱,讨人喜欢。不过,你也稍微收敛一二。免得阿萝吃醋。” 谢明曦有些好笑:“阿萝都十岁了,难道还和子衿吃味不成!” “十岁也是孩子。”顾山长低声笑道:“我瞧着,她刚才一直悄悄看这边,定是心里不太高兴了。” 谢子衿虽小,倒也听懂了,悄悄摸摸地说道:“姑母,你背地里对我好就成。在阿萝表姐面前,就别喜欢我了。” 谢明曦:“……” 顾山长:“……” …… 待阿萝练刀结束,已是半个多时辰之后的事了。 谢明曦不愿顾山长劳累,命人端来了椅子,老少三人坐在椅子上,吃着果脯零食喝着香气盈鼻的花茶,颇为惬意。 阿萝脸颊红红的过来了,额上手背上皆是汗珠。 谢子衿早已抢着冲上前,将准备好的帕子递过去,甜甜地说道:“阿萝表姐,快些擦擦汗。” 这一记殷勤的马屁,拍地正是时候。 阿萝那点气闷不翼而飞,笑眯眯地接了帕子擦拭:“谢谢子衿表妹。”擦完汗,又细心地拉起谢子衿的手走了过来:“母后,今晚让子衿妹妹和我一起睡吧!” 阿萝自六岁起独居一室。按着宫中规矩,公主到了八岁,就应有自己的寝宫。谢明曦在前年为阿萝挑好了寝宫。不过,阿萝不肯搬走。这点小事,无人会不识趣地多嘴多舌。 于是,阿萝便一直住在椒房殿。 谢子衿进宫数回,这是第一次在宫中留宿,心里也有些忐忑。听闻阿萝表姐愿意带自己一起睡,谢子衿高兴得两眼闪闪发亮,希冀地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笑问:“子衿,你愿意和阿萝一起睡吗?” 谢子衿猛点头。 那副可爱模样,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谢明曦也笑了一回:“好。今晚你就去阿萝的屋子里睡。不过,你阿萝表姐早上起得早,你就别跟着起床了,睡得迟些再起。” 谢子衿又猛点头。 盛鸿忍不住伸手,捏了捏谢子衿的小脸,转头对谢明曦眨眼笑道:“你小时候也这般可爱讨喜吗?” 谢明曦微笑不语。 幼时的她,是谢家庶女,生母丁姨娘满心想的是如何要回儿子。父亲谢钧惦记的是自己的前程官位。还有一个精明厉害的嫡母压着。 她的幼年时光,压抑又沉闷。哪有谢子衿这般受尽娇宠才能养出的娇憨可爱。 …… 阿萝的寝室,在椒房殿的西侧。 阿萝长这么大,身边多是比自己大的堂兄堂姐。小宝儿卿姐儿也没比她小多少。谢子衿比她整整小了六岁,白白胖胖,短手短脚,又萌又可爱。 阿萝颇有些将子衿表妹当成小娃娃的趣味,亲自替谢子衿洗澡换衣,又为她擦拭头发。在床榻上睡下后,像小大人一般讲故事,哄谢子衿入睡。 谢子衿乖乖躺在床榻上,小声说道:“阿萝表姐的故事讲得真好。比我爹讲得还好呢!” 谢子衿还小,拍起马屁来格外真诚。 阿萝美滋滋的,亲了谢子衿的小脸一口:“真的么?你喜欢,我就再讲一个给你听。” 谢子衿很捧场地连连点头。 阿萝也是自小听着亲爹亲娘的故事长大的,一张口就是一段有趣的故事。姐妹两个一个说一个听,竟是到半夜才各自入睡。 隔日一早,天刚亮,便有女官前来叫醒阿萝。 这个女官正是云翠微。 云翠微自几年前到了阿萝身边后,当差十分尽心,行事尽心尽责。且云翠微才学出众,不时提点阿萝学业,阿萝对这个贴身女官颇为敬重。 如今的云翠微,已成了阿萝身边最得用最亲信的女官,也是第一批进宫的女官之首。 在去年,谢皇后又放了一批年迈的宫女内侍出宫。新的一批年轻女官进了宫。 几年前,宫中宫女和内侍人数相若。这几年来,年迈体弱的内侍有半数出宫,却未再招年轻内侍进宫。 天子身边伺候的人手颇有些不足,“不得已”之下,开始启用一些年轻女官。 这些女官并未担任什么要职,皆是些不太重要的差事,暂时也未进移清殿当差。因此,也未惹来众人置疑。 阁老们风闻此事后,暗搓搓地以为天子这是想挑些年轻水灵的女官养养眼……出于男人间心照不宣的默契,也未多舌多言。 不知不觉中,大齐皇宫里的年轻女官,已成了宫中的新兴力量。 这些年轻女官,皆是才学出众的女子,大多出身平民。她们没有强大的身世背景,和朝中百官没什么牵扯,对谢皇后忠心耿耿。 “公主殿下,”云翠微恭敬地说道:“该去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阿萝略一点头:“过一个时辰再叫醒子衿表妹。” 云翠微轻声应下。 请安用膳后,阿萝像往常一样早早到了书房。 柔和的晨曦透过水晶窗洒落进来。 阿萝捧着书本轻声读书。 过了片刻,霖哥儿等人一一来了,各自捧着书本,或轻声诵读,或小声背诵。一室的安宁美好。 “阿萝妹妹。”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 是佑哥儿。 阿萝目中漾起笑意,转头看了过去:“佑哥哥。”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一章 竹马(一) 柔和的晨曦中,一个身着青色儒衫的俊秀小少年翩然而立。 少年只有十岁,身形尚未完全长成,略显出少年人的单薄。俊秀的脸孔也有几分稚气。一双清亮的黑眸中蕴着丝丝笑意。 正是佑哥儿。 曾祖父是当朝首辅,亲爹是五品的翰林学士,亲娘是谢皇后志同道合的同窗好友。和阿萝公主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相貌俊秀,品性出众,才学无双。 年仅十岁的陆天佑,已稳居年轻一辈的京城贵公子第一人。 少年得志,春风得意,不免有几分勃勃的锐气。便如霖哥儿等人,此时都有些初出茅庐不怕虎的锋芒。 佑哥儿却是光华内敛,温润如玉。 “佑哥哥,”阿萝又笑着唤了一声:“你今日怎么来得稍迟了一些?” 阿萝这一笑,如枝头花苞初绽,又如阳光透过云层。 佑哥儿心里涌过陌生的悸动,默默地凝望笑颜如花的阿萝妹妹,一时竟忘了出声。 阿萝秀眉微挑:“佑哥哥,你怎么不说话了?” 一个俊俏的男孩脸孔凑了过来,笑嘻嘻地说道:“还能为什么?定是因为今日是最后一日进宫读书,心中不舍了呗!” 九岁的小宝儿,脸孔俊俏,表情丰富……也依然淘气好动。 事实证明,有些人的淘气是天生的,怎么也拗不过来。 譬如小宝儿,在几位夫子和自家亲娘的严格教导下,依然大大咧咧快快乐乐地长大了。当着大人们的面不敢胡闹,一转身就上树捉鸟下水摸鱼爬假山跳楼阁…… 读书倒也有些进益,不过,总不及阿萝佑哥儿等人。稳稳地占据了倒数第一的位置,无人能撼动。 头痛无比心力交瘁的秦思荨在这三年里又生下了小儿子三宝儿。实在没多少精力管教小宝儿,索性一横心随他去了。 好在小宝儿除了淘气些并无别的坏毛病,对女孩子格外照顾。和阿萝卿姐儿都相处得极好。总算令可怜的母亲心里有些安慰。 阿萝闻言也笑不出来了,怅然叹道:“是啊!今日是我们最后一起读书了。” 他们一日日长大,不宜再一起读书了。应该各自去松竹书院莲池书院了。今天是他们在宫中读书的最后一日。 佑哥儿也是满心眷念不舍,目光在阿萝美丽精致的脸孔上流连,轻声安慰道:“松竹书院和莲池书院就在隔邻。想见面不是难事。以后我和小宝儿每日散学就去莲池书院外等着见你一面,再各自回家。” 小宝儿兴致勃勃的插嘴:“这个主意好。” 卿姐儿也凑了过来:“你们在说什么?” 卿姐儿生得秀气水灵,又面嫩皮薄,平日说话细声细气。不高兴或受了委屈时,眼里就浮起水汽,看着惹人心怜。 也因此,阿萝佑哥儿小宝儿平日对卿姐儿总格外照顾几分。 小宝儿转过头,将刚才的话又说了一遍:“我们正说着以后去莲池书院松竹书院读书的事……” 话没说两句,卿姐儿眼里已经有了水珠,哽咽着说道:“我舍不得和你们分开。” 小宝儿心里也酸溜溜的,低声道:“卿妹妹,我也舍不得你……”眼角余光瞟到阿萝,立刻又加了一句:“和阿萝姐姐。” 阿萝:“……” 臭小子!别以为我看不出来你是后加的一句。 四个孩童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感情极好。不过,彼此之间感情也有亲近和更亲近之别。佑哥儿和阿萝更亲厚,小宝儿和卿姐儿更要好些。 他们习惯了白日在一起读书。现在乍然面临分别,心里都难受得很。 卿姐儿小声哭道:“为什么我们要分开读书?不能一直在一起读书吗?” 当然不能啊! 佑哥儿小宝儿是男孩子,我们两个是女孩子。男女八岁就应分席,我们在一起读书至九岁十岁,已经令父皇母后遭惹了许多非议了。只是没人敢当着我们的面嚼舌而已。 阿萝心里默默想着,口中却未明言,好言宽慰卿姐儿数句:“卿妹妹,你别哭了。至少我们两人还能一起去莲池书院读书,以后我们两个还是同窗。还会有许多同龄的女孩子和我们一起读书呢!” “到时候,我们会结识更多的同窗好友。就如我母后和你娘当年一样。” 卿姐儿的悲伤来得快,去得也飞快,听到这儿擦了眼泪,点点头:“阿萝姐姐说的对。” 小宝儿:“……” 亲眼见证了小青梅背弃友谊的速度有多快! 小宝儿的表情实在有趣。佑哥儿低声闷笑不已。 即将离别的伤感,也被冲散了。 …… “哟!小哭包,怎么一大早就哭上了!” 一个熟悉的讨嫌的男孩子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 卿姐儿的绰号是“小哭包”。当着众人的面喜欢这么叫的,只有霆哥儿。 霆哥儿今年也是十岁。这三年来,霆哥儿的个头猛蹿了一截,比钰哥儿钦哥儿还要高一些,一跃成了众孩童中最高的一个。身体也格外地壮实。 不过,个头虽高,并不代表霆哥儿就真得长大成熟了。一张口,欠抽讨嫌总是免不了的。 小宝儿反射性地翻了个白眼:“卿妹妹想哭就哭,关你什么事?” 霆哥儿长期稳居倒数第二,和小宝儿一起时常被留下“开小灶”,也因此结下了“牢不可破”的深厚友情。表现方式通常为打嘴仗…… 主要是一动手就会被严惩。两人不得不忍着动手的冲动。 霆哥儿撇撇嘴,一脸嫌弃:“女孩子就是麻烦,动不动就掉眼泪。真没趣!和她们一起读书几年,现在总算熬到最后一日了。” 说着,又自得其乐地笑了起来:“想想以后不用再看某些人哭鼻子抹眼泪,真是愉快啊!” 卿姐儿被气得眼睛都红了。 小宝儿气得火冒三丈,用力握拳,一个冲动就要冲上前揍人。 袖子被拉住了。 是阿萝冷静地拉住了小宝儿。 阿萝将小宝儿扯到一旁,自己卷起衣袖:“一边去,让我来!”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二章 竹马(二) 来就来! 谁怕谁! 霆哥儿也卷起衣袖,仗着个头高壮的优势,颇有气势地睥睨阿萝一眼:“输了可别去七婶娘那儿告状。” 阿萝挑眉,气势汹汹地冷笑一声:“彼此彼此!” 这三年来,两人动手的次数不算多。一个月也就一两回而已。每次动手打架过后,都会各自挨罚。老实消停一段时日,忍不住时又会动手。 霖哥儿头痛不已地来劝架:“喂,你们两个可别一大早胡闹。今日上午可是算学课。待会儿谢夫子就来了。” 阿萝:“……” 霆哥儿:“……” 气势勃发的阿萝霆哥儿对视一眼,各自悻悻地放下衣袖:“看在堂兄妹一场的份上,我饶了你这一回。” “先记下这一笔。待过些时日,我们去练武房里一较高下。” “去就去,我怕你不成!” “呵呵!” 众人:“……” 一提谢夫子,两人怂包的速度不相上下! 霖哥儿总算松了口气,露齿一笑:“大家伙儿都各自坐下读书吧!” 霖哥儿眉眼俊秀,肖似已逝的闽王。只是,众孩童对离世多年的闽王都没什么印象。 霖哥儿的性情脾气随了亲娘,心胸开阔舒朗,颇为侠义,从不记仇。也因此,阿萝对霖哥儿一直颇为亲近。 霆哥儿就更不用说了。他没了爹娘,被尹潇潇养大,和霖哥儿好得如亲兄弟一般。也最肯听霖哥儿的话。 阿萝和霆哥儿不善地对视一眼,然后各自坐下读书。 小宝儿心头闷气稍解,拿了自己的帕子递给小声抽泣的卿姐儿:“卿妹妹,帕子给你擦眼泪。” 这几年被秦思荨耳提面命的教导,小宝儿大大咧咧的性子也收敛了一些。譬如拉手擦眼泪这些不合宜的举动,都不敢再做了。 卿姐儿接了帕子,擦了眼泪,不怎么好意思地道谢:“谢谢小宝哥哥。我将帕子洗了再还你。” 小宝儿嘻嘻一笑:“不用了。我家里的素帕子多的很。我娘特意为我准备了一堆,让我每日都带几块帕子放在身上。让我在你哭的时候拿出来给你擦眼泪。” 卿姐儿被打趣的小脸一红。 爱哭大概也是天生的,她想改也改不了。 …… 过了片刻,钰哥儿钦哥儿一起进了书房。 双生兄弟都生了一双桃花眼,幼时不显,如今年岁渐长,略显狭长的桃花眼渐渐有了亲爹李默年少时的风采。 兄弟两个一般高矮,身量一样,穿着相同的衣服。走路姿势和说话声音也差不多。迄今为止,能一眼就分辨出兄弟两个的,依然只有阿萝和佑哥儿。 紧接着,蓉姐儿和芙姐儿也进了书房。 蓉姐儿今年十一岁,身量修长,容貌秀雅,气质娴静。 芙姐儿今年十岁,容貌姣美,眸光盈盈,灵秀动人。 两个少女联袂而来,钰哥儿钦哥儿顿时忍不住偷偷瞥了过去。仔细甄别,钰哥儿在偷看蓉姐儿,钦哥儿在偷偷瞄着芙姐儿。 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十岁的小少年们,也到了懵懂悸动之龄了。 霆哥儿读书不大专心,正四处张望,见状不由得嗤笑一声,正要张口取笑。被霖哥儿连连瞪眼阻拦下来。 霆哥儿身体发育得快,心智显然一时没怎么跟上。尚未有倾慕喜欢哪一个小姑娘的意思。简而言之,是个迟钝的小棒槌。 霖哥儿不愿霆哥儿肆意张口取笑,是怕霆哥儿惹是生非。 可惜,霆哥儿那一声嗤笑,到底还是落进了众人的耳中。 别人没什么反应,略有些心虚的钦哥儿钰哥儿兄弟两个,迅速端正坐直,目不斜视地读起书来。 霆哥儿颇有些自得地咧嘴笑了起来。 在霆哥儿看来,还是早些分开读书为好。 阿萝堂妹傻乎乎的,总被陆天佑那个臭小子占~便宜。蓉堂姐性子温柔和气,芙堂姐良善天真,可别再被李家那对兄弟骗去了。 …… 谢明曦迈步而入的时候,见到的便是众少年少女认真读书的模样。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扫了一圈,点了两个人的名:“霆哥儿!你在傻笑什么?小宝儿,你是在读自己的书,还是读卿姐儿的书?” 霆哥儿小宝儿头皮一紧,立刻坐得笔直,再不敢分神。 谢明曦慢悠悠地走到讲台前,将昨日的试卷拿了出来。 众少年少女哪里还有心思读书,一双双眼睛都飘了过来。昨日众人最后一次考试,谢夫子晚上批阅试卷,今日一大早就来发试卷了。 谢明曦身姿优雅,不疾不徐地展开试卷:“阿萝,你先来。” 阿萝眼睛一亮,故作矜持地起身去拿试卷。 自三年前第一次考试过后,从第二次起,谢明曦便将试卷从高分往低分排。虽未报出分数,只看众人领试卷的顺序,也知道名次了。 也因此,第一个领试卷,成了阿萝和佑哥儿最乐见的事。 谢明曦见阿萝抬头挺胸的骄傲模样,目中闪过一丝笑意,将试卷递给了阿萝。阿萝恭声道谢,接了试卷,迅速低头瞄一眼分数。 九十八分。 怎么又没到一百分啊! 阿萝心里的喜悦散了小半,有些气闷。 如今学习的内容越来越深,也愈发繁杂。谢明曦出的试卷也格外难。想拿满分,基本成了奢望。这两分,皆是算学被扣的分数。 佑哥儿是九十七分。不用想也知道,又是在考射御的时候被扣了三分。 试卷上的试题共七十分,射御乐三门还要另行考核,共计三十分。最后分数相加,总分是一百分。 每次考射御,尹潇潇都要悄悄给佑哥儿放一放水……不然,佑哥儿肯定不止扣三分。 倒数第二名的照例是霆哥儿,此次考了八十九分。 霆哥儿拿了试卷,心里懊恼不已。只差一分就是优秀了。今日下午又要和可恶的小宝儿被留在书房里……啊啊啊!太可恨了! 小宝儿拿了试卷,一脸生无可恋。 八十八分! 他已经很努力了,可怎么也到不了九十分。还是继续留下“开小灶”吧!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三章 青梅(一) 半日算学课过后,谢明曦对一众小少年小少女说道:“明日你们要各自去松竹书院莲池书院了,今日是你们在宫中读书的最后一日。” “今日下午,你们一起结伴去御花园里玩上半日。” 常年被“开小灶”的霆哥儿和小宝儿一脸颓唐。他们两个又没到九十分,不用想也知道,今日下午的嬉闹玩耍没他们的份…… 谢明曦目光一扫,将两人沮丧失望的神色尽收眼底,眼底闪过一丝笑意,不疾不徐地继续说道:“霆哥儿,小宝儿,你们两个也一起去。” 霆哥儿小宝儿以为自己听错了,齐齐一愣,对视一眼。 谢明曦眼中笑意更深,慢悠悠地问了一句:“怎么,莫非你们不想去?” “当然想去!” 两人异口同声地抢着回答。 想的不能再想了好吗?! 这三年来,每月一次的考试过后,他们两个总是眼巴巴地看着别人去玩闹,自己被留下。别提多苦~逼了。 没想到,严厉的谢夫子终于仁慈了一回。实在太意外太感动了! 霆哥儿自知自己不讨谢明曦喜欢,起身道谢后,没敢多舌。小宝儿就胆大多了,一边拱手一边笑道:“谢夫子对我们真是太好了。想到明日起我们就要去松竹书院,不能再聆听谢夫子教诲,小宝儿心里真是遗憾得很呢!”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不必遗憾。以后每逢书院休沐日,你们都进宫来。本夫子要亲自考校你们所学。学得好的有奖励,学得不好嘛……呵呵!” 小宝儿:“……” 众人:“……” 谢明曦扔下了一记重击,优雅离去。 霆哥儿第一个冲到小宝儿身边,猛地抓住小宝儿的肩膀,一通使劲摇晃,晃得小宝儿差点吐出来:“都怪你!自己想拍谢夫子的马屁,结果把我们都连累了。” 他生平最怕的人,非谢明曦莫属。别人舍不得离宫去书院,他心里却是期盼了许久。想着以后终于能惬意自在了。 万万没想到,谢明曦还有后招。 霆哥儿心里那个懊恼就别提了,当着谢明曦的面不敢流露出来。谢明曦一走,立刻将气撒到了小宝儿身上。 小宝儿也委屈得很:“这怎么能怪我。我哪知道谢夫子会忽然来了这么一出!” 霆哥儿哼了一声,继续用力摇晃:“我不管。总之,这事就怪你。” 小宝儿快被摇得翻白眼吐白沫了。 佑哥儿看不下去了,皱眉阻止:“快些停下!小宝快被你晃晕了。” 霆哥儿睥睨佑哥儿一眼:“哼,你当然无所谓了。你每次考试都是高分,最得谢夫子欢心。我看你巴不得以后时常进宫,还能时常见一见阿萝堂妹是不是?” 佑哥儿:“……” 小少年微妙的心思就这么被直白地说破。 面嫩皮薄的佑哥儿瞬间红了脸,飞快地看了阿萝一眼。 阿萝倒是没多想,毫不客气地冲上前,用力敲了霆哥儿的胳膊一记:“快些放手!没见小宝弟弟已经快被晃晕了吗?我待会儿就去告诉母后,说你不想被考校,让母后放过你便是。” 霆哥儿手中动作一顿,脱口而出道:“不行!” 阿萝翻了个白眼,有些不耐:“这也不行,那也不行,你到底想怎么样?” 霆哥儿哑然无语。 他自己也理不清自己的想法。 他最畏惧的人就是谢明曦,也不乐意被管教拘束。可他更不愿被撇在众人之外。 他的心里还有一个从未和任何人说过的愿望。他希望有朝一日,自己表现得格外优异出色,令谢明曦刮目相看。然后,谢明曦会用温柔赞许的目光看着他,用世上最华丽的词汇来夸赞他…… 蓉姐儿略略蹙眉,柔声道:“霆堂弟,你还是先放手吧!” 芙姐儿说话便直接多了:“再晃下去,小宝就要被你晃得吐出来了。” 霆哥儿回过神来,略有些讪讪地松了手。想张口道歉,憋了半天也没憋出对不起三个字来。 同窗三年多,小宝儿对霆哥儿死要面子的脾气颇为熟悉。借着佑哥儿的搀扶站稳了身体,宽宏大度地说道:“行了,不用说对不起了。这是我们在宫中读书的最后一日,我就不和你计较了。” 霆哥儿撇撇嘴,被霖哥儿瞪了一眼,悻悻地住了嘴。 …… 短短的插曲,并未影响到众少年少女们的愉悦心情。 众人自动自发地分作几个小团体,凑在一起说话。 阿萝佑哥儿小宝儿卿姐儿低声说笑。 蓉姐儿和芙姐儿结伴同行,各自回亲娘身边。 钰哥儿钦哥儿依依不舍地看了一眼又一眼,然后兄弟两人对视一眼,心照不宣地惆怅叹息。 霖哥儿和霆哥儿自然是一拨的。 “我不是叮嘱过你,少说话少讨嫌吗?”霖哥儿气恼地低语:“你怎么就是不听!刚才那些话要是传进七婶娘七叔耳中,七婶娘或许不会和你计较,七叔岂能饶得了你?” 可不是么? 谢明曦对霆哥儿颇为冷淡,近乎漠视。听了这等话未必上心。盛鸿就不一定了!宫中上下,谁人不知盛鸿对妻女是如何疼宠? 霆哥儿像被霜打过的茄子一般,蔫头蔫脑地低声道:“霖堂兄,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忽然就说了那些。” “我心里也后悔的很。” “你揍我一顿吧!” 霖哥儿:“……” 两人同睡一张床榻长大。直至去年才分塌而眠,好得同穿一条裤子。亲兄弟间的情谊也不过如此。 霖哥儿气归气,哪里舍得真对霆哥儿动手,叹口气说道:“罢了,你知错就好。以后可别这样了。” “从明日起,我们就要离宫去松竹书院读书了。在书院里,大家都是同窗,切记不可仗着身份自恃高人一等。也别处处说话讨嫌。尽量多结交些知己好友。” 霆哥儿点点头应下。 每次犯过错后,霆哥儿总是格外听话。奈何过不了几日,就会抛诸脑后,一冲动就管不住知己的嘴和手脚。 …… 正文 第九百九十四章 青梅(二) 到了下午,所有的夫子都来了。 顾山长也未例外。 春日烂漫,春景正好。孩子们三五成群,谢明曦等人含笑相陪,顾山长来了兴致,令人取了长笛来,吹了一曲。 笛声轻快,如鸟鸣啾啾,又如溪水欢快地流淌,满是欢愉。 一曲结束后,众少年少女连连鼓掌道好。 谢明曦也由衷笑着赞道:“师父这一曲吹奏得极好。我以前从未听过这支曲子。” 萧语晗等人也连连点头附和:“是啊!我也从未听过呢!” 顾山长随意地笑了一笑:“这是我年少时自己所做的曲子。听过这一曲的只有两个人。你们当然没听过。” 阿萝好奇地问道:“师祖母,你曾吹奏过这曲给谁听过?” 顾山长目中闪过追忆和黯然之色。 听过这一曲的,是年少时的好友俞莲娘,还有那个羞怯的从不敢说出倾慕之情的少年俞莲池。 时光荏苒,岁月匆匆。转眼已过了数十年。俞莲池离世也有数十年了,他的脸孔在她的脑海中已经模糊。这个名字,早已深深镌刻进了她的心底,永远无法剥离。 俞太后已死了三年。她对俞太后的憎恨,也渐渐淡去。 她老了。已没了年轻时的激烈爱憎,也没了恨一个人的强烈执着。 阿萝还想追问,就见谢明曦蹙眉看了过来。阿萝立刻闭嘴不语。 谢明曦咳嗽一声,扯开话题:“师父这一曲悠扬悦耳,正合今日大好春景。弟子一时技痒,这就让人搬张古琴来。” 萧语晗尹潇潇一起笑着凑趣:“正是,我等也要凑个热闹。” 赵长卿最擅乐器,当下也命人将自己最擅长的长箫取了过来。 一时间,御花园里乐声飘然。 远远站着伺候的宫女女官们,听得如痴如醉。 阿萝等人也不甘寂寞,闹腾着也要露一手。他们学乐器也有几年光景,论技艺自不及谢明曦等人。不过,少年人不识愁滋味,心胸坦然,弹奏起来别有一番风光霁月。 这一回,大出了一番风头的却是钰哥儿钦哥儿。 兄弟两个一般模样,一个坐着弹琴,一个站着吹笙,心有灵犀,合奏时极有默契。画面也极为悦目养眼。 蓉姐儿和芙姐儿小声讨论起来:“我觉得李钰的琴弹奏得更好些。” “我倒是觉得,李钦吹笙吹得更好。” 阿萝耳尖地听到了,笑着凑了过来打趣:“蓉堂姐芙堂姐,你们两个能分得清谁是李钰谁是李钦吗?” 当然分得清啊! 平日佯装分不清,是故意逗李钰兄弟而已。 蓉姐儿脸皮薄,面颊微热,略略泛红,一声未吭。 芙姐儿胆子大得多,低声笑道:“他们兄弟两个,总爱扮做一模一样让我们猜谁是兄长谁是胞弟。我和蓉堂姐故意时常猜错。看他们两个洋洋自得,也怪有趣的。” 阿萝失笑不已:“你们也够促狭的。” 怪不得蓉姐儿芙姐儿总是“认不出”双生兄弟呢!感情是捉弄他们两个啊!哈哈哈!太有趣了! 蓉姐儿抿唇一笑,小声道:“这个秘密你可别告诉他们。就让他们两人继续自得下去好了。” 芙姐儿眨眨眼,笑着附和:“对,你要保密。” 阿萝想了想,也笑了起来:“好,我保证不告诉他们兄弟。” 她最多就是告诉佑哥哥而已。 至于佑哥哥会不会将此事告诉钰哥儿钦哥儿,她就管不着了。 …… 霆哥儿对乐器不怎么感兴趣,别人听得兴致勃勃,他却是百无聊赖,不时张望。握在手里的弹弓蠢蠢欲动。 霖哥儿他们时常来御花园里玩弹弓,他来的次数却少之又少。三年里一共就只有可怜的两三回……想多了都是泪。 他才不想弹琴吹箫,一心想去园子里玩闹个痛快。 和霆哥儿有同样想法的,还有小宝儿。 小宝儿悄悄摸摸地凑了过来,压低声音道:“这儿没什么意思。我们两个溜去玩弹弓怎么样?” 男孩子之间打打闹闹的都是常事。上午闹腾了一场,下午就和好了。 霆哥儿精神一振,小声应道:“好。我们悄悄走。” 两人蹑手蹑脚地偷偷溜了。 谢明曦目力何等敏锐,眼角余光一扫,便察觉到霆哥儿和小宝儿的举动“异常”。不由得哑然失笑。 尹潇潇也察觉到了,好笑又好气:“这个霆哥儿!一天不管教,就要淘得上房揭瓦。” “爱动爱玩,是男孩子的天性。”谢明曦低声笑道:“再者,霆哥儿小宝儿难得出来玩一回,随他们去吧!” 尹潇潇想了想还是不放心,叫来霖哥儿:“霖哥儿,你跟着他们一起过去瞧瞧,别让他们闹腾得太厉害。” 霖哥儿精神一振,连连点头应下。很显然,霖哥儿也巴不得快些溜出去玩。 谢明曦和尹潇潇对视而笑。 …… 霆哥儿三人一走,其余少年少女们也有些心思浮动。 半大不小的孩子,自觉自己是大人了,不愿被拘束。也不愿待在亲娘兼夫子们身边。 谢明曦索性张口吩咐一声:“你们各自散了,玩一个时辰再回来吧!” 众人小声欢呼,一起应下,如鸟兽四散,没到片刻就都结伴走了。 顾山长忍俊不禁,笑着叹道:“一转眼,孩子们都长大了。我也老了。” 岁月流逝,年岁增长,这是谁也无法回避的事实。顾山长身体还算健朗,极少生病。不过,五十多岁的人了,眼角额头皱纹渐渐增多,发间银丝也越来越多。 谢明曦微微笑道:“师父风华正茂,岂能言老?” 顾山长被哄得开怀一笑:“说的是。一颗心保持年轻,人就永远不会老迈。” 纵是满面皱纹,满头白发,我顾娴之也依然心智清明,坚定如初。 我要好好保重自己,活得长长久久。我要亲眼看着你们夫妻冲破世俗,立阿萝为皇太女。我还要亲眼看着,阿萝登基为大齐女帝。 谢明曦显然洞悉了顾山长未曾出口的话,一语双关地笑道:“师父一定能得尝所愿。” 正文 第九百九十五章 入学(一) 当日晚上,谢皇后在椒房殿里设宫宴,宴请一众同窗好友。 盛鸿换了常服,一并列席。 天子这等厚颜行径,林微微等人已经见怪不怪了,惯例地各自打趣戏谑几句:“今日宫宴,我等要敬众夫子几杯酒,感谢夫子们这几年对孩子们的精心教导。” “正是。不知皇上算夫子那一拨,还是算家长们这一拨。” 盛鸿挑眉笑道:“自然是和你们一边,一起敬夫子们喝酒了。” 说完,盛鸿主动起身端起酒杯,郑重说道:“多谢诸位夫子对阿萝的教导。我先饮三杯为敬。”接连不断地喝了三杯。 然后,盛鸿冲林微微等人笑道:“现在轮到你们了。” 林微微等人:“……” 这个盛鸿,还是这般狡诈腹黑。 谢明曦和顾山长忍俊不禁,各自笑了起来。 喝的是果酒,便是酒量浅薄的林微微,喝个十杯八杯也不在话下。热热闹闹地敬酒劝酒,宫宴很快喧闹起来。 略略丰腴了一圈的秦思荨起身端起酒杯,满面感激之色:“小宝儿素来淘气,这几年在宫中读书,夫子们不知为他操了多少心烦了多少神。今日我借水酒三杯,敬几位夫子。” 三宝儿只有几个月大,二宝儿也正是淘气的时候,秦思荨每日为他们两个就有操不完的心。压根顾不上小宝儿。 好在小宝儿在宫中几年有谢明曦等人细心教导,课业虽不及佑哥儿他们,比起同龄的小少年郎也算上佳了。 谢明曦笑着说道:“秦姐姐不必这般客气。小宝儿聪慧机灵,就是性子略微浮躁些。从明日起,阿萝和佑哥儿他们去书院读书,小宝儿年龄还未到入书院之龄,明年才能入学。接下来这一年,秦姐姐可得精心教导小宝儿。” 秦思荨笑着应下,两人一同举杯,将杯中水酒一饮而尽。 …… 小少年少女们今日也坐了一席。 在松竹书院读书已经两年的霁哥儿,坐了最上首。 十三岁的霁哥儿,面容俊朗,个头拔高了一截,已是翩翩少年模样。只是,一张口嗓音有些沙哑怪异。 阿萝忍不住笑道:“霁堂兄,你的声音好生奇怪。” “可不是么?传说中的破锣嗓子是不是就是这样?”芙姐儿也笑着打趣。 霁哥儿被打趣得红了脸,端起酒杯道:“喝酒喝酒。” 阿萝和芙姐儿咯咯笑了起来。 佑哥儿含笑凝望着阿萝。 钰哥儿含笑凝望着蓉姐儿。 钦哥儿含笑凝望着芙姐儿。 小宝儿含笑凝望着卿姐儿。 霆哥儿:“……” 霆哥儿翻了个白眼。得亏明天就各自去松竹书院莲池书院了。再这么混在一起读书下去,几个傻乎乎的堂姐堂妹都要被混账小子骗走了。 霆哥儿看着闹心,索性转过头,对着霖哥儿说道:“霖堂兄,今晚难得被允许喝果酒。今晚我们两人多喝几杯。” 果酒度数低,有淡淡的甜味。十岁左右的少年郎喝着正好。 霖哥儿和霆哥儿从未饮过果酒,喝在口中觉得滋味好,便偷偷多喝了几杯……待到宫宴散后,兄弟两个勾肩搭背一路唱歌叫嚷着回去了。 “霖堂兄!我们明日早上就能出宫去松竹书院读书啦!哈哈!我早就盼着这一天了!”霆哥儿红着一张脸,一脸激动兴奋,因略有几分酒意,声音格外高亢。 霖哥儿打了个酒嗝,目光有些涣散,嘿嘿笑道:“我也想出宫去读书。以后,我们就能自由自在,没有娘在旁边盯着我们了。” 霆哥儿也打了个酒嗝:“五婶娘嘴硬心软,其实根本舍不得下力气揍我们。其实,我最怕的还是七婶娘。一想到以后可以脱离七婶娘的视线,我心里就美滋滋的。” 霖哥儿将食指靠在嘴唇边,轻轻嘘了一声:“嘘!我们两个声音小一点,说的话可千万别被我娘听见了。” 霆哥儿立刻缩了缩脖子,压低声音:“好,我们声音小一点。” 一直尾随在两个孩子身后被吵的头痛的尹潇潇:“……” 尹潇潇哭笑不得,走上前,伸出手,一左一右各拧住霆哥儿霖哥儿的耳朵:“你们两个混账臭小子!到底是喝了多少?瞧瞧这副小醉鬼模样!都给我去沐浴更衣睡觉去!明日早上还得早起去松竹书院。” “要是迟了,看我不揍得你们两个屁股开花!” 霆哥儿霖哥儿一起诶哟痛呼,哪里还有半分之前趾高气昂的模样! …… 隔日凌晨,天刚微微亮,谢明曦便起身下榻。 阿萝也早早起来了。 今日是她第一天去莲池书院,阿萝特意挑了件朱红色的罗裙穿上。白皙如玉般光洁的美丽脸庞上,盈满了喜悦和希冀。一双眼眸顾盼生辉。 谢明曦静静地凝视着女儿,目中闪出笑意。 吾家有女初长成啊! 身为亲娘,心里焉能不骄傲? 除了骄傲欢喜之外,还有一丝丝雏鸟将要第一次离巢觅食的唏嘘。 “母后,”阿萝满心欢喜地走上前,行了一礼:“今日你要送我去莲池书院么?”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伸手轻抚阿萝的发丝:“今日你第一日去书院,我当然要送你去。以后,就让云女官每日陪你一同去书院。” 除了云女官之外,御林侍卫也是必不可少的。 顾山长也笑着来了:“阿萝,师祖母今天也陪你一同去书院。” 阿萝满心喜悦,连连点头。 然后,盛鸿也来了:“阿萝,父皇也送你去。” 谢明曦:“……” 谢明曦又是好气又是好笑,白了盛鸿一眼:“你不是还要上朝吗?” 盛鸿不以为意:“我已经让魏公公去传令,今日朝会迟半个时辰,让百官稍等上一等就是。” 不等谢明曦出声,盛鸿又说道:“女儿第一日离宫去书院读书,我这个亲爹怎么能缺席!” 阿萝心花怒放,冲上前抓住亲爹的胳膊用力摇晃:“爹,你真是天底下最好的爹了!” 盛鸿一脸骄傲,挑眉一笑:“那是当然。” 谢明曦:“……”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六章 入学(二) 此时,魏公公已到了金銮殿内。 今日是大朝会,京城百官皆早早进殿等候。天子尚未驾临,百官们也没怎么拘谨,趁着此时低声说笑。 魏公公一露面,百官们以为大朝会要开始了,立刻敛容肃立。 魏公公一张口,传了一道令人惊讶的圣旨:“传圣上口谕。今日大朝会延迟半个时辰,请诸位大人耐心等候。” 百官:“……” 百官们面面相觑,满头雾水。 盛鸿年轻力盛,身体健朗,几乎没生过病。近来也好端端地,没听说过哪儿不舒服啊!怎么今日忽然延迟朝会? 莫非是急着想让皇后怀孕生出皇子,所以才迟了? 有这等想法的,绝不止一两个。大家交换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露出“男人嘛”的会心笑意。 陆阁老咳嗽一声,张口问魏公公:“不知圣上为何忽然延迟朝会?莫非是龙体偶有不适?” 魏公公陪着笑脸应道:“皇上龙体康健得很。只是,今日是端柔公主去莲池书院读书的第一日。皇上坚持要和皇后娘娘一同去公主殿下去书院。一来一回,总要耽搁半个时辰左右。” 陆阁老:“……” 众臣:“……” 满肚子吐槽,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起。 身为天子,国朝大事才是正事。阿萝公主自有谢皇后照料,天子跟着凑什么热闹? 金銮殿里静默了片刻。 礼部尚书谢钧厚颜打破沉默:“皇上对阿萝公主疼宠有加,身为父亲,尽责尽心,委实值得臣等学习效仿。” 新上任不久的刑部尚书陈尚书,也笑着附和:“谢尚书言之有理。皇上年轻有为,乃一代明君,对阿萝公主如此上心,可见一片拳拳父爱之心。” 紧接着,萧尚书也张了口:“皇上的举动,堪称万民百官之表率。” 年轻一些的官员,诸如陆迟赵奇陈湛等人,更是对皇上的举动盛赞不已。一时间,赞誉声一片。将些许不和谐的声音都压了下去。 有些心思活络的官员,心里已经开始暗暗盘算起来。 皇上膝下只有阿萝公主,且对阿萝公主十分疼宠。便是日后有嫡出的皇子,也不会影响到阿萝公主身为大齐最尊贵公主的地位。 谁家里都有合龄的出色子侄后辈,若日后能入了帝后的眼,尚了阿萝公主为驸马。那可是一世的尊荣富贵了。 想到这些,不得不让人羡慕陆阁老李阁老陈尚书的好运道。陆阁老的嫡曾长孙陆天佑,陈尚书的嫡孙陈小宝,还有李阁老的嫡曾孙李钰李钦,都在宫中读了三年书。 所谓近水楼台先得月。也不知日后谁有这样的福气,能得阿萝公主的青睐。 …… 宫中马车华丽又宽敞,前有百余个御林侍卫,后有百余个,马车旁还有数名貌美才高的女官同行。 这等出行阵仗,浩浩荡荡,十分扎眼。 今日是莲池书院新生报到的第一日,前来送学生入学的女眷们皆乘坐着马车,带着家丁随行。 一看这等动静,众女眷立刻会意过来。这一定是皇后娘娘亲自送阿萝公主来书院了。 谢皇后年少时名动京城,认识她的不在少数。当下,众女眷便躁动不安起来,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张望。活络些的,索性厚颜下马车,想凑上前来打个招呼套套近乎什么的。 众侍卫停下,分散在四周。 马车也停了下来,车门打开,第一个下了马车的,既不是宫女,也不是谢皇后。而是一个身着玄色锦袍的青年男子。 这个青年男子,约有二十余岁,身姿修长挺拔,腿长肩阔。一张脸孔俊美至极,挑眉一笑,光华炫目。 众女眷倒抽了一口凉气。 和谢皇后阿萝公主同乘一辆马车的青年男子…… 普天下除了当今天子,还有何人? 可是,今日不是一月只举行三次的大朝会的日子吗?天子不在金銮殿,怎么跑到莲池书院来了? 众人震惊疑惑,一时不敢上前。 很快,姿容秀美风华万千的谢皇后下了马车,紧随其后的,是美丽无双的阿萝公主,还有半头白发潇洒磊落的顾山长。 顾山长颇为怀念地张望一眼,笑着叹道:“我有些时日没回来看看了。莲池书院,还是和昔日一般模样。” 可不是么? 谢明曦的目中闪过追忆之色,轻声笑道:“是啊!站在这里,我也觉得格外熟悉亲切。” “我也时常怀念这里。”盛鸿笑着接过话茬:“我还记得,十五年前,我第一次迈入书院,见到明曦时的情景。” 谢明曦抬头,和盛鸿对视一笑,心中俱是一片柔软温暖。 十几年的那一天,大齐的“六公主”进了莲池书院,和那个满心冰冷阴暗的十岁少女谢明曦相遇。 那个时候,他们谁也没料到,他们会成为彼此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人。 阿萝不甘被晾在一旁,皱着娇俏的鼻子抗议:“父皇母后,你们两个说好了送我进书院。怎么倒先在这儿感怀上了?” 夫妻两人同时回过神来,不约而同地笑道:“好好好,先送你进书院。” 这对天底下身份最尊贵的帝后,如世间最普通的恩爱夫妻一般,各自拉起女儿阿萝的手,细心地送她到了书院门口。 按着莲池书院的规矩,学生到了门口自行进入,里面自有负责招呼新生的学姐和夫子。 谢明曦和盛鸿丝毫没有打破这份惯例的意思,含笑立在书院门口,冲阿萝挥手作别:“阿萝,在书院里要听夫子的话。” “和同窗们好好相处,不可仗着身份欺负同窗。” “要用功读书,不可偷懒。” 阿萝自小到大,还是第一次真正离了长辈眼前,就像一只要离巢初飞的小鸟一般快活。压根没半分胆怯忐忑或不舍,冲谢明曦三人咧嘴一笑,然后转身便进了书院。 顾山长忽地清了清嗓子说道:“你们两个先回宫吧!我进书院,和季山长叙一叙旧。” 说完,也进了书院。 谢明曦:“……” 盛鸿:“……” 正文 第九百九十七章 削藩(一) 顾山长找了个正大光明的借口,施施然进了书院。 留下帝后在书院门外面面相觑。 想也能猜到,这是第一次,但不会是最后一次。以后顾山长定会时常回莲池书院和季山长“叙旧”。 盛鸿忍不住小声嘀咕:“我怎么没想到这一招。” 谢明曦笑着瞥了盛鸿一眼:“百官们还在金銮殿里等着,你别在这儿磨蹭了。快些回去上朝吧!” 盛鸿随口说句玩笑,自不会真得留下不走。在院门外驻足往里看了一眼,便和谢明曦携手离去。 因帝后身边一直有侍卫随行,一堆名门女眷未能靠近前来请安问好。不过,在书院外的相遇,还是令众女眷兴奋雀跃不已。 “真没想到,我今日会亲眼见到皇上和皇后娘娘。” “早就听闻皇上待皇后娘娘一往情深,对阿萝公主疼宠如命。今日我总算是亲眼目睹了。” “是啊!谁能想到,皇上会亲自送阿萝公主来书院。不行,以后我可得天天来送女儿,说不定以后还有见到皇上和皇后娘娘的机会。” “正是,我也有此打算……” 莲池书院外激动欣喜的议论声久久未散。 这一切,帝后自然不知情。 两人乘着马车回宫,盛鸿去了金銮殿。谢明曦回了椒房殿,开始处理后宫事务。只是,往日冷静镇定的谢皇后,今天时不时就会分心走神。 湘蕙看在眼底,不由得暗暗好笑。 可怜天下父母心。谢皇后也不能例外。 不知今日皇上上朝时会否分神。 …… 盛鸿心里一直惦记着阿萝。 阿萝已经十岁,这个年龄不算大,也绝不算小了。可在亲爹盛鸿的眼里,阿萝还是娇娇软软需要捧在手心呵护疼爱的女儿。 当年他扮作女装在莲池书院读书三年,对莲池书院颇为熟悉了解。按着莲池书院的惯例,便是公主进了书院,也得和普通学生一般,只能带一个伴读入内。在书院里和其余学生一样,不会有什么特殊待遇。 平心而论,身处这样的读书生活环境,对生来矜贵的阿萝是件好事。阿萝会更快地独立自主,能学会和同窗们相处,更有利于阿萝的健康成长。 可是,他还是陷入了亲爹特有的焦虑不安忧心中。 阿萝能否适应书院里的生活? 阿萝能不能适应新的夫子们? 阿萝会不会交到好友? ……满腹心事的天子,在大朝会中走神了。 好在百官们都垂着头,有奏折启奏时亦不能抬头直视天颜。只要盛鸿安稳地端坐在龙椅上,不乱说话不做任何出格的举动,谁也不知道天子在发呆。 站在天子身侧的魏公公,眼角余光瞄到了一些异样。 魏公公轻轻地咳嗽一声,以示提醒。 盛鸿这才回过神来,打起精神听百官们启奏。 每个月两次的大朝会,形式大于内容。真正的国朝大事,基本都是在平日的小朝会上商榷解决。 不过,今日的大朝会有些不同寻常。 陈湛身为最年轻的科道言官,平日颇有些锐气,今天竟当着百官的面上了一道请求天子削藩的奏折。 陈湛穿着低等官员的官服,目光熠熠,气度从容,侃侃而谈。先列举了大齐藩王藩地众多的弊端:“……大齐建朝百余年,共封了十余位藩王。分封的藩地加起来,占了大齐四分之一的州郡。” “这些藩地,被藩王们世代占据。和诸侯国无异。藩地的百姓,只知藩王,不知当朝天子。这和割裂大齐疆土,有何不同?” “再者,这些藩地的税赋收入,也皆归藩王们所有。朝廷每年还要出大笔军饷银两,给藩王们养藩兵之用。” “长此以往,国库空虚,藩王们的私库却愈发充盈丰厚。” “再有,各地藩兵加起来,足有数万之数。藩王们私下豢养私兵,更是成了司空见惯之事。” “细细想来,这是何等的令人心惊。” “若藩王们心存异心,私下联合起来,就是一股能动摇朝堂的可怕力量。” “微臣官职低微,却同样有一颗为天子尽忠为大齐尽忠之心。微臣恳请皇上,下旨削藩!” …… 这一封洋洋洒洒的千言奏折,如一块巨石砸落在冰面。顿时引来群臣的震惊错愕。 “藩王们世代驻守藩地,为大齐守住疆土。既有功劳也有苦劳,怎么到了陈言官口中,就成了一群其心可诛之人?” “此话若传到藩王们耳中,岂不令一众藩王心寒?到时候,只怕他们没有反意,也不得不反了。” “陈言官年轻识浅,不可妄言!” 第一个出言反驳的,竟是陈湛的亲爹新任的吏部陈尚书。 陈尚书一脸怒容,疾声厉色地驳斥陈湛。 陈湛丝毫不退让,继续拱手道:“陈尚书所言,也不无道理。只是,微臣身为言官,本就有谏言之权。微臣能看到能想到的事,焉能因为害怕背负骂名和藩王们的怨恨就闭口不提?” “微臣以为,大齐如今国朝安定,最大的内患就是藩地众多藩王手握兵权。” “微臣再一次恳请圣上,下旨削藩!” 陈尚书是真得又急又怒。 父子两人同住陈府,他却从未听闻陈湛写了这么一道石破天惊的奏折。今日朝堂上陈湛一张口,他的心就直直往下沉。 天子有削藩之意,陈尚书自然知晓。前日众臣在移清殿内议事时,天子便透露出了此意。当时众臣几乎有志一同地张口反对。 他也是其中一个。 身为吏部侍郎,这些年来他没少收过藩王们的重礼。吃人嘴软拿人手段,这等时候,总得为藩王们说说情。至不济,也能拖延些时日。想来,消息灵通时刻关注朝堂的藩王们,也快收到消息了…… 他料到天子定有后手。 却未想到,天子这个后手来得这么快这么急。 这个混账儿子,一心为天子效力,积极主动地冲了出来。殊不知,这世上最易被牺牲被放弃的棋子,就是率先冲出来的马前卒。 …… 正文 第九百九十八章 削藩(二) 陈尚书的焦急愤怒,绝非作伪。 当着一众百官的面,陈尚书只差没伸出手指着不孝逆子破口大骂了:“陈言官手中并无凭证,只凭着自己的猜想,就敢妄言评断一众藩王。这将效忠大齐的藩王们置于何处?” 然后,怒气冲冲地拱手对盛鸿启奏:“老臣恳请皇上,将这个肆意枉言的陈言官撵出金銮殿。” 陈湛在自家亲爹凶残得快人吃人的目光中,坚强勇敢地挺住了:“陈尚书,这里是金銮殿,微臣官职虽低,也是正经的朝廷命官。有启奏天子之权。” 呸! 等回去老子打断你的腿! 陈尚书强忍着破口怒骂的冲动,坚持要将陈湛撵出金銮殿。 一开始发懵继而袖手看好戏的百官们,此时心里迅速琢磨起来。 怎么回事?这对父子好像不是在唱双簧!陈尚书那副气得火冒三丈的样子,不太像装出来的啊! 莫非,这么要命的奏折,真的是陈湛私下所为,陈尚书事前毫不知情? 坐在龙椅上的盛鸿,神色莫测地扫了众臣一眼。 就在此时,一直站在文官后列的翰林学士陆迟也站了出来。 陆迟的升官速度着实惊人。回京三年,从六品的翰林侍读升为五品的翰林学士。一个尚未到三旬的翰林学士,在大齐官场上亦是绝无仅有了。 陆迟相貌俊秀,举止儒雅,声音温润悦耳:“启奏皇上,微臣以为,陈言官今日的奏折,虽有些言辞激烈之处。不过,也不无道理。” “削藩之事,势在必行。不过,如何削藩,如何安置一众藩王,皆是关乎朝堂安定的大事。绝非朝夕可成。” “所以,此事不可操之过急。陈尚书也无需因此事大发雷霆,在朝堂之上公然怒骂陈言官。” 陈尚书:“……” 陆阁老:“……” 陈尚书震惊恼火不必细说,陆阁老也被陆迟的突然表态惊到了。 陆阁老身为首辅,站在文臣第一位。此时不得不转过头,看着从容不迫的陆翰林。一时间,不知该怒还是该骄傲自得。 紧接着,又有年轻官员站了出来。 赵阁老心里突突直跳,陡然有了不妙的预感,转过头,眼角余光迅速一扫,心里气得呕血三升。 不是赵奇还能有谁? 赵奇生得一张娃娃脸,天生面嫩。如今已经二十六岁,看来便如二十岁的少年一般。穿着官服也没添多少威严肃穆,沉着脸时竟有几分奇异的喜感。 赵奇肃容,拱手启奏:“微臣附议,削藩之事,应该先讨论出章程来,不宜冒进。” 赵阁老听得气血翻涌,差点一口就呸了过去。 你个毛还没长齐的混账东西,在这儿嘚吧什么!削藩是何等大事,一个不好,就会动摇国朝根本!你被天子忽悠得昏了头,在大朝会上冲锋陷阵,会被一众藩王记恨于心你知不知道! 端坐在龙椅上一直未曾出言的天子,终于张了龙口:“诸位爱卿所言,朕都听进耳中了。削藩之事,不必急着下定论,容后再议。” 众百官:“……” 谁也不是傻瓜。 圣心明摆着,圣意也明朗的很。天子这是打定主意要冲藩王们下手了! …… 大朝会散后,天子未留下重臣老臣们议事,反倒将陈湛陆迟赵奇三人召进了移清殿。 昂首挺胸的陈湛,一进了移清殿就苦了脸,哀叹连连:“完了完了!这回完了!我爹是动了真火,这回定要剥掉我一层皮了!” 在朝堂上陈尚书奈何不得陈湛,等回了府,不动用家法才是怪事。 陈尚书气得蹊跷冒烟的样子,大家都看在眼底。 对于陈湛即将到来的悲惨命运,赵奇表示真切的同情,拍了拍陈湛的肩膀:“放心,你爹虽然有四个儿子,最有出息的就是你。他舍不得打伤打残你。你要挺住。” 陆迟就厚道多了:“我那儿还有一只续命保命的五百年人参,回去就打发人给你过去。” 盛鸿一拍胸脯,十分义气:“出宫的时候,带上两个太医。连带宫里最好的伤药,也一并带回去。” 陈湛:“……” 陈湛一言难尽的看了三个好友一眼:“你们这般讲义气,真令我铭感五内。” 盛鸿忙谦虚地笑道:“身为同窗好友,讲义气是应该的。”又殷切地问陆迟赵奇:“对了,我给你们两人也赏一个太医吧!说不定今日回府也用得上!” 陆迟:“……” 赵奇:“……” 当年他们三个,到底是怎么踏上的贼船? 陆迟赵奇陈湛三人对视一眼,齐齐长叹一声。颇有些遇人不淑的感慨和唏嘘。 盛鸿何等腹黑厚颜,只当没看见三人谴责的眼神。 盛鸿亲自斟了三杯清茶,一一送到好友的手上,自己也端了一杯,正色说道:“今日辛苦你们了。接下来还有真正的硬仗要打,我以清茶代酒,先敬你们一杯。” 三人不再嬉笑,各自敛容,饮了一口清茶。 这三年间,他们三个已成了大齐官场新贵,也成了天子的亲信心腹。削藩之事,盛鸿早已告诉三人。也早已定好了详细的计划。 百官反对,是意料中的事。 不过,盛鸿意志坚定,并无退缩之意。今日的大朝会,也正式拉开了削藩的序幕。 陈湛陆迟赵奇三人,也是计划里至关重要的一环。 百官们想装聋作哑,想反对,他们三个就负起先锋军的重任。 “今日过后,定然会有人上奏折反对削藩。”盛鸿眸中闪过精光,声音淡淡:“想来,还会有官员上奏折弹劾你们三人。” “这些奏折,我都会压下,你们不必理会。” “不过,在家中,少不得要被长辈们斥责。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只得委屈你们,稍微隐忍一二了。” “藩王们驻守一方,和朝臣们‘联系紧密’的不在少数。朝堂里的动静,想来很快就会传至藩王们耳中。” “我们也正好趁机看一看,这些藩王里,到底有谁人可用,有谁人要彻底除去。” 正文 第九百九十九章 志同(一) 盛鸿自登基之日起,便有了削藩的计划。 不过,他十分沉得住气,并未冒失躁进。登基后先用了几年时间,安定朝堂,收拢朝臣,扶持亲信。如今他已彻底坐稳了龙椅,才开始磨刀霍霍向藩王。 陆迟赵奇陈湛,皆是削藩大计的坚定支持者。 朝中老臣众多,老臣们的好处颇多,经验老到,持重沉稳,行事稳妥。不过,老臣们也有了属于老年人的暮气和贪恋安稳的心态。 简而言之,官场老油子,得过且过者居多。没几个乐意冲锋陷阵和藩王们较劲争斗,更无人敢背负“藩王内乱国朝不宁”的恶名。 幸好还有陆迟他们。年轻力胜,有热血有干劲。 正因为彼此志同道合,所以,彼此间的友情更胜过君臣之情。 在人前,三人对天子毕恭毕敬,从不肆意。到了私下里嘛,那就言谈说笑不拘了。 说笑几句后,四人很快低声商议起了正事。 这一商议,就是一个下午。待到傍晚时分,正事商议得差不多了,陆迟等人才告退离开移清殿。 盛鸿亲自送三人到了移清殿外。 夕阳西沉,天际被一片红霞晕染。 盛鸿这才惊觉天色不早了,立刻叫来魏公公:“阿萝从书院回来了没有?” 魏公公笑着答道:“回皇上的话。皇后娘娘在半个时辰前就接阿萝公主和顾山长回宫了。奴才不敢惊扰皇上和几位大人议事,未敢进来禀报。” 身为天子,整日有忙不完的事操不完的心。哪里有空闲时时陪伴在妻子女儿身边? 盛鸿无奈地叹了口气,倒也没责怪魏公公自作主张,起身便去了椒房殿。 …… 刚踏入椒房殿正殿的门槛,阿萝清脆悦耳舒朗的笑声便传进盛鸿耳中。映入眼帘的,是无比温馨的一幕。 谢明曦拉着阿萝的手,顾山长含笑立在一旁,小小的谢子衿乖乖站在阿萝的另一侧,仰着小脸听阿萝说话:“……莲池书院里有很多学生,一个个同窗都很出色优秀……” 盛鸿舒展眉头,笑着喊了一声:“阿萝!” 阿萝听到声音,欢喜地转身迎了过来:“父皇!” 盛鸿迅速打量阿萝一眼。阿萝今日第一天去莲池书院,显然适应良好。小脸上满是飞扬的神采,宛如一只离了巢自由飞翔的小鸟一般惬意自得。 “阿萝,你第一天进莲池书院读书,感觉如何?”盛鸿明知故问。 果然,阿萝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感觉好极了。今日来给我们授课的是季夫子。听母后说,季夫子当年也是母后和父皇的算学夫子。” “季夫子如今是书院的山长,平日已经极少授课。今年特意来教导新生算学,有大半都是为了我呢!” “我们今年新生共有二十人,她们一力推举我做了舍长呢!” 莲池书院是大齐第一女子书院,每年慕名前来报考的学生越来越多。不得已之下,招收的学生名额多了一些。每年共招收二十个学生。 被推举为舍长之事,令阿萝颇为骄傲欢喜。 阿萝身为帝后唯一的掌上明珠,大齐的端柔公主,身份矜贵,无人能出其左右。芙姐儿蓉姐儿也要略逊一筹。 季山长亲自去授课,是因谢明曦郑重请托之故。 不过,这一点,就无需告诉阿萝了。 盛鸿看着女儿闪闪发亮的小脸,暗暗失笑,抬头和谢明曦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眼神。 谢明曦笑着说道:“阿萝今日还有一桩高兴的事呢!” 盛鸿挑眉一笑,哦了一声。不等他追问,阿萝竹筒倒豆子一般说了出来:“父皇,我真没想到,今日竟然遇到了我幼年时的伴读好友芸表姐和妍姐姐!” 阿萝口中的芸表姐,是梅禛的女儿。妍姐姐,则是蜀郡郡守的嫡孙女刘妍。 阿萝在蜀地的时候,芸姐儿和妍姐儿皆是她的伴读。只是,阿萝来了京城,不得不和两个小玩伴分开。 没想到,芸姐儿和妍姐儿竟在今年一起考进了莲池书院,做了阿萝的同窗。 盛鸿略有些惊讶:“她们两个不是在蜀地吗?怎么也到莲池书院来读书了?” 阿萝兴致勃勃地说道:“我今日问她们了。她们两个说,是家中长辈特意送她们来京城读书的。芸堂姐住在梅府,有祖父祖母叔伯婶娘照顾着。” “妍姐姐的祖父还在蜀郡做郡守。不过,去年刘郡守打发人在京城买了处宅子,她的亲娘领着她来了京城住下。准备了半年,今年以第一名的高分考入莲池书院呢!” “分别几年,今天乍然见到她们两个,我差点没认出来。” 一别五年,梅芸和刘妍已长成了十一岁的窈窕少女。梅芸容貌娇美,刘妍清丽动人。便是阿萝,容颜也已渐渐长开,和幼时变化颇大。 三个少女骤然相见,一个照面下都觉对方眼熟。待互相通了姓名,知晓对方是自己幼时好友,其激动雀跃的心情,可想而知。 “父皇,母后,等休沐日的时候,我邀芸表姐和妍姐姐一起进宫来玩好不好?”阿萝满目希冀。 盛鸿谢明曦异口同声地笑道:“好。” 阿萝欢喜不已:“太好了。我明日去书院,就告诉她们两人。让她们先和家中说一声。” 和昔日小伙伴成了同窗,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愉悦的事情了。 谢子衿悄悄摸摸地扯了扯阿萝表姐的衣袖,小声问道:“阿萝表姐,我也可以和她们一起玩吗?” 阿萝十分大方,一口就应下了:“当然可以。” 顾山长忽地清了清嗓子:“对了,我有一件事要告诉你们。” 谢明曦和盛鸿一起看了过来。 顾山长矜持地笑了一笑:“今日我和季山长叙旧,又和书院里一众夫子闲话。听闻莲池书院还缺夫子,季山长见我身体康健精神颇佳,诚挚邀我回书院做夫子。课程安排得不多,每隔两日才上一回课。我见她一片诚心,就应下了。” 谢明曦:“……” 盛鸿:“……” 正文 第一千章 志同(二) 早该料到顾山长会有这么一出。 谢明曦哭笑不得:“师父,你也不再年轻了。哪里禁得起每日来回奔波……” 顾山长不以为意云淡风轻地应道:“每两日出宫一回,正好和阿萝同去同回。哪里就禁不住了?” 然后,故意皱紧眉头:“怎么?你是不是觉得师父老迈无用了?不愿我去莲池书院做夫子?” 得,看来是劝不动了。 谢明曦无奈笑道:“我怎么会这么想。师父风华正茂,怎么会老迈无用?以师父的才学,在莲池书院做夫子更是绰绰有余。罢了,师父想去便去吧!” 这还差不多。 顾山长像个狡黠的孩童一般,颇有几分自得地笑了起来。 最高兴的人当属阿萝了。 阿萝喜出望外,一把攥住顾山长的手:“师祖母,你以后真的要去书院做夫子吗?这可真是太好了!” 顾山长扬起嘴角,笑了起来。 连谢明曦都拿顾山长没法子,盛鸿索性连劝都不劝了,笑着说道:“以后还得多多劳烦山长,好好教导阿萝了。” 顾山长挑眉一笑:“阿萝聪慧机敏,举一反三,过目不忘。又勤奋刻苦,稍微点拨便可。比皇上当年可强多了。” 盛鸿:“……” 盛鸿故意夸张地垮了脸,逗得谢明曦和阿萝一起笑出了声。 谢子衿看着挤眉弄眼的姑父,心里暗暗想着。爹总说姑母和姑父心狠手辣。她进宫住了几日,姑母待她温和可亲,姑父更是嬉笑有趣。哪里心狠手辣了? 过几日,她回谢府以后,一定要告诉爹。姑母和姑父都好的很。 …… 陈府。 天色渐晚,陈府大门的风灯已经悬挂了起来。风灯被风吹着,略显昏黄的柔和灯光也随之摇摆不定。 一声怒喊声从陈府内传了出来:“陈湛!你给我跪下!” 憋足了大半日怒气的陈尚书,一张脸如阴云堆积,黑得可以滴出水来。眼里的火星几乎化为火焰喷了出来,又怒喊一声。 “跪下!” 饶是陈湛早有心理准备,这一刻还是被亲爹的怒气惊得心肝胆颤,扑通一声跪了下来:“父亲勿恼,请听儿子解释……” 解释个屁! 陈尚书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木棍,高高扬起,毫不客气地重重落在陈湛的身上。 一声闷响,旋即一声惨呼。 站在一旁的陈夫人哪里禁得起这等场面,泪水顿时簌簌而落:“老爷,有什么话你和儿子好好说就是了,为何下手这般凶狠?打坏了儿子的身体该怎么办?” 一旁的几个陈家儿郎,也被吓得脸孔发白。 秦思荨的俏脸也悄然泛白。 二宝儿三宝儿没准出来,唯有陈小宝儿站在亲娘身边。察觉到亲娘身子一直颤抖个不停,陈小宝儿也顾不得惊惧害怕了,忙伸手扶住亲娘的胳膊,低声道:“娘!” 秦思荨用力咬了咬牙,借着儿子的搀扶站稳了身体。 她和陈湛夫妻情深,陈湛做的事,并未瞒着他。昨日晚上写奏折的时候,就是她在一旁磨的墨。 公爹被瞒在鼓里,今日朝堂上被闹了个措手不及,也怪不得会勃然大怒,动了家法。 陈尚书连着狠狠打了三棍。 陈湛也没什么男儿威武不屈的风骨,惨呼连连,令人心生恻然,不忍目睹。 陈尚书见儿子这般模样,心里那股无法言喻的怒火终于稍稍平息。第四棍怎么也打不下去了。 陈夫人哭着上前,拉住陈尚书的胳膊:“老爷,别打了。阿湛一定知错了。” 陈湛的兄弟们也仗着胆子上前相劝。 陈尚书半推半就地松了手,冷哼一声,先去了书房。 秦思荨这才红着眼睛上前,扶起痛呼不绝的夫婿,回了屋子里。天子赏来的太医果然派上了用场,颇为熟练地为陈湛治伤敷药。 秦思荨眼泪簌簌往下落。 陈湛缓过劲来了,冲妻子挤眉弄眼:“其实,我刚才有大半都是装出来的。父亲一把年纪了,打人也没什么力气……” 话未说完,门口就响起一声熟悉的冷笑。 陈湛一惊,暗道不妙,一抬头,就见陈尚书黑着脸站在门口:“区区三棍,还没伤筋动骨。来人,取木棍来,我今日要好好教训逆子。” 陈湛:“……” …… 比起陈湛,赵奇就要幸运多了。 赵阁老最疼幼子,平日别说打了,连责骂一句也舍不得。 再者,陈湛是陈尚书嫡长子,被寄予厚望,陈尚书难免期望甚深。而赵奇,上面还有四个兄长,皆是进士出身,一个比一个稳重能干。赵奇是淘气又可爱的小儿子,有出息最好,没出息也无妨。 对赵阁老而言,赵奇已比他预想中出色的多了。 赵阁老将赵奇叫进书房,沉声问道:“赵奇,你给我说句老实话。削藩之事,皇上是否早有计划?你和陈湛陆迟,又是何时知晓此事的?” 赵奇坦然答道:“皇上自登基起,便有此打算。我们也早就知晓皇上的志向抱负。” “我知道父亲顾虑重重。” “只是,藩地的重重隐患,不必我细说,父亲也能想到。皇上年轻有为,立志要开创繁华富庶的大齐朝。想安内再攘外,亦是必然的举措。父亲何不顺水推舟,协助皇上,完成削藩这桩大事?” 赵阁老伸手捋着胡须,皱着眉头,过了许久,才长叹一声:“你将此事想得太简单了。” “先帝在位二十年,何曾没有过削藩的念头?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政令到不了藩地。大齐被藩王们占据了四分之一的州郡。身为天子,有削藩之意再正常不过。” “只是,此事绝不易行。” “藩王们传承几代,将藩地经营成了自己的地盘。削藩就是割他们的肉放他们的血,只怕会生出谋逆之心。到时候,大齐将会陷入内乱……” “对此事,皇上也早有心理准备。”赵奇接过话茬,目光坚定:“哪怕有内乱,削藩之事也非行不可!” “到底该站在哪一边,父亲还是好好想一想吧!” 正文 第一千零一章 道合(一) 陆府。 长身玉立温润如玉的青年男子,站在书房里。 对面站立的,是一个六旬左右的老人。这个老人须发半白,皱纹满面,一双眼睛看似温和,实则精锐深沉。 “孙儿未和祖父商议,自作主张,上了奏折。”青年男子低头拱手请罪:“请祖父责罚。”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陆迟。 六旬老人,正是陆迟的祖父,大齐的首辅陆阁老。 朝堂上发生的一幕,令陆阁老十分震惊。不过,陆阁老能做首辅,自有过人的城府和胸襟。既未像陈尚书那般当朝失仪,也未像赵阁老那般惊愕行于色。 这一日下午,陆阁老像往常一样在内阁议事。待到傍晚时分,才回了陆府。回来没多久,陆迟也从宫中回来了。 祖孙两个颇有默契地进了书房“谈心”。 陆阁老目光一扫,掠过陆迟的脸孔,心里一时不知是何滋味。 陆迟是他最器重最喜爱的嫡长孙,也是陆家未来的家主。陈湛略显浮躁冲动,赵奇稍有些跳脱,不够沉稳。相较之下,陆迟沉稳持重思虑周全行事缜密。 陆阁老常以长孙为傲。 万万没想到,长孙不动则已,一动就是这等棘手头痛的大事! 陆阁老定定地看着陆迟,良久才沉声张口:“子毓,削藩之事,皇上准备多久了?” 陆迟抬头,深深看了陆阁老一眼:“六年半。” 陆阁老:“……” 现在是建业七年,皇上登基六年有余。这么说来,皇上是从登基之日起,便有此打算了。却一直隐忍未发。先花了数年功夫,一点一点地掌控朝堂,培养提任亲信的年轻官员。直至今时今日,时机成熟,才开始动手。 这份耐力,这份隐忍,这份心计,委实令人心惊。 陆阁老又沉默了许久。 陆迟低声说道:“祖父浸淫官场数十载,如今身为大齐首辅,位极人臣。新帝登基后,对祖父一直礼遇有加。” “身为臣子,为国尽忠,为君分忧,是理所应当之事。” “削藩之事,对国朝是大大有益之事。其中利害,无需孙儿多说,想来祖父定能想清楚。”皇上已经下定决心。该如何做,请祖父深思斟酌。” …… 天子最大的优势就是年轻。 一个年轻力盛又有抱负的君王,想有所作为,想开创属于自己的盛世,亦是难免。天子下定决心要削藩,身为臣子,只有两条路。 要么追随天子,要么和天子唱反调百般阻挠。墙头草两边倒的行为万万要不得,随时有掉落墙头粉身碎骨的危险。 该如何选择? 明暗不定的烛火下,陆阁老的神色晦暗不明。 陆迟不再多言,悄然退了出去。 陆家已是大齐顶尖名门,深蒙帝恩。只是,文臣的荣光想一代代的延续下去,绝不是易事。 勋贵世家,有爵位和世袭的福贵。将门靠的是对皇上的忠心赤诚,一旦有战事,便要领兵上阵杀敌,抛头颅洒热血,所立下的战功,亦会惠及子孙后辈。 而文臣们,靠着科举晋身。在位时风光赫赫,一旦告老致仕了,家族便会面临衰败的困境。 也因此,文臣官宦之家,对儿孙的教导皆十分严格精心。在自己老迈致仕之前,能有儿孙辈的在朝堂官场展露头角,便能延续家族的荣光和地位。 陆迟年轻有为,又是天子心腹。他追随天子,陆家其实也没了第二个选择,也不可能有第二个选择了。 陆阁老在书房里独坐了许久,忽地叹了一声,不无自嘲地低语:“没想到,我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他一直以为的性情随和胸无大志的天子,原来只是韬光养晦。城府之深,连他也被蒙骗住了。 如今,天子的宝剑已出鞘,光芒四射,谁能抵挡? …… 隔日,陈言官告病不出。 消息传进众官员耳中,众官员不由得暗暗咋舌。陈尚书下手可真够狠的,这可是亲儿子啊! 相较之下,赵阁老陆阁老就温和多了。赵奇好端端地出现在人前,陆迟更是毫发无伤,被天子召进宫伴驾议事去了。 有好事胆大的,少不得要在陈尚书面前戏谑嘲弄几句:“陈尚书,令公子病得如何?不如我介绍一位京城名医给陈言官看诊如何?” “听闻皇上赏了太医去陈府为陈言官看诊治伤……不对,是治病。倒不必你我多事了。” 陈尚书气头一过,也在懊恼自己冲动手重,让别人看了热闹。在得知赵奇和陆迟皆安然无事进宫伴驾后,心里就更懊恼后悔了。 天子执意要削藩,谁也挡不住。既然如此,追随天子摇旗呐喊显然也不是什么坏事…… 这个暴躁冲动的脾气,可真收一收了。 过了几日,小朝会上商榷完政事后,天子主动留下了陈尚书,亲切地问询起陈湛的“病情”:“……朕不便出宫,不然,就登门探望他了。不知他现在身体如何?” 陈尚书脸皮再厚再老,也禁不住天子这般询问,耳后有些火辣辣的。咳嗽一声应道:“多谢皇上关心。陈湛病的不重,再有一两日就能恢复如初,进宫伴驾了。” 盛鸿温和笑道:“如此就好。朕每日政事繁忙,身边离不得陈湛。待他病愈了,让他进宫来见朕便是。” 陈尚书老脸也有些发热了,唯唯诺诺地应是。 出了移清殿后,陈尚书抬手,擦了擦额上的汗珠。 当日晚上,陈尚书一回府,就沉着脸去了陈湛的屋子里。 陈湛年轻力壮,挨几棍子受些皮肉苦而已,有宫中疗伤的药膏敷着,每日躺在床榻上好吃好睡好喝,养得面色红润,精神好极了。 一见亲爹来了,陈湛立刻收敛笑容,挤出宝宝心里真苦的表情来,有气无力地喊了一声:“父亲。” 陈尚书:“……” 陈尚书看得气不打一处来,瞪了一眼过去:“混账!就那么一点皮肉伤,哪里要整日躺着要人伺候?明日就给我起身下榻,进宫伴驾去!” …… 正文 第一千零二章 道合(二) 陈湛的“病”飞快地痊愈,第二日就进宫觐见。 盛鸿扫了红光满面的陈湛一眼,戏谑打趣:“听闻陈尚书心狠手辣,亲自打了你三十棍子,将你打得皮开肉绽,屁股差点开了花。看来,传闻不可尽信啊!” 陈湛咧嘴一笑:“那些好事胡乱传言的,也太夸张了。才三棍子而已。那是我亲爹,哪里舍得打我三十棍子!我可是陈家长子,以后陈家的荣光皆系在我身上。” 然后,肃容正色道:“我已经是皇上的人了。以后,请皇上多多提携微臣,如此才不负微臣对皇上的一片心意。” 陆迟赵奇连连搓胳膊的鸡皮疙瘩。 就见盛鸿正色应了回去:“我生是明曦的人,死是明曦的鬼。不管有谁爱慕心仪于我,我都不会动心。你趁早死了这条心。” 陈湛:“……” 陆迟赵奇:“……” 比厚颜无耻,陈湛再一次落败。 陆迟赵奇被肉麻的快吐出来了,各自一脸痛苦忍耐。 盛鸿洋洋自得,开怀一笑。 身为天子,每日要正襟危坐,冷静克制,展现在人前的,永远是喜怒不辨威严天成的脸孔。 一两年,三五年,未来的数年都要这样,想想都是件令人绝望的事。 好在还有几个知心好友。在他们面前,盛鸿可以卸下天子的威严,嬉笑肆意片刻。 说笑片刻,盛鸿和三人说起了正事。 “那一日大朝会上的奏折,已经见了成效。”盛鸿眸光闪动,沉声说道:“这几日里,陆续有官员上了奏折,奏请削藩。” 朝堂里从来不缺见风使舵逢迎拍马之人。天子削藩之意坚定,窥出端倪的官员们,很快就有人揣摩圣意,上了奏折。 可以想见,将有越来越多的臣子表态。 反正,这大齐是天子的。天子不怕内乱,他们身为臣子,阻拦不住,也只有追随天子其后了。 陆迟低声道:“祖父也已动摇。不出数日,他就会想清楚了。” 陆阁老身为首辅,是文臣之首。一旦陆阁老彻底站队表态,将会彻底影响到朝堂动向。 盛鸿赞许地看了陆迟一眼:“辛苦你了。” 陆迟笑了一笑:“我这么做,也是为了陆家。祖父以后总能体会到我的用心良苦。” “我爹也慢慢转过劲来了。”赵奇低声笑道:“这几日,我劝了他两回。我的话,他也该听进去了。” 盛鸿对赵奇投以欣赏的目光:“辛苦辛苦。” 陈湛有些尴尬地咳嗽一声:“我父亲比较固执,这几日一直在气头上。我没敢吭声。不过,等过些时日,朝堂风向彻底变了,他就能转过劲来了。” 盛鸿倒没戳他的心窝,笑着说道:“不急,此事徐徐图之。” …… 这一日正午,天子留陆迟三人在移清殿里用午膳。 这等殊荣恩宠,放眼朝堂,无人能及。 便是阁老尚书们,也很少被留膳。 陆迟赵奇陈湛三人,时常被召进宫伴驾。三人官职皆不高,却是天子近臣。且时常陪伴天子议论政事,简在帝心这四个字,简直就是为他们三个量身定制而成。 朝堂动向的变化,也十分明显。 上奏折的官员越来越多,数日之内,奏请削藩的奏折摞了高高的一摞。 礼部尚书谢钧,也上了一封奏折。紧接着,萧尚书也上了奏折。倒是几位阁老,依旧“沉稳持重”,暂时未曾表态。 不过,众官员皆知晓,削藩势成,已不可阻挡。 大齐的十余位藩王,也在这数日里收到了消息。各自或愤怒或悲愤或惊慌或绝望,不一而足。 藩王们私下多有联系,在收到朝堂动静风声后,立刻和各自交好的藩王紧急联系,商议对策。 只是,藩地多在偏远之地,彼此通信传递消息并不便利。短时间内,全部联系上是不可能的。更遑论商议对策了。 而朝中,已经有官员上了具体的削藩章程。阁老们没有赞成,也未反对,任由这些奏折呈到了圣前。 盛鸿看过这些奏折后,并未批复,而是将这些奏折一起送进了内阁。让几位阁老一起看完奏折,再行议事。 五位阁老花了半日功夫,将奏折一一过目。一时无人张口说话。 过了许久,颜阁老咳嗽一声,低声道:“待会儿,皇上要召我等去移清殿议事。若问起削藩之事,我等该如何回应?” 从天子流露削藩之意起,已有大半个月。 这大半个月来,天子的手段一波接着一波,步步紧逼。他们几个阁老,各自心意动摇,低头让步是迟早的事。 方阁老略一踌躇,低声说道:“大势所趋,我以为,顺着圣心便可。” 方阁老此言一出,赵阁老率先松了口气,低声道:“我亦有此意。” 接下来,就剩李阁老和陆阁老了。 李阁老年纪老迈,头发渐渐稀疏,连带着下巴上的胡须也稀稀疏疏,只剩几根。就这几根山羊须,李阁老爱惜的很,每日捋得小心翼翼,唯恐不甚捋断了一根。 大家都在看着李阁老,就连李阁老慢慢腾腾地捋啊捋啊…… 半晌都没吭声。 方阁老等人暗暗翻了个白眼,又看向陆阁老。 陆阁老沉吟许久,才张口道:“我等皆是臣子,身为臣子,自当听从圣意。” 方阁老等人暗暗松了口气,再次看向李阁老。 李阁老又捋了会儿山羊胡须,点了点头。 …… 半个时辰后,众阁老至移清殿议事。 整整两个时辰,这一场事涉大齐江山社稷的重要议事才结束。 年轻力盛体力充沛的天子,依旧身材奕奕。几位肱骨老臣,却已呈现出疲惫之态。在天子留膳时,倒是没出言推辞。 第二日,又是大朝会。 此次,是众多年轻官员联名上奏折,奏请削藩。附议的官员占了朝堂上的半数之多。就连一直保持沉默的阁老们,也张口附议。 天子在朝中下了圣旨。 十余道圣旨,将在最短的时间里由宣旨使带去藩地。令大齐所有藩王在接到圣旨后,率领家眷,在两个月之内进京觐见天子。 …… 正文 第一千零三章 进宫(一) 十余道圣旨,在最快的时间里出了京城,去往各藩地。 距离京城最近的藩地,也有半个月路程。最远的,日夜兼程要两个多月。待圣旨到了各藩地,藩王们还得收拾行李带上家眷赶赴京城。至于藩地的数千藩兵,自有随同宣旨使一同前去的年轻将领接手。 如此算来,至少也要数月之功。 现在正是阳春三月,待藩王们全部归京,怎么着也得是秋凉之际了。 大齐藩王们在京城皆有府邸,藩王们进京后倒是不愁无处容身。天子颇为慷慨地从内务府拨了大笔银两,命内务府逐一修缮藩王府。 如此仁厚之举,顿时博得百官们的一致称赞。 敏锐有心的,窥出天子这一举动后的深意。天子这是要借着修缮藩王府的借口,先彻查一遍藩王府。 往日众臣百官们都觉得天子随意亲和,少了一些天威。 现在才惊觉,天子这哪里是什么随意亲和,根本就是一头伪装了数年小白兔的大尾巴狼!在众人还没察觉时,不动声色地亮出了利齿。 “皇上这一招确实厉害。” 赵阁老和陆阁老颇有些私交,窥着闲空凑到一起,私下里不免心生感慨:“藩地皆有藩兵驻守。皇上一下旨,先正大光明地将藩兵们收归己有。” “藩王们若是抗旨不遵,就是有谋逆反叛之心。正好可以出兵平藩。” 陆阁老略一点头,旋即叹道:“藩王们世代镇守藩地,早已将藩地视为己有。除了明面上的数千藩兵之外,私底下皆有私兵。焉能甘心束手就擒?大齐内乱将起啊!” 赵阁老比陆阁老年轻了八九岁,还有些锐气和热血,闻言哂然一笑:“这就譬如人身上长了毒瘤,不去碰触,毒瘤处并不疼痛。可要想治好自己的病,就得将毒瘤全部挖去。一直留在那儿,难道还能自动好了不成?” “挖毒瘤时,疼痛流血都是难免。” “先帝在位时,便曾动过削藩的念头。却因种种顾虑,未曾动手。如今圣上有这等魄力,我等应该为之庆幸才是。” 陆阁老撩起眼皮,扫了赵阁老一眼:“这些话,都是你小儿子劝你的吧!” 赵阁老:“……” 赵阁老咳嗽几声,没有否认:“总之,这些话颇有道理。” 道理没错。 可真正到了图穷匕首见的一刻,谁也不知会有多少藩王生乱。 陆阁老无声地叹了口气。 …… 有削藩这等要事压在百官们心头,人心难免有些躁动。百官们私下到了一起,话题几乎不离削藩二字。 相较之下,皇后尚无身孕之事,倒无人关心过问了。自然也没人上奏折奏请天子广开后宫之类。 盛鸿身为天子,愈发忙碌。每日晚上陪伴阿萝习武的时间,不得不减少压缩。由谢明曦代为相陪。 有时盛鸿在陪阿萝习武半个时辰后,还得回移清殿,批阅奏折处理政事。如此往复,魏公公看在眼底颇有些心疼主子,仗着胆子谏言:“有皇后娘娘陪伴公主殿下,皇上何苦跑来跑去这般辛苦。” 盛鸿却道:“谁也取代不了我这个亲爹。再者说了,看了一天奏折,起身走一走动一动也是好事。” 真是普天下难寻的绝世好爹了! 魏公公心疼主子,絮叨一两句,便住了口。 天子对端柔公主的疼宠,众人都看在眼底。几位时常留在宫中当值的阁老,私下里不免非议几句。 “皇上身为堂堂七尺男儿,着实有些儿女情长。” “可不是么?对皇后娘娘言听计从不说,对阿萝公主也疼宠有加。每日政务繁忙,奏折堆积如山,亏得皇上还有闲心回椒房殿,陪阿萝公主习武……” “罢了!皇上自己甘之如饴,我等何必多嘴讨嫌。” 说话间,天子回来了。 几位阁老立刻住口,拱手恭迎天子。 盛鸿笑道:“诸位阁老快些免礼平身。”然后,又和颜悦色地说道:“明日烦请几位阁老早些进宫。朕有些要事,明日上午就不来移清殿了。” 众阁老:“……” 又来了! 几位阁老各自抽了抽嘴角。 明天是书院的休沐日。皇后娘娘召佑哥儿等人进宫,问询课业。这等事,有皇后娘娘便足矣。皇上跟着凑什么热闹? 只是,陆阁老和李阁老都是得益者,没一个吭声的。赵阁老的小孙女卿姐儿也会进宫,也未吭声。 于是,天子在阁老们的沉默中欣然笑道:“辛苦诸位阁老了。” …… 隔日,帝后皆起得比平日迟了半个时辰。 谢明曦眸若春水,面色出奇的红润。无需敷脂粉,气色极好。 盛鸿神色餍足,犹如连吃了三条鱼的猫儿一般,咧着嘴角,好心情一览无遗。 盛鸿伸手去揽谢明曦的肩头,谢明曦薄嗔地瞥了一眼过来。却未避让,任由盛鸿搂入怀中。 “父皇!母后!”一个熟悉的清亮声音在门口响起。 是阿萝来了。 谢明曦迅疾推了推盛鸿。盛鸿不怎么情愿地收回手,冲着女儿笑道:“阿萝,难得休沐一日,你怎么不多睡会儿?” 阿萝喜滋滋地笑道:“今日芸表姐和妍姐姐都会进宫来。我要早些过来等她们。” 一转眼,阿萝进莲池书院已经一月有余了。 阿萝在书院里适应得极好,和一众同窗相处融洽。芸姐儿妍姐儿皆是阿萝的同窗好友。这也是她们两人第一次被召进宫。领着小伙伴到家中来做客,这可是桩值得高兴激动的事。 阿萝兴奋雀跃,也是难免。 谢明曦见阿萝这般高兴,不由得笑了起来:“佑哥儿小宝儿他们今日也会一起进宫。今儿个宫中人多,你可得好好招呼他们。” 阿萝神气地一挺胸膛:“母后只管放心。有我在,保准今儿个一切顺畅,没人敢胡乱闹腾。” 这牛皮吹得有点早了吧! 谢明曦笑着瞥了阿萝一眼:“只要你能管束好自己,别和霆哥儿闹口角动手,想来是没人敢胡乱闹腾的。” 阿萝:“……” 正文 第一千零四章 进宫(二) 有这么戳女儿心窝的吗? 还是不是亲娘了? 阿萝撅起小嘴,哦了一声。 盛鸿心疼闺女,立刻张口为阿萝打圆场:“阿萝往日还小,和霆哥儿那是感情好闹着玩。如今都大了,又各自在莲池书院松竹书院读书,哪里还有时间打闹。” 这倒也是。 自孩子们出宫去书院读书,椒房殿里安静了许多。 每日傍晚,有女官去接阿萝等人回宫。待回宫后,各人都有一堆课业。虽都住在宫中,也没了时间嬉闹。也只有休沐日,才有时间同聚椒房殿。打闹之事,竟是再也没有过了。 谢明曦笑着哄阿萝:“母后刚才就是随口说笑而已,阿萝公主大人大量,最有气度,岂会因区区玩笑介怀。” 阿萝被哄得飘飘然,颇为大度地原谅了亲娘:“罢了,这一回我就不和母后计较了。” 谢明曦和盛鸿相视一笑。 就在此时,湘蕙笑吟吟地来禀报:“启禀皇上和皇后娘娘,陆少爷等人皆已到了宫门处。从玉领着他们进来了。” 谢明曦含笑点头。 阿萝哪里还按捺得住,立刻提起裙摆快步走出去相迎。 …… 阿萝刚走到椒房殿门口,迎面就见蓉姐儿等人过来了。 阿萝亲热地和堂兄堂姐们一一打招呼:“……我正要打发人去请你们过来呢!今日我有两位同窗好友一并进宫,蓉堂姐芙堂姐对她们两个都是熟悉的。倒是霁堂兄霖堂兄霆堂兄没见过她们……” 话还没说完,霆哥儿就嘴贱讨嫌了:“两个黄毛丫头,有什么好见的。” 阿萝默默安抚发痒的拳头和双脚,暗暗提醒自己别和霆哥儿一般计较。 霖哥儿用力扯了扯霆哥儿的衣袖,低声道:“霆堂弟,来者是客。待会儿梅姑娘和刘姑娘来了,你可别乱说话。” 霆哥儿撇撇嘴:“知道了。” 霖哥儿叮嘱过霆哥儿,又对阿萝笑道:“阿萝堂妹,霆堂弟嘴坏心不坏。你别将他的话放在心上。” 阿萝呵呵一笑:“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这个道理我当然懂,怎么会和他计较。” 霆哥儿:“……” 霆哥儿开始卷衣袖。 阿萝不甘示弱,卷衣袖的动作比霆哥儿还要快几分。 众人:“……” 还是芙姐儿机智,拉着阿萝的手说道:“阿萝堂妹,我们别在这儿干等着了,往前迎一迎。” 这才将阿萝拉走了。 霖哥儿松了口气之余,忍不住伸手,用力敲了霆哥儿的肩膀一记:“来之前我娘怎么叮嘱你的?你答应的好好的,怎么转脸就和阿萝堂妹对上了?” 霆哥儿一脸无辜:“我也不是成心的啊!不知道怎么回事,一见阿萝堂妹,有些话自动就冒出口了。” 然后,又咧嘴笑道:“放心吧!我和阿萝堂妹就是口中闹腾几句,其实感情好的很。” 霖哥儿:“……” 这良好的自我感觉到底是怎么来的?他和阿萝的感情好在哪儿? 霖哥儿抽了抽嘴角,眼角余光扫到一群少年男女,立刻扯开话题:“他们都来了!” 霆哥儿无所谓的耸耸肩:“我们和陆天佑李钰他们几个日日见面,有什么可激动的。”他们年龄相若,一起进了松竹书院就读,顺理成章地做了同窗。 唯有陈小宝儿年龄稍小一岁,未能进松竹书院。和卿姐儿一样,都在家中读书,准备明年的书院考试。 霖哥儿斜睨霆哥儿一眼:“是谁整日念叨着,自从没了陈小宝以后,就没人给你垫底倒数了?” 霆哥儿:“……” 揭人短处,可有些过分了啊! 蓉姐儿早已忍俊不禁地笑了起来。 …… 很快,一行人走上前来。众人有模有样地互相见礼。 都是熟悉面孔,唯二的两张新鲜脸孔,格外醒目。 霆哥儿对阿萝口中的同窗好友也有几分好奇,抬眼打量了过去。 这两个少女,看着都比阿萝稍大了一些。其中一个,身量略矮一些,眼眸黑亮,红唇翘起,容貌娇美,笑起来颇为甜美。 另外一个,生的略高些,身材也略显清瘦窈窕。柳眉细长,杏眼含笑,容貌清丽又动人。微微一笑间,说不出的好看…… 不知怎么地,霆哥儿忽然心跳变快了。这种感觉,奇异又陌生。令霆哥儿心头如小鹿乱撞,热血奔涌。 霆哥儿下意识地靠进霖哥儿身侧,用力扯动霖哥儿的衣袖。 霖哥儿正被那个甜美少女吸引住了目光,被霆哥儿这么用力一扯,颇有些莫名其妙。霆哥儿转头低声问道:“怎么了?” 霆哥儿也不知道自己要说什么,支吾了片刻。 就听阿萝笑着说道:“霖堂兄,霆堂兄,这位个头稍矮一些的,姓梅,闺名一个芸字。是我的表姐。这位个头高一些的姑娘,姓刘,闺名一个妍字。她是蜀地刘郡守的孙女。” 梅芸。 名如其人……不,人比名字更娇美。 霖哥儿心里悄然漾了一漾,双手抱拳,行了一个平辈礼:“梅姑娘,刘姑娘!” 刘妍。 这名字真是好听啊!只有这样的名字,才配得起她啊! 霆哥儿一改往日的鲁莽冲动和对“黄毛丫头”的不屑,一脸热络殷勤地笑道:“早就听闻两位姑娘的大名了。阿萝堂妹时常提起你们两个。今日终于得以相见,可谓闻名更胜见面。” 众人:“……” 众人都用震惊又错愕的目光看着霆哥儿。 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眼前这个人真的是霆哥儿? 梅芸和刘妍没少从阿萝的口中听说过盛霆的“赫赫大名”。早有了会被刁难冷落的心理准备。却未想到,一见面之下,盛霆全然没有传闻中的嘴欠讨嫌。甚至意外的十分热络。 梅芸和刘妍对视一眼,一起躬身行礼,柔声道:“见过两位郡王。” 霖哥儿立刻笑道:“你们两个都是阿萝堂妹的好友,对我们直呼姓名便可。无需生疏拘谨。” 霆哥儿顿时抢过话头:“是啊!叫我一声盛霆就行了。” 众人又是:“……” 正文 第一千零五章 方慕(一) 这个盛霆,又在搞什么鬼? 阿萝心中警铃大作,戒备提防的瞥了满面笑容的霆哥儿一眼。 霆哥儿个头又高又壮,肤色略黑,相貌十分英俊。平日这张英俊的脸孔总稍稍抬着看人,看着欠扁得很。今日眉眼柔和一脸笑意,看着倒是意外的顺眼多了…… 笑得这么殷勤,心里不定在想着什么捉弄人的坏主意呢! 阿萝抢在一双手足无措的好友张口前说道:“霆堂兄以前说过,男女有别,直呼其名不妥。芸表姐,妍姐姐,霆堂兄说的客套话,你们不必放在心上。” 梅芸和刘妍各自松了口气,笑着应下。 霆哥儿:“……” 霆哥儿心里那个气闷就别提了。 相比起七情上脸的霆哥儿,霖哥儿表现的就含蓄内敛多了。彬彬有礼,热情中带着几分自持:“梅姑娘刘姑娘是阿萝堂妹的好友,相识于幼时,情分不同旁人。见了我们也不必拘谨,随意些便可。” 这样的态度就让人易接受多了。 梅芸和刘妍初次进宫,难免有些紧张,此时紧绷的神经舒缓柔和,各自舒展眉头笑了起来。 霆哥儿心里有些泛酸,忍不住瞥了霖哥儿一眼。 霖哥儿生得俊秀不说,性情舒朗随和,颇有亲和力,令人一见之下便易生出好感来。往日在宫中还不明显,如今进了松竹书院,接触的同龄少年郎也随之增多。霖哥儿身在其中,依旧是最出色最优秀的一个。 以前他一直以霖堂兄为傲来着。今儿个不知怎么回事,有些淡淡的酸意。 这个小小的插曲,无人放在心上,也无人留意到霆哥儿突如其来的失落低沉。 阿萝笑着招呼众人:“父皇母后都在殿内,我们进去给父皇母后请安。” 众少年少女齐声笑着应下。 …… 今日的主角,毫无疑问是梅芸和刘妍。 两个少女并肩而立,盈盈行礼:“芸儿(妍儿)见过皇上,见过皇后娘娘。” 谢明曦含笑道:“免礼,平身。” 然后,亲切地询问了两人进京的始末。 谢明曦在数年前随盛鸿离开蜀地,两个少女对她的印象早已稀薄。再者,两人自阿萝的口中没少听闻过谢夫子的严苛无情,以为今日见到的会是威仪又冷淡的谢皇后。 万万没料到,皇后娘娘这般温和可亲平易近人。 梅芸性子活泼一些,笑着说道:“我爹娘一直在蜀地,自去年起便命人送我回了祖父祖母身边。一来是令我承欢祖父祖母膝下,二来便于我温习书本。今年莲池书院的入学考试,万幸我考上了,不然我可真是没脸来见皇上和皇后娘娘了。” 阿萝笑着接了一句:“虽然是最后一名,好赖考上了。” 梅芸一笑,脸颊上露出两个梨涡:“可不是么?由此可以想见,我这个人颇有些好运道。” 众人都被逗乐了。 相比起活泼爱笑的梅芸,刘妍便斯文少言多了,微笑着说道:“莲池书院名动天下。我自少时起便心生向往。所以去年来了京城。侥幸考中,也算对得起家中长辈的一片期望苦心了。” 阿萝笑着嘘了一声:“父皇,母后,你们可别听妍姐姐这般谦逊。她可是以新生第一名的成绩考入莲池书院。我若不是占了公主的身份优势,这舍长之位,十有八九是妍姐姐的。” 刘妍抿唇一笑,声音柔和:“阿萝妹妹若一同参加新生入学考试,第一名如探囊取物,哪里轮得到我。” 阿萝也不谦虚,挑眉笑道:“过些时日,便是我们第一次的月考。到时候我和妍姐姐一较高下。” 蓉姐儿和芙姐儿对视一眼,异口同声地笑道:“还有我们哪!” 自信美丽的阿萝,活泼动人的梅芸,清丽斯文的刘妍,再加上温柔婉约的蓉姐儿气质娴雅的芙姐儿,一众少女风采各异,令人心生欢喜。 谢明曦忍不住笑着轻叹一声,转头对盛鸿说道:“见了她们,我才觉得自己年龄渐长,不再年轻了。” 盛鸿低声笑道:“你韶华正盛,风华犹胜年少之时。在我心里,永远都年轻。” 谢明曦笑着啐了他一口:“当着孩子们的面,乱嚼什么舌头。” 盛鸿咧嘴一笑,伸手握住谢明曦的手。 一众孩子还算机灵,各自扭头,只当什么没看见什么也没见。 …… 梅芸是梅禛的女儿,论血缘,是盛鸿的表侄女。也是梅太妃的娘家侄孙女。 谢明曦特意令湘蕙领着梅芸刘妍去了寒香宫,给梅太妃请安。 俞太后一死,梅太妃便成了宫中身份最长最尊贵之人。不过,梅太妃在后宫挣扎求生十数年,早已厌倦了后宫争斗。也毫无和儿媳谢明曦争权的兴致。 俞太后死后,梅太妃的病不药而愈。每日在寒香宫里悠闲养老,闲来无事就和静太妃贤太妃端太妃闲话解闷,过得颇为安逸。 见了娘家侄孙女,梅太妃颇为欢喜,厚赏了梅芸。对刘妍也有厚赏。 两个少女在宫中待了大半日,直至申时正才告辞离宫。 阿萝亲自送两位好友出了宫门……顺便将佑哥儿等人也送出宫门。 被冷落了大半日的佑哥儿,和阿萝告别时忍不住流露出了一分委屈:“阿萝妹妹进了莲池书院后,结交了许多好友。我也为阿萝妹妹高兴。” 话外之意十分含蓄。 你有了新的好友,也别忘了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佑哥哥啊! 阿萝哑然失笑,俏皮地眨眨眼:“芸表姐和妍姐姐今日第一次进宫,我总要多照拂几分。免得她们两个拘谨。对佑哥哥有些疏忽了,佑哥哥可别生我的气。” 阿萝笑起来的样子,既明媚又好看,带着些许娇嗔。 被阿萝妹妹这么一撒娇,佑哥哥心里如喝了蜜一样甜,之前些许委屈失落一扫而空:“当然不会。我怎么会生你的气。” 霖哥儿霆哥儿坚持一起来送行,因人多之故,说话多有不便。佑哥儿依依不舍地上了马车,心里暗暗奇怪。 今日霖哥儿霆哥儿怎么这般殷勤热络? 正文 第一千零六章 方慕(二) “今日真是奇怪的很。” 回了椒房殿后,阿萝忍不住在谢明曦面前嘀咕了一通:“我送妍姐姐她们出宫,霖堂兄坚持要一同前去送行。就连讨嫌的霆堂兄,也非要跟着一起去。” “霖堂兄也就罢了,霆堂兄平日张口闭口就是丫头片子,一副瞧不起女孩子的口吻。今儿个就像转了性子似的。这大半日连一句难听话都没说过。真是太奇怪了。” 有什么奇怪的? 少年人方慕少艾,在一见倾心的小姑娘面前,恨不得在头顶身后插上一圈羽毛充作开屏的孔雀。 谢明曦何等细心敏锐,大半日功夫,足以窥出霖哥儿的心思浮动和霆哥儿的心神不宁了。不过,这些话在同样懵懂的阿萝面前,不宜说破就是了。 “霆哥儿如今进了松竹书院读书,性情脾气也有所收敛。”谢明曦随口笑道:“这不是一桩好事么?” 阿萝继续嘀咕:“反正,我觉得他怪里怪气的。” 谢明曦又是一笑。 待到了晚上,盛鸿自移清殿回来,谢明曦将这个小插曲告诉盛鸿。 盛鸿第一个反应就是:“霆哥儿爱慕小姑娘是桩好事。总算没遗传他爹。” 谢明曦:“……” 这句话槽点太多,一时不知该从何吐槽起。 谢明曦飞了个白眼过去。 盛鸿摸了摸鼻子,扯开话题:“我倒是没留意到这些。” 谢明曦淡淡笑道:“男人总要粗心一些。想当年,李默时时以比武为借口来见你,你半点不解风情,每次都将他揍得鼻青脸肿。直至被我说破的那一日,你才知李默对你存有爱慕之心。想想李默也真是憋屈。” 盛鸿:“……” 年少时的囧事真是不堪回首啊! 盛鸿立刻举双手投降:“罢了,不说这些了。我们一起去沐浴。”厚颜拉着谢明曦去了净房。 …… 今晚的月色似格外明亮,洒落进窗里,一片莹白。 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鸟鸣。 霆哥儿翻了个身。翻身之际,不免要碰到霖哥儿。 一动未动的霖哥儿,忍不住踹了霆哥儿一腿:“这都快三更了,你在这儿翻来覆去的做什么?” 霆哥儿翻了个白眼,踹了回去:“你不是也没睡?” 霖哥儿被噎了一回,很快回过劲来,瞪了一眼过去:“你今儿个是怎么了?和我说话像吞了炮仗似的,总和我不对付。我哪儿开罪你了不成?” 霆哥儿:“……” 霆哥儿像个充满了气的皮球被戳了个洞,骤然泄了气,有些沮丧地低声说道:“霖堂兄,我是不是格外讨嫌?大家伙儿都不喜欢我。连你现在也嫌弃我了。” 霆哥儿这么一唉声叹气,霖哥儿顿时心软了,忙笑着哄道:“我哪有嫌弃你的意思。再者说了,你就是稍微淘气,又好逞强争胜,哪里讨嫌了。大家伙儿也没人不喜欢你,你别自怨自艾。” 霆哥儿倒是很好哄,很快又恢复了自信:“霖堂兄说的有理。我刚才是一时低落钻了牛角尖,其实,也没人不喜欢我。” 霖哥儿:“……” 请继续保持这等莫名其妙不知从而来的强大自信吧! 霖哥儿哄好了霆哥儿,兴奋雀跃了一日的心终于平静下来,打了个呵欠:“行了,别说话了,快些睡下吧!明日我们还要早起去书院。” 霆哥儿嗯了一声,闭上眼睛,很快入睡。 兄弟两个一起长大,同睡一张床榻,素来亲近,无话不说。可不知怎么地,今日心中有些羞人臊人的懵动和念头,怎么也说不出口。 …… 第二日,霆哥儿心神纷乱浮躁,一整日都有些魂不守舍。被严肃的夫子逮着了三回,夫子一怒之下,罚霆哥儿站到了学舍外。 在书院里,没有身份高低之别。阿萝在莲池书院里没什么特殊待遇,在松竹书院读书的霆哥儿等人也是一样。 夫子该骂就骂,该罚就罚,半点不会手软留情。 霆哥儿在学舍外站着听课,颇有些丢人,蔫头蔫脑的。 好不容易熬到散学。 霖哥儿立刻出了学舍,低声问道:“你站了半个时辰,现在感觉如何?要不然,先进去坐着休息片刻再回宫吧!” 霆哥儿正要点头,眼角余光忽地扫到了佑哥儿钰哥儿钦哥儿。 他们三人,每日散学后,都会去莲池书院外等候。其实等到阿萝她们,也只是见上一眼,说不了两句话。往日霆哥儿没少拿此事取笑他们三人。觉得他们就像傻瓜一样…… 霆哥儿的心里忽然冒出一个念头,顿时眼睛一亮精神一振,一个箭步冲上前,对佑哥儿他们说道:“我也和你们一起去等阿萝堂妹。” 霖哥儿:“……” 对啊!去莲池书院外等着,说不定能见到梅姑娘。 这么好的主意,他怎么就没想到! 霖哥儿也一个箭步上前,笑着说道:“我和霆堂弟一起去吧!今日正好和阿萝堂妹一起回宫。” 这个理由找的光明正大。 佑哥儿也未起疑心,笑着应道:“好,我们一同过去便是。” 松竹书院和莲池书院就在隔邻,不过,门朝向不同。从松竹书院步行至莲池书院的门外,需要盏茶功夫。 几个英俊小少年结伴同行,一起到了莲池书院门外。 莲池书院门外的商铺,是京城最热闹的铺子。此时又正值散学,来往的女眷少女不在少数。 佑哥儿一行人,年龄不大,一个个俱是千里无一的出众少年。佑哥儿清俊斯文,钰哥儿钦哥儿相貌一般俊朗,霖哥儿俊秀爽朗,霆哥儿英俊夺人。 几个少年往莲池书院外一站,不知引来了多少瞩目。 散学的少女们,一个接着一个瞥了过来,然后面孔泛红脸颊热热地走过他们身边。 可惜,少年们没有心思看来往的小姑娘,一心盼着想见的人。 等了片刻,终于等来了阿萝一行人。 阿萝和蓉姐儿芙姐儿惯例一起同行,梅芸和刘妍也一同走了出来。 霆哥儿一见刘妍清丽动人的脸孔,心跳骤然加快,不假思索地快步上前:“刘姑娘。” 刘妍:“……” 阿萝:“……” 众人:“……” 正文 第一千零七章 少艾(一) 霆哥儿霖哥儿出现在书院外,众少女略有些惊讶,却也未太过意外。 他们两个都住在宫中,今日定是特意来等阿萝,和阿萝一起回宫。 谁也没料到,霆哥儿眼睛发亮地冲上前来,一张口却是刘姑娘…… 刘妍一懵,一时有些不知所措,迅速转头看向阿萝。清亮柔润的眼眸中流露出一丝求助之意。 阿萝也是一头雾水,短短片刻,没想清楚这是怎么回事。不过,她和霆哥儿自小就不对盘,反射性地瞪了过去:“这里是书院,来往学生众多。霆堂兄注意言行,别冒犯唐突了妍姐姐。” 霆哥儿心里也委屈得很。 他心神不宁一整日,特意到莲池书院外等候,一见刘妍,心花怒放,哪里还想得起什么礼数。直不愣登就冲过来了。 没想到,刘妍看到他只有惊没有喜。阿萝堂妹还当着众人的面揶揄嘲弄他! 难以言喻的委屈混合着强烈的失望,汇聚成了一股莫名的火气,在胸口乱撞。 不妙! 熟知霆哥儿性情脾气的霖哥儿快步上前,看似随意实则用力地拉住了即将恼羞成怒的霆哥儿,笑着打圆场:“阿萝堂妹误会了。我和霆堂弟今日是特意来等你,和你一起回宫。你们出来之前,我和霆堂弟正在闲话,提起刘姑娘。霆堂弟约莫是说顺了嘴,便先和刘姑娘打了招呼。” 佑哥儿钰哥儿钦哥儿:“……” 你们两个什么时候闲聊了?! 我们怎么没听见?! 霆哥儿总算反应过来,挤出一个干巴巴的僵硬笑容:“对对对,霖堂兄说的对。” 阿萝疑惑地挑了挑眉:“真的是这样?你不是故意捉弄妍姐姐?” “当然不是。”霆哥儿这一句回得理直气壮,很快转头向刘妍赔礼:“刚才有失礼唐突之处,请刘姑娘多多见谅。” 刘妍原本有些心慌失措,此时见霆哥儿那副略显得几分愚蠢的可怜模样,不由得抿唇笑了起来,柔声应道:“是我胆小怯懦,怪不得你。” 清丽柔美的脸孔笑意盈盈,声音柔软悦耳。 霆哥儿心里那点委屈恼怒,不知不觉就散了。取而代之的,是异样的悸动和喜悦。他忍不住也咧嘴笑了起来。 瞧瞧他那副蠢样! 阿萝暗暗翻了个白眼,懒得再和霆哥儿计较,转而和佑哥儿说起话来。 佑哥儿每日傍晚来莲池书院外等候,为的就是这片刻的闲话光景。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 钰哥儿钦哥儿也各自寻找机会,和蓉姐儿芙姐儿搭话。左右不过是些无关紧要的闲话,诸如“你今日在书院如何”“今日书院里可有什么趣事”之类。 不过,就是这些繁琐细碎的话,每日说上一遍也不觉厌烦。 霖哥儿为霆哥儿解围时嘴皮子十分麻溜,轮到自己要和梅芸搭话了,倒有些羞臊起来。迟疑了片刻,才轻声说道:“梅姑娘,我是盛霖。” 梅芸生性活泼,爱说爱笑,性子爽朗,闻言笑道:“昨日在宫中才见过,我岂会认不出你是谁?” 梅芸的笑容很甜。 霖哥儿像喝了蜜水一般,心里也很甜,俊秀的脸孔上浮满了笑意:“你是阿萝堂妹的表妹,以后,我随着阿萝堂妹一同叫你芸表妹吧!” 梅芸一怔,看了阿萝一眼。 阿萝正和佑哥儿说话,并未留意他们两人在说什么。自然也未转头给梅芸什么暗示。 梅芸还在犹豫,霖哥儿已热络地笑道:“芸表妹,以后你叫我霖表哥就是。” 梅芸不是那等忸怩少女,见霖哥儿这般磊落坦荡,索性笑着应下:“那我就攒越了,霖表哥。” 短短三个字,听得霖哥儿通身舒畅,嘴角不自觉地高高扬起。 …… 众少年少女们闲话几句,便各自道别。 阿萝和蓉姐儿芙姐儿上了马车,霖哥儿霆哥儿也厚颜上了马车。好在宫中马车颇为宽敞,坐五个人也半分不拥挤。 只是,这几年,阿萝和霆哥儿争锋相对惯了,这般平和无事的同坐一辆马车,委实是生平第一回。 阿萝直直地看着霆哥儿。 霆哥儿一开始有些心虚,很快挺直胸膛瞪大眼睛回视。 呵呵!和我斗! 阿萝眼睛眨也不眨,继续用力瞪霆哥儿。 斗就斗!谁怕谁! 霆哥儿心里同样冷笑一声,继续瞪着眼睛回视。 我用力地瞪! 我奋力反击! 霆哥儿蓉姐儿芙姐儿:“……” 三人默默对视一眼,各自移开目光,任由阿萝和霆哥儿以眼神互殴。 总之,阿萝和霆哥儿到了一起,只要不动手打架就好。 …… 一炷香后。 阿萝噘着嘴揉着泛酸的眼角进了椒房殿。 谢明曦微笑着迎上前,目光一扫,便窥出了不对劲:“阿萝,你眼睛怎么了?为什么一直揉个不停?” 阿萝一边揉一边抱怨:“还不是霆堂兄!今儿个不知抽了什么风,跑到书院外说是和我一起回宫。说话间唐突了妍姐姐。我心里生气,就和他在马车上瞪了一路。我眼睛都快瞪得抽筋了。” 谢明曦:“……” 谢明曦既觉好气又觉好笑,伸手为阿萝揉眼角:“你们两个都十岁了。怎么还这般幼稚!” 瞪眼睛瞪了一路。稍微一想那画面,都觉得可笑。 阿萝放下手,娇软地依偎进亲娘怀里,享受亲娘难得一见的温柔:“反正,我不能输给他。” 谢明曦哑然失笑。 阿萝这份争强好胜,不知像了谁。就连这点小事也格外计较。 霆哥儿今日忽然去莲池书院外,显然也不止是为了等阿萝回宫这么简单…… 谢明曦眼眸微眯,手劲愈发轻柔,不动声色地套问:“阿萝,霆哥儿和霖哥儿都去书院外等你们了么?” 阿萝嗯了一声,将书院外的一幕说了出来。 果然如此。 谢明曦脑海中闪过十余年前李默那个傻小子直不愣登地去莲池书院外找揍的情形……一转眼,孩子们也都长大了。竟也到了方慕少艾的萌动之龄。 这等年龄,犯傻也不稀奇。随他们去吧! 正文 第一千零八章 少艾(二) 有了第一回,第二回第三回也就顺利成章了。 霖哥儿霆哥儿每日一散学,就去莲池书院外等阿萝蓉姐儿芙姐儿一起回宫。“顺便”和梅芸刘妍“偶遇”。 有时能打个招呼,有时连说句话的闲空都没有,匆匆瞥上一眼,少年也如心中花开,美不胜收了。 霆哥儿憋不住话,忍了几日,终于在一日晚上悄悄问霖哥儿:“霖堂兄,你觉得刘姑娘怎么样?” 霖哥儿想了想答道:“容貌清丽,性情温柔。” 霆哥儿一听有些着急,瞪了过去:“我先喜欢的她,你可不能和我抢。” 霖哥儿:“……” 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霖哥儿有些想笑,伸手敲了霆哥儿的头:“你就没长眼睛吗?我每日去莲池书院外,都是和谁说话?” 霆哥儿耸耸肩:“没留意。反正,只要你不喜欢刘姑娘,我们就还是好兄弟!” 霖哥儿:“……” 霖哥儿忍无可忍,一脚踹了过去:“走!我们现在就去练功房!今儿个我非教训你一顿不可!” …… 如此过了一段时日。 第一次月考过后,成绩被张贴在书院外。这是莲池书院的传统,松竹书院也是一样。 佑哥儿等人到了莲池书院外,去看院门外张贴的成绩榜单。众人眼睛一扫,第一个瞄到的名字就是盛萝。 佑哥儿扬起嘴角,目中闪起骄傲愉悦的笑容。 霆哥儿撇撇嘴,余光扫了佑哥儿一眼,颇有些没茬找茬的意味:“阿萝堂妹考第一,要高兴也是我和霖堂兄高兴,你有什么可高兴的。” 反正,他就是看不惯佑哥儿对阿萝那副春~心~萌动的模样! 同窗几年,佑哥儿很熟悉霆哥儿嘴欠的德性,也不动气,微微笑道:“阿萝妹妹考了第一,我自然为她欢喜。” 霆哥儿又撇撇嘴,还待说什么,忽地看到阿萝下面的那个熟悉的名字,眼睛骤然亮了起来,兴奋地笑道:“刘姑娘考了第二,真是厉害!” 佑哥儿:“……” 妍姐儿考得好,和你又有什么关系啊! 有嘴说别人,怎么不拿镜子照照自己? 佑哥儿默默地看了莫名兴奋骄傲的霆哥儿一眼,很快收回目光。实在是霆哥儿那副蠢样不忍目睹。 钰哥儿钦哥儿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眨眨眼。 大家年龄差不多,其实对彼此心中所想,都能窥出几分。反正各有各心仪的姑娘,只要没同时喜欢同一个,无需争风吃醋,那就相安无事了。 霖哥儿不愧是霆哥儿最亲近要好的堂兄,一张口就戳中霆哥儿的心肺:“霆堂弟,刘姑娘如此优秀出众,月考竟只比阿萝堂妹低了一分。待会儿她若是主动问起你月考如何,你该怎么说?” 霆哥儿:“……” 霆哥儿如胸口被刺了一箭,一脸痛苦悲愤:“我也不是成心考倒数第一。” 此时此刻,他万分怀念有陈小宝儿做同窗的日子。 永远有人给自己垫底的踏实和快乐,他以后再也体会不到了。 佑哥儿他们三个,都被霆哥儿悲愤欲绝的模样逗乐了。 …… 就在此刻,几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书院门口。 霖哥儿眼尖的很,第一个迎上前,先和堂姐堂妹们一一打招呼寒暄。然后才彬彬有礼地喊了一声“芸表妹”。 和冲动的霆哥儿一比,霖哥儿显得亲和有礼。 数日相见,众人也算熟络了。梅芸也笑着喊了一声霖表哥,然后略苦着脸叹道:“这回月考,我考了最低分。回府之后,一定会挨骂了。” 霖哥儿语气中流露出怜惜和安慰:“你刚进书院没多久,一时还未适应,考得略低了一些。日后都勤奋用功,一定会有进益。” 梅芸是个单纯又甜美可爱的小姑娘,没什么弯弯绕绕的心思,也未察觉到眼前小少年眼中的热切和喜欢,用力点点头:“霖表哥言之有理。第一次没考好,我以后再努力便是。” 霖哥儿笑着应道:“这么想就对了。读书不是三两日之事,你要在书院读五年。好好努力才是。” 霆哥儿等人也过来了。 今日是书院放榜的日子,众人都关心彼此的考试成绩,不免互相询问一番。 神采飞扬的阿萝笑着问佑哥儿:“佑哥哥是不是也考了第一?” 佑哥儿含笑点头:“是。射御被扣了两分,未能考取满分,颇有些遗憾。” 阿萝也有些丧气:“我也被扣了一分,没能考满分。母后当年在莲池书院读书时,每次考试都是满分。一直维持了五年。这记录至今都无人能破。真不知我什么时候能赶上母后。” 佑哥儿笑道:“只扣了一分,分数已经很高了。比我还高了一分。你这般厉害,还唉声叹气。让别人要怎么活!” 霆哥儿:“……” 为什么他什么也没说,就遭受了如此严重的伤害? 霆哥儿脸上的颓丧太过明显了。 温柔善良心软的刘妍,猜出了几分,轻声安慰道:“偶尔失手,算不得什么。不必耿耿于怀。月考每个月一次,下个月的月考好好努力吧!” 霆哥儿受伤的心灵,被刘妍的柔声细语抚平了:“你说的对。以后我一定加倍用功读书。”一边说,一边用力握了握拳。 刘妍被这个举动逗乐了,以衣袖略略掩嘴一笑:“你这不是加倍用功读书,倒像是要挥拳去揍人一般。” 不同于阿萝说话时的清脆,刘妍声音温柔细软,就如轻飘飘的云絮一般,软绵绵地钻进耳中。 天不怕地不怕胆子大脸皮厚的霆哥儿,难得红了红脸,傻呵呵地笑了起来:“我确实喜欢练箭习武。射御这两门,我都是第一。只是其余四门,我都平平无奇,月考一计总分,我就垫底了。” 刘妍抿唇一笑:“你只是没将全部心思都用在课业上罢了。只要勤奋专注读书,定会有进益。” 霆哥儿被鼓舞得热血澎湃,再次用力握拳:“你说得对。” 刘妍:“……” 你确定自己不是想揍人? …… 正文 第一千零九章 静好(一) 孩子们在书院读书月余,第一次的月考成绩,身为亲娘也都关心的很。 阿萝拿了第一回来,谢明曦并不意外,微笑着鼓励了几句。 阿萝有些惊讶:“我被扣了一分,母后真的不怪我?” 谢明曦失笑,反问道:“在你心里,我就这般严苛不近人情?” 阿萝反应极快,立刻奉上甜甜的笑靥:“当然不是。在女儿心里,母后是天底下最温柔最慈爱的亲娘了。”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大拍马屁的阿萝一眼:“此话当真!” 阿萝猛地用力点头:“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母女两个帅嘴皮子逗趣,一旁的顾山长轻笑不已。 阿萝天资聪颖,自幼被精心严格教养,四岁起启蒙读书。今年才入莲池书院。在一众优秀的新生中,依然是最出色最耀目的那一个。 当然,比起当年的谢明曦来,还略略差了一线。 顾山长做了数十年的山长,也只遇到过一个谢明曦罢了。 谢明曦又笑着问起了佑哥儿等人的月考成绩,阿萝一一作答:“……佑哥哥考了第一,霖堂兄考了第二。对了,霆堂兄又考了倒数第一。” 说到霆哥儿,就不得不说一说今日的趣事了。 “霆堂兄可笑的很,妍姐姐出于好心鼓励他几句,他就激动得不知东南西北了。握着拳立誓要好好学习。一脸凶样,像是要揍人一般,妍姐姐都被他吓到了……” 阿萝将霆哥儿和刘妍说话时的蠢样子学了一遍,逗得顾山长开怀而笑。 谢明曦也微微笑了起来,意味深长地看了阿萝一眼。 阿萝在感情上不甚细腻,甚至有些迟钝,和她爹当年一样…… “你今日的课业还未完成,自己去书房。待用膳时,我命人去叫你。”无情的亲娘很快张口撵人。 阿萝早已习惯了繁重的课业和忙碌的学习生活,闻言点点头,麻溜地去了书房。 顾山长笑着嗔怪:“你也真是。难得阿萝今日兴致这么高,想缠着你说话。你就多陪她片刻又有何妨?” 谢明曦从不和顾山长口舌较劲,笑着应道:“师父说的是。要不,我这就让人将阿萝叫回来?” 顾山长果然立刻改了口:“罢了,去都去了,就别来回折腾了。你这个亲娘,什么都好,就是对阿萝太过严格了些。” 人老了之后,总会溺爱晚辈,又爱絮叨。 顾山长也未能免俗。数落了片刻,又心疼起谢明曦来:“你是中宫皇后,宫中诸事皆由你打理。还有宫外那些学堂善堂女子作坊,也得由你拿主张。你整日这般忙碌,可得好好保重身子……” 谢明曦颇有耐心,微笑着听顾山长唠叨,也不辩驳。只柔声应是。 这曾是前世的自己希冀而不可得的温暖亲情。 生父生母没给过的温情关爱,如今,师父都给了她。 人生漫漫,岁月静好,便是如此。 …… 尹潇潇今日的心情也很好。 霖哥儿在月考中一举考了第二回来,尹潇潇心中十分高兴,将霖哥儿狠狠夸赞了一回。然而,目光落在霆哥儿的身上。 没等尹潇潇询问,霆哥儿已小声说道:“对不起,五婶娘,我考了倒数第一。” 尹潇潇:“……” 不生气!不动手! 尹潇潇深呼吸一口气,将心头翻涌的火气按捺下去,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当年五婶娘读书时,其实课业也不算出众。以后你好好努力便是。” 往日一提起读书,霆哥儿总有几分敷衍,随口应一声便是。今天却如打了鸡血一般,昂首挺胸信誓旦旦:“五婶娘放心!从今日起,我就发奋苦读。下一次月考,争取考个第三回来。” 说完,就迫不及待拉着霖哥儿去了书房:“霖堂兄,我们先去完成课业。” 尹潇潇:“……” 孩子勤奋上进是好事,值得高兴。 不过,她心里为什么总有些怪怪的感觉? 尹潇潇对亲生儿子霖哥儿的关切自不用说,对霆哥儿也从未疏忽过。当下心中存了疑虑。只是,霆哥儿和霖哥儿时时在一起,她一时找不到机会私下问霖哥儿是怎么回事。 几日后,尹潇潇去椒房殿寻谢明曦说话。 萧语晗每日也会来椒房殿坐上一坐。 宫中老人脸孔越来越少,年轻的女官一批接着一批进宫。这些年轻有才学的女官们,皆对谢明曦忠心不二。如今,后宫已彻底在谢明曦掌控之下。 除了几位年迈的太妃之外,宫中连一个嫔妃都没有。萧语晗尹潇潇赵长卿各自领着孩子住在宫中,她们都是守寡之人,说话行事皆颇为谨慎。 也因此,如今的后宫以风平浪静来形容也不为过。 尹潇潇藏不住话,很快便忧心忡忡地说道:“我总觉得,霆哥儿这些时日有些不对劲。他平日喜欢去练武房,对课业有些懒散。这几日晚上总读书到半夜才肯睡。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萧语晗哑然失笑:“肯用功读书是好事,你有什么可发愁的。” 尹潇潇叹道:“是好事。可霆哥儿忽然变这样,着实是奇怪。” 一直未出声的谢明曦,忽地笑道:“你也是从年少时过来的,难道想不出是什么会令一个少年奋进?” 尹潇潇:“……” 谢明曦这不是暗示,是明示了。 尹潇潇也不是蠢人,一点既透。顿时惊愕地张大了嘴:“你的意思是,霆哥儿他情窦初开,有心仪的姑娘了?” 谢明曦笑而不语。 萧语晗也有些惊讶,很快笑了起来:“说起来,霆哥儿也有十岁了。他生得格外高壮,看着倒有十二三岁的模样。情窦开的早些也不稀奇。” 尹潇潇终于回过神来,越想越觉得好笑:“原来是这么回事。我说这是怎么了,这个臭小子,这几日像热血上头一般,原来是少年方慕少艾了。” “等等,你怎么会知道?莫非那个姑娘你也认识?” 谢明曦却不肯再说了:“我也是揣度而已。你自己问一问霆哥儿,不就清楚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章 静好(二) 这一层窗户纸,一旦被捅破,便霍然明朗。 怪不得霆哥儿近来读书格外刻苦,一副奋发向上的模样。 等等,这么一想,霖哥儿好像也有些不对劲啊!和她说话时也会不时分神,偶尔还会傻笑…… 该不会,霖哥儿也到了春~心~萌动的时候吧! 待孩子们散学归来,尹潇潇先找了个理由,打发霆哥儿去书房:“霆哥儿,我有些话要单独问霖哥儿,你先去书房。” 霆哥儿应了一声,临走前和霖哥儿悄然使眼色。 霖哥儿眨眨眼,示意自己心中有数。 尹潇潇将两人的挤眉弄眼看在眼底,好笑不已。对着自己的儿子,尹潇潇无需有什么顾忌,直截了当地问道:“霖哥儿,你老实告诉我。你和霆哥儿近来在捣什么鬼?你们是不是有事瞒着我?” 霖哥儿目光有些漂移不定,语气倒是坚定:“没有,我们没有事瞒着娘。” 尹潇潇眼眸微眯,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有喜欢的姑娘了?” 霖哥儿:“……” 霖哥儿一张俊脸瞬间绯红:“没、没有。” 尹潇潇好气又好笑,瞪了一眼过去:“就这副模样,还敢说没有。快些如实道来,你倾慕哪家的小姑娘?还有霆哥儿,他是不是也有喜欢的姑娘了?” 霖哥儿一张脸红得像猴屁股,少年隐晦的心思被骤然说破,别提多羞臊了。还要逞强否认:“没有的事,娘别胡乱猜疑。” 还说没有! 瞧瞧那张脸,热得都快能蒸鸡蛋了。 尹潇潇心里好笑,故意沉了脸:“好,你不说,我这就去单独问霆哥儿。我倒要看看,你们两个谁能嘴硬到底。待我问个清楚明白,以后你们两个休想偷溜去莲池书院外见人家小姑娘。” 霖哥儿脱口而出道:“娘!你怎么知道我们去莲池书院是要见她们?” 猜也能猜得出来。 不然,他们两个哪会这般体贴,每日晚上都去莲池书院外等阿萝她们一同回宫? 尹潇潇见自己诈出了实情,心里十分自得,故作淡然地说道:“些许小事,一想便知。” 霖哥儿也是个执拗脾气,低头道:“既然如此,娘自己想就行了。何必来问我?” 尹潇潇:“……” …… 费了不少口舌,尹潇潇也未能从霖哥儿的口中问出心仪的小姑娘是谁。再去问霆哥儿,也是一样。 这两个倔头,还真以为自己拿他们没法子了。 尹潇潇本想亲自去莲池书院外看一回。转念一想,孩子们大了,管束得过紧了,也不是美事。只要言行不出格,也就罢了。 再者,目前看来,此事对他们两个的正面影响更大一些。 就连霖哥儿,也比往日更刻苦了。颇有下次月考要拿第一压佑哥儿一头的雄心壮志。就像是急切要炫耀自己鲜亮羽毛的小雄鸟。 看着也怪有趣的。 尹潇潇索性也不再多问。 在众少年少女休沐日进宫时,尹潇潇细细看了一回。 这一看,哪里还看不出来是怎么回事? 霖哥儿一见芸姐儿,眼睛闪闪发亮。 霆哥儿见到妍姐儿,没了半分坏脾气,嘴角都快咧到嘴边了。 孩子们还小,婚嫁之事过几年再操持也无妨。不过,有这么聪慧水灵的小姑娘在眼前,多看上几年看看品性也是好的。 尹潇潇以婆婆看儿媳的目光,不动声色地打量芸姐儿妍姐儿,越看越觉满意。 高门嫁女低门娶媳。 梅家门第略低些,不过,梅家是天子外家。这几年有天子提携,梅家和谢家一般,一跃成了京城新贵。芸姐儿娇美活泼,单纯可爱,颇讨人喜欢。 刘家是西北望族,妍姐儿的祖父是蜀地郡守,论家世,也不算低了。霆哥儿无父无母,身份尴尬,空有一个郡王的名头。真到了婚嫁之龄,刘家未必情愿这一门亲事…… 浮想联翩的尹潇潇,被谢明曦张口打断了思绪:“五嫂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在想娶儿媳的大事哪! 尹潇潇被谢明曦了然揶揄的目光中泰然自若,随口笑道:“我在想,孩子们难得进宫。不如一起去马场里玩上半日。” 半大少年少女们,俱都精力旺盛。听到这个提议,一个个兴奋雀跃,一起用希冀祈求的目光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自不会扫孩子们的兴致,含笑道:“好。我也陪着你们一起去马场。” 众少年少女们对视一眼。 对谢夫子的敬畏早已烙印进了骨子里。说实话,谢夫子在一旁,他们总有些心里发憷…… 勇敢的阿萝大着胆子说道:“母后不去也无妨。我们都大了,自己能照顾好自己。” 谢明曦:“……” 这些混账孩子,竟敢嫌弃起她来了! 尹潇潇早已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真没想到,你也有这一日啊!得了,你就别去了。我带着孩子们去马场。” 尹潇潇性情爽朗,爱说爱笑,往日教导的是孩子们最喜欢的射御课。别看尹潇潇时常瞪眼动气,孩子们最喜欢亲近的夫子就是她了。 谢明曦有些无奈地笑着应道:“也罢!你带着孩子们去吧!其实,我今日本来也有事。” 知道知道! 皇后娘娘坐镇中宫,打理后宫事务,忙得很。 尹潇潇冲谢明曦挤眉弄眼,哈哈一笑,神气活现地领着孩子们去了。 谢明曦哭笑不得。 她是真的有事好不好……算了,解释不清了。 …… 宫中确实有一桩要紧事。 梅太妃的生辰将至。 这几年宫中接连办丧事,已经很久没操办过庆贺的宫宴了。梅太妃是天子生母,如今也是宫中位分最高最尊的太妃。这生辰宴肯定要好好操办。 谢明曦身为中宫皇后,身为儿媳,自要亲自操办宫宴,以示孝心。 打发走了一众孩子之后,谢明曦起身去了寒香宫。 梅太妃没了烦心事,心情舒泰,如今人丰腴了一圈,气色也比往日好得多。 “儿媳见过母妃。”谢明曦笑着行了一礼。 梅太妃含笑相扶:“快些起身说话。”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一章 争执(一) 谢明曦看似温和,其实不是热情易亲近之人。能在她心中真正占据一席之地的人,少之又少。 盛鸿阿萝之外,她最亲近的便是顾山长了。 她对自己的亲爹尚且不冷不热,对梅太妃这个婆婆也委实说不上热络殷勤。不过,礼数却是周全,该尽的孝心半分不少。 “母妃的寿辰就快到了。”谢明曦含笑说道:“儿媳打算为母妃好好操办一回生辰宴。也令宫中趁着此机会热闹一番。” 梅太妃心中受用,有些不安地低声道:“又不是整岁寿辰,这般大张旗鼓地,岂不让人说嘴?” 梅太妃谨小慎微战战兢兢惯了。哪怕俞太后已离世三年,再无人压在她的头上,她也依然低调隐忍。 谢明曦挑眉一笑:“儿子儿媳尽些孝心罢了,谁会多舌?谁敢多嘴?母妃多虑了。” 是啊! 她的儿子是大齐天子,她的儿媳是大齐皇后。她是大齐后宫里位分最高最尊贵的太妃。她过生辰,操办一回宫宴,委实也算不得出格。 梅太妃眉头略略舒展,终于点点头:“罢了,你和皇上一片小心,我就不推却了。” 谢明曦笑着和梅太妃商议宫宴的具体章程,诸如三品以上的诰命夫人皆可进宫赴宴,天子也设宴,令三品以上的重臣赴宴。诸如此类,不一而足。 梅太妃进宫二十余年,大半时间都在寒香宫里“养病”度日,便是最得宠的那几年,也无人这般为她操持过生辰宴。一时间,心里既感动又温暖。 谢明曦这个儿媳,聪慧能干,行事周全,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 唯一遗憾的,就是只生了阿萝,至今也没传出有孕的消息…… 梅太妃一不小心分神,目光在谢明曦平坦的小腹上打了个转。旋即收回目光。 …… 婆媳之间,有些话不宜明说。 再者,梅太妃这个婆婆软弱胆怯,儿媳谢明曦却精明厉害足智多谋手段凌厉。婆媳相处,倒是梅太妃更添几分小心。 梅太妃心里存了心思,当着谢明曦的面一字未提。 到了晚上,盛鸿特意前来陪伴她一起用晚膳。 盛鸿每隔几日,总要来寒香宫一回,陪一陪梅太妃。见了儿子,梅太妃心里的欢喜几乎溢出脸庞,比见到儿媳时要高兴得多。 这也是人之常情。 谢明曦心知肚明,因此并未跟着一起来。 晚膳十分丰盛,梅太妃自己顾不上吃,一个劲儿地给盛鸿夹菜:“这都是你爱吃的,多吃一些。” 不一会儿就堆满了一碗。 盛鸿无奈又好笑:“母妃,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哪里还需要你这般照顾。” 梅太妃笑道:“你就是八十了,在我面前,也永远是我儿子。亲娘照顾儿子,天经地义。”目中满是慈爱。 在亲娘眼里,儿子永远还是幼时模样。衣食住行都需要人照料。 盛鸿心中一暖,不再多说,将梅太妃夹进碗里的菜都吃了。 梅太妃果然十分欢喜,又为盛鸿夹了一碗菜肴:“喜欢吃就再多吃点。” 盛鸿:“……” 每次到寒香宫来用晚膳,他都会吃得格外撑。今晚也不例外。母子两人吃饱了之后,低声闲话。 “谢氏今日下午来过了。”梅太妃轻声笑道:“她坚持要为我操办生辰宴。我推却不过,便应下了。” 盛鸿笑道:“不瞒母妃。儿子日日忙于政事,粗心大意,之前根本没想过这事。母妃生辰宴的事,都是明曦的主意。” 身为男人,“在亲娘和媳妇之间要如何说话做人”是一门高深又必须钻研的学问。盛鸿显然深谙此道。 果然,梅太妃听闻此言,目中笑意更深:“行了,谢氏细心周全又孝顺,不必你说,我也知道。” 母子两个亲热地说了会儿话,梅太妃冷不丁地问了一句:“你出孝期有四个月了吧!” 盛鸿略一点头,对接下来要听到什么并不意外。 “谢氏的肚子还没动静吗?”梅太妃略略蹙眉,一脸忧心:“这里没有外人,只我们母子两个。我有什么话就直说了。” “阿萝十岁,你也有二十七岁了。你父皇当年这个年龄的时候,已有了庶长子。” “你至今尚无子嗣,实在令人着急。” “太医院里这么多太医,让他们给谢氏瞧一瞧,开些药调理身子。她早日怀了身孕,生下皇子。你有了子嗣,大齐江山后继有人,母妃的心也就能彻底放下了。” …… 梅太妃会说这些话,半点不稀奇。 这才是世间众人认同的世俗准则。 就连普通百姓之家,也一定要生儿子。否则,便断了香火传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更遑论,盛鸿是大齐天子,更需要皇子。 盛鸿目光一闪,神色自若地笑着应道:“明曦的身体好的很,前些日子太医刚看过,母妃放心。” 梅太妃嘀咕:“什么时候她有了身孕,我才能放心。” 盛鸿只当没听见,继续笑道:“母妃安心颐养天年便是,无需忧心。” 梅太妃又嘀咕:“我不是想说丧气话。当年,太后娘娘生了昌平公主后,一直未再有身孕。后来,你父皇不得不纳宫妃……” 话未说完,就被盛鸿斩钉截铁地打断:“我此生只有明曦一个妻子,绝不会有别的女人。这样的话,母妃以后别再说了。” 梅太妃被噎了一回,有些气恼,没有多想便应了回去:“你们夫妻感情再好,也得生出儿子才行。如果谢氏一直无孕无子,你难道就这么纵着她不成!” 盛鸿神色淡淡:“是。” 梅太妃:“……” 母子两个素来亲近,盛鸿对她这个亲娘颇为孝顺,几乎没大声说过话。 没想到,她只随口几句话,盛鸿就沉了脸。 那张熟悉的俊美脸孔,此时看来竟有些陌生。 梅太妃心里有些不是滋味,怔怔地看了儿子片刻,泪水滑落:“我不是那等会刻薄儿媳的恶婆婆。当着谢氏,我什么也未说过。私下和你说一说罢了。” “你……你就这么和我说话?”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二章 争执(二) 梅太妃是真的伤心,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儿子养大了有何用?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真是半点都不假。” 梅太妃四十多岁,风韵犹存。哭起来梨花带雨,颇惹人怜惜。 盛鸿不是铁石心肠,见梅太妃这般伤心难过,心里也沉甸甸的。 只是,有些话,他必须要和梅太妃说清楚说明白。免得日后有人怂恿着梅太妃,做出什么不合宜的事情来。 “母妃,你别哭了。”盛鸿轻叹一声,从袖中取出干净的丝帕,递给梅太妃:“擦一擦眼泪。” 梅太妃接了丝帕,擦了眼泪,将头扭到一旁。 盛鸿轻叹一声,放缓了声音:“母妃进宫后,生下我和六姐,当年何等风光受宠。也因此受人嫉恨。六姐代我而死,我不得不扮做女装,才得以活下来。” “身在天家,于我们姐弟而言,是最大的不幸。” “这些事,我永远无法忘怀。想来,母妃也无法忘记。” 女儿之死,是梅太妃此生最大的隐痛。 儿子被逼扮了六年女装,亦是梅太妃心里的伤疤。 短短几句话,狠狠刺中了梅太妃心里的痛处。梅太妃顿时转过头来,潸然泪下:“是我没用,没能护住你们姐弟……” “这不是母妃的错。”盛鸿声音略略低沉:“天家无情,后宫争斗不休。一切纷扰,皆因妻妾子嗣之争而起。” “母妃,我自娶明曦的那一日起,就下定决心,此生和她结为夫妻,永不相负。” “我们两人之间,容不下第三个人。” “我不想重蹈父皇的覆辙,夫妻离心。我也不要我的孩子,承受昌平皇姐曾受过的痛苦。我这一生,永不纳宫妃。” 最后一句,说得无比坚决。 梅太妃心弦猛地一颤,抬眼看着神色坚定的盛鸿:“万一……我是说万一,如果谢氏命中无子,就像俞太后那样,你要怎么办?难道要过继子嗣不成?” 等等! 梅太妃脑海中轰地一声响,仿佛暗夜一声惊雷,陡然想明白了:“你将霁哥儿霖哥儿霆哥儿一直养在宫中精心教养,就是为了‘以防万一’?万一谢氏生不出儿子,你就从他们三人中择一个过继?” 当然不是。 他至始至终都没有过这样的念头。 让霁哥儿他们住进宫中,是为了照拂侄儿们长大,也是为了阿萝多几个玩伴。待阿萝长大了,他就立阿萝为皇太女。 如果阿萝太过平庸,或不敢负担起皇太女的重任。他才会考虑立侄儿为太子……从目前看来,这个可能性微乎其微。 阿萝承袭了他们夫妻的优点,聪慧果决,勤奋好学,自信好强。他们的阿萝,将会开创先河,成为一代女帝。 这些话,当然不能对梅太妃说。至少,现在还不是说的时候。 盛鸿含糊其辞地应道:“母妃说的不无道理。” …… 侄儿哪里如亲儿子好。 只是,今晚母子两人争执不下,不宜再起纷争。 梅太妃自有自己的生存智慧和行事准则,擅长以柔克刚和隐忍克制。 她拿着湿透了半边的帕子慢慢擦拭泪痕,哽咽着低语:“罢了,我老了,安心在寒香宫里养老就是。你们夫妻之间的事,我多管多问做什么,白白地惹你不高兴。以后我不说就是。” 盛鸿也有些无奈。 母子数年,梅太妃其实不太了解他真正的性情脾气。不过,他对梅太妃的性子却是了如指掌。 梅太妃这么说,并不是真的被他说服,而是以退为进罢了。 待到日后,母子两人定然还会为此事发生争执。 盛鸿打起精神,安抚梅太妃几句,便起身回了椒房殿。 此时,谢明曦已陪着阿萝进了练武房。盛鸿换了武服,陪阿萝过招。心里有些气闷,盛鸿出手比平日重了些。 阿萝年少体力不足,很快相形见绌,有些狼狈地后退避让。 谢明曦眉头微皱,从刀架上取了一把长刀,闪身上前:“阿萝,你暂且退下。” 阿萝反射性地后退,伸手擦拭汗珠,心有余悸地看父皇母后过招。 父皇今晚有些奇怪,出招比平日迅捷猛烈得多。亏她平日沾沾自喜,自以为身手厉害了。原来父皇一直让着她而已。 倒是母后,平日动手不多,一旦握住长刀,凌厉狠辣竟不弱于父皇。 一炷香后,盛鸿和谢明曦手中长刀猛地相击,各自收势。 谢明曦额上冒了汗,脸颊泛红,目光比平日更明亮几分。 盛鸿也微微出了汗,在谢明曦犀利明亮的目光下,略有些汗颜:“对不住。今晚有些心事,出手没了轻重。”忙看向阿萝:“阿萝,对不起,父皇没伤到你吧!” 阿萝歇了这么久,已回过劲来,闻言笑道:“没有,我已经没事了。”然后怅然叹息:“我还以为自己很厉害,今日才知还差得远。不但不及父皇,也远不及母后。” 谢明曦瞥了阿萝一眼,似笑非笑地说道:“原来,在你心里,我一直都排在你父皇后面。” 阿萝:“……” 糟糕!怎么嘴一秃噜,什么实话都说出口了! 阿萝连忙笑着补救:“这怎么会。在我心里,母后身手一等一,半点不比父皇逊色。” 那副谄媚讨好的小模样,别提多可爱了。 谢明曦忍俊不禁,笑着挥挥手:“行了,别在这儿拍马屁了。先去净房沐浴更衣,再去温习书本,我一会儿去检查。” 阿萝灰溜溜地走了。 夫妻两人默默相对片刻,携手去了净房,各自沐浴更衣。盛鸿没急着去移清殿,谢明曦也未急着去阿萝身边。 谢明曦定定地看了盛鸿片刻,轻声问道:“母妃说什么让你不快了?” 盛鸿:“……” 盛鸿摸了摸鼻子,有些无奈地笑道:“什么都瞒不过你。” 这还不是明摆着的吗? 削藩之事刚起头,暂时传回朝中的没什么坏消息。后宫风平浪静。能让盛鸿心里不痛快的,也唯有梅太妃了。 谢明曦淡淡一笑:“母妃心里装的都是你。不管她说什么不入耳的话,总之都是为了你考虑着想。你别和她置气。”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三章 亲疏 谢明曦没有追问盛鸿因何事和梅太妃争执不快。 梅太妃从不争权,也从不过问什么朝堂之事。能令梅太妃上心的,唯有盛鸿至今没有子嗣之事了。 俞太后孝期已过,提起此事的人将会越来越多。若不是因削藩之事太过要紧,百官之中早有人上奏折奏请天子广开后宫了。 盛鸿心知瞒不过谢明曦,不无歉然地看了谢明曦一眼,轻声叹道:“明曦,对不起。” 这一声对不起,他是替梅太妃说的。 只要阿萝一个女儿,是他的决定。 可在众人眼里,没有子嗣就是中宫皇后之错。 梅太妃的想法,和世间多数人相同。生不出儿子,都是女人的过错。自己生不出来,就该“让贤”给其他女子。 谢明曦瞥了满脸歉然的盛鸿一眼,脸上没什么感动之色:“你有何对不起我之处?为什么要对我说对不起?” 盛鸿:“……” 盛鸿满腔的歉意和满心的懊恼,被生生噎了回来。 谢明曦淡淡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今日只是母妃的几句话而已,我若连这个都承受不住。日后,众人千夫所指,皆怪罪我这个皇后善嫉不贤,我又当如何?” “盛鸿,这是我们夫妻两人共同的决定,也是我们一同选择的路。” “不管日后被多少人非议责难,你都无需和我说对不起。” “我不是软弱可欺之人,更不是那等遇事只会躲在你身后的女子。所有风雨,我会和你一起挺身面对。” 谢明曦没有刻意扬高声音,不疾不徐,和平日一样。 盛鸿却听得热血澎湃,有一股激越的热流在胸膛里激荡不休。 他上前一步,伸手将她紧紧搂入怀里。 他俯下头,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明曦,你说的没错。我们夫妻一心,无惧任何风雨。以后,我再不会因这等小事生闷气了。” 谢明曦略略仰头,吻上他的薄唇。 呼吸交错,唇齿相依,相濡以沫。 …… 这一夜,梅太妃翻来覆去没睡好,隔日晨起,目中泛着血丝,神色晦暗。 琴瑟忧心不已,立刻就要打发人去请太医。却被梅太妃拦了下来:“人老了,偶尔没睡好精神不济,不必惊动太医了。” 惊动太医不要紧,只怕会紧接着惊动谢明曦…… 梅太妃绝不会承认,自己对谢明曦这个儿媳一直有些发憷。 谢明曦平日浅笑盈盈,对着她这个婆婆一直恭敬有加,从无失礼之处。可只要一想到威风赫赫的俞太后是如何被谢明曦击溃,一点点地磨搓而死,她心里就阵阵发凉。 她和谢明曦从未红过脸。可她下意识地知道,若是她激怒谢明曦,谢明曦翻脸的速度不会亚于翻书。 梅太妃在宫中苟活二十余年,依仗的就是这份谨小慎微和趋利避害。简而言之,惹不起的人她绝不招惹。 昨晚她才刚说过谢明曦的“不是”,心里正虚,委实没勇气见谢明曦。 琴瑟见梅太妃坚持,只得作罢:“不请太医也罢,娘娘好生歇上一日。奴婢这就打发人去椒房殿送个口信……” 话还没说完,就被梅太妃拦下话头:“不用了。皇后每日颇为忙碌,别用这点小事去叨扰皇后了。” 琴瑟:“……” 主仆相依相伴三十年,她对梅太妃再熟悉不过。此时梅太妃分明是心虚胆怯了。 琴瑟心里诧异,口中应了下来。 …… 梅太妃不想“惊动”谢明曦,谢明曦主动来寒香宫请安,梅太妃却无法避而不见。 谢明曦身为中宫皇后,每日确实忙碌,一般是隔几日来寒香宫请安一回。接连两日都来请安,少之又少。不得不令梅太妃多心多想。 梅太妃按捺住心里的忐忑不安,不动声色地打量谢明曦的神色变化。 谢明曦似无所察,和平日一般微笑着问安:“母妃昨夜睡得可好?胃口如何?” 她怎么知道自己睡不好吃不下? 梅太妃心里愈发惊疑,面上故作镇定:“上了年纪,不易入睡,昨夜没怎么睡好。今日精神有些不振,胃口也不如往日。琴瑟想让人送信去椒房殿,被我拦下了。你每日忙于操持打理宫务,我帮不上忙也就罢了,总不能给你添乱。” 谢明曦微笑着应道:“母妃的身体最是要紧,既是不适,让太医来瞧瞧便是。” 张口下令,传了周院使前来。 赵院使在三年前“戴罪立功”,指正俞太后。俞太后死了没多久,赵院使被逐出京城,流放千里。在流放途中,重病一场死了。 太医院被肃之一清。医术最精湛资历最老的周太医做了院使。 周院使被宣召进寒香宫,为心虚不安的梅太妃诊了脉,沉吟片刻,开了一张清心宁神的药方。 这种药方,就是所谓的太平药方了。也是后宫诸妃们常吃的药方。最适宜多思多虑没事胡思乱想之人。 谢明曦叮嘱琴瑟:“这几日好好伺候母妃喝药。再有五六日,就是母妃的生辰。万万不可耽搁母妃的生辰宴。” 琴瑟恭敬应下。 待谢明曦走后,梅太妃愁眉苦脸,长叹一声。 完了! 谢明曦一定是知道昨晚她和盛鸿说的话了,今日有意来“敲打”她。 这几日,她得好生喝药,好好休息。可别在生辰宴那一日体力不支出差错,惹得谢明曦不痛快。 琴瑟见主子这般模样,有些心疼,也有些好笑,低声安抚道:“皇后娘娘对太妃娘娘的身体如此关切,亲自召太医来给娘娘看诊开方。娘娘应该觉得安慰欢喜才是,怎么在这儿长吁短叹上了?” 有些话,对着琴瑟也是不能说的。 梅太妃只低声叹了几句:“亲疏有别。婆媳之间,隔着一层肚皮。这关切,我委实有些消受不起啊!” 何谓亲疏有别? 亲疏有别就是,她是为了全自己的颜面,才做得面面俱到。而你,其实也没将对方当做贴心的自己人。 所以,不管谢明曦做什么,梅太妃都会从中“解读”出不同的意味。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四章 生辰 梅太妃喝了几日药,到了生辰宴那一日,穿戴隆重又得体地露了面。 帝后亲自为梅太妃操办生辰宴,三品官员及其家眷皆有份进宫赴宴。天子宴请官员,谢明曦则在后宫设下宫宴。 既是梅太妃的生辰宴,宫宴自当设在寒香宫。 素来安静得近乎冷清的寒香宫,今日热闹之极。 梅太妃端坐在上首,谢明曦含笑坐在梅太妃下首。宫中几位太妃,也都前来赴宴。 贤太妃满头白发,老态毕露。静太妃也没比贤太妃好到哪儿去,额上眼角满是皱纹,一笑起来几乎能夹住蚊子。 经历过丧子之痛,还能撑得住熬过来,贤太妃静太妃的坚韧意志颇令人敬佩。或许也是因为没了儿子还有孙子的缘故。 两位太妃最大的心愿就是能亲眼看顾着孙子长大,最好是成亲有了子嗣,才能安心西去。 相较之下,端太妃就显得年轻有活力多了。 儿子安王好端端地活着,唯一的遗憾是接连守孝,亲事被耽搁了。如今已有二十岁。端太妃厚着脸皮,亲自去求天子为安王赐婚自己的娘家侄女。 盛鸿对老实安分的安王颇有好感,爽快地下旨赐婚。婚期就在下个月。 按理来说,安王成亲,应由谢明曦这个皇后操持亲事。奈何端太妃信不过任何人,执意要亲自操持。 谢明曦乐得轻松,从内务府拨了银子给端太妃,然后便袖手不管了。 端太妃忙活了几个月,将安王府收拾得整齐干净。人闲着无事易老,端太妃忙忙碌碌颇有奔头,倒显得格外年轻精神。 端太妃正笑着奉承梅太妃:“……这后宫里,再没有比梅姐姐更有福之人了。” 可不是么?死去的淑妃丽妃不提,在座的太妃们谁没生过儿子? 可只有梅太妃的儿子坐稳了龙椅。 别看梅太妃之前十余年活得憋屈,风光尊荣的日子都在后面哪! 好听话人人爱听。梅太妃也不例外,闻言笑道:“你这么说也有道理,我倒是不能不应了。我确实有福气。有个好儿子……” 眼角余光瞄到谢明曦,立刻又补了一句:“还有个好儿媳。” 谢明曦:“……” 真是难为梅太妃了。 谢明曦维持着得体的笑容,随口接了话茬:“母妃慈爱宽和通情达理,有这样的婆婆,是儿媳的福气才是。” 婆媳两个相视一笑。 众人暗暗抖落一地的鸡皮疙瘩,面上各自露出笑容,打起精神来逢迎拍马。 这等场合里说的场面话,当然不能当真。谁当真,谁就是傻瓜。 …… 一众诰命夫人们一一进了寒香宫,为梅太妃祝贺生辰。 众人准备的生辰礼,自然都是珍贵稀有之物。五尺长的珊瑚,巴掌大的羊脂玉,圆润通透一般大小的合浦珠…… 各种奇珍异宝,一样样地呈在梅太妃眼前。 梅太妃不是贪财之人,却也看得满心喜悦。 谁不喜欢这种风光显赫人人追捧的感觉? 沉寂隐忍二十余年,她终于熬到苦尽甘来的这一日。 阿萝和霁哥儿蓉姐儿一众堂兄弟姐妹,今日也从书院告假一日,为梅太妃祝寿。 “今日祖母生辰,阿萝亲手准备了一份礼物送给祖母。”身着朱色罗裙的阿萝,神采飞扬,笑意莹然,捧着一卷画轴上前。 俞太后死后,阿萝便改口叫梅太妃祖母了。 无人质疑,更无人多舌。 俞太后一死,宫中位分最尊的就是天子生母。按着大齐先祖定下的规矩,梅太妃不能被封为皇太后,不过,该享有的尊荣一样都不会少。 梅太妃对聪慧伶俐的孙女也十分喜爱,笑着说道:“阿萝准备的礼物,祖母怎么会不喜欢。” 打开画轴,却见画轴上以各种不同的字体写了大大小小上百个寿字,这些字排列巧妙,一眼看去,竟是一个大大的寿字。 梅太妃见之心喜,连连夸赞:“阿萝的字写得越发好了。这么多字体,竟都会写,还凑成了一个大的寿字。阿萝可真是聪明!” 阿萝被赞得洋洋自得。 其实,这份寿礼是佑哥哥给她出的主意。不过,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说出来,厚颜领受梅太妃的夸赞便是。 接下来,霁哥儿等人也一一送上贺礼。 霁哥儿已长成了翩翩少年,霖哥儿俊秀阳光,霆哥儿英俊不凡,齐刷刷地站在眼前,实在讨人喜欢。 梅太妃欢喜之余,脑海中不其然地闪过“过继”二字,忍不住暗叹一声。 梅太妃的暗暗唏嘘,无人窥见。 唯有谢明曦,察觉到了梅太妃刹那间的失神。 谢明曦不动声色,微笑着提醒:“孩子们今日特意告假,为母妃庆贺生辰。母妃是不是也该有些赏赐?” 梅太妃回过神来,连连笑道:“你提醒的是。瞧瞧我,心中太过高兴,一时竟忘了。琴瑟,看赏。” 孩子们也都机灵乖巧,齐声说道:“谢过太妃娘娘。” …… 寒香宫热闹了大半日,直至申时才散。 到了晚上,盛鸿领着妻女来了寒香宫,陪梅太妃用了晚膳。母子两人心照不宣,这就算和好如初了。 阿萝是个十分敏锐敏感的孩子,从寒香宫回来后,悄悄对亲爹说:“父皇,今日祖母看我的时候,目光有些复杂,似乎在惋惜什么。祖母是不是不太喜欢我?” 盛鸿笑着揉了揉阿萝的发丝:“阿萝这般聪慧讨喜,人见人爱,你祖母怎么会不喜欢?” 阿萝扁扁嘴:“可是,今天白日,祖母看霁堂兄霖堂兄霆堂兄的时候,比看我还多一些。” 盛鸿:“……” 谢明曦适时地接了话茬:“霁哥儿他们都在宫中长大,你祖母待他们,和对你一般无二。我们阿萝心胸宽广,总不至于为了这点小事吃醋吧!” 阿萝果然有些羞赧,很快扯开话题。 盛鸿和谢明曦有默契地对视一眼。 让阿萝无忧无虑地长大吧!现在还没到和她挑明一切的时候。 等再过几年,等阿萝长大了,再和她说清他们的打算。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五章 成亲 一个月后,安王迎娶新妇过门。 安王妃徐氏,是端太妃的娘家侄女。 徐家在京城堪称二流世家,也就比当年的梅家强了那么一点。当年端太妃在宫中得宠时,徐家也跟着沾了光。徐大老爷徐二老爷都被提任外放,留在京城的徐三老爷做了工部郎中。 徐三老爷的嫡长女貌美多才,和安王是嫡亲的表兄妹,青梅竹马一起长大。这门亲事,端太妃早就暗中和徐家商定妥当。 徐家小姐一直等到了十九岁。如今总算是修得正果,风光嫁入安王府。 安王才学平平,性情略有些软弱平庸。对朝堂政事丝毫不感兴趣,倒是喜好收藏古籍古物。 成年之后,安王便出宫住进了安王府。闲着无事换了常服,时常去古玩铺子里转悠,遇到中意的就花银子买下……这几年的月例用度,基本都被这么花光了。连带着端太妃的私房,也少了不少。 端太妃如今也想开了。金銮殿里的龙椅,盛鸿坐得稳稳当当。谢明曦这个中宫皇后,手段虽厉害,对着老实安分的太妃们倒是颇为和气。安王平庸爱玩,对天子毫无威胁,日子也过得安逸。 安王一成亲,端太妃的一桩心头大事也彻底放下了。 成亲第三日,安王领着新妇进宫请安,先进了椒房殿,觐见帝后。 安王年少时就生的白胖圆润,如今身量拔高,整个人也愈发白胖。安王眉眼清秀,是个清秀讨喜的小胖子。 安王妃徐氏,颇为纤瘦窈窕,一张瓜子脸,柳眉杏目,我见犹怜。和安王站在一起,一个圆润一个苗条,反差明显,颇为有趣。 新婚小夫妻一起行礼。 盛鸿对安王这个幼弟颇为和善,笑着说道:“你亲事被耽搁了几年,现在总算是成亲了。我这个做兄长的,心中也觉安慰。” 安王厚着脸皮笑道:“七哥打算赏我些什么?”又冲着谢明曦笑道:“皇嫂素来大方,想来也不会吝啬。” 安王有意耍宝逗趣,盛鸿和谢明曦自不会拆他的台,对视一笑,不约而同地应道:“放心,见面礼早就备好了。” …… 帝后出手,当然不会小气。 盛鸿给的是一处千亩田庄。谢明曦送了安王两间地段极好的铺子。让管事经营铺子做些营生也可,或者什么也不做,将铺子租出去,每年也是一大笔银子。 安王高高兴兴地收下,领着媳妇又去了端太妃的寝宫。 一路上,安王妃徐氏忍不住低声说道:“皇上和皇后娘娘对你真好。” 一出手就是千亩良田和两间地段上佳的大铺子。 安王冲新婚妻子眨眨眼,悄声笑道:“这是七哥和嫂子疼我,知道我爱乱花银子,特意补贴我的。” 安王妃:“……” 亏得他有脸说! 堂堂藩王,不爱读书,不思进取,不务正业,整日就爱四处乱逛乱花银子。时常被人忽悠,买回来的古物大半都是假的。 碍着周围的宫女内侍,安王妃不便多说,只悄悄瞪了夫婿一眼。 安王不以为意,厚颜一笑,伸手握住新婚妻子的手,进了端太妃的寝宫。 身为天子的胞弟,平庸爱玩不是什么坏事。如此,既能令帝后真正放心,自己的日子也过得安逸自在。 只是,这等话,他绝不会对任何人说出口。对着自己的妻子也不例外。 端太妃见了儿子媳妇,心中也是喜不自胜。 安王妃磕头敬茶,端太妃半点都没为难,和颜悦色地接了茶,饮了一口。又赏了丰厚的见面礼:“……你们两个终于成了亲,我这心事也能彻底放下了。安王自小就是个惫懒的性子,往日我没少耳提面命提醒督促,往后,这个重任就得交给你了。” 到底是娘家侄女,端太妃一张口就是将儿子交给儿媳。 安王妃受宠若惊,连道不敢。 安王也有些不满:“母妃,我又不是三岁孩童,哪里还要人整日在耳边絮叨。” 端太妃笑着白了儿子一眼:“当着儿媳的面,我今日给你留几分颜面。你既是娶妻成家,往后也该有个大人样子,别让我这个亲娘整日为你操心。” …… 临走前,安王才和端太妃独处私话。 “……皇兄下定决心要削藩。圣旨送出京城已近三个月。藩地最近的陈留王,接了圣旨在回京途中,不出数日,就会抵达京城。” “其余诸藩地,也陆续有消息传至京城。听闻有三位藩王已‘病倒’了,不能即时启程。” 说到这儿,安王那张白胖的脸孔上一片凝重之色,声音也压低了几分:“藩王内乱将起,朝堂动荡将至。母妃在宫中也当谨言慎行,不要惹祸招祸。” “我帮不了皇兄什么忙,至少也得为藩王们做个表率。安分待在王府里,闲着琢磨些吃喝玩乐。这才是藩王应该过的生活。” 端太妃:“……” 前半段听着提心吊胆,怎么到后面就不对味了? 端太妃越想越是可气,伸手拧了安王的耳朵一记,在安王诶哟的痛呼声中恨恨说道:“你就用这些话来忽悠你娘是吧!明明是自己胸无大志游手好闲,到你口中倒成了功劳一桩了!” “诶哟!疼疼疼!” 安王挤着脸呼痛:“母妃不爱听,我不说就是了。” 其实,他说的都是实在话。 天子已经下旨削藩。他这个藩王,以后显然也没什么出京就藩的机会了。没有藩地,没有藩兵,也没机会去养私兵什么的。可不就只能做个闲散藩王嘛! 端太妃这才悻悻地松了手,轻哼一声道:“这等话以后可别再说了。传出去,能笑掉众人大牙。” 安王揉着耳朵,一边慢腾腾地回了一句:“谁爱谁笑去。反正,我没什么志向抱负。我就乐意闲散度日,安逸长久地活下去。” 端太妃也骂不出口了,沉默了片刻,才叹了口气。 是啊! 有“抱负”有“志向”的宁王鲁王闽王都死了。 安然活下去,比什么都重要。 没出息就没出息吧!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六章 抵京 半个月后,陈留王领着家眷抵达京城。 陈留王的藩地离京城最近,藩地也最贫瘠。从血缘关系来论,陈留王是建文帝的堂叔,盛鸿应该喊一声叔祖父才对。 不过,在天家,不按血缘关系叙旧,要先行君臣之礼。 年近七旬满头白发走路时需要两个内侍搀扶的陈留王,颤颤巍巍地跪了下来:“老臣见过皇上。” 盛鸿端坐在龙椅上,神色坦然地受了陈留王的叩拜大礼。 陈留王子嗣兴旺,此次随同陈留王一同归京的,还有陈留王的六个儿子十几个孙子,还有几个曾孙。 这么多人一起跟着陈留王跪下,满满当当地跪了一地。 盛鸿心里忍不住想道,怪不得陈留王这么干脆利落就交了藩兵回了京城。他的藩地最小最穷,还有这么一窝儿孙要养,还不如直接回京,将养儿孙的重任都赖到他这个天子身上算了。 事实上,他确实有厚待陈留王的打算。 不管如何,陈留王是第一个归京的藩王,为削藩大计开了一个好头。他要厚赏陈留王,向所有藩王昭示天子的仁厚。 “陈留王请起。”盛鸿走上前,亲手扶起陈留王。 陈留王十分感动,连连谢恩。身后的一众儿孙,也在盛鸿的示意下一同起身。一屋子男丁,再次彰显了陈留王强大的繁衍力。 盛鸿亲切地说道:“你们一路奔波辛苦,先回王府安置吧!朕早已下令,命内务府修缮各王府。” 盛鸿的目光溜到陈留王身后数量众多的儿孙身上,略一掂量,又加了几句:“朕思虑不周,陈留王儿孙众多,王府里怕是不够安置。朕立刻下令,让内务府为你们准备住处。” 众人再次跪谢隆恩。 …… 当晚,帝后独处时,盛鸿将心里的阴暗猜疑说出了口:“明曦,这个陈留王巴巴地回京城,定是因为儿孙太多,他实在养不起了。所以麻溜回京,打算赖我身上了。” 谢明曦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你这话说得太刻薄了。” 今日,陈留王领着儿孙进宫,陈留王妃也领着一众女眷进了椒房殿觐见。谢明曦见了一屋子女眷,对陈留王府的“人丁兴旺”有了最直观的体会。 盛鸿也笑了起来,笑容里有些无奈和不满:“这几年宫中有丧事,回京的都是陈留王世子。我只知陈留王子嗣兴旺,今日才算亲眼见识到了。” “儿子六个,孙子十几个,还有几个曾孙。男丁将近三十个。这其中还有不少没成亲的,等成亲以后,再生一堆孩子出来……换了我是陈留王,我也干脆回京算了。” 谢明曦笑了一回,才替盛鸿出主意:“不管陈留王是什么打算,他既是老实地交了藩兵回了京城,就得好生安置。” “你今日给他们安排了住处,以后还得给他们找些正经差事,让他们自力更生。断然没有躺着吃喝的道理。否则,此例一开,以后一众藩王都回京了,得养多少闲人?” “倒不是缺这些银子。而是人一旦闲着无事,就会生事。如今的宗室里,也有不少纨绔儿郎。索性一并都安排妥当。” “汾阳郡王身为宗人府宗正,这些都是他分内之事,就将此事都交给汾阳郡王便是。” 轻轻松松就将锅甩了出去。 食君之禄,为君分忧。 这等小事,交给汾阳郡王正合适。 盛鸿听得眉开眼笑,握着谢明曦的手笑道:“没错!我明日就宣召汾阳郡王进宫,命他在三日之内想出个章程来。” 谢明曦颇为厚道地为汾阳郡王说情:“三日时间太仓促,多允些时间,给他十日时间吧!” 盛鸿点点头。 …… 隔日,汾阳郡王被宣召进移清殿。 待听到天子亲切地下口谕,命他在十日之内想出办法安置藩王子孙时,汾阳郡王感动得热泪盈眶,差点当场就失声痛哭。 “微臣才识浅薄,只怕不能担当此重任。恳请皇上另择能臣……” 盛鸿笑着打断汾阳郡王:“你身为宗正,掌管宗人府,管束宗室皇亲。此事你来做最合适。就不必推托了。朕相信,你一定能将这桩差事办好。” 汾阳郡王:“……” 汾阳郡王苦着脸,不情不愿地应下了这个苦差事。 事实证明,人的潜力无限。 汾阳郡王绞尽脑汁想了几日,倒是真的想出了法子来。 当日有官员上削藩的奏折时,也有些具体的章程。汾阳郡王拿来做参考,又添了些自己的想法,写了一封奏折。在大朝会时,呈上了奏折。 这一份奏折,共分为两个部分。 第一个部分,是向天子谏言,重新修订一份宗室名册。将所有皇室宗亲,按着血缘关系,分作五服之内的近亲和五服之外的远亲。将所有宗室子弟和藩王儿孙皆录入名册。每年皆要修订一回,以备天子随时过目。 第二个部分,则是安置宗室子弟的几点建议。 其主要思想是,不能任由宗室子弟们游手好闲无所事事。鼓励他们读书,允许他们参加科考出仕。没有读书能耐的,可以勤奋练武,武艺出众的可以选入御林军。不会读书身手不行的,可以学着打理田庄经营铺子。 总而言之一句话,人人都应该有所作为,不应闲散玩乐躺着吃喝。 末了,汾阳郡王慷慨激昂地建议,安王身为天子胞弟,乃众藩王之首,理当为众藩王做出表率…… 凭什么他忙得团团转恨不得多变出一只手来,安王就整日陪着新婚娇妻游玩取乐啊! 心有不甘的汾阳郡王,将安王一并拖下了水。 天子闻言深以为然,笑着赞了两眼熬得通红的汾阳郡王一通。然后下了一道口谕,令魏公公去安王府传旨。 魏公公满脸带笑地去了安王府传旨:“恭喜安王殿下,汾阳郡王今日在朝会上上了奏折,皇上已经首肯了。奴才前来传皇上口谕,请安王殿下明日起去宗人府当差,听汾阳郡王差遣。” 安王:“……”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七章 安王(一) 这一道口谕,对安王来说,不啻于晴天霹雳。 他这个闲散王爷做得好好的,游手好闲吃喝玩乐,惬意又自在。如今成了亲,和新婚娇妻正是你侬我侬柔情蜜意的时候…… 他根本就不想去什么宗人府,更不想掺和朝中削藩之事啊啊啊! 安王苦着脸问道:“魏公公,你说,本王现在称病还来不来得及?” 魏公公一脸实诚地应道:“怕是来不及了。” 天子一下口谕,安王就病倒,也太不成样子了。 安王心情一片晦暗,不敢抱怨自己的亲哥,便骂了汾阳郡王一通出气:“这个汾阳郡王,真是太可恶了!” “安置藩王儿孙宗亲子弟是何等要事,便是人手不足,也该请皇兄派遣精明能干之人前去。我这等好逸恶劳一无是处的人,去了又有何用!” 魏公公:“……” 对自己有如此清晰精准的定位,安王殿下果然非同一般! “不行,我现在就要进宫,向皇兄辞了这桩差事。” 安王很快下定决心,一张白胖的脸上浮出少有的坚定之色:“绝不能让这等要紧事毁在我手里。” 魏公公:“……” …… 安王像火烧了屁股一般,当即便进了宫。 安王走了约有一盏茶功夫,安王妃才知晓安王进了宫。待问明事情原委,安王妃顿时急了。 圣意不可违! 天子已经下了口谕,安王不肯领旨,进宫肯定是想推了这桩差事。万一激怒了天子,怕是要吃苦头…… 安王妃一咬牙,立刻命人备马车进宫。 安王妃先去了端太妃的寝宫,将此事告诉端太妃。端太妃又惊又气,霍然站起身来,咬牙怒道:“这个混账东西!今儿个定是要闯祸了!” 安王妃眼圈泛红,水光闪动,哽咽着说道:“恳请母妃想想法子,救一救殿下。” 端太妃能有什么法子? 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先祖建朝时就定下的规矩。身为太妃,连靠近移清殿的资格都没有。便是想去哭诉求情,也不可能。 为今之计,也只有先去椒房殿求谢皇后了! 为了儿子的性命安危,脸面什么的,暂且都可以搁置一旁。 端太妃定定心神,迅速说道:“你现在就随我去椒房殿。到了椒房殿里,你不可胡乱说话,看我的眼神示意说话行事。” 安王妃应了一声,用袖子擦了眼泪。 此时婆媳两个俱是心急如焚,也顾不得仪容姿态了,联袂去了椒房殿求见。 …… 时近正午。 阿萝顾山长都去了书院,盛鸿在移清殿里忙碌,也未回来。 谢明曦一个人,正要下令传膳,就见从玉走了进来,轻声禀报:“启禀娘娘,端太妃娘娘和安王妃在殿外求见。” 她们两个倒是来得挺快! 谢明曦消息灵通,已知晓安王进宫之事。不用深思,也知道这对婆媳来意为何。 “让她们进来吧!”谢明曦笑着吩咐一声,从玉领命退下。过了片刻,端太妃安王妃一起进了殿内。 端太妃神色惶惶,强作镇定。年轻的安王妃更是不济,微红着眼眶,面上流露出仓惶凄楚之色。 婆媳两个一起行礼,谢明曦微笑着说道:“这里又无外人,不必讲究这些虚礼,坐下说话便是。” 端太妃强笑着说道:“多谢皇后。” 端太妃年轻得宠的时候,掐尖要强,虚荣好胜。可惜好日子没过上几年,就失了先帝宠爱,和被打入冷宫无异。 建文帝死了已有十年。这十年来,端太妃战战兢兢伏小做低,唯恐自己和儿子扎人眼刺人心。宁可养废了儿子,也不愿儿子出半点差池。 此时张口求情,端太妃也不要什么颜面了:“我厚着脸前来,是想求皇后在皇上面前说情。安王不肯接旨,要进宫辞了皇上派给他的差事。他年少识浅,读书平平,喜好玩乐,从没做过什么正经差事。便是接了旨意,怕是也会有负皇恩……” 安王妃心中惶惑不安,一时忍不住,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恳请皇后娘娘施以援手。” 端太妃心里一紧,眼角直抽抽。 这个徐氏,情急之下,说话太过不妥当了。求情也得委婉些,讲究些技巧。什么叫施以援手?这岂不是在暗指皇上故意刁难? 端太妃连连冲安王妃使眼色。 安王妃这才惊觉自己说错了话,一时又是惊惶又是害怕,忙改口:“皇后娘娘别误会,我并无指责暗喻皇上之意,我……” 谢明曦微微一笑,泰然自若地打断了慌乱的安王妃:“弟妹先请起身。我们妯娌两个说话,无需拘谨客套。有什么话直说无妨。便是偶有不到之处,我也不会放在心上。” 待安王妃起身,谢明曦才又道:“朝堂之事,皇上自有主张。皇上既有意给安王派些差事,想来自有用意。你们先别急,待安王从移清殿出来再说。” 端太妃安王妃只得唯唯诺诺应是。 谢明曦下令传膳,留两人在椒房殿一同用膳。 婆媳两个满腹心事,如同嚼蜡。 …… 移清殿。 忙于处理政事的盛鸿,终于放下正事,命人传膳。 魏公公笑着来禀报:“皇上,安王殿下在外等了半个多时辰了。” 盛鸿随意地嗯了一声:“让他进来,陪朕一同用午膳。” 片刻后,安王走了进来。 一等就是半个多时辰,安王从一开始的焦灼不安,再到后来的惊疑不定,现在倒是冷静多了。 “皇兄,我……” 盛鸿不由分说地打断了安王:“有什么事,待用完午膳后再说。” 安王只得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安王食不知味,胡乱吃了起来。盛鸿没搁筷子,他也只得陪着继续一同用膳。一不小心,吃了三碗米饭。 一旁伺候的魏公公:“……” 亏得安王殿下今日心情纷乱,不然,怕是要吃五碗。 填饱了肚子,盛鸿挥挥手,示意众内侍退下。兄弟两个终于独处,也能说些心里话了。 安王也不拐弯抹角,一鼓作气地说道:“皇兄,我没能耐当这个差事。请皇兄收回成命!”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八章 安王(二) 盛鸿神色未变,淡淡哦了一声:“你怎么就没能耐当差了?说来给我听听。” 安王拼命糟践自己:“我书读的少,不喜什么圣人道理,也不爱习武练箭。我自小就爱吃爱玩,长大了也没能改掉惫懒闲散的毛病。” “像我这样的人,天生合该是吃混吃好玩……不对,是混吃等死的命。” “我有自知之明,没当差的那份能耐。我就是扶不上墙的那坨烂泥,是那根不能雕琢的朽木,当不起重任啊!” “皇兄素来疼我,就再疼我这一回,饶了我吧!” 安王厚颜扯住盛鸿的衣襟,只差没痛哭流涕对天立誓了。 盛鸿不气反笑,张口奚落:“你对自己倒是清楚的很。烂泥扶不上墙,朽木不可雕。没能耐当差,只会吃喝玩乐是吧!” “我告诉你,我在大朝会上下了旨,朝堂百官都听进了耳朵里。你有脸进宫推辞差事,我这个天子却没脸改口。” “这差事你接也得接,不接也得接。” “从明日起,你就给我老老实实地去宗人府,听汾阳郡王差遣做事。要是做事不尽心,或是成心胡闹,我亲自打你的板子!” 安王:“……” 安王听傻了眼,拉扯着盛鸿已经的手,却未松开:“皇兄,我真的不行……” 盛鸿深深看了安王一眼,淡淡道:“盛溯!放手!” 已经很久没人叫过他的全名了。 安王一时差点没反应过来,待看到盛鸿微沉的眉眼,安王心知插科打诨没用处了,只得松了手。 耳畔响起盛鸿低沉的声音:“这些年,你荒废了学业,文不成武不行,胸无大志,吃喝玩乐。我忙于朝政,无暇管教你。可这并不代表,我乐意看到你变成现在的样子。” “盛溯,我们共有兄弟七个。八弟去的最早,然后是三哥,二哥四哥五哥也都死了。现在只剩我们兄弟两人了。” “我知道,你一直小心翼翼,怕自己碍了我的眼。你变成今天这副模样,有大半都是为了令我放心。” “端太妃也存了养废你的心思,想保全你的性命。” “其实,我没那么小心眼。兄弟如手足,血浓于水,同气连枝守望相助才是正理。我这个做兄长的,理应照顾你。你这般战战兢兢,是我的不是。” 说到这儿,盛鸿顿了一顿,伸出手,用力拍了拍安王的肩膀:“以后,我一定好好提点教导你。你别推托,也别害怕。我相信你,定能当好差事,不负我的信任。” 安王心神巨震,神色复杂。被这么用力一拍,猝不及防之下,双腿一软,差点被拍得当场跪下。 盛鸿:“……” 他现在想改主意,先揍安王一顿! …… 移清殿里一片安静。 兄弟两人对视许久。 安王平日惫懒惯了,宫中内外几乎没人拿他当回事。他这个天子胞弟,堂堂的大齐藩王,生生将自己活成了大齐纨绔。 安王的鼻间涌起强烈的酸楚。 父皇死的时候,他还是个半大不小的孩子。待到后来,宫中变故连连。几位兄长接连死了,盛鸿登基做了天子。为了安然苟活下去,他渐渐变成了现在的样子…… 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他的兄长会和他说这些掏心置腹的话。 “七哥,”安王颤抖着喊了一声,激烈又陌生的情绪在胸膛里激荡不休,生生哽在喉咙处,想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安王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盛鸿哑然无语,只得继续拍安王的肩膀:“想哭你就好好哭一回。哭过之后,就挺直了腰杆。” “你没有异心,也无野心。这些年,我都看在眼里。” “你是我嫡亲的兄弟。我不信你,这世上,还有谁人可信可用?” “我也不必瞒你。我打定主意削藩,以后,藩王定居京城,不会再就藩。大齐疆土,必须尽数归于天子。你这个安王,也只得在京城里做个王爷了。” “不过,你还可以有所作为。你好生学习,用心当差,先给汾阳郡王做个副手。待过十年八年,汾阳郡王老了,宗人府宗正之位就是你的。” “我坐在龙椅上,打理朝政。你掌管宗人府,管理所有宗亲藩王。” 安王哭得接连打嗝:“七哥,我何德何能……嗝……能得七哥如此信任……嗝……我以后一定尽心尽力……” 盛鸿实在听不下去了,拿了帕子塞给安王:“行了,先将眼泪鼻涕都擦了再说话。” 安王接了帕子,先擦了眼泪,然后用力擤了一把鼻涕。将帕子团成一团,还给盛鸿:“多谢七哥的帕子。” 盛鸿哭笑不得,只得接了放在一旁。 …… 半个时辰后,安王走出了移清殿。 安王狠狠哭了一场,眼圈泛红,面相有些狼狈。不过,精神却前所未有的振奋。被压抑了数年的委屈无奈心酸,在今日皆抒发出来。无形的枷锁,也被彻底卸下。 心里说不出的畅快恣意。 候在外面的内侍,一见安王,立刻上前来禀报:“启禀殿下,端太妃娘娘和安王妃都在椒房殿。奴才奉皇后娘娘之命前来,请殿下去椒房殿一叙。” 安王应了一声,抬脚去了椒房殿。 安王自幼长在宫中,三年前搬去安王府后,进出后宫也是常事。进了椒房殿后,第一眼看到的是满目焦灼的亲娘和媳妇。 安王心中涌起阵阵暖意,先上前给谢明曦见礼。 谢明曦对安王也无恶感,含笑道:“快些起身说话。” 端太妃安王妃唯恐安王激怒天子惹来祸端,谢明曦却很清楚,盛鸿不是易怒之人。盛鸿既是下了这么一道圣旨,显然有栽培重用安王之意。 待安王站直身体,谢明曦随口笑道:“九弟明日就该去宗人府报到了吧!” 安王目中闪出亮光,朗声应道:“是。皇兄这般器重信任我,我定当尽心竭力当差,如此才不负皇兄一片苦心。” 谢明曦满意地点点头。 端太妃安王妃:“……” 正文 第一千零一十九章 安王(三) 婆媳两人像白日梦游一般,迈着轻飘飘软绵绵的步子出了椒房殿。在安王的陪伴下回了端太妃的寝宫。 端太妃没什么城府,也藏不住什么心思,一回寝宫,立刻关了门,紧张不已地追问:“到底是怎么回事?你不是要辞了差事吗?怎么又应下了?” 安王妃也紧张又关切地看了过去。 安王定定心神,缓缓说道:“今日皇兄和我说了很多话。我也是今日才知道,皇兄并未忌惮提防我,其实,他一直都很关心我。” “皇兄肯信我用我,我再推托耍赖,还成什么样子。” “从明日起,我就去宗人府当差。母妃,表妹,你们两个都放心。我一定会好生当差用心做事。” 一边说着,一边挺直了腰杆。 白胖清秀的脸孔,没了平日的闲散惫懒,难得地认真坚毅起来。 安王妃心里悄然悸动。 整日陪伴她为她画眉的安王,自然是好的。可她更喜欢眼前这个挺直了腰杆要做一番事情的夫婿! 端太妃的反应就直接多了,一把攥住安王的手,哭了起来:“阿溯,你可别几句话哄昏了头。我看,他是打着利用你的主意,让你成为众藩王宗亲的靶子。你还是去辞了差事吧!娘不要你有什么出息,安分度日就好……” 安王反手握住亲娘的手,声音低沉而坚定:“母妃,皇兄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若真有歹意,想对付我一个无权无势的藩王,轻而易举。何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我已下定决心,母妃不必再劝我了。” 这个盛鸿,到底是给安王灌了什么迷汤啊!这样的话,怎么能信啊! 端太妃哭得撕心裂肺。 可惜,不管她怎么哭喊怎么劝说,安王也不为所动。 倒是安王妃,轻声说了句:“殿下要做什么,妾身都支持你。” 安王心里一暖,伸出另一只手,握住娇妻的手。然后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我今晚先去汾阳郡王府,和汾阳郡王算账!” 安王妃:“……” …… 安王说到做到,当晚果然去了汾阳郡王府。 论血缘关系,汾阳郡王和建文帝是堂兄弟。盛鸿要叫汾阳郡王一声堂叔,安王自然也执晚辈之礼。 论身份,汾阳郡王是宗人府宗正,是宗室之首。安王虽是天子胞弟,见了汾阳郡王也不敢无礼。 不过,那都是往日的事了。 安王气势汹汹地登门,汾阳郡王心知是怎么回事,却故作不知,欣然笑道:“安王今日怎么特意到我这儿来了?莫非是想急着来请教宗人府当差一事?这个先不急,来人,命厨房备一桌好酒好菜,我要和安王好好喝上几杯。” 安王冷笑一声,卷起衣袖,杀气腾腾地说道:“不用了。我没兴致喝酒,我是来找你算账的。” 汾阳郡王做了几年宗正,早锻炼出了一副厚脸皮,谈笑自若的应道:“我怎么不记得什么时候开罪过你?” 安王呸了一声,瞪了过去:“今儿个若不是你在奏折上提了我一嘴,皇兄怎么会下旨让我去宗人府当差?你自己忙成陀螺,见不得别人消停是吧!” 汾阳郡王狡猾的很,一脸无辜地叹道:“你这么说,可就冤枉我了。你想想看,若不是皇上有用你之意,我怎么会在奏折上推举你?” 安王到底还年轻,果然被忽悠住了,半信半疑地打量汾阳郡王:“你说的都是真的?是皇兄示意在前?” 汾阳郡王一脸正气地应道:“千真万确,绝无虚假!” 安王想了想说道:“我不敢去找皇兄算账。这一肚子闷气,也只能来找你了。” 汾阳郡王:“……” …… 一炷香后,屋子里传来汾阳郡王诶哟的痛呼声。 汾阳郡王喜好美色,府中养了十几个妾室。所以,身体难免稍稍虚了那么一点点。 安王身手不算好,不过,胜在年少力壮,对付汾阳郡王不在话下。 揍了汾阳郡王一顿的安王,闷气全消,亲自为汾阳郡王上药,口中嘚吧个不停:“这是宫里最好的伤药。你受了这点皮外伤,敷上伤药,保准明日就看不出来了。” 汾阳郡王一脸晦气,呸了一口:“等你明日去宗人府当差,看我怎么收拾你。” 安王拿出平日混不吝的态度,笑嘻嘻地哄道:“堂叔最是疼我,指点我还来不及,哪里舍得收拾我。再者说了,我这个人受不得半分委屈,脸皮又厚,哭着跑去找皇兄告状。皇兄总不能不替我撑腰。到时候要是找堂叔去问话,堂叔岂不尴尬?” 汾阳郡王:“……” 他是想找一个身份高又好摆布的藩王,做一做筏子震一震归京的藩王。试想一想,连天子胞弟都得对他这个宗人府宗正俯首听令,其余藩王还有谁敢仗着身份高不听他的话? 所以,他才会在奏折上提了安王。 没想到,皇上答应得十分爽快。 更没想到,安王原来面软手狠,厚颜又无赖。没等差遣他做事,自己便先挨了几拳! 失算了!大大失算了! 汾阳郡王一肚子苦水,想倒也倒不出来,怏怏地哼了一声。 安王见好就收,替汾阳郡王敷好了伤药之后,主动张口传膳。 他下手挺有分寸,专挑皮厚肉糙之处动手。只最后一拳不小心,打中了汾阳郡王的胳膊,留下了一块青淤。半点都不耽搁喝酒。 安王陪着笑脸,连着敬了汾阳郡王三杯酒。 汾阳郡王也是个好性子,装模作样地生了会儿气,便将此事抛开。和安王喝起酒来。几杯酒下肚,挨揍的事也就抛到了脑后。 喝酒喝至酣畅时,汾阳郡王忍不住感慨了几句:“不瞒你说,当年我被皇上选中,做了宗人府宗正时,比你此时还要忐忑惊惶得多。” “后来才知,皇上心胸宽广,疑人不用,用人不疑。” “安王,你可得好好当差,别负了皇上对你的栽培之意。” 安王挑了挑眉:“那是当然。你就等着看我如何收拾那些归京的藩王吧!”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章 安王(四) “端太妃今夜怕是难以入睡安寝了。” 夜凉如水,月华漫天。 椒房殿的寝室里,传来谢明曦略含嘲弄的低语声:“你不愿安王闲散玩乐下去,对他委以重任,有意栽培他。不过,你这一片好心,端太妃无福消受,只以为你是有意要出手对付安王。” 盛鸿挑了挑眉头,一脸深思:“我自问登基以来,从没做过什么恶事。对唯一的胞弟也格外纵容宽厚。为什么端太妃会对我有这样的误解?” 没等谢明曦回应,又长叹一声:“古来圣贤皆寂寞。这句话确实有道理。这世间,真正了解我高洁品性的,唯有你一人了。” 谢明曦瞥了自我吹嘘夸耀的夫婿一眼,笑着拧了拧他的厚脸皮。 盛鸿笑嘻嘻地将另一边脸也凑过来,顺便咬住她的指尖。 夫妻两人嬉闹亲热片刻,才又继续这个话题。 “安王是个难得的聪明人。” 谢明曦眸光微闪,低声说道:“这几年,他从不出头露脸,处处韬光养晦低调隐忍。有意将自己变成一个只懂吃喝玩乐游手好闲胸无志向之人。” “他这是怕自己露出锋芒,招了你的忌讳。也是自保之举。” 盛鸿收敛笑意,轻叹一声:“宁王他们几个为了争夺皇位,起兵谋逆,自相残杀。否则,这皇位也不会落到我的头上来。” “当年我登基之前,俞太后有意拿安王做筏子,刁难一下我。那时,安王就是个小滑头,装晕躲了过去。” “亏得他一装就是七年。” 这些年,盛鸿一直将安王的言行举动看在眼底。 安王对皇位确实没有野心,打定主意要做一个富贵藩王。 正因如此,盛鸿反而不忍见安王年纪轻轻就如此颓废玩乐。打定主意要“提点”安王一回。 盛鸿将今日移清殿里发生之事一一道来:“……安王今日已应了我,说是会尽心尽力好好当差。我对他也没抱太大期望,反正,做些事总比整日闲着好得多。” 谢明曦随口笑道:“这可未必。说不定,安王会给你意外的惊喜。” 盛鸿一笑置之:“那我就拭目以待了。” …… 隔日,安王便去了宗人府报到。 宗人府里最高官职是宗正,其次就是左宗人右宗人。任左宗人的郡王年迈告病,空了出来,安王一来,正好补了这一空缺。 自先祖建朝以来,已有百余年。经过几代繁衍,没出五服的皇室宗亲就有近千人。出了五服的更多。零零总总共有数千人。每日大事小事不断,汾阳郡王这个宗正,忙得恨不得多生两只手。 安王一来,汾阳郡王毫不客气地将杂事琐事分了两成过去。 懒散惯了的安王,乍然接手宗人府事务,便是有人时时提点,依然手忙脚乱忙得焦头烂额。 没到半个月,就瘦了一圈。 这半个月里,又有两位藩王归京。其余诸藩王,也陆续启程,在归京的途中。藩王们大多子嗣兴旺儿孙众多,纵然不及陈留王,加起来数字也十分庞大可观。这么多人要安置,绝不是件易事。 安置藩王之事,都归宗人府来管。 可以想见,汾阳郡王有多忙碌。 汾阳郡王一忙,安王也不得消停。每天天不亮出府,不到子时别想回府。 安王妃心疼夫婿,每日精心为安王准备补品参汤。安王年轻活力盛,禁不起“滋补”,有一回在人前流了鼻血,一时成了京城最新的笑料谈资。 宫中端太妃自然也听说了,心疼得哗哗流眼泪。 往日安王隔三差五就进宫请安。现在正事且忙不过来,每日早出晚归,哪里还有闲暇进宫。她已经快半个月没见过儿子了。 端太妃没敢去椒房殿,索性来了寒香宫,对着心软的梅太妃一通哭诉:“……安王自小惫懒,读书平平,习武练箭也不成。我也算认了,只要他平平安安身体康健就好。” “皇上派他去宗人府当差,是着意提携他。我心里不是不感激。只是,他委实不是那块做事的料。听闻这半个月已经瘦了许多。我想见他一面,他都没闲空进宫来。” “我这心里,怎么想都不是滋味。” 一边说一边哭,还一边拉扯着梅太妃的衣袖,言下之意,不说也明白。 梅太妃果然心软,陪着端太妃哭了一回,却绝口不提为安王说情。 安王再可怜,也比不上自己儿子的喜怒要紧。 端太妃无奈之下,只得将话挑明,哀求梅太妃道:“梅姐姐,我今日前来,是想求你在皇上面前为安王说说情。让皇上撤了安王这桩差事。安王没什么能耐出息,我早就认了。别让他胡闹,连累了皇上的名声。” 梅太妃歉然叹道:“我们身在后宫,哪懂国朝之事。若是去向皇后说情,我倒是可以一试。皇上那里,我委实不知该如何张口。” 端太妃:“……” …… 宫中大小事,都瞒不过谢明曦。 谢明曦知道此事后,微微一笑。 梅太妃性情软弱,没什么主见。不过,她有一条最大的好处。就是什么都不如儿子重要。从这一点来说,婆媳两个的立场完全一致。 端太妃日日哭啼抹泪,传出去总归不太好听。 谢明曦主动召端太妃前来,不轻不重地敲打了几句:“安王做了宗人府左宗人,每日忙碌,用心当差,为皇上分忧。这是好事,也是皇上给安王的体面尊荣。” “这等好事,端太妃不高兴也就罢了,怎么倒在人前人后抹泪?传出去,岂不是令人误会,以为安王对皇上心存怨怼?抑或是太妃娘娘对此事心中不满?” 端太妃听的冷汗涔涔,战战兢兢地应道:“皇后误会了。我绝无怨怼之意,更无半分不满。安王能得皇上重要,我心中不知有多高兴,这才喜极而泣。”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原来是喜极而泣,那倒是本宫误会了。” 端太妃连连陪笑称是。 之后,再不敢去寒香宫叨扰梅太妃了。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一章 藩王(一) 秋凉之际,十余位藩王皆归京。 不管情愿与否,藩王在离开藩地的时候,都得交出藩兵,由朝中年轻武将接手。这些年轻武将,会重新整编,将藩兵变为驻军。 藩王们私下豢养的私兵,自然是不会交出来的。有的混在亲兵里一起带回京城,私兵数量太多蒙混不过去的,就暗中留在藩地。 藩王们私下也有自己的盘算。明着和朝廷抗争,那是以卵击石。一旦抗旨不从,就是谋逆重罪。只得先接了圣旨,回京后再做打算。 不过,也有自恃资历老兵力足藩地远的藩王,存了和年轻天子较劲的心思。共有三个藩王称病,未曾归京。 这三个藩王,分别是颍川王、河靖王、彰德王。 颍川王是藩王中封地最广之人,河靖王最富足,彰德王的藩地兵力最足。 这三个藩王,平日来往密切,联络频繁。此次削藩的旨意一下,三个藩王不约而同地称病,可见早有“默契”。 而其余藩王,诸如陈留王等人,虽然接了圣旨交了藩兵回了京城,心中却打着观望的主意。各藩王手中皆有私兵,或三五千,或一两万,抑或更多。单看都不算多,加起来却是一股庞大的能撼动朝野的兵力。 一旦颍川王河靖王彰德王起兵对抗朝廷,其余藩王们会作何反应,委实不好定断。 京城看似繁华太平,实则波涛暗涌,令人心惊。 …… 盛鸿召汾阳郡王和安王进宫,闻讯安置藩王之策。 汾阳郡王恭敬地应道:“这几个月来,安王早有计划,已写成了奏折,请皇上过目。” 安王心里暗骂汾阳郡王是个滑不溜丢的老狐狸,却也未退缩,上前递了奏折。 汾阳郡王看在眼里,心里十分快慰。 年轻人嘛,就是有朝气有锐气,也丝毫不惧得罪藩王……现在想来,当日厚着脸谏言让安王来宗人府当差,委实是一个再明智不过的决定。 安王是天子胞弟,论封号,也在一众藩王之上。凡事有安王出面,那些趾高气昂的藩王们,顿时就矮了三分。“安置”起来也就便利多了。 盛鸿翻阅奏折,看完后,不动声色地问道:“安王,你的想法不错。只不知能否顺利实施。” 瘦了一大圈的安王,身量挺拔,清秀的眉眼中透出年轻人的蓬勃朝气。闻言挑眉笑道:“试一试就知道了。” 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 盛鸿哑然失笑,很快点头应允:“好,此事就交给你。”想了想又道:“朕派些御林侍卫给你。你去藩王府的时候,多带些人在身边。” 安王自己有一千亲兵。 不过,御林侍卫是天子亲兵。所到之处,代表的是天威。有御林侍卫在侧,也能震一震藩王们。 安王闻之大喜,眼睛一亮:“多谢皇兄。”腆着脸问道:“皇兄打算派多少御林侍卫给我?一千还是两千?” 盛鸿:“……” 汾阳郡王猛地用力咳嗽几声,连连冲安王使眼色。 当年他接掌宗人府的时候,皇上也只打发了一百御林侍卫到他身边,给他壮壮声势而已。安王倒好,一张口就是一千两千…… 脸可真够大的。 安王看向汾阳郡王,一脸关切:“郡王咳嗽得这么厉害,要不要请太医瞧瞧?” 汾阳郡王:“……” 汾阳郡王憋屈地停了咳嗽,挤出笑容:“不用不用,我刚才就是被口水呛着了。现在已经好了。” 话音刚落,就听盛鸿说道:“安王所行之事,确实需要御林侍卫震慑藩王。这样吧,朕就派一千御林侍卫给你,由你差遣。” 安王大喜,忙拱手谢恩。 汾阳郡王:“……” 果然亲弟弟就是比堂叔待遇好。 …… 安王半点不客气,当日就去点了一千御林侍卫,浩浩荡荡地领人回了安王府。 再之后,安王去藩王府和藩王们“商议要事”的时候,便将这一千御林侍卫都带上了。 藩王们再大,也容不下这么多御林侍卫。安王“不得已”之下,带两百进府,其余八百御林侍卫,就守在藩王府外。 这阵势,乍一看和抄家灭族差不多。 原本不太瞧得上安王的藩王们,气焰很快收敛了大半,也变得格外和气好说话了。 安置藩王的计划,也很快得以进行。 安王的计划其实并不复杂。按着盛鸿之前的构想,将藩王们的儿孙全部集中到一处。二十岁以下的先读书习武,二十岁以上的进行考核。考核过关的,就安置合适的差事。考核不过关的,也去读书习武。 考核的要求,全部按照京城六大书院结业的标准进行…… 结果可想而知。 二十岁以上的共计一百多人,考核过关的,只有三个。这三个人,被天子亲自召见厚赏,安排进了六部学习如何做官当差。 其余的一百三十个,全部打发进了宗室书院。 没错,这也是安王的创举。 宗室子弟,生来尊荣富贵,躺着也吃喝不愁。这也使得宗室子弟读书风气不浓,倒是斗鸡走狗吃喝玩乐的风气浓厚。 安王就是其中翘楚。 为了扭转宗室子弟的不正之风,安王在几个月前上奏折,奏请天子设立宗室书院。年过十岁的宗室子弟,必须进宗室书院读书。 因宗室子弟众多,还有远道回来的藩王子孙要安置,书院仅设一处自然不够。一共设了三所书院。以年龄段来分,十岁至十五岁的在一处,十五岁到二十岁的在一处,二十岁以上的又在一处。 藩王子孙们本来有心抱团,奈何书院里读书的人颇多。每个书院都设了十来个学舍,进了书院,就得任由安排,基本都被打散安置进不同的学舍了。 没到一个月,藩王们的子孙儿郎就被安排得妥妥当当,一个个老老实实地去书院读书去了。 可怜的是三十多岁已经做了祖父的,竟然也要去读书,真是听者伤心闻者流泪。 在藩王们那里,安王也得了个“混账东西”的昵称。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二章 藩王(二) 时间一晃,进了腊月,天气严寒。 天子在两个月前打发太医去了颍川王河靖王彰德王的藩地,为这三个重病的藩王们看诊。 这三位藩王各自上了奏表,感激涕零地谢了天子恩德。 天子很快又下了圣旨。 三位年迈的藩王留在藩地养病,待病好了再归京也无妨。有太医亲自照看,藩王家眷儿孙们无需再留下伺疾,接到圣旨之日立刻收拾行李归京。 否则,便以谋逆重罪论处。 这道圣旨一下,顿时在藩王们中间引起了强烈的动荡。 年轻的天子委实强硬之极,眼里揉不得半点沙子啊!颍川王三人想遥遥无期地拖延下去,绝无可能了。 接下来,颍川王他们会如何应对?是交出藩兵,让儿孙们归京。还是直接起兵,和朝廷宣战? 稍微一想,众藩王都觉忐忑惶恐激动难安。 正逢陈留王生辰,一众藩王打着以祝贺生辰的名义,登了陈留王府的门。 …… 年龄最大归京最早也最受天子礼遇的陈留王,今年七十。人生七十古来稀,这个年龄,在此时毫无疑问是高寿了。 陈留王人老心不糊涂,收了众藩王的寿礼,乐呵呵地和众藩王闲话喝酒。一旦有人问及颍川王等人之事,陈留王便闭口不言或左顾言他。 “陈留王叔,皇上圣旨已下,不出半个月,就会到颍川王河靖王彰德王手中。也不知他们三人会如何应对……” “呵呵!喝酒喝酒!” “陈留王叔,这事我们可不能一味袖手旁观。万一皇上真的打定主意要以谋逆重罪论处,颍川王他们不反也得反了……” “今日这美酒,还是我当年五十岁时亲自酿的,整整窖藏了二十年。今年才舍得开坛,是不是格外香浓?” “陈留王叔,先别管喝酒的事了。这等大事,我们今日可得商议个章程对策来。我们同是藩王,理当同心合力,不然,可就成了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了。就连那个毛还没长齐的混账东西,也敢在我们面前耀武扬威……” “这么好的酒,你们不喝,我可就收起来,留着八十岁的时候再拿出来了。” 众藩王:“……” 反正,不管藩王们说什么,陈留王就是不接话茬。一味笑呵呵地劝众人喝酒。 性急如火的江夏王终于发怒了,猛地一拍桌子,咬牙切齿地问道:“陈留王叔,你是我们藩王中辈分最长年龄最长的。今儿个大家伙都来了,就是要你有个说法,给我们拿个主意。你这一味地推托喝酒,算怎么回事?” 发须皆白的陈留王,并未动气,自顾自地喝下杯中美酒。然后慢慢放下酒杯,缓缓说道:“你们在想什么,是你们的事。” “我老了,没那份胡思乱想的能耐,也禁不起风浪了。” “你们有大志向,我没有。我就想看着儿孙都好端端地活着,平安无事的活到老死的那一天。” “我是第一个回京的藩王,皇上对我格外优容。赏给我的金银田地最多,也给我的儿孙都安排好了去处。我的长孙进了宗人府当差,其余孙子不太争气,就去读书。等学业有成,宗人府自有安排。” “这样的日子,我过得很好,也很知足。” “你们不知足,想折腾,随你们去。不过,别来问我,免得连累了我陈留王府上下。” 一席话,说得众藩王纷纷色变。 陈留王这是打定主意要向天子投诚,留在京城养老了。 江夏王还想再拍桌子诘问,陈留王已霍然沉了脸:“按辈分,我是长辈。你一个晚辈,在我面前拍桌子瞪眼的,成何体统。来人,江夏王喝醉了,送他回府好生歇着。” 一声令下,几个身高力壮的侍卫抢了进来,毫不客气地“请”了江夏王出去。江夏王怒骂出声,不知是哪个侍卫“不慎”,以肘撞了江夏王的小腹。江夏王疼得差点背过气去,自然也骂不出口了。 屋子里陡然清静了许多。 陈留王又举杯,冲众藩王笑道:“呵呵!喝酒喝酒!” 众藩王:“……” …… 当日晚上,安王进了移清殿,将陈留王府发生的事一一禀报给盛鸿:“……这个陈留王,果然知情识趣。皇兄厚待他,他心中明白,今日寿宴,根本没给藩王们好脸。” “江夏王直接被撵了回去,丢尽颜面。” 安王到底还年少,城府不深,提起此事眉飞色舞,一脸快意自得:“我在陈留王府安插了眼线。此事我很快就收到了消息。” “陈留王又主动打发人到宗人府,悄悄将此事告诉我。” 盛鸿眸光一闪,扯了扯嘴角:“陈留王是借你的口,向我这个天子表忠心。” 安王点点头,低声道:“皇兄放心,我知道轻重。是忠是奸,得看行动。几句轻飘飘的话,当不得真。” 只听这几句话,便知安王在这数月里成熟长大了不少。 盛鸿心中颇觉欣慰,笑着点头:“你说得没错。看人不能只看表面,凡事都要多加几分小心。” “陈留王此人,是只老谋深算的老狐狸。想彻底收服,不是易事。一众藩王,更是心思各异。一个个都在等着看我如何对付颍川王河靖王彰德王。” “就让他们看看,我这个天子的能耐和手段。” 最后一句,透着冷肃和杀气。 安王听得心里一跳,忍不住压低了声音问道:“皇兄莫非真的要对他们动手?” 盛鸿目中闪过冷意:“我给了他们机会。他们若是让儿孙及时归京,可见还有诚服之心。如果继续拖延不归,我就派兵前去,彻底收复藩地。” 短短几句话,听得安王心跳加速热血沸腾。 皇兄果然威武霸气! 安王慷慨激昂脱口而出道:“我愿为皇兄马前卒!” 盛鸿略有些讶然,伸手拍了拍安王的肩膀:“你好好当你的差事,将宗人府里的事做好就行了。削藩打仗这等事,就不用你操心了。你那点身手,哪配做马前卒!” 安王:“……”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三章 平藩(一) 建业八年,初春二月,春寒料峭。 颍川王三位藩王依旧“重病”不起,三位藩王世子各自上了一份奏折。奏折里的内容大同小异,归纳起来只有一个主要内容。 亲爹卧榻不起,身为人子,理应随塌伺候。一众儿孙也不敢离床榻左右。恳请天子再宽容一段时日,容他们一尽孝心。 大朝会上,天子盛鸿听完奏折后,神色森寒,冷笑一声。目光掠过众臣的脸孔:“诸位爱卿听了奏折,以为如何?” 话语中透出的冷意杀意,百官们听得分明,心里暗暗一凛。 颍川王等人的举止,已令天子动了真怒! 老臣们还在斟酌言辞,想着如何劝慰天子平息怒气,不要轻易动干戈。 已有年轻的官员挺身而出,朗声启奏:“皇上,众藩王奉旨归京,颍川王河靖王彰德王因病不能成行,也就罢了。皇上下旨,令他们交出藩兵,由世子领着家眷归京。他们以种种借口拖延至今,狼子野心,毕露无疑。” “这等行径,绝不能姑息。” 第一个挺身而出的,果然又是陈湛陈言官。 陈湛以言辞直接犀利闻名朝堂。亦是天子最信任的心腹最锋利的刀刃。 陈尚书抽了抽嘴角,看儿子那副慷慨激昂的模样,就觉得手痒想揍人。 陆迟为人温润,颇有君子之风。说话时不疾不徐:“皇上曾下旨,严令众藩王家眷启程归京,否则,便以谋逆重罪论处。颍川王等三位藩王,一再拖延,没将天子圣意放在眼底。显见他们已有了不臣之心。” “这是欺天子年轻,蔑视朝堂。微臣恳请皇上下旨平藩。” 此话一出,陆阁老眉头跳了一跳,迅疾扫了长孙一眼。 所谓平藩,便是出兵,以武力收回藩地。陆迟一张口就是平藩,自然是因为皇上早有此打算。 赵奇一张娃娃脸,也出奇地严肃正经,拱手启奏:“微臣附议,请皇上下旨平藩。” 很快,陆续有官员出列,拱手附议。先张口的,多是年轻官员。沉稳持重的老臣们,也逐渐有人张了口。其中,便有坚定支持平藩的谢尚书和萧尚书。 赞成平藩的官员,占了大半。偶尔有人谏言,说什么不宜轻起战事之类,很快淹没在一片支持声的浪潮中。 平藩声势已成。 五位阁老心中略略盘算一回,最终也张口表态。 盛鸿面上怒容褪去,取而代之的,是天子的威严和冷冽:“诸位爱卿的提议,颇合朕意。平藩之事,势在必行。朕立刻下旨派兵,前去平藩。” 大朝会结束后,天子留下一众阁老尚书们议事,几位武将也被召进了移清殿。 要平藩,就得出兵。 要挑合适的武将领兵,要调遣兵力,要准备粮草辎重,要制定平藩的具体事宜。每一桩每一件皆要商榷。 …… 归京的藩王们,也有资格参加大朝会。 大朝会一散,藩王们各自面色有异心思复杂地回了藩王府。 颍川王等人有此举动,不出众人所料。出人意料的,是天子雷厉风行的应对。很显然,天子早有派兵平藩之意。 如果不是他们见机得早老实归京,将被兵临城外的,就是他们了…… 有几个藩王当日就悄悄去了陈留王府,想和陈留王商议如何应对。 陈留王饮着清茶,两个貌美侍女跪在一旁为他捏腿伺候,一派神仙也不如我的惬意自得:“皇上下旨平藩,平的是颍川王他们,和我毫无关系。我为何要应对?” 将来人噎得一个字都说不出来,悻悻而归。 还有两个藩王,悄然去了江夏王府。到底说了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藩王们的躁动惶恐,皆在盛鸿意料之中。 盛鸿在各藩王府皆安插了眼线内应,对藩王们的言行举动了然于心。暗中下令,命人紧盯着江夏王府和另两个有异动的藩王府。 朝堂里的动静,自然传进了后宫。 谢明曦安稳如常,梅太妃却稳不住了。听了消息,立刻来了椒房殿,满脸焦虑愁容:“这才安稳了几年,怎么又要打仗了?” 大齐还算平稳,战事并不频繁。最大的一次动静,是数年前的皇陵之变。盛鸿登基这几年来,励精图治,暗中练兵以备战事之事,知晓的人寥寥无几。 谢明曦温声安抚梅太妃:“朝堂之事,皇上自有决断。颍川王等人有反意,皇上焉能容得他们占据藩地?平藩之事,理所当然,母妃不必慌张。” 什么叫理所当然? 她怎么能不慌张? 梅太妃眉头拧得几乎快打结了:“这打仗可是劳民伤财的事。不知会死多少将士,又有多少无辜的百姓会受战争之累之苦。能不打,还是不打的好。” 打赢了还好,顺利收回藩地,大齐疆土尽归天子。 万一战事胶着,或是打输了…… 梅太妃越想越是惊惧害怕,执意要等盛鸿归来。 谢明曦也不再多劝。 天色将暗,先是顾山长和阿萝从书院回来了。 朝堂大事,尤其是平藩这等大事,传得飞快。竟是顾山长和阿萝也有所耳闻。顾山长低声问谢明曦:“皇上还没回来?” 谢明曦略一点头:“皇上召了众臣和武将们在移清殿里议事,今晚定然回来得迟。” 顾山长嗯了一声,没有多言。 盛鸿要收回藩地,平定所有藩王,不仅是要收回疆土。更有为阿萝消除内乱隐患之意。这一步棋非走不可! 十一岁的阿萝,有了少女的窈窕美丽,也有着不同于同龄少女的睿智和胆量。 阿萝挑了挑英气的眉,张口便说道:“父皇去年下旨,命藩王尽数归京。颍川王河靖王彰德王以病重为借口拖延。父皇又下旨命其家眷归京,他们依旧不肯回。可见早有反意。” “对这种人,没必要客气。早该派兵前去,让他们知道何谓天威了。” 然后,又满含希冀地问道:“母后,父皇会不会亲自领兵?我能不能跟着父皇一起去?” 梅太妃:“……”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四章 平藩(二) 看着阿萝兴致勃勃跃跃欲试的模样,谢明曦颇觉好笑,瞪了一眼过去。 没等谢明曦说话,梅太妃已经抢着张了口:“阿萝,不可乱言!” “出兵打仗,是武将们的事。大齐有这么多将士,何需你父皇亲自领兵?千金之体,坐不垂堂。这么简单的道理,难道你也不懂?白白读了这么多年的书了!” 梅太妃等了一个下午,心情焦灼不安。此时夹着一股火气冲口而出,语气自然好不到哪儿去。 阿萝被劈头盖脸地数落一通,颇有些委屈,又有些不服。张口就要反驳。 谢明曦瞥了一眼过来。 阿萝颇有些气闷,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 母后说过,对着祖母要收敛恭敬几分。祖母不是口齿伶俐之人,性子软弱,却又格外传统守旧。在祖母眼里心里,儿媳和孙女都远不及儿子重要。 顾山长心疼阿萝,不动声色地为阿萝解围:“阿萝,你今日课业繁多,还没到晚膳的时辰。先去书房吧!” 阿萝低着头应了一声,乖乖随顾山长一起行礼告退。 看着阿萝怏怏离去的身影,梅太妃这才惊觉自己态度语气不佳,心中懊恼后悔不已。有些不安地看了谢明曦一眼:“阿萝是不是生气了?” 当然生气啊! 谁被这样数落,心里都不痛快。何况,阿萝还是个心高气傲的孩子。 谢明曦心里想着,面上浮着清浅的笑意:“母妃不必多虑。阿萝气性大,忘性也大。很快就会将这点小事抛诸脑后了。再者,师父也会好生安抚宽慰她。阿萝最听师父的话,母妃放心好了。” 梅太妃心里空落落的,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婆媳两个怎么也亲近不起来,说话总隔着一层。这也是没法子的事。 她自觉自己颇为疼惜孙女阿萝,和阿萝的感情也很亲密。今晚陡然发现,她大概有些一厢情愿理所当然了。顾山长和阿萝倒更像一对祖孙…… 梅太妃忽然没了继续等下去的兴致,起身道:“皇上忙于政事,不知何时回来。我就不等了。待皇上有空了,让皇上去一趟寒香宫吧!” 谢明曦客气地挽留,梅太妃坚持要走,谢明曦便起身,送梅太妃出了椒房殿。 …… 直至子时,盛鸿才回来。 忙碌了一整日,盛鸿眉眼间却没什么倦意,反而有着不同以往的神采。 谢明曦迎上前,低声笑问:“出兵平藩之事定下了?” 盛鸿点点头:“三个藩王各自占据一方藩地,暗中豢养的私兵皆有数万。兵力不容小觑。朝廷以京城兵力为主,再调派附近的驻军,务必要一举击溃藩王。” 打仗确实是劳民伤财之事。 大齐休养生息数年,如今国库还算充盈,兵力也很充足。唯一的遗憾是,因战事不频,军中并未冒出什么年轻优秀的武将。 尹大将军受了重伤后,不能再领兵,早已致仕荣休。 军中战功和威望能和尹大将军比肩的,唯有楚将军。此次平藩,便以楚将军为统领,领其中一路,攻打颍川。 年轻武将周勇,领着神卫军,攻打河靖。 兵力最盛的彰德王,则由廉将军领蜀兵出征。 听到这儿,谢明曦略略挑眉:“廉将军领兵出征平藩,阁老尚书们就没反对?武将们可心服?” 盛鸿眸光一闪,耸耸肩:“怎么会不反对!我提议廉将军,陆阁老等人俱持反对意见。说什么廉将军年轻,从未真正领兵打过仗,此次平藩,最好是启用军中老将。” 说到底,就是觉得廉将军是女子,领着蜀兵坐镇蜀地也就罢了,真正领兵打仗哪里轮得到她? 更何况,天子一张口,就将兵力最足的彰德王留给了廉将军。持重的老臣们都觉得此举不妥,纷纷出言反对。 其实,真论年轻,周勇才是最年轻的那一个。 那些军中武将,也有不服气的,一个个自动请缨要领兵。 倒是楚将军,说了几句客观公正的话:“廉将军善于领兵练兵,这些年时常领着蜀兵剿匪,颇有威名。皇上启用廉将军,倒也合适。” 大齐朝大的战事没有,剿匪之类的事却未断过。廉将军率领蜀兵,四处剿匪,从无败绩。 楚将军对廉将军颇有些惜才之意。 盛鸿态度颇为坚定,不容众臣质疑:“朕相信廉将军,不会负了朕的期望和信任。朕意已决,众卿都不必再说了。” 众臣这才无奈作罢,心里不免嘀咕,天子这般行事,太过任性妄为。颇有昏君之兆啊! 盛鸿似是窥出了众臣所想,淡淡说道:“朕替廉将军立下军令状。若平藩之事出了差错,一切罪责都由朕来承担。” 天子话都说到这份上了,众臣还能怎么着? …… “你真这么说了?”谢明曦听得好笑不已,白了盛鸿一眼:“和臣子们议事,怎么刷起无赖来了。” 盛鸿理直气壮地应道:“不这么说,他们还不知要闹腾反对到何时。我是皇上,我说了算。” 啧啧! 妥妥的昏君嘴脸! 谢明曦笑着揶揄:“是是是,你是皇上,凡事都是你说了算。不过,你也别忘了,权利越大,责任越大。天子金口玉言,既是张了口,断无轻易更改收回的道理。廉将军此次领兵,若有差错,就得由你担着。” 盛鸿伸手摸了摸下巴,深思了片刻:“看来,我得亲自给师父写一封信。为了我这个天子的颜面,师父也得拼尽全力才行。” 比脸皮,谁能及盛鸿? 谢明曦哑然失笑,以手指轻轻刮了盛鸿的脸皮:“廉夫子前世不知欠了你多少债,今生做了你的师父。” 盛鸿笑嘻嘻地抓住谢明曦的手指,低头吻了一口。 夫妻两人嬉闹亲昵一番。 谢明曦又说起了梅太妃一直在椒房殿里等候之事:“……母妃忧心忡忡,很担心你。你明日有空,就去一趟寒香宫,安抚母妃一番。” 也唯有盛鸿,才能真正安抚住梅太妃了。 盛鸿点头应下。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五章 平藩(三) 数日后,天子下圣旨,派楚将军为军中统帅,亲率五万御林军,另有五万驻军,共计十万士兵,前去平藩。 周勇率领五万神卫军和五万驻军,也是十万兵力。 廉将军则率领八万蜀兵。 说起来,蜀兵原本是藩兵。待盛鸿登基做了天子,蜀兵便有了天子亲兵之称。在军中的地位,并不亚于御林军神卫军。 这几年里,廉将军在蜀地大肆招募蜀兵。蜀兵从一开始的五千,到后来的五万,兵力充足。数年前盛鸿暗中豢养的私兵,也正大光明地归入蜀兵旗下。共计八万兵力。 按着军中惯例,领兵攻城,至少得双倍于守城的兵力。 颍川王河靖王彰德王明面上皆只有五千藩兵,不过,私下里豢养的私兵绝不在少数。具体数字无法定论,不过,藩地的探子潜伏了半年多,初步估算出了三个藩王的兵力。 颍川王的兵力约在五万之数,河靖王约有四万兵力,彰德王兵力最多,约有六万。 如此算来,彰德王的兵力最足。廉将军的八万兵力,用来攻城,似有些不足。 原本天子给廉将军也派遣驻军,却被廉将军拒绝了。言明兵贵精不贵多,八万蜀兵便足矣。 调遣兵将,准备战马兵器粮草辎重,都不是易事。兵部户部上下忙得脚不沾地。其余四部虽然没那么忙,可打仗是举国大事,谁能不关心? 一时间,朝中人人奔走繁忙。 转眼已是三月中旬。 这期间,藩王们又接连上了几道奏折,先是辩白绝无谋~逆之意。紧接着是恳请天子宽容时日,他们立刻启程归京。 再接下来,则是一道痛斥天子昏庸无道主动生内乱战事的奏折。这一道奏折,不知为何传得沸沸扬扬,传遍街头巷尾。 盛鸿丝毫不为所扰,下旨令大军集结出发。 …… 三路大军,行军至藩地,至少要一个多月。 行军途中,需每日传递军情至京城。待到了真正攻城平藩的时候,便是一日几封军情也是有的。 大齐朝堂,也因这一场战事变得格外紧绷。 打仗这种事,从无真正的必胜。颍川王等人既敢反了朝廷,或许暗中有什么不为人知的布置。朝廷派去的兵力再充足,毕竟是去藩王们的地盘上打仗。万一阴沟里翻船,打了败仗,不但有损天威,也会令大齐陷入战事之苦。 所以,只能胜不能败。 原本和天子唱反调的,现在也都三缄其口。 拦是拦不住了,仗是非打不可了。还是盼着朝廷打胜仗吧! 归京的藩王们,表面来看都安分老实的很,一个个缩在府里。实则暗中联络不绝。 在这等时候,陈留王又做了一桩令众藩王震惊错愕的事。 陈留王主动上了一封请罪的奏折,言明自己在藩地还有一万私兵。暗中豢养私兵,被视为谋~逆~重罪。为了将功赎罪,陈留王主动将这一万私兵交给朝廷,任由朝廷收编征用。 天子看了奏折后,颇为震怒,将陈留王宣召进宫,怒叱一通。 年纪老迈的陈留王,涕泪交加,跪求天子恕罪。 天子气头过了之后,又亲自扶起陈留王,对陈留王主动交出私兵之事予以肯定。勉强收下了陈留王这份大礼,又免了陈留王的罪责。 此事一出,众藩王气得吐血的心都有。 好你个陈留王!你这是只顾自己,不顾大家伙死活了。 你交了私兵,让我们怎么办? 朝廷的兵还没到藩地,能不能顺利平藩还未可知。输赢没定,你早早就向天子投诚。也不怕下错注,落个两面不是人。 众藩王中,有和陈留王交好的,私下去了陈留王府。对着陈留王一通指责。 陈留王这么穷,都养了一万私兵。其余藩王,或多或少,怎么也有个一两万私兵。这些私兵,分散开来不算多。汇聚到一起,却是一个庞大又可怕的数字。足以造成朝野震荡国朝不宁。 尤其是在朝廷平藩的紧要关头,他们手中有兵,就等于握了筹码。有了筹码,就有了底气。这等时候,不拿捏就罢了,怎么能主动交出私兵? 这和将自己洗干净放砧板上有什么区别? 陈留王却道:“你们怎么想,姑且不论。总之,我已选定了路,也没做墙头草的打算。你们愿意效仿,是你们的事。你们不愿和我一样,那也是你们的选择。” 然后,命人送客。 胆子小的藩王,惴惴不安之余,颇有效仿之意。 胆子大些的,在江夏王暗中的召集下凑到一起,激烈的争论商榷过后,终于做出决定。不能承认有私兵。 暂且观望,看看战事情形如何。万一朝廷军队不敌颍川王等人,他们还有重新选择阵营的机会。 …… 移清殿内,汾阳郡王和安王俱面色凝重。 陆迟赵奇陈湛三人也都在,还有天子亲兵统领周全。 眼前这六个人,才是天子真正的亲信心腹。小朝会议事后,盛鸿将他们几个都召进了移清殿。 汾阳郡王率先张口打破沉默:“陈留王交了私兵,这几日,原有藩王意动,也有上进宫觐见皇上之意。没想到,江夏王暗中叫了藩王们去商议。这一商议,原来有意的几个藩王都没了动静。” 安王冷哼一声,忿忿道:“这些藩王,一个塞一个狡猾奸诈。这是想做墙头草,等着两边下注。” 陈湛嗤笑一声:“痴心妄想。” 赵奇不屑地冷笑一声:“其心可诛。” 周全沉默少言,并未说话。也是一脸愤怒。 相较起众人的义愤,陆迟便冷静多了,沉声说道:“正因藩王们各有谋算,早有异心,所以皇上才要下旨削藩平藩。要彻底收复一众藩王,不是易事,不可冒进。” 盛鸿赞许地看了陆迟一眼,淡淡说道:“陆迟说得没错。” “饭要一口一口吃,平藩也得一个一个来。藩地战事将起,京城此时以稳为要。等收拾了颍川王他们,再慢慢收拾江夏王等人也不迟。”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六章 平藩(四) 朝廷大军行军一个多月后,终于抵达藩地城外。 楚将军老而弥坚,性情沉稳,命大军在城外二十里处扎营。 三位藩王以颍川王为首。若能先收服颍川王,河靖王彰德王也会心慌意乱,或许会不战而胜。 楚将军心里打着如意算盘,并未急着攻城。 接连几日,楚将军派人去城门下去城门下宣读圣旨,令颍川王迅疾打开城门投降,俯首去京城向天子请罪。并且暗中下令,命城里的内应四处传言,说颍川王是逆臣反贼,藩地的官员百姓都是无辜的,不应被牵连,诸如此类。 城内百姓果然人心惶惶。 城外是十万朝廷大军,一旦发起攻击,能撑上多久?谋逆是十恶不赦的重罪,他们只是升斗小民,谁坐龙椅谁执掌藩地,对他们而言,其实都没什么影响。 有一些百姓,已经悄悄收拾家中金银细软。奈何几处城门都牢牢关紧,根本没有出城的可能。 颍川城内的气氛,一日日紧张起来。 颍川王府内,颍川王召了几个儿子前来。 颍川王年近六旬,面色红润,精神极佳,哪有半分病重的模样。 颍川王子嗣同样兴盛,一共生了五个儿子。颍川王世子今年四十,身高力壮,目中闪着精悍的光芒。其余几个儿子,也不遑多让。 “父王,”颍川王世子沉声道:“城下日日有人宣读什么狗屁圣旨,扰乱守城士兵的军心。城内也流言四起,百姓惶惶不安。长此下去,对我们极为不利。” “大哥说的没错。” “与其坐以待毙,不如领兵冲出去,厮杀个痛快。” “正是。朝廷以为我们只有四万兵力,可是太低估我们了。我们城内有五万精兵,且有良马良弓。拼力厮杀之下,未必没有胜算。” “儿臣愿领兵出城,杀他们一个措手不及。请父王恩准!” 儿子们一个个慷慨激昂,自请领兵。 颍川王目光一扫,冷笑一声:“你们领兵出去,正中了对方下怀。连这点耐性都没有,还打什么仗!干脆将藩地双手奉送给朝廷算了!” 颍川王一发怒,儿子们顿时噤若寒蝉,没人敢再吭声。 “你们几个给我听好了。我们兵力再足,正面相抗,也不是朝廷对手。所以,我们只要守住城池便可。” “我们为这一日准备了十数年,城内粮食充足,吃上三年亦是足够。” “朝廷军队远道而来,粮草兵饷的消耗更胜我们。再者,他们奉旨前来平藩,若无寸功,如何向朝廷交代?我们就和他们耗下去,看谁更有耐性。” “谁熬不住,谁就先输了一头!” …… 颍川王这个老贼,老谋深算,极难应付。每日将城门关得极紧,任凭城门下如何叫阵,依然龟缩不出。 半个月后,楚将军终于下令攻城。 正如颍川王所料,朝廷十万大军浩浩荡荡而来,每日消耗的粮草是个极惊人又可怕的数字。颍川王龟缩在城里耗得起,楚将军却耗不起。每日送往京城的军情战报上,不能总是“在城门下叫战无果”几个字吧! 激将之计没有用,那就正面出击! 颍川王耗费十数年之功,修建了坚固的城墙。城门尤其高大坚固,城外还有二十米宽的护城河。可谓易守难攻。 楚将军为人谨慎,并未冒进,一开始几日只派数千人试探着攻城,借以摸清颍川城的兵力战力。 双方一交战,各自心中凛然。 颍川王惊觉自己低估了朝廷士兵的战斗力。楚将军则惊觉颍川王兵力比之前预估的更充足,且兵器精良,想攻下颍川城,绝不是易事。 楚将军一边召集军中武将们商议对策,一边派人送信去京城。 斥候日夜兼程回京,也要十余日。一来一回,就要接近一个月。战场瞬息变化,军情时时不同。也因此,才有将在外军命有所不授之说。 盛鸿秉持疑人不用用人不疑的原则,给楚将军的信里只有短短两行字。 一切战事,皆由楚将军定夺下令。 朕相信楚将军,一定能顺利平藩而归。 楚将军看了这封信后,心中热血涌动,不由得涌起士为知己者死的澎湃。 武将和文官们不同。文官们皆是科举出仕,读书人聪明,心思活络。朝堂大事繁琐政务,离了文官们不行。武将们多是将门出身,自少时便入军营。靠的是军功晋升。对天子也尤为忠诚。 武将们打从心底里不屑文官们的油滑世故。 文官们也不大瞧得上徒有血气之勇的武将。 这些年,大齐没什么战事。武将们多被闲置,在朝中地位也大不如前。如今终于到了一露峥嵘之时,天子这般器重信赖于他,他焉能不效死尽忠? …… 又过一个月,楚将军打了一场大胜仗。虽未攻下城门,却杀了众多藩兵。麾下有一名神箭手,以军中连弩射杀了颍川王的幼子。颍川王气怒攻心,口吐鲜血,真得病倒了。 此消彼长,朝廷军队士气大盛。 这一消息传回京城,顿时令众臣展颜。 龙椅上的天子盛鸿,心中亦觉快慰,当即下旨重赏这名射箭手。 楚将军这一边传来捷报,廉将军这一边的战事却一直胶着。 彰德王兵力最盛。彰德王此人,生性倨傲,好大喜功。对身为女子的廉将军颇有些鄙夷不屑,曾在幕僚兵将面前放言耻笑军中无人,竟派了个女子为军中主将。 八万蜀兵,只比城内多了两万士兵。 众人皆知,守城易攻城难。若无两倍以上的兵力,想攻城几乎是痴心妄想。 这三个月里,廉将军一直派兵出击,却未能撼动城池半分。 彰德王心中自得不已,也渐渐生出骄纵之心,要亲自领兵出城。幕僚们苦苦相劝:“王爷不可小觑了廉姝媛!” “正是。凡事以稳为上!我们守在城里,她休想领兵攻进城来。” 彰德王不以为意,哈哈一笑:“你们等着,本王亲自领兵出城,将廉姝媛斩于刀下。”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七章 立功(一) 自信狂妄的彰德王果然亲自领兵出了城,命身边士兵叫嚷怒骂廉将军,言辞污秽,不堪入耳。 蜀兵们皆由廉将军一手招募训练而成,对廉将军极为敬重。听闻对方骂阵,惊怒不已。 身高腿长气势凛然的廉将军冷冷一笑:“儿郎们,随我上前,取了彰德老狗的狗命!” 众士兵轰然应下,扬刀上前。 男子天生对女子便有几分轻视。彰德王为人冲动鲁莽,自高自大,压根没将她这个女将放在眼底。 这三个月里,她故意示敌以弱,令彰德王骄狂自得,放松警惕。这一招颇为奏效。 彰德王亲自领兵出城,委实是意外之喜。 他既然露了头,今天休想再缩回城去。 廉将军领着一路精兵,直扑彰德王所在的位置。 彰德王很快就惊觉不对了。 这三个月里,双方交战不下十数回。蜀兵战力平平,每次都没能讨到什么好处。多是丢盔弃甲狼狈而退。 可这一回,蜀兵却像变了个模样,一个个手中长刀雪亮,在阳光下闪着逼人的光芒。每五个蜀兵便结一阵,五阵又结一军阵,在军鼓的指引下,蜀兵军阵变化多端,令人心惊。 一个照面冲击,蜀兵便占了上风。 “这是怎么回事?”看着自己的士兵接连被杀满地尸首,彰德王气得脑袋快充血了,愤怒叫嚷:“到底是怎么回事?” 不是说蜀兵都是样子货吗?不是说蜀兵动起手来根本不是对手吗?为什么现在如天兵下凡一般? 身畔的武将也被眼前的一幕惊到了,心里涌起浓厚的阴影。脑海中倏忽闪过一个念头:“不好!他们之前一直在用计!故意示敌以弱,引得我们上当。王爷,快些领兵回城!” 彰德王虽然狂妄,却也分外惜命,见蜀兵这般厉害,顿时有了退缩之意。不过,自己信誓旦旦地领兵出城,就这么灰溜溜地回城,传出去委实难听。 就在彰德王犹豫之际,蜀兵中忽然响起一阵嘶喊。 “彰德老狗!可敢与廉将军一战!” 至少有数百人一起嘶喊出声,声音洪亮,响彻城外。 彰德王被气得七窍生烟,张口便回骂:“呸!本王还能怕区区一个女子不成!” 奈何对方有备而来,不时将这句话高呼一遍。彰德王的喊声,唯有身畔的亲兵们能听见而已。气势完全落了下风。 身畔武将愈发觉得不妙,连忙出言相劝:“王爷万金之躯,不能有半分闪失。还是先回城吧!末将领兵前去杀了那些胡乱叫嚷之人!” 彰德王怒火攻心,如何肯退,冷笑连连:“本王亲自领兵前去!” 说着,便策马扬刀上前。王旗一动,身后士兵纷纷追随上前,马匹惊起喧嚣尘土。 …… 彰德王果然中计了! 廉将军的目光紧紧盯着对方的军旗,眼见着往自己这一方冲击而来,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转头吩咐身边号令官击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军鼓声响起,蜀兵们迅疾后退避让,露出一大片空地。 年约四旬的彰德王,骑着高大的宝马快速冲上前,身畔左右皆是精兵,气势倒也迫人。在离对方约千米处停下。 廉将军再次下令,身畔亲兵再次齐声高呼:“彰德老狗!有胆就和廉将军单独一战!” 双方交战,主将亲自对阵搏杀,这也是战场上难得一见又激越人心的情景了。 彰德王冷笑连连,高声喊道:“本王要亲自取你性命!” 这一回,彰德王身畔亲兵总算跟上了节奏,将彰德王的话接连喊了几遍。在叫阵上总算略略扳回一城。 无需多说,廉将军独自策马上前,在五百米处停下。正是战场的中心。 彰德王如何能示弱,同样独自飞马过来。 离得近了,才能窥见廉将军的英气和美貌。廉将军已经不算年轻了,今年已有三十余岁,却依然美貌过人。一双笔直修长的腿格外引人瞩目,凛然的杀气更添几分飒爽英姿。 彰德王杀意未退,色心又起,张口便是污言秽语:“生得这般美貌,不如来给本王暖塌,本王姑且就饶你一命……” 话未说完,廉将军已冷哼一声,挥刀而至! 雪亮的刀锋,映射着炎炎烈日的光芒,快得令人心惊。 彰德王一惊,立刻挥刀格挡。两人手中的刀皆是锋利无双的宝刀,刀锋交击,发出一声尖锐的声响。 廉将军顺势再出刀,刀势依然迅疾无匹。 这一出手,顿时令彰德王心中发寒,再不敢有半分轻视对方,打起精神来挥刀应对。 彰德王在一众藩王里最年轻,身手最佳,也最逞勇好斗。平日最喜亲自练兵,时常和士兵们对阵练刀。他也一直以此为傲,根本没将名噪大齐的女将军放在眼底。 直至此刻。 几个回合一过,彰德王的心便彻底凉了。 这个廉姝媛,实在是太可怕了!力气不弱于男人,刀法变幻无常,迅猛可怕。他根本不是她的对手! 现在想来,他分明是中了对方的示弱和激将之计! 再这般下去,丢脸事小,可别在众士兵面前丢了性命…… 彰德王心生退意,一边挥刀,一边思虑着闪避退后。 廉将军目光如炬,心细如发,窥出彰德王的退缩之意,眉头一挑,口中溢出冷笑,口中忽地发出尖锐的哨声。 身后的亲兵立刻齐声高喊:“彰德老狗不敌廉将军!想弃敌逃命!” 彰德王:“……” 这个阴险狡诈的廉姝媛!分明是早有预谋安排! 彰德王一口鲜血涌了上来。 他今日果然是落入对方圈套了! 对方士气大涨,自己这一边却惊动不安士气消沉。不能再这般下去了!今日凭着这张脸不要,也得快些回城去。 彰德王一咬牙,用尽全力猛攻几刀,将廉将军稍稍逼退,然后策马回身逃回己方阵营。廉将军立刻策马追击。 亲兵们见势不妙,齐齐策马而来。 彰德王一口还没松,耳边忽地响起亲兵们的惊呼:“王爷!”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八章 立功(二) 他们在喊什么? 疾驰的彰德王有一刹那的茫然和恍惚。甚至未感觉到疼痛。 然后,他终于察觉到胸膛处的异样,一低头,却见胸膛里冒出了一截刀锋,鲜血四溅喷涌。然后才是彻骨的剧痛。 廉姝媛将手中的长刀飞掷而出,这柄刀刺破了他的后背,刺透了他的胸膛。 他活不成了! 脑海中最后一个念头闪过。 胯下骏马不知就里,依旧拼命疾驰。马背上的主人,颓然地晃动了几回,然后摔落下马。在藩兵们的惊呼嘶喊中,死不瞑目。 彰德王死了! 彰德王被廉将军亲手杀了! 蜀兵气势大盛,齐声叫嚷着挥刀上前。藩兵们却因彰德王战死当场军心大乱,再无奋战之心,匆忙间抬起彰德王的尸首后退。 廉姝媛从亲兵手中取了一把刀,扬刀喊道:“随我上前!” 蜀兵们轰然应下,齐声嘶喊。 藩兵们且战且退,兵败如山倒。 这一战,藩兵死伤惨重,丢了上万士兵的性命,勉强关上了城门。 这一战,蜀兵大胜而归。告捷的战报,从藩地一路送往京城。 廉姝媛一刀杀了彰德王,一战成名,威名赫赫,更胜楚将军! …… 捷报送至朝堂上,盛鸿喜形于色,连说了三声好。 文官武将们也浑然忘了之前对廉姝媛作为主将的不满,一个个满面喜色,满口赞誉。 “廉将军丝毫无愧盛名,这一场打胜仗,打得实在是好啊!” “彰德王被廉将军当场斩杀,大振军心啊!” “如此赫赫战功,理应重赏!臣请皇上重赏廉将军!”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盛鸿,龙心大悦,笑着说道:“彰德王已死,所剩的残兵剩将,不足为惧。想来,彰德城也守不了多久了。论功行赏,廉将军要居首功!” 这一场打胜仗,打得畅快淋漓。比起楚将军的稳扎稳打来,确实更振奋军心。 散朝后,盛鸿快步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也早已得了廉将军大胜的喜讯,眼角眉梢俱是喜悦,笑着迎上前来:“廉将军大胜一场,委实振奋人心。” 可不是嘛! 盛鸿一脸以师父为傲的神色:“我之前以师父为主将,一个个声嘶力竭地出言反对。现在师父立下大功,果然个个换了副嘴脸。你是没亲眼见到,别提多痛快了。” 说着,又有些遗憾地叹道:“真可惜,我不能亲自领兵上阵。” 谢明曦笑着安慰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一朝天子,自要坐镇朝堂,如此才能人心安定。” 大齐建朝以来,还没有天子亲自领兵上阵的先例。千金之体坐不垂堂,更何况是九五之尊,哪有轻易涉险的道理。 盛鸿也深知其理,意思意思地唏嘘一回,便将此事抛开。 夫妻两个正说着话,湘蕙笑着来禀报:“启禀皇上和皇后娘娘,闽王妃来了。” …… 尹潇潇怎么忽然来了? 谢明曦和盛鸿对视一眼,笑着说道:“快请五嫂进来。” 尹潇潇很快迈步而入,一双眼眸亮晶晶的,张口就道:“师父打了打胜仗,亲手斩杀了彰德王!真是太厉害了!” 盛鸿是廉将军的亲传弟子,尹潇潇和谢明曦年少时也一同随她习武。虽未正式拜师,感情却如师徒一般亲厚。 听闻廉将军打了大胜仗,尹潇潇心里畅快之极,哪里还能待得住。特意来椒房殿,和帝后分享这份由衷的喜悦。 盛鸿笑道:“是啊!师父这回大大长了脸。朝中再无人质疑我当日的决定,也算替我出了口闷气。” 尹潇潇忙追问:“战报里都说了些什么?说来给我听听!” 盛鸿将战报里的军情一一说来,尹潇潇听得神往不已。谢明曦亦觉心中澎湃激荡。 当年廉夫子被封为女将时,不知惹来多少闲言碎语。这几年,廉夫子一直在蜀地训练蜀兵,今时今日,终于以一场毫无置疑的大胜仗证明了自己。也让世人知晓了蜀兵的厉害。 以女子之身,在军中扬名,这等壮举,让同样身为女子的自己一同激动难耐啊! 尹潇潇一脸神往地叹道:“真恨我不能一同前往。哪怕是为师父的马前卒,亦不枉我这一生了。” 尹潇潇也是将门出身,自少时便对骑马射箭习武感兴趣,也有过领兵杀敌的美梦。 奈何她嫁到了天家为媳,闽王一死,她这个身份尴尬的闽王妃也只能住在宫中。入军营领兵上阵,纯属妄想了。 谢明曦心里微微一动,迅速看了盛鸿一眼。 盛鸿心领神会,一语双光地开起了玩笑:“说不定,五嫂以后会离开京城。到那时,想做什么都无妨了。” 这怎么可能! 闽王犯了谋逆重罪被赐死。霖哥儿此生能平安,已是万幸,怕是再无出京的可能。霆哥儿也是一样。她也只会守在霖哥儿霆哥儿身边。还谈什么离开京城? 就是帝后肯放行,她也不愿不会离开! 尹潇潇心中黯然,面上却笑道:“好,这可是你亲口说的。天子一言,重于万钧。日后我若有离开京城的一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可别来管我。” 盛鸿笑了一笑,随口应下。 一同激动振奋的,不止尹潇潇。 很快,萧语晗和赵长卿也来了。 过了片刻,顾山长和阿萝等一众少年少女们也一同回了宫。孩子们兴奋地追问:“廉将军是怎么打的胜仗?” “廉将军真的当场斩杀了彰德王吗?” “廉将军是不是大齐最厉害的将军?” 顾山长更是满目喜悦。 她一直都记得,当年她亲自去廉府请廉姝媛来书院做夫子时,廉姝媛曾怅然若失地叹道:“我身为女子,不能进军营,也不能领兵上战场。能去书院做夫子,教导学生们骑射,倒也能一展所长。” 以廉姝媛之才,做夫子确实太过委屈她了。 好在盛鸿做了天子,好在盛鸿从无轻视女子之意。廉姝媛得以做了女将,训练蜀兵。如今又做了主将,领着蜀兵大胜藩兵,名震天下。 这是何等令人激越振奋! …… 正文 第一千零二十九章 立功(三) 廉将军立下赫赫战功,廉家人也跟着挺直了腰杆。 当年被众人耻笑奚落,说什么廉家后辈无人竟由得一个女子出头露面,还说什么女子为将军是荒谬无稽可笑之事。敢背地里嘲笑天子的没几个,明着嘲弄廉家的人着实不少。 今时今日,情势陡然扭转过来。 廉家儿郎所到之处,皆被逢迎夸赞。众人提起廉将军,更是有志一同称赞不已。 最高兴的人,非周全莫属了。 周全和廉将军成亲后,一直聚少离多。 周全身为天子亲兵统领,每日在天子身边当差,不能擅离。而廉将军,则为蜀兵主将,坐镇蜀地。夫妻两人分居两地,只每年岁末之际,或周全去蜀地,或廉将军回京,才有短短相聚的光景。 夫妻两个在成亲之日便一致商定不要孩子。这些年,就这么各居一方,各自忙碌。 在众人看来,他们两个委实不像夫妻。 可世间夫妻,有朝夕相伴同心同德的,有同床异梦相敬如宾的,亦有他们这般相聚千里却彼此心心相系的。 简而言之,自己乐意情愿就好。 廉将军打了大胜仗,捷报送到京城,同时还有一封家书送到了周全手中。廉将军天生不是那等柔情似水的女子,家书也没多少儿女情长,和给朝廷的战报差不多…… 周全将家书揣在怀里,闲暇时就拿出来看一回。短短几日,少说也看了几十回。每看一回,就要傻呵呵地笑一回。 盛鸿看在眼里,颇觉好笑,故意打趣:“师父在信上写什么了?你这几日天天眉开眼笑。” 周全喜滋滋地说道:“就是写那一场大胜仗的始末。为了引彰德王出城,她一直示敌以弱。花了三个月功夫,才引得彰德王上当,主动领兵出击。” 所以,师父这是将战报又抄了一遍? 盛鸿好笑不已,继续打趣:“这和送给朝廷的战报差不多嘛!” 周全继续喜滋滋地应道:“那怎么能一样。朝廷战报是军情官写的,这是姝媛亲手所写。” 盛鸿:“……” 算了,你开心就好。 …… 彰德王一死,彰德城内大乱。 彰德王共有四个儿子,彰德王世子是嫡子,另外三个儿子皆是庶子。本该由彰德王世子接掌藩兵。另三个庶子私下勾结,合谋在灵堂里杀了彰德王世子。这三个庶子之间也是勾心斗角争权不休。 廉将军当然不会放过这大好机会,一边暗中令眼线内应在城内传播流言,一边加紧攻城。一个月后,终于攻破城门。 彰德王的三个庶子有两个战死,还有一个被生擒,廉将军留在城中坐镇整编剩余的藩兵,命人将彰德王幼子和一众家眷押往京城。 三路平藩的朝廷大军,廉将军率先告捷。从大军动身之日算起,也不过半年光景。 廉将军一战成名,风头远远超过了老成持重的楚将军。 楚将军也打了几场胜仗。 不过,颍川王生性狡猾,龟缩不出,打定了主意躲在城内。颍川城易守难攻,楚将军耗费数月之功,也未能破城。战事胶着。 大齐休养生息数年,国库勉强支撑得起。饶是如此,户部的萧尚书也愁得掉了大把头发,头秃了一小半,额头亮得可以当火烛了。 每每盛鸿问及户部筹措军粮一事,一把年纪的萧尚书就要愁眉苦脸地诉苦一回:“……启禀皇上,这半年来,三路大军耗费的军粮军饷委实惊人。国库原本还算充盈,现在已经捉襟见肘了。兵部要银子,礼部工部刑部吏部各处都要银子。老臣恨不得将自己拆成两半来支应啊!” 说着,再抹一把辛酸泪。 盛鸿好声好气地安抚萧尚书一通:“……打仗哪有不花银子的道理。你的难处,朕都明白。不过,眼下真是要紧关头,军粮一定要充足,军饷也不能断。对了,有战死的将士,定要将安家银子准备好。” 萧尚书听得全身一个哆嗦,又要哭诉。就听盛鸿张口允诺:“国库不够支应,就从内务府支些银子。” 内务府里的银子,只有帝后才有权动用。说得直白些,就是皇家私库。 内务府当然不能和国库相提并论。 不过,皇上肯拿出一笔银子来,已是意外之喜了。 萧尚书顿时大喜,腿也不抖了,人也有精神了,声音也洪亮了:“臣谢过皇上。” …… 当日晚上,盛鸿神色复杂地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见他神色有异,颇有些稀奇,笑着揶揄:“廉将军打了大胜仗,三藩已平定其一。另外两藩战事也算顺遂,平藩指日可待。你应该高兴才是。怎么这副神情回来了?” 盛鸿长叹一声,一脸悔不当初:“别提了。我一个不慎,上了萧尚书这个老狐狸的当。” 谢明曦好笑不已,追问道:“到底怎么回事?” 盛鸿再叹一声:“师父打了胜仗,得准备牺牲将士的安家银。萧尚书在我面前一把鼻涕一把眼泪的哭诉,说国库不丰,处处都要银子。他愁得整夜睡不着,头发都掉了大半。我一个心软,就说从内务府里支些银子出来。” 结果,就被萧尚书狠狠敲了一笔。一张口就是两百万两。 内务府里的存银一下子就去了三分之一。 饶是盛鸿慷慨大方,也觉得肉痛。待萧尚书欢天喜地谢恩后,才咂摸出些不对劲来。出了移清殿,越想越是懊恼。 之前估算过,国库里的银子支持一到两年的战事不成问题。这才过了半年,怎么可能就没银子。 他这是跳了萧老狐狸的坑里了。 谢明曦难得见盛鸿懊恼不已的模样,轻笑个不停:“罢了,平藩是眼前的头等大事,哪有不花银子的道理。你这个天子从私库里拨些银子,也是应该的。” 盛鸿肉痛一阵子,也就将此事抛在了脑后。正要搂住娇妻温存一二,门外忽地响起急促的敲门声。 魏公公焦急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皇上,神卫军送来急报!”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章 大败(一) 盛鸿和谢明曦皆是一惊,不约而同地站起身来。 但凡紧急战报,不管是何时送达京城,哪怕是深更半夜,也得在最快的时间里呈至天子面前。 盛鸿快步走过去,亲自开了门:“送战报来的军士在何处?” 明亮的宫灯下,一路小跑而来的魏公公额上冒着汗珠,快速禀报:“奴才将人领到了移清殿外。” “宣进正殿,朕立刻前去。宣兵部尚书和几位阁老即刻进宫,商议要事。” 盛鸿沉声吩咐,转头冲谢明曦歉然说道:“你先歇着吧!别等我了。” 既然称得上紧急二字,定然是出了什么要事。今晚还不知要熬到什么时候。 谢明曦略一点头:“军情要紧,你别惦记着我了,快些去吧!” 待盛鸿离开后,谢明曦也彻底没了睡意,略略皱起眉头,心跳有些奇异的紊乱不定。 她有种不太美妙的预感。 自大军出发以来,一直顺风顺水。廉将军率先平定彰德城,捷报连连,振奋人心。楚将军稳扎稳打,一时虽未竟全功,不过,照眼前的架势,攻破颍川也是迟早的事。 唯有神卫军,战事最是激烈艰苦。 河靖城最是富足,不过,城池不及颍川城坚固,论兵力也不及彰德王。可河靖王为人狡诈多谋,十分难缠。 周勇是周全的堂弟,正经的将门出身,亦是天子心腹。当年临江王任神卫军统领时,盛鸿派了周勇去神卫军做副统领。 临江王以谋逆重罪被处死后,周勇顺理成章地接手了神卫军。 不过,周勇到底年轻了些,接手神卫军也只有几年。远不及楚将军在军中的威望人心,也不及廉将军的骁勇善战。三位主将里,也属周勇最年轻资历最浅。 当日盛鸿指定三位主将,众人反对最激烈的是廉将军。以至于反对周勇的呼声不那么明显罢了。 周勇深受天恩,一心要立战功回报天子。无奈的是,河靖王是块难啃的骨头,啃了几个月,没咬下几块肉,倒是差点被蹦了牙。吃了几回败仗。 周勇心中羞愧,在战报之外,接连写了几封信给天子。信中颇有自惭羞愧之意。盛鸿亲自写回信,信里多是安慰鼓励。 这一份军情急报,是神卫军送来的,该不是神卫军又打了败仗吧! …… “母后!” 一个清亮悦耳的少女声音在门口响起。 谢明曦舒展眉头,看了过去:“阿萝,你怎么来了?” “我听闻父皇又去了移清殿,是不是出什么事了?”阿萝走了进来,眉眼中满是关切。 这半年,阿萝个头迅速蹿高了一截,已到了谢明曦的眉眼处。身形也如花苞般悄然舒展,有了少女的窈窕曲线。脸庞愈发美丽,一双明亮的眼眸坚定冷静。 同龄的少女站在阿萝身侧,顿时便会显得稚嫩浅薄。 自阿萝过了十岁后,谢明曦便不再视她为孩子。有什么事都会和阿萝说一说:“神卫军送来紧急战报。我心里也有些不安,或许是神卫军吃了败仗。” 平藩是国朝大事,这半年来,阿萝对平藩战事亦十分关心。闻言也拧起了秀气的眉头:“打仗从无十拿九稳必胜的,吃一回败仗也算不得什么吧!” 谢明曦轻叹一声:“我有些不妙的预感。” 她的预感一直十分灵验。 那是曾经历过数次生死之险经历过无数坎坷波折凝练出来的直觉。 谢明曦素来冷静自若,极少有心神不宁的时候。 阿萝见谢明曦眉头微蹙,心里也有些沉甸甸的,口中却安慰道:“预感也未必灵验。我们再等一等,或许父皇很快就会回来了。” 似乎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孩子就长大了。 往日只会在她身边撒娇闹腾,现在也有模有样地张口安慰她了。 谢明曦心中涌起丝丝暖意,混合着吾家有女初长成的骄傲和喜悦,伸手轻抚阿萝的发丝:“好,我们等一等你父皇。” …… 这一等,就是一个时辰。 直至子时,盛鸿还是没回来,也未打发魏公公送个口信回来。 可见是真的出了大事! 谢明曦心里一沉再沉,催促阿萝先去睡下。自己则亲自去了移清殿。 移清殿是天子召见臣子处理政事之处。谢明曦平日很少到这里来。今日难得露面,守在外面的内侍不敢怠慢,立刻去通传。 魏公公很快出来了,拱手行礼:“奴才见过皇后娘娘。” 谢明曦的目光掠过魏公公略显晦暗的脸色,低声问道:“皇上还在和众臣议事吗?” 魏公公点点头,低声说道:“不敢瞒皇后娘娘,六部尚书和一众阁老都被召进殿内议事。神卫军吃了一场大败仗,死伤的将士约有万余……” 谢明曦面色微微一变。 战场打败仗,算不得什么。可死伤如此惨重,委实令人心惊。 “具体军情,奴才也不太清楚。”魏公公压低声音:“皇上他们正在商议对策。” 言下之意便是,皇后娘娘现在进去怕是不大合适。 谢明曦深深呼出一口气:“知道了,本宫先回椒房殿。有什么异动,你打发人去椒房殿送个口信。” 魏公公点点头应下。 …… 这一夜,盛鸿没有回椒房殿。 议事至四更才结束,他在移清殿内睡了两个时辰。一众老臣出宫回府,也只睡一两个时辰,便再次进攻。 天亮之时,神卫军大败之事,便已传了开来。 周勇留了一半士兵驻扎军营,领着另一半士兵攻城。城攻到一半,后方军营冒出冲天火光,又传来阵阵厮杀声。 不迟从何处冒出了三万精兵,快马行军,攻进了神卫军的军营。 驻扎在军营里的士兵,大半都是驻军,战力平平。这三万精兵,却出乎寻常的骁勇。再者这些精兵是有备而来。交战之下,朝廷军队吃了大亏。 这三万精兵,很快分作两路,一路和军营里的士兵激战,另一半则气势汹汹地杀向攻城的神卫军后方。 腹背受敌,神卫军仓惶落败,死伤惨重。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一章 大败(二) 这一场大败仗,将廉将军平定彰德城带来的喜悦清扫了大半。 听闻这一噩耗,百官们的心里也蒙上了一层阴影。 打了几个月的仗,河靖城内的兵力众人都清楚。藩兵共有四万,以朝廷的十万兵力,想攻下河靖城,是迟早的事。 这三万精兵犹如从天而降,打了神卫军一个措手不及,也令百官们心中忐忑惊惶。 接下来,该如何应对? 是否要派兵增援? 还是令神卫军原地休整,不可再轻易攻城? 以后不会再冒出精兵来吧! 万一再吃败仗,或是彻底溃败,朝廷颜面何存? 这战报送得再快,也是十几日前的事了。这十几日内,神卫军到底如何了? 天亮后,大朝会如期举行。 百官们各自皱着眉头,忧心忡忡地凑在一起议论神卫军战败之事。免不了有些人说些丧气话,诸如“周勇太过年轻又无资历不足以担主将之重任”“皇上当日若派沉稳持重的武将当不会有此大败”之类的不和谐话语。 直至天子临朝,百官们才各自住嘴,恭迎圣驾。 盛鸿熬了一夜,眼里有了些血丝,下巴上也冒了些胡茬。有种落魄颓唐的俊美……不过,谁也无暇留意这些。 大朝会一开始,盛鸿便命中书令赵奇宣读昨晚送至宫中的战报:“神卫军大败一场,赵中书令将军情战报宣读一遍,免得众臣心中存惑胡乱猜疑揣度。” 同样熬了一夜的赵奇,眼中也有不少血丝,神色沉凝地宣读了战报。 百官们听了之后,神色各自异样,有的面上已露出仓惶之色。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目光扫过众臣的脸,沉声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周将军领兵攻打河靖城,后方军营遇袭,委实出人意料。这一场败仗,也非周将军一人之过。” “众臣不得私下非议。” “朕和诸位阁老尚书们昨夜已经商定对策,准备派兵增援。” 平藩要紧关头,此时绝不能撤兵。只能派兵增援!天子做出这等决定,并不稀奇。只是,天子打算派谁领兵增援? 文官们尚未吭声,武将们已纷纷自动请缨:“末将愿领兵前往增援!” “恳请皇上,容末将领兵前去。末将愿立下军令状,在三个月之内攻破河靖城!” “末将也愿前去!” 武将们争相恐后群情激昂,倒也不全是为了立功。更多的力挽狂澜责无旁贷的责任和使命感。 盛鸿将这一幕看在眼底,心中热血涌动,恨不得亲自领兵前去。 奈何天子得坐镇朝堂,想亲自领兵去平藩,文武百官怕是会齐齐跳出来反对。 盛鸿按捺下这个冲动,缓声道:“神卫军大败一场,死伤颇重,现在情形如何,朕亦不知。为了稳妥起见,朕欲请尹大将军亲自领兵前去!” …… 文武百官们一愣,齐齐看向站在武将之首的男子。 这个男子,已年过四旬,身体依然健壮,右胳膊却略显无力。不能再持刀杀敌,也不能再拉弓射箭。 正是尹大将军。 尹大将军这几年一直在府中养伤,几乎未再入军营。只在大朝会时,才会上朝露个面。 不过,尹大将军在军中的威名并未因此受损。 天子张口派尹大将军领兵增援,武将们第一个反应就是,确实没人比尹大将军更合适了。 神卫军吃了一场打败仗,周勇身为主将,要负起主要责任。是否能稳住军心,委实不好说。有尹大将军前去,至少军心能立刻稳住。 再者,主将会领兵会指挥便可,未必要亲自领兵上阵。尹大将军坐镇中帐,亦无不可。 “臣愿领兵前往。” 尹大将军上前一步,拱手应下,声若洪钟,震得人耳朵隐隐作痛。 盛鸿昨夜便召了尹大将军进宫,和尹大将军商榷增援之事。此时在大朝会上正式下旨,命尹大将军领兵前去河靖。 盛鸿郑重地说道:“辛苦尹大将军了。” 尹大将军正色应道:“身为武将,领兵杀敌天经地义。臣受了重伤,这些年一直在府中休养。今日得皇上器重,委以重任,臣定不负皇上所托。更不敢言辛苦!请皇上给臣半年时间,臣定当领兵平定河靖城,以河靖王的鲜血来祭奠死去的万千将士!” 这一席话,掷地有声,令人热血激荡。也令心中慌乱的百官们沉下心来,重新舒展眉头。没有人对半年之期提出质疑。 尹大将军说到一定能做到,半年一定能平定河靖! 这便是军中第一武将的威慑力! 就连盛鸿,亦觉心情平顺了许多。 尹大将军又沉声启奏:“这三万精兵的来历颇为可疑。河靖王有此奇兵,为何一直按兵未动?臣以为,这三万精兵,根本不是河靖王的私兵!” 此言一出,众人皆惊。 盛鸿目中闪过冷芒:“朕也觉得此事颇有蹊跷。这三万精兵,到底是何来路,众爱卿有什么想法,不妨道来。” 户部尚书拱手道:“彰德王已死,颍川王自顾尚且不暇,这三万精兵,和他们定无关联。” 盛鸿略一点头。 赵阁老也拱手启奏:“老臣以为,此事或许和归京的藩王们有些关联。恳请皇上下旨彻查众藩王府。” 藩王们也有份列席大朝会,闻言顿时炸开了锅。 藩王们都是盛家子孙,往日在藩地里为所欲为,说是土皇帝也不为过。被一纸圣旨交出藩兵召到京城,自觉已经十分委屈。此时听到这等猜疑指责,如何肯甘休。 当下便有藩王愤怒出言反驳:“我等奉旨归京,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无二心。你这么说,不但寒了我等的心,又将天威置于何处!” “呸!我一片赤胆忠心,岂能受你这等羞辱!” “你个老匹夫!无凭无据,便往我们藩王的头上泼脏水!我今日饶不了你!” 更有性烈易怒的,指着赵阁老的鼻子痛骂,激动之下,污言秽语都冒了出来。其中,尤以江夏王反应最是激烈,骂得口沫横飞。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二章 动怒 这一年多来,藩王们接到圣旨,交出藩兵,归京安置,处处夹着尾巴做人。不知憋了多少闷气。今日在大朝会上彻底引燃。竟不顾天子还端坐在龙椅上,肆意谩骂起来。 或许,他们本就打算好了要找机会大闹朝堂,正面挑衅,令他这个天子难堪。 盛鸿心中冷笑一声,目中闪过冷意。 赵阁老被众藩王叫嚣怒骂,亦是满面激愤,怒而还击:“我只说有些关联,又没说是你们暗中勾结河靖王,你们这般激动做什么?莫非是做贼心虚不成!” 尹大将军也是个冲动易怒的火爆脾气,挺身怒道:“是我先提出的猜想,你们要喊要骂,只管冲我来。” 藩王们正骂的兴起,多骂一个尹大将军也不在话下。 江夏王言辞最是激烈,也最是冲动,不但怒骂,还动了手。一拳打中了尹大将军的肩膀。 尹大将军右胳膊受了伤,不宜过度用力,左胳膊却是好的很。利落地挥出左拳,一拳下去,击中江夏王的鼻子。江夏王顿时踉跄后退,鼻血长流,万幸被人及时接住。 这一动手,顿时乱了套。 一众藩王同期连枝,见江夏王吃了亏,一个个卷起衣袖就要动手。 武将们迅疾上前,自动自发地站在尹大将军身后。文官们则聚到赵阁老身侧。彼此泾渭分明,眼看着一场乱仗就要打起来了。 “住手!” 天子神色森冷满目肃杀,声音如腊月寒冰:“在金銮殿里叫嚷怒骂动手!你们还有没有将朕放在眼底!” 文官武将们心中一凛,齐齐拱手请罪:“微臣鲁莽,请皇上降罪!” 江夏王挟着不平和怒气,冷笑着说道:“皇上好大的威风!” “论辈分,你得叫我一声叔祖父。不仅是我,有资格站在金銮殿里的藩王,哪一个不比你年长辈分高?你仗着自己坐着龙椅,丝毫没将我等藩王看在眼底。将我等视为烂泥,任意践踏揉搓。” “一道圣旨,我们交了藩兵,离开藩地回了京城。汾阳郡王和安王两个小辈,在皇上的示意下百般管束苛待我们藩王。” “这也就罢了。现在,就连神卫军打了败仗,也要怪到我们头上来。无凭无据,便要将那三万精兵赖到我等头上。” “我等受此冤屈羞辱,再不吭声,枉称为人!” “我今日倒要看看,皇上要如何处置我等!” 话音刚落,便有几个藩王一同嚷了起来:“说得没错!这日子过得太憋屈了!谁都敢踩我们一脚!真当我们是没脾气的烂泥不成!” “便是天子,也不能颠倒黑白为所欲为!” “今日一定要还我们一个公道!” 文官武将们正欲张口回击,被藩王们瞪眼逼退:“我们和皇上同为盛家子孙,我等身上亦流着盛家先祖的血。今日我们要找皇上要个说法,你们算什么东西,都滚到一边去!” 文官武将们皆被噎了回去。 盛鸿面无表情,目中俱是冷意。 没等盛鸿发怒,汾阳郡王已阴沉着脸站了出来,张口怒道:“你们今日分明是有备而来,故意大闹金銮殿!根本没将皇上放在眼底!我这个宗人府宗正,绝不会姑息纵容!” 安王年轻气盛,早已被气得满面怒火,也上前一步:“请皇兄下旨,命御林侍卫进殿,将他们都‘请’到宗人府的大牢去。” …… 一片纷乱中,坐在龙椅上的盛鸿忽地起身,下了龙椅,走到江夏王等藩王面前。 众人皆是一惊。 小朝会里,天子言行随意些无妨。不过,大朝会上,天子从无出格的举动。今日竟走下龙椅,可见是动了真怒…… 盛鸿身姿挺拔,身量颇高,比江夏王整整高了半个头。俯视的目光,如刀锋般冷凝锐利: “削藩是朕的旨意。令藩王归京,种种安置之举,都得了朕的首肯。” “你们有何不服?” 属于天子的威压,如高山一般,压得人窒息。 这一刻,江夏王的气势完全被压制,一口气似被卡在了喉咙里,迟迟吐不出来。 盛鸿目光扫过江夏王身后的几个藩王。那几个藩王如被火烫一般,各自低头或移开目光。无人敢和盛鸿对视。 片刻前还喧闹一片的金銮殿,此时寂然无声,唯有盛鸿冷凝的声音在殿内回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你们是藩王,世代镇守藩地。可你们别忘了,藩地亦是大齐疆土,天子能赐给你们藩地,自然也能收回。朕令你们归京,命年轻武将接手藩兵,完全合乎先祖定下的规矩。并无半分错处。” “你们凭什么心存怨怼?又凭什么在此叫嚣怒嚷?” “说到底,无非是将藩地视为自己所有。觉得朕夺了你们的家业。你们这么想,本来就是大错特错!” “朕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们。朕要削藩平藩,将大齐疆土尽归天子,日后大齐再无封地。” “你们服气也好,不服气也罢。总之,朕心意已定,无人能撼动。” “今日你们大闹朝堂,羞辱重臣,蔑视天子。朕不能轻易饶了你们。来人,将今日所有滋事闹腾的藩王全部押往宗人府大牢。” …… 椒房殿。 谢明曦端坐在正殿的凤椅上,年轻的女官们分列两侧,依次禀报。 湘蕙忽地匆匆而入,神色间颇有些异样。 谢明曦眉头微动,看了过去:“出什么事了?” 湘蕙低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魏公公命人送了口信来。说是藩王们在金銮殿里闹事,甚至动了手。皇上大发雷霆,命御林侍卫将藩王们押往宗人府大牢去了。” 谢明曦面上笑意全无,神色微冷:“因何事而起?” 湘蕙低声答道:“听闻是因三万精兵的来历猜度而起。” 果然是为了此事! 三万精兵来历成谜,仿佛是忽然从地底冒出来一般。打得神卫军措手不及。由不得人不起疑。 没想到,藩王们今日就借着此事发难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冷意,站起身来:“随本宫去移清殿。”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三章 祸起(一) 愤怒叫嚣怒嚷的藩王们,被御林侍卫押去了宗人府大牢。 汾阳郡王和安王各自一脸愤怒,一同去了宗人府。 今日的大朝会,闹腾成这样,委实令人意想不到。 陆阁老皱紧了眉头,拱手启奏:“今日大朝会,先到此为止吧!” 大发天威的盛鸿,略一点头:“好,先散了大朝会。尹大将军留下,请诸位阁老和几位尚书一并留下,随朕去移清殿商议出兵之事。” 众臣拱手领命。 陈湛陆迟赵奇三人官职太低,都没资格去移清殿一同议事。不过,天子张口点了他们三个的名字,得以一同留下。 众人簇拥着天子一同去移清殿。 初秋之际,天气依然炎热。明晃晃的日头晒得人心里的火气蹭蹭上涌。 盛鸿虽尽力收敛,怒气依然如实质一般弥散开来。 是人都有三分脾气。今天被藩王们正面挑衅,盛鸿焉能不怒!只是,身为天子,言行不能太过肆意。 不然,按着他的脾气,早动脚将他们一个个踹飞了…… 一个熟悉的身影,忽地出现在数米之遥。 那是一个年轻女子,身着正红色宫装,修长窈窕,脸庞秀美,风华万千。 盛鸿脚步一顿,有些讶然地看了过去:“明曦,你怎么来了?” 众臣:“……” 没错!皇后娘娘怎么到移清殿来了? 谢明曦对众臣的惊讶疑惑视若未见,微笑着迎上前来,轻声对盛鸿说道:“我闲着无事,来看看你。” 那双熟悉的明亮黑眸,静静地落在他的身上。 她一定知道他动了怒气,这是特意过来安抚他。 盛鸿心里那点残存的无法倾斜的怒气,陡然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被人放在心尖上疼惜的幸福愉悦。 “我没什么,”盛鸿咧咧嘴,低声笑道:“你放心。我是天子,敢轻蔑欺辱我的,都扔进大牢关着去。” 众臣:“……” 好一副昏君口吻! 陆阁老等人抽了抽嘴角,各自移开目光。可惜没东西塞住耳朵,皇上和皇后娘娘的低语继续传进耳中。 “和他们置气,确实毫无必要。”皇后娘娘声音温柔得很:“先将他们关上几个月,等河靖城被平定之后,再放他们出来也不迟。” 皇上点点头:“我也有此打算。” 皇后娘娘声音依旧柔和:“诸藩王皆有亲兵,得提防着生乱。暂且先封了藩王府吧!我明日召所有藩王妃们进宫小住一段时日。” 众臣不自觉地打了个寒颤,心里不约而同地涌起同一个念头。 宁肯得罪天子,也别开罪皇后娘娘! …… 陈留王府。 陈留王世子神色惊惶地进了屋子,声音急促紊乱:“父王,大事不妙了!” “慌什么。”陈留王皱眉瞪了长子一眼:“快五十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般毛毛躁躁的样子。” 陈留王今年七旬,陈留王世子也是五旬的人了。陈留王好吃好睡,身体还算康健,指不定陈留王世子也没他寿命长。 陈留王世子被骂得讪讪一笑,迅速将朝堂上发生的事道来:“……江夏王叔他们都被关进了宗人府大牢。皇上下旨到各藩王府,封了一众藩王府。皇后娘娘也下了凤旨,命所有藩王妃进宫‘小住’。” “父王,我心惊肉跳,眼皮子直跳……” “跳什么跳!”陈留王还是那副悠闲自得的惬意神情:“只管把心放在胸膛里。我们藩兵交了,私兵也献了。就剩这一窝儿孙。皇上不会拿我们怎么样。” 反正,要倒霉也是别人倒霉,和陈留王府没什么关系。 江夏王他们越是翻腾蹦跶,陈留王府的位置既越安稳。 这对比也是明摆着的。同是归京的藩王,陈留王对天子处处恭敬,忠心耿耿,毫无二心。天子焉能不厚待陈留王府上下? 陈留王世子仔细想了想,也觉亲爹说的有理,由衷叹了一句:“幸好当日父王做了最明智的选择。” 陈留王人虽老迈,目光却不浑浊,哂然一笑间,目中闪过的俱是精光:“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的天子,年轻力盛,满是锐气,果决狠辣。和先帝可不一样。不是我明智,而是江夏王他们太过愚蠢。非要以卵击石。” 顿了顿又道:“接下来,藩王府怕是不太平。从明日起,你替我告病。不管谁来,一律不见。” …… 陈留王所料不错。 当日下午,来陈留王府的人川流不息。都是藩王们的儿孙。一个个哭喊着登门,想求陈留王进宫觐见天子求情。 陈留王世子一律拦了下来,长吁短叹地说道:“父王昨夜受了寒,今儿个早上头疼不已,病倒在塌不起。你们来的实在是不巧。” 江夏王世子急得汗都出来了:“父王今日在朝会上动手,激怒了皇上。被关进了宗人府大牢。不知要吃多少苦头。我身为人子,岂能不急。不管如何,也得请陈留王叔进宫一趟,为父王说情。” 陈留王世子一脸歉然:“父王委实病得重,连床榻都下不了。说情之事,总得等父王病好了再说。” 江夏王世子苦求不得,又涨红着脸怒骂:“呸!装什么装!分明就是想袖手不管!” 陈留王世子也跟着变了脸:“你半点不知尊老敬老,在这儿胡言乱语。来人,请江夏王世子出去!” 不管众人如何软磨硬泡,总之,陈留王硬是没露面。 隔日,一众藩王妃又被“请”进了宫中小住。 十几位藩王妃,多是叔伯辈,年纪大些的,则是祖母辈的人了。其中,尤以江夏王妃最为年长。近六旬的老妇人,耳聋眼花,走路要人搀扶,颤巍巍地着实可怜。没张口就开始哭诉。 江夏王妃一哭,其余藩王妃也跟着哭了起来。求饶求情之语不绝于口。 谢皇后待一众藩王妃非常客气,温和地安抚道:“诸位王妃都误会了。本宫召你们进宫小住些时日,每日说说话解解闷罢了,并无他意。你们只管安心在宫中住下。” 藩王妃们:“……”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四章 祸起(二) 话说得再好听,也改变不了被软禁宫中的事实。 十几个藩王妃,被分别安置在几处幽静的宫殿里。所有伺候的人,皆被打发回了藩王府,身边各自多了数名宫女。 谢皇后的原话是这样的:“宫中多的是会伺候人的宫女。若她们伺候得不周全,本宫定会重罚。诸王妃们只管放心。” 藩王妃们:“……” 这一年多来,藩王妃们时常被召进宫说话,自问对谢皇后也算熟悉了。 谢皇后年少便才名赫赫,拜了名满天下的顾山长为师。和皇上是同窗好友,渐生情愫,皇上恢复身份后,两人顺理成章地定了亲事。 在众藩王妃眼里,谢皇后委实是好运道,嫁了一个好夫婿,成了大齐最尊荣的女子。至于谢皇后的种种厉害之处,她们虽有耳闻,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 直至此时,众人才知谢皇后的厉害。 能在短短几年间斗垮俞太后,顺利夺回中宫之权的谢皇后,又怎么可能是心慈手软之辈? 谢皇后从不在人前动怒,一言一笑都很和气。却是一边笑着一边动刀子…… 这比冷面威严的俞太后更可怕! …… 后宫里这么大的动静,自然瞒不过梅太妃。 梅太妃性子虽软,一牵扯到自己儿子,心肠便硬多了,对谢明曦说道:“这些藩王没将皇上放在眼底,胆敢在金銮殿里喧哗吵闹动手,确实该好好给他们一个教训才是。” “索性将藩王妃们也送去宗人府,让她们和自己的丈夫同甘共苦,一起坐大牢去。” 难得见梅太妃动怒。 谢明曦微笑着安抚道:“母妃暂且息怒。” “藩王们大闹朝堂,责罚他们天经地义,谁也说不出个不字来。不过,藩王妃们却无过错,一同关进宗人府,总不太妥当。也会授人话柄。” “我身为皇后,召她们进宫小住,是给她们的体面。她们理应感恩戴德,若生怨怼之心,便是对我不敬。我罚她们,名正言顺。母妃说是也不是?” 梅太妃:“……” 看着言笑晏晏的儿媳,梅太妃心情复杂之极。 每一个能在宫中安然生存了数十年的宫妃,皆有自己的生存之道。譬如她,就是“谨小慎微”“处处隐忍”八个字。 所以,她也委实没底气来指点谢明曦如何行事。 事实上,谢明曦的手段十分高明。轻飘飘的一招,就将所有藩王妃软禁在宫中,且占了理,未落话柄。 梅太妃半晌才道:“你做得对。是我思虑欠妥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母妃是关心则乱。这些琐事,有儿媳操心便可。母妃无需多思多虑。” 送走了梅太妃,顾山长又来了。 顾山长深知谢明曦的手段,倒没给她出什么主意,只叮嘱一声:“宫里多了这么多人,得让孩子们也提几分小心。” 藩王里有暗中煽风点火的,藩王妃里或许也有包藏祸心之人。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师父说的是。我提点过阿萝了,让她不要和藩王妃们碰面。至于霁哥儿霖哥儿他们,几位皇嫂都是聪慧灵透之人,自会提醒。” 顾山长想了想,忍不住叹道:“想坐稳这张龙椅,果然不是易事。” 盛鸿登基已有八年了。朝堂勉强算是在他掌控之下。不过,想彻底收服藩王们,不知还要多少时日。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说道:“正因不易,才要在此时动手。否则,待日后立阿萝为皇太女之日,阻力会更多。” 藩王们和文官武将们不同。文武百官,都是臣子。天子执意而行的事,臣子们基本是拦不住的。 而占据着藩地各自拥兵自重的藩王们,都是盛家子孙。一旦生出不臣谋逆之心,便会引起内乱。 藩王们,非彻底收服不可。 …… 被关在宗人府大牢的藩王们,一开始还挺牛,进了大牢也是“老子是藩王老子谁也不怕”的架势,张口便是一通谩骂。 颇有些撕破脸皮闹腾的架势。 骂天子骂朝臣,骂的最多的,还是汾阳郡王和安王。 反正就是动动嘴皮子,总不能因为他们骂人就砍他们的头。 汾阳郡王和安王两人索性也不回府了,直接在宗人府里住下,和一众藩王较上劲了。 安王每日都去大牢里,挨个问询藩王:“是谁怂恿指使你在朝堂上叫嚷怒骂闹事?那三万精兵的来历,你可知道?坦白招认,我去向皇兄求情,让你回府。一日事情没查明白,你就得住一日大牢。自己想清楚了再说话。” 不出意料的,惹来一阵呸声。 夹杂着浓痰的口水,差点飞溅到安王的衣襟上:“呸!毛还没长齐,就敢到我面前来耀武扬威!给我滚!” 安王年轻白胖清秀的一张脸孔,扯出一抹无所畏惧的冷笑:“不说是吧!我明日再来问。” 无凭无据,不能给藩王们定罪,更不能上刑逼问。数千的皇室宗亲在看着宗人府,文武百官在看着宗人府,街头巷尾的百姓们,对此事更是津津乐道。 汾阳郡王和安王得按规矩行事。 安王一脸晦气地出了大牢。 汾阳郡王从另一处大牢里出来,同样一脸憋闷。 两人对视一眼,不用问也知道彼此差不多,都没什么收回。 安王咬牙,恨恨不已:“我就不信,他们能一直不开口。” 汾阳郡王被骂了半日,也是一肚子火气,张口先骂了句粗话:“这些混账东西!仗着自己是藩王,知道我们不能动刑,还得好吃好喝地供着他们。一个个嘴闭得像蚌壳似的,什么都不说。骂人倒是麻溜得很。” 安王忽地计上心来,低声说道:“我们也不能就这么憋气。得给他们些颜色瞧瞧!” 汾阳郡王一愣,脱口而出道:“不能用刑,也不能让他们挨饿受冻,能让他们瞧什么颜色!” 安王挑眉冷笑,低语数句。 汾阳郡王眼睛一亮,精神一振,用力一拍安王的肩膀:“年轻人脑子就是活络!就按你说的办!”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五章 苦头 宗人府的大牢共有数十间,平日大多闲置无用。这一回十余个藩王一并被关进大牢,另有藩王身边的亲兵统领也一并被关了起来。几十间牢房竟都用满了。 这样的情形下,想完全杜绝藩王们互通消息,自然也不太可能。 连着几日,汾阳郡王和安王都是信心勃勃而来,被骂得灰头土脸而去。 江夏王在牢房里冷笑连连,大声嚷道:“我等都是大齐藩王,没有功劳,亦有镇守藩地多年的苦劳。我们既未做半分对不起朝廷的事,皇上对我们却百般猜疑,将我们都关进了大牢。” “如此行事,如何堵得住天下悠悠之口!” 其余牢房里,传来藩王们此起彼伏的迎合声:“说的对!” “我们什么也没做错,凭什么这么对我们!这一回,我们决不能低头退让!” “就是天子也得讲个理字!那三万精兵分明就和我们毫无关联,这一盆污水休想倒在我们头上!” “没错。我们都是无辜的,天子有能耐将我们关进宗人府,想令我们认下这笔不该认的帐,绝无可能!” 听着众藩王的怒喊声,江夏王目中闪过自得的光芒。 刚愎自用的彰德王死得冤屈,不过,还有颍川王和河靖王。 那三万私兵,正是他的手笔。 早在半年前,江夏王就已暗中和河靖王勾~结上了。这三万精兵,是他积攒了数十年的家底。耗费了半年之功,化作百姓,悄然潜至河靖之地。这一支奇兵,果然立下了大功。 朝廷吃了大败仗,气势已弱。尹大将军领兵增援,只要河靖王能抵住朝廷援兵的压力。京城这边就能闹出更大的动静来。 江夏王的真正目的,便是要离间众藩王和朝廷。这些藩王手中,或多或少都有私兵。一万两万分散在各处,汇聚起来就是可怕的兵力。 待藩王们被逼至退无可退之地,奋起反抗,便能暗中下令,令私兵们潜去河靖城或颍川城。再不济,也能原地起兵,令朝廷四面开战,疲于分身。 谋~反从来不是件简单容易的事。唯有押上全部的身家,奋力一搏。 当然,也有两三个胆子略小的藩王暗暗后悔不已。 早知今日,真不该听信江夏王的怂恿,在朝中叫嚷滋事。现在倒好,他们人被关进宗人府,各自的府邸也被封了…… 天子心狠果决,手段强硬,派了几十万朝廷大军去平定三藩。又怎么会因为他们这些藩王闹事就退让? 现在看来,还是陈留王最是精明。早早交了私兵,向天子投诚。现在乐得轻松自在,看他们的热闹。 …… 藩王们心中各有所思,口中叫嚷不绝。直至夜半更深,大牢里才算消停。 隔日一大早,看守牢房的侍卫便送了早饭来。 藩王们在大牢里,照样吃得丰盛。虽不及在王府里精致,粥羹面点菜肴样样不缺。 江夏王大摇大摆地坐定,然后,早饭就摆在了眼前。一股异样的呛人的香气直扑进鼻间。江夏王定睛一看,鼻子都快气歪了。 今儿个的早饭,是一大碗手擀面。面码共有八样,四荤四素。怎么看也不寒酸了。 可面汤里飘着红红的一层辣油是怎么回事?面上堆着冒尖的红椒又是怎么回事?怪不得闻着呛人,这得辣成什么样! 江夏王张口便骂:“呸!这是给人吃的东西吗?拿走!本王不吃!去厨房另换不辣的面条来!” 送饭的侍卫早得了叮嘱,一脸为难地说道:“请王爷息怒!今日的早饭只有这个,小的只管送饭,哪里管得了厨子做什么。” 江夏王顿时暴怒,起身踢了碗,骂足了半日。 早饭当然是没吃。 其余藩王也同样骂骂咧咧,各自满面怒火。 饿了半日,等到午饭一看,六菜一汤,每一样菜肴里的辣椒都占了半盘之多。看着清淡的肉汤,喝上一口,便呛了出来。辣味直冲喉咙。 就连米饭里,也丧心病狂地放了尖尖的红椒。红白相间,看着便令人头皮发麻。 这他妈谁能吃得下去? 大牢里又传来一阵疯狂的叫骂声。 继续饿! 到了晚饭,就不用描述了…… 性情最火爆易怒的江夏王,也被饿得够呛,忍辱负重地吃了几口。结果被辣得眼泪鼻涕横流。 一连三日,皆是如此。 藩王们吃得苦不堪言。 更可怕的是,顿顿饭食辣不可言,肠胃根本禁不住,便秘也是难免的事…… 平日汾阳郡王和安王,一天至少也要进牢房三回。可这三日,却连个影子都没露。 …… 三日后,汾阳郡王和安王各自进了牢房。 还没张口,就被瘦了一圈满脸火气的藩王们怒骂一通:“呸,亏你有脸,使出这种下作手段。这样的饭食,谁能吃得下去!本王要是被饿出个好歹来,做鬼也要拖上你。” 汾阳郡王脸皮厚得很,挨骂也不动气,故作无奈地应道:“王叔们别恼。宗人府里新换了一位蜀地名厨,做的都是蜀地名菜。你们一时吃不惯而已,待适应几日就好了。” 汾阳郡王有唾面自干的胸襟,被骂得狗血淋头,也不介怀。 到了年轻气盛的安王这儿,可就没那么好脾气了。 江夏王骂得口沫横飞,安王气死人不偿命地咧嘴笑道:“蜀地菜肴,能做出三千多道。够吃上一年不重样的。江夏王不妨慢慢品味美味。” 江夏王气不可抑,伸脚便踹。 藩王们并未犯大错,既无镣铐也无枷锁。 安王动也没动,身后的御林侍卫面无表情地冲上前,轻轻松松地拦下了怒不可遏状若疯狂的江夏王。安王趁机退出牢房外。 牢房喀嚓一声,又锁上了。 安王在牢房外怡然自得,冲口鼻快要喷出火星的江夏王徐徐一笑:“那三万精兵,江夏王可知来路?” 江夏王狠狠呸了一口,矢口否认:“远在千里之外,和本王毫无关系,本王怎么知道。” 安王冷笑一声,不再多问,拂袖而去。 ……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六章 臣服 又过数日。 汾阳郡王坐镇宗人府,安王独自进了移清殿觐见天子。 尹大将军在几日前便已领着三万援兵去了河靖城。与此同时,河靖城的战报一封接着一封送往京城。 神卫军大败一场,又被烧了半数粮草,士气低落,又接连打了两场败仗。 更雪上加霜的是,周勇连着几日不眠不休,气火攻心,竟然病倒了。两军对阵,一方主将病倒,且粮草不足将士士气不振,情形着实不妙。接连吃败仗,也是难免。 朝中弹劾主将周勇的奏折,也摞了半人高。有言辞激烈的,直接怒骂战败皆是周勇之过。这等人,根本不配为主将,应该卸了官职,直接押往京城问罪。 这些奏折,皆被天子留中不发。 不过,这些时日,盛鸿的心情显然并不美妙。每日早起晚睡,有紧急军情战报,半夜被叫醒也是常有的事。那张俊美无双的脸孔,也憔悴黯淡了不少。 “几日不见,皇兄清瘦憔悴了。”安王的语气中满是心疼。 盛鸿心中一暖,放下奏折:“战事紧急,别说我了,朝中百官,有哪一个能吃得好睡得香?人人都跟着烦心忧虑。你不是也瘦了许多?” “你今日特意进宫,莫非是藩王们那边有人肯张口说话了?” 安王挑眉笑道:“藩王们都是难啃的硬骨头。我和汾阳郡王日日在宗人府里,和他们耗着,看谁更有耐力。” “这半个多月,我让蜀地名厨好生‘伺候’一众藩王。这一招果然颇见成效。已有两位藩王忍不住,私下和我吐了口。招认那一日大朝会闹事,是受了江夏王指使。” 说着,安王呈上两份证词。 盛鸿接了证词,迅速浏览一遍,目中闪过冷意:“果然是江夏王。” 藩王们归京后,表面看似臣服,实则从未真正消停安分过。盛鸿在各藩王府皆安插了眼线。不过,有些机密要紧之事,是眼线查探不到的。 众藩王里,最可疑的就是江夏王。 “他们两个不但招认出了江夏王,还愿意将藩地的私兵一并献给朝廷。”安王又说了一桩好消息:“今日我进宫,就是向皇兄禀报此事。” “他们的私兵都不算多,一个有五千左右,另一个有八千私兵。他们平日靠的是私印调派私兵。现在已将私印存放的位置都说了出来。皇兄派人去验明真伪,便知真假。” 盛鸿舒展眉头,起身走了过来,拍了拍安王的肩膀:“好!做得好!” 这可是开了个好头。 就如挖墙一般。再坚固的城墙,只要有了裂口,彻底溃裂是迟早的事。 安王咧嘴笑了起来:“能为皇兄出力分忧就好。” 白净清秀的脸孔已褪去了稚嫩轻浮之气,眼眸坚定而沉着。 安王是真的长大成熟了,很快便能独当一面了。 盛鸿心中十分快慰,又用力拍了安王一记。 安王被拍得嗷嗷直叫唤:“皇兄高兴归高兴,也别一个劲地拍我啊!我这脆弱的小肩膀,哪里禁得住皇兄用力一拍!我这就去椒房殿,找皇嫂告状去!” 盛鸿哈哈一笑,伸脚踹了油嘴滑舌的安王:“去去去,只管去告状!看你皇嫂到底向着谁!” …… 安王出了移清殿后,果然又去了椒房殿,委屈地揉着肩膀抖着腿告状:“……皇嫂你看,皇兄就会欺负我。拍我肩膀不说,还踹了我一腿。” 谢明曦也被逗乐了。 她和盛鸿成亲的时候,安王还是个孩童。这些年,安王安分守己,她这个做嫂子的,对撒娇卖乖的小叔子硬不起心肠来,也颇有些偏疼。 “待你皇兄回来,我一定好好数落他一顿,给你出气。”谢明曦笑着哄道。 安王乐得眉开眼笑:“还是皇嫂最疼我了。” 说笑几句后,安王将两位藩王指认江夏王之事告诉谢明曦。 谢明曦眸光一闪,扯了扯嘴角:“既是如此,你将两位藩王放出宗人府。我今日便令人将那两位藩王妃送回府去。也不必再封着藩王府了。” 就是要让所有藩王都看着,向天子投诚才有好日子过。 不然,就在宗人府的大牢里住着,日日吃蜀地佳肴吧! 安王收敛笑容,正色应下。 …… 谢明曦的动作十分利索。当日,便命人将两位藩王妃送回藩王府,各自还有厚赏。 两位藩王妃被如此优待,颇有些心惊肉跳。直至自家的王爷出了宗人府回了府中,才安了心。老夫老妻躲过一劫,见面抱头痛哭。 “宗人府那里,我是一天也待不下去了。我已经连着一个多月没吃过一顿能入口的饭菜了。日日肚痛难耐。这个安王,实在太狡诈太阴险了。” “我在宫里,每日也是胆战心惊,吃不好睡不香。王爷交了私兵也好。以后,就不必提心吊胆了,安心过日子便是。” 隔日,两位藩王又去了陈留王府。 一直养病的陈留王,见了两位藩王。三人私下里说了什么,外人不得而知。两位藩王离开陈留王府的时候,神色倒是格外平静释然。 正如盛鸿所料,挖墙脚最难的是第一步。迈出第一步后,第二步第三步就要容易多了。 接下来的一个月里,陆续又有三位藩王低头认罪,且交了私兵。 盛鸿有意施恩,并未追究到底,令汾阳郡王送藩王回府。谢明曦也在最快的时间里送藩王妃回府。一切待遇,和往日并无不同。 不肯低头认罪的藩王们,继续在宗人府的大牢里苦熬。藩王妃们也不得自由,继续在宫中“小住”。 两相比较,由不得人心不浮动。 江夏王是打定主意一条道走到黑了,可别的藩王还有退缩的余地。时日久了,吃了诸多苦头的藩王里,有人指证江夏王,言明那三万私兵,正是江夏王暗中指使。 招认指证的,是和江夏王一直过从甚密的南安王。 盛鸿看了证词后,面色沉凝如水,寒声下旨:“来人,宣南安王江夏王立刻进宫。”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七章 立威(一) 深秋时节,阵阵凉风迎面吹拂。 被“请”出大牢的南安王面黄肌瘦精神萎靡,被冷风一吹,瑟瑟作抖。 在一众藩王里,南安王还算年轻,今年未到五旬。在宗人府的大牢里待了足足两个月,吃食辣味冲天,难以下咽。又接连闹肚子,一日一日不见好。原本身宽体胖养尊处优的南安王,瘦得快脱了形迹。 总算出了宗人府。 两个月没见过太阳的南安王,贪婪地深呼吸一口新鲜的空气,连刺目的阳光也觉得格外美妙顺眼。 天子亲兵统领周全亲自前来,上百名身高力壮的御林侍卫腰持长刀,目光炯炯地盯着南安王。 周全还算客气:“南安王请上马车。” 南安王此时哪里还有半分嚣张跋扈,挤出笑容应了,在侍卫们的搀扶下上了马车。 这一辆马车先行。一盏茶后,江夏王也被“请”了出来。 江夏王也瘦了一大圈,脸上的肉松松垮垮,额上眼角皱纹堆积,一双眼睛依然闪着凶狠冷厉的光芒,张口便怒骂安王。 众侍卫听的心头火气,安王亲兵更是心火直冒,下意识地握紧了长刀的刀柄。 安王冲亲兵们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们冷静下来,不要轻举妄动。 江夏王已经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 不过,江夏王显然并无低头做人的自觉,冲着安王狠狠呸了一口。 安王冷笑一声:“江夏王老当益壮,精神得很啊!走吧!随我进宫去!” 为什么忽然要进宫? 盛鸿想干什么? 江夏王瞳孔骤然收缩,却不肯将心虚露在脸上,趾高气昂地冷笑道:“去就去!我对大齐忠心耿耿,从无半点谋逆之心。皇上又能奈我何!” 安王懒得和一个必死之人啰嗦,一挥手,两个侍卫上前,将江夏王“送”上了马车。 一路上,江夏王就没消停过。口中骂骂咧咧个没完。 安王一概置之不理。 进了宫后,安王领着江夏王到了移清殿的偏殿里等候。这一等,就是半日。 江夏王心中惊疑不定,故作不耐地追问:“皇上不是要召见我吗?为什么一直将我晾在偏殿里?” 南安王私下告发指证江夏王之事,无人知晓。身在大牢里的江夏王亦是一无所知。不过,江夏王此时已隐隐察觉到了不妙。 安王睥睨满面惊疑的江夏王一眼,冷冷一笑:“皇兄正在处理要事,等忙完了,自会召你觐见。你老老实实等着便是。” 话音刚落,魏公公的身影便出现在两人面前:“皇上有旨,请江夏王进殿。” …… 江夏王心跳不宁,面上强做镇定,随着魏公公和安王一起进了正殿。 年轻俊美的天子盛鸿,端坐在龙椅上。 汾阳郡王阴沉着脸站在正殿左侧。身侧还有十几位宗室亲王郡王,几位被放出宗人府的藩王也在一旁。就连一直告病不出的陈留王也来了。 右侧站着的,则是陆阁老李阁老等人。朝中有分量的文官武将都在。 一个熟悉的身影,跪在天子面前。 江夏王一见这个身影,头脑里便轰地一声,如惊雷炸响。 跪在天子面前的,正是和江夏王走动最为密切的南安王。 南安王和江夏王关系不同旁人,他们是嫡亲的堂兄弟,各自的生母是嫡亲的姐妹,从血缘关系而论,远比别的藩王亲近。 这些年,南安王处处以江夏王马首是瞻。江夏王有了反意,第一个拉拢过来的,也正是南安王。 别的藩王不知江夏王做过什么,南安王却知道的清清楚楚。他藏着私印和手令的书房密室,也唯有南安王知道如何开启。 现在南安王跪在这儿,意味着什么? 南安王听到脚步声,转过头来,眼中有些愧疚,更多的却是庆幸和释然:“江夏王兄,你在半年前暗中下令,命三万私兵化作平民百姓,暗中潜入河靖之地。成了河靖王的一支奇兵。神卫军吃了大败仗死伤惨重,你脱不了干系。这些,我已经都向皇上禀明。” “你的私印和手令,都藏在书房的密室里。我也一并说了。皇上已命人前去,将证据都搜罗了过来。” “你一时私心,铸成大错。害了这么多无辜将士送死,还妄图将我们所有藩王都拖上,令我们也暗中出兵相助河靖王颍川王。委实是十恶不赦死有余辜……” 王兄,这可不能怪我。 人不为己,天诛地灭。 朝廷已稳占上风,河靖王颍川王落败是迟早的事。你不要命,我可惜命的很。招认指证,是一桩大功。我能将功赎罪,南安王府也能保全。 江夏王全身的血液直冲往脑海,耳边阵阵轰鸣。 他一个箭步,冲上前,在众人的惊怒声中用力抓住南安王的头发,猛地将南安王掼倒在地上:“我这般信任你,你竟敢出卖我。我今日先杀了你!” 南安王惨呼一声,头重重磕到坚硬的玉石地面上,迅速渗出血迹。 江夏王猛地抓住南安王的头发,正欲再次用力磕撞,左肩忽地传来一股巨力。江夏王猝不及防,被踹飞了几米远,头撞到了墙上,瞬间血流满面。 转眼间,惨呼连连的人就变成了江夏王。 竟是满面震怒的天子下了龙椅,亲自动脚踹飞了江夏王。 陆阁老等文官们心惊胆寒。一众亲王郡王藩王也觉心惊肉跳。 天子身手超卓,众人皆知。不过,天子登基数年,从未在人前露过身手。也从未像这般震怒过! “暗中豢养私兵,让私兵去相助河靖王,怂恿藩王们生出谋逆之心。”盛鸿俊脸如雪,话语如冰霜:“一桩桩皆是死罪!”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有什么脸迁怒南安王?因你的一己私心,神卫军死伤惨重,这些人命,杀了你百遍千遍也难消朕心头之恨。” “南安王指证招认,将功补过,罪责可免。” “至于江夏王,意图谋逆,罪证确凿,凌迟处死。今日便行刑。江夏王府上下所有人,一并处死。”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八章 立威(二) 江夏王面色惨白,如一摊烂泥,全身哆嗦不已,想张口求饶。却未能发出声音。 周全上前,伸手用力,卸了江夏王的下巴。然后将江夏王拖了出去。 南安王满脸鲜血,狼狈至极地爬了起来,跪着连连磕头谢恩:“多谢皇上恩典。” 盛鸿冷冷地看了过去,目中闪过一丝厌恶,语气森冷:“南安王,你迷途知返,将功赎罪。朕暂且饶了你。不过,日后你若再有反意,江夏王的今日,就是你的来日。” 南安王全身哆嗦个不停,话也说不利索了:“皇上放心,我以后一定安分守己,绝不敢再生二心。” 盛鸿没再看南安王,目光掠过汾阳郡王等宗室亲王郡王:“午时一过,便给江夏王行刑。汾阳郡王领着所有宗室亲王郡王及藩王前去观刑。” “宗人府大牢里的藩王们,也都领进宫来,让他们亲眼看一看江夏王的下场。” 天子之怒,令人心惊。 天子之威,令人畏怯。 汾阳郡王也没勇气和盛鸿对视,垂首应下。更别说一众亲王郡王藩王了。一个个低头应是,老实得像一堆鹌鹑。 …… 这一场凌迟之刑,整整进行了三日。 整整三千刀,全身白骨可见。江夏王凄厉惨呼了三日,才气绝身亡。 观刑的亲王郡王们,连着吐了三天。之后,皆病了一场。一众归京的藩王,就更别提了,三日之内昏厥的不在少数。 奈何天子有旨,昏厥也不能出宫,有太医在一旁施针灌参汤,保准片刻过后醒转,继续观刑。 原本还死撑着不肯交出私兵的藩王们,一个个痛哭流涕地哀求要见天子,要交出私兵。 可惜,他们松口的太迟了。 天子没见他们,令汾阳郡王和安王一个个反复审问,确认他们交出了私印和所有私兵,依旧将他们关在大牢里。什么时候平定藩王,什么时候才能出大牢。 这些藩王们,悔恨得肠子都快青了。 早知有这么一天,当日真不该听信江夏王的鬼话。闹得自己陷入这等困境。往日他们盼着颍川王河靖王多撑些时日,现在却恨不得他们立时就落败才好。 先出了大牢的藩王们,也无人再敢口出怨言,倒是暗自庆幸。 好在自己见机得早,投诚得及时。无需在大牢里苦熬。 只是,经过此事,藩王们的体面和风光荡然无存,再无圣眷可言。一个个低头夹着尾巴做人。 唯有陈留王府,丝毫没受这场风波的影响,依然圣眷浓厚。 天子时常召陈留王进宫说话,谢皇后也常宣召陈留王府的女眷进宫觐见,时有厚赏。陈留王的儿孙们,更是率先有了好前程。陈留王世子,如今已进了兵部任职。陈留王的长孙,在宗人府里当差,颇受重用。 令人艳羡不已。 谁说陈留王胆小怯懦老糊涂了?这才是真正的大智若愚,善于自保啊! 只凭第一个向天子投诚的功劳,陈留王府就能安稳立足,保持数十年的富贵不成问题。 得以保全的几位藩王,再次汇聚陈留王府,对着陈留王痛心疾首地忏悔:“当日悔不该听信江夏王的怂恿,差点铸成大错。” “陈留王叔说的话,才是真正的金玉良言啊!” “以后,我等皆以陈留王叔马首是瞻。王叔在皇上面前颇有体面,以后可得提携我们一二。” 他们是老了,混吃等死无所谓。可他们还有儿孙呢! 江夏王一死,陈留王的病自动就好了。红光满面,精神奕奕,耳清目明。看着哪有半分老态龙钟的架势。 几位藩王涕泪交加,陈留王也没见怎么动容,呵呵笑道:“我一把年纪,早就老朽无用。不知什么时候就要归西了,你们以我为首算怎么回事。有空多去汾阳郡王府和安王府走动走动才是真的。” “今日不说这些扫兴无趣的话,来来来,喝酒喝酒。” 众藩王:“……” 这个滑不溜丢的老狐狸! 不过,老狐狸说话确实有些道理。 经此事后,藩王们皆被打压得抬不起头来。再私下联结,只会惹来天子猜疑不喜。 倒不如去汾阳郡王府和安王府多走动示好。汾阳郡王是宗人府宗正,是天子心腹,安王是天子胞弟,最得天子信任。向他们示好,就是讨好天子啊! 藩王们很快反应过来,忙举杯敬陈留王。 陈留王美滋滋地喝了酒,心里舒坦畅快之极。 事实证明,他当日做了最明智的选择。 …… 天子立威,不仅震慑住了一众藩王及宗亲。 便连文官武将们,近来也老实消停多了。 有赞誉天子雷厉风行英明神武的,自然也少不了有人私下里非议天子手段太过狠辣:“江夏王死有余辜,千刀万剐方解恨。不过,江夏王府上下百余口,都被杀得干干净净,这可有点太过狠辣了。” “行刑的那一日,江夏王府尸首遍地,就连江夏王的亲兵也被杀得干干净净。” “是啊!罪不及妇孺,怎么着也该给江夏王留点血脉。年幼的那几个孩子,总得留下。” “当日宁王他们造反,后来被赐死,妻儿可都好端端地,现在都在宫中住着。” 这话刚一出口,就被人呸了回去。 “这和宁王闽王鲁王他们当日谋逆可不一样。他们当日合谋刺杀先帝,几乎没伤及朝臣,后宫亦安然无恙。所以,天子也网开一面,保全了他们的妻儿。” “谋逆造反是十恶不赦的重罪。若不是江夏王,神卫军怎么会打了大败仗,又怎么死伤这么多将士?” “河靖王多了三万兵力,战事不知要多延续多久,死伤的士兵和百姓,又不知会有多少。皇上不痛下杀手,怎么能震慑得住那些野心勃勃的藩王?” “没错!藩王们陆续交出的私兵,加起来足有十几万兵力。这些精兵若都反了,大齐将内乱战乱不休,再无安宁之日。” 这些闲言碎语,少不得传进宫中,也传进帝后的耳中。 …… 正文 第一千零三十九章 喜讯 盛鸿早有心里准备,这些流言入耳,并未动怒。 当然,心情也不太好就是了。 连着两日,盛鸿都有些心情郁郁。在人前半分不露,唯有到了谢明曦面前,才露出些气闷来。 “明曦,做皇帝真是个苦差事。” 盛鸿拧着眉头,闷闷不乐地叹了口气:“削藩平藩之事,我虽然有些私心,可更多的是为了大齐江山稳固,也是为了社稷百姓考虑。这才不畏流言,不惧落个好大喜功穷兵黩武的声名,主动出兵平藩。” “神卫军大败,死伤惨重。皆因江夏王暗中和河靖王勾结,出动私兵。再者,江夏王在藩王中兴风作浪,挑唆怂恿,罪无可赦。” “不严惩江夏王,如何镇得住那些蠢蠢欲动的藩王?他们又如何肯这么利索地交出十余万私兵?” “那些背后说我心狠手辣的人,有没有想过这十几万私兵一旦举旗造反,大齐要打多少仗,要死多少将士百姓?” 谢明曦静静地聆听盛鸿发牢骚吐苦水。 做皇帝从来就不是容易轻松的事。 尤其是想做一个励精图治的有为天子,更是难上加难。 纵观史书,历朝天子中真正能被誉为明君的,委实没几个。皆因明君难为! 待盛鸿情绪稍稍平静下来,谢明曦才轻声安抚道:“背后乱嚼舌头的蠢货,难免有一些。不过,朝臣百官和皇室宗亲里,不乏眼明心亮之人。他们自会站在你的身边。” 盛鸿,你不是孤家寡人。 你的身后,有坚定不移的追随者。你的身侧,有我。 谢明曦目光坚定而温柔。 盛鸿和她对视片刻,心中的气闷迅速被抚平。伸手搂住谢明曦,将头靠在她的脖颈处:“明曦,有你在我身边真好。” 谢明曦轻轻一笑,伸出手指,轻抚盛鸿的俊脸。然后,低下头,在他嘴角上轻轻一吻。 …… 京城里从来不乏新鲜事。 江夏王满门被诛之事,被渲染了半个多月,风声渐渐平息。很快,便被另一桩新鲜事取而代之。 安王妃一举生下龙凤胎。 安王大喜,在一双儿女满月之日大摆流水席。帝后皆有厚赏,宫中的太妃们也纷纷有厚赏。 多年未出后宫的端太妃,在这一日也来了安王府,亲眼见了孙子孙女后,激动欢喜得红了眼眶。对着安王妃说道:“好儿媳,你可是立了大功。” 安王妃月子做得好,养得面色红润白胖了一圈,闻言羞涩地笑道:“母妃这般夸赞,儿媳愧不敢当。” “当得起,当得起。”端太妃亲自抱起孙子,越看越是喜爱:“一生就是龙凤双胎,儿女双全。这是何等的福气。” 这在天家儿媳里,可是头一份。 不说别人,就说谢皇后。生了阿萝之后,这么多年也没再有过喜讯。中宫无子,天子尚无子嗣。哪怕帝后还年轻,都未到三旬。也足够人忧心的了。现在举国关心的是平藩战事,待平藩之事一了,定会有臣子上奏折,奏请天子广开后宫。 其实吧,这些事和现在的端太妃也没太多关系。不过,身在后宫,整日清闲无事,难免要多关注一些。 还是她的儿媳肚皮争气,一生就是两个。 端太妃想了想,又有些遗憾:“若两个都是儿子,像李钰李钦那样,就更好了。” 安王妃:“……” 安王妃按捺住了翻白眼的冲动,好脾气地笑了笑,抱起了白嫩可爱的女儿:“女儿聪慧可爱,贴心孝顺,也挺好的。” 端太妃勉强地点点头,看一眼孙子,乐滋滋地笑道:“总归还是生儿子的好。” 安王不知何时到了门口,正巧将端太妃的话听进耳中,顿时不乐意了:“母妃这说的是什么话。只要是我的孩子,儿子女儿都一般好。” 端太妃对着儿子就没那么委婉含蓄了:“女儿再好,长大以后也是要嫁到别人家做媳妇的。儿子才能传承香火,奉养父母。” “谢家出了一个谢皇后,廉家出了一个廉将军。可这天底下,能有几个谢皇后几个廉将军?说到底,女子总得依附男子而活。” “女儿再好,也是不及儿子的。你等着看吧,谢皇后一直没有身孕,皇上再独宠中宫,也得纳宫妃不可。” 在宫中不便闲言碎语,到了安王府里,端太妃总算没了顾忌,碎嘴了一回。 安王瞥了大放厥词的端太妃一眼,凉凉地提醒:“当着皇兄皇嫂的面,母妃可别一个激动,说秃噜了嘴。别怪儿子没提醒你,皇兄断然容不得任何人说一句皇嫂的不是。” 盛鸿对谢明曦堪称百依百顺,护妻的程度令人咋舌。 端太妃撇撇嘴:“放心吧!我不乱说就是了。” 她还没傻到这个地步。 …… 端太妃在谢明曦面前,确实不敢碎嘴絮叨。 不过,得了一双孙子孙女的端太妃,实在忍不住显摆之心。索性去了寒香宫,对着梅太妃一通吹嘘。将刚满月的孙子几乎夸到了天上。 梅太妃听得羡慕不已。 梅太妃不争宫权,也从不寻衅生事,每日悠闲度日,堪称自在惬意。唯一的心病就是盛鸿至今没有子嗣。 梅太妃和端太妃两人皆是因生了皇子,才被立为妃嫔得了先帝短暂的宠爱。在这一方面,梅太妃和端太妃的想法完全一致。 子嗣才是最要紧的,女儿再好,也及不上儿子。 谢明曦千好万好,只这一条,就足以令身为婆婆的梅太妃心中不满了。 梅太妃忍不住轻叹了一声。 端太妃心知肚明,却明知故问:“好端端地,梅姐姐为何叹气?” 梅太妃自不会傻得在端太妃面前说儿媳的不是,随口敷衍了过去。 待到第二日,谢明曦前来寒香宫请安的时候,梅太妃故作随意地笑问:“太后孝期已过了近两年了吧!”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笑着应了一声是。 梅太妃下一句果然就来了:“阿萝已经十一岁,再过两个月,就十二岁了。你也该给阿萝添一个弟弟了。”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章 敲打 平心而论,梅太妃是个好婆婆。 不争权,不生事,温和慈爱。 谢明曦对梅太妃虽未特别亲近,却也敬重有加。该尽的礼数该尽的孝心,从未少过半分。梅太妃会因子嗣之事发难,想敲打她几句,也不算过分。 谢明曦微笑着应道:“母妃说的是。自去年起,太医开了调理身体的药方,儿媳一直在喝着,只盼着早日有喜呢!” 太医确实开了调理身体的药方。只是,每日熬好的药都被倒了,从未入过谢明曦的口。 此事知晓的人少之又少。 梅太妃当然不知情,闻言眉头舒展开来。又恐谢明曦心中不快,忙描补几句:“我也不是有意要催你。不过,过了年,皇上就二十九岁,将近而立之年了。一直没有子嗣,总令人忧心着急。我也盼着你这个中宫皇后,早日生下嫡子。” 你实在生不出来,也只能让别的女子入宫来生了。 最后这一句话,梅太妃没有说出口。 谢明曦自然听懂了,依然没动气,淡淡一笑道:“多谢母后关心。” 梅太妃自以为自己一番敲打奏效了,心情舒泰,着意安抚了谢明曦一通:“其实,我也是为了你着想,才这般心急催促。” “皇后无子,中宫不稳。” “太后娘娘当年之事,你也都清楚。若不是太后娘娘无子,先帝就不必纳宫妃入宫,也不会有那么多庶出的皇子了。” “阿鸿曾和我说过,不愿纳宫妃入宫。我也盼着你们夫妻恩爱和睦。不过,没有子嗣是万万不行的。你早日有孕生出嫡子,立了太子,国朝安定,我这颗心也能彻底放下了……” 殊不知,谢明曦压根没将这些絮叨放在心上。 自数年前,盛鸿和她决意要令阿萝为皇太女的那一日起,他们夫妻便有了充足的心理准备。 这一场滔天风波,迟早是要来的。 眼下正是战事紧急关头,朝臣们也无暇关注后宫之事。待战事一过,只怕奏请天子广开后宫的奏折会堆积如山。 若连梅太妃这几句敲打都禁不住,日后她要如何应对排山倒海的非议指责? …… 盛鸿很快知晓了梅太妃敲打谢明曦之事。 虽然早有预料,可这一日真正到来的时候,盛鸿才知自己修炼尚未到家,一听就动了气:“我这就去寒香宫!” 谢明曦白了他一眼:“你去做什么?难道要为几句话就和母妃争执吵闹不成?” “说到底,母妃也是为了你我着想,并无坏心。不然,母妃大可学当年俞太后那样,宣一个年轻貌美的娘家侄女进宫‘陪伴’,有事没事在你面前露露脸,给我添添堵。” “过了年阿萝就十二岁了。母妃能忍到今时今日,可见善良仁厚。” “长辈絮叨几句,听着就是了。” 盛鸿哑然无语,半晌才无奈笑道:“我是怕你受了委屈,心里懊恼不快。你不介怀,也就罢了。” 谢明曦扯了扯嘴角,坦然道:“听这等话,我心里肯定不痛快。不过,她是你的亲娘,一心都是为了你着想。我勉强忍一忍就是。” 说实在的,能让谢明曦隐忍不发的人,放眼大齐也没几个。 看在盛鸿的颜面上,她还是忍一忍吧! 盛鸿自然清楚谢明曦锱铢必较狠辣无情的性子,若不是为了他,谢明曦如何会忍梅太妃? “谢谢你,明曦。”盛鸿温柔地凝望着谢明曦。 谢明曦眨眨眼笑道:“只道谢怎么够。罚你今晚伺候我沐浴更衣。” 盛鸿心中荡漾,咧嘴一笑:“是,我一定好好伺候皇后娘娘。” 夫妻闺房之乐,不必细述。 接下来数日,梅太妃时时令御膳房备了滋补身体的羹汤,诸如鹿茸汤之类,每日亲自送到移清殿,亲眼盯着盛鸿喝下才罢休。 盛鸿哭笑不得,只能领了梅太妃这番“好意”。 倒是谢明曦,颇有些吃不消。暗中又准备了清热败火的汤药。盛鸿在移清殿里喝了补汤,回椒房殿再喝汤药。 个中滋味,不提也罢。 …… 此时,尹大将军已经领兵至河靖城外,和神卫军汇合。周勇从主将退为副将,听从尹大将军号令。 尹大将军战功赫赫,是军中最有名望的大将军。便是楚将军,比起尹大将军来也略有不及。 神卫军接连打了败仗,粮草又不足,士气原本十分低落。尹大将军这一来,将士们如吃了一颗定心丸,士气迅速回升。 这就是名将的威力。 周勇对尹大将军亦是心悦诚服,丝毫没有被夺了主将之位的懊恼不甘。对着尹大将军时,甚至满心羞惭:“是末将平庸无能,接连打了败仗,死了这么多将士。末将辜负了皇上的器重信任,更对不住一众死去的将士。” 尹大将军直言无忌:“你身为主将,确实要担负起战败之责。不过,现在说这些没什么用处。要紧的是领兵攻进河靖城,将功赎罪。否则,以后回京的那一日,一人一口唾沫,也足以淹得你抬不起头来。” 顿了顿,又放缓了声音:“胜败乃兵家常事,你也不必耿耿于怀了。战场哪有常胜将军?谁都有过吃败仗的时候。” “只是,万万不能因此心灰意冷,更不能心生退意。不然,如何对得起皇上对你的提携?又如何对得起军中将士对你的信任?” “我此次领兵增援,接替你为主将。皇上也是不得已而为之,总得给众人一个交代。不过,我右胳膊受过伤,根本不能提刀上阵。只能坐镇中帐发布军令,领兵打仗的事,还是你的。” “立了军功,也都是你的。” 一席话,听得周勇满面通红,目中闪出水光:“多谢大将军,末将一定听令行事,早日领兵攻进河靖城。” 尹大将军这才满意地点了点头:“你能这么想就对了。” “军中粮草被烧了不少,颇有不足。户部备了粮草辎重,不出数日就会送到。你不必有什么顾虑。修整几日,开始攻城。” 周勇拱手应是。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一章 平定 尹大将军领兵增援,粮草辎重源源不断地运送至军营。神卫军士气大振。 周勇亲自领兵上阵,奋勇当先,接连打了几场胜仗。 此消彼长,河靖城内的藩兵死伤颇重,士气迅速低落。便连河靖王自己,也对这一场战事毫无取胜的把握和信心。 被神卫军团团围住的河靖城,消息远不及往日灵通。不过,一众藩王皆交出私兵江夏王被处以凌迟极刑这等大事,总能传进河靖王的耳中。 河靖王焉能不惊惶? 年轻的建业帝心狠手辣,以雷霆手段诛灭江夏王府,也震慑住了一众藩王。藩王们一旦交出私兵,就如拔了牙的老虎,再无威慑力,也再难翻出风浪。 料想中的众藩王一同起兵,也成了泡影。 彰德王已经死了,只凭他和颍川王,如何能挡得住朝廷大军? 接连吃了几场败仗后,河靖城内多了数千具藩兵的尸首。 河靖王脾气愈发暴躁易怒。偏偏在此时,河靖王世子神色凝重地前来禀报:“父王,江夏王死讯传进城内,江夏王的私兵也散了军心。和我们的藩兵屡屡有冲突,不肯听军令。” 河靖王:“……” 简直是屋漏又逢连夜雨! 江夏王一死,那三万私兵没了主子,便成了一股无法管束的兵力。 河靖王面色颇为难看,肥硕的脸孔不停抖动,一双细长的眼睛里射出寒光。咬牙切齿地说道:“哼!他们已经到了河靖城内,吃喝都是本王供着,军饷也是拿本王的,由不得他们不听军令。” “传本王的命令,有谁不听从军令者,当场斩杀无赦!” 河靖王世子应了一声,目中闪过腾腾杀意。 接连斩杀了数个不听军令的兵将后,三万私兵总算消停安分了不少。只是,失了斗志,兵力远不如前。 …… 神卫军转败为胜,捷报频传至京城。 天子舒展眉头,群臣也松了口气,在朝会上,对尹大将军极尽赞誉。 “真不愧是军中第一武将!尹大将军一去,战事顿时扭转过来。接连打了几场胜仗,杀敌数千。照此下去,半年之内收复河靖城,绝不是虚言!” “正是!臣奏请皇上,重赏尹大将军!” 一片赞誉声中,也有一些为周勇说话的:“周将军亲自领兵杀敌,方有了这几场连胜。周将军同样战功赫赫。” “周将军这也算将功折罪了。” 战事一片大好,那些尖酸刻薄贬低周勇的声音也就小了许多。听闻此言,最多是撇撇嘴说上几句风凉话。总体而言,朝堂内还算和谐。 战事顺遂,盛鸿心情大好。这一日早早便回了椒房殿,俊脸上也有了久违的轻松笑意。 谢明曦一见,便猜到了几分,笑着问道:“神卫军又打胜仗了?” 盛鸿点点头,挑眉笑道:“接连几场大胜仗,彻底扭转了战事。也总算堵住朝臣们的嘴了。” 周勇是天子心腹。当日是盛鸿一力坚持,周勇才做了主将。神卫军打了大败仗,死伤惨重,周勇被骂得狗血淋头,连带着盛鸿这个天子也颜面大失,为人诟病。听了不少含沙射影的埋怨和指责。 盛鸿心情郁闷,也因此而起。 现在神卫军战事告捷,胜利在望。盛鸿的心情自是好得不能再好。 谢明曦又笑着问道:“廉将军还未领兵归京吗?” 彰德王幼子及家眷早就送到了京城,被斩首示众。廉将军却未领着蜀兵回京,依旧驻扎在彰德城内。 盛鸿略一点头:“师父上了奏折,言明彰德城内的残兵余将尚未全部收编规整,还需要一段时日才能归京。” 打了胜仗之后,安抚平定城内百姓,收编规整败军,亦是一桩耗时耗力之事。廉将军征战时足智多谋英勇不凡,战后的善后之事更是细致。 谢明曦笑着赞道:“师父领军征战,委实是你做过的最英明的决定。” 可不是么? 三路平藩大军,两路还在苦战,唯有廉将军胜得最是干脆利落。耗时最短,死伤也是最小的。 彰德王先入为主,对廉将军存着轻视小瞧之心,中了廉将军的计,在城外丧了命。致使彰德城溃败得飞快。 女子为主将,既有劣势,亦有这一层微妙的优势。平心而论,并不是廉将军就胜过楚将军一大截。 …… 建业九年春日,楚将军领兵攻破颍川城。颍川王被活捉,送往京城。在途中,颍川王便生了一场重病,到京城时已一命呜呼,逃了凌迟之苦。 三藩中,唯余河靖王苦苦支撑。 不过,也没撑过尹大将军所言的半年之期。 建业九年的五月,神卫军攻破河靖城。河靖王自杀身亡,河靖王府的儿孙及女眷,皆服毒自尽。 六月,廉将军率先领兵归京。天子领着众臣亲迎至城外十里之处。 数万蜀兵,骑着骏马而来。 沉闷的马蹄声延绵数十里,大地为之颤抖。军旗猎猎,军容整齐,气势恢宏。 廉将军身着战甲,腰跨长刀,骑着宝马。烈日炎炎,廉将军的额上也不免冒了汗珠。可她依然挺直背脊,毫无倦色。 英姿飒爽,神采飞扬,令人折服。 这一刻,所有人的眼里心里,都被烙上了廉将军的英勇风姿。 之后数年,所有人提起廉将军三个字,皆满心钦佩语气郑重。没有人再提起廉将军身为女子不宜进军营更不应为将军之类的话。 盛鸿激动不已,朗声道:“廉将军大胜而归,朕心甚慰。” 群臣一起朗声附和:“恭迎廉将军凯旋而归!” 这是获胜归来的将军才有的隆厚待遇。无需卸甲,无需解刀,亦无需下马。天子亲自出城相迎,群臣尽数而至。 这是她年少时最深的美梦里,也不敢奢望的美景。 这一刻,全部成真了。 她虽是女子,也未负一身所学,成了军中主将,领兵征战,大获全胜。 廉将军心潮澎湃,热血激荡,拱手朗声应道:“末将不负皇上所望,平定彰德城,获胜归来。” ……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二章 归来 椒房殿内,传出顾山长喜悦又焦急的声音:“明曦,姝媛今日领兵回京。我们何时才能见到她?” 谢明曦哑然失笑,声音里也溢满了抑制不住的喜悦:“师父别心急。按着朝中惯例,今日皇上亲自出城相迎凯旋而归的廉将军,接下来还有庆贺的宫宴。想见廉将军,怎么也得到晚上了。” 可不是么? 廉将军是获胜归来的将军,应该有的待遇殊荣一样都不能少。 顾山长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瞧瞧我,一高兴起来,连这等要紧事都忘了。不急不急,我们耐心等着便是。” 谢明曦挑眉一笑:“皇上设宴,是为了庆贺大齐的将军获胜归来。我今日晚上也要设宴,庆贺我的夫子领兵打了胜仗。正好给夫子一个惊喜。” 这可不是一时起意。 早在数日前得知廉将军即将归京之时,谢明曦便有了这样的打算。这些时日,给一众同窗好友及莲池书院里的夫子们都送了请帖。 顾山长是第一个接到请帖的,也是最重要的宾客。闻言笑道:“好,我们今晚就等着姝媛,来个不醉无归。” …… 过了午时,同窗好友及夫子们一一进宫。 和昔日在书院时一样,同窗们坐一席,夫子们另坐一席。 已经做了莲池书院山长的季夫子,笑容奕奕,精神颇佳。苏夫子依旧如往日一般温柔婉约。遗憾的是,杨夫子身在蜀地,董夫子也一直在蜀地。同窗里,也有两个不在京城,未能进宫赴宴。 今晚,还有一张久违的脸孔。 这是一个年约三旬的妇人。眉眼依稀还有昔日的俏丽,额上眼角俱是皱纹,神情有些沉寂木然。犹如一潭死水。 方若梦等人和她招呼说话,她半理不睬,或点头或摇头,几乎未曾张口说过话。 唯有目光落在谢明曦的身上时,才会有些波澜。也有了身而为人的一丝鲜活气。 这个妇人,正是楚家的四奶奶。 楚将军打了大胜仗,于情于理,都该对楚家示以恩宠。再者,淮南王府和谢家的恩怨已经是数年前的事了,几乎已经没人记得这个从不在人前露面的楚四奶奶,便是当年那个骄纵跋扈的盛锦月。 当年的一众同窗少女,如今际遇各自不同。 譬如萧语晗和尹潇潇,死了丈夫,各自带着孩子住在宫中。 守寡之人,自不会穿什么鲜亮的颜色,身上皆是素净的宫装罗裙。萧语晗略显清瘦,精神却是不错。尹潇潇亦是面色红润,目中含笑,显然都已熬过了最痛苦的时光。 林微微颜蓁蓁秦思荨方若梦,和自己的夫婿都很恩爱,虽然年龄都不小了,却各自美丽从容。 而谢明曦,更是风华万千,风姿无双,更胜年少之时。 是啊!活在天子盛宠中的谢皇后,凡事顺心顺意,矜贵尊荣,如何能不美? 盛锦月默默地注视着谢明曦,心里涌起久违的近乎陌生的酸涩和唏嘘。 彼此已如云泥之别。 当然,谢明曦才是天边的明月,而她则是苟且偷生卑微的尘泥。因嫁入楚家,才得以躲过灭门之劫。 楚家上下都不待见她,楚四郎依旧贪花好色,美妾通房一个接着一个地纳进府。好在她生了两个嫡子,正室之位还算安稳。 可惜的是,两个儿子资质平平,算不得聪慧。和陆天佑李钰李钦他们一比,顿时黯然失色。 谢明曦也看了过来,目光平静,神色淡然。仿若她们之间从无恩怨纠葛:“盛锦月,你在楚家内宅待了十余年,心气也该平了。以后可愿出府走动?” 盛锦月先是一愣,旋即反应过来,沉寂如死水的眼睛闪过一丝亮光:“你……你真的允我在人前露面?” 楚家一直不待见她,最重要的原因便是因她的出身。淮南王府和谢家结下死仇,谢明曦做了皇后,淮南王府彻底覆灭。她这个淮南王府嫡女,不过是苟延残喘苟且偷生。 如果谢明曦不再介怀昔日旧怨……她这个楚四奶奶,便能再见天日了! 盛锦月因这个可能性激动颤抖不已,整个人微微前倾,露出渴望之态。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今日召你进了椒房殿,楚家人也该明白我的态度了。盛锦月,你我总有几年的同窗情分。你能看明白想清楚,我也不会再刁难你。” “我们两人的昔日恩怨,一笔勾销,永远不必再提。” 盛锦月鼻间酸涩难当,目中水光浮动。过往种种,皆在此刻的对视间烟消云散。 良久,盛锦月才将泪水咽下:“多谢皇后娘娘。” …… 这一幕,落在众人眼底,各自唏嘘不已。 想当年,盛锦月是何等的盛气凌人,在一众同窗里人缘最差,最不讨人喜欢。转眼十数年,除了自尽身亡的李湘如之外,盛锦月无疑是过得最凄惨的那一个。 谢明曦愿将往日恩怨一笔勾销,对盛锦月而言,自是一桩好事。 林微微笑着打破沉默:“我们一众同窗,为她们的冰释前嫌同饮一杯如何?” 众女子笑着应和,各自举杯。气氛很快融洽热烈起来。 顾山长看在眼里,嘴角微微扬起。 谢明曦年少时聪慧多智,性子也不免偏激阴狠了些。这些年和盛鸿夫妻恩爱,爱女阿萝聪慧伶俐,生活幸福愉悦,谢明曦的性情脾气也有了微妙的变化。 换在以前,谢明曦绝不会和盛锦月“冰释前嫌”。 现在的谢明曦,变得圆融宽厚许多。也有了中宫皇后的雍容气度。 这样的改变,令顾山长心中喜悦之极。锱铢必较有仇必报,不是坏事。不过,她更喜欢这样的谢明曦。 就在此时,门口响起了一阵轻快熟悉的脚步声。 谢明曦耳力灵敏,第一个站起身来。林微微等人也一同起身。顾山长和几位夫子也都站了起来。 众人目光所瞩目之处,一个高挑健朗的女子身影出现。 女子穿着将服,身高腿长,美丽而英气。冲众人挑眉一笑:“怎么不等我来就开始喝酒了?”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三章 庆功 这个女子,正是大齐唯一的女将军廉姝媛! 众人相识一笑,不约而同地齐声应道:“我等自罚三杯。” 廉姝媛扬起嘴角,目中闪过笑意:“这可是你们自己说的。好,先各饮三杯罚酒。” 廉姝媛天生一张冷脸,不喜说笑。在军营里格外冷肃威严,士兵们对她皆是敬畏有加。 他们若是见到这一幕,只怕会震惊的眼珠子都掉下来。 今日的宫宴,廉姝媛是绝对的主角。众人如众星捧月一般迎上前。便是谢明曦,也未能夺去大胜归来的廉将军的风采。 廉姝媛身上传出阵阵酒气,显然中午的庆功宴上便饮过酒了。 谢明曦笑着打趣:“夫子今日喝了多少酒?” 听惯了廉将军这个称呼,骤然听到夫子这两个字,廉姝媛只觉熟悉温暖而亲切。忍不住笑了起来:“今日是庆功宴。皇上亲自举杯,敬了我三杯。一众军中武将,也个个来敬酒。好在有人替我挡酒,不然,我早就被灌醉了。” 主动替廉将军挡酒的人是谁? 不用多问,只从廉姝媛难得温柔的神色中便能窥见一斑。 定然是她的夫婿周全了。 夫妻两人聚少离多,便是相聚时,也不像年轻夫妻那般黏糊恩爱的模样。外人见了,少不得要暗中腹诽,这大概是最不像夫妻的一对夫妻了。 唯有身边亲近的人,才知道他们夫妻的感情深厚而亲密。只是表达的方式和寻常夫妻不同而已。 顾山长笑着问道:“周统领现在人在何处?不妨请他也来同饮几杯。” 廉姝媛坦然笑道:“他一直替我挡酒,醉得厉害,被抬回屋子歇着去了。” 众人:“……” 舍身护妻的周统领好样的! …… 寒暄说笑一回,众人一一入席。 廉姝媛在顾山长的身边坐下,众人没急着敬酒喝酒,七嘴八舌地问起了之前的战事。 廉姝媛亲手斩杀彰德王的光辉战绩早已传得人尽皆知。不过,自廉姝媛口中听来,又是一番不同的滋味。 “……当日一战杀了彰德王,其实颇有些侥幸。” 廉姝媛回想起当日情形,眉头舒展开来:“彰德王此人自视甚高,我在一开始,便定下了示弱的计策,令彰德王心生骄狂,对我生出轻视小瞧之心。不过,我也没料到,彰德王会亲自领兵出城。” “如此良机,我自不能错过。令身边数百亲兵同时高呼邀战,彰德王最好颜面,焉能不应?” 结果,就因这一时冲动,彰德王丧命于她刀下。 彰德王一死,城内军心大失,乱成了一团。之后的几场攻城战,也异常平顺。不出一个月,便彻底攻破了彰德城。 众人听得津津有味,尹潇潇更是一脸神往,臆想着自己也如廉夫子一般领兵上阵杀敌立下战功,成为大齐第二个女将军,那是何等的快意……也只能想想罢了。 她如今的身份,连出京城的可能都没有,更别说进军营了。 “攻城不难,难的是后续的安抚平定。”廉姝媛声音略略沉了下来:“彰德王做了几十年藩王,藩地的百姓只知彰德王,不知当今皇上。对朝廷军队,存着惊惧抵触之意。若安抚不住,只怕还会生出民乱。” “我领着蜀兵驻扎进彰德城后,令蜀兵们维持城内秩序,严令他们不得惊扰平民。若有烧杀抢掠之事,一律杀无赦。” “攻城之后,获胜的蜀兵们颇有些得意忘形之辈。想着打了胜仗,就该抢些金银和女人。” “不瞒你们说,蜀兵里被我亲口下令斩首之人,足足有五十余个。如此,方以严苛的军令约束住了蜀兵。” 说到这儿,廉姝媛叹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黯然。 蜀兵皆是她一手招募训练而成。他们悍勇不畏死,攻城时舍生忘死,皆立下了战功。他们没死在藩兵的刀剑下,却被她以军法处死。 这些阴暗之事,当然不会出现在军情战报上,只在写给帝后的私信中提过一回。 …… 众人听得唏嘘不已。 是啊!战争从来就是这么残酷。身为一名优秀的将军,不但要对敌人心狠手辣,对违了军纪的士兵同样要狠得下心肠。 谢明曦轻声安抚道:“夫子无需为此耿耿于怀。你所做所为之事,皆坦坦荡荡,从无半分私心。仰首于天,无愧于地。” 廉姝媛深深呼出一口气,笑了一笑:“你说得对。我无愧于心,一切皆是为了早日平定彰德城。” 谢明曦起身,欣然笑道:“夫子大胜归来,为大齐立下赫赫战功,我们都是夫子的学生,亦都以夫子为傲。我先敬夫子一杯水酒。” 说完,举杯饮下水酒。 廉姝媛也笑着举杯饮酒。 林微微立刻随之起身:“我也敬夫子一杯。夫子以女子之身为将军,领兵平藩,是我等之表率。我敬夫子一杯。” 廉姝媛笑着再次举杯。 顾山长笑道:“你们别只顾着敬酒,让姝媛稍歇一歇,多吃些菜肴。”一边说着,一边亲自为廉姝媛布菜。 “山长厚爱,我就却之不恭了。”廉姝媛毫无忸怩之气,露齿一笑。 宴席上很快热闹起来。 这样的宴会,当然少不了爱凑热闹的某人。 小半个时辰后,某人就换了常服,笑着露了面:“同窗好友和夫子们一同聚会,怎么能少了我。” 林微微等人早已习惯了天子的厚颜,嘘声四起,皆是打趣笑闹:“这里都是女子,皇上也列席,怕是多有不便吧!” “正是正是。我们同窗和夫子聚会,皇上凑什么热闹!” 谢明曦也不为他解围,噙着笑意闲闲袖手旁观。 论厚颜,谁也不是盛鸿对手。 只见他眨眨眼笑道:“我当年也是莲池书院的学生,是师父亲自收的弟子。这一场庆功宴,少了我怎么行。” 林微微继续起哄:“说起来,我们也挺怀念当日的‘六公主’。不如皇上再穿一回女装,让我等重温昔日同窗之谊,也能博夫子们一乐。” 盛鸿:“……”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四章 欢聚 盛鸿以厚颜著称,还从没有过被刁难得哑然无语的时候。 此时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惹得众人轻笑不已。 颜蓁蓁也是淘气爱闹之人,立刻鼓噪起来:“林姐姐这个提议甚好。其实,我们一直都很想念当日的六公主呢!今日这么高兴的日子,不如皇上就依我们一回?” 尹潇潇等人皆出声附和。 顾山长笑眯眯地看着众人闹腾。就连廉姝媛也没帮着盛鸿解围,笑吟吟地看着盛鸿应对。 盛鸿只得向媳妇求救:“明曦,她们合起伙来欺负我。” 谢明曦好整以暇地笑道:“这怎么算欺负你。你当日确实以六公主的身份进了莲池书院,做了我们三年的同窗。今日同窗们怀念往昔,想见一见昔日的六公主。你若有心,不妨遂了大家的心意。” “当然,你若不愿,我们不便勉强。只是,皇上也不必再口口声声提起同窗二字了。” 盛鸿:“……” 媳妇,你太狠了! 众女子俱笑不可抑,一时间,椒房殿内俱是笑声。 盛鸿狠狠心,一咬牙:“好,你们等着,我片刻就回。”说完,就快步走了出去。 众人笑声未停,饶有兴味地讨论起来:“你们说,皇上是不是真得要去换一回女装?” “应该不会吧!换做以前,他做些出格的举动不稀奇。如今他是堂堂天子,做这等举动,不怕被人揶揄取笑么?” “这倒也是。皇上再不拘小节,也不可能穿着女装在人前露面。” “他该不是被我们气走了吧!” 众人一起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悠然一笑:“你们一起看我做什么。此事是你们先提议的,我只是附和而已。” 众人:“……” 得,她们怎么忘了,争辩斗口谢明曦还从没输过! 林微微稍稍有些后悔了:“都怪我。喝了几杯水酒,酒意上头,说话就没了分寸。”都是她一时口快,胡乱提议,让盛鸿下不来台。 谢明曦目中染上笑意:“林姐姐就别自责了。以我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因为这等小事生气。他不是让我们等上片刻吗?我们就在这儿等着好了。” 说得也是。 反正话说都说了,想收也收不回来。胡思乱想也没什么意思。 林微微很快释然,举杯敬了谢明曦一杯。夫子们也继续饮酒说笑。宴席重新恢复了热闹。 …… 这几年来,这样的同窗聚会每年总有两三回。众人早已习惯,各自惬意自在,没什么拘束。 唯一拘谨放不开的,就是盛锦月。 盛锦月所有的骄傲跋扈任性,皆被十余年如同软禁一般的内宅生活磨平。俨然变了一个人似的。除了一开始和谢明曦的对话之外,再没张口说过话。 大家举杯,她也跟着举杯。大家喝酒,她也跟着喝酒。她没有勇气主动举杯,也没和任何人攀谈叙旧。 周围的亲热喧闹,和她格格不入。 第一个主动向盛锦月举杯的,是尹潇潇:“盛锦月,我们一同喝一杯。” 盛锦月一怔,看了过去。 众人都已过了韶华之龄,各自的孩子都将长大成人。尹潇潇今年也是快三旬的人了,俏丽动人的脸孔,也有了岁月的痕迹。 可那双眼睛,却还如少女时一样明亮爽朗。 仿佛一切都未变过。 刹那间,盛锦月心弦颤了一颤,沉默着举起酒杯,简短地说了一声:“好。” 尹潇潇咧嘴一笑,饮下杯中酒。 有了这个开端之后,其余人也主动和盛锦月碰杯饮酒。 秦思荨张口说起了自己三个淘气好动惹人头痛的儿子。盛锦月忍不住插嘴:“我的两个儿子,虽不淘气,可惜资质不佳,读书不成。” 这几句话,可算说中秦思荨的痛处了。 秦思荨长叹一声,苦着脸说道:“我家小宝儿才让人头疼。考松竹书院差了几分,是公爹厚着颜面亲自去找山长通融,才让他进了松竹书院就读。每次考试,都是倒数第一。想当年,我的课业也算不错。陈湛课业也算出众。不知我们怎么就生了这么一个蠢儿子。” 一提起陈小宝儿,温柔少言的秦思荨便满腹牢骚,颇有滔滔不绝之势。 惹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盛锦月也忍不住笑着叹了口气,颇有遇到知音之感:“我家那两个,连松竹书院的边也沾不上。只得去了新儒书院,平日还要习武学兵法。公爹说了,再过两年,就让他们进军营去。” 说起孩子,做亲娘的都是一肚子牢骚。 颜蓁蓁也愁得很:“我家卿姐儿什么都好,就是天生爱哭。动不动就哭鼻子抹眼泪,怎么说也改不了。” 这几年,颜蓁蓁又生了一个儿子。不过,卿姐儿依然是她最疼的女儿。 尹潇潇耸耸肩笑道:“姑娘家嘛,娇气些也无妨。男孩子就是淘气,恨不得上天入地。不揍不行!” 这话立刻得到了方若梦的赞同:“说得没错。说得再多,也不如揍上一顿。” 谢明曦慢悠悠地笑道:“我倒是不必动手揍阿萝,只看她一眼,她就知趣识趣,主动来认错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得热闹。 夫子们也听得有趣。 廉姝媛听得饶有趣味,就听耳畔顾山长轻声问道:“姝媛,你不想生个孩子吗?” “不想。”廉姝媛立刻答道:“我和周全成亲之前就商定过了,我们两个都是武将,且聚少离多,还是别生孩子了。周家儿郎多的是,待我们都年迈之日,挑一个子侄过继便行了。” 顾山长也只问问,并不多劝,随口笑道:“如此也好。” 所有人都有权利选择自己想要的生活。 廉姝媛和普通女子不同。她做了大齐的将军,就要以国事军事为重,以麾下的士兵们为重。 有所得便有所失,这样的廉姝媛,已无暇也无精力孕育子嗣教养孩子了。周全也甘之如饴。 就在此时,门口又响起了脚步声。 想来是盛鸿来了。 众人一起转头看了过去,然后,一起喷了口中酒。 ……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五章 入戏(一) 站在门口的“女子”穿着一袭黑色武服。贴身且柔软的武服,勾勒出修长的身形。那双长腿,更是笔直修长。 女子武服和男子武服的式样不同。“六公主”在莲池书院读书的时候,这一袭黑色武服几乎是“六公主”的标志性穿着。一见之下,顿时勾起了众人心底的记忆。 那张脸,分明早已看惯了,此时换了一身衣服,头发梳了个最简单的女子发式,脸孔被收拾的干干净净,竟似换了个人一般。 “女子”不言不笑,神色冷漠,黑眸深幽,美丽冰冷。 黑眸徐徐掠过众人震惊错愕的脸,目中飞快地闪过一丝淘气和自得。 谢明曦倒没喷酒。 那口酒含在口中,忽然变得酸酸甜甜,滋味颇有些复杂。 她的目光也同样复杂微妙,就这么定定地看着一身黑色武服的“六公主”……往昔的回忆纷纷翻涌而上心头。 耳畔响起林微微梦游一般的喃喃低语:“都快三旬的人了,一穿上女装,怎么比我们几个还美!” 谢明曦:“……” 可不是么? 这也太可气了! 谢明曦回过神来,笑着瞪了盛鸿一眼:“衣服都换了,还不快些过来坐下喝酒。在那儿傻站着做什么?” 盛鸿平日坐龙椅装威严装深沉,显然是憋得狠了。今晚难得皮一回,穿上女装,颇有些回到往昔的美妙错觉。 换而言之,就是入戏太深。 只见盛鸿淡淡瞥了谢明曦一眼,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 没错,就连走路姿势都有了微妙的变化。步伐略略收敛,没了平日的快捷,和廉夫子的步伐相似。如此一来,更有了英姿飒爽的女子模样。 谢明曦:“……” 不知为何,她忽然生出将“六公主”扯到身前暴打一顿的冲动! …… 林微微等人总算回过神来,对盛鸿的精湛演技叹服不已,纷纷笑道:“我此生谁都不服,就服‘六公主’。” “今日得见昔日同窗,心中甚悦,当痛饮三杯。” “没错,‘六公主’快坐下来喝酒。” 便连微醺的顾山长,也笑声连连:“这么多年没见‘六公主’了,今日一见,真令人怀念的紧。” 廉姝媛也扬起了嘴角,目中满是笑意。 “六公主”去了谢明曦身边,却未坐下,取了一个干净的酒杯倒满了酒,然后走到廉姝媛面前。 “师父一尝所愿,领兵平藩,大胜而归。”很好,就连声音也略略变了,将美丽清冷的“六公主”扮演得惟妙惟肖:“弟子敬师父一杯!” 廉姝媛弯起嘴角,干脆利落地应了一声好,举杯一饮而尽。 “六公主”再敬顾山长:“学生永不忘山长教诲之恩。” 此情此景,比美酒更醉人。 顾山长目中笑意更深,欣然举杯。 接下来,“六公主”又一一向季山长和苏夫子敬了酒。可谓出尽了风头。 敬了酒之后,“六公主”才回了谢明曦身边坐下。还是那副清冷淡漠的模样,声音淡淡:“舍长,我也敬你一杯。” 还真是彻底入戏了! 谢明曦满肚子腹诽,无从吐槽。在众同窗兴味的起哄声中,略一点头:“好,我们共饮一杯。” 神态间竟也有了昔日模样。 于是,昔日的京城双姝,对视举杯,一饮而尽。 尹潇潇笑不可抑,揉着肚子笑道:“诶哟,不成了。我憋不住了,我要好好笑一回。” 萧语晗等人也笑得弯了腰。 人不轻狂枉少年! 盛鸿这一“轻狂”,将众人都带回了美妙的少女时光。 那时,她们正年少,还不识愁滋味。 那时,她们意气风发,满腹自信,对未来无限憧憬和希冀。 那时,她们之间的友情,最纯真也最可贵。 …… 酒不醉人人自醉。 果酒度数不高,酒量最浅薄的林微微也能喝上一壶。宴席散时,已近子时。喝空的酒壶若排得整整齐齐,便是整整三排。 宫门外,停着几辆马车。 几个青年男子站在宫门外,一边等候妻子出宫,一边低声说笑。 “廉将军在宫宴里不苟言笑,只喝了两杯。紧接着就去了椒房殿,去赴皇后娘娘的庆功宴了。也不知这庆功宴到何时才散。” “可不是么?我们在这儿可等足了一晚了。” “同窗相聚,夫子们也都在,兴致高些也是难免。今晚定然都喝多了。” 最后一个出言的男子,面容清俊,气度儒雅,是林微微的夫婿陆迟。 其余三个男子,一个生了张俊俏讨喜的娃娃脸,快三旬的人了,看着还如二十露头的模样,正是赵奇。另一个男子俊朗不凡,嘴角总带着几分笑意,正是陈湛。 还有一个,俊美倜傥,生的一双桃花眼。自然就是李默了。 妻子进宫赴宴,夫婿在宫门外等候,也算是大齐难得一见的盛景了。 楚家的马车也在宫门外。不过,马车上只有两个管事妈妈和四个丫鬟,不见楚四郎的身影。 都说虎父无犬子。楚四郎就是那个例外。 楚家一门武将,楚四郎是最不中用不成器的那一个。顶着一个清闲虚职,没做过什么正经差事,整日就是寻花问柳。在京城里赫赫有名。 盛锦月在内宅如隐形人一般,今日被召进宫赴宴,颇出人意料。楚夫人一时摸不清皇后娘娘的态度如何,特意催促楚四郎来接人。楚四郎不情不愿地应了,在宫门外等了半个时辰,就没了耐心。独自一个人溜走了。 陆迟等人也没兴致和楚四郎攀谈说话。楚四郎一走,众人都觉自在。 这一等,就是两个时辰。 子时一刻,宫门终于开了。 陆迟笑着迈步上前,身边有一道身影比他更快。三步并作两步抢上前,殷切地握住了娇妻的手:“蓁蓁,怎么这么迟才出宫?” 这个人,当然是赵奇。 赵奇和颜蓁蓁成亲最迟,感情极佳,在人前从不遮掩,恩爱时常秀人一脸。 颜蓁蓁喝了不少酒,俏丽的脸孔一片嫣红,笑嘻嘻地说道:“今日‘六公主’也来了,我们开怀之余,喝多了。” 众人:“……”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六章 入戏(二) 六公主? 久违的称呼窜入耳中,赵奇震惊得下巴快掉下来了。 陆迟和陈湛也各自一脸错愕,脱口而出问道:“什么六公主?” “六公主出现了,是什么意思?” 林微微同样面泛桃花,笑着解释道:“皇上今日厚着脸皮来赴同窗宴,我便多嘴提议,让他穿一回女装扮做昔日六公主的模样。” 秦思荨笑着接了话茬:“没想到,他真得听了林姐姐的建议,扮做‘六公主’来了。” 众人又是:“……” 陆迟和陈湛还好一些,赵奇却忍不住回想起了当年那个令一干情窦初开的少年们神魂颠倒的美丽身影…… 当年,他也是“六公主”的仰慕者之一。 后来在得知“六公主”的真实身份后,他着实失望难过了一阵子。直至“六公主”恢复七皇子的身份,成了他的同窗。两人也就此结下了深厚的友情。 “喂,你想什么呢?”颜蓁蓁杏眼一瞪,泼辣又利索地拧了赵奇的耳朵:“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年你也曾悄悄仰慕过‘六公主’是不是?” 赵奇被拧得诶哟直叫唤。 陈湛看得眉开眼笑,故意在一旁起哄:“没错没错!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还暗中去过莲池书院外,想偷看‘六公主’一眼来着。” 颜蓁蓁拧得更起劲了。 陆迟意味深长地笑着看了李默一眼。 李默:“……” 人不轻狂枉少年。谁年轻时候还没做过点蠢事?好汉就别提当年勇了!别看方若梦在人前温柔好性子,背后里收拾起他来可不会手软。 厚颜如李默,也有些吃不消了,咳嗽一声,摸了摸鼻子。迅速转移话题:“这么晚了,就别在这儿耽搁时间了。都早些回府歇着吧!” 然后,亲热地拉起方若梦的手,眉眼间俱是温柔讨好:“若梦,我出门之前就让厨房备着醒酒汤了,回去之后我喂你喝。” 简直酸倒了众人。 方若梦心中有数,却不说穿,在人前给夫婿留了几分薄面:“好。” 李默暗暗松口气,冲众人笑了笑,麻溜地先走了。 没了好戏看,陆迟心里颇有些遗憾,挽起林微微的手,也上了马车。 秦思荨今日也喝多了,被陈湛半搂半扶着上了马车。 颜蓁蓁拧过赵奇的耳朵,心里的闷气也消了,笑嘻嘻地为赵奇吹耳朵。夫妻两个也是一派亲密恩爱。 没有人留意到,楚四奶奶一个人站在角落里。 …… 悬在墙角的风灯,被夜风吹拂得左右摇晃。灯光也随之明暗不定。 盛锦月静静地站在角落里,目送着同窗们一一离去。 林微微她们几个,都有夫婿亲自来接。唯有她一个人孤零零地,无人问津,显得分外凄凉。 其实,出门之前,婆婆便吩咐过,让楚四郎也来接她回宫。可楚四郎和她相敬如冰,这几年来连她的屋子都没进过。夫妻两个相见两厌。 楚四郎定是来转悠一圈露个脸,就去青楼寻欢了。 她其实半点都不在意。 只是,在一众同窗们皆有恩爱夫婿的对比映衬下,她形影单只,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罢了。 “四奶奶,”两个管事妈妈下了马车,一脸殷切热络:“奴婢们一直在这儿候着。请四奶奶上马车回府吧!” 这些年在楚家内宅,她饱受冷落磨搓。府里的下人们捧高踩低,背地里没少说她的闲话。今日风向一变,俱是一脸奉承示好。 盛锦月心里清楚,这是因谢明曦承认了她这个同窗,召她进宫赴宴。所以,婆婆给了她体面,下人们都精明得很,立刻也跟着殷勤起来。 谢明曦放下了昔日恩怨。 她又有何资格耿耿于怀? 盛锦月眼角发热,深呼吸口气,将热意逼退,略一点头,在管事妈妈的搀扶下上了马车。祖父父亲兄长的脸孔一一掠过脑海,又一一暗淡,渐渐消失。 日子总要过下去。 她也该彻底放下了。 她没有恩爱不疑的夫婿,好在她还有两个儿子。儿子们有些平庸,对她这个亲娘也不甚亲近。那是因为她总将自己沉浸在过往的愤恨中,封闭了自己,拒绝任何人靠近。 从今日起,她要好好教养自己的儿子,好好地活下去。 …… 谢明曦醉了。 果酒一壶接着一壶,不知喝了多少。哪怕之前服了解酒药,也挡不住阵阵醉意。 也或许是因为,身畔那张熟悉又有些陌生的美丽清冷脸孔,令她心神激荡。酒不醉人人自醉。 “一别多年,”谢明曦轻声说着,凑近那张脸孔,呼出的酒气拂在对方的脸上:“没想到,今日又见到你了。” 盛鸿:“……” 偶尔皮一回,过足了瘾,既热闹又有趣。酒尽人散,心情也格外美妙。 不过,媳妇用这般怀念又热切的目光看过来,他心里莫名地有些泛酸是怎么回事? 盛鸿也凑了过去,想在谢明曦的唇上轻吻一口。 谢明曦略略蹙眉,以手挡住了他的嘴唇,淡淡的声音里流露出一丝警告之意:“我们两个多年未见,好好叙旧,不得轻薄。” 盛鸿:“……” 诶哟,原来媳妇喝醉了是这般模样啊! 怎么那么可爱啊! 看着脸颊嫣红目光冷静得半点不像喝醉的谢明曦,盛鸿心尖都快酥了,故作正经地点头应下:“你提醒的对,是我的不是。” 顺便在她的手心亲了一口。 谢明曦瞪了一眼过来,习惯性地要捏他的脸。手一落到他的脸上,不知为何又放柔了力道,变做了轻缓的抚摸:“罢了,多年未见,饶你一回。再敢胡闹,我就不客气了。” 盛鸿:“……” 不知为什么,他心里的酸意更浓了。 他忍不住忿忿问道:“明曦,我是谁?” 谢明曦冷静的回答:“你是六公主盛安平,是我的同窗好友。” 吃醋吃到自己身上,也是没谁了。 盛鸿忿忿从胸前掏出一个尚有余温的馒头,原本隆起的胸前顿时瘪了一半:“你饿不饿,要不要吃个馒头?” 谢明曦:“……”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长大(一) 谢明曦确实有些醉意,却未醉至什么都不知晓的地步。刚才是借着几分酒意,故意捉弄盛鸿而已…… 盛鸿一掏出馒头,谢明曦再好的定力也破功了,噗一声乐了起来:“亏你想的出来。竟拿了两个馒头……” 怪不得盛鸿穿着女装的时候,胸前也有模有样地隆起。 感情是两个馒头的功劳! 谢明曦越想越觉好笑。 谢明曦平日多是浅笑微笑,颇为冷静自持。此时却如妙龄少女一般咯咯笑得开怀。笑颜如花般绚烂。 盛鸿咧咧嘴,将另一边的馒头也掏了出来:“做戏就要做足全套嘛!不然,我穿上女装也没女子的姿态模样了。怎么样?我今晚表现如何?” 谢明曦用力点头,张口就是盛赞:“表现极佳。今晚大家兴致高昂,都是因为你。” 盛鸿被赞的心花怒放通身舒畅,一张俊脸凑了过来:“皇后娘娘要如何厚赏?” 谢明曦面颊泛着醉人的红晕,眼波似水。 盛鸿心中悸动不已。手中两个馒头没舍得乱扔,放到了桌子上,然后才急不可耐地吻住了娇妻。 …… 隔日一大早,苦命的天子揉着泛酸的腰起床更衣,去上朝了。 皇后娘娘疲累过度,无人惊扰,睡得香甜。 阿萝公主来了三回,见亲娘还没起床,忍不住嘟哝道:“一日之计在于晨,母后从不准我睡懒觉。便是休沐日,也得和平日一样起身。怎么自己今日倒睡起懒觉来了?” 心知肚明的湘蕙忍住笑,柔声解释道:“昨晚宫宴,直至子时才散。皇后娘娘难得和同窗相聚,几位夫子也都进宫赴宴,娘娘兴致颇高,喝醉了。今日起得迟些也是难免。请公主殿下耐心等候。” 阿萝撅着红润的小嘴:“佑哥哥他们很快就要来了。难得让大家伙儿一起等着不成!不行,我得催一催母后。” 说完,便上前敲门。 片刻后,门里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我已醒了。” 奇怪,母后的声音怎么有些沙哑? 阿萝心里嘀咕着,口中笑着说道:“母后,我推门进来了。” 湘蕙没来得及阻止,便见阿萝公主殿下推门而入。立刻冲从玉扶玉两个使眼色。三人一起进了寝室。 好在寝室里并无太过凌乱不堪的样子。床上的被褥颇为平整。皇后娘娘身上的中衣也颇为齐整。显然,皇上临上朝前已经“收拾”过了。 湘蕙等人暗暗松口气,忙上前伺候谢明曦更衣梳洗。 一夜荒唐,饶是谢明曦体力颇佳,现在也觉全身酸软无力。不过,当着阿萝的面,谢明曦自然不能流露出来。依旧如平日一般端坐在梳妆镜前。 阿萝目光一扫,忽地笑了起来:“母后,这儿怎么会有两个馒头?” 谢明曦:“……” 谢明曦清了清嗓子,随口敷衍:“昨晚宫宴结束时,你父皇随手拿了两个馒头做宵夜。” 知晓内情的湘蕙,差点笑出声来,将头扭到一旁人,忍笑忍得分外辛苦。 阿萝也没那么好糊弄,笑嘻嘻地凑了过来,慧黠的眉眼闪着了然的笑意:“听闻昨晚父皇穿了一回女装,陪同窗和夫子们一起饮宴。这两个馒头,定是父皇拿来塞在衣服里的吧!” 这个鬼灵精怪的丫头! 谢明曦哭笑不得,横了一眼过去:“你既然知道,为何还要明知故问?” 阿萝理直气壮地应道:“当然是想考验母后了。没想到,母后一张口就糊弄我。还拿我当不解事的孩童呢!” 谢明曦:“……” 十二岁的阿萝,个头已和谢明曦一般高矮,身姿也有了少女窈窕的曲线。如枝头初绽的花苞,散发出少女的美丽风姿。 那张美丽的脸孔,和盛鸿年少时出奇的相似。就连挑眉时的神情,也格外神似。朝气蓬勃,如天边朝阳。 她的小阿萝,已经长大了,不是孩童了。 谢明曦和满目不满的阿萝在镜中对视片刻,然后张口道歉:“对不起。母后不该随口敷衍你。” 阿萝心里畅快自得,颇为大度地原谅了亲娘:“算了,这一回我就不和母后计较了。” 谢明曦忍住笑,正色夸赞:“阿萝真是心胸宽广,令我自叹不如。” 阿萝被夸得通身舒畅,咧咧嘴笑道:“佑哥哥他们很快就要来了,母后快些梳妆。别耽搁了我们相聚。” 谢明曦:“……” 感情是为了这个才特意来催她起床更衣啊! 谢明曦笑着瞥了满面欢喜的女儿一眼,点点头应下。 …… 阿萝自十岁起去了莲池书院读书,到今年已是第三年。 两年多来,每到休沐日孩子们便会一同进宫,既是相聚,也有考校各人课业之意。孩子们对谢明曦皆有几分敬畏。 不过,能正大光明地相聚一日,委实难得。也依然是孩子们最期待的时光。 佑哥儿等人已进了宫,一起在椒房殿的偏殿里等候。 住在宫里的霖哥儿等人,也早早就来了。趁着谢明曦还没召众人前去,一众少年少女们正好凑到一起说说话,暗暗传递个秋波什么的…… 霖哥儿按捺着激动雀跃的心情,率先喊了一声“芸表妹”。 十三岁的芸姐儿,五官愈发娇美可爱,笑起来的时候格外甜美:“霖表哥,多日不见了。” 可不是么? 亲娘不准他和霆哥儿去莲池书院,想见芸表妹,唯有等休沐这一日。每隔半个月才能见芸表妹一面,他恨不得日子过得快一些。 见了面,说话也不能太过随意。大家伙儿眼睛都看着,言行举止都不能出格。 霖哥儿的目光落在芸姐儿娇美的脸孔上,心里甜丝丝美滋滋的,随口说起了课业之类。这样的话题,总是安全无虞的。 相较之下,霆哥儿就表现得热切露骨多了,到了妍姐儿面前,便热切的喊了一声:“妍姐姐。” 众少年听在耳中,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嘴角,默默地抖落一身鸡皮疙瘩。 霖哥儿和芸姐儿勉强扯得上姻亲关系,喊一喊表哥表妹什么的也就罢了。你盛霆和刘妍非亲非故,套什么近乎?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八章 长大(二) 妍姐儿也觉得这样的称呼太过亲昵,抿抿唇角,略有些羞涩地低声道:“我是比你大了一岁,你叫我一声刘姐姐便行了。” 妍姐姐这个称呼,委实太过亲密了。 妍姐儿今年也十三岁了,身量比芸姐儿高了一些,身形苗条,脸庞清丽。一双眼眸清亮而温柔。 此时,她略略红着脸颊,声音礼貌而轻柔。 霆哥儿心里如数个猫爪子在挠,蠢蠢欲动,恨不得冲上前拉住妍姐儿的手喊上数声妍姐姐…… 不过,他还没冲动鲁莽到那等地步就是了。 霆哥儿心里臆想一回,很快镇定下来,笑着改口:“是我冒失唐突了。刘姐姐不要见怪才是。” 妍姐儿脸上红晕稍稍褪去,微微一笑:“当然不会见怪了。” 霆哥儿的个头远胜同龄少年郎,比霖哥儿还要高一些。常年勤奋习武,令他身体壮实,满面英气。平日总爱端着一张脸做大人模样,冷着脸的时候颇能唬人。 只是,此时咧嘴而笑,怎么看都有些傻乎乎的。 小宝儿素来和霆哥儿不对盘,见他这副傻里傻气的模样,忍不住出言取笑奚落:“哟!平日里趾高气昂的,不将任何人放在眼底。今儿个怎么这般温文守礼了?真是难得一见。” 小宝儿今年十一岁,还没到猛蹿个头的时候,比霆哥儿矮了一个头。 霆哥儿睥睨小宝儿一眼,张口就戳小宝儿的痛处:“这次月考,听闻你又考了倒数第一。待会儿七婶娘问询课业,你还是好好想着要如何应对七婶娘吧!” 小宝儿:“……” 小宝儿果然苦了脸,顺便提醒霆哥儿一声:“你考了倒数第二,也没比我好到哪儿去。我们两个今日怕是都要挨一顿数落。” 霆哥儿在妍姐儿面前,格外要面子,略略涨红着脸反驳:“我以前常考倒数第一,此次倒数第二,也算有了进步。七婶娘才不会训斥我。” 众人各自扭头偷笑。 霆哥儿见众人这副反应,倍觉丢人,僵着一张脸。 常年稳居第一的佑哥儿,笑着打圆场:“大家都安静些,等皇后娘娘召我们前去。” 佑哥儿面容俊秀,温润如玉,风采更胜其父陆迟当年。在进松竹书院的第一年,便在书院大比中大放异彩,被众多少女暗中恋慕。素有松竹第一才子之美誉。 紧排在佑哥儿之后的,是霖哥儿。另有钰哥儿钦哥儿这对双生兄弟,被并列为松竹四才子。 霆哥儿和小宝儿的家世相貌也格外出众,奈何课业差考试渣,很自然地被摒除出了才子的行列。 因为这个,霆哥儿可没少生闷气。也因此,看佑哥儿总有些不顺眼。 倒是小宝儿,对自己的倒数第一看得开,从未奢望过自己被列为什么才子什么公子。颇以自己的一众好友为傲。 佑哥儿一张口,小宝儿立刻笑着应道:“好,我们不出声了。” 霆哥儿没怎么领情,轻哼了一声。 同窗多年,佑哥儿对霆哥儿别扭讨嫌的脾气颇为熟悉,也不动气,只笑了一笑。 妍姐儿忍不住轻声对霆哥儿说道:“陆大哥为你打圆场,你怎么倒冲陆大哥发脾气?这可不太好。” 糟了! 就盛霆那个臭脾气,就像冒着火星一样,一点就着。怕是越劝越来劲。 众少年都已做好了及时劝阻的准备了。 没想到,霆哥儿半点不生气,甚至略有些羞涩地道了谢:“刘姐姐提醒的是。我确实不该胡乱发脾气。以后我一定改。” 众人:“……” …… 就在此时,一个熟悉的少女声音在众人耳畔响起:“大家伙都来了啊!” 是阿萝来了。 佑哥儿目中漾开笑意,迅速看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少女,一身朱色罗裙,明眸皓齿,长发如墨,脸孔美丽精致,笑容爽朗而明媚。 随着年岁渐长,他和阿萝也得有男女之妨了。自去年起,他便不再去莲池书院。想见阿萝,也唯有在休沐这一日。 “阿萝妹妹,”佑哥儿的声音比目光更柔和:“今日是不是起得迟了?我们进宫等了约有半个时辰了。” 阿萝无奈笑道:“佑哥哥,这可怪不得我。今日是母后起得迟了。” 这一声佑哥哥,自小叫到大,听在耳中,格外的甜。 佑哥儿笑着嗯了一声,落在阿萝脸上的目光,根本舍不得挪开。 阿萝和众人一一打了招呼,笑着说道:“母后在正殿里,我们一起过去见母后吧!” 众人一起笑着应了。 唯有小宝儿合起双掌,一脸苦兮兮地恳求:“阿萝姐姐,我这次月考又考了倒数第一。待会儿挨骂的时候,你可得帮我说说情打打圆场。” 阿萝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众人也都笑个不停。眉目清秀的卿姐儿,一边笑着一边细声细气地安慰小宝儿:“小宝儿哥哥别担心。谢姨其实也没那么凶的,最多就是淡淡地看你一眼,问你为何课业毫无进步而已。” 小宝儿:“……” 小宝儿浑身打了个寒颤,一脸悲伤自怜:“卿妹妹,你怎么可以这样戳我的心窝?” 众人肚子都快笑疼了。 不过,一进椒房殿,众少年少女们立刻收敛笑意,一个个神色恭敬地行礼。比平日见自己的夫子还要老实三分。 端坐在凤椅上的谢皇后,淡淡笑道:“都平身吧!” 众少年少女们谢恩,各自站直了身体。 谢明曦目光掠过一众少年少女们朝气蓬勃的脸孔,心中涌起丝丝唏嘘。 似乎只是眨眨眼的功夫,孩子们便都已长大成人了。再过三四年,便也到了婚嫁之龄。让人不得不感慨岁月之流逝。 谢明曦心潮起伏片刻,面上却未露半分,温和笑问众人:“你们此次月考成绩都如何?” 众人一一作答。 轮到小宝儿时,小宝儿硬着头皮低声答道:“此次月考,总分六十,我考了四十九分,只差一分就是优秀了。” 也就是说,还是倒数第一。 谢明曦淡淡看小宝儿一眼:“为何你课业毫无进步?” 小宝儿:“……” 正文 第一千零四十九章 奏折(一) 众少年少女在宫里度过了愉快的一日。 被数落是意料中的事,小宝儿这些年也被大人们训斥惯了。当时老老实实挨训,一转头就抛在脑后,压根没放在心上。 傍晚时分,小宝儿回了府。 秦思荨迎上前,张口问道:“今日皇后娘娘可曾数落你?” 小宝儿点点头,大大咧咧地应道:“数落过了,我也向皇后娘娘保证过了,下一次月考,一定考过五十分。” 这样的保证,没有十回也有八回。 可惜保证归保证,平日课业就是不见多少长进。 想当年,她在莲池书院读书时从不落人后,陈湛亦是文武双全。真不知她怎么会生出这般惫懒又淘气的儿子来。 秦思荨越想越恼火,轻哼一声道:“瞧瞧陆天佑,瞧瞧盛霖,还有李钰李钦,谁的课业都比你强。便是盛霆,也比要强一些。你怎么就这般不争气!娘的脸都快被你丢光了!” 小宝儿振振有词地反驳:“娘说这话可就太偏颇了。夫子说过,人生来天赋不同,各有所长。他们课业都比我强是没错,我也有他们不及的长处啊!” “比游水比爬树,他们就都不及我……诶哟!娘,别拧我的耳朵,我的耳朵快掉了。诶哟诶哟!” 一声声惨呼,响彻陈府。 二宝儿和小宝儿凑在一起幸灾乐祸:“瞧瞧,大哥又挨揍了!” “谁让他不好好读书来着。娘训他几句,他还要顶嘴。他不挨揍谁挨揍?” “我们以后可得学机灵点,别像大哥那么傻。游水爬树这种事,怎么能在娘面前随口就说。” “对对对,我们不说。” …… 当日晚上,陈湛回府后,就见温柔好性子的秦思荨绷着一张脸生闷气。 陈湛一看便知是怎么回事,笑着上前哄道:“是不是又被小宝儿气着了?我早就劝过你,别总为小宝儿的课业生气。他也不算差,只是,这世间聪慧优秀的少年郎太多了,我们的小宝儿资质勉强算中上。和一群资质上佳的少年郎在一起读书,考倒数也是正常。” 正常个屁! 秦思荨用力挥拳,狠狠捶了陈湛的胸口:“都怪你,整日就会惯着他。总为他寻借口找理由。” 陈湛差点被这一拳捶岔了气,猛地咳嗽几声,才缓过气来:“是是是,都是我的错。是我太惯着小宝儿了,都怪我。” 聪明的男人在妻子迁怒的时候,绝不会争辩。否则,下场只会更惨。 果然,秦思荨的闷气很快散了,伸手替陈湛揉胸口,一边低声叹道:“对不起,我今儿个有些生气,不是故意要揍你。” 陈湛低笑一声,将秦思荨的手牢牢攥住贴在胸口:“你心情不好,只管揍我出气。” “油嘴滑舌!”秦思荨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小宝儿那张嘴,就是像你!” 小宝儿淘气归淘气,却也格外讨人喜欢。陈家上下都疼小宝儿,就是宫中的谢皇后,对小宝儿也格外偏疼几分。 陈湛自得地挑了挑眉:“我的儿子,当然像我。” 顿了顿,又柔声道:“你整日为三个小子操心翻神,没个消停的时候。不如,我们再生一个温柔乖巧的女儿,生的像你。” 女儿多好,又贴心又乖顺。 秦思荨怦然心动,很快又苦着脸摇头:“不行,还是别再生了。万一再生个儿子怎么办?他们兄弟三个已经让我整日发愁了。千万不能再多一个。” 这倒也是。万一再生个淘气小子怎么办? 陈湛想想也觉头痛,很快改口:“算了算了,我们不生了。” 夫妻两个絮叨几句儿子,很自然地提起了帝后两人。 秦思荨面上隐有忧色,低声道:“皇上登基九年,今年二十九岁,到明年就三旬了。皇后娘娘今年也有二十八岁,年龄着实不算小了。算一算,太后娘娘的孝期也过了两年多。皇后娘娘迟迟没有身孕,总令人忧心。” 中宫无子,短短四个字却格外沉重。 提起此事,陈湛也无心说笑了,皱眉道:“这两年,朝廷忙着削藩平藩。众臣无暇顾及这些。如今三藩皆平,廉将军率兵而归。朝中已有人蠢蠢欲动,要上奏折,奏请皇上广开后宫了。” 陈湛身为言官,消息格外灵通。据他所知,暗中准备联名上奏折的官员,不下数十人。 “皇上和皇后娘娘情意深厚,如何容得下第三人?”秦思荨也拧紧了眉头。 陈湛叹了一声:“你太天真了!一旦开后宫选宫妃,何止是第三人,怕是第四人第五人都跟着来了。” 秦思荨哑然无语。 夫妻两个默默对视片刻,不约而同地叹了一声。 世间哪有十全十美之事。 譬如盛鸿和谢明曦,如今贵为帝后,一个执掌朝政,一个坐镇中宫。一个削藩平藩,收复藩地,立下不朽的功业。一个掌管后宫,和一众同窗设立女童学堂善堂和女子作坊,极大地提升女子的地位。夫妻两人恩爱和睦,堪称大齐夫妻典范。 唯一的遗憾,就是只有阿萝一个女儿,至今还没有儿子。 国无储君,人心不安! 众臣忍到今时今日才上奏折,已算是有耐心了。 …… 正如陈湛所料,隔日的大朝会上,有十数名官员联名上了奏折。奏折上先夸赞谢皇后一通,母仪天下贤良淑德诸如此类。 这么贤良的谢皇后,唯一的遗憾是一直无子。理应主动为皇上纳选宫妃繁衍子嗣才对。 龙椅上的天子神色淡淡,窥不清是喜是怒,将奏折留中不发。 然而,这份奏折仅仅是一个开端罢了。 紧接着而来的,是纷至沓来奏请天子广开后宫的奏折。 上奏折的,有文官有武将,有宗亲有藩王。就连谢皇后的父亲谢钧,也亲自上了奏折,奏折里的言辞分外恳切。 奏折摞起来有半人高,绝不是虚言。 奈何天子安稳如山,愣是没有半分回应。 很快,又有了弹劾谢皇后“不贤善嫉”的奏折呈到了天子面前。 ……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章 奏折(二) 一直未曾多言的天子,在看到这份弹劾谢皇后的奏折之后,骤然沉了脸。张口吩咐中书令赵奇:“将写这份奏折的孙御史宣进宫,打三十板子。” 赵奇:“……” 赵奇一脸的难以言说的神情,张口安抚动怒的天子:“御史有弹劾之权。别说弹劾皇后,就是弹劾天子,皇上也不该放在心上。若因一道奏折就打这位御史的板子,对皇上的英名有损。” 盛鸿冷冷道:“朕不介意落个昏君之名。” 赵奇:“……” 赵奇和盛鸿相识相交多年,这几年身为中书令,一直在天子左右。眼前这副盛怒中透着冷意的模样,显然是动了真火。 龙有逆鳞啊! 赵奇只得闭上嘴,不再多劝。 不过,他并未拟旨,而是代天子传了口谕,将那位年轻气盛的孙御史宣进宫。又暗中叮嘱行杖刑的御林侍卫,打板子的时候注意分寸。 那两个御林侍卫心中有数,打板子到时候动静大,实则只是皮肉之伤,并未伤及筋骨。 饶是如此,那位倒霉的孙御史也昏迷了过去,背上一片鲜血淋漓地被抬出宫送回府。孙家上下被吓得魂不附体,哭声一片。 不知道的,还以为孙家即将被灭~族抄~家了。 …… 此事在朝臣中引起了激烈的反响。 尤其是一众御史,更是愤慨不已。 众御史先去孙府探望了一回,然后纷纷去了林府。 林御史身为御史大夫,是众御史之首。一众御史到了林府后,或愤怒或愤慨或痛哭,一个个情绪激昂。 “我等身为御史,有闻风而奏之权。焉能因一道奏折就挨杖刑?皇上这等行径,和昏君有何异?” “没错。皇上这般对孙御史,委实令人愤慨。这是在杀鸡儆猴啊!” “我们决不能因此就退缩。否则,朝廷要御史还有何用?” “此事我们不能退让。今晚我就回去写奏折,弹劾天子昏庸无道,被美色迷昏了头!” 做御史的,多是刚烈的脾气。性情软和或圆滑逢迎之人,也做不了御史这一差事。一个嚷出了要写奏折,其余御史纷纷响应。 年过五旬的林御史,眉头几乎拧成了川字,沉声说道:“尔等稍安勿躁!” “皇上登基九年,励精图治,堪称勤勉,从无昏庸之举。平定收复藩地,更是不朽功绩。如此明君,岂能随意弹劾?” “孙御史挨了板子,其中必有缘故。” 其中一个御史冷笑着应道:“能有什么缘故。定是皇后娘娘在私下进献了谗言,令皇上龙颜震怒,这才做出了这等昏庸的举动。” 林御史冷冷地扫了一眼过去:“御史是有闻风而奏之权,不过,这不代表身为御史便能信口开河信口雌黄。你是亲眼所见,还是亲耳所闻,竟在背地里非议皇后娘娘?” 那个御史难堪之极,只得低头认错:“下官一时气愤,胡言乱语。” 林御史震慑住所有御史后,缓缓说道:“皇上余怒未消,我们暂且缓一缓。待过些时日,再上奏折。” 众御史只得应了下来。 …… 事实证明,杀鸡儆猴颇见成效。 孙御史挨了一顿板子,至少也得两三个月才能下榻上朝。之前纷纷上奏折的官员们,被迎头浇了一盆冰水,顿时消停多了。 不过,这样的平静,只是暂时的。 盛鸿和谢明曦心里都很清楚。这只是拉开暴风雨的序幕而已! 后宫里的梅太妃,终于按捺不住了。不再拐弯抹角,当着谢明曦的面直接提起了孙御史之事:“孙御史上奏折弹劾皇后不贤善嫉,结果挨了板子。此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尽皆知,皇后也该知晓了吧!” 谢明曦神色从容:“是,儿媳早就知道了。” 梅太妃略略沉了脸,缓缓说道:“既然知道,不知皇后有何打算?” 谢明曦略有些讶然:“后宫不得干政,这是先祖建朝时就定下的规矩。该如何处置,当然是皇上说了算。母妃来问儿媳,不知是何意?” 梅太妃:“……” 早知谢明曦口舌犀利,今日总算是领教了。 梅太妃被噎得一口气卡在喉咙里,脸上迅速染上红晕,一双眼睛冒出了火星:“你……” 你了半天,也没说出第二个字来。 谢明曦平视着梅太妃,淡淡问道:“母妃还有何指教?” 谁先动气,谁就落了下风。 两人对阵,不论是从气势还是从口舌上,皆是谢明曦占了上风。 性情软弱的梅太妃,难得硬气了一回。深呼吸一口气,斩钉截铁地说道:“罢了,我也不和你耍嘴皮绕弯子了。” “谢明曦,我的来意,你心中清楚的很。不必在我面前装傻充愣了。” “皇上登基九年,前面几年皆在守孝,你没有身孕也就罢了。如今太后娘娘孝期已过两年多,你还是迟迟没有喜讯。皇上年近三旬,却无子嗣。这是你身为中宫皇后最大的过错。” “天家传承子嗣,何等重要。这不仅是你们夫妻两个之间的事,更关乎江山社稷传承,是国朝大事。” “你这个皇后生不出子嗣,就该主动为皇上纳宫妃,由宫妃来生!由不得你不愿意!” 梅太妃越说越理直气壮。 这番话,在她心头盘旋了两年多。如鲠在喉,不吐不快。 今日,她终于说出了口。心中颇觉畅快肆意。 只可惜,谢明曦并未因这番指责怒叱羞愧脸红,更无心虚哭泣自责之举。神色淡淡地应道:“孙御史在奏折上弹劾我这个皇后不贤善嫉,其实说得没错。” “我确实心胸狭窄,不愿担着贤惠的虚名,更不会主动为自己的丈夫纳妾生子。” “当年皇上求娶于我的时候,曾向我立过誓,一生一世一双人。此生绝不会有第二个女子。皇上对我的情意,我自不能辜负。这些年来,我对皇上亦是全心全意。” “我就是这么一个善嫉的女子。” “纳宫妃之事,除非皇上张口。否则,谁也休想逼着我点头同意。”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一章 反目(一) 梅太妃被气得全身直哆嗦,伸出手指指着谢明曦的脸。想破口大骂,奈何脑海中词语匮乏,半晌才憋出几个字。 “你这个妒妇!”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目中全无笑意,淡淡道:“母妃不妨亲自去问一问皇上,如果他要纳宫妃,儿媳绝不会阻难。” 梅太妃气血上涌,猛地起身,咬牙切齿地说道:“好,我这就去!” 扔下这一句,便阴沉着脸拂袖而去。 在这样的情形下,谢明曦依然未忘了身为儿媳的礼貌,起身相送。梅太妃步伐颇快,谢明曦便也加快步伐,直至送梅太妃出了椒房殿,谢明曦才回转。 一直在身边伺候的湘蕙,忍不住轻叹一声:“太妃娘娘到底是皇上生母。皇后娘娘素日对太妃娘娘颇为恭敬,今日何苦针锋相对恶言相向?” 感情深厚与否暂且不论,婆媳两个一直维持着表面的和睦。今儿个这一遭,算是撕破了脸皮。 这对皇后娘娘而言,委实不利。 朝臣们纷纷上奏折,孙御史弹劾皇后娘娘反挨了杖刑。众臣私下里都以是皇后娘娘在皇上耳边挑唆,才使得皇上做出这等昏庸举止。皇后娘娘的贤名岌岌可危。这等时候,正该拉拢示好梅太妃才是。怎么能闹至翻脸的地步? 谢明曦抬头,看着满面忧色的湘蕙,淡淡说道:“想令母妃高兴,唯有我退让,主动为皇上纳宫妃入宫。我绝不会做这等事,和母妃翻脸是迟早的事。” 湘蕙哑然。 梅太妃是宫妃出身,因生育子嗣得了先帝宠爱,得以在宫中立足。在梅太妃眼中,天子选宫妃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从这一点而言,身为皇后的谢明曦,和梅太妃立场天生不同。 小妾出身的婆婆和身为正室的儿媳,本来就不是一路人。 这些年,一直互相忍让,所以相安无事。一旦有了分歧,尖锐的矛盾便显露出来。 “可是,太妃娘娘从未这般恼怒。定然会去找皇上哭诉告状。” 湘蕙曾伺候过梅太妃几年,对梅太妃的性情脾气颇为熟络,皱着眉头低语道:“皇上身为人子,总不能置之不理。” 谢明曦的心情也不如外表这般平静,不过,她擅长遮掩情绪,并未显露于面上。 闻言,谢明曦冷然道:“那就看皇上如何处置好了。” …… 梅太妃心里那一团无以言喻的怒火,在胸膛里汹汹燃烧。一张脸绷得极紧,快步去了移清殿。 守在殿外的内侍不敢怠慢,忙向魏公公禀报:“启禀魏公公,梅太妃娘娘在殿外,要见皇上。” 梅太妃极少出后宫,更未踏足过移清殿。今日怎么忽然来了?莫非后宫出了什么事? 魏公公心里顿觉不妙,立刻悄步去了天子耳边禀报。 正批阅奏折的天子反射性地皱了皱眉头,放下奏折:“请母妃进来说话。” 魏公公应声而退。 片刻后,被气得脸孔涨红的梅太妃气势冲冲地进来了,没等盛鸿张口询问,梅太妃便咬牙怒道:“皇后压根没将我这个婆婆放在眼底!皇上再不管一管,我今儿个索性一头撞死罢了……” 话未说完,梅太妃已经失声痛哭起来。 魏公公见势不妙,立刻冲一众内侍使眼色。令众内侍速速退下。 内侍们垂头退下,耳畔萦绕着梅太妃的哭声。可以想见,不到半日,皇后娘娘和梅太妃不和之事就会传遍宫中内外。 宽敞的移清殿内,只剩母子两人。 梅太妃紧紧攥住儿子的衣袖,凄婉地落泪哭诉:“……阿鸿,我知道,我这个亲娘懦弱无用。什么都帮不了你。” “你登基这些年,每日勤勉辛苦,是皇后和你朝夕相伴,她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在宫外还开设女童学堂,开善堂,开女子作坊,贤名着著。” “皇后聪慧能干,和你夫妻情深。这些,我都知道,我也替你高兴,娶了一个好媳妇。” “可不管如何,没有子嗣,便是她的过错。” “我今日不过是说了皇后几句,她半个字都听不进去,夹枪带棒地讥讽回来,根本没将我放在眼底。” “她若是真心待你,就该主动为你选宫妃。待宫妃生下皇子,她将皇子养在椒房殿,和自己的儿子也是一样……” 盛鸿沉着俊脸,眼眸深幽,冷不丁地打断梅太妃:“所以,母妃当年也愿意俞太后将我抱走,养在椒房殿了?” 梅太妃:“……” 梅太妃被短短一句话噎得哑口无言。 “母妃辛苦怀胎十月生了我,舍不得将我送至椒房殿。” 盛鸿的声音里透出紧绷的怒意:“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这个道理,不必儿子细说,母妃也一定懂。” “母妃在宫中憋屈隐忍数年,皇姐代我而死,母妃不敢声张。让我假扮做皇姐,苟且偷生。这些痛苦心酸的过往,我从未忘过。” “我早就立过毒誓,此生和明曦携手白头,绝不沾惹任何女子。我也不会让我的妻女受半分委屈。” “纳宫妃之事,请母后不要再提了。” 梅太妃这才后知后觉地察觉到,原来盛鸿满面的怒气竟是冲着她这个亲娘。 她受了儿媳的委屈闲气,儿子竟是半点维护她为她出气的意思都没有。倒是将她数落怪责了一通。 一时间,梅太妃伤心不已,泪流满面:“罢了,你现在心里除了皇后,根本就没我这个亲娘。我说什么,你都听不进去。” “朝中官员们的奏折一份接着一份,你视而不见。御史上奏折弹劾皇后,你便令人打了御史板子。” “你是被皇后迷昏了头啊!” “我一心为你着想,你半点不领情,张口便怪责我。我这样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让你和皇后耳根都清静。” 一边哭着,一边低头往柱子边冲撞。 盛鸿反应极快,一个闪身,便拦下了梅太妃。 梅太妃其实也没用全力,就这么撞在盛鸿的胸口。然后又抓着盛鸿的衣襟嚎啕恸哭起来。 盛鸿:“……”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二章 反目(二) 一哭二闹三上吊! 盛鸿明知梅太妃在闹腾,却也无法袖手不管。 到底是亲娘,一颗心全部放在他身上。他又不是铁石心肠,焉能不管不顾? 梅太妃哭了半日,直至哭累了才算消停。盛鸿亲自送梅太妃回了寒香宫,被梅太妃拉着手又絮叨了许久,才得以脱身。 此时,已是正午。 明晃晃的日头挂在半空,天气炎热。盛鸿的俊脸上不停地冒着汗,心里的气闷无处可泄。在原地站了片刻。 魏公公心疼主子,低声说道:“大热的天,这么来回折腾,皇上定然又热又乏。不如先回移清殿沐浴更衣用膳。” 被梅太妃折腾了半日,怎么着也得缓缓劲,再去哄皇后娘娘。 盛鸿定定神道:“不必了,朕去椒房殿。” 没等魏公公吭声,迈步先行。 魏公公伺候盛鸿多年,知道劝了也没用,只得小跑着追了上去。心里暗暗唏嘘。夹在亲娘和媳妇中间的男人,最是不易啊! 梅太妃还好哄一些。皇后娘娘却是面软心硬口舌犀利,最是难缠。也不知皇上今日要费多少口舌功夫。 …… 盛鸿也做好了被冷脸怒言相向的心理准备。 他十一岁时和谢明曦初见,十七岁时娶她为妻,如今阿萝十二岁,他们夫妻也有十二载。没有人比他更熟悉谢明曦的性情脾气。 被梅太妃这一闹腾,谢明曦不知何等恼怒! 今儿个被迁怒也好,被揍一顿也罢,总之得消了谢明曦这口闷气! 盛鸿下定决心后,迈步进了椒房殿。 谢明曦如往常一般迎上前来,俏脸含笑,看不出半分不妥:“今日天气燥热,皇上满额满脸都是汗,先去净房吧!我让御膳房备膳,等皇上沐浴更衣后,正好用午膳。” 盛鸿:“……” 没生气! 没翻脸! 没动怒! 笑意盈盈,温柔细语! 做好了挨骂挨揍准备的盛鸿,颇有些受宠若惊,握住谢明曦的手低声道:“明曦,我知道你今日受了委屈。对不起,都是我……” 谢明曦反手握住盛鸿的手,低声笑道:“先不说这些。瞧你这一身的臭汗,快去沐浴换衣。” 在经历过亲娘哭闹半日的闹腾后,谢明曦的温柔细语,极大地抚平了盛鸿心里的闷气。 盛鸿凝望着谢明曦,笑着应了一声。 一炷香后,盛鸿沐浴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坐在摆了冰盆的凉爽饭厅里。眼前是谢明曦温柔含笑的脸,口中是美味可口的菜肴。还有谢明曦特意命御膳房准备的消暑的酸梅汤。 这一幕,足以列入盛鸿生平最愉悦的情景前三。 还有什么能比贤妻通情达理更令人愉快的事? …… 午膳后,盛鸿的闷气早已消失无踪。 夫妻两人回寝室小憩片刻,并肩躺在床榻上,低声说起话来。 “明曦,对不起。”盛鸿轻叹一声,满目愧然:“今日母妃闹腾不休,你受委屈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我这个儿媳,伶牙俐齿,半分不让人。真正受气的人,是母妃才对。” 谢明曦越是通情达理,盛鸿越是愧疚:“别提了。母妃在移清殿里闹了半日,我又不便对着她大发脾气。费尽口舌才将她哄回寒香宫。” “以后,应付母妃的事交给我。你就别费心不痛快了。” 顿了顿,盛鸿又低声道:“明曦,对不起。我能将朝臣们的奏折压下,也能让人打孙御史的板子。对母妃,总狠不下心肠。” “母妃性情软弱,一直以我为支柱。在她看来,她所作所为也都是为了我着想。所以,她才会和你恶言相向。你别将她的话放在心上。” 谢明曦抬眼,看着盛鸿:“不瞒你说,我虽气走了母妃,心里也有些不痛快。不过,这半日,我也调整了心态。” “婆媳数年,母妃从未颐指气使,待我这个儿媳十分宽厚。” “我们两人暗中决定之事,母妃并不知情。就算知情了,也不会理解接受。今日闹腾这一场,也是免不了的。” “盛鸿,我们要做前人未做之事。这条路并不易行,被人误解被人攻讦,或是被指责非议,都是免不了的。” “我早有心理准备,也无所畏惧。” “你一心对我,我亦一心待你。我们夫妻同心,不管遇到什么困境,都一同面对。” 光线不甚明朗的寝室里,谢明曦的眼眸中迸发出令人炫目的光芒和神采。 盛鸿心神激荡,伸出手,紧紧搂住谢明曦。 此生有你,世间所有女子都失了颜色。 明曦,我永不负你! …… 梅太妃和谢皇后反目之事,在宫中迅速传开。很快,又传至宫外。 待到傍晚时分,顾山长和阿萝回来的时候,一老一少俱都绷着脸生闷气。 人皆有亲疏远近。阿萝和亲娘亲近,对祖母感情平平。顾山长的一颗心更是完全偏向了谢明曦这一边。 因此,老少两个得知此事后,都生了梅太妃的气。 只是,这份闷气,不便诉之于口。 不管如何,梅太妃的位分和辈分摆在那儿,谁也不好张口说梅太妃的不是。 顾山长仔细打量谢明曦一回:“明曦,你还好吧!” 谢明曦笑着应道:“师父对我还不放心吗?只有我给人受气的份,谁能让我受气!” 话是这么说,顾山长还是忍不住嘀咕几句:“别的人当然没这个能耐。不过,梅太妃是盛鸿的亲娘。盛鸿嘴硬心软,对着自己的亲娘,又不能像对孙御史那样动板子。梅太妃这么闹腾,盛鸿不能明着向着你,不然,就彻底伤了亲娘的心……” 想来想去,都让人头痛。 当年对付俞太后,盛鸿和谢明曦夫妻同心,没有顾虑。 对着梅太妃,却得拿捏好轻重分寸。否则,夫妻两人便会心生芥蒂隔阂了。 听着顾山长絮叨关切的话语,谢明曦心里阵阵暖意,也不辩驳,一一应了下来。 待到晚上,阿萝完成了课业后,心事重重地进了谢明曦的寝室:“母后,我有话想和你说。”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三章 不甘 明亮的烛火下,母女两人四目相对。 谢明曦深深地看了女儿一眼:“好。” 湘蕙等人皆退了出去,寝室里只剩母女两人独处。 性情爽朗聪慧伶俐嘴皮子格外麻溜的阿萝,似遇到了一桩极为难棘手之事,拧紧眉头。美丽精致的脸庞被烛火的光晕笼罩,竟有些陌生的冷肃。 这一刻的阿萝,像极了盛鸿,也像极了她。 谢明曦静静地凝望着阿萝,并未张口催促。 过了许久,阿萝才蹙着眉头低声说道:“母后,这些时日,朝中一直有人上奏折,奏请父皇纳宫妃。父皇一个都未理睬。” “那个孙御史,以此事为由,弹劾母后善嫉不贤。结果挨了板子。这么一桩事,竟也在朝中内外掀起了波澜。” “不纳宫妃,是父皇的决定。为何朝臣们要将此事都归咎到母后身上?母后和父皇感情深厚,不愿丈夫纳妾,亦是理所当然。众人凭什么因此事指责非议母后?” “就连祖母,也因为此事和母后争执吵闹,大闹移清殿,让众人看母后的热闹笑话。” “这一切,对母后实在太不公平了!” 阿萝越说越恼怒,黑亮的眼眸在烛火中闪出慑人的光芒:“不公平!这不公平!” 她都这般愤怒,母后心中又是什么感受? 凭什么受指责受刁难的都是母后? 谢明曦的神色依旧平静,声音淡淡:“男尊女卑,历来如此。” “贫穷百姓家,若遇到灾荒之年过不下去了,先卖的总是女儿。甚至会将刚出生的女婴溺毙。商贾富户,纳美妾通房的,比比皆是。官宦勋贵宗亲里,纳妾之事更是寻常。” “更不用说,你的亲爹是大齐天子。身为帝王,后宫空悬,独宠中宫。这在众人眼里看来,本就是不正常的事。” “我生了你之后,这些年一直没有喜讯。如今你父皇已年近三旬,所以,朝臣们上奏折上得理直气壮。你祖母,也认为我应该做一个贤良的皇后。主动为你父皇选纳宫妃!” “所以,今日你祖母理直气壮地和我争执吵闹。” “在她看来,这只是寻常之事。我生不出儿子,就该让别的女子进宫来生。我纵然有千般优点,只没生儿子这一条,就已是最大的过错。” “而且,这是我的过错,和你父皇无关。不仅是你祖母,众人也都这般认为。朝臣们的奏折,只是一个开端。将来,这样的非议指责会更多。” 阿萝心里似燃着一团火焰,脸孔因愤怒涨满了红晕。脱口而出道:“凭什么!” 谢明曦凝视着愤怒的阿萝,不疾不徐地说了下去:“没有凭什么。这早已成了常俗惯例,就连世间大部分的女子,也已习惯了生来低男子一等为男子附庸的生活。” “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 “女子应该逆来顺受,应该以男子为天,应该贤良淑德,生育子嗣,更是头等大事。若自己没有儿子,应该主动为丈夫纳妾。待有了庶子庶女,还应担负起教养的重任。” “这就是世人对女子的认知。我是皇后,也不能例外。” “我没生皇子,就应该选宫妃进宫,由宫妃来生育皇子。我身为皇后,应该视别的女子所生的孩子如己出。” “阿萝,你是父皇母后唯一的女儿,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你聪慧无双,优秀出色,是爹娘的骄傲,亦是我们最心爱的孩子。” “若你是男子,便是大齐理所当然的储君,无人敢对母后横加指责。可你是女子,所以,你再优秀出众,也不能被立为储君。古往今来,从无女子继承储君之位的先例。” “换而言之,他日你父皇有了儿子,只要是皇子,不管聪慧与否,不管出自谁的肚子,不管比你年幼了多少岁,自出生那一日起,便凌驾于你之上。” “普通百姓之家,若没有儿子,只有女儿。便意味着绝户,无人为自己养老送终,会被众人瞧不起。家业便得留给侄儿们。” “如果你父皇坚持不纳宫妃,我一直无所出。那么,到了应该立储君的时候,朝臣们便会奏请你父皇从侄儿中选择合适的过继一个,立为大齐储君。” “这便是众人习以为常的世俗常规。” …… 阿萝用力咬紧嘴唇,柔嫩的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记。 心头那团火焰,汹汹燃烧。几乎要冲破胸膛! 这番冷静近乎残忍的话,揭破了她以为的幸福,也深深地刺伤了她的骄傲。 她是爹娘最心爱的女儿,她是大齐最优秀的少女,她聪慧伶俐,胜过诸多男孩子。凭什么她就低男子一等? 凭什么……她就不能继承储君之位? “阿萝,你听了这些,是不是觉得愤怒不甘?”谢明曦目光明亮锐利,如明镜一般,洞悉了阿萝心中所有的不甘。 阿萝松了牙齿,深深呼出一口闷气,用力点头:“是,母后,我心中既愤怒又不平。” “母后,所谓的世俗常规,对女子皆是偏见轻视。” “父皇母后感情深厚,只愿一生一世一双人。这是父皇母后的事,谁也不能横加指责。哪怕是祖母也不能。” 阿萝眼里那簇火苗终于点燃了整张脸庞,黑亮的眼眸也似燃烧了起来,直直地看着谢明曦。 “母后只我一个女儿,没有儿子。可我这个女儿,自少起便优秀出众。更胜过几个堂兄。到了立储之时,凭什么要从他们中选一个?凭什么不能选我?” 凭什么不能选我? 我才是父皇母后唯一的血脉! 我才是盛家最优秀最出众的后辈! 凭什么因为我是女子,就视我为无物! 凭什么! 我盛萝,偏要打破所有的世俗常规。我爹娘没有儿子,却有我。我会继承我爹的家业,我要做大齐的储君,以后成为大齐女帝! 我要做前人未做之事!我要令世间众人都看清,女子并不弱于男子。 男子能做的事,女子同样可以! ……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四章 勇气 凭什么不能选我! 阿萝明亮的眼眸迸发出璀璨夺目的光芒,炫目得能灼伤人的眼睛。 谢明曦心潮澎湃激荡,难以自抑,再也无法维持冷静镇定的神情。声音也有些轻颤:“阿萝,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当然知道。” 阿萝再深呼吸一口气,声音坚定而果决:“其实我心里一直有些模糊的念头。只是从未和任何人说过。今晚母后的一席话,令我如梦中霍然惊醒。我也终于看清了自己心里真正的想法。” “母后,我刚才所说的,都是我的心里话。” “父皇不愿纳宫妃,谁也勉强不了父皇。母后心志坚定,绝不会因众人的非议指责而动摇退让。我是父皇母后最心爱的女儿,被你们精心教养长大。我才是继承储君之位的最合适的人选。谁都休想抢走属于我的一切!” 说到这儿,阿萝忽地想明白什么似的,震惊又错愕地看着谢明曦:“母后……自幼时起,母后对我的教导便分外严苛,更胜过几位堂兄。莫非,母后早料到会有这么一天?” 她的阿萝,真的长大了! 谢明曦心中涌起自豪骄傲,伸手轻抚阿萝的发丝,声音格外柔和:“是。” 短短一个字,重如千钧。 阿萝满目惊诧和不敢置信,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原来,在很久很久之前,父皇母后便已有了立她为储君之意。所以,对她的教导分外用心,对她的要求也格外严格! 这些年,她远比同龄的少女勤奋刻苦,比几位堂兄也更勤勉。她争强好胜,样样不落人后,学业一直都是第一…… 原来,父皇母后是这样的良苦用心! 不知何时,阿萝的眼中泛起了水雾,眨眨眼,泪水便掉落。 一只纤长柔软的手,轻轻为阿萝擦拭去眼角的泪珠。 眼前的脸孔,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却没了平日的严格和令人敬畏的威严,目中满是骄傲的光芒:“阿萝,你没有令我们失望!” 阿萝,我也没想到,你有这样的勇气,直抒心意。 你才是爹娘此生最大的骄傲! …… 阿萝生平听过许多夸赞。 可所有的夸赞,都不及这短短的几个字。 阿萝吸了吸鼻子,咧嘴笑了起来:“母后,你还是第一次这么夸我呢!”想了想,又有些不满:“母后和父皇既有此意,为何一直瞒着不说?” 谢明曦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微微一笑道:“之前你还小,早早告诉你,怕你承受不起这份压力。” “再者,我和你父皇也不敢确定,你是否有勇气和决心,承担起大齐储君的重任。若你不够出色,或是胆怯退缩,你父皇便会从侄儿中选一个过继,做大齐的储君了。” 阿萝:“……” 感情这是给她的考验! 好在她长大成熟了,知道大齐储君四个字沉甸甸的分量,知道打破世俗常规所需付出的努力,也有应付一切困境的勇气和决心。 阿萝似在片刻之间长大了,眉眼间再无稚嫩之色,取而代之的是骄傲和坚定:“母后放心,我不会让母后和父皇失望。” 谢明曦却在此时给她泼了盆冷水:“此事还得慢慢筹谋,不可心浮气躁,更不可冒进。顺利的话,在你及笄之时,立储之事便能定下。若不顺遂,或许要耗费八年十年之久。” “霁哥儿霖哥儿霆哥儿也都已长大了,他们三个各有长处,都是出色的少年郎。若日后他们有争储之心,也在情理之中。” “便是没有他们三个,也还有别人。数千皇室宗亲,连着归京的藩王儿孙里,总能挑出合适的人选。所以,他们三个,不是你的敌人。” “以后你见了他们,要和往日一样。你们是嫡亲的堂兄妹,素来和睦亲密友爱。哪怕日后因储君之位生出分歧,你也别怨憎他们。” “成大事者,需心志坚毅,需忍常人不能忍。阿萝,你既想做千古第一女帝,便要胸襟宽广。” “一个心胸狭隘锱铢必较之人,在帝王之路上,是走不远的。你死去的三伯父,便是现成的例子。” 阿萝郑重点头:“母后的教诲,女儿都记下了。” 谢明曦又低声说道:“你祖母性情软弱,却最是传统守旧。为了纳宫妃之事,和我闹得不成样子。你父皇夹在中间,亦是左右为难。” “不过,这都是我们大人之间的事,你只做不知,别乱掺和。” “你祖母在寒香宫里养病,明日一早我去寒香宫,你随我一同前去。” 阿萝点点头应下。 谢明曦说完这些,又静静地看了阿萝片刻,然后伸出手。 阿萝依偎在亲娘的怀抱中,鼻间嗅着熟悉的气息,既心安又悄然欣喜。 …… 门忽地被推开。 谢明曦和阿萝一起抬眼看了过去。 能不敲门随意推开皇后寝室这扇门的人,非盛鸿莫属。 盛鸿今日应付闹腾的梅太妃,在椒房殿里小憩片刻又去移清殿里批阅奏折,又和阁老们议事至半夜。便是铁打的人,也觉疲倦。 不过,所有的倦意,在推门而入见到母女亲昵相依的一刻,都被盛鸿抛诸脑后。 母女两个容貌并不想象,神情却出奇的肖似。一个淡然含笑,一个满目喜悦。 盛鸿咧嘴一笑,走上前,将妻女一起搂进怀里:“明曦,阿萝,你们两个怎么都没睡?是不是在等我回来?” 这一刻,对盛鸿而言,既圆满又幸福。比坐在龙椅上俯视众臣更愉悦。 阿萝一低头,从爹娘的怀抱中逃了出来。 她都这么大了,还像个孩子一般被爹娘抱着,怪难为情的。 “天色晚了,我先回去歇下。父皇母后也早点歇着吧!”阿萝迅速张口说完,冲盛鸿谢明曦笑了一笑,迅速转身走了出去。 这个阿萝! 盛鸿哑然失笑:“阿萝今晚似格外雀跃振奋,和平日不大一样。” 谢明曦轻描淡写地应道:“嗯,我和她长谈了一番。她主动张口说,要做储君。” 盛鸿:“……”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五章 刁难 夫妻对视片刻。 盛鸿从震惊中回过神来:“阿萝真的主动这么说了?” 谢明曦略一点头,目中闪过笑意,低声道:“是。还没等我张口,她便主动和我说,想做大齐储君。” 被动和主动,态度不同,对日后也会有深远的影响。 盛鸿眉头舒展,眼中满是骄傲之色:“不愧是我盛鸿的爱女!只这份胆量和勇气,已远胜同龄人。” 是啊! 自信坚定的阿萝,足以令他们为傲。 谢明曦低声笑道:“阿萝自幼就被严格精心教导,有今日的出色,也是理所当然。”顿了顿又道:“我叮嘱过她,要将此事放在心底,不可对任何人提起。” 现在还不是最合适的时机。 立储是国朝大事,天子不可能一意孤行。至少也得争得一部分朝臣的支持,得令皇室宗亲们点头。 而这些,都不是易事。 盛鸿略一点头:“此事确实不宜声张宣扬。”旋即又叹了一口气:“母妃怕是也要闹腾一阵子了。你多担待几分。便是阿萝,也少不得要受些委屈。” 谢明曦随口应道:“我不会将这些小事放在心上。只怕母妃会受些闷气才是真的。” 盛鸿:“……” …… 隔日一大早,阿萝便来了。 阿萝很显然一夜没睡好,眼下还有青影,精神却出奇的亢奋:“母后,我和你一起去探望祖母。” 谢明曦笑着嗯了一声。 今日有早朝,盛鸿去上朝了。谢明曦和阿萝母女两个相携去寒香宫。 不出所料,她们被拦在了寝室外。 琴瑟满面歉然地陪笑:“奴婢斗胆,恳请皇后娘娘和阿萝公主稍稍留步。太妃娘娘身子不适,昨夜一直没睡着,直至四更天才勉强睡下。现在还未醒。” 琴瑟也是宫中的老人了。贴身伺候梅太妃二十余年,和梅太妃主仆情深。一颗心自然完全向着梅太妃。 想到梅太妃昨天受的委屈,想起哭至半夜才睡的主子,琴瑟心中对谢明曦颇有些不满,不过,面上不敢流露出来罢了。 谢明曦目光掠过琴瑟的脸孔,淡淡说道:“既是如此,就让母后好生歇着。本宫得了空闲,再来探望母后。” 琴瑟松了口气:“多谢皇后娘娘。” 阿萝得去书院,无暇逗留,很快随谢明曦出了寒香宫。 阿萝心里有些气闷,不便说祖母的不是,只低声说了句:“我散学了再来寒香宫。” 这么做就对了。 梅太妃闹腾不出多大风浪来。不过,到底是盛鸿的亲娘,看在盛鸿的颜面上,她们母女也得做足样子。 谢明曦赞许地看了阿萝一眼:“也好。” …… 谢明曦母女离开后,琴瑟转身进了寝室。 琴瑟没说假话,梅太妃确实半夜才睡。一双眼哭得红肿,如桃子一般挂在脸上。一个时辰后,才睁眼醒来。 琴瑟凑上前,低声禀报:“皇后娘娘和阿萝公主一大早便来探望太妃娘娘。当时娘娘没醒,奴婢斗胆做主,将皇后娘娘和阿萝公主挡了回去。” 梅太妃一肚子闷气,恨恨地应道:“她们再来,就说我病中不适,要安心静养,不能见人。” 琴瑟略略蹙眉,轻声劝慰:“奴婢知道太妃娘娘心里不痛快。只是,这般将皇后娘娘和公主拒之门外,只怕皇上会不痛快。” 性情软弱的梅太妃,凡事低调隐忍退让惯了。这一回,实在是被气得狠了,难得硬气了一回:“皇上再不痛快,也不能不认我这个亲娘!皇后娘娘再厉害难缠,也不能对我恶言恶语。阿萝是我的孙女,我不想见就不见。” “这一回,我绝不退让低头。” 天家子嗣是何等重要!绝不能容盛鸿任性,更不能容谢明曦仗着天子宠爱便肆意妄为! 梅太妃下定了决心,再次吩咐琴瑟:“从今日起,我要闭宫养病,谁来也不见。” 琴瑟只得应了下来。 梅太妃闭宫养病的消息,很快传至谢明曦耳中。 谢明曦心中哂然。 梅太妃是天子生母,盛鸿对自己的亲娘一直心存怜惜,这就是梅太妃最大的资本和依仗。她能放开手脚对付俞太后,对着梅太妃,却不能如此。 梅太妃这是借着养病故意来刁难她呢! …… 谢明曦半分不急,待到晚上阿萝回宫后,领着阿萝又去了寒香宫。再次吃了一回闭门羹。 接下来几日,皆是如此。 谢明曦既不急也不恼,每天去寒香宫两回。梅太妃不见人,她就在寝室外坐上半个时辰。总之,礼数周全,无从挑剔。 阿萝年轻气盛,耐性远不及谢明曦,如此只过了几日,阿萝便生足了闷气,忿忿道:“母后,祖母不想见我们,我们就别去寒香宫坐冷板凳讨嫌了。” 谢明曦悠然一笑,摸了摸阿萝的头:“这才刚开始。你这般沉不住气怎么行。” “我是儿媳,你是孙女,我们每日来寒香宫探病问安,是做过宫中内外所有人看的。你祖母不见我们,是她刻薄刁难。我们不来,就是我们不孝了。” “所以,我们必须得来,而且每日都要来两回。” “如此,我们尽了孝心,你父皇对我们母女愧疚,更会站在我们这一边。你祖母这是得了面子,失了里子。” “阿萝,你等着瞧吧!到最后,定然是你祖母撑不住,不得不见我们。” 阿萝霍然开朗,以钦佩的目光看着亲娘:“母后,你真是厉害。” 这份谋算人心的本事,令年少气盛的阿萝叹为观止。忍不住叹了一声:“我什么时候,也能像母后这般就好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你还年少,见识的还少。以后有什么不懂不会的,只管张口问,母后自会教你。” 阿萝咧咧嘴,高兴地点头。 不出谢明曦所料,盛鸿不忍苛责病中的亲娘,更知谢明曦母女受了委屈。每日去过寒香宫后,心中的愧意就要深一层。 没错,梅太妃不见儿媳和孙女,只肯见自己的儿子。而且每见一回,就要提一回纳宫妃之事。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六章 用意 盛鸿斩钉截铁地表示,自己绝不纳宫妃。 梅太妃的态度同样坚决,要么谢明曦怀孕生子,要么就得纳宫妃进宫。储君之位,绝不能旁落。 感情颇佳的母子两人,因此事每日都要争执一回。往往都以梅太妃的哭诉闹腾而告终。盛鸿回了椒房殿后,还得心疼地安抚妻女。尤其是气盛的阿萝。 半个月下来,盛鸿被磨得头痛不已,生生瘦了一圈。 梅太妃和谢皇后不和之事,传遍宫中内外,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尹潇潇和赵长卿皆有儿子,此时不便多张口劝慰谢明曦。萧语晗时常来椒房殿坐上片刻,陪着谢明曦闲话解闷。 不过,谢明曦实在善于隐藏遮掩真实的情绪,谈笑风生一如往日。萧语晗想安慰,也无从张口。 谢明曦对萧语晗的来意心知肚明,低声笑道:“皇嫂关切之意,我心领了。些许小事,我还能应付。皇嫂不必为我忧心。” 连精明深沉狠辣的俞太后也败在谢明曦手中,区区一个梅太妃,委实算不得什么。 话说开了,萧语晗也不再遮掩:“我知道你的能耐本事。只是,梅太妃到底是皇上生母,你总不能像当年对付俞太后那般对付太妃娘娘。” 所以说,身为亲娘,就是有任性妄为的底气和资格啊! 谢明曦淡淡一笑:“我知道分寸。” 不能动用阴谋诡计,那就慢慢耗着,看谁耐心更足。 萧语晗的目光落在谢明曦神色从容的脸上,犹豫半晌,才轻声道:“你和皇上夫妻情深,皇上不愿纳宫妃,对你一心一意。只是,你也得想清楚了。以后总有立储的那一日。到时候,你该怎么办?” 难道你真的愿挑一个侄儿过继? 庶子虽然不及嫡子,不过,在没有亲儿子的前提下,庶子也好过侄儿吧! 谢明曦不置可否,随意地笑了一笑:“以后的事,以后再说。” 事涉立储,说多了是犯忌讳的事。萧语晗点到即止,不再多言。很快扯开了话题,和谢明曦闲话了一番。 湘蕙笑着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徐老夫人进宫请安,在偏殿里候着呢!” 萧语晗知趣地起身告退。 谢明曦送了萧语晗出去,然后召了徐氏觐见。 …… 徐氏平日进宫,多是带着孙氏,或是领着谢子矜。今日,出乎意料地带着谢四小姐谢柔曦进了宫。 谢柔曦今年十六岁,正是鲜花一般娇嫩的年龄。柳眉杏目,温柔姣美。穿着一袭鹅黄的罗裙,俏生生地站在那儿,十分悦目。 加上已逝多年的谢云曦,谢钧共有三女两子。聪慧与否暂且不论,子女都是一副好相貌。谢柔曦当然不及谢明曦年少时美丽出色,也是难得的美人了。 “柔曦见过皇后娘娘。”谢柔曦的声音娇嫩悦耳。 谢明曦对这个柔顺听话的妹妹还算喜欢,微笑着说道:“不必多礼,坐下说话。” 谢柔曦谢了恩典,在徐氏的身侧坐了下来。 谢柔曦垂着头,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如何。 徐氏活了一把年岁,颇有越活越精神越活越硬朗的风范,先笑着问候谢明曦:“我有段时日没进宫了。心里总惦记着皇后娘娘。今日一见,皇后娘娘风采依旧,一如往日,我心里也觉安慰。” 徐氏话中有话,谢明曦听得分明,微微一笑:“有劳祖母挂心了。” 能不挂心吗? 中宫皇后和太妃娘娘争执吵闹不和,整整半个月被太妃娘娘拒之门外不见。此事还有谁不知晓? 身为儿媳,和婆婆较劲,天生就居于劣势。谢明曦再精明厉害,也不能冲着嫡亲的婆婆动手,只有吃亏的份。 谢家上下都跟着着急上火。 徐氏咳嗽一声,左右看了一眼。 谢明曦目光一扫,湘蕙等人便退了出去。没了宫女在一旁,说话就随意方便多了。 徐氏依旧压低了声音:“听闻皇后娘娘和太妃娘娘因宫妃之事闹了争执,到现在还没和好。阿钧心里也急的很,特意让我进宫问一问娘娘,心里到底是个什么打算。” 谢明曦不答反问:“父亲以为我有什么打算?” 徐氏:“……” 徐氏下意识地看了身畔的谢柔曦一眼。 谢钧的打算是明摆着的。 谢明曦无子,迟早要为天子选宫妃。左右都有这么一遭,与其便宜外人,倒不如便宜自己的亲妹妹…… 谢柔曦没有抬头,身子微微颤了一颤。 谢明曦目中闪过讥讽嘲弄,忽地说道:“四妹,我有话和祖母说,你暂且退下。” 谢柔曦似微微松了一口气,低声应下,退了出去。 徐氏心跳漏了一拍,忽然有了不太美妙的预感。 …… 果然,谢柔曦一走,谢明曦便冷了脸,话语犀利如箭:“父亲一直迟迟没为四妹定亲,就是为了这一日?” “怕我一直生不出皇子,怕我中宫之位不稳,所以想让我的亲妹妹进宫做宫妃,为我的丈夫生育子嗣?想让我学一学当年的俞太后?” 饶是徐氏脸皮厚度足够,也被这一番话嘲讽得脸上滚烫。 谢家出了一个皇后,谢钧做了礼部尚书,谢家如今是京城新贵,想为谢柔曦挑一门合意的好亲事不难。 自谢柔曦及笄之后,登门提亲的官媒不在少数。谢皇后只这么一个亲妹妹,娶了谢柔曦,就和皇上做了连襟。这等好事,动心的人着实不少。 不过,谢钧从未应过,颇有将谢柔曦多留在闺阁两年的意思。 直至今日,谢钧真实的心意才流露出来。 谢明曦的冷笑声响起:“谢家出一个皇后,还嫌不足。这是还想再出一个宫妃,最好是进宫就生下子嗣,以后被立为储君。谢家就成了储君外家,便能更显赫风光了。到那时,父亲身为储君的外祖父,被封公侯也是理所当然。父亲这一番盘算,可谓是用心良苦啊!” 徐氏听的满额冷汗,哪里还坐得住,立刻起身告罪:“皇后娘娘息怒,谢家绝无此意。请皇后娘娘息怒。”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七章 添堵(一) 谢明曦冷冷地看着徐氏,毫不留情地说道:“是与不是,祖母心里最是清楚。不然,今日也不会特意带着四妹进宫。说不定,父亲是盼着我立刻将四妹留在宫中住下。” 徐氏:“……” 徐氏额上冷汗如注。一张老脸火辣辣的。 一切都被谢明曦说中了。 谢钧如意算盘打得叮当响。和哪一家联姻,也不及将谢柔曦送进宫为妃。在谢钧看来,这是一举两得的好事。既能解谢明曦眼前之困境,又能为谢家搏得更好的前程。 谢钧唯一没料到的是,谢明曦的态度依然强硬,一如从前。 “祖母替我将话带给父亲。我和皇上之间的事,不必他操心,更不必他为我‘分忧’。”谢明曦冷然说道:“让父亲记住,我能为谢家带来荣光,也能亲手取回。” 属于中宫皇后的的凌厉和威严,将徐氏压得喘不过气来。 徐氏不敢再辩驳,低声应了下来。 谢明曦心中恼怒,也没了给徐氏做脸面的兴致:“我今日乏了,你告退离宫吧!” 徐氏今日一张老脸丢的干干净净,好在她颇有唾面自干的脸皮,定定神应下:“老身告退,改日再进宫给娘娘请安。” 没等徐氏退下,从玉便一脸为难地来了:“皇后娘娘,寒香宫打发人来传话,说是听闻谢四小姐进了宫,太妃娘娘要召四小姐前去说话。” 徐氏:“……” 徐氏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弄懵了。 梅太妃这是要做什么? 听闻梅太妃和谢皇后闹翻了脸,谢皇后连着去了寒香宫半个月,都没见到梅太妃的人。现在梅太妃怎么特意召谢皇后的妹妹前去……等等!该不会是她想的那样吧! 徐氏脑中灵光一闪,倒抽一口凉气,霍然抬头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反应何等迅捷敏锐,从玉一张口,她便知梅太妃的用意。此时竟还能笑得出来:“母妃整日在寒香宫里养病,颇为气闷。今日倒是有兴致,罢了,本宫亲自陪四妹前去。” 一派温柔浅笑,没半点不快。 徐氏莫名地打了个冷战。 谢明曦又柔声吩咐:“祖母就在椒房殿里稍候片刻。” 徐氏哪里敢说个不字,连连应下。 …… 谢柔曦听闻梅太妃要召见自己,也有些懵了。 直至谢明曦出现在眼前,谢柔曦都没怎么回过神来,嗫嚅着喊了一声:“三姐,太妃娘娘为何要见我?” 短短片刻,谢明曦已收拾了所有的情绪,从面上看不出半分不愉:“你极少进宫,母妃召你前去说说话罢了,不必紧张,随我前去便是。” 谢明曦也去就好了。 谢柔曦一口气松的很明显,悄然抬头,正好迎上谢明曦略含省视的目光。 谢柔曦忽然有些委屈,眼眶悄然泛红。咬了咬嘴唇,鼓起所有勇气为自己辩白:“三姐,我从未觊觎过宫妃之位。及笄之后,我屡次向父亲请求,盼着父亲早日为我定下亲事。父亲总是不允……” 眼泪不小心滑出眼角,谢柔曦眼眶愈发红了,声音哽咽不已:“父亲想什么,我也猜到几分。” “其实,我从无攀龙附凤之意。” “三姐比我年长十余岁,嫁给姐夫那一年,我还是个孩童。这些年,姐夫待三姐情深意长,令人羡慕不已。说句不害臊的话,我也盼着日后能嫁一个一心待我疼惜于我的夫婿。三姐,我求求你,你让父亲饶了我这一遭吧……” 这番话,谢柔曦不知憋在心里多久了。此时边哭边说,边说边哭,抽抽噎噎的煞是可怜。 谢明曦心里堆积的怒火,悄然散去,化为一声轻叹。 她走上前,轻轻拍了拍谢柔曦的肩膀:“你的心意,我都知道了。你放心,我给你撑腰,谁都勉强不了你。” 谢柔曦身子微颤,连眼泪也来不及擦拭,眼巴巴地问道:“真的么?” “当然是真的。”谢明曦扯了扯嘴角,淡淡一笑:“现在擦了眼泪,随我去寒香宫。” …… 寒香宫。 梅太妃坐在梳妆镜前,两个手巧的宫女为梅太妃梳妆。 琴瑟略一犹豫,轻声道:“太妃娘娘召谢四小姐前来,只怕皇后娘娘恼怒不快。” 梅太妃“病”了半个月,前来探病的人不在少数。除了盛鸿,梅太妃谁也不见。今日主动宣召谢四小姐,显然是要给谢皇后添堵…… 只是,谢皇后可从来不是省油的灯,更不是吃亏的主。自家主子若不是凭借身份的优势,再来两个也不是谢皇后的对手。 可别彻底激怒了谢皇后才是。 梅太妃轻哼一声:“我召见谢四小姐,是给皇后的体面。她凭什么恼怒不快!” 梅太妃打定了主意要给谢明曦添堵! 谢家巴巴地送一个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进宫,无非是想效仿当年的俞家。她今日就顺水推舟,遂了谢家的愿。 谢明曦不是嫉心重不愿天子纳宫妃吗?她便抬举谢家女,倒要看谢明曦如何应对! “启禀太妃娘娘,皇后娘娘领着谢四小姐来了。”一个宫女进来禀报。 梅太妃定定神,略一点头:“让她们在正殿里稍坐片刻,哀家这就去。” 片刻后,梅太妃在一群宫女的簇拥搀扶下,去了正殿。 寒香宫的正殿比不得椒房殿肃穆,也算宽敞气派。 梅太妃一进正殿,谢明曦便含笑起身,行了一礼:“母妃身子大好,儿媳满心快慰。” 私下恨得咬牙切齿,面上也是亲亲热热一团和气。转脸再捅对方一刀。 梅太妃身为宫妃,这点城府还是有的。虽然一看见谢明曦就气不打一处来,也未当面撂脸色,淡淡笑道:“难为你一片孝心。” 然后,目光落到谢柔曦的身上。 谢柔曦战战兢兢地上前行礼。 梅太妃对谢柔曦的态度堪称温柔可亲,笑着说道:“谢四小姐不必多礼。” 待谢柔曦站直,梅太妃细细打量谢柔曦片刻,笑着赞道:“谢四小姐气质绰约,生的美丽贞静,不愧是皇后的亲妹妹。”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八章 添堵(二) 一个人是善意还是恶意,其实不难分辨。 谢柔曦不是傻瓜,梅太妃对谢皇后态度冷淡,对自己却格外亲切,怎么都不对劲。垂着头小心应道:“不敢当太妃娘娘盛赞。” 梅太妃笑道:“哀家看着你,便觉有眼缘。来,坐哀家身边说话。” 谢柔曦:“……” 这态度好得太诡异了。 谢柔曦求救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这才不疾不徐地张了口:“母妃喜欢你,你便坐过去,陪母妃说话解闷。” 谢柔曦战战兢兢地应了,小心翼翼地坐下。 接下来,梅太妃亲切地问询起谢柔曦的课业及衣食起居。态度别提多温柔亲切了。却未和谢明曦说半个字。 不知道的,定会以为谢柔曦才是梅太妃的儿媳哪! 这点手段,自然羞辱不到谢明曦。 谢明曦气定神闲地坐在一旁,听梅太妃和谢柔曦说了半日的话。直至梅太妃笑着说道:“哀家一见柔曦,心里便欢喜得紧。留在寒香宫里住上几日,陪一陪哀家吧!” 一直未曾张口的谢明曦终于微笑着张了口:“柔曦很快便要出嫁,得在谢府内宅绣嫁妆,不便留在宫中。” 梅太妃:“……” 谢柔曦:“……” 她怎么忽然就要出嫁了? 谢柔曦满心茫然,却识趣地闭紧了嘴。 梅太妃被噎得一肚子闷气,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哦?哀家怎么听闻谢四小姐并未定下亲事?怎么忽然就要待嫁了?” 谢明曦悠然一笑:“不瞒母妃。今日徐老夫人领着四妹进宫,就是想为四妹求个凤旨赐婚的体面。我已经应下了,打算亲自为四妹挑一门好亲事呢!” 梅太妃:“……” 梅太妃被噎得面色难看至极。 婆媳对阵,梅太妃输得一败涂地! 胜利者谢明曦,优雅起身:“母妃还在病中,需静心养病,儿媳先领着四妹告退。” …… 谢明曦领着谢柔曦翩然离去。 留下梅太妃面色僵硬难看地坐在那儿。 一旁伺候的宫女们个个低着头,唯恐被梅太妃的怒火迁怒波及。 琴瑟心里暗暗叹口气,冲宫女们使个眼色。待宫女们都退下了,琴瑟才上前,轻声劝慰:“太妃娘娘别生闷气了……” 咣当! 梅太妃砸了手中的瓷碗,犹自不解气,将手边能摸到的一切东西都砸得干干净净。脸孔上满是怒火:“这个谢明曦,仗着一张利舌,竟敢这般戏弄哀家!” 谢明曦一直不出声,任她做了半天戏,最后才张口说要给谢柔曦赐婚……摆明了是戏弄膈应她! 琴瑟想了想,倒是说了几句公道话:“奴婢说实话,太妃娘娘可别不爱听。” “当年太后娘娘在世的时候,百般刁难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不出手则已,一出手便是雷霆手段。到最后,便是太后娘娘也招架不住,被夺去权势,被困在寝室,身边人尽数离去,何等凄惨。” “如今太妃娘娘时时刁难,皇后娘娘一直按捺未动,忍了半个月。今日被冷落,才反击几句。其实,已算是十分客气了。” 梅太妃:“……” 其实,就是琴瑟不说,梅太妃心中也有数。 论城府论手段,她拍马也不及俞太后。谢明曦真狠心对付她,她压根不是谢明曦的对手。 她依仗的,是儿子盛鸿对她这个亲娘的孝心。 她是盛鸿的生母!谢明曦可以不顾及俞太后的颜面,却不能不顾及她的体面。 琴瑟轻叹一声,又低声道:“这半个月来,皇上天天来探望太妃娘娘。可是,每日待的时间越来越短,笑容也越来越少。显然是因太妃娘娘刁难皇后娘娘动了气。” “奴婢知道,太妃娘娘和皇上母子情深。只是,再深的情意,也禁不住这般消磨。皇上和皇后娘娘是恩爱夫妻,皇上的心,早就偏着皇后娘娘了。” “奴婢斗胆劝太妃娘娘一句。皇上若来了,可别在皇上面前说皇后娘娘的不是了。否则,岂不是将皇上也越推越远了?” 也唯有琴瑟,敢在太妃娘娘面前说这样的大实话了。 梅太妃被戳了心窝,又是羞恼又是伤心。半晌才叹道:“你说的不无道理。罢了,今日之事,我不提便是。” 琴瑟暗暗松了口气。 湘蕙私下来找过她,请她劝着梅太妃一些。她这般劝慰,倒不是要承皇后娘娘的情,而是真心实意地为梅太妃着想。 一边是哭闹不休的亲娘,一边是温柔贤惠通情达理的媳妇,天子偏向皇后也是难免。长此下去,对梅太妃着实不利。 …… 后宫里发生的事,很快传入盛鸿耳中。 盛鸿心里不痛快,派魏公公宣召岳父谢钧。 谢钧从礼部官署过来,一路上心里不停地盘算。今日徐氏领着谢柔曦进宫,以谢明曦的聪慧,定然明白他的良苦用心了。 与其让别的女子进宫,倒不如让嫡亲的妹妹进宫生子。姐妹两个一条心,将皇上的心牢牢拢住,日后流着谢家血脉的皇子被立为储君,谢家光耀门庭数十载…… 谢钧从头至尾也没觉得皇上会不乐意。 男人嘛,都是猫,送到眼前的鲜嫩鱼肉,岂有不吃的道理。 天子召见,定是要昭示对谢家的恩宠! 谢钧满心自得喜悦地进了移清殿,然后,一抬头,见到的便是女婿阴沉的俊脸。 谢钧:“……” 谢钧心中陡然有了不妙的预感。 果然,盛鸿一张口,怒意便喷薄而出:“谢尚书,今日徐老夫人领着谢四小姐进宫之事,你可知晓?” 谢钧咳嗽一声:“母亲时常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带上柔曦,也是因姐妹长久不见,怕感情生疏了……” 盛鸿冷哼一声,毫不留情地揭了谢钧的脸皮:“谢尚书心里打着什么主意,朕清楚得很。若不是看在明曦的面上,今日朕饶不了你!” “宫中之事,皆由明曦做主。明曦做不了主的,朕就替她做主。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也无需任何人插手过问。” “谢尚书现在可明白了?” 正文 第一千零五十九章 训斥 倒霉的岳父,被自家女婿的怒火喷的面红耳赤,只得跪下请罪:“请皇上息怒!请皇上息怒!” 做天子的岳父,既尊贵又体面。可惜,有利亦有弊。在天子面前,身为臣子的谢钧怎么也不敢摆出岳父的谱。 天子这般不留情面,言辞犀利,谢钧再厚的脸皮,也抵挡不住。 这段时日,盛鸿因梅太妃之事生了一肚子闷气,一直隐忍未发。此时迁怒之下,全数发了出来。 看着跪在地上的谢钧,盛鸿重重哼了一声,将话彻底挑明:“前些时日,朝中有臣子上奏折,朕一律留中不发。孙御史弹劾朕的皇后,朕便命人打他的板子。杀鸡儆猴,借以警告群臣。” “你是明曦的亲生父亲,是朕的岳父。更应站在明曦和朕这一边。” “今日你令徐老夫人带着谢四小姐进宫,自以为是为明曦着想,实则是贪心过甚。既小瞧了朕,也伤了明曦的心。” “朕今日就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朕这一生,只有明曦一个皇后,绝不会有宫妃!” 最后一句话,说得斩钉截铁。 谢钧下意识地抬头,看了盛鸿一眼。 盛鸿怒气稍平,俊美无双的脸孔浮满了坚定,不容任何人质疑。 大概是太过震惊之故,在官场混迹二十余年的老狐狸谢钧,目中明显地流露出了“世上果真有这等不喜美色的傻瓜”。 盛鸿冷然回视:“朕的心意,岳父可明白了?” 谢钧一时难以回过神来,反射性地应道:“微臣明白。” “明白就好。”盛鸿神色略略缓和:“回去之后,早日为四妹择一门好亲事。到时候,明曦会下旨赐婚。如此,既给了谢家体面,也将今日之事遮掩过去。” 谢钧哪里还敢说个不字,唯唯诺诺地应了下来。 待谢钧起身,盛鸿又道:“朝臣们急着上奏折,无非是因立储之事情急。朕早有打算。待过几年,便见分晓。” 这两句话,如一块巨石落入湖面,在谢钧的心里掀起惊涛骇浪。 什么是早有打算? 莫非,皇上真的打算择一个侄儿过继? …… 灰头土脸的谢钧,出了移清殿后,便回了谢府。 徐氏苦着一张脸,长叹一声说道:“阿钧,你打的主意定然是不成了。今日皇后娘娘颇为恼怒,半点脸面都没给我留。还让我代话给你……” 徐氏记性颇佳,将谢明曦说过的话一字不漏地学了一遍。 谢钧抽了抽嘴角,叹了一声:“皇上今日也将我召去了移清殿,厉声疾色地训斥了我一顿。” 徐氏:“……” 得,这才是偷鸡不成蚀把米。 徐氏越想越是不安,低声道:“现在该怎么办?万一皇上和娘娘心中记恨……” “记恨倒不至于。”谢钧定定心神,低声说道:“早日为柔曦挑一门亲事,由皇后娘娘凤旨赐婚便是。皇上念着皇后的颜面,不会刁难我们谢家。” 徐氏点点头。 谢钧不知想到了什么,脸色颇有些阴郁,半晌才道:“罢了!立储之事,我们谢家插不上手,还是安稳些为好。” 帝后无子,天子坚持不纳宫妃,思来想去,也只剩下过继这一条路了。 天子的亲侄儿便有三个。论血缘关系,自是霆哥儿更近。不过,宁王夫妇和帝后有些积年旧怨,选中霆哥儿的可能性最小。霁哥儿最年长,为人勤勉,颇为出色。霖哥儿文武双全,性情疏朗,颇得帝后青睐。 帝后到底会选谁? 谢家没能耐插手,索性不管也罢。 反正,谢明曦中宫之位无可撼动。便是不生儿子,也没人能夺走她的皇后之位。谢家眼下这几十年的富贵总不用发愁。 …… 傍晚,阿萝散学回宫。 谢明曦照例领着阿萝去了寒香宫。 这一回,梅太妃未再避而不见。不过,看见谢明曦的时候,面色也好不到哪里去就是了。 谢明曦行礼后,微笑着说道:“母妃病情颇见起色。” 梅太妃微不可见地撇撇嘴,淡淡应道:“有劳皇后挂念,哀家一时半会儿地还死不了。怎么也得撑上几年,等皇上有了子嗣,方能安心合眼。” 没等谢明曦出言反击,阿萝第一个不乐意了:“祖母说这话是何意?莫非我不是父皇的血脉?祖母这般不待见我,我以后也不来讨祖母的嫌了。” 梅太妃:“……” 就这么一个孙女,梅太妃焉有不疼爱之理。这些时日和谢明曦怄气,连带着迁怒到阿萝头上,这才一起拒之不见。 眼看着阿萝动了气,梅太妃顿时后悔自己的失言,忙笑着哄道:“阿萝别生气。祖母刚才随口说说,哪有不疼阿萝的道理。” 阿萝扁扁嘴,一脸委屈:“祖母若真的疼我,怎么会连着这么多日不见阿萝?” 梅太妃有些心虚理亏,咳嗽一声道:“我生着病,唯恐过了病气给你,哪里敢见你。其实啊,我这心里天天惦记着阿萝呢!” 阿萝听了这话,才转嗔为喜:“原来是这样。我还以为,祖母一心想要孙子,不疼我了呢!” “以后阿萝再来,祖母可别再关着门不理阿萝了。若伤了阿萝的心,阿萝以后也不喜欢祖母了。” 一会儿动气,一会儿委屈,一会儿娇嗔。有精灵古怪的阿萝在,气氛很快热闹起来。 梅太妃乐呵呵地笑了起来:“都是祖母的不是。以后,不管何时,只要阿萝过来,祖母绝不会将阿萝拒之门外。” 谢明曦看在眼里,微微一笑。 阿萝是真的长大了。往日是她一力护着女儿,如今,阿萝也懂得心疼她护着她这个亲娘了。 过了片刻,盛鸿也来了。 见到祖孙三人言笑晏晏和乐融融的一幕,盛鸿心里的闷气散了大半。只当做什么也没发生过,笑着上前凑趣说话。 婆媳争执吵闹的风波,暂且告一段落。 不过,彼此心底都很清楚。这只是暂时的平静罢了。根本性的矛盾还在,一日没解决,婆媳两个心里便有隔阂不快。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章 保媒(一) 当日晚上,帝后携女儿阿萝在寒香宫里用了晚膳。 梅太妃病症有起色,什么闭宫养病不再提了,来探病的人立刻多了起来。寒香宫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谢明曦和梅太妃之间的关系稍有起色。 后宫略显紧绷的气氛,也随之缓和。 过了几日,赵长卿特意来了一趟椒房殿。 赵长卿已年过三旬,常年守寡之人,便是保养得再好,也如失了水分的鲜花。总有些寂寥凋败之感。貌美如花的赵长卿,眼角也有了细细的皱纹。 赵长卿为人圆滑,行事周全,和谢明曦之间也算和睦。 妯娌两个坐着闲话片刻,赵长卿也没兜多少圈子,很快道明来意:“……前些时日,我娘家的三房婶娘进了宫,想求我为保媒。” “三房堂弟,全名赵长临,在松竹书院读书。他在赵家这一辈排行第八,今年十七岁,身上有举人功名,打算明年下场春闱,搏个进士出身。也算年少多才。他人生的也算俊俏,且是家中幼子,最得长辈们欢心。” “我婶娘为他的亲事,着实操了不少心。这看来看去,便相中了谢四小姐。” 说到这儿,赵长卿顿了一顿,目光落在谢明曦的脸上。 京城姓赵的官宦之家,少说也有七八家。其中最有名望的,便是赵长卿的娘家。便连赵阁老府也要略逊一筹。 赵阁老的祖籍远在山东,在京城根基尚浅。赵长卿的娘家赵家,却是传承了百余年的世家。在京城盘根错节,出仕为官的男子足有二十余个。加上姻亲门生故旧,势力不容小觑。 当年鲁王争储,身为鲁王妻族的赵家暗中出了不少力。 鲁王被赐死,赵长卿领着一双儿女住进宫中。这些年,赵长卿和娘家的来往依然密切。 赵家三房的嫡出幼子,品貌俱佳,又有举人功名。如此优秀出众的少年郎,在京城一众官宦世家里也是顶尖的。 若不是谢家出了一个皇后,若不是谢柔曦是谢皇后的嫡亲胞妹,只凭谢家,委实有些配不上赵家。 赵家求赵长卿亲自保媒,可见结亲联姻的诚意。 …… 谢明曦永远是那副浅笑的模样,从她的脸上,根本窥不出真实的情绪如何。 赵长卿打起精神,又笑着说了下去:“这一两年,去谢家提亲的人着实不少。谢尚书一律拒之不应,想来是要将四小姐在身边多留两年。” “婶娘相中了谢四小姐,又怕登门提亲被拒,便想着进宫来求我,央我从中保媒。只不知,谢家是否能相中长临堂弟了。” 谢明曦眸光一闪,随口笑道:“四妹的亲事,自有父亲拿主意。我便是要赐婚,也得先问过父亲的心意。” 没一口回绝就好。 赵长卿立刻笑道:“这是当然。婚嫁之事何等要紧,关乎谢四小姐终身,焉能轻易定下。我今日来,也只是和你提一提罢了。若谢家有意,不妨找个机会,让他们相看一回。” “彼此相中了,再论亲事也不迟。” “若未相中,也无妨碍。只当我没提过此事。赵家绝不会在外乱言,更不会损及谢四小姐的闺誉声名。” 谢明曦微微一笑:“二嫂说的是。既是如此,二嫂便耐心等上一等。” 赵长卿笑道:“好,那我就等着弟妹给消息了。这也是我生平第一次保媒说亲,我也盼着能成就一桩美事呢!” 然后,欣然起身离去。 谢明曦送赵长卿出了椒房殿,待赵长卿走了之后,谢明曦眼底的笑意悄然隐没,嘴角扯出一抹嘲弄的弧度。 世间从不缺聪明人。 立储之事还未正式提上台面,赵家便来示好了…… 随伺在一旁的从玉,轻声嘀咕道:“鲁王妃娘娘将赵八公子夸成了一朵花,也不知赵八公子到底如何,能不能配得上四小姐。” 扶玉在宫中多年,还是那副耿直的脾气:“这还不简单,让老爷亲自相看不就行了。老爷总不会看错了人。” 从玉扶玉都是年近三旬的老姑娘了。她们从少时便在谢明曦身边伺候,如今皆是椒房殿里的女官。论地位,略逊湘蕙。却更得谢明曦的信任和亲近。 谢明曦在数年前,便有为两人许婚之意。奈何两个人都不愿离开谢明曦身侧,不愿成亲嫁人。 谢明曦对从玉扶玉也颇为纵容,她们两个小声嘀咕,谢明曦也不恼,甚至随口笑问:“以你们看,赵家这门亲事如何?” 从玉扶玉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应道:“奴婢没见过赵八公子,委实不敢断言。” 可不是么? 没见过人,只凭一面之词,怎么也不能定下亲事。 再者,谢柔曦的亲事,得由谢钧来定度。 谢明曦笑了一笑,吩咐道:“从玉,你出宫去谢府一趟,将赵家有意提亲之事告诉祖母。” …… 京城说小不小,说大也没大到哪儿去。 谢家得了消息之后,没过两日,就将这位赵八公子的生平打听得清清楚楚。 赵长临在松竹书院就读,今年完成学业后,在家中苦读准备明年春闱。赵长临才名着著,人也生得温文俊俏多礼,声名颇佳。 赵家是京城一流世家,赵长临是鲁王妃赵长卿的堂弟,亦是赵家这一辈最出色的儿郎。 说实话,登门到谢家提亲的,没一个能及得上赵长临。 由此也可见赵家和谢家结亲的诚意。 谢钧心里先满意了三分。不过,亲事能不能成,要考虑得远不止这些。 谢柔曦是谢明曦的妹妹,赵家想和谢家联姻,显然是为了和中宫拉近关系……所图为何,谢钧略一深思,便想得清楚明白。 谢钧和谢老太爷商议过后,才下定决心。 不管如何,这么好的亲事送上门,没有往外推的道理。京城名门世家联姻结亲,也是常事。先问过谢明曦的心意,若谢明曦不反对,就让一双少年男女相看一回。 隔了几日,徐氏便进了宫。 这一回,随在徐氏身侧的是孙氏谢子矜母女。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一章 保媒(二) 谢子矜今年六岁,明眸皓齿,愈发秀美可爱,穿着红色的衣裙,梳着包包头。和朱色罗裙的谢明曦到了一起,不像姑侄,倒像是母女。 谢明曦对谢子矜素来偏爱几分,略略俯身,摸了摸她的包包头,和颜悦色地问道:“子矜可有些日子没进宫了。” 谢子矜将头凑近,小声说道:“每次我进宫,我爹都臭着一张脸。为了哄哄我爹,我只得假装不喜欢进宫了。” 童言童语,颇惹人发笑。 谢明曦哑然失笑,难得没生谢元亭的气,只说了一句:“你爹的脾气,这么多年一直没改过。” 可不是么? 年过三旬的人了,没见成熟宽厚,还是那副古怪又讨嫌的脾气。 谢子矜能得谢明曦的青睐喜欢,换了别人,怕是恨不得将女儿送进宫长伴皇后娘娘左右。偏偏谢元亭就不肯。谢子矜每次进宫小住几日,他就要生几日的闷气。而且常在谢子矜面前说谢明曦的不是…… 也因此,谢子矜小小年纪,便已练出了一副伶牙俐齿,一边讨姑母的欢心,一边安抚自己的亲爹。 孙氏也有些无奈:“相公就是天生的别扭性子。我平日里好说歹说,他总是不乐意子矜进宫。亏得皇后娘娘心胸宽广,不与他一般计较。” 谢明曦和谢元亭这对兄妹的陈年积怨,已是十余年前的事了。不过,兄妹两个都是记仇之人,丝毫没有和解的意思。 这些年来,谢明曦对孙氏母女颇为亲近,却从不待见谢元亭。谢元亭也没好到哪儿去,在谢子矜面前拼命抹黑谢明曦…… 从这一点来说,两人不愧是亲兄妹。 谢明曦微不可见地轻哼一声,扯开话题:“祈哥儿的生辰也快到了。” 两年前,孙氏生下一子。长房终于有了子嗣,谢钧心中甚为快慰,为嫡亲的孙子取名谢祈。 提起宝贝儿子,孙氏满脸笑意:“是啊,再过些时日,祈哥儿就两周岁了。没想到,皇后娘娘连这点小事还记着。” 孙氏十分疼爱女儿,不过,自儿子出生后,难免更喜欢儿子一些。这是烙印在所有女子心里的子嗣传承的观念所至。 谢子矜是个宽厚友爱的孩子,并不介怀,俏皮一笑:“姑母特意提起弟弟的生辰,定是为弟弟准备了生辰贺礼。” 生活在父母宠爱中的小姑娘,目光清明,对弟弟的喜爱溢于言表。颇有长姐风范。 谢明曦注视着谢子矜,心里闪过一丝唏嘘。 她年少时性情阴狠而尖锐。如今贵为中宫皇后,受尽天子宠爱,执掌六宫,顺心顺意之下,性子总算软和了一些。 谢子矜却是天生的宽和豁达。这是生活在父母疼宠长辈疼爱下的孩子,才会养出的宽厚。 说笑一番后,谢明曦才看向徐氏,问起了正事:“祖母今日进宫,想来是父亲对赵家提亲之事有了主意。” 徐氏立刻笑道:“是,我今日进宫见娘娘,就是要和娘娘说一说赵家的亲事。” “赵家门第是没什么可挑剔的,赵八公子是三房嫡出,年少才高,足以匹配柔曦了。”说到底,谢柔曦只是妾室所出的庶女。若不是冲着谢明曦,赵家也不会生出结亲之心。 这些话,徐氏不必说,大家心知肚明。 “阿钧以为,这门亲事还算合宜。找个合适的机会,让他们相看一回。” 谢钧果然对这门亲事心动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了然,略一点头:“也好。” …… 谢家女眷和赵家女眷约定了同一日去寺庙烧香,徐氏带着两个孙媳,谢柔曦也在其中,不那么惹眼。赵三夫人也带了几个子侄晚辈前去。 赵长临人如其名,生得清俊不凡玉树临风。 一双少年男女,羞答答地对视几眼,各自羞红了脸。 如此,自是各自相中了。 这一门亲事,没费多少周折,很快便定了下来。 因着赵家谢家结亲之事,赵长卿来了几回椒房殿,和谢明曦比往日也亲密了许多。后宫众人,没一个是傻瓜。 眼看着赵长卿眼明手快,为娘家堂弟和谢四小姐牵线搭桥,静太妃也有些急了。 静太妃私下里将儿媳尹潇潇叫到寝宫,委婉含蓄地说道:“尹氏,赵家和谢家结亲,这可是一等一的喜事。” 尹潇潇也笑着赞道:“门当户对,天作之合。” 是不是傻啊! 静太妃忍住翻白眼的冲动,继续委婉地笑道:“谢家还有一个谢五公子,只比谢四小姐小了一岁,今年也有十五了。谢四小姐亲事定下,接下来便该轮到谢五公子了。” “这位谢五公子,相貌人品才学都是上上之选。你娘家可有出色的堂妹表妹?不如为谢五公子保个媒?” 尹潇潇不知是没听懂,还是故意装傻充愣,笑着应道:“尹家人丁单薄,我是家中独女。堂弟表弟倒是有,合龄的堂妹表妹没有。” 静太妃:“……” 静太妃心里那个郁闷就别提了,只得打开天窗说亮话:“和谢家结亲联姻,便是向皇后示好。赵长卿精明得很,已经抢在了你前面。你难道要傻等着不成?” “谢明曦样样都好,唯有一样致命的缺陷。她一直没有嫡子,别说嫡子,连庶子都没一个。” “皇上坚持不肯选纳宫妃。朝臣上奏折没用,梅太妃哭闹了半个多月,也没用。依我看,皇上这是吃了秤砣铁了心。” “大齐要立储,皇上便得从侄儿中过继。霁哥儿今年已有十五,赵长卿这是动了心思,上赶着向皇后示好。” “你和皇后是同窗好友,和皇上也有同门学武的情分。论亲疏,赵长卿不及你。再者,霖哥儿是你亲儿子,霆哥儿也是你养大的。争上一争,赵长卿如何是你对手!” “你可别犯傻,也别说什么长幼有序之类的话。选谁过继,立谁为储君,都是帝后一念间的事。” 静太妃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都喷了出来:“千载难逢的好机会,绝不能放过!”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二章 心思 话说到这份上,尹潇潇确实没法装傻了。 后宫波涛暗涌,尹潇潇有眼有耳朵,焉能不知?只是,她生性坦荡磊落,最不喜这等耍弄心机之事。 也因此,在静太妃掏心置腹之后,尹潇潇也说了一番掏心窝的话。 “母妃,当年的先帝是怎么的?闽王鲁王宁王为何被赐死?” “皇位之争,令手足反目,兄弟相~残。最终一起奔赴黄泉。也因此,皇位最终落到了蜀王盛鸿的身上。” “前车之鉴,莫非母妃已经忘了吗?” 静太妃被噎得哑口无言。 痛失亲子的痛苦,静太妃从未忘怀。只是,储君之位太过诱人,令心如枯井寒冰一般的静太妃动了心。 尹潇潇面上笑意全无,语气冷然:“帝后对我们这几个寡嫂十分敬重,衣食用度从未缺过。霖哥儿他们得以住在宫中,接受最好的教育,和同龄的少年一样幸福平安地长大。” “可母妃别忘了,霁哥儿也好,霖哥儿霆哥儿也罢,都是罪臣之子。他们谁也没资格觊觎储君之位。” “二嫂做什么,我管不着,也不会去管。不过,我从无此意。我也不会容霖哥儿霆哥儿多思多想。” 一席话,直截了当,明明白白。 静太妃被顶撞得心肝胆肺俱疼,又气又怒地瞪着尹潇潇:“我一把年纪,不知还能活几年。难道还能贪恋权势不成!我这还不是为了霖哥儿和你着想……” “母后一片心意,儿媳心领了。”尹潇潇淡淡说道:“不过,还是不必了。我宁可他们两个平安长大,安分守己,以后各娶一个媳妇安生过日子。” “请母妃歇了这份心。” “帝后都是精明厉害之人,谁有异动,都瞒不过他们两人。母妃什么都不要做,什么话也别乱说。否则,便是为我们招惹祸端。” …… 这一日过后,静太妃便病倒了。 尹潇潇这个儿媳,也是没话说。每日都去静太妃身边守着,亲自喂药伺候。 此事传到帝后耳中。 盛鸿笑着叹道:“五嫂多年如一日,性情脾气最是爽朗耿直,从未变过。” 是啊! 岁月漫漫,人性易变。尹潇潇依然有一颗赤子之心,也活得分外坦荡磊落。和尹潇潇一比,赵长卿便心思过于活络了。 不然,也做不出让娘家和谢家结亲的事来。 谢明曦淡淡一笑:“二嫂是个聪明人,不过,也太聪明了些。” 盛鸿挑眉:“你明知她的用意,为何还要允谢家和赵家结亲?” 谢明曦不答反问:“谢家赵家结亲,是他们两家的事。和我们又有何干?我妹妹嫁去赵家,难道我就得过继赵家的外孙不成?” 天底下也没这样的道理。 谢明曦理直气壮,没半点心虚:“有我在一日,料赵家也没胆量刻薄亏待四妹。” 盛鸿哑然失笑:“是是是,皇后娘娘说得对。” 赵长卿想打什么主意是她的事,想在谢明曦这儿讨什么便宜,显然是不可能的事。 …… 静太妃病了,谢明曦也亲自去探望。算是给静太妃几分体面。 尹潇潇伺疾几日,面容有些憔悴。 谢明曦拍了拍尹潇潇的手,轻声道:“五嫂也得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尹潇潇点点头,打起精神应道:“放心,我能撑得住。” 她不但要照顾婆婆,还要照料霖哥儿霆哥儿的衣食起居课业等等。每日忙忙碌碌,日子过得颇为充实,哪有伤春悲秋闲来生病的心情。 谢明曦走到床榻边。 静太妃挣扎着要起身,谢明曦立刻笑道:“静太妃还在病中,快些躺下歇着。”目光不动声色地掠过静太妃颇为红润的脸孔,心里冷哼一声。 瞧瞧这面色,比伺疾的儿媳还要好一些。 这是心里不痛快,故意折腾尹潇潇呢! 谢明曦故意宣了太医前来,当着静太妃的面沉着脸问责顾太医:“静太妃到底生了什么病,为何一直不见好转?你没能耐治好静太妃的病,让太医院换一位医术高的太医来。免得耽搁了静太妃的身子。” 顾太医满脸惶恐,忙跪下请罪:“微臣无能!请皇后娘娘恕罪!” 静太妃也有些忐忑,唯恐谢明曦真的换人。 这些年,顾太医一直为静太妃看诊。她没病装病,换个太医来,怕是遮掩不过去,立时就要丢人出丑。 静太妃忙为顾太医求情:“一直都是顾太医为我看诊开方。不必换别的太医了。” 谢明曦略一挑眉,唇角似笑非笑:“既是太妃亲自张口求情,本宫就暂且饶过顾太医。不过,若是三日之内,太妃的病症还不见好转,本宫定然严惩不待。” 静太妃:“……” …… 三日过后,静太妃的病果然好了。 尹潇潇来了椒房殿,不便直接道谢,只笑道:“早知这样,真该早些请你去静太妃寝宫一趟。” 谢明曦悠然一笑:“说的极是。” 谢明曦和尹潇潇对视一笑,颇有默契地转移话题。 尹潇潇颇为贴心,从不提子嗣立储之类的事,话题就在孩子身上打转:“眨眨眼的功夫,孩子们也一日日长大了。那两个混账小子,有什么话也不肯和我说了。我问得多了,两人还嫌烦,一脸不耐。我一生气,就恨不得将两人拖过来各揍一顿。” 谢明曦笑道:“孩子大了,都是这样。阿萝有什么心事,也未必都和我说。” 少年男女,除了课业之外,最大的心事莫过于偷偷有了心仪之人。 尹潇潇眨眨眼,低声笑道:“不瞒你说,这两年,我一直暗中留意芸姐儿和妍姐儿。她们两个,一个天真娇憨,一个温柔斯文,都是极出众的。” “也不知我那两个傻小子,有没有福气了。” 尹潇潇将话挑明,谢明曦也未装傻,随口笑道:“此事不急。再过几年,我亲自为霖哥儿霆哥儿保媒。” 尹潇潇大喜,连连道谢。 就在此时,从玉笑着来禀报:“端太妃安王妃领着一双孩子来给皇后娘娘请安了。”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三章 用心(一) 片刻后,端太妃领着儿媳安王妃和一双孙子孙女进来了。 孩子一来,顿时热闹起来。 这对龙凤胎还没满周岁,俱都生的白胖,一双眼睛乌溜溜的,咧着小嘴,煞是可爱。乳名分别是雲哥儿和芳姐儿。 尹潇潇最喜欢孩子,立刻笑着伸手去抱孩子。 端太妃心眼最多,立刻冲安王妃使了个眼色。安王妃只得将芳姐儿抱给了尹潇潇。 尹潇潇心思粗率,一时并未多想。 然后,端太妃亲自抱起雲哥儿,殷勤地递到谢明曦面前:“皇后抱一抱雲哥儿,沾些喜气。” 尹潇潇:“……” 民间确实有这样的说法。没有儿子的妇人,多抱一抱别人的儿子,便算是沾上了喜气。说不定很快也能怀孕生子…… 只是,这样的行径,放在此时此刻,怎么看都有些微妙。 尹潇潇忍住皱眉的冲动,迅速瞥了一脸殷切的端太妃一眼。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笑了笑,接过雲哥儿:“端太妃说的是。我这便多抱一抱雲哥儿。” 别看端太妃脸上笑的殷勤热络,其实心里颇有些紧张忐忑。谢明曦的精明厉害难缠,她早有领教。万一谢明曦心中不快,骤然翻脸,她一个过了气的太妃也只有受气的份。 好在谢明曦抱过了雲哥儿。 可见,谢明曦还是颇喜欢雲哥儿的。 胖墩墩的雲哥儿,身子软软的,笑起来露出几颗白白的小牙。确实讨人喜欢。谢明曦伸手轻轻捏了捏雲哥儿的胖脸颊,雲哥儿立刻咯咯笑了起来。 谢明曦也扬起嘴角,目中满是笑意。 安王妃这才悄然松了口气。 端太妃一轻松,话就多了起来,絮絮叨叨地说道:“朝中那些臣子,一堆正事不做,总盯着后宫做什么。皇后还年轻,说不定很快便有喜,接连生几个皇子。” 谢明曦微微一笑:“承太妃吉言。” 得了好脸色的端太妃,越发说的起劲:“我说的都是心里话。皇后和皇上感情深厚,皇上不肯纳宫妃,那是皇上的事。臣子们跟着胡乱掺和,算怎么回事。还有梅姐姐,为了些许小事就和皇后怄气,真是不应该。皇后可是一等一的贤惠能干……” 今儿个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啊! 往日说话最讨嫌的端太妃,怎么尽在这儿逢迎讨好? 尹潇潇一头雾水,下意识地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唇角含笑,神色自若,看不出半点真实情绪。 端太妃奉承了半日,直至一双孩子肚子饿了开始哭闹,才意犹未尽地住了口。和安王妃一起抱着孩子走了。 耳畔顿时清静了。 尹潇潇随口笑问:“端太妃今日真是殷勤。” 谢明曦眸光一闪,意味深长地笑道:“怕是殷勤的日子还在后面。” 赵长卿已经开始行动,以赵谢两家联姻拉近和中宫的关系。 端太妃这心思活络的看在眼里,自然也动了心思。 雲哥儿确实小了一点。不过,盛鸿年轻力盛,以眼前的身体情形来看,再坐个二十年的龙椅也不成问题。 与其过继一个成年的侄儿,倒不如过继年幼的雲哥儿。早些抱进椒房殿里养大,也和皇后更亲近。 …… 谢明曦对端太妃的心思所料半点没错。 端太妃美滋滋地领着儿媳回了寝宫,雲哥儿芳姐儿被乳娘抱了下去。婆媳两个说些贴心的私房话。 “以后你时常领着孩子进椒房殿请安,让雲哥儿多多亲近皇后。”端太妃低声笑道:“依我看,皇后还是很喜欢我们雲哥儿的。” 安王妃垂着头不吭声。 端太妃看不惯儿媳那副模样,张口数落:“我这都是为了你们谋划考虑,你这副样子做什么?难道我还会害你们母子不成?” “皇后这么些年再没有过身孕。怕是像俞太后那样,这辈子也生不出儿子了。皇上又不纳宫妃,少不得要从侄儿中挑一个过继。” “小有小的好处。雲哥儿心智未开,懵懵懂懂,抱到膝下好教养。霁哥儿他们都大了,亲爹都是被皇上赐了毒酒致死,说不定,心里就存了怨怼。” “依我看,雲哥儿颇有一争之力。” 端太妃越想越自得,越说越眉飞色舞:“你今儿个也看见了。皇后抱着雲哥儿就没撒过手,可见也是喜欢我们雲哥儿啊!” 安王妃忍不住小声说道:“母妃不停说话,皇嫂不抱着孩子也不成。” 端太妃被噎了一句,难得没生气,反而分外和颜悦色:“不管怎么说,今天总是开了个好头。我说的话,你都好生记下。隔一两日就去椒房殿坐一坐说说话,让雲哥儿多多亲近皇后。” 安王妃哪里舍得,红着眼眶说道:“母妃,还是算了吧!我怀胎十月生下的孩子,委实舍不得给别人……” “你个没出息的东西!”端太妃恼了,伸出手指,用力点了点安王妃的额头:“你这般年轻,又能生养,以后还愁没儿子吗?” “现在缺儿子的是帝后!” “再者说了,你不想雲哥儿有个锦绣前程?日后雲哥儿被立为储君,坐了龙椅。难道还能不认亲爹亲娘了?” 安王妃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这半日,儿媳眼看着雲哥儿被皇嫂抱在怀里,心里一阵阵抽痛,像被割了心头肉似的。母妃,儿媳不要雲哥儿有大出息。儿媳就盼着一家四口在一起安安稳稳的过日子。” 端太妃:“……” 这个蠢儿媳! 端太妃忍住骂出口的冲动,耐着性子哄了安王妃很久。 在宫中待了大半日,直至傍晚时分,安王妃才领着一双儿女回了安王府。正巧,安王回得也早。 安王目光掠过安王妃微微泛红的眼眶,顿时皱了眉头:“怎么回事?你今日进宫,谁让你受气了?” 安王妃委屈不已地将今日在宫中发生的事说了一遍:“……母妃说的道理,我都明白。可是,我就是舍不得雲哥儿。我一张口,母妃就骂我不知好歹。表哥,你好好劝一劝母妃行不行?” 安王:“……”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四章 用心(二) 安王气得晚饭也不吃了,立刻进了宫。 安王府离后宫颇近,骑马盏茶功夫便到。安王平日进出后宫是常事,端太妃听闻儿子来了,欢喜地亲自迎了出去。 安王臭着一张脸进了寝室。 没等端太妃张口,安王便怒道:“母妃趁早把不该有的心思收起来,别为安王府招祸!” 端太妃被迎头浇了一盆冷水,顿时也怒了:“好啊,你长大了,翅膀硬了,就不听我的了是吧!” “我一把年纪,还不知能活几年。这么做还不是为了你们打算……” 安王冷哼一声:“母妃这一片美意,恕儿子承受不起。” 端太妃:“……” 端太妃收拾起儿媳颇有一套。对着儿子的横眉怒目,可就没那么硬气了。很快便红了眼眶哭道:“瞧瞧你二嫂,精得不得了,已经让赵家和谢家结亲联姻了。你五嫂除了霖哥儿,还养着霁哥儿。论情分,你五嫂和皇上皇后也最深厚。” “雲哥儿还小,我这个祖母不替他谋划一二,难道要眼睁睁地等着不成!” “你们夫妻两个倒好,没一个领我的情。我这一片心,是被狗吞了……” 亲娘一哭,做儿子的唯有先忍一忍。 安王用力揉了揉疼痛的头,待端太妃抽抽噎噎地哭一段落情绪稍稍平静了,才张口说道:“母妃,你先别哭,听我说。” “皇兄和皇嫂都是心有成算之人。他们夫妻的精明厉害之处,不必我细说,母妃心里也清楚。” “别说他们没有过继侄儿的意思,便是日后有了过继之心,主动权和选择权也在他们手中。” “再者,我也从无将儿子给别人的意思。” “为了一张龙椅,几位皇兄都死了。如今,只剩皇兄和我兄弟两个。皇兄对我器重信任,令我在宗人府任职当差。待汾阳郡王老迈,宗人府宗正之位就是我的。我也没有什么野心,有眼下这样,已经是意外之喜了。” 说到这儿,安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定定地看着端太妃,缓缓说了下去:“母妃,做人切记不可贪心过度。想想当年我们母子的处境,再想一想眼下我们的生活。若是因一个贪心,将这些都赔了进去,以后我们再无安身立命之处了。” 安王说得这般郑重,端太妃也哭不下去了,怔怔地问道:“照你这么说,我今日做错了?” “大错特错!”安王又是一声长叹:“皇嫂何等精明厉害,母妃一番作态,皇嫂定然已猜到了几分。若是因此对我心生忌惮隔阂,怕是皇兄也会对我生出疑心!” “母妃别忘了。霁哥儿霖哥儿他们没了亲爹,我可是雲哥儿的父亲。我们巴巴地将雲哥儿送去椒房殿,和窥觊皇位有何区别?” 端太妃全身一个哆嗦,面白如纸。 安王故意将话说得重,吓唬端太妃。眼见着端太妃被吓得直哆嗦,索性再添柴加火:“说不定,皇兄一怒之下,我们父子都没了活路。” 端太妃又哭了起来:“我没想这么多。现在该怎么办啊!” 安王长叹一声:“母妃什么也别做,老实消停些,免得惹恼皇嫂。皇兄那儿,我找个机会剖白心意。只希望皇兄能看在兄弟一场的情分上,不和我计较才是。” 端太妃哪里还敢有别的念头,一边哭一边应了。 …… 隔日,端太妃就告了病。 宫中共有四位太妃,不是这个告病,就是那个身子不适。一年中总有半年在养病,也不稀奇。 安王昨晚进宫之事,谢明曦自然知晓。今儿个端太妃就“生了病”,可见安王是个难得的明白人。 安王知情识趣,谢明曦也乐得做个面子人情,当日便去端太妃的寝宫探病了。 端太妃被安王一席话吓得一夜没睡好,此时面色苍白颓然,颇有几分病态。看来,这病也不全是装出来的。 谢明曦一脸关切地询问:“端太妃昨日还好好的,怎么今日就病了?” 端太妃咳嗽一声,以帕子掩了掩口鼻:“人老了,夜里总睡不踏实,怕是受了些凉气。” 谢明曦目光掠过端太妃略有些心虚的脸孔,一语双关地说道:“如今端太妃孙子孙女双全,不知多少人羡慕端太妃的福气。端太妃何必操劳烦心?” 端太妃:“……” 端太妃现在是真后悔了! 儿子说的没错。谢明曦精明难缠,她昨日作态明显,谢明曦焉能看不出来?现在这是成心敲打她来了! 端太妃眼皮子直跳,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皇后说的是。我这个人,就是爱胡乱操心。其实,儿孙自有儿孙福,都过得好的很。哪里需要我烦心。以后啊,我就在宫里好生颐养天年。” 谢明曦微微一笑:“端太妃是个明白人。” 谢明曦走后,“明白人”端太妃出了一身的冷汗。 过了片刻,安王妃进宫来伺疾。 安王妃只身前来,并未带上一双孩子。显然是怕端太妃逼着她带孩子去椒房殿“请安”。端太妃现在害怕还来不及,哪里还有这等心思。 端太妃打发宫女下去,拉着安王妃的手说道:“安王昨晚进宫说的话,我都听进心里了。都是我的不是,心思不正,净给你们夫妻添乱。” “你放心,以后我再不会动雲哥儿的心思了。” 听到这话,辗转一夜难眠的安王妃总算彻底放了心,红着眼眶道:“母妃能想通就最好了。” 能想不通吗? 敢想不通吗? 端太妃怔忪片刻,长叹一声:“是啊,我早该认命了。” …… 经过此事后,后宫总算消停了。 至少,表面风平浪静。 时间匆匆,转眼即逝,很快又是新的一年。 建业十年,天子盛鸿年已三旬,后宫依然只有谢皇后一人,膝下依然只有爱女盛萝。 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会,御史台的所有御史,联名上了奏折,奏请天子选纳宫妃。这一次,林御史也在其中。 “……子嗣传承,关乎江山社稷。国无储君,人心不宁,国朝不安。恳请皇上,广开后宫,选纳宫妃,传承子嗣。”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五章 拖延 御史台联名上的奏折,分量之重,可想而知。便是天子,也不能视而不见。 而且,张口附议的朝臣占了大半。就连尚书阁老中,亦不乏出言之人。 面对如此声势浩荡的群臣启奏,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面色有些复杂,张口道:“众爱卿启奏之事,朕会斟酌考虑。” 虽未应下,态度总算有所松动。 御史们各自快慰欣喜,附议的官员们也暗暗松了口气。 皇上这老大不小的,一直没有皇子怎么行。往日皇上被皇后迷昏了头,现在总算是警醒了。 散朝后,众臣回府,少不得私下叮嘱家眷几句:“……从家里挑一个最水灵最出众的,好生调教着,留待日后天子大选宫妃。” 在众臣想来,天子既是斟酌考虑,此事也就不远了。 宫里的梅太妃也是这般以为。 听闻这个消息后,梅太妃高兴的不得了,立刻命御膳房准备晚膳,又命人去移清殿送信,请天子来寒香宫一同用晚膳。 片刻后,琴瑟回来了,轻声禀报道:“皇上早已去了椒房殿,今晚怕是要在椒房殿里用膳了。” 梅太妃:“……” 梅太妃被浇了盆冷水,有些悻悻。转念一想,要广开后宫选纳宫妃,这事理当由中宫皇后操持。盛鸿去哄一哄谢明曦,也是难免。 这么想着,梅太妃又舒展了眉头。 过去这一年多,婆媳两个屡有争执不快,彼此都有心结隔阂。不过,只要谢明曦肯退让这一步,梅太妃这心气也就平了。 第二日,谢明曦来寒香宫请安,心情颇佳的梅太妃,格外和颜悦色:“……朝臣们上了奏折,听闻皇上已经松了口,要斟酌考虑。” “其实,纳选宫妃之事,在后宫实属平常。皇后和皇上是结发夫妻,便是后宫中有了嫔妃,也无人能越过皇后。皇后只管放宽心。” 谢明曦看了眉飞色舞的梅太妃一眼,淡淡笑道:“母妃说的是。便如父皇当年,嫔妃众多,皆因子嗣之故。眼里心里,唯有俞太后一人而已。” 梅太妃:“……” 听到这等刻薄话,梅太妃能笑得出来才是怪事。 不过,梅太妃硬是忍下了吐血的冲动,继续和颜悦色地问道:“不知皇后心里可有章程了?” 谢明曦有问必答,态度良好:“只要皇上张口吩咐,儿媳定将此事操办得妥妥当当。” 梅太妃眉开眼笑,连连说好。 …… 然后,梅太妃便怀着美好的心情等待了。 这一等,从和煦的春日,等到了炎热的夏日,进而等到了初秋。 一等就是大半年。 梅太妃等的心急如焚,每次盛鸿来了寒香宫,定要催促一回。盛鸿也不恼,只道:“母妃别急,此等大事,我要好好斟酌考虑。” 梅太妃压着火气,又催促谢明曦:“皇后,这纳选宫妃之事,也该操办起来了吧!” 谢明曦微微笑道:“只要皇上张口吩咐,儿媳定将此时操办得妥妥当当。” 梅太妃:“……” 梅太妃险些没被气出个好歹来。 这哪里是斟酌考虑,根本是有意拖延! 别说梅太妃满心懊恼,连朝臣们也是一肚子发不出来的闷气。 他们上奏折,天子倒是从来不恼不怒,每次都说会斟酌考虑,态度好得不能再好。奈何就是口头松动,从无实际行动。 身为臣子,也不能整日盯着皇上的后宫!说得多了,皇上来一句:“不如由爱卿来当朕的家如何?” 立刻就将多嘴多舌的臣子噎得哑口无言。 只要不弹劾谢皇后,君臣相安无事一派和谐。 偶尔有性子急的,上奏折弹劾谢皇后善嫉不贤,天子立刻就翻脸。打板子都算是轻的。有几个言辞激烈的官员,直接就被罢免了官职。 今科春闱,多了三百个新科进士。这边有低等官员被罢免官职,那边立刻就有天子门生补上官缺。 天子登基已经十年,政事勤勉,爱惜百姓,励精图治。龙椅坐得安稳如山,对朝堂的掌控也不在话下。 这点风浪,根本无法撼动天子。 也有心思太过活络的,妄图从后宫入手。譬如领着家中才貌最出众的女儿进宫,给梅太妃请请安问问好什么的。 梅太妃倒是很乐意见一见,只是,才见了第一个,就出了纰漏。 这位周姑娘在寒香宫里喝了一口清茶,忽地面色泛白倒在了地上。 梅太妃年纪大了,禁不住这等场景,顿时被吓得全身哆嗦,满额冷汗:“来人,快宣太医!” 没过片刻,太医来了,为忽然晕厥倒地的周姑娘看诊。 今日进宫请安的,是梅太妃的娘家堂妹。这位周夫人的丈夫官职不算高,只是个五品京官。若不是仗着梅太妃的颜面,连进宫主动请安的资格都没有。 周夫人看着面色惨白的女儿,泪水哗哗直落,悔恨得肠子都快青了。 寒香宫出了这等乱子,自然惊动了谢皇后。 …… 谢明曦很快便来了寒香宫,皱着眉头问道:“这是怎么回事?为何周姑娘忽然昏厥倒地?” 梅太妃生性软弱,遇到这等变故,颇有些惊惶意乱:“我也不知是怎么回事。” 只喝了一口茶,忽然就咚地一声倒在地上,该不是中了毒吧! 谢明曦目光一扫,落在痛哭流涕的周夫人身上:“周夫人,令千金可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隐疾?” 周夫人浑身直哆嗦,哭着辩白:“启禀皇后娘娘,灵儿平日身体康健,从无隐疾。” “哦?”谢皇后的声音平平,不疾不徐:“如此说来,便是母妃赏赐的茶水里出了问题了?” 周夫人浑身一个激灵,总算没蠢到家,连连磕头道:“太妃娘娘心善仁厚,断不会做出在茶水中下毒之事。请娘娘明鉴!” 谢明曦不为所动:“周姑娘无故昏厥,总有缘故,本宫今日总要查个清楚明白。否则,日后宣召女眷们进宫觐见,谁还敢来?” 然后,又温和地安抚面容失色的梅太妃:“母妃放心,此事交给儿媳便是。”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六章 收拾(一) 梅太妃慌乱无主,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谢明曦张口传令,命琴瑟扶了梅太妃进寝宫歇下。然后,寒香宫里所有的宫女皆被一一关押审问。 周姑娘还没醒,被抬到了寒香宫的厢房里。倒霉的周夫人守在一旁,一双眼哭得如红桃子一般。 周姑娘昏迷了两天才醒。 周夫人嗓子早被哭哑了,张口说话都快说不出来了:“灵儿,你总算醒了。这宫里,我是不敢待了。我这就去求太妃娘娘,让我们母女出宫。” 周姑娘两天没吃没喝,虚弱之极,花容惨白,勉强点点头。 这两日,梅太妃的日子也不好过。年纪大了,禁不住吓。身边伺候的宫女都被关押问审,只余琴瑟一个熟悉的脸孔在身边。 事实上,在没查明事情原委之前,琴瑟也脱不了嫌疑。若不是梅太妃身边少不得她,琴瑟也要被关进宫中大牢。 盛鸿前来探望,什么也没多说,只皱着眉叹息。 梅太妃委屈不已,泪如泉涌:“阿鸿,我委实不知周姑娘为何昏厥不醒。我真的什么都没做过。” 盛鸿又是一声轻叹:“我当然信得过母妃。只是,母妃身边伺候的人,也该好好梳理一遍了。这等事传出去,对母妃的声名有损,于天家也不是什么体面的事。” 可不是么? 外臣之女进宫,喝口茶就倒下了。这种事一旦传开,不知要惹来多少非议指责。梅太妃首当其冲,别想有什么好名声了。 梅太妃边哭边道:“在我身边伺候的,多是老人。她们对我都是极忠心的。皇后将她们通通都关进了大牢,未免有些严苛……” 话还没说完,便被盛鸿打断:“周姑娘中毒之事,还没查出是谁动的手脚。万一这些宫女里有人心生歹意,对母妃不利,母妃亦是防不胜防。为了安全起见,还是查清楚才好。忠心可靠的,方能继续留在母妃身边。宫里不缺伶俐聪慧的宫女,母妃身边不会缺人伺候,只管放心。” 梅太妃:“……” 她不缺人伺候,缺的是亲信心腹啊! 被谢明曦“梳理”过一遍,她身边还有何可用之人? 只是,当着盛鸿的面,这等话根本说不出口。梅太妃有苦难言,只得点点头应下。 站在一旁的琴瑟,似要说什么,盛鸿抬头看了过来。 那一眼,透着冷冷的警告。 琴瑟面色微微泛白,垂下头,不敢再吭声。 此事从一开始,就透着蹊跷。这两日里,琴瑟反复琢磨,越想越是心惊。只是,给她再大的胆子,也不敢当着盛鸿的面猜疑谢皇后…… 盛鸿警告过琴瑟后,若无其事地收回目光,温柔安抚了梅太妃一通,才离开。 …… 然后,周夫人便红肿着眼睛来了,张口便要辞别梅太妃出宫回府:“……灵儿今日总算醒了,给太妃娘娘惹了这么多麻烦,臣妇心中惶恐难安。今日便领着灵儿回去。” 梅太妃最是心软,被周夫人哭的心软,张口便应了。 琴瑟没吭声,心里却暗暗想着。周夫人领着女儿进宫不难,想出宫怕是不容易。 琴瑟所料半点不错。 梅太妃打发宫女去椒房殿送个口信,湘蕙很快便来传凤谕:“皇后娘娘有旨,事情尚未查明,周夫人母女亦有嫌疑,暂时不能出宫。” 梅太妃:“……” 周夫人:“……” 周夫人眼前一黑,身子晃了晃,差点也来个当场昏厥。 梅太妃的脸色也不太好看,瞪了湘蕙一眼:“哀家已经应了周夫人母女出宫之事,皇后为何阻挠?” 湘蕙好脾气地解释:“太妃娘娘请勿误会。皇后娘娘是为了寒香宫的清誉和太妃娘娘的声名着想。事情还没查出个子午寅卯来,周夫人便急着要领周姑娘出宫,着实不妥。” 说着,意味深长地瞥了面色难看的周夫人一眼:“皇后娘娘说了,这世间,有些心思不正之人,为了达到目的,什么阴险卑劣的法子都用得出来。太妃娘娘无疑人之心,皇后娘娘可得为太妃娘娘多操心才是。” 周夫人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跪下哭着分辨自己绝无异心。 湘蕙淡淡说道:“周夫人自认清白,为何急着出宫回府?只管安心在寒香宫里住下。待事情查明,皇后娘娘自会令周夫人母女出宫。” 梅太妃从来不是什么心志坚定之人,被湘蕙这么一说,也觉得有道理,张口说道:“既是如此,你和灵儿就留在宫里住一段时日。” 周夫人:“……” 周夫人真是欲哭无泪啊! 她确实动了贪念,想令女儿进宫为妃,仗着昔年闺阁时的堂姐妹情分进宫来“请安”。没曾想,羊肉没吃着,倒惹了一身的腥。 …… 周夫人和周姑娘在寒香宫里住了一个月,每日提心吊胆惶恐难安。 谢皇后行事仔细,命人反复询问那些宫女。终于找到可疑之人,那个宫女还是当年俞太后赏赐给梅太妃的人,在寒香宫里伺候也有十余年了。此次被人暗中收买,暗中在周姑娘的茶水里下了无色无味的迷药。 万幸周姑娘喝的少,不然对身体亦有损伤。 暗中收买宫女之人,自然也是宫里之人。谢明曦亲自审问过后,将宫女赐死,其余十余个宫女,也有失察之责,便尽数打发去了粗活。 谢明曦挑了几个年轻的女官及十余个聪慧细心的宫女进了寒香宫。 自此事后,梅太妃元气大伤,也没了颜面,再次“闭宫养病”。 周夫人和周姑娘终于得以离宫。出了宫门的那一刻,母女两个俱都恸哭不已,犹如逃过一劫重见天日。 那些蠢蠢欲动想送自家女儿进宫的女眷们,哪里还敢再动这份心思。 后宫里的几个太妃都坐不住了,便连萧语晗尹潇潇赵长卿几人,也有些忐忑不宁。 谢明曦亲自审问后才赐死宫女。也就是说,谢明曦已经知晓了这个幕后主使之人是谁…… 这个人是谁? 谢明曦为何隐忍不发?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七章 收拾(二) “周姑娘中了迷药之事,母妃当真半点不知情?” 贤太妃的寝宫里,传来赵长卿略显焦灼的低语声。 头发白了大半的贤太妃,无奈地苦笑:“这里又无外人,只我们婆媳两个。我还能骗你不成。” “这件事,和我确实没半分关联。” “说句不中听的,就算我有那个算计梅太妃的心,也没那份能耐。” 自鲁王死后,贤太妃心如枯井,这些年在宫中度日,十分低调。平日里大多在寝宫里养病,连出门走动都极少。 只是,后宫是个是非窝。贤太妃不敢惹是生非,是非也找上了门。 周姑娘在寒香宫里被下了迷药,当场晕厥。梅太妃被吓得病了一场,寒香宫里所有宫女皆被严密审问。最终审问出了什么结果,唯有谢明曦知晓。 到底是谁? 谢明曦按兵未动,后宫诸位太妃和几位藩王妃却都坐不住了。如此一来,她们人人都有嫌疑。 尤其是赵长卿,因谢赵两家联姻之事,赵长卿对储位有所图谋,平日和椒房殿来往也愈发密切。此事一出,赵长卿的嫌疑颇大。 饶是赵长卿冷静沉稳,也有些坐不住了,到了贤太妃的寝宫来商议对策。 “我也从未做过这等事。”赵长卿蹙着眉头低声说道:“我虽不愿眼见着天子选纳宫妃,也不会用这等卑劣手段。” 贤太妃看着心思缜密精明的儿媳,忍不住追问了一句:“真不是你做的?” 婆媳两个,竟是互相疑心起对方来。 赵长卿无奈地笑了笑:“母妃,我行事素来谨慎,岂敢轻举妄动。” 贤太妃和赵长卿沉默对视片刻。 此事她们没沾手,那么到底是何人所为? 是静太妃?还是端太妃?是尹潇潇,还是宫外的安王夫妇?抑或是昌平公主? 萧语晗膝下只有一女,行此事没半分好处。显然不是萧语晗所为。 半晌,贤太妃才低声道:“我观皇后行事,老谋深算,城府极深,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不留情。你我既然都没沾手此事,倒也无需惊惧。” “接下来这段时日,你说话行事也多加几分小心。” 赵长卿呼出一口气:“母妃说的是。” 婆媳两个商议片刻,又说起了梅太妃:“……梅太妃这回可是被折腾得不轻。我前几日去寒香宫探病,梅太妃一脸病容,不知要养多久才能痊愈。” “寒香宫里的宫人都被换了,只剩下一个老宫女琴瑟。梅太妃便是痊愈了,也没了耳目手脚,想做什么也是有心无力。” 可不是么? 梅太妃从来都不是谢明曦的对手。这两年来,婆媳关系不和睦,时有隔阂。谢明曦看在天子的颜面上,对梅太妃多有容让。此次趁着这个机会,正大光明地一举斩断了梅太妃的人手。可谓高明之极。 赵长卿心里隐约掠过一个猜想,暗暗心惊不已。 不过,她并未将这个猜想说出口。 贤太妃唏嘘片刻,叮嘱赵长卿:“储位之事,不必心急。谢明曦生不出皇子来,天子总要立储。霁哥儿年龄最长,行事也最沉稳,是最合适的人选。我们耐心等上几年,便是十年八年也等得起。” 赵长卿低声应下。 …… 尹潇潇也去了静太妃的寝宫,见了静太妃张口便问:“寒香宫之事,是不是母妃所为?” 静太妃没什么好气地哼了一声:“你既无争夺诸位之心,我费那个劲做什么。” 婆媳两个原本相处还算和睦,不过,自去年因过继之事生出分歧闹腾了一回,便冷淡了不少。 静太妃说话夹枪带棒,尹潇潇只当没听见:“母妃和此事无关便好。皇后的手段,母妃也是清楚的,还是别去招惹为好。” 静太妃:“……” 其中的道理,静太妃焉能不知? 可看着尹潇潇平静坦然的脸孔,静太妃便气不打一处来。少不得又旧话重提:“皇上不纳宫妃,皇后一直无孕无子。待到了立储之时,便只有过继。霖哥儿……” 尹潇潇忍着心头火气,皱眉打断了静太妃:“这些话,母妃不必再说了。我的丈夫你的儿子是怎么死的?母妃该不会忘了吧!” “那张龙椅,谁爱坐谁做,总之,我绝不容霖哥儿去争抢。我只要我的霖哥儿安然长大,平安一世。” 说完,板着脸孔行了一礼,就这么走了。 静太妃:“……” 这个不识好歹的犟头! 她满心盘算,也是为了霖哥儿好!瞧瞧尹潇潇那副样子,倒像是她要害她们母子一般! 静太妃气得脸都黑了,砸了一整套茶壶茶碗。 …… 尹潇潇的心情也没好哪儿去,索性去寻萧语晗说话解闷。 萧语晗颇为善解人意,眼见着尹潇潇一脸气闷,心知她在静太妃那里受了气,也不多问,只说些孩子的闲话。 “……孩子们一日日长大了,这日子过得可真快,一转眼的功夫,我们都快老了。” 尹潇潇定定神,随口笑道:“我们都风华正茂,哪里称得上一个老字?” 萧语晗笑道:“再过几年,霖哥儿便能娶了媳妇回来孝敬你了。到时候,孙子孙女齐整整地喊祖母,想不服老也不行。” 尹潇潇遥想那样的情景,不由得笑了起来。 闲话许久,尹潇潇心里的那口闷气才散。忍不住叹道:“我只想安生过日子,可这宫里宫外的,总不消停。” 萧语晗扯了扯嘴角,目中却没多少笑意:“为了龙椅,当年你我的夫婿手足相残,连着鲁王宁王,也一并死了。皇位之争,从来都是如此。” 尹潇潇脸上的笑意也退去,喃喃低语:“是啊!所以,我绝不会容我的霖哥儿走他父亲的老路。” “我不要他去争抢什么,我只愿他平安无事。” 萧语晗看着尹潇潇,目光里露出一丝怜惜:“凡事岂能尽如人意。有些事,便是你不想,也避不过去。” 一旦天子决定过继侄儿,霖哥儿霆哥儿和霁哥儿便会成为彼此的对手。这一场风波,已将来临。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八章 收拾(三) 这一回,尹潇潇沉默得更久。 身为天家儿媳,没有人比她更清楚皇权的残酷。 在至高无上的权利面前,想保持一颗平常心,谈何容易?她能稳得住,静太妃显然是“稳不住”的。 还有霖哥儿霆哥儿,已是热血冲动意气风发的少年。他们若生出争储之心,也不算稀奇。她能不能拦得住,也不好说…… “你也别发愁了。”萧语晗温柔的声音在耳畔响起:“车到山前总有路。你无算计谋害人之心,胸怀坦荡,帝后眼清目明,心里清楚得很。” 尹潇潇打起精神笑道:“三嫂说的是。” 妯娌两个,也少不得议论此事的幕后主使。 现在看来,贤太妃和赵长卿的嫌疑最大。其次,便是端太妃和安王夫妇。 当然,还有一个可能。 “说不定,这些都是皇后手笔。” 尹潇潇不喜阴谋算计。不过,她也不傻,仔细一想,便疑心到了谢明曦的身上:“设下这一局,杀鸡儆猴,那些心思不正的女眷再不敢领着女儿进宫。又给了梅太妃一记警告。” “这两年,梅太妃时常刻薄刁难皇后。以皇后的性情脾气,能忍这么久,已算颇有耐心了。” 萧语晗也有所猜疑,口中却道:“这等话可不能乱说。若是传进寒香宫里,便是犯了宫中忌讳。不知又要惹出多少是非。” 看破不说破,才是正理。 尹潇潇点点头:“我也只在你面前说说而已,换了别人,我一个字都不会提。” …… 端太妃也被吓得心肝俱颤,主动去了一趟椒房殿:“皇后,寒香宫之事,我可是半点都没沾过手。” 谢明曦瞥了神色不宁的端太妃一眼,闲闲一笑:“既是如此,端太妃为何这般忐忑难安,急着主动来辩白?” 端太妃:“……” 还不是怕谢明曦“找”出点证据来,将这事赖在她身上么? 毕竟,她曾生出过将雲哥儿送进椒房殿里养大的念头。以谢明曦的精明厉害,怕是早就心中有数,找个机会收拾她也不稀奇…… 当然,这些话,端太妃万万说不出口。只得陪笑:“宫中出了这等事,委实令人恼恨。我这个太妃,没能耐帮皇后的忙,也不敢给皇后添乱。” 谢明曦淡淡地说道:“端太妃太过自谦了。安王是皇上的手足,亦是皇上的左膀右臂。端太妃安安稳稳地在宫里待着,安王才能踏实安心地当差。” “若端太妃出个什么差错,做了不该做的事,说了不该说的话,动了不该动的心思。第一个为难的,便是安王。” “端太妃一片慈母心,岂能忍心令安王忧心?” 几句话,说得端太妃额上的冷汗都下来了:“皇后娘娘所言极是。安王和皇上是亲兄弟,皇上用人不疑,重用安王,是安王的福气。我这个亲娘,也只有为儿子高兴的。绝不会做出让儿子为难的事来。” 谢明曦微微一笑:“端太妃果然是一片慈母心肠。” 端太妃继续陪笑,不敢再问询寒香宫之事。 谢明曦倒是体贴,主动说道:“寒香宫里出了这等事,确实可恼。万幸周姑娘安然无事,本宫也不想再深究此事了。” “本宫已打发人去贤太妃静太妃的寝宫,让贤太妃静太妃都安心些。” “端太妃主动来了,本宫颇觉欣慰。想来,此事和端太妃没什么关联。端太妃只管放宽心,此事就算过去了。” 一炷香后,端太妃出了椒房殿,后背都被冷汗浸湿了。 …… 这一日过后,几位太妃一起告病。 谢明曦亲自前去,一一探病,好言好语宽慰。 这一“宽慰”,贤太妃静太妃端太妃直接就病到了年底……这是后话,暂且不提。 梅太妃是真的病得不轻,将养了一个月,才勉强能下榻。人瘦了一圈,面色也不及往日。胃口不佳,每日恹恹的不说话。 琴瑟是四十多岁的老宫女了。精力远不及年轻的时候,想整日守在梅太妃的身边,奈何有心无力。只得任由谢皇后派来的宫女伺候梅太妃。 这些年轻宫女,伺候得十分精心,谁也挑不出不是来。 可梅太妃还是日复一日的憔悴消瘦下来。 其中原因,不难猜测。 亲信心腹被一扫而空,身边都是谢明曦的人。想和琴瑟说话,打发她们下去,一个个便跪下请罪,说是奉皇后娘娘之命,不能擅离左右。 当年俞太后在世时,梅太妃没少领略过这等磨搓人的手段。自从儿子登基为帝,俞太后又死了,梅太妃过得顺心舒畅。 没想到,今时今日,又被磨搓得萎靡不振。 谢明曦表面功夫做得周全,每日早晚皆来探望,但凡太医开方,必要过问。倒是盛鸿,这些时日来得少了。 倒不是盛鸿不孝顺。只是朝中近来出了一桩大事。 晋地干旱,闹了大灾荒,饥民颇多。当地的官员倒是及时开仓放粮了,奈何粮少灾民多。且有粮商从中屯粮,想趁着灾荒之年大赚一笔。灾民们被饿得狠了,无法可想,便聚众冲进粮商家中,抢了粮,也杀了人。 如此一来,便生出了民乱。这伙灾民,从一开始的数百人,迅速发展壮大至万余人。当地仅有三千驻军,竟被这伙灾民击溃,杀了大半。 至此,灾民也彻底成了民匪。一不做二不休,索性占了当地的官衙,将官衙里的官员全部关押起来做了人质。 消息传进朝中,天子震怒不已,立刻召集重臣进宫商议对策,派兵前去平乱。 这些时日,盛鸿每日早起晚睡,有时晚上议事太迟,便在移清殿里睡下。连回椒房殿的时间都没有,自然也无暇来寒香宫探望梅太妃了。 没有儿子撑腰的梅太妃,岂是谢明曦的对手? 这一日,谢明曦照例前来探病,温言款款,一派关切:“母妃病症略见好转,只是面色不佳,人也清瘦了许多。” 梅太妃看着谢明曦,思潮起伏,一时无言,半晌才道:“皇后,哀家有话和你单独说。” 正文 第一千零六十九章 怒叱 所有宫女都退了出去。 湘蕙和琴瑟也不例外。 琴瑟担心主子,临退出去之前,投去忧心的一瞥。待退到门外,关了门,琴瑟忍不住轻叹一声。 湘蕙和琴瑟自少时相识,情分深厚,不同旁人,轻声安抚道:“太妃娘娘和皇后娘娘有话要单独说,你我不便在一旁伺候,在门外守着便是。” 琴瑟抬眼看了过来,目光复杂难言,半晌才低声道:“太妃娘娘这一个月来少食少言,夜里难以安寝,心事重重。” 梅太妃的心事从而何来? 琴瑟和湘蕙心知肚明。 以梅太妃的心性手段,如何能是谢明曦对手!事到如今,梅太妃只余下苦苦挣扎的份,想不退让低头也不可能了。 昔日两人皆是梅太妃身边的人,如今却是各为其主。 湘蕙避重就轻地说道:“皇后娘娘对太妃娘娘素来恭敬孝顺,不会令太妃娘娘难堪,你不必忧心。” 琴瑟苦笑一声,不再多言。 …… 寝室里一片安静。 一脸病容的梅太妃,半躺半坐着。谢明曦坐在床榻边的椅子上,和梅太妃四目相对。 梅太妃的目光有些飘忽。谢明曦的目光平静从容。 许久,梅太妃才打破沉默:“在周姑娘的茶水里下迷药之事,是你的手笔。” 谢明曦露出一个恰到好处的讶然神色:“母妃怎么会如此作想?” 梅太妃定定地看着谢明曦:“谢明曦,我在宫中生活了三十余年。我性子是软弱了些,还不至于蠢到什么都看不清的地步。” “你是故意为之,借着此事发作,清理我身边的人手,令我有苦难言。也借着这一举动,警告所有动了心思的名门女眷。” “你也确实成功了。现在,我身边除了一个琴瑟之外,再无可用之人。宫中的太妃和藩王妃们,为了避嫌,格外消停安分。那些诰命女眷们,也不敢再打着带女儿或孙女进宫的主意了。” “谢明曦,以你的手段,你分明可以将此事做得天衣无缝,找个替罪羊。你偏偏就让此事成了悬案。这是故意留下破绽,让我这个婆婆窥破真相。给我警告。” “你这段城府心计,不愧为中宫皇后啊!” 说到激动处,梅太妃再难以维持镇定,脸上迅速涌起红晕,目中也闪起了近乎憎恨的光芒。 谢明曦既不承认,也不否认,慢悠悠地说道:“母妃还在病中,不宜多虑多思多心。还是好生养病吧!” “朝中有战事,为了平民匪之事,皇上近来心情沉重,忙得无暇回后宫。儿媳身为皇后,要代皇上尽孝,要打理好后宫庶务。母妃想来也是心疼皇上的,安生养病,别令皇上忧心才是。” 梅太妃冷哼一声,盯着谢明曦:“你不必拿话来激我。皇上是我亲生的儿子,世上最心疼他的人,就是我这个亲娘……” “哦?”谢明曦似笑非笑地打断梅太妃,眼中流露出丝丝讥讽:“母妃心疼亲儿子的方式,便是不停地刁难我这个儿媳,令自己的儿子夹在亲娘和媳妇中间左右为难。以哭闹为手段,令盛鸿每日忙过朝政疲惫之际,再强打起精神安抚劝哄。” “这等慈母心肠,委实令人佩服。” 梅太妃:“……” 论口舌,梅太妃如何能是谢明曦对手。短短几句话,便气得梅太妃簌簌发抖:“你……谢明曦!你这个恶妇!亏得你有脸说这些。” “我为何刁难你?你难道不知道吗?” “你自己生不出皇子来,还霸着皇上,不准他亲近别的女子。中宫无子,皇上身边又无宫妃,年已三旬了,连个子嗣都没有。” “你善嫉又不贤,你有何脸在我面前说这些?” 谢明曦收敛笑意,语气冷然:“你仗着自己是盛鸿的亲娘,梗在我们夫妻之间。你不顾我们夫妻的情意,坚持让盛鸿纳妾生子。你根本不知道自己的‘慈母心’,是何等令人膈应。” “你也从来不曾尝试着真正了解盛鸿的性情脾气。你根本不知道,他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你自以为是,蠢钝愚昧,可恨又可笑。” 梅太妃脸孔涨得通红,伸出手指,指着谢明曦的鼻子:“你……” 天底下,只有婆婆训斥儿媳,哪有儿媳叱责婆婆的道理! 更可恶的是,谢明曦言辞犀利,字字如箭,狠狠地刺中了梅太妃的痛处。 “你心里清楚,我说的都是事实。” 谢明曦不再轻言轻笑,面上笑意全无,神色冷冽:“我处处忍让,皆是因为盛鸿。否则,只凭着你做过的那些事,以我的脾气,早就对你动手了。” “俞太后是什么下场,你该不会忘了吧!” “今时今日,我只给你小小的警告而已。你若执迷不悟,再闹腾不休,我也不会再客气了。” “不瞒母妃,我所做的所有事,盛鸿都知道。” “你想和我彻底反目,就等着母子离心成仇吧!” 梅太妃:“……” 梅太妃全身发抖,然后倒在了被褥里。 谢明曦一席话,将梅太妃生生气晕了过去。 …… 谢明曦憋了近两年的闷气,终于直抒出胸膛,说不出的淋漓畅快。 梅太妃昏厥不醒,她没急着宣太医,起身上前,用力按压梅太妃的人中穴。气血攻心昏迷过去的梅太妃,悠然醒转。 梅太妃睁开眼,映入眼帘的便是谢明曦那张熟悉得令人憎恶的脸孔。 说熟悉也不正确。梅太妃平日见惯的,是谢明曦温柔浅笑的模样。不管她如何刁难刻薄,谢明曦都未变过脸色。 也因此,此时满面森冷的谢明曦,令梅太妃生生打了个寒颤。 梅太妃的脑海中,瞬间掠过俞太后被磨搓至死的凄惨结局,全身如置冰窖,寒冷彻骨。 谢明曦不是在说笑,她是真地在警告自己。 谢明曦冷如冰霜的声音也在耳畔响起:“我今日说过的话,母妃不妨好好想一想。待到明日,我再来探望母妃。” 说完,谢明曦看也不看梅太妃,起身离去。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章 吓唬 谢明曦推门而出的刹那,身后传来梅太妃的怒喊声:“谢明曦!” 谢明曦仿若未闻,身姿优雅,不疾不徐地离去。 守在门外的宫女们听在耳中,心中虽震惊,面上却半分不露。一起行礼恭送皇后娘娘离去。 湘蕙冲着满面惊惶的琴瑟使了一个略显无奈的眼色,一并离去。 谢明曦走后,满心惊慌的琴瑟忙推开门,三步并作两步快步冲到床榻边,急急地扶着身子簌簌发抖的主子:“太妃娘娘,你这是怎么了?” 梅太妃全身抖个不停,嘴唇也不停地颤抖,一张口,就是谢明曦三个字,其余话竟都说不出来了。 琴瑟心惊不已,只得宣太医前来。 周院使亲自来为梅太妃看诊。能做到院使之位,周院使不但医术精湛高明,更要紧的是谨慎小心,口风最紧。从不乱说话。 梅太妃分明是被气急攻心,又惊惧过度。 梅太妃一直在发颤,根本平静不下来,也无法施针。周院使便开了药方,熬出的药极苦。一碗药喂下去,梅太妃昏沉睡去,总算安静下来。 琴瑟守在梅太妃身边,不肯离开半步。 不知是否有人暗中下令,年轻的宫女们今日难得的开了眼,并未来惊扰。 琴瑟看着昏睡不醒的主子,泪如泉涌。 太妃娘娘,你哪里是皇后娘娘的对手啊!为了以后的安稳日子,还是消停些吧!别再折腾了! …… 椒房殿。 谢明曦晚上胃口极佳,比平日多吃了一碗才搁了筷子。 顾山长颇为细心,早窥出谢明曦心情不错,随口笑问:“今日有什么喜事不成?” 谢明曦闲闲应了句:“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和母妃吵了一回,将母妃气昏了。” 顾山长:“……” 顾山长哭笑不得,白了谢明曦一眼:“胡说什么!这等事,也能随意说笑。” 谢明曦一脸无辜:“我岂能拿这等事来说笑。” 顾山长再次无语,和谢明曦对视片刻,终于确定谢明曦说的都是实话。顾山长顿时拧起了眉头,低声道:“明曦,梅太妃确实软弱愚钝了些。不过,世间多是这等女子。她到底是盛鸿的亲娘,你不看僧面看佛面,还是稍稍容忍一二。” 别将梅太妃气出个好歹来。 谢明曦轻哼一声:“我一直都在容让。只可惜,我的容让,纵得她不知收敛,一味紧逼。我再不还以颜色,接下来她怕是就要以天子生母的身份为盛鸿纳宫妃进宫了。我如何还能再忍?” 这倒也是。 顾山长当年和俞太后情谊深重,对一众宫妃都无好感。对梅太妃的好感也极其微薄有限。这两年,梅太妃没少给谢明曦添堵,顾山长心疼弟子,私下里没少气恼过。 此时谢明曦像孩童一般抱怨诉苦,顾山长的心顿时软了:“罢了,你不想忍就不必忍了。以你的手段,想对付她也不是什么难事。不过,也别太过分了。免得盛鸿夹在中间难做人。” 还是师父最心疼她啊! 谢明曦扬起嘴角,笑着点点头:“师父放心,我行事有分寸。” 最多是吓一吓梅太妃。 不过,梅太妃能不能禁得住吓,就不好说了。 当年六公主被人谋害溺毙,身为亲娘,不思如何为女儿报仇,倒让儿子扮做女装,顶替女儿的身份在宫中长大。 从这一点,便能窥出梅太妃的性情是如何软弱了。 这一回的效果如何,等些时日便知道了。 …… 子时夜深,满面倦容的盛鸿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起身相迎:“我料到你今晚必会回来,一直在等着你。” 盛鸿忙着政事战事,也没忘了媳妇和亲娘之间的恩怨。梅太妃被气昏一事,谢明曦早已打发人送了口信去移清殿。 夫妻两人携手坐下,低声细语。 谢明曦先问起了战事:“你派了周勇领兵去晋地,朝中武将可有人反对?” 今年年初,尹大将军和周勇一起领兵归京。平藩之战,周勇先败后胜,也算功过相抵。盛鸿重赏了尹大将军,令周勇继续任神卫军统领。 经历过战事历练,周勇整个人沉稳了许多,在神卫军中颇有威望。也有了属于名将的风范。 神卫军将士死伤颇重,周勇耗费半年时间,招募士兵训练。如今,神卫军堪堪有了五万士兵。 此次平民乱,盛鸿点了周勇为主将,领三万神卫军前往晋地。 “偶尔有人出言,都被我驳了回去。” 登基数年,盛鸿坐稳了龙椅,属于天子的威势也愈隆。此时懒洋洋的挑眉,别有一番懒散的魅力:“连这点主都做不了,我还做什么天子。” 谢明曦揶揄地笑了笑:“是是是,皇上天威,令人不敢直视。” 盛鸿咧嘴一笑。 夫妻说笑一番,转而说起了今日寒香宫之事。谢明曦也未隐瞒,将两人对峙之事说了一遍。 盛鸿从早忙至深夜,颇有些疲惫,闻言叹了一声:“母妃着实不让人省心。” 安生过日子多好,偏偏闹腾着要他纳妾生子…… “过了今日,估摸着母妃就该老实消停了。”谢明曦淡淡道:“我今日撕破脸,怒叱又威胁她一通,她怕是被我吓得不轻。又要病上一阵子了。” 盛鸿:“……” 盛鸿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唯有苦笑一声。 一边是亲娘,一边是媳妇,夹在中间的滋味,不是个中人实在难以体会。 这两年,谢明曦为了他,一直容忍梅太妃。如今梅太妃主动伸了手,谢明曦再不反击,这只手就要彻底伸到椒房殿来了。 谢明曦不可能再忍,盛鸿对她所做之事,也是支持的。 只不过,身为儿子,听到亲娘被吓得魂不附体,心里的滋味也是复杂难言。 谢明曦瞥了盛鸿一眼:“你且忍耐几日,再去寒香宫。不然,就前功尽弃了。” 想真正震住梅太妃,盛鸿的态度才是至关重要。 盛鸿深呼吸口气,点了点头:“放心,我知道轻重。” 先安内,再攘外。 不能再任由梅太妃折腾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一章 孤立(一) 夜半更深,万籁俱寂。 寒香宫里的宫人都睡下了,琴瑟依然守在梅太妃的床榻边。 梅太妃在昏沉中睡得并不踏实,不时翻身,满额冷汗,口中时有呓语:“阿鸿,我不是有意逼你……” “阿鸿,你要给母妃做主……” “谢明曦,你欺人太甚!” 最后一句,骤然喊出了口,在寂静安宁的深夜里,颇有些惊人。 琴瑟被惊得睡意全散,忙拧了温热的毛巾,为梅太妃擦拭冷汗,一边柔声哄道:“太妃娘娘是不是做噩梦了?” 梅太妃急促地呼吸几声,茫然又颓唐地睁开眼。看到琴瑟熟悉的脸孔,梅太妃心中酸涩难耐委屈不已,泪水簌簌而落,哭了起来。 “琴瑟,我到底是哪里做错了?” “那个谢明曦,口口声声说我不懂阿鸿的心思,说我以母子之情逼迫阿鸿。还说婆媳反目之日,母子也会彻底离心。” “这是在威胁警告我啊!” “天底下,哪有这样的儿媳?哪有我这般憋屈的婆婆……” 梅太妃是真得被吓到了,身子不停地哆嗦着,说话断断续续,很快前言不接后语。 琴瑟见主子被吓成这样,心里酸涩难当,还得强打起精神安慰梅太妃:“太妃娘娘不必将这些话放在心上。皇上最是孝顺,不会岂娘娘于不顾。” 梅太妃最大的依仗,就是儿子了。若是皇上彻底站到皇后那一边,梅太妃如何能是谢皇后的对手? 梅太妃哭了半夜,嗓子都快哭哑了,才又睡去。 …… 琴瑟被折腾的大半夜没睡,到了第二日,头重脚轻,眼前发黑。 身畔的宫女落梅看着不对劲,为琴瑟一探额头,顿时被吓了一跳:“琴瑟姐姐的额头滚烫,怕是发烧了。这里有我们伺候着,琴瑟姐姐还是快些去歇着吧!” 一个多月前,寒香宫里的宫女俱被换了一遍。如今在寒香宫里伺候的,皆是年轻宫女。也都是皇后娘娘的人。落梅正是其中最伶俐的一个。 琴瑟还想勉力支撑,双腿一软,差点昏厥过去。万幸落梅眼疾手快地扶住了她的胳膊,忙送回寝室去了。 梅太妃直至正午才醒,醒来不见琴瑟,心里一慌,立刻张口问道:“琴瑟呢?” 声音嘶哑晦涩。 落梅恭敬应道:“回太妃娘娘,琴瑟姐姐今日身子不适,发了高烧,回屋子里歇着去了。” 主仆相伴多年,琴瑟在梅太妃心里的分量不言而喻。梅太妃听闻琴瑟病了,顿时着急不已:“让李太医去给琴瑟瞧瞧。” 落梅一脸为难,轻声应道:“太妃娘娘之命,奴婢不敢不应。只是,娘娘也该知晓宫中的规矩。宫女们生病,哪有让太医亲自看诊的道理。要不然,奴婢去椒房殿向皇后娘娘禀报一声……” 一提皇后娘娘,梅太妃热血上涌,气不打一处来。 区区一个奴婢,竟也敢仗着谢明曦的声势欺辱她这个太妃了! 梅太妃不由分说地打断落梅:“混账东西!哀家说的话,你竟敢不听!立刻让李太医去给琴瑟看诊,耽搁了琴瑟的病症,哀家为你是问!” 落梅只得跪下请罪:“请太妃娘娘息怒。奴婢岂敢违抗太妃娘娘之令,奴婢这就去请李太医。” 梅太妃这才稍稍平了心头恶气。 …… 很显然,这口气平得太早了。 当日下午,琴瑟就被移出了寒香宫,去了宫女们养病之处。 谢皇后亲自下的口谕,理由正大光明冠冕堂皇:“母妃尚在病中,病体虚弱,万万不可再被过了病气。待琴瑟养好了病,再回寒香宫伺候也不迟。” 梅太妃知道此事的时候,琴瑟已被带出了寒香宫。 梅太妃气血攻心,愤怒难当,差点又晕了一回。 谢明曦这一招实在是太狠辣了! 她身边的老人都不见了踪影,只余下琴瑟一个。琴瑟一走,她身边连个说话解闷的人都没了…… 可惜,谢皇后没有像往日那般殷勤地来探病,只打发湘蕙来了一回。天子忙于战事筹备,也未能到寒香宫来。 魏公公代天子前来问候梅太妃:“……晋地闹了民乱,皇上为了此事,忙碌得几日都没睡好了。听闻太妃娘娘病了,皇上一时无暇前来,令奴才前来探望。还望太妃娘娘好生养着身子,早日病愈。” 魏公公满面歉然满目关切。 梅太妃心里却是一凉。 她病成这样,被谢明曦欺负成这样,盛鸿竟连面都不露,显然也不会为她撑腰了。 谢明曦那句“母子离心”,如一根刺深深刺进了梅太妃的心底。此时这根刺扎得更深,梅太妃忍不住哭了起来。 魏公公心知肚明是怎么回事,面上却露出惶恐之色,连连请罪:“奴才说话不妥,惹得太妃娘娘不喜,请娘娘责罚。” 梅太妃满心悲戚酸楚,哪里还有责罚魏公公的心情,低头垂泪哭个不停。 魏公公跪了半个时辰,腿都跪麻了,梅太妃才停了哭泣,沙哑着声音道:“你去移清殿复命,让皇上得了空闲来寒香宫。” 魏公公应了一声,打起精神告退,一瘸一拐地出了寒香宫,回了移清殿。 这副凄惨模样,落在盛鸿的眼中。盛鸿也觉气闷,冷声问道:“你这是怎么回事?” 魏公公老实回禀:“太妃娘娘哭了许久,奴才不敢擅自告退,只得跪着请罪。太妃娘娘命奴才回来复命,请皇上有空闲时去寒香宫。太妃娘娘满腹委屈,等着皇上做主撑腰。” 盛鸿:“……” 再好的耐性,也要被梅太妃给磨光了。 这两年来,梅太妃动辄哭闹,以此为手段。盛鸿心知肚明,一直隐忍不发。谢明曦口中从来不提,也从未和他为此争执吵闹过。 如果不是为了他,以谢明曦的性情脾气,如何会受这么多闲气闷气? 也该趁着这个机会,让梅太妃彻底清醒了。 盛鸿沉着俊脸,冷然道:“明日你再去寒香宫。太妃娘娘问起,你就说,朕忙于国事,无暇去寒香宫。” ……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二章 孤立(二) 隔日,魏公公又去了寒香宫。 红肿着一双眼面容憔悴的梅太妃,眼巴巴地问道:“皇上呢?” 魏公公一脸为难,将盛鸿说过的话重复了一遍:“……皇上还说,请太妃娘娘安心养病,不必多虑多思。后宫之事,皆由皇后娘娘做主,太妃娘娘也不必操心。” 梅太妃:“……” 梅太妃一颗心顿时冰凉,连哭都哭不出来了。 这个谢明曦,彻底将盛鸿的心拢走了。 果然是娶了媳妇忘了娘!盛鸿这是任由媳妇磨搓亲娘了。 可恶的谢明曦,该死的谢明曦。到底给盛鸿灌了什么迷药,令他们母子离心…… 梅太妃欲哭无泪,就这么呆愣楞地坐着,犹如一座木雕。 梅太妃这副可怜模样,魏公公也不忍多看,低着头站了片刻。没等来梅太妃吩咐,便主动告了退。 没了琴瑟,如今是落梅贴身伺候。 落梅轻手轻脚地伺候着梅太妃,口中一个字都不多说。 寒香宫里,一片沉寂。 一连数日,皆是如此。 …… 天子忙于国事,无暇前来探病。谢皇后近来后宫事务繁忙,也未来伺疾。帝后皆打发身边人一日三趟地来问安。 后宫里没有蠢人。众太妃避风头还来不及,谁也不会在此时主动亲近梅太妃。赵长卿和中宫走动密切,也不会站在梅太妃这一边。 倒是萧语晗和尹潇潇,不忍见梅太妃这般孤立可怜,联袂来探病。 梅太妃再气再怒,也不会在她们两个面前说谢明曦的不是。反倒是心里更憋屈了。每日少不得要哭上几回,嗓子早被哭哑了。 太医只得为梅太妃开了清热去火的药方。不过,喝再多的药,也去不了梅太妃心里的苦楚。病症不见缓解,反倒逐渐加重。 梅太妃连病榻也下不了,整日恹恹的躺在床榻上养病。 半个月后,天子终于来了。 落梅前来禀报的时候,梅太妃顾不得生气,喜极而泣:“快些让皇上进来。” 盛鸿迈步而入。 和盛鸿一同出现的,还有一个熟悉的身影。 梅太妃脸上的喜意,在见到谢明曦的那一刻,尽数化为怒火喷薄而出:“谢明曦,哀家不想见你!你给哀家滚出寒香宫!” 谢明曦眉头未动,尚未吭声,盛鸿已霍然沉了脸,冷冷道:“母妃不想见皇后,就是不想见朕。朕和皇后这就走,不碍母妃的眼了。” “母妃什么时候想明白了,我们什么时候再来。” 说完,握住谢明曦的手转身离去。 梅太妃:“……” 梅太妃傻了眼。良久,才爆出一声痛彻心扉的哭喊声。 …… 如此,又过半个月。 梅太妃病重之事,传进了椒房殿。 顾山长心里也有些不得劲,低声说道:“明曦,梅太妃病重,可别病出个好歹来。” 谢明曦以种种手段压制梅太妃,顾山长心里清楚的很。梅太妃就此服软低头,自然最好。万一梅太妃犯起犟劲来,和谢明曦闹腾到底,把自己的性命都折腾进去。对谢明曦可不是什么好事。 先不说中宫名声有损,夫妻之间,也会因此事大伤感情。 别看盛鸿现在心冷如铁,一旦梅太妃有个三长两短的,这根刺就会扎在盛鸿心里。 谢明曦见顾山长满目忧色,心里一暖,轻声道:“师父放心,我行事有分寸,不会逼母妃到要生要死的地步。” 这点磨搓手段,还不及当年对俞太后的两成。 别看梅太妃整日哭泣,其实,梅太妃惯常以柔软的脸孔和姿态示人。这并不代表梅太妃就软弱到这等地步了。 否则,梅太妃也活不到今时今日。 顾山长还是有些忧心:“要不然,再另外派个医术高明的太医前去为梅太妃看诊开方。或许,梅太妃也能好得快些。”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淡淡道:“我在半个月前就派了周院使前去。不过,母妃坚持让李太医看诊。” 梅太妃早已暗中收买了李太医,将三分病说成七分。所谓病重之事,自然不能全信。 顾山长听懂了谢明曦的话中之意,这才暗暗松口气。 湘蕙走了进来,轻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伺候琴瑟的小宫女前来禀报,琴瑟已经病愈,想回寒香宫。不知皇后娘娘是否应允首肯?”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道:“宣琴瑟前来觐见。” 湘蕙恭敬应是。 …… 当日晚上,琴瑟回了寒香宫。 病了月余,琴瑟清瘦了许多,眉间也多了丝丝皱纹。 梅太妃就更凄凉了,形容憔悴,神色恹恹。 落梅得了叮嘱,并未站在一旁碍眼,和其余宫女一起退了出去。 梅太妃和琴瑟主仆相见,什么也没说,先相拥着抱头痛哭了一场。积郁在心底的伤心痛苦,随着泪水尽数倾泻而出。 哭了一个多时辰,主仆两人情绪才稍稍平静,沙哑着声音说起话来。 “太妃娘娘,”琴瑟声音里满是苦涩:“这些时日,奴婢无一日不忧心牵挂娘娘。奴婢病愈,第一件事便是求着皇后娘娘回寒香宫来。” “皇后娘娘宣了奴婢觐见。让奴婢好好劝慰太妃娘娘。若奴婢劝得娘娘回心转意,以后奴婢能安生待在寒香宫。否则,奴婢怕是没机会再伺候太妃娘娘了。” “奴婢求太妃娘娘了,别再和皇后娘娘拧着劲了。这天下,是皇上的天下。这后宫,是皇后娘娘的后宫。娘娘身为太妃,本该享尽尊荣,颐养天年。何苦和皇后闹至这等地步,令皇上也和娘娘离心?” “奴婢奉劝娘娘一句,该放手时且放手吧!” 这话换了别人来说,梅太妃怕是一个字都听不进去。 琴瑟张口,梅太妃却未恼羞成怒,只哽咽道:“琴瑟,这些日子,我孤零零的一个人,心里太苦了。” “我这个年纪,还能活几年?” “我满心盼着皇上早日有子嗣,偏生他不领情。现在和我这个亲娘也闹翻了脸。” “罢了,我也管不得他们了。以后,他们爱做什么做什么,我是什么都不管了。”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三章 低头 梅太妃这些时日被儿子的疏远淡漠震住了,心中早有悔意。琴瑟这一回来,梅太妃心里最后的一根弦也松了,终于低了头。 隔日一大早,帝后便领着阿萝一同来问安。 “母后今日感觉可好些了?”盛鸿声音温和,却少了往日的亲密。 母子之间,到底有了隔阂。 梅太妃心中一阵抽痛,怔怔地看了盛鸿片刻,才低声应道:“好一些了。” 顿了片刻,梅太妃又道:“琴瑟伺候我二十余年,我身边片刻离不得她。她这一回来,我这病就好了一半。” 谢明曦微笑着接了话茬:“琴瑟之前病了月余,病中宫女不宜近身伺候主子,免得过了病气。这也是宫中的老规矩了。好在琴瑟已经病愈,以后让她在母妃身边好生伺候。” 梅太妃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身在后宫数十年,梅太妃自问也算见惯后宫争斗倾轧手段。 谢明曦一个多月前的冰冷威胁言犹在耳,令人不寒而栗。现在已是言笑晏晏,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变脸比翻书还快! 梅太妃心中没了反抗或挣扎的念头,只余低头认输一条路。 “皇后说的是。”梅太妃勉强挤出几个字。 梅太妃既已低头,谢明曦不再紧盯不放,态度恭敬而温和:“后宫诸事平顺,晋地战事也频频告捷。母妃不必操心,只管安心养病。” 不养病她还能做什么? 梅太妃想嗤笑一声,或是讥讽几句,眼角余光看到盛鸿喜怒不辨的神色,话到嘴边又改了:“是啊,哀家也算想开了。这一把年纪,还操个什么心?等着儿子媳妇孙女孝敬便是。” 盛鸿神色和缓:“朕晚上再来看母妃。” 阿萝也笑道:“祖母,我要去书院了。待散学了,我来陪祖母说话解闷。” 这一个多月来,帝后和梅太妃较劲,阿萝也一直未曾露面。梅太妃虽重男轻女想要皇孙,对唯一的孙女也颇为疼爱。闻言总算有了一丝笑意:“好。” 彼此心中有隔阂,母慈子孝一家和乐的情景总显得有些刻意。 帝后没有多停留,很快带着阿萝离去。 梅太妃神色恹恹,在琴瑟的伺候下勉强吃了半碗粥便睡下了。 …… 一炷香后,阿萝和蓉姐儿芙姐儿一起坐着马车去莲池书院。顾山长今日有课,也一同坐马车去书院。 蓉姐儿轻声问道:“阿萝堂妹,梅太妃娘娘的身体可好些了?” 阿萝点点头应道:“略见好转。” “太妃娘娘年迈,身体虚弱,病了一场,得好生养上一阵子才是。”芙姐儿接过话茬:“待太妃娘娘病症好转,我和蓉堂姐一起去寒香宫探望。” 阿萝笑着嗯了一声。 阿萝今年十三岁,芙姐儿比阿萝大了一岁,身量已经长成,已是窈窕少女。蓉姐儿又年长一岁,今年已经及笄。 堂姐妹三个一起长大,感情甚佳。此时坐在一起轻声细语,颇为和睦。 帝后和梅太妃因宫妃之事闹了争执不和,冷战了月余。蓉姐儿芙姐儿身在宫中,自然也都知晓。只是,这等事还轮不到她们来过问。索性当做什么也不知情罢了。 阿萝尚且年少,还没修炼至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近来心情不佳,话比往日少了许多。闲话几句,便住了口。 蓉姐儿和芙姐儿对视一眼,颇有默契地同时住口,并不多问。 堂姐妹感情虽亲密,有些话也是不便问出口的。 譬如,你父皇不肯纳宫妃,你母后迟迟无孕无子,你祖母为此闹腾不休,你心里是何感受? 再譬如,你的父皇母后心中到底是怎么打算的?难道以后真要过继侄儿立储不成? 诸如此类,一个字都不能问。 唯有知悉一切的顾山长,才能稍稍窥破阿萝的真实心情,心中不由得暗暗叹口气。 这大半年来,朝臣们接二连三的上奏折,后宫梅太妃也没消停过。帝后意志坚定城府又深,应对自如。 而阿萝,显然也已感受到了来自世俗常规的无形却又无所不在的压力。 这对一个十三岁的少女来说,无疑是一个巨大的考验。 阿萝心情确实有些纷乱,更多的却是不平。 朝臣们整日上奏折,要父皇广开后宫。梅太妃也闹腾着让父皇纳宫妃。宫中的二伯母心思活络,早已打上了过继的念头。静太妃也动了心思,便是端太妃,也妄想着将雲哥儿塞进椒房殿来…… 竟然从没有人想过她才是父皇母后唯一的血脉,所有人都有志一同地忽略了她的存在。换而言之,就算她是帝后唯一的爱女,也没有人支持她被立为储君。 她终于深刻地体会到了母后曾说过的那番话。 她真正的对手,不是几位堂兄或堂弟们。而是世人认定的世俗常规。 这份难以言喻的恼火和不甘,日复一日地堆积,在胸膛里缓慢燃烧。 只是,她再年轻气盛,也知道欲速则不达的道理。不得不按捺住这份恼怒不平。这也是母后教导过她的,成大事者,需胸襟广阔,忍常人之不能忍了。 …… 阿萝的自制力远胜同龄人。 进了学舍后,阿萝便将所有烦心事抛诸脑后,专心听课。 待到下午散学之际,阿萝出了书院,一个眉眼清秀的小厮殷勤地走上前,将手中的食盒递至女官云翠微的手中:“云女官,奴才奉公子之命在此等候。这食盒里的点心是陆府厨娘最拿手的,请公主殿下尝一尝。” 这个小厮,正是佑哥儿的长随。 男女有别,佑哥儿不便到书院外等候,便时常打发小厮送些吃的玩的给阿萝。 阿萝沉闷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眉眼间俱是笑意:“云女官收下便是。” 云翠微恭敬应下,接过了食盒。 一路上吃了半盒子点心,阿萝心情转好。回宫后,第一件事便去了寒香宫探望梅太妃。 梅太妃的精神较之早上好了一些,拉着阿萝的手吩咐左右:“你们都退下,哀家和阿萝要单独说会儿话。”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四章 祖孙 祖母要和她单独说什么? 阿萝心里思忖着,美丽的脸上露出甜甜的笑容,应了一声好。 梅太妃也是五旬的人了,心病又重,如今颇见苍老。她拉着阿萝的手,先皱了皱眉:“姑娘家的手最是娇贵,应该细白柔软才好。瞧瞧你,怎么掌心里还磨出薄茧了?” 阿萝不以为意地笑道:“我每日读书习字练琴,还要拉弓射箭骑马习武,掌心里有些薄茧也不稀奇。” 梅太妃轻哼一声,言语中露出不满:“真不知你父皇母后是怎么想的,让你这般辛苦。你是大齐最尊贵的公主,什么都不做,也是一辈子的尊荣富贵。何苦这么折腾你?” “依我看,女孩子还是应该有些女孩子的样子。太过好强好胜了,也没什么趣味。” 话语中,显然颇有影射谢明曦厉害难缠之意。 阿萝忍住反驳的冲动,耐着性子说道:“父皇母后精心教导我,也是盼着我比同龄人更优秀出众。生在天家,是我的福气。我也盼着父皇母后皆以我为荣。” 梅太妃却道:“祖母也盼着你好。不过,你也听祖母几句。女子再强,也强不过男子去。太过掐尖,也不是什么好事。” “你今年已有十三岁,再过几年,也到了开府招驸马的年龄。以后挑个好驸马,好生过日子。你是天家公主,驸马只有讨好逢迎你的,断然不会让你受气受委屈。” 瞧瞧吧!隔阂真不是一般的大。 梅太妃说的这些,阿萝委实听不进去,微微抽了抽嘴角应道:“祖母,我还年少,没想过这些。” 梅太妃以为姑娘家害臊,笑了起来:“男大当婚,女大当嫁,都是天经地义的事,有什么可忸怩害臊的。” 阿萝:“……” 阿萝在心里翻了个大大的白眼,默默提醒自己,这是你嫡亲的祖母。絮叨几句,别往心里去,忍一忍算了。 然后,就听梅太妃说了下去:“诶,你也大了,有些事无需瞒着你,你也该知晓一二。” “你母后一直生不出皇子,朝中众臣一个接着一个上奏折,可你父皇吃了秤砣铁了心,一律不理会。” “我老了,不中用了,说的话没人肯听。以后,这些事我也不操心了。我现在,只担心你一个。” “霁哥儿他们几个都在宫里和你一起长大,感情都算不错。不管你父皇挑中了哪一个过继立储,你都当做亲兄弟一般相待。人心都是肉长的,以后他们不管谁坐了龙椅,也得念着你的好。自会做你的靠山……” 阿萝心里默默回应。 这等小事,真不劳祖母您操心了。 父皇母后没打算过继,要立储君,人选也只我一个。 …… 待到了晚上,母女独处,阿萝忿忿地将此事说了一遍:“……真是我亲祖母呢!从头至尾都是‘一片苦心’‘为我着想’,亏得我如今耐心好,不然,我定要忍不住反驳她了。” 谢明曦淡淡一笑:“她说什么,你听着就是,不必往心里去。” “世上就是有这等妇人,自甘低男子一等。并且以为所有女子都应该如此。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优秀出众当然好,却不能太过出挑,更不应该出色至压过男子。” “我在你祖母眼中,便是那等太过厉害难缠妄图压男子一头的异类。” “可惜,你祖母性子软弱,手段平平,被我牢牢压制。你父皇也一心向着我。你祖母对我不满,也是无可奈何。” 梅太妃不是不想寻儿媳的麻烦,实在是没那个能耐。 谢明曦容忍了两年,一举出手,便将梅太妃收拾得老老实实,有牢骚也只敢背地里发了。 阿萝还是觉得气闷不已:“祖母说的那些,我听得实在恼火。” “母后,我还要等多久,才能理直气壮地反驳祖母,说我谁也不靠只靠自己便可?” 阿萝眼里燃着两簇旺盛的火苗,一张美丽的脸孔也似要喷出火来。 谢明曦哑然失笑,轻抚阿萝柔嫩光滑的脸颊:“别心急,饭总得一口一口吃,路也得一步一步地走。” “现在已是一个好的开端。至少,朝臣们已经清楚你父皇没有纳宫妃之意。以后,这等奏折会越来越少……” 阿萝眼睛亮了一亮。 谢明曦笑了一笑,慢悠悠地说道:“取而代之的,应该是择侄儿过继的奏折了。” 阿萝:“……” 阿萝长长呼出一口气,目光恢复清明:“母后放心,我早有心理准备。我会耐着性子,慢慢等待。” “事成之前,我也不会和任何人提起此事。” 谢明曦目中闪过欣慰,缓缓说道:“这一日,不会太久。” …… 三个月后,周勇平定晋地民乱,获胜而归。 周勇立下战功,天子自有重赏。 大齐兵力强盛,只京城的禁卫军和神卫军便有十余万,再有以精兵著称的数万蜀兵和十万边军,另有各地驻军,总兵力约莫四十余万。 经过十年的潜心经营,盛鸿已将大齐大半兵力纳入掌控之中。 文臣治理国朝,武将安邦定国。 身为天子,掌控了兵力,才是最要紧的。 说句不好听的,文臣们蹦跶得再厉害,也只一张口而已。武将们若存了异心,龙椅可就不那么安稳了。 朝臣们屡屡上奏折总不见效,梅太妃消停了,后宫也没人敢给谢明曦添堵。便是再蠢钝的人,也清楚无法和帝后抗衡。只得暂时歇了这份心。 反正,这大齐是天子的。天子自己都不急,他们再急也没用。天子正值盛年,立储之事以后再说也不迟。 天子虽无皇子,好在亲侄儿颇不少。从年长的霁哥儿到年幼的雲哥儿,一共四个哪!而且个个都很出众。端看帝后要选哪一个了。 转眼,又是新的一年。 建业十一年的第一次大朝会上,天子忽然颁布圣旨。从即日起,大齐多了一条新的律法,允许女子立女户。 不出所料,这道圣旨,在朝中群臣里引起了激烈的反对声浪。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五章 罢朝(一) 莲池书院建立已有三十余年,女子读书蔚然成风。 天子登基后,任用自己的师父廉姝媛为女将。中宫皇后和一众志同道合的同窗开设女童学堂,开设女子善堂及女子作坊。女子亦能学一技之长,赚银子养家。女子的地位,也得到了极大的提升。 这些改变不是一蹴而就,缓慢又沉稳。对百姓们的生活亦起到了积极又正面的作用。也因此,朝臣官员们虽心里偶尔嘀咕几句,却也不便出言反对。 修改律法,允许女子立女户这等事可就完全不同了。 这意味着,女子不再是男子附庸,可以为一户之主。也就是说,女子也有了财产继承之权…… 这在众臣眼中看来,无疑是颠倒伦~常之举! “皇上,此事万万不可!”第一个出言反对的,竟是方阁老:“纵观历朝,从无女子能立女户的律法。大齐建朝百余年,历经六朝,也从无此举。恳请皇上三思而后行!” 六部尚书中出言附和的不在少数:“方阁老所言极是。” “请皇上收回成命!” 便是礼部尚书谢钧,此时也不得不挺身而出:“臣也以为,此事太过轻率不妥。若女子也可立女户,岂不乱了尊卑伦~常?臣恳请皇上收回圣旨!” 李阁老也沉着脸拱手启奏:“修改律法,非同小可。皇上圣心独断,之前无半点风声,骤然便下圣旨,委实令老臣不解。莫非是有小人在暗中怂恿皇上行此举?” 按大齐朝堂惯例,涉及到律法改革,理应先通过内阁。现在连几位阁老都是满面错愕,可见此事是何等突如其来了。 文臣里反对声一片,武将中也不乏出言反对之人。有份列席大朝会的十余位亲王郡王,也纷纷出言反对。 年轻或低等官员们,此时根本没插嘴说话的机会。不过,只看众人的脸色,也知道他们中大多数持反对态度。 神色平和的,只有寥寥几人。诸如翰林学士陆迟,又如做了御史的陈湛,还有赵奇而已。 汾阳郡王和安王事前也未听到半点风声,此时俱是满心错愕。 汾阳郡王还未多想,思绪敏锐的安王却已立刻联想到了立储之事,不由得微微色变,心中狂跳不已。 皇兄到底是要做什么? 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盛鸿,面对众臣激烈的反对,神色岿然不变。坐在龙椅上一言不发,任凭众臣慷慨陈词。 眼看着群臣没完没了,反对声浪愈来愈大,盛鸿忽然站起身来。 天子龙威日隆,此时神色冷然,目光如刃,一一掠过众臣的脸孔。宛如一把锋利的宝刀,锐利无匹。 众臣俱被吓了一跳,原本鼓噪不息的声浪也停了一停。 盛鸿冷冷地扫视一圈,什么也没说,重重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众臣:“……” …… 众臣一时反应不及,眼见着天子一怒罢朝,不由得心慌意乱。 盛鸿登基数年,以温和天子著称。这些年来,君臣相处堪称融洽和睦。盛鸿变脸动怒,还是几个月前听闻晋地出了民乱之事。其余时候,天子都是一派和气,从未这般和众臣翻过脸。 天子这一走,扔下了满朝的文武百官及宗亲藩王。 群臣无首,大朝会还怎么进行下去? 众臣安静不到片刻,很快窃窃低语:“皇上这回可是动了真怒。” “可不是么?真没想到,皇上会发这么大的火。刚才那一眼,看得我心都快跳出胸膛了。” “其实吧,仔细想想,这条律法也没大家说的那般骇人听闻。如今女子都能赚银子养家了,立女户之事,也不是不可。就是皇上忽然下圣旨,太过惊人。我等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这才出言反对。” “是啊!好好商榷一二,未尝不可。谁能想到,皇上一怒就罢了朝啊!” “皇上登基十一年,如此动气愤怒,还是第一回。” 其中,也有激烈反对的声音。 “皇上再气再怒,我等身为臣子,亦不能因此退缩。若这条律法昭告天下,以后大齐岂不是彻底乱了套?女子们难道要和男子平起平坐不成?简直是荒谬可笑!” “说的对。皇上定是被小人怂恿,才会想出这么一出来。我们定要忠言直谏,绝不能让皇上继续昏庸下去!” 窃窃低语的声浪越来越高。 陆阁老身为首辅,此时不得不强自按捺住心里的惊疑不安,沉声道:“诸位稍安勿躁,先行安静。” 陆阁老一出声,所有的声音俱戛然而止。众人一起看向陆阁老。 陆阁老皱着眉头,神色沉凝:“内阁众臣,随我一同去移清殿,请天子临朝。诸位就在此等候!” 众臣齐声应下。 李阁老方阁老赵阁老颜阁老的脸色也没好到哪儿去,对视一眼,随在陆阁老的身后。 汾阳郡王忽然张了口:“陆阁老请稍后,本王和安王也一同前去。” 尹大将军和楚将军,也张口要前去:“我们也随陆阁老去移清殿,向天子请罪。” 陆阁老略一思忖,点了点头:“人多些也好。” 低头请罪的臣子多一些,也能让皇上消了心头怒气,顺势下台阶。 …… 陆阁老一行九人,皆是大齐肱骨重臣。一起在移清殿外请罪,也是盛鸿登基以来的第一回。 魏公公低声禀报:“启禀皇上,内阁五位阁老尹大将军楚将军汾阳郡王和安王,一同前来向皇上请罪,请皇上临朝!” 之前怒不可遏拂袖离开的天子盛鸿,此时悠然坐在移清殿内,还有闲心喝一杯清茶:“不急,让他们在外等着去。” 堂堂天子,想改革律法,众臣便上蹿下跳闹腾不休。 老虎不发威,当他是病猫了。 正好趁着这一回,好好收拾这些自恃老资格的老臣。 过了半个时辰,魏公公又来禀报:“启禀皇上,陆阁老等人还在殿外候着。百官也都在金銮殿里等着。” 盛鸿神色淡淡,再喝一口清茶:“不急,让他们继续等着。” ……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六章 罢朝(二) 椒房殿。 几位女官恭敬地立在殿内,或禀报各自负责的事务,或等着皇后娘娘派遣差事。 谢明曦今日难得有些心神不宁,不时抬头看殿门外一眼。 湘蕙匆匆迈步而入,走到谢明曦身边,低声禀报数句。耳力敏锐的女官们,亦能听到几句:“……皇上一怒之下罢朝,几位阁老和尹大将军楚将军,还有汾阳郡王安王他们,都在移清殿外请罪……” 女官们听得心惊肉跳,下意识地对视一眼。 谢明曦微微挑眉,神色自若,略一点头:“本宫知道了。” 湘蕙禀报之后,退了出去。 一个时辰后,湘蕙又来禀报:“启禀娘娘,皇上一直不肯见众臣。陆阁老已经领头跪下了。说是皇上不临朝,就长跪不起。魏公公阻拦不得,只得打发人来椒房殿送信。” 谢明曦眸光一闪,忽地起身:“随本宫去移清殿。” 湘蕙有些诧异,却未多嘴,低声应是。 一群女官尾随在谢明曦身后,声势浩荡地去了移清殿。 …… 此时已近正午,日头正烈。初春时节天气不算热,不过,顶着日头站了一个时辰,然后再跪半个时辰,这滋味绝不好受就是了。 陆阁老满额汗珠。 李阁老满脸是汗。 赵阁老等人亦是如此。 众人都是朝中重臣,也都一把年纪了。这样跪着,身体委实吃不消。奈何天子还在气头上,拒不露面,众臣也只得跪着请罪了。 唯有安王年轻力盛,跪着也不觉疲累,还有心情小声嘀咕:“你们也是自找苦吃。这是皇兄的天下,皇兄又不是昏庸无道,不过是修改一下律法。你们当朝就指责皇兄,好像天要塌了似的。换了谁不恼怒!” 这话听在耳中,众人都有些尴尬,也不便出言辩驳,索性当做没听见。 一阵轻软的脚步声传了过来。 众臣跪着请罪,不便动弹。安王倒是没那么多忌讳,转头看了一眼,讶然出声:“皇嫂怎么来了?” 谢皇后来了?! 众臣心中皆是一凛,反射性地转头。 果然是一群身着宫装的女官簇拥着身着凤服的谢皇后来了。 谢皇后只比皇上小了一岁,今年已经三旬。脸庞依旧清丽无双,无一丝皱纹,看着如双十佳人。气度雍容高华,令人不敢直视。 其余人也就罢了,李阁老心里却有些不自在,很快将头扭了回去。之前在大朝会上,他张口便说有小人怂恿天子修改律法。这个“小人”,便是在暗指谢皇后。 现在谢皇后来了,李阁老顿时心虚不已。 谢皇后目光瞥过众臣,最后落在安王的脸上:“安王,尔等为何在此长跪不起?” 安王倒也光棍,张口就道:“皇兄被众臣气得罢朝,臣弟这是陪着众臣一起来请罪了。” 陆阁老等人:“……” 谢明曦淡淡哦了一声,目光再次掠了过去。这一回,便是陆阁老也略觉难堪。 陆阁老清了清嗓子张口道:“皇上怒气未消,不肯见我等臣子。恳请皇后娘娘,好生劝一劝皇上。请皇上临朝。朝中大事,可以慢慢商议。” 谢明曦扯起嘴角,似笑非笑:“敢问陆阁老,不知皇上因何事和众臣起了纷争,一怒罢朝?” 陆阁老也是只狡猾的老狐狸,不肯正面开罪谢皇后,故作为难地说道:“朝中之事,一时半会说不清楚。” 谢明曦呵呵一笑:“后宫不得干政,本宫询问朝事,确实不合适。陆阁老不说也罢。本宫前来,也无干涉朝事之意。只担心皇上被气坏了龙体。本宫进去瞧瞧,你们暂且跪着吧!” 说完,未再看任何人,迈步便进了移清殿。 陆阁老:“……” 众人:“……” 皇后娘娘果然不好惹啊! 安王忍不住翻了个白眼,不算高的声音清楚地传进各人耳中:“得了,大家伙儿今日就在这儿跪着吧!” …… 谢明曦迈步进了移清殿,魏公公等内侍当然不会拦着。 然后,谢明曦便见到了悠闲喝茶吃点心的盛鸿,颇有些好笑:“瞧瞧你,陆阁老他们都在外跪着请罪,你在这儿喝茶吃点心。传出去实在不成样子。” 盛鸿挑了挑眉,轻哼一声:“他们要闹腾,随他们去。朕这个天子,脾气就是太好了。他们有恃无恐,不将朕放在眼底。这回,朕要好好收拾他们,再行变革之事。” 何为天子? 何为至高无上的皇权? 说句不好听的,哪怕盛鸿昏庸无道,一意孤行,众臣也只有谏言的份。若真的抗旨不从,就是冒犯天威。 盛鸿这一翻脸,阁老们也消受不起,连带着两位大将军和汾阳郡王安王,都只能在移清殿外跪着请罪。 这就是君临天下的天子之威! 天子一怒,流血千里,这绝不是威胁! 盛鸿要借着这个机会,推行律法变革。先是女子可以立女户,接下来,便是女子拥有继承家业之权。再接下来,提出立阿萝为皇太女之事,也就顺理成章了。 朝中官员们皆是心思敏锐精明老练之辈,盛鸿这一道圣旨一宣布,便有人生出了种种后续联想。所以才会反对得这般激烈。 “也别让他们跪得太久了。”谢明曦说道:“免得落下昏庸刻薄之名。” 盛鸿还真不是那么爱惜名声的人。 只是,身为天子,坐着龙椅,行事不能太过肆意。其中分寸拿捏,要格外注意。 盛鸿略一点头:“放心,我有分寸。” 谢明曦在移清殿里待了片刻,便离开了。 陆阁老等人苦逼地跪至正午,天子才令魏公公前来宣口谕,令众臣进移清殿。 陆阁老等人齐齐松了口气,各自颤巍巍地起身,迈步进了殿内。 天子神色也冷静多了,显然气头已过,声音也恢复了往日的冷静温和:“朕已令人前去金銮殿,今日的大朝会散了也罢。” “诸位爱卿皆是朕的肱骨之臣,朕修改律法之事,你们有何看法,不妨和朕都说一说吧!朕也心平气和地听上一听。”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七章 天威(一) 前来请罪的九人里,五位阁老是文臣之首。尹大将军和楚将军则为武将之首。汾阳郡王和安王可以视为宗亲藩王的代表人物。 此时,九人像齐齐得了失言症一般,俱都闭口不语。 盛鸿神色尚算平稳,目光却深沉锐利,一一扫过众臣的脸孔,声音里透出冷意:“怎么了?之前在朝会上不是一个个都挺能说的吗?现在朕静下心来听你们说,你们为何又不吭声了?” 目光一扫,先落在安王的身上:“安王,你先说。朕修改律法之事,令天下女子可立女户。到底有何不妥之处?” 安王一脸无辜:“皇兄可别误会啊!臣弟从头至尾都没吭声。皇兄做任何决定,臣弟都双手赞成,绝不会反对。” 众臣:“……” 这个见风使舵的小滑头! 盛鸿对安王的回应倒是颇为满意,紧接着又问汾阳郡王:“汾阳郡王,你意下如何?” 汾阳郡王是盛鸿一手提携任用起来的,堪称天子心腹。哪怕之前震惊难当,经过这半日“请罪”,也已回过劲来。 汾阳郡王拱手应道:“身为天子,本就有权修改律法。皇上此举,并无不妥之处。” “臣以为,朝中众臣反对激烈,皆因骤闻此时,一时反应不及罢了。待仔细想一想,便能体会到皇上此举背后的良苦用心了。” 众臣:“……” 又一个马屁精! 盛鸿神色不变,又问尹大将军:“尹大将军,你只一个独生爱女。日后总有西去的一日,到时候,你是想将所有家业都留给你的爱女,还是留给你的侄儿?” 这话问得刁钻又犀利! 尹大将军出了名的性情耿直,想也不想地应道:“这还用说,当然是都留给我的女儿,还有我的外孙了。” 侄儿再亲,也远不及自己的女儿! 盛鸿神色稍缓,声音也缓和了许多:“尹大将军所言甚是。” 众臣又是一阵沉默。心里各自腹诽,皇上果然是有备而来啊! 盛鸿看向楚将军。 楚将军颇为圆滑,没等天子发问,主动张口说道:“皇上,臣为武将,只知效忠天子。律法之事,臣不懂,也不妄言。” 盛鸿连着问了四个人,在气势上已稳占了上风。此时目光再次掠过神色复杂的众臣,缓缓说道:“朕不能否认,这道圣旨里,确实有朕的私心。” “朕唯有阿萝一个爱女,自然对女子更多几分怜惜。至少,在朕所能及的范围内,能令女子们的日子好过一些。” “你们心中所虑所想,朕也清楚。男尊女卑,夫为妻纲,这是司空见惯之事。朕并无打压任何人之意,只是希望天底下的女子,亦能有自立自强的资格罢了。” “朕料到你们不会赞成,所以没和内阁商议,就下了圣旨。这在诸位阁老眼中看来,便是未将内阁放在眼底,如此激烈的反对,也有和朕一别苗头的意味,想给朕点颜色看看是吧!” 说到最后两句,依旧不疾不徐,声音却冰冷之极。 矛头直指内阁。 几位阁老心里俱是一凛,不得不躬身请罪:“请皇上息怒!老臣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无不敬之意。” “老臣绝无轻蔑天子之意,更不敢和皇上别苗头。请皇上明鉴!” …… 盛鸿冷笑一声,什么也没说。任由几位阁老躬身告罪。不到盏茶功夫,阁老们就有些撑不住了。 尤其是方阁老和李阁老。 今日大朝会上,方阁老是第一个出言反对的,李阁老的言辞最激烈尖锐。现在,他们两人感受到的天威也最直接。额上早已渗出了冷汗。 陆阁老身为首辅,压力也最大。 这半日来,陆阁老将此事仔仔细细地想了一回,已隐约猜到了天子的真正用意。陆阁老心中的震惊骇然,简直无法言喻。 就在众人快撑不住的时候,天子终于张了口:“朕这道旨意,确实有些含糊不妥之处。现在,朕就将此事交于内阁,几位阁老仔细商榷思虑,如何完善律法,总得有个具体的章程。十日之后,朕要将这道圣旨昭告天下!” 陆阁老终于忍不住张口:“修改律法,不是等闲小事。十日的时间,未免太过仓促。请皇上容老臣们多些时日……” 话还没说完,盛鸿便淡淡道:“也好,那朕就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 陆阁老还待再说什么,盛鸿声音里已透出冷意:“怎么?莫非一个月的时间还不够?连这点小事也做不好,朕要内阁还有何用?” 众阁老:“……” 众阁老只得再次请罪。一个个说着“老臣无用”“皇上息怒”之类。 “所谓一朝天子一朝臣。可朕登基这么多年,连一个阁臣都未换过。五位阁老皆是历经三朝的老臣了。”盛鸿沉声道:“这在历朝历代,亦是罕有之事。” “君臣相得,是朕的福气,亦是你们的福分。” “朕对你们器重信任,希望你们也别辜负了朕的厚望。” “朕只给你们一个月的时间,将修改律法之事完善完备。此事出半点差错,朕为你们是问!” …… 几位阁老出移清殿的时候,各自的神色就别提了。 都是在官场修炼数十年的老狐狸了。今日被天子恩威并施,收拾得颜面无光,实在是丢人。 汾阳郡王和安王唯天子马首是瞻,再者天子的火气都冲着内阁去了,他们两人没吃什么挂落,心情还算轻松。以宗人府还有要事为借口,麻溜地走人。 尹大将军如今诸事不管,处于半致仕状态。也很快走了。 李阁老冲方阁老使了个眼色。方阁老张口对楚将军说道:“楚将军不妨一起去内阁,小坐片刻,议一议今日之事。” 楚将军立刻婉言拒绝:“御林军一堆琐事,我实在抽不开身。再者,这是文官们的事,我身为武将,委实不便掺和。” 说完,拱拱手离去。 谁也不傻。 天子摆明是铁了心要修改律法。这个烫手山芋已经扔到了内阁,谁碰谁是傻瓜!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八章 天威(二) 汾阳郡王等人都走了,五位阁老却不得出宫,一起去了内阁议事。 内阁就设在移清殿旁的宫殿里。大齐疆土辽阔,每日国事繁多,各地送来的奏折和京城百官的奏折,都要先经内阁。 阁老们要一一浏览奏折,在奏折上留下自己的看法意见。从中择重要一些的,呈至圣前。这也是为了减轻天子的负担。 不然,堆积如山的奏折,天子便是十二个时辰不吃不睡,也批阅不完。 今日是新年的第一次大朝会,按着往年惯例,新年年初朝事相对而言轻松一些。只是,今日闹了这么一出,内阁也注定无法消停了。 魏公公捧来了圣旨。 五位阁老将圣旨上的内容誊录下来,然后开始商榷议事。 内阁和天子之间的关系,素来微妙。若君王软弱些或昏庸些,内阁架空天子的皇权,也不是什么难事。 若帝王强势精明,便能弹压住内阁。 盛鸿初登基的几年,对内阁颇为倚重,对几位阁老也十分客气。不过,随着时间的流逝,天子对朝堂百官的掌控力日渐增强,将大齐的大半兵力都纳于掌控中,几位阁老在对着天子时,也唯有俯首称臣了。 就拿今日的事情来说,天子一怒,内阁不敢不接圣旨。既是接了圣旨,就得在一个月之内将此事商议办妥。 不然,这阁老之位算是做到头了…… 阁老们心里不痛快,各自憋着一股闷气,商议了一会儿,就没人想吭声了。 沉默了片刻,方阁老发了句牢骚:“皇上样样都好,就是太过惧内了。” 在方阁老看来,定是有皇后在背后怂恿,皇上才会生出修改律法的心思。 女子能立女户,下一步就该是女子也能继承家业了!这算怎么回事? 赵阁老皱了皱眉,低声提醒:“方阁老慎言。” 这等话要是传进皇上耳中,以皇上对皇后宠爱的程度,方阁老定要吃挂落。再者,谢皇后也不是个省油的灯。 方阁老又是一声轻哼,压低了声音:“实话还不能说了?谢皇后的厉害,谁不清楚?皇上的后宫就谢皇后一人,这等事前朝也从未有过。” 可不是么? 建文帝在世的时候,也独宠皇后。却也没耽搁纳宫妃生皇子。到了盛鸿这儿,简直是被谢皇后迷昏了头,连子嗣也不顾了。还要修改律法,这到底是存了什么心? 该不会是想…… 一个模糊又骇人的念头,在几位阁老的脑海里转来转去。 只是,谁也没说出口。 颜阁老清了清嗓子:“罢了,别说这些没用的了。后宫之事,你我身为臣子,不宜多言。还是好好斟酌着如何着手修改律法吧!” 首辅次辅都没出声,略一点头。 …… 这一日的大朝会,注定了会被载入大齐的史册。 百官激烈的反对,也未能动摇天子修改律法的决心。 几位阁老率先偃旗息鼓,被拘在内阁……不对,是主动去了内阁议事。且从这一日起,几位阁老全部留宿宫中,以便皇上随时宣召询问。 天子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不但震住了内阁,也震慑住了群臣。 文武百官们在最初的激烈反对后,开始渐渐转了话风。诸如“其实仔细想一想,女子能立女户也不是什么坏事。” “皇上这是为万民着想,也是为了大齐的黎明百姓啊!” “天地阴阳,有男子便有女子。男子女子各占一半。女子千百年来都是男子附庸,如今能立女子能立女户,是天子的仁心仁德之举啊!” “我等身为男子,总不至于连这点心胸都没有。” 舆论开始向天子这一边倾斜。 当然也有死硬派,继续上奏折反对修改律法。 这样的奏折,内阁几位阁老看到后,自不会拦下,很快就堆满了天子的御案前。 天子态度之强硬,也大大出人意料。 这样的奏折,皆被驳回。奏折上还落下了天子朱笔御批,话语简短有力,譬如“心胸狭隘”“不知变通”之类,有两个言辞激烈的御史,直接被革了御史之职。由年轻且忠心的新科进士补了官职。 另有几个反对激烈的六部官员,也都被天子罢了官职。官场上从来都不缺人,这边被罢了官,那边便有人开始钻营,将官缺抢到手。 这也是天子登基以来罢官人数最多的一回。让众臣清醒地领略到了什么是天子之威! 反对的声浪渐渐小了。 做官不容易啊! 苦读数年十余年,甚至二十余年才考了进士入仕。在官场熬了多少年,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官位。就因为反对天子修改律法,就被罢官撵出朝堂,委实太不值了。 若是家世背景雄厚的,还好一些。寒门出身的官员,一旦丢了官职,连带着整个家族也没了依仗。 左想右想,实在划不来。 杀鸡儆猴这一招,永远管用。 如果不管用,那只能说明杀的鸡还不够多不够狠。 半个月之内,天子接连罢免了八个官员。其中官职最低的,是六品的御史。官职最高的,是四品的礼部郎中。 朝中反对的声浪,终于被天子彻底压了下去。 …… 朝堂这么大的动静,后宫中自然人人都被震动。 首当其冲的,便是“病愈”的几位太妃。贤太妃静太妃直接又告了病,端太妃一见大家都病了,心里慌乱无主,只得也随着告病。 梅太妃倒是没急着生病,也没胆子再去诘问谢明曦了,私下里忧心忡忡地问盛鸿:“阿鸿,听闻你接连罢免了八个官员。五位阁老也一直被留在宫中,连着半个月都没能出宫回府。你到底是要做什么?” 盛鸿神色颇为淡然:“母妃不是早就知道了吗?我要修改律法,女子也可以立女户。” 梅太妃被噎了一回,有些情急:“女子立什么女户!这不是胡闹吗?那些没生儿子的,家业不留给侄儿,难道要被出嫁女都带走不成?” 盛鸿瞥了亲娘一眼:“有何不可?” 梅太妃:“……” 正文 第一千零七十九章 温水 梅太妃被噎得哑口无言。 只听盛鸿又淡淡说了下去:“朝中之事,朕心中有数。母妃安心静养便是,不必顾虑烦心。” 换而言之,也别啰嗦絮叨了。 这两年来,她因子嗣之事屡屡刁难谢明曦,未成如愿不说,还令母子心生了隔阂。换在两年前,盛鸿绝不会这样和她说话。 可见世间再深再厚的情意,也经不起折腾。 梅太妃口中阵阵发苦,低声道:“罢了,我不多嘴便是。” 梅太妃是软弱了些,不过,性情软弱的女子自有生存之道。譬如处处以弱势人,不时哭上一哭,一副“我不中用只得依靠儿子什么都听儿子”的模样。 对着这样的梅太妃,盛鸿不得不狠下心肠,沉声叮嘱道:“以后不管听到朝中什么动静,母妃都要放宽心。要相信我,能将一切处置妥当。” 这是连问都不许她问了。 梅太妃眼圈泛红,轻轻点了点头。 待盛鸿起身离开,梅太妃眼中的泪水才掉了下来,边哭边对琴瑟说道:“都说娶了媳妇忘了娘,这话是半点不假。瞧瞧皇上,现在一张口就是皇后。哪里还容得下我这个亲娘……” 母子离心,梅太妃满心苦楚。这些时日,面上强颜欢笑,私下里不知哭了多少回。 琴瑟习惯了主子这样的做派,一边张口劝慰,一边暗暗叹息。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皇上和皇后娘娘成亲十余年,感情深厚,好得像一个人似的。梅太妃前两年时时刁难皇后,皇上纵有再多的孝心,也禁不住这样消磨。 如今,皇上对梅太妃的态度确实冷漠生疏了许多。 …… 盛鸿出了寒香宫后,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看了一眼,便知盛鸿心情不怎么美妙。这些时日,每去一回寒香宫,盛鸿便不痛快一回。 谢明曦只字不提,微笑着迎上前:“晚膳已经备好了,我们一起去用膳。” 阿萝也笑着过来了,亲昵地喊了一声:“父皇。” 母女两人笑颜如花,扫去了盛鸿心里的闷气。 盛鸿一手挽着娇妻,一手挽着爱女,一脸心满意足地去了饭厅。 过了片刻,顾山长也来了。 四人坐在一起用膳,有说有笑,气氛融洽和睦。 “一转眼,阿萝在莲池书院读书已有四年了。”顾山长笑着说道:“今年是最后一年,到了年底,便是结业考试了。” 盛鸿笑问:“阿萝可有信心考第一?” 阿萝自信地挑眉笑道:“那是当然。这几年,哪一次月考岁考,我不是第一?” 谢明曦笑着瞥了志得意满的女儿一眼,随口问道:“可有把握考满分?” 阿萝:“……” 有这么一个堪称天才的亲娘,张口就是满分什么的,真是令人气闷。 看着阿萝吃瘪的样子,顾山长颇觉好笑,张口安慰道:“六门课程皆考满分,着实不易。我教导学生几十年,次次都考满分的学生,也只有你母后当年一人而已。你已经十分优秀出众,不必和你母后较劲。” 阿萝:“……” 更郁闷了! 还是盛鸿最疼闺女,故意提起了自己当年:“当年我在莲池书院读书时,时常考倒数第一。进了松竹书院,也是倒数居多。阿萝可是比我当年强多了。” 奈何阿萝不怎么领情,白了一眼过来:“我才不要和父皇比。稍微读些书,都比父皇强。有什么值得骄傲的。” 盛鸿:“……” 盛鸿以手捂住胸口,装模作样地痛心道:“原来在阿萝心里,我这般没用。” 谢明曦忍俊不禁,轻笑不已。 阿萝见亲爹一脸受伤的模样,颇有些后悔自己的直言不讳,忙张口补救:“父皇骑射无双,算学亦是最佳。只读书稍微差了些,也是很厉害了。在我心里,无人能及父皇的英姿。” 盛鸿被女儿的甜言蜜语哄得眉开眼笑。心情轻松愉悦,晚饭多吃了一碗。 …… 阿萝非常自律,自十岁起便独自温书完成课业,无需人相陪。 帝后难得皆有空闲,相携着去了御花园里消食漫步。 月上柳梢,夜风微凉。 盛鸿谢明曦握着手,十指相扣,慢悠悠地向前走,不时低语。 “你在朝中接连罢免了八个官员,背地里不知有多少人要骂你昏君。”谢明曦转头看了过来,眼眸在如水的夜色中格外明亮。 盛鸿转头和谢明曦对视,挑眉一笑:“背地里说什么我不管,总之,当着我的面没人敢多嘴了。” 这倒也是。 谁多嘴谁就倒霉。接连八个官员被罢免官职,谁敢在此时触天子的霉头?不想在朝堂混下去了吗? 不就是修改律法容许女子立女户吗?爱立就立呗! 大齐女子读书蔚然成风,不乏才智出众之人。如今去女子作坊里赚银子养家的女子也越来越多,连朝堂里都有女将军。 这十一年来,帝后有条不紊地慢慢变革。以温水煮青蛙的耐心,令众人一点点适应习惯女子地位的逐渐提升。 现在再多一个立女户,在骤然的震惊反对后,众臣半是无奈半是顺从地接受了这一事实。 “内阁几位阁老商议得如何了?”谢明曦张口问道:“还有几日,就到一个月之期了。” 盛鸿目光一闪,颇有把握地应道:“几位阁老都是聪明人,不会和我正面相抗。现在理应商议出具体的章程了。” 主要是想抗也抗不过。 谢明曦眸中闪过一丝笑意,半是打趣半是揶揄:“坐龙椅坐得久了,说话的气势都不一样了。群臣拜服,皇上好生威风。” “那是当然。”盛鸿大言不惭地吹嘘:“文武百官,谁也不敢在我面前耍花样。” 谢明曦笑着调侃:“何止文武百官。便是后宫里,皇上也一言九鼎。” 盛鸿笑嘻嘻地冲妻子眨眼:“在后宫,我只听皇后的话。” 谢明曦微微一笑,没再说什么。 盛鸿也不再说话,握着谢明曦的手缓步前行。便如大齐的社会变革,缓慢却又坚定,无人能阻止。 ……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章 窥破(一) 还有五日,就到一个月之期了。 陆府里,陆迟和林微微夫妻两人,也携手在花园里转悠。 陆迟过了三旬之后,便蓄起了短须。俊美中更添了几分成熟男子的沉稳。林微微也早已年过三旬,保养极佳,脸上连一丝皱纹也没有,依然娇美动人。 “这些日子,你总皱着眉头,一脸心思重重的样子。”林微微轻柔的声音传进耳中:“莫非是为了祖父忧心?” 陆迟略一摇头:“祖父做了三朝首辅,深谙为官之道,绝不会正面激怒皇上。修改律法之事,也已成了定局。以祖父的性子,自会尽心尽力,将这一桩差事做得妥妥当当。没什么可忧心的。” 顿了顿,才低声叹道:“令我忧心的,是皇上做出这一举动后的深意。” “这些年,我和陈湛赵奇时常伴驾。皇上有什么重要的旨意,一般都会和我们几个商议。或是事前透个口风。” “可这一回,半点动静都没有。那一日大朝会,别说百官们震惊,就是我们几个也觉惊诧。” “微微,这些时日,我时常琢磨此事。皇上显然颇有深意,这只是一个开端而已。” 林微微掌管着女子作坊,平日时常进宫觐见,谢皇后也不时举办同窗宴。陆迟简在帝心,是天子的心腹。林微微则是皇后的好友兼亲信。 听了这一席话,林微微淡淡道:“人皆有私心。皇上和皇后也不例外。他们只有阿萝公主一个女儿,自然要处处为女儿谋划打算。” 陆迟停下脚步,定定地看着林微微。 林微微抬起头,夫妻对视间,意味深长。 陆迟的眉头越皱越深,半晌才问道:“你是什么时候看出来的?” 林微微低声应道:“大概比你早一点。” 陆迟:“……” 陆迟一时无言以对,用手揉了揉眉头,有些无奈地叹道:“你既是早窥出帝后之意,为何不私下和我说一声?” 林微微却道:“我们夫妻情深,从无秘密。可此事涉及到帝后,事关江山传承,我既不能亲口去问谢妹妹,也不敢断定我想的就是对的。如何能和你张口?” “若不是你今日提起,我还是半个字都不会说的。” …… 陆迟再次沉默不语。 夜风吹拂过脸孔,丝丝凉意拂面而来。 便是他这个天子心腹,都觉得此事荒谬又难以接受。更遑论大齐朝堂里其他的官员们?天底下的万千百姓,能接受一个少女为储君为女帝吗? 这事真是……真是…… 陆迟是谦谦君子,不喜说粗话,此时却忍不住爆了句粗口:“妈的,我怎么就上了盛鸿这艘贼船!” 上都上了,想下是下不来了。 既然窥破了帝后之意,他们夫妻也唯有继续追随,为帝后出谋划策兼分忧了。 陆迟忍不住又骂了一句:“真是任性胡闹!” 林微微的眼眸却格外明亮夺人:“怎么就是任性胡闹了?阿萝天资出众,勤奋好学,聪慧果决,远胜同龄少年少女。” 阿萝怎么就不能做储君了? 怎么就不能做女帝了? 历史都是人创造出来的。既有这份心,什么事都能做得成。 相比起满心忧虑的陆迟,林微微的态度可谓明朗而积极,眼中冒出粲然的光芒:“我看,阿萝就很好。” 陆迟无奈一笑:“我也知道阿萝很好。可阿萝是女子,这其中的难度,比你想象中的还要大的多……” “事在人为。”林微微不以为然地打断陆迟:“皇上和皇后都是心有成算之人。说不定,早就有了这个想法。” 回头想想看,有些事确实早有痕迹和预兆了。只是,陆迟从未往上想过。此时一旦捅破这层窗户纸,有很多事便能说得通了。 陆迟压低了声音说道:“微微,此事你我心知肚明便可。绝不能和别人提起这些。便是在皇后面前,也不可妄言。” 彼此情谊再佳,到底君臣有别。有些话,不宜说破。 林微微郑重地点头应下。 …… 隔日,天子召陆迟陈湛赵奇三人进宫。 这些时日朝中风声鹤唳,气氛紧张,几位阁老还被关在……不对,是积极主动地在内阁里当差做事。 陈湛还好,陆迟和赵奇一个惦记亲祖父,一个惦记自己的亲爹,少不得要拐弯抹角地问上一句。 “修改律法之事,可有章程了?”陆迟问得颇为委婉。 赵奇就直接多了:“对啊,也该放我父亲他们出来了吧!” 陆迟陈湛:“……” 陆迟陈湛一起看了直言不讳的赵奇一眼。 赵奇也是年过三旬的人了,可那张脸光溜溜的,比女子还白嫩,依然还是二十岁的俊俏青年模样。连说话风格也没变过。让人既羡又恼,心情复杂。 “你们两人这么看我做什么。”赵奇一脸无辜地回视:“父亲多日没回府,母亲在我面前哭了几回。身为人子,总得问上一问。” 除了随伺一旁的魏公公和侍卫统领周全之外,移清殿里只剩天子和他们三人。说话也无需那么多顾忌。 盛鸿随口笑道:“别急,一个月之期就要到了。我自会放几位阁老回府。” 赵奇松口气:“这就好。我今儿个回府,便和母亲说一声。免得她总在我面前哭鼻子抹眼泪的。” 这话说的,连陆迟陈湛都替天子尴尬了一回。 盛鸿倒是半点都不尴尬,笑着说道:“我就是留几位阁老在宫中小住罢了,有什么可担心的。赵夫人这胆子也太小了。” 不愧是坐龙椅的人,这脸皮厚度堪比城墙。 三人心中暗暗腹诽不已。 闲话几句后,才商议起了政事。一忙就是半日,天子留他们在移清殿里用了午膳。 赵奇出宫回府,赵夫人等了半日,张口就问:“你父亲何时能回来?” 赵奇笑着安抚:“母亲别急。我今日问过皇上了,再过几日,父亲便能回府。” 赵夫人松口气,又哭了一回。 几日后,一月之期到了。 几位阁老一同呈上几页厚的修改律法及具体实施的条陈。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一章 窥破(二) 盛鸿用半个时辰的时间,仔细看了条陈。 不愧是内阁重臣,心中再恼怒不甘愤慨,做起事来依然老练。有了具体实施的条陈,这条修改后的律法便可在大齐各州郡推行实施。 盛鸿心里满意,对着几位辛苦的阁老说话时神色也格外温和:“这些时日,辛苦诸位阁老了。” 陆阁老露出恭敬感恩之色,拱手应道:“能在宫中小住,是何等的天恩体面。再者,为皇上分忧,是臣子的本分,不敢当辛苦二字。” 李阁老等人纷纷附和:“陆阁老所言极是,臣心中也是这么想的。” “臣等幸不辱命,未辜负皇上的信任。” 盛鸿笑道:“过了今日,朕便下令,将此新律法昭告天下。” 都到这地步了,阁老们想拦也拦不住,也没人去拦。 陆阁老等人有志一同地张口赞成。 总之,经过这漫长的一个月,君臣之间达到了一个融洽和谐的新高度。 “阁老们连日劳累,此次出宫回府,便休息两日,再来内阁当差。” 盛鸿和颜悦色地安抚了一众阁老,且各有厚赏,然后命魏公公备了几辆马车,将几位阁老送回各自的府邸。可谓给足了阁老们体面。 …… 朝中百官都在盯着宫里的动静,几位阁老一回府,连椅子都还没坐热,面前就多了厚厚一摞拜帖。 陆阁老门生故旧遍布朝野,收到的拜帖也最多。 陆阁老一个都没见,只叫了长孙陆迟进了书房。 陈湛赵奇一个是五品的御史,一个是四品的中书令。 这些年,陆迟的官职升得最快,如今已是从三品。再有一步,便能迈进朝堂高官的行列。以陆迟的年龄而论,委实称得上仕途顺遂春风得意了。 由此也可看出,天子对陆家的厚爱青睐。 陆阁老没急着说话,右手的大拇指轻轻摩挲左手的扳指。熟悉亲近之人都知道,这是陆阁老深思熟虑做出重要决定时的小动作。 陆迟也没出声,目光在陆阁老的脸上打量了一圈,待确定陆阁老精神还算不错时,一直提着的心稍稍放了下来。 过了许久,陆阁老才张口打破沉默:“子毓,皇上明日就要将修改后的新律法昭告天下。从明日起,大齐女子可以立女户。家中无子的,可以将家业传给女儿。” 律法当然没那么简单,其中牵涉种种。内阁几位阁老耗费一个月之功,可谓殚精竭虑,完善这一条新的律法。 陆阁老所言,是这条律法最核心最要紧的内容。 陆迟隐约猜到了陆阁老想说什么,低声应道:“是,此事我已知道了。” 知道这两个字,可圈可点。 陆阁老深深看了长孙陆迟一眼:“身为臣子,为国朝尽忠为皇上分忧是我等的本分。若皇上行事不妥,我等也有劝诫之责。这便是忠臣和佞臣之间的区别。” “我今日想问一问你,你愿做忠臣,还是想做佞臣?” 这番问话,大有深意。 陆迟眉头未动,神色不变:“祖父思虑太过了。这是盛家天下,是皇上的江山。皇上是一代明君,自会选择最合宜的人立为储君。” “我等身为臣子,理应尽臣子的本分。若挟君臣之情,阻挠皇上,又谈何忠臣二字?” 陆阁老眉头皱得更深了,声音也格外冷凝严厉:“这等要紧事,你可得想清楚了。” 陆迟抬头,和陆阁老对视:“祖父,孙儿在十几年前,就已经做出了选择。现在,孙儿退不得,也不能退。” 祖孙对视片刻。 陆阁老眉头几乎拧成了结,看着长孙的目光也分外凛冽。 陆迟目光温和,却又无比坚定,在祖父的威压逼视下,分毫不动。 良久,陆阁老才道:“你想清楚便好,先退下吧!我要一个人独自清静片刻。” 陆迟知道祖父心神纷乱,也不多言,应了一声便退出了书房。 陆阁老独坐在书房里,神色变幻不定,目光晦暗。 …… 同样的情形,也发生在赵府和陈府。 赵阁老素来最疼爱小儿子赵奇,赵奇对亲爹也最是亲近。父子两人一月未见,此时见了面分外亲热。 在官场浸淫数十年,官至内阁,赵阁老毫无疑问是官场里的老狐狸了。此时将赵奇叫到书房,几句话后,便隐晦地问道:“赵奇,你可知皇上修改律法后的用意?” 赵奇眨眨眼,一本正经地应道:“皇上未曾诉之于口,我也不好直接问。不过,皇上的真实用意,我也猜到一些了……” 话还没说完,就被赵阁老打断:“这等事,万万不可问出口。你可别犯浑!” 私底下情谊再好,到底君臣有别。暗中揣度圣心,这是所有臣子都难免做过的事。不过,正大光明地去打探,可是犯忌讳的事。 赵奇翻了个白眼:“我又不是傻瓜,还能直接去问不成。父亲你也太小看我了。” 赵阁老冷哼一声,不客气地揭儿子的老底:“若不是我时时提点,你什么事做不出来?仗着自己和皇上的同窗情分,私下里和皇上说话时最是直接。你当我不知道吗?” 赵奇脸都没红一下,嘿嘿一笑:“原来父亲都知道啊!既然知道,就更应该放心了。这么多年来了,我‘冒犯天颜’也不是三回两回了,皇上从未计较过。” 瞧瞧这没皮没脸的样子! 赵阁老忍无可忍,伸手扇赵奇的后脑勺一记:“混账东西!我和你说的是正事,你再这般嬉笑不正经,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告诉你,日后天家立储之事,你别跟着掺和。免得落下奸臣佞臣的恶名。以后,上朝都没人愿意搭理你。” 赵奇听了这等提醒,不但没点头应下,反而收敛了笑容,正色说道:“父亲一心为儿子着想,儿子心里都明白。” “只是,我在十几年前决定追随蜀王就藩的那一日起,便下定决心,以后要追随殿下左右。他坐了龙椅,我便是他最忠心的臣子。” “他决定做的事,我一定会支持到底!”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二章 窥破(三) 赵阁老痛骂赵奇一顿,一气之下,将儿子赶出了书房。 赵奇被骂的灰头土脸,郁闷不已。 颜蓁蓁见状,颇有些稀奇,笑着打趣:“平日公爹最疼你,连重话都舍不得说一句。今儿个这是怎么了?为了何事痛斥你?” 赵奇长叹一声,握着颜蓁蓁的手,却一言未发。 夫妻两人成亲数载,好得像一个人,无话不说。颜蓁蓁从未见过赵奇这般愁容不展的模样,颇有些心疼,低声问道:“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赵奇握着她的手紧了紧,依然没吭声。 颜蓁蓁愈发心惊,急急地追问:“你这么一声不吭,怪吓人的。到底是怎么了?” 赵奇看着娇憨如少女一般的爱妻,半晌才道:“蓁蓁,皇上和皇后要做一件前人没做过的大事。我决意要追随到底。只是,这桩事着实不易。帝后会遇到重重阻挠,怕是我以后的日子也不会好过。不知要被多少人非议指责。” “今日父亲问我,我已表明态度。” 颜蓁蓁生于官宦府邸,嫁于京城名门,平日来往的皆是京城最顶尖的名门女眷,和中宫皇后更是同窗好友,关系十分密切。 这样的颜蓁蓁,纵然心性单纯性情娇憨,但绝不是傻瓜。 赵奇这一暗示,颜蓁蓁显然也隐约猜到了是什么事。俏脸满是震惊错愕,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赵奇长长呼出胸口闷气,低声叮嘱:“此事你心中有数便可,不能和任何人说。便是回了娘家,或是对着同窗好友,也一个字都不能说。” 颜蓁蓁还是说不出话来,只用力点了点头。 …… 隔日,年轻的陈湛陈御史告了病,也错过了大朝会。 这一次大朝会上,天子再次颁布了修改律法的圣旨,且令中书令赵奇当朝宣读具体条陈,并命即日起将这一条新的律法昭告天下,传至大齐所有州郡。 从这一日起,大齐的女子可立女户。 当然,要立女户,也有种种条件限制。 譬如丧父丧母,或是丧夫,或是和离的妇人,皆可立女户。若是父母健在或有夫婿的,不可立女户。立了女户之后,便要承担家中所有的税赋和徭役。也可折合成银两交纳官府。 如此种种限制,听在众官员耳中,心里倒是松了口气。 这么一来,真正符合条件能立女户的女子,少之又少。怕是百人中也难找一个。如此看来,倒也不会动摇男尊女卑的伦常根基。 真正能窥破天子用意的臣子,除了浸淫官场数十年的老臣,便是如陆迟赵奇陈湛这等天子心腹近臣了。 时隔一月,众官员的锐气早已被天子接连罢免八个官员的举动折腾光了。再者,内阁几位阁老都在府中休息,今日都未上朝。没了领头之人,文臣们一片沉寂。 至于武将们,有廉将军先例在前,对这一律法的接受度倒是比文臣们高得多。 一旦大齐有战事,士兵上战场打仗,没有不死人的。死了丈夫的妇人,若能立女户,带着儿女过活,也胜过扔下儿女改嫁旁人。 宗亲藩王们,在朝堂中分量最轻。汾阳郡王和安王又唯天子马首是瞻,其余郡王藩王也不愿张口开罪天子。 于是,今日朝上,一片和谐。 …… 朝会散了之后,陆迟赵奇被宣召伴驾。 到天黑时,两人才出宫。不过,两人没有回各自的府邸,而是一并去了陈家。 陆迟礼貌又客气地递上两瓶药膏,赵奇在一旁笑道:“这是太医院里配置出来的上好药膏,不管什么皮外伤,敷上几日就好。皇上不便亲自出宫,吩咐我们两人来一趟,顺便将药送来。” 陈尚书:“……” 饶是陈尚书脸皮又老又厚,此时也觉隐隐发热,咳嗽一声说道:“有劳皇上惦记,也多谢你们关心犬子了。” 陈尚书也是个妙人。平日里在朝中笑眯眯的,对着晚辈也颇为慈爱,一副老好人的模样。在家里却是一言不合就动手揍儿子。 陈湛也是惨,每隔一段时日,总要“告病”一回。其实是被亲爹揍了要养伤。这在朝中也不是什么秘密了。 这到底是陈家的家事,老子揍儿子也是天经地义。盛鸿身为天子,也不便多说什么。不过,让人前来送伤药。还是第一回。 陈尚书尴尬了片刻。 陆迟是谦谦君子,不喜也不擅长奚落讥讽。 倒是赵奇,是出了名的直言无忌,立刻又笑道:“陈湛若是犬子,陈尚书岂不就是犬父了?哈哈哈哈!” 陈尚书:“……” 这要是我儿子,我一天揍他十回! 陈尚书心里恶狠狠地哼了一声,面上不好流露出来,哈哈笑了一声:“贤侄说话真是风趣,颇有赵阁老风范,哈哈哈哈!” 陆迟只得张口打圆场:“我和赵奇奉天子之命前来,总得亲自看陈御史一眼,方能安心。” 陈尚书略一点头。 一盏茶后,陆迟赵奇到了陈湛的床榻边。 陈湛挨打是常事,这一回打得格外重些。趴在床榻上不得动弹,颇有些凄惨。 陈小宝儿带着弟弟陈二宝陈三宝在床榻边给亲爹伺疾。见了陆迟赵奇,忙上前来行礼。 陆迟温和一笑:“不必多礼,都起身。” 赵奇笑着揶揄:“有三个儿子在身边伺候着,真是令人羡慕。” 陈湛受些皮外伤,精神还不错,闻言咧咧嘴:“你喜欢哪一个,只管带去赵家,给你做女婿。” 陈赵两家是通家之好。小宝儿和卿姐儿年龄相若,自小一起长大,青梅竹马,颇有情意。两家虽未明言,都有结亲之意。也因此,陈湛厚着脸皮说笑了一回。 赵奇呸了陈湛一口,若有所指地笑骂道:“不考个进士出来,想娶我的宝贝闺女,门都没有。” 陈湛立刻看向长子:“小宝儿,听到你赵叔的话了吗?以后可得好好用功读书了。不然,日后连媳妇都娶不着。” 陈小宝儿多厚的脸皮,都有些吃不消,红着脸跑了。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三章 追随 陈小宝儿难得忸怩害臊,二宝三宝都是淘气包,立刻咧嘴笑着追了上去。口中还嚷着:“大哥大哥,你脸红做什么?” “大哥定是想做赵叔的女婿了。” 赵奇:“……” 陆迟忍俊不禁,笑着调侃陈湛:“有这么三个活泼讨喜的儿子,你倒是不愁寂寞了。” 陈湛无奈笑道:“别提了。淘气起来都能上天。我定然是前世欠了他们三个债,他们这辈子投胎做我儿子讨债来了。” 可不是么?儿女都是讨债鬼,身为父母,俱有操不完的心。 赵奇和陆迟一起唏嘘了一回。 陈湛稍微挪了挪身子,牵扯到了伤处,顿时疼得龇牙咧嘴直吸凉气。可见这一回陈尚书下手颇重。 赵奇啧啧叹了几声:“你真是你爹的亲儿子吗?我长这么大,我爹从来没动过一根手指。怎么你总是挨揍啊!” 这句话,可算是戳中陈湛的痛处了。 陈湛满面伤心,目中蓄起热泪:“大概这就是爱之深责之切了吧!” 陈湛惯会耍宝,此时被揍得臀背开花疼痛难当,亏得他还有心情自嘲说笑。 陆迟也忍不住笑叹一声:“行了,你被揍成这样,还贫什么嘴。皇上今日让我们来给你送伤药,让你好生休息几日。等伤好了再去伴驾。” 陆迟半个字都不问陈湛为何挨打,只好言宽慰。 赵奇也没多问。 平日话最多的陈湛,此次竟也没说起挨揍的缘故和经过。 三人俱是心照不宣。 …… 待陆迟和赵奇走了,陈湛才收敛笑意,长长叹了口气。 秦思荨拿了一瓶伤药进来,轻声道:“这是皇上特意命太医院配置的伤药,我给你敷一些,你的伤也能好得快一些。” 陈湛嗯了一声。 秦思荨轻手轻脚地为夫婿褪去衣衫,露出红痕遍布的后背。陈尚书怒极动手,陈湛此次挨了一顿结结实实的棍子。 秦思荨一边为陈湛上药,一边悄然落泪。 微凉的泪水滴落在陈湛的背上。 陈湛心里颇不是滋味,低声安慰秦思荨:“我爹就是这脾气,挨过这一顿也就好了。” 秦思荨哽咽道:“公爹下手也太重了。修改律法之事,是皇上的主意。事前你也不知情。公爹心中不满,不敢指责皇上,倒将满腔的怒气都撒到你身上来了。” 陈湛愈发无奈:“谁让我是他亲儿子!不揍我揍谁!罢了,习惯就好。” 秦思荨上完药,将被褥盖在陈湛的背上,然后凑过头来:“你是不是还和公爹说了什么,激怒了公爹?” 平日里公爹动手,多是做做样子。这回显然是被气得狠了,才下了重手。 陈湛转头,和秦思荨对视片刻,半晌才低声道:“你别问了。” 秦思荨何等聪慧灵透,已然揣度出了几分。沉默许久后,才轻声说道:“不管你决意要做什么,我们夫妻一心,同进共退。” 陈湛眼角有些发热,伸手握住秦思荨的手:“好。” …… 椒房殿里,帝后相对而坐,小酌浅饮。 谢明曦意态闲适,手中端着精致小巧的酒杯。 盛鸿因律法顺利颁布,心情也颇为愉悦,笑着冲谢明曦举杯:“明曦,我们共饮此杯。” 谢明曦欣然点头,和盛鸿的酒杯轻轻一触,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然后,各自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修改律法,令女子可以立女户。此事是一块试金石。”盛鸿挑起浓眉,徐徐笑道:“朝中没有蠢人,不知多少人在暗中揣度我的真正用意。” 谢明曦淡淡一笑,接过话茬:“到底有多少人肯追随你支持你立阿萝为储君,很快便能见分晓了。” 想来,这样的人不会太多。 盛鸿倒是颇有自信:“别人我不敢说,陆迟赵奇陈湛定会全心支持我。” 谢明曦笑着揶揄:“你早将他们三个拐上了贼船,他们已随你到了湖心。便是巨浪滔天,如今也下不得船了。” 盛鸿悠然自得地一笑:“可见我颇有远见。” 夫妻两人说笑一番,很自然地提起了陈湛。 “陆阁老老持沉重,老谋深算,事情未明,不会对陆迟如何。赵阁老最疼幼子,舍不得对赵奇动手。陈尚书可就不同了。”谢明曦神色微凉:“这等时候,将陈湛打得不能下榻。可见陈尚书对皇上的举动颇为不满。” 盛鸿眸光一闪,淡淡道:“陈尚书也是三朝老臣,如今是吏部尚书,在文官中地位颇高,仅次于五位阁老。他如此表态,接下来怕是还有别的举动。” 谢明曦哂然:“你我便拭目以待,看看陈尚书他们有何高超手段。” …… 陈湛养伤半个月,才勉强痊愈,被宣召进宫觐见。 盛鸿令内侍们都退下,然后亲自上前扶起了陈湛,叹道:“对不起,连累你受皮肉之苦了。” 陈湛心头一热。 两人是同窗好友,情谊深厚。一开始,他追随去蜀地,是因同窗之情。如今盛鸿贵为天子,他为臣子,君臣相得。从一个臣子的立场而言,他也愿追随一个胸襟开阔精明强干的天子。 “皇上此言,令臣羞愧难当。”陈湛正色说道:“微臣这点家事,委实不值一提。微臣愿追随皇上,为皇上鞍前马后,刀山火海,万死不辞!” 盛鸿心头也是一热,心潮激荡,久久难以平息。 他注视着陈湛,陈湛坦然回视。 片刻后,盛鸿挑眉笑了起来:“好!今日你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魏公公的声音在门外响起:“启禀皇上,陆翰林和赵书令一同来求见。” 盛鸿定定心神,张口道:“让他们进来。” 很快,陆迟和赵奇一起迈步而入。 赵奇张口便道:“陈御史怎么一个人来表忠心了?这等佞臣行径,可要不得啊!怎么也应该带上我一起。” 陆迟也笑道:“我虽名迟,好在今日来得不迟。” 看着三人坦然明亮的笑脸,盛鸿心中既喜悦又感动,眼中温热的液体蠢蠢欲动。然而,此时此刻,所有的话语都显得多余。 一切尽在不言中!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四章 进言 “启禀皇后娘娘,”椒房殿里,湘蕙笑着来禀报:“皇上打发魏公公前来送口信,今晚要在移清殿内和陆翰林赵书令还有陈御史小酌几杯,就不回椒房殿用晚膳了。”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奇异的光芒,眉头舒展,笑了起来:“好,本宫知道了。” 陆迟,赵奇,陈湛。 他们三人,果然未辜负盛鸿的期待。 这一晚,盛鸿兴致颇高,直至子时,才酒气醺然地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也未嫌弃他满身的酒气,亲自扶着他去了净房。洗去一身的酒气,又喂他喝了醒酒汤。 盛鸿没有说话,只一个劲儿地笑。笑得开怀自得。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伸手捏了捏盛鸿的脸孔:“瞧你笑成这样,怪渗人的。” 年过三旬后,盛鸿自觉已经成熟稳重,也蓄了些短须。谢明曦的手指摸在短短的胡须上,盛鸿有些发痒,咧嘴一笑:“心情好,就是想笑怎么办。” 难得的稚气,颇有些可爱。 谢明曦目中满是笑意:“想笑你就笑,这儿又没别人。” 这话有道理。 于是,盛鸿便笑了个痛快。 …… 隔日,盛鸿颇觉脸酸,不时伸手揉一揉脸孔。 今日是小朝会,有资格参加小朝会议事的朝臣,一共只有二十余人。皆是朝中三品以上的重臣。汾阳郡王和安王也一同列席小朝会。 不过,商榷政事是文官们的事,汾阳郡王和安王在小朝会上很少出声。 老臣们颇有城府,虽觉天子今日举动不雅,也无人多嘴多舌。 朝中每日大事小事不断,大齐各州郡每日都有呈上来的奏折,一堆政事要处理。他们哪有这个闲功夫说闲话。 盛鸿张口问询新律法推进之事。 首辅陆阁老沉声应道:“新的律法已昭告天下,也发至各州郡。暂时还没出什么差错。” 也就是说,新律法是颁布了,推进实施还谈不上。 盛鸿倒也不急。但凡社会变革,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慢慢推进便是。 到了正午,政事商榷得差不多了。 盛鸿正要吩咐退朝,陈尚书忽地咳嗽一声,拱手上前:“启禀皇上,老臣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盛鸿对老臣们一向客气,笑着说道:“不妨说来一听。” 陈尚书自问并无私心,说起话来光明正大:“鲁王世子年已十七,去岁便已自松竹书院结业。老臣以为,鲁王世子虽然年少,也可入朝听政,学一学为官之道了。” 陈尚书口中的鲁王世子,正是霁哥儿。 霁哥儿是盛鸿嫡亲的侄儿里最年长的一个,平日温和恭谨,才学过人,声名颇佳。 盛鸿神色不变,目光掠过众臣的脸孔:“陈尚书的提议,诸位爱卿怎么看?” 工部尚书第一个张口赞成:“老臣以为,陈尚书这一提议颇佳。” 紧接着,又有几位臣子张口附议。 其中,便有户部的赵侍郎。这位赵侍郎,是鲁王妃赵长卿的堂兄,亦是鲁王世子盛霁的堂舅。 几位阁老暂时没出言,倒是汾阳郡王,忍不住张口讥讽:“陈尚书倒是颇为关心鲁王世子。宁王世子闽王世子也都不小了,不如请陈尚书斟酌一二,一并安排如何?” 陈尚书既然张口提出此事,就不怕人攻讦,立刻拱手,一脸凛然正气:“我等身为臣子,理应为皇上分忧。谏言是否被采纳,皆有皇上定夺。汾阳郡王何出此言?莫非是疑心我的忠心不成?” 汾阳郡王皮笑肉不笑地应了回去:“陈尚书一片赤胆忠心,真是令人动容。” 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这时候让鲁王世子入朝听政,打着什么主意,一看便知。真以为大家都看不出来吗? 安王年少气盛,可没汾阳郡王兜兜转转的耐性,直截了当地说道:“霁哥儿入不入朝听政,和陈尚书没什么关系吧!陈尚书巴巴地提起此事,到底是何用意?莫非要替皇兄当家做主不成?” 陈尚书被噎得面色难看,立刻向天子请罪:“老臣绝无干涉天家之事的意思。请皇上明鉴。” 盛鸿先给安王一个赞许的眼神,然后淡淡说道:“此事朕会考虑,先散朝吧!” …… 散朝后,众臣离去,汾阳郡王和安王被天子留了下来。 汾阳郡王说话还算含蓄:“皇上,陈尚书这是有备而来。今日投石问路,朝中怕是很快就要有人上奏折了。” 安王就直接多了,冷笑一声:“不知赵家私下许了陈尚书多少好处。陈尚书竟肯为赵家出力。” 汾阳郡王用力咳嗽一声,冲安王使眼色。 安王话已说出了口,不顾汾阳郡王眼色连连,径自说了下去:“霁哥儿上朝听政,日后霖哥儿霆哥儿要不要也入朝?此事皇兄可得想清楚想明白了,再做决定。” “昔日旧事,万万不可重演。” 汾阳郡王:“……” 汾阳郡王听得冷汗都流下来了。 这个安王,说话也太直言不讳了。 昔日旧事,便是诸藩王合谋起兵刺杀建安帝。安王提起旧事,直指将来的储位之争……至今无子的皇上,听了这等诛心之言,焉能不怒? 汾阳郡王已经做好了为安王求情的心理准备。 没想到,盛鸿竟未动怒,甚至笑了起来:“你说得没错,朕是得好好想想。” 汾阳郡王暗暗松了口气。 安王大着胆子说了这番话,也有试探之意。试探的结果,却令安王惊疑不定。连这等话,皇兄听了都不生气。 皇兄心里到底打着什么主意? 安王心潮起伏,耳畔响起盛鸿的声音:“你放心,朕对所有侄儿一视同仁。霁哥儿有的,霖哥儿霆哥儿也有,待日后雲哥儿长大了,朕也一同对待。” 一席话,意味深长,可圈可点。 安王不敢再多想,忙笑着应道:“皇兄英明神武,早有决断,是臣弟杞人忧天了。” 盛鸿看了安王一眼,淡淡一笑。 安王才是真正的聪明人,从不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 聪明且安分,实在难得。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五章 心机 这世间有人聪明且安分,当然也有聪明却不安分之人。 赵家私底下动作频频,在陈尚书进言后,又有御史上了奏折,奏请天子允准鲁王世子入朝听政。 张口附议的官员,竟然颇为不少。 这些官员里,既有当年的鲁王余党,也有赵家的姻亲故旧。还有一些是为天子无子嗣整日忧心大齐江山后继无人的官员。 皇上无子,坚持不纳宫妃,如此,也唯有过继一途了。 鲁王世子最年长,才学出众,性情也颇为沉稳。比起当年有口疾的鲁王要强的多。 不过,鲁王世子到底年轻,入朝听政几年,也能看清才敢是否真的出众,能否担起储君的重任。 臣子们自问心胸坦荡,附议得理直气壮。 面对群臣进言,盛鸿并未恼怒不快,却也未一口应下,回应群臣的,依旧是斟酌考虑四个字。 …… 后宫里,鲁王妃赵长卿亲自去了椒房殿,满面歉然不安地对谢明曦解释:“……朝中众臣上奏折的事,我委实半点不知。弟妹切勿心生误会。” 谢明曦不动声色,微微一笑:“二嫂言重了。当年皇上和几位藩王年少时,自书院结业后,俱入朝听政学习。有旧例可徇,不算出格,何来误会。” 轻飘飘的一句有旧例可徇,听的赵长卿心里突突一跳。 现在和当年如何能一样? 当年的鲁王等人,俱是皇子,当然有资格入朝听政。 可现在,霁哥儿只是鲁王世子,是当今天子的侄儿。而且,鲁王当年犯下谋逆重罪,霁哥儿是罪臣之子…… 一句旧例可徇,何其诛心。 赵长卿坐不住了,起身行礼告罪:“霁哥儿年少识浅,应该多读几年书才是。入朝听政之事,万万当不得。恳请皇后娘娘替我在皇上面前分说几句。” 这一招以退为进,在此时也算高明了。 谢明曦一眼窥破了赵长卿的用意,心中哂然,面上露出亲切又柔和的笑意:“这里又无旁人,只我和二嫂说话,便是偶尔说错一两句,我也不会往心里去。二嫂也不必惶恐,快些坐下说话。” 赵长卿有备而来,心念电闪,笑着应了一声,重新入座。不再说什么听政的事,转而说起了儿女亲事。 “霁哥儿今年已经十七岁,也该开府成亲了。”赵长卿柔声说道:“不瞒你说,我相中了娘家侄女。” 姑舅做亲,在现下实属寻常。譬如安王,娶的就是舅家表妹。 赵长卿相中娘家侄女,也不稀奇。 如今赵长卿最大的依仗,便是娘家。娶了赵家女儿,霁哥儿和外家的关系更为密切。 而赵家,私下为霁哥儿奔走,自然是要回报的。至少先出一个鲁王世子妃。若是霁哥儿将来更进一步,赵家便能如谢家一般,出一个中宫皇后…… 如此诱人的厚报,赵家焉能不心动? “我那个侄女,单名一个颖字。去岁自莲池书院结业,今年也有十六岁,和霁哥儿年岁相当。两人自小熟稔,相处融洽。以后做了夫妻,想来也会恩爱和睦。” 赵长卿神色恳切,姿态放得极低:“霁哥儿是皇后看着长大的。皇上和皇后待他宽厚之极,今日我索性厚颜来求一回恩典。恳请皇后下凤旨,为他赐婚。也算给赵家一个体面。” 赵长卿打的如意算盘。 霁哥儿在宫中长大,如今要开府成亲,有皇后凤旨赐婚,既风光又体面。又能给众臣一个含糊的暗示,那就是帝后都很中意霁哥儿…… 谢明曦笑了一笑,目中露出一丝淡不可察的讥讽:“若皇嫂一个月前来相求,我定会应下,让霁哥儿风风光光地成亲。” “只是,朝中屡屡有人进言,霁哥儿正在风口浪尖,凡事还是低调些为好。也免得有人心生误会,胡乱揣度圣意。” “二嫂,你说是也不是?” 赵长卿:“……” 隐晦的心思被说穿,饶是赵长卿有心计有城府,也觉面上火辣辣的。 没等赵长卿强笑着自我圆场,谢明曦又淡淡说了下去:“霁哥儿的亲事,二嫂自行操持便是。按着藩王世子的规制操办,一切花销皆由内务府来出。” 赵长卿再厚的脸皮,也坐不下去了,忙起身道谢。讪讪地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开。 谢明曦没有亲自相送,令湘蕙送赵长卿出了椒房殿。 看着赵长卿的背影,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冷笑。 真是人心不足。 或许是因为储君之位的吸引力太大了,使得一向圆滑周全的赵长卿,也沉不住气了。 …… 赵长卿回了寝宫后,才惊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一人独坐了许久,不知在谋算什么,神色变幻不定。 良久,赵长卿才深深呼出一口气,神色恢复如常,起身去了书房。 霁哥儿正在书房里读书。 住在宫中,有帝后庇护,生活自是优渥。可这也意味着一举一动都在帝后眼皮底下,不能轻举妄动。 便如霁哥儿,自书院结业后,便无处可去了。只得在书房里读书。 身为藩王世子,生来富贵,也无需参加科考。 霁哥儿这样的聪明,这样的沉稳,就这般在书房里虚度光阴,这让赵长卿如何能甘心? 霁哥儿听到熟悉的脚步声,立刻放下书本,起身迎了过来,打量一眼,皱了眉头:“母亲,你的脸色似不太好看。莫非是赐婚之事不成了?” 赵长卿叹了口气:“是。你七婶娘不愿赐婚,说是怕群臣心生误会。” 霁哥儿迅速想通了此中的关节,面色微微一变,低声道:“如此说来,入朝听政之事,怕是也不成了。” 人的野心和贪念,是一点点滋长出来的。 霁哥儿原本不敢多想。随着他年岁渐长,皇上一直无子,他的心不免也要动上一动了……储君之位,何等诱人!谁又能真的心如止水半点不动摇? 赵长卿看着儿子,轻声说道:“霁哥儿,你还年少,不必着急。慢慢等着,时机总会来的。” 霁哥儿点点头。 ……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六章 清明 半个月之后,霁哥儿和赵家表妹定下亲事,婚期也一并定了下来。 赵长卿满面春风地来了椒房殿:“婚期就定在九月,秋高气爽之际,天气最是舒适。距婚期还有半年之期,有半年操持亲事,也尽够了。” 萧语晗和尹潇潇纷纷笑着道喜:“恭喜二嫂,就要娶媳妇过门了。” 赵长卿眉头舒展,满目快慰:“霁哥儿亲事定下,我这心也定了大半。待过一两年,再为蓉姐儿挑一门好亲事。我这辈子便心满意足,也没什么可操心的了。” 谢明曦笑着打趣:“这才到哪儿。待媳妇过门,生一堆孙子孙女,你操心的日子还多着呢!” 这等喜话,谁都爱听。 赵长卿笑得合不拢嘴:“这样操心,我倒是乐意呢!” 尹潇潇羡慕不已:“二嫂都快有媳妇了。霖哥儿和霆哥儿的亲事都还没着落呢!一想到要为两个混账小子操心,我这头就痛的很。” 萧语晗笑着嘘了她一声:“你这要娶两个儿媳进门,有什么头痛的。芙姐儿以后要招驸马,我才发愁。看来看去,竟是连配得上芙姐儿的少年郎都没有。” 谢明曦忍俊不禁:“三嫂说的是,我也是一样。” 说说笑笑,一片热闹。 尹潇潇忽地怅然叹口气:“不知不觉,我们的孩子都到了婚嫁之龄,一转眼,我们就都老了。” 谢明曦失笑不已:“你略一收拾,走出去还是二十多岁的模样。你若说老,还有谁人不老?” 赵长卿本就年长,心思又最重,三十余岁,看着确实是妇人模样。萧语晗心思细腻,眼角眉梢也有了细纹。 尹潇潇却是半点不见苍老,时光似在她的脸上凝结住一般。眉眼还如昔日一般,舒朗明丽,笑怒由心。 被谢明曦这么一夸,尹潇潇顿时喜滋滋的:“这么说来,我看着还很年轻了?” 萧语晗笑道:“可不是么?和我站在一起,倒像是小了八九岁。” 然后,两人一起闹腾着让赵长卿置宴请客。 赵长卿二话不说就应下了,笑吟吟地说道:“就是你们不说,我也是定要请客的。明日,你们一起来热闹热闹。” 谢明曦也笑着应了下来。 一团和气热闹。谁能想的到,和气热闹背后之后的算计和较量? …… 第二日,正逢书院休沐。 赵长卿设宴庆贺霁哥儿定亲之喜,阿萝霖哥儿等一众堂兄弟姐妹皆一并赴宴庆贺。便连佑哥儿一行人,也都应邀进了宫。 年长的坐了一席,年少的分了男女,分作两席。 一群面容出众的少年少女们,一个个相貌出众气质各异,朝气蓬勃,令人看着便心生欢喜。 顾山长最喜这样的时刻,乐呵呵地看着一众孩子,兴致颇高,果酒不免多喝了几杯。 谢明曦轻声笑道:“师父可别喝多了。” 老小老小,顾山长年纪越来越大,性情脾气却愈发像孩童一般,想也不想地说道:“只几杯果酒,没什么大碍。” 谢明曦也拿顾山长没法子,只得随她尽兴喝了一回。 然后,顾山长果然喝醉了。酒宴还未结束,便已脸孔泛红,身子摇来晃去。 谢明曦:“……” 谢明曦哭笑不得,亲自扶着顾山长回了椒房殿歇下。 顾山长看似醉了,心思倒是清明。忽地张口问道:“霁哥儿要在鲁王府里成亲吧!” 谢明曦嗯了一声。 当年的一众皇子们,俱是在成亲时出宫开府。霁哥儿在宫中长大,一旦成亲,也不能在宫中住了。 顾山长眯着眼片刻,又说了一句:“如我所料不错,鲁王妃怕是也想随霁哥儿一并出宫回鲁王府。” 在宫中耳目处处,颇为不便。尤其是存着私心满腹盘算的时候,当然是回鲁王府更便利。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一笑:“这等小事,师父不必操心。我心中有数。” 顾山长这才放了心,闭上眼睡去。 …… 尹潇潇今日也喝了不少酒。 霖哥儿最是孝顺,扶着亲娘的胳膊,细心叮嘱:“娘,你走路小心一些。” 尹潇潇笑眯眯地嗯了一声,伸手捏了捏儿子的俊脸:“知道了,乖儿子。” 霖哥儿:“……” 他已经十四岁了,又不是三四岁的孩童。被亲娘这般捏脸孔喊乖儿子,真是怪害臊的。 霆哥儿却羡慕不已,立刻扶住尹潇潇的另一边胳膊,厚颜将自己的俊脸也送了过去:“五婶娘,我乖不乖?” 霖哥儿瞪了一眼过去,碍着尹潇潇也在,不然早就踹过去了。 尹潇潇扑哧一声笑了,也捏了捏霆哥儿的脸:“乖,霆哥儿也乖的很。” 霆哥儿被捏的全身通泰,眉开眼笑地扶着尹潇潇回了寝室,细心地为尹潇潇脱鞋盖被褥。 霖哥儿也没和他争抢,笑着站在一旁,任由霆哥儿热络殷切地伺候。 兄弟两个一起长大,性格却各自不同。 霖哥儿性情爽朗,乐观阳光,和尹潇潇年少时一般模样。霆哥儿争强好胜,心眼略小,又爱记仇。显然是自血液中承袭生父生母的部分性情。 好在他是在尹潇潇身边长大,受尹潇潇教导影响颇深。哪怕性子有些别扭,也是孝顺体贴的少年郎。 兄弟两个正欲退下,床榻上的尹潇潇却睁了眼:“霖哥儿,霆哥儿,你们两个过来。” 霖哥儿霆哥儿俱是一愣,对视一眼,走上前去。 尹潇潇眼眸半眯,有些醉态,说出口的话却十分清明:“霁哥儿很快就要出宫回鲁王府了。你们两个可想出宫?” 霖哥儿一愣,下意识地答道:“不管想不想,成亲了就得出宫。总不能一直住在宫里吧!” 霆哥儿却紧张起来:“五婶娘,到时候我就和你们一起闽王府。”他可不想一个人住宁王府啊! 尹潇潇:“……” 尹潇潇看了看一脸坦荡的儿子,再看一眼神色紧张唯恐被抛下独住宁王府的霆哥儿,心里有些酸楚,更多的却是欣然和欢喜。 她一手养大的儿子,都是心思清明的好孩子。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七章 敲打 霁哥儿将要大婚,鲁王府里外收拾了三四个月,才算妥当。 待鲁王府收拾好了,赵长卿领着霁哥儿蓉姐儿来了椒房殿,言辞恳切地求离宫回府:“……孩子们自小在宫中长大,多得皇上和皇后照拂。如今孩子们都长大成人了,霁哥儿很快就要成亲。我这个做亲娘的,也想跟着儿子同住,享一享儿媳伺候的福分。” 谢明曦的目光掠过赵长卿满是欢容的脸孔,心中哂然。 当年鲁王闽王宁王皆被赐死,赵长卿尹潇潇领着孩子住在王府里,不能轻易出府,日子并不好过。 她张口让赵长卿尹潇潇带着孩子进宫,一来是照拂霁哥儿几个,二来,阿萝和堂兄姐妹一同长大,感情也亲厚。当然,也有照拂两位寡嫂之意。 如今看来,做人果然不能太宽厚。 不然,只会纵出人心不足。 谢明曦微微一笑,话语亲切:“这些年,你和三嫂五嫂领着孩子住在宫里,孩子们有了玩伴,我们在一处住着,走动方便,也格外亲香。我可舍不得二嫂。” 听话听音。 赵长卿心里一个咯噔,暗道不妙,面上却愈发恳切:“我又何尝舍得你们?只是,霁哥儿自小就在我身边,他成亲后要住鲁王府,我心里委实放心不下……” “二嫂这就多虑了。” 谢明曦言笑晏晏:“霁哥儿成亲后,和媳妇一处过自己的小日子,亲亲热热,不知多好。鲁王府离宫中颇近,隔几日便让他们进宫一回说说话,也是一样。” “瞧瞧安王和安王妃,他们两个时常进宫,端太妃半点也不觉孤单。” 赵长卿:“……” 赵长卿面上笑容如花,攥着帕子的手却骤然用力,一颗心直直往下沉。 谢明曦这是摆明要将她和蓉姐儿留在宫中了! 再往深一层想,或许谢明曦从来就没有放她离宫的意思。这是要将她困在宫中,以制约束缚霁哥儿…… 谢明曦略有些讶然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二嫂这是怎么了?我们好好地说着话,二嫂的脸色怎么忽然这般难看?莫非是身子不太束缚,要不要让太医来瞧瞧?” 赵长卿定定心神,挤出笑容:“多谢皇后关心。约莫是我近来有些劳累所致,稍微歇上几日就行,不必召太医了。” 谢明曦温和叮嘱:“既是如此,那二嫂就好生歇着。眼看着霁哥儿就快成亲了,二嫂可得好好保重自己的身子。不然,若有个好歹,霁哥儿哪里还有欢喜成亲的心情。” 看着谢明曦温和关切的笑颜,赵长卿心中阵阵发凉,口中连连应是。 过了数日,赵长卿又在说笑中提起离宫之事。 谢明曦依旧笑吟吟地:“我哪里舍得二嫂,以后这话二嫂可别再提了。” 赵长卿犹不死心,陪笑着说道:“要不然,我先回鲁王府小住一段时日,待霁哥儿成亲了,日子过得安稳了,我再进宫来。” “搬来搬去,岂不麻烦。”谢明曦半点没有松口的意思,笑容堪称亲切。 赵长卿还待再说什么,谢明曦又道:“皇上前些时日和我说过,待霁哥儿成亲后,便让霁哥儿入朝听政。” 赵长卿心中一喜,口中忙笑道:“霁哥儿年少识浅,对政事丝毫不通。能入朝听政,学一学当差做事,是皇上的恩典,也是他的福气。我代霁哥儿谢过皇上和皇后了。” 自陈尚书第一个领头提出此事,至今已有半年之久。只可惜,天子一直未曾首肯。 朝臣们有进言之责,决定权却在天子手中。天子一日不点头,霁哥儿就一日不能入朝听政。 赵长卿等得心焦不已,骤闻喜讯,赵长卿自是喜上眉梢。 谢明曦瞥了满面笑容的赵长卿一眼,随口笑道:“二嫂现在能安心在宫里住下了吧!” 赵长卿哪里还敢说个不字,笑着应道:“我求之不得。” …… 当日晚上。 谢明曦和盛鸿说起了白日之事。 盛鸿微不可见地轻哼一声:“人心不足蛇吞象!说的正是这种人!” 赵长卿满腹算计,私下动作频频。 相较之下,尹潇潇却是一派磊落,从未提起过让霖哥儿霆哥儿听政之事,更无私下联络朝臣之举。 说起来,尹家虽然人丁单薄些,可尹大将军在武将中的声望却极隆。若尹潇潇也有让霖哥儿过继之意,早就该有动静了。 眼下,朝堂中为霁哥儿呼声的官员不在少数,却无人提过霖哥儿霆哥儿。由此可见,尹潇潇胸襟之坦荡为人之清明了。 谢明曦淡淡道:“人食五谷,性情皆不同。这也是难免。你我心中有数便是。” 盛鸿点了点头,眸光一闪,忽地笑道:“说来也是奇怪,抢着想要的,我不乐意给。安分守己未动未抢的,我反而想主动给了。” “霖哥儿霆哥儿今年岁末也就自松竹书院结业了。明年春日,就让他们一起入朝听政。” 谢明曦对此事也未反对:“孩子们大了,确实该学习当差做事,也免得荒废蹉跎。” 盛鸿又笑道:“阿萝今年也结业了。明年就让她一起入朝学习好了。” 那随随便便轻松自若的语气,就像在说“今晚就吃大白菜吧”一样简单。浑然没将这注定会惊动朝堂激起千层浪花之事放在心上。 谢明曦无声地笑了笑:“好。” …… 七月,霁哥儿离宫回了鲁王府。 九月,霁哥儿大婚,娶了世子妃赵氏过府。帝后颇为慷慨,皆有厚赏。霁哥儿大婚一个月后,天子下旨,令霁哥儿入朝听政。 圣谕一下,霁哥儿如何欣喜不必细述。 赵长卿身在宫中,消息灵通,知晓此事后,心中如巨石落了地,说不出的畅快自得。 霁哥儿已经迈出了最重要的一步。 再过两年,由朝臣上奏折,奏请天子过继立储,也就顺理成章了。 赵长卿强自按捺着喜悦,去椒房殿谢恩。 椒房殿里,今日格外热闹。 谢家女眷今日进宫请安,一同前来的,还有谢家长房的五公子谢明楼。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八章 “惊喜” 谢明楼承袭了亲爹的俊秀斯文,读书上的天分也丝毫不弱于谢钧年少之时。 去岁秋闱,谢明楼一举考中了举人功名,且名次极佳,排在第三。 今年春闱,谢明楼考了第四,以十七岁之龄考中二榜传胪。也一跃成为新科进士中最年轻最惹人瞩目的一个。 谢家姑爷赵长临,今年新科也考中了进士,排在二榜二十三名。也算年少俊彦了。可惜被小舅子压了风头。 谢柔曦在去年嫁入赵家。夫婿赵长临春闱传出佳讯时,谢柔曦有了身孕。 算一算时日,谢柔曦临盆之日就在这几日之内。 徐氏领着两个孙媳进宫请安是等闲常事,不过,谢明楼进宫极为少见。上一次谢明曦召谢明楼进宫,是因谢明楼科举得中,特意嘉奖。 这回又是为了什么? 赵长卿心思活络,隐约猜到几分,却不多问,先笑着谢恩:“皇上下旨,明日霁哥儿便能入朝听政学着当差了。我今日特来谢过皇上和娘娘恩典。” 谢明曦今日心情显然不错,笑着说道:“一家人何须说这些见外的话。二嫂也太客气了。” 徐氏时常进宫,和赵长卿也算熟悉,笑着凑趣道:“鲁王世子今年娶了世子妃进门,又得了皇上青睐,可算是双喜临门了。” 赵长卿心情舒畅愉悦:“承老夫人吉言,霁哥儿资质不甚出众,日后还得好生学习,才不负皇上厚望。” 谢明曦眸光微闪,扯了扯嘴角:“二嫂这么说,可就太过自谦了。若说霁哥儿资质不甚出众,这世间还有什么出众的少年郎?” 赵长卿抿唇而笑,目中满是喜悦:“这般盛赞,霁哥儿实在当不起。” 赵长卿颇为识趣,坐了片刻,便告辞离去。 …… 待赵长卿走了之后,徐氏才收了笑容,撇了撇嘴。 这个赵长卿,笑的亲热,说话殷勤。可不知怎么地,总透着一股让人不那么舒心愉快的意味。 两个字,虚伪。 徐氏活了几十年,自问看人还是有些眼光的。忍不住低声提醒道:“皇后娘娘为人心善,不过,也别太过慷慨大方了。有些人知恩图报,有些人却是不知餍足。” 可别再纵容出白眼狼。 谢明曦神色未变,淡淡一笑:“本宫心中有数,祖母不必忧心。” 徐氏点到即止,不再多说,笑着扯开话题:“今儿个我进宫,是想求皇后娘娘恩典,凤旨赐婚。如此,明楼成亲时也多几分体面。” 谢明楼脸皮颇薄,闻言俊脸微红。 谢家和汾阳郡王府有结亲之意,不过,尚未正式过定。有凤旨赐婚,亲事自然更体面风光。 说起来,谢明楼这桩亲事也有一段故事。 谢明楼年纪轻轻就考中了传胪,进了翰林,自身才学出众不说,又是谢家长房幼子,是谢皇后嫡亲的胞弟。也成了京城贵妇圈中最热门的乘龙快婿人选。 谢钧心中颇为骄傲自得,打定主意要给儿子结一门好亲事。 婚嫁之事,没有女方先提的道理。最多就是女眷之间走动走动,言语间暗示几句罢了。一时间,去谢家走动的贵妇多了起来。走动时带上自家的女儿或孙女,也在情理之中。 反正,内宅走动是妇人之间的事,谢明楼在翰林院当差,便是在府中也不会擅入内宅和女眷碰面。 徐氏暗中存了相看之意,一时间看的眼都花了。只觉这个也好,那个也不错。 汾阳郡王也相中了谢明楼。不过,汾阳郡王此人颇为狡猾,并未让郡王妃带着自家女儿去谢府。而是令自家的长子和谢明楼相交。 一来二去,熟悉了之后,便邀谢明楼去府中做客。 谢明楼去了郡王府,偶遇汾阳郡王的爱女盛锦颜。盛锦颜年方十六,容貌灵秀,性子也活泼。略有些腼腆的谢明楼,一见之下,颇为倾心。 回府之后,谢明楼就羞涩地去找亲爹了。 汾阳郡王是宗人府宗正,实权派郡王。盛锦颜是汾阳郡王最宠爱的嫡女,且有郡君的封号。 这门亲事,谢钧也颇为中意。 如此,才有了徐氏今日的宫中之行。 谢明曦也乐见谢家和汾阳郡王府结亲,笑着应允:“锦上添花,也是一桩美事。此事我应下了。” 徐氏大喜,忙笑着谢恩。 谢明楼也红着脸谢恩:“多谢皇后娘娘。” 姐弟两个年龄相差颇大,谢明曦出嫁时,谢明楼还是三岁孩童。转眼十余年,昔日的懵懂孩童,如今长成了玉树临风的少年郎。 谢明曦对天资出众的谢明楼,颇有几分青睐,笑着打趣:“现在已近年底,再着急娶媳妇,也得等明年了。” 谢明楼脸孔愈发红了。 谢明曦不由得暗暗好笑。 真想不到,以谢钧的厚颜无耻,能教养出这般青涩易害羞的少年来。 …… 两日后,谢柔曦生下一子。 又过几日,中宫谢皇后下了凤旨,为谢明楼和盛锦颜赐婚。 凤旨赐婚,何等的风光体面。登门贺喜的亲友川流不息。谢家几乎被踏破了门槛,汾阳郡王府也是不遑多让。 谢钧志得意满,汾阳郡王心情也是极好。 谢家起于微末寒门,十几年前,最多是京城三流的官宦之家。现在,却是炙手可热的京城新贵。 这几年,谢家连着结了三门好亲事。先是娶了俞氏女,然后谢柔曦嫁入赵家,如今,谢明楼又将娶宗室贵女进门。 谢家的兴起和荣光,令人眼热艳羡。 转眼间,又是一年过去。 犹记得,建业十一年的新年大朝会,天子下旨颁布女子可立女户,给众臣一个极大的“惊喜”。 众臣对此事记忆犹新,建业十二年的新年大朝会上,众臣心里默默嘀咕,可别再来什么“惊喜”了。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 已升职做了翰林掌院的陆迟,上了一道奏折,奏折中有言,闽王世子宁王世子皆已从书院结业,理当如鲁王世子一般入朝听政。 天子准了陆掌院所奏。 紧接着,陈御史上了奏折,奏请端柔公主一并入朝听政。 正文 第一千零八十九章 惊涛(一) 陈御史这一道奏折,如冷水倒进了沸腾的油锅。 金銮殿里顿时一片沸腾。 没等百官们上奏折,御史台一众御史已经出列,张口将陈御史骂了个狗血临头。诸如“荒唐无稽”“佞臣小人”“谄媚无耻”之类的怒骂,几乎要将陈湛陈御史淹没。 陈御史的亲爹陈尚书,气得脸都黑了,当朝破口怒骂。 几位阁老中,除了沉着脸没有出声的赵阁老陆阁老,其余三位阁老俱激烈反对。武官中除了尹大将军保持沉默,亦是一片反对声。 宗亲藩王里,有资格入朝的共有十几个。安王和汾阳郡王在最初的震惊后,不约而同地保持了沉默。倒是其余郡王藩王,皆一脸愠色地表示反对。 自去年起入朝听政学习的鲁王世子盛霁,也难言错愕之色,迅速看了被众人痛斥怒骂依然岿然不动的陈御史一眼,然后看向龙椅上的盛鸿。 众人皆知,陈湛是天子的同窗好友兼亲信心腹。每次朝中有大事,皆是陈湛为天子打头阵。 今日陈湛忽然上了这么一道奏折,到底是陈湛自己的意思,还是天子授意所为? 他原以为,七叔对他颇为青睐,所以才会令他早早入朝听政。 他原以为,自己被过继被立储的可能性最大。 现在看来,这些都是他自以为罢了…… 盛鸿神色淡淡,不辨喜怒。一双黑眸深沉如黑夜,似有意无意地看了霁哥儿一眼。 霁哥儿被这一眼看得心中倏忽发凉,下意识地垂下头,不敢和天子对视。 …… 众臣群情激昂,不敢直接指责天子,便翻来覆去地指责怒骂陈湛。 赵奇勇敢地挺身而出,和陆迟一并支持陈湛的奏折。也加入了被骂的行列。 朝中重臣多是老臣,官职低一些的官员不乏年轻人,其中有不少皆是天子一手提携任用的年轻官员。这些官员,皆从科举入仕,骤闻公主殿下入朝听政之事,也觉震惊和无法接受。 不过,他们也未出言反对,保持缄默不语。 如此一来,朝中泾渭分明。 一派激烈反对党,占了三分之二。所有重臣老臣,几乎都张口反对。 一派中立党,不支持也不反对,诸如汾阳郡王安王尹大将军,还有一些年轻官员。 还有一派铁杆的天子党,不多,也就陈湛陆迟赵奇三人而已。 好在这三人都是能言善辩之人,尤其是陈湛,一路自言官做到了御史。一人的口舌能抵十个。 为了这一日的奏折,陈湛暗中准备了几个月,此时被群臣攻讦怒骂,早在他意料之中。被亲爹怒目相视,他也没退缩。 陈湛抬头挺胸应了回去:“鲁王宁王闽王当日皆犯了谋逆重罪,被赐死。皇上既往不咎,令几位世子住在宫中,精心教养长大。如今又允他们入朝听政,可谓是仁厚之极。” “端柔公主是皇上唯一的血脉。且自幼聪慧过人,学业出众。皇上允鲁王世子入朝,也允了宁王世子闽王世子入朝,为何就不能让公主殿下一起入朝?” 当然不能啊! 必须不能啊! 哪有公主入朝听政的先例啊! 赵奇立刻接了话茬:“你们口口声声说对皇上忠心,可有人真正站在皇上的立场想过此事?可有人真正体恤过皇上的心情?” “只是让端柔公主一并入朝罢了,于国于朝也没什么大碍,你们怎么就这般容不得了?” 呸! 众臣心中齐齐呸了一声。说得好听,现在是于国朝没什么大碍,可若不阻止,下一步就该是立阿萝公主为储君了。 真当众臣的脑袋都是摆设不成!如此明显的事,瞎子也看得出来! 陆迟也沉声说道:“祖宗的规矩法度,也不是一成不变的。端柔公主德才兼备,聪慧出众,又是皇上唯一的骨血。微臣以为,入朝听政并无不可!” 反复强调皇上唯一的骨血是什么意思?就算皇上只这么一个女儿,也没有让公主做储君的道理! 总之,朝堂里吵成了一团。 端坐在龙椅上的天子,一言未发,任由群臣愤怒争执叫嚷。直至散朝时间到了,天子才张了口:“此事容后再议,散朝!” …… 再气再怒,众臣也得忍气吞声地恭送天子离朝。 天子离开后,众臣犹自愤怒不甘,有性情激烈的,没出金銮殿就动了手。 陈湛首当其冲,挨了两拳。趁乱动手之人,亦是一名御史。这个御史为人刻板,素来看不惯佞臣媚上的陈湛。 泥人还有三分土性。被骂了半日,又被人动手偷袭,陈湛憋了一肚子闷气,瞄准了动手的御史,猛地踹了一脚回去。将那个动黑手的御史踹得倒地不起,惨呼连连。 如此一来,顿时乱了套。心里燃着火苗的众臣,有不少被“点燃”了。 赵奇陆迟也未能幸免,被趁乱揍了几拳。 谁也不能干站着挨打不是?反正有天子收场,索性动手再说。 金銮殿上打群架,这可是建朝以来都没有过的“盛事”。 还是安王见机得快,立刻喊了御林侍卫进来。在百余个御林侍卫的“维持”下,这场注定被载入大齐史册的群架总算被制止。 太医院里的所有太医,都被召到了金銮殿,为打破了头或被踹倒在地的官员臣子们看诊治伤。 不想也可知,陈湛被揍得最惨。好在都是皮外伤,看着吓人,没什么大碍。 陈尚书半点心疼儿子的意思都没有,咬牙切齿地冷哼一声。 回府之后一定要好好教训这个逆子一顿!为了谄迎天子,连一个官员最基本的操守都不要了。这等逆子,不揍实在不行! 天子惊闻此事,颇为震怒,命魏公公前来传口谕。今日在金銮殿上动手的臣子,每人皆罚半年俸禄。有一个算一个,谁都不能免罚! 另外,受了皮肉伤的陈御史陆掌院及赵中书令,皆被留在宫中养伤。 陈尚书想“教训逆子”,也只能等天子放人回府才行。 建业十二年的新年大朝会,果然给众人一个始料未及的“惊喜”。 ……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章 惊涛(二) “什么?金銮殿里打起来了?” 尹潇潇双眸倏忽睁大,猛地站起身来,急急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好端端地,为何金銮殿里闹到动手的地步?” 前来报信的宫女,低声应道:“具体情形,奴婢也不清楚。只听说陈御史被打得不轻,还有陆掌院和赵中书令,都被皇上留在宫中养伤了。” 起因为何,宫女也听说了一些。只是,此事太过骇人听闻,宫女根本不敢多嘴。 尹潇潇心急之下,顾不得多问,立刻起身往外走。 霖哥儿和霆哥儿也闻讯而来:“母妃(五婶娘),我们和你一起去。” 过了年,霖哥儿霆哥儿都十五岁了,皆到了入朝听政之龄。霆哥儿个头颇高,面容英俊。霖哥儿也是俊秀翩然的少年郎。 孩子们都大了,也该让他们知事懂事才对。 尹潇潇略一点头,领着一双少年去了椒房殿。 到了殿门外,正遇上神色同样惊慌匆忙的萧语晗,芙姐儿也随在萧语晗的身后,一双细长的柳眉蹙得颇紧。 萧语晗皱眉问道:“五弟妹,朝中出了何事,你可知晓?” 尹潇潇摇摇头,和萧语晗对视一眼。 就在此时,身后又响起了脚步声。 是赵长卿领着蓉姐儿来了。 萧语晗和尹潇潇身在宫中,并未刻意安插过眼线。 赵长卿就不一样了。这些年,她暗中动了不少心思,以重金收买了在金銮殿移清殿当值的内侍。朝堂里发生的事,赵长卿已知道了七七八八。 正因如此,赵长卿的面色也最难看。 天子的真正用意,昭然若揭。赵长卿想自欺欺人也不可能。 打了这么久的如意算盘,一朝落了空,个中的惊惶暗怒不甘滋味,也只有赵长卿自己心里最清楚了。 “二嫂,”尹潇潇目光敏锐,扫了一眼,便觉有异:“你的脸色为何这般难看?” 赵长卿心机再深,此时也难遮掩,咬咬牙低声道:“霁哥儿打发人送口信给我,说陈御史上奏折,让端柔公主一并入朝听政。” 尹潇潇:“……” 众人:“……” 第一个脱口而出的,竟是霆哥儿:“这怎么可能!阿萝堂妹是姑娘家,哪有女子入朝听政的道理。七皇叔这是想做什么?七婶娘知不知道?” 这不是明摆着的事吗? 若说这事谢明曦不知情,谁也不会信。 帝后情深,后宫空悬,连个做样子的嫔妃都没有。这等大事,帝后必然早有默契。 尹潇潇按捺住心里的惊骇,低声说道:“稍安勿躁。我们先进椒房殿,问清事情缘由。霆哥儿,你不可胡言乱语。若是今日多说半个字,我饶不了你!” 最后一句话,说得厉声疾色。 霆哥儿不敢不应。 尹潇潇又沉声叮嘱霖哥儿:“霖哥儿,你也不得胡乱说话。” 霖哥儿此时也是心乱如麻,下意识地点点头应了。 这到底算怎么回事?七叔七婶娘莫非是想立阿萝为储君? 他已经是十五岁的少年,不是不谙世事的孩童。霁堂兄这般积极要入朝听政,抢先一步,为的是什么,他心里自然有数。若说他什么都未想过,也不可能。不过,他一直都听亲娘的话,对储君之位没有贪念。 如果七叔选中了他,他不会推拒。若七叔没这个意思,他便老实安分地做闽王世子罢了…… 可不管怎么样,他也没料到事情会演变至这一步。 霖哥儿暗暗叹口气,和霆哥儿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默默随众人进了椒房殿。 …… 椒房殿内的气氛,比众人想象的好多了。 谢明曦并未慌乱失措,还是那副平静从容的模样。 阿萝也未忐忑惊惶害怕,镇定地和众人一一招呼。不过,阿萝到底还年轻,远未修炼至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眼中跳跃的光芒,清晰地落入众人眼底。 一时间,众人心情复杂,无法言喻。 还要问什么? 人家一家三口早就是一条心了。 谢明曦目光一扫,淡淡笑道:“我早知你们要过来,这儿也没外人,都坐下说话吧!” 尹潇潇和萧语晗默默入座。 赵长卿也想摆出镇定自若的样子来。可今日之事犹如石破天惊,将她的镇定自持砸得干干净净,此时僵着脸坐下。 谢明曦第一个看向赵长卿:“看来,二嫂已经知道金銮殿内今日大打出手的事了。” 赵长卿无法否认:“是。” 谢明曦瞥了神色僵硬的赵长卿一眼,淡淡说道:“二嫂不必慌乱。陈御史启奏的事,群臣反对激烈,皇上也未首肯。便是日后生出什么风波,也于霁哥儿无碍。只管让霁哥儿安心学着当差便是。” 何谓日后风波于霁哥儿无碍?明明是大有妨碍啊! 赵长卿一肚子苦水,无处可诉。面上勉强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皇后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谢明曦一语双关地说道:“记下就好。” “霁哥儿还年轻,行事便是有些偏颇,也算不得什么。年轻人想歪了或走歪了,都不稀奇。” “好在二嫂是个聪慧伶俐又周全仔细的人,有二嫂看顾,想来霁哥儿定能心思清明,不会轻易犯错。” 赵长卿面色又白了几分,低声应是。 谢明曦敲打了赵长卿一番,才看向萧语晗和尹潇潇,轻声道:“三嫂五嫂也不必忧心。朝中有皇上,后宫有我,一切安然无恙,不会出什么乱子。” 平静的语气中,透露出强大的自信。 萧语晗尹潇潇两人慌乱跳动的心,忽然就安稳了许多。 是啊! 再大的风雨,都有盛鸿和谢明曦顶着。她们有什么可慌的? 他们夫妻,已打定了主意,要立阿萝为储君,一切都由他们。反正,她们从未生出过让孩子争储的念头,此时也没什么可慌乱的。 尹潇潇张口打破沉默:“我们乍然听到此事,有些慌乱无主。所以来椒房殿一看究竟。现在想来,你和皇上都想清楚了,我也没什么可说的,只希望一切顺遂。”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一章 不甘 尹潇潇果断又清晰地表明态度。 谢明曦抬眸和尹潇潇对视。 尹潇潇目光清明,神色坦荡磊落。熟知尹潇潇性情脾气的人,一看她此时模样,便知她语出真心,绝无虚假。 片刻后,谢明曦抿唇一笑:“多谢五嫂。” 霖哥儿和霆哥儿迅速对视一眼,交换了一个复杂的眼神。 萧语晗此时心情也颇为复杂。帝后一直无子,她在暗中也揣度过帝后会过继哪一个侄儿立为储君。却未想到,帝后并无过继之意,而是要立阿萝为储君…… 这对夫妻,可真是胆大之极又自信之极! 萧语晗忍不住轻声问道:“听闻今儿个朝堂上闹腾得厉害,陆掌院陈御史赵中书令竟挨了打。不知现在情形如何?” 谢明曦显然早已得了消息,淡淡应道:“陈御史伤得略重些,陆掌院和赵中书令也受了些皮肉伤。此时不宜回府,现在宫中住上几日,待伤养好了再出宫不迟。” 主要是陈湛三人今日犯了众怒,天子留三人在宫中养伤,彰显圣恩,亦有回护之意。 不然,不说别人,陈湛首当其冲,回府就要挨“家法”。 萧语晗定定心神,轻声提醒:“林姐姐她们定然心中记挂自己的夫婿,不如一并召她们进宫。让她们亲眼瞧上一瞧,也能安心。” 谢明曦微微一笑:“我和三嫂想到一处了。”转头便吩咐阿萝:“阿萝,你亲自去陆府陈府赵府一趟,将你林姨她们三人接进宫来。” 阿萝不假思索地应下。 萧语晗不由得暗赞一声高明! 越是在这等众目所瞩的敏感时候,越不能退让。阿萝亲自前去接林微微等人进宫,一是彰显天恩,二则是给群臣一个清晰又明了的信号。 有胆量有底气和皇权抗衡到底的朝臣,到底能有几人? 阿萝今日心情有异平日,有些难言的亢奋和激动,张口对谢明曦说道:“母后,我现在就出宫。两个时辰之内,一定将林姨她们接进宫。” 谢明曦嗯了一声。 阿萝先行离去,椒房殿里再次陷入沉默。 谢明曦笑着打破安静沉闷的气氛:“我要去移清殿一趟,探望陆掌院等人。就不留你们在椒房殿里用午膳了。” 这等时候,谁也不会不识趣地要求一同前去。 萧语晗尹潇潇各自起身告辞:“我们先回宫。若有什么事,皇后只管打发人去叫我们过来。” 谢明曦令湘蕙代自己相送。 赵长卿今日反应迟钝,比两人慢了一拍,最后一个起身,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我先领着蓉姐儿回寝宫,以后得了闲空再来。” 谢明曦略一点头。 …… 赵长卿来时惊骇难当,去时心情沉重晦涩。 待回了寝宫后,赵长卿强撑着的镇定全数消散,整个人忽地剧烈颤抖起来。 蓉姐儿心惊不已,反射性地扶住赵长卿:“母亲!母亲!”转头喊了起来:“来人,快宣太医!” 赵长卿心沉如山,手脚冰凉,不停哆嗦,说话断断续续:“不、不能宣太医!蓉姐儿,扶、扶我回寝室躺上片刻。我歇会儿,就好了。” 蓉姐儿被吓得直掉眼泪,一边哭一边扶着赵长卿回了寝室躺下。 赵长卿哆嗦了许久,情绪一直难以平静。 蓉姐儿一个劲儿地落泪哭泣:“母亲,你可别吓我。还是让太医来瞧瞧吧!” 赵长卿坚持不允。 直至兄长来了,蓉姐儿心头一块巨石才稍稍落下,哽咽着对神色晦暗难看的霁哥儿说道:“大哥,母亲从椒房殿回来之后,全身一直颤抖个不停,又不让我宣太医。我心里实在害怕。你来了就好了。” 霁哥儿抬起沉重的手,轻轻拍了拍蓉姐儿的肩膀:“我和母亲单独待会儿,说说话。妹妹先回屋子里歇着。” 自小到大,蓉姐儿习惯了听兄长的话。她用帕子擦了眼泪,温顺地点头应下,先行离去。 蓉姐儿离开后,霁哥儿坐到床榻边,对着面色苍白颤抖不息的亲娘说道:“母亲,不用怕。我们没做过什么亏心事,无需畏惧。” 母子两人,确实对储君之位有过野心。也在暗中笼络过一些朝臣。 不过,朝中一直未曾提议立储。他们也还没来得及使出什么手段……说没做亏心事,也勉强说得过去。 赵长卿闭了闭眼,再次睁开时,泪水涌了出来:“霁哥儿,我不是畏惧。我只是愤怒不甘。” “你父亲当年是庶长皇子,却因口疾,与储位无缘。你父亲心有不甘,又因你三伯父行事阴险狠辣无情,忍无可忍之下才生出谋~逆之心。结果,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最后得了皇位的,是早早就藩离京的蜀王。” “这些年,皇上皇后对我们也算宽厚。我心中不是不承他们的情。他们没有子嗣,我想着,若是过继,你年岁最长,才学品性都出众,自有一争之力。” “我真没想到,帝后竟然这般自私狂妄,竟要立阿萝为储君!” “他们这是要逆天而行,逆群臣百姓之意而行!” “我倒是要看看,他们到底能不能做成此事!阿萝到底能不能坐上储君之位!便是坐上了,日后能否顺利登基为女帝,也尚未可知。群臣焉肯对着一个女子低头跪拜!” 赵长卿目中燃起愤怒又不甘的火焰。 霁哥儿心里同样涌动着愤怒不平。他深呼吸一口气,低声道:“这都是日后的事。不管如何,我们现在都要稳住。我得先在朝堂里站稳脚跟,才有资格静待来日。” 赵长卿用力握紧霁哥儿的手,另一只手,将自己的泪水擦净:“你说的对。我们不能慌了手脚,先沉下心来稳住。” 霁哥儿实在太过年轻了,入朝才三个月,在朝中人脉浅薄,没什么根基。现在根本没力量和天子抗衡。 天子要立阿萝为储君,霁哥儿没那个能耐阻止。 只是,天子此举,必会惹来群臣激烈的反对。霁哥儿耐心等候,日后未必没有翻身的机会。 ……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二章 风浪(一) “诶哟!疼!疼疼疼疼!” 一连串的哀呼声,自移清殿的客房里传了出来。 移清殿是天子平日处理政事之处,也是宫中最宽敞的宫殿之一。除了正殿偏殿外,空置的客房足有几十间。 这些房间平日都空着,今日被用了三间。这三间客房紧挨着,陈御史陆掌院赵中书令各占了一间。 陆迟赵奇受的是皮外伤,不算重。太医看过上了药之后,有些疼痛也能忍耐。唯有陈湛,今日在乱中被揍得最重,此时喊痛也喊得最厉害。 盛鸿换下龙袍,穿着常服,坐在床榻边,笑着调侃:“行了啊,喊几句就得了啊!这般大呼小叫的,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在受刑。” 额上青肿了一片的陈湛,一脸委屈地叫苦不迭:“打人不打脸。也不知是谁这般缺德,冲着我的俊脸下手。瞧瞧我现在,额头上青肿了一片。要是思荨见了,不知会怎生心疼!” 盛鸿被肉麻得想吐。 走到门口来一看究竟的陆迟和赵奇,也露出想吐的神情。 陈湛还有耍贫嘴的心情,显然没伤在什么要紧处。见三人都是这副要吐不吐的神情,陈湛自得地咧咧嘴。 陆迟左胳膊受了些伤,赵奇右肩被裹了一圈纱布,看着骇人,其实伤都不重。此时慢悠悠地进来看热闹:“陈御史今日大展神威,一人力敌十数个,委实令人佩服!” “同佩服!” 陈湛笑着呸了一口:“呸!你们两个不讲义气的,凭什么挨揍挨得比我少。现在还好意思来看我的热闹。” 说到这个,盛鸿不免有些愧疚:“不讲义气的是我。你们三个今日是代我受过了。” 立储之事,要徐徐推动。朝臣激烈的反应,都在意料之中。不过,盛鸿也没想到会闹至动手大闹金銮殿的地步。 陈湛最爱耍嘴皮子,此时见盛鸿满面愧色自责,心里反倒过意不去,立刻说道:“也没什么。我在家里也时常挨揍,养上几日就没事了。” 盛鸿陆迟赵奇:“……” 三人一起露出钦佩的神色来。 能将挨揍之事说得如此轻松坦然的,除了陈湛也没别人了。 …… 唏嘘调侃数句后,盛鸿才说起了正事:“看今日朝堂反应,阿萝入朝之事,一时急不得。徐徐图之才是正理。” 陆迟三人一起点头。 朝中大事小事不断,天子每日要忙于政务,朝臣们也各有差事。总不能将所有时间精力都耗在这件事上面。 不管如何,今日已表明了态度。以后慢慢拉拢朝臣站在天子这一边,这些事真是急不得。 魏公公的声音在门口响起:“启禀皇上,皇后娘娘来了。” 话音刚落,谢明曦的身影出现在门边。 彼此都是年少相识,平日顾忌些男女之别。此时前来探望伤患,倒是无需讲究这些细节了。 谢明曦迈步而入,在陈湛挣扎着起身之前说道:“你们都受了伤,不必讲究虚礼了。” 陈湛也没坚持,顺势躺了回去。 除了额上青肿一片,肩膀胳膊腿各处都有伤。虽是皮肉伤,也够疼的。陈湛呼痛,倒不是全装出来的。 谢明曦轻声问过三人伤势如何,又道:“我让阿萝去你们府中,将林姐姐她们三人都接进宫中。也免得她们惦记忧心。” 谢明曦想得如此细心周全,令人感动。 陆迟敛容谢恩:“多谢皇后娘娘。” 赵奇就随意多了,笑着说道:“我们都无妨。只怕秦思荨来了,要哭上一回。” 可不是么?就看陈湛这副凄惨模样,秦思荨焉能不伤心落泪? 陈湛想想那副情景,忍不住叹了口气。 …… 事实上,秦思荨在马车上就哭了一回。 林微微和颜蓁蓁心情也有些沉重,各自轻声安慰了秦思荨几句。 原本满心振奋的阿萝,此时难免有些愧疚,低声道:“秦姨,林姨,颜姨,对不起,都是为了我的事,陈叔叔他们三人才会挨揍受伤。” 林微微打起精神应道:“谁也没料到,今日朝会闹到动手的地步。阿萝,你不必自责。” “是啊!这和你没什么关系,”颜蓁蓁接了话茬:“你不必耿耿于怀。” 秦思荨用袖子擦了眼泪,轻声道:“我一时情绪激动失态了。其实,相公在府里时常挨揍,他早就习惯了。” 阿萝:“……” 林微微颜蓁蓁:“……” 忽然觉得陈湛好可怜! 小半个时辰后,马车入了宫。 阿萝陪着林微微三人进了移清殿,被魏公公领进了客房里。 三对夫妻见了面,各自垂泪伤心安抚说话不必细述。 盛鸿命人传膳,和谢明曦和阿萝一起在移清殿里用了午膳。此时已是午后,比平日用膳迟了一个时辰。 饭量颇佳的阿萝,今日却没什么胃口,草草吃了几口便搁了筷子。 谢明曦不疾不徐地吃了一碗饭,才搁下筷子,对阿萝说道:“这才刚开始。你就食不下咽了,以后这样的日子还多的是。莫非你要日日不吃饭?” 阿萝张张嘴,却什么也未说出口。 事到临头,才知其中的滋味。 她出宫去陆府赵府陈府,无人敢怠慢半分。可众人看着她的目光,却如看着什么稀奇怪物一般。 便连最亲近的佑哥儿,今日见了她,目光也分外复杂。 碍着人多,佑哥儿未能和她说什么私密的悄悄话,只低声道:“阿萝妹妹,你要稳住。” 稳住! 这么简单的两个字,真正做来,何其不易! 盛鸿的声音在耳畔响起:“阿萝,别怕。天塌不下来。便是塌下来了,也有父皇给你顶着。” 相比起满心怜惜的盛鸿,谢明曦的态度便冷酷多了:“阿萝,你若是连这点压力也承受不起,那就趁早作罢。” 阿萝深呼吸口气,抬头看了过来:“父皇,我不怕。我只是一时还未调整好心态罢了。” “母后,你也不必用激将法来激我。我知道自己要走的路,也知道自己要做什么。” “我能稳住,也会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三章 稳住(一) 十五岁的少女,正是一生中最美最朝气蓬勃之龄。 阿萝此时目中闪着晶莹的光芒,更是美得璀璨夺目。 谢明曦扯了扯唇角,淡淡一笑:“记住你今日说过的话。” 没等阿萝点头,又对盛鸿说道:“阿萝已从书院结业,如今闲着无事。从明日起,就让阿萝去移清殿里伺候笔墨吧!” 金銮殿是朝会议政之处,在百官心中,亦是皇权的象征。要入朝听政,就得入金銮殿。 移清殿则是天子批阅奏折宣召臣子议事之处,看似不及金銮殿显赫重要,其实,在移清殿里倒能接触到更多更具体的朝政琐事。 阿萝眼下暂时进不得金銮殿,那就先进移清殿好了。 盛鸿略一思忖,也觉这个主意极妙:“好。阿萝,从明日起,你就随我去移清殿。” 想了想,又交代几句:“每日金銮殿皆有小朝会,要耗费半日的时间。小朝会散了之后,我才会去移清殿。你初进移清殿,不必急着做什么,多看一看听一听。听懂了很好,听不懂的,私下里问我,我再一一教导你。” 如此贴身又仔细的教导,正是一国储君才有的待遇。 阿萝自幼便受尽父母宠爱,尤其是盛鸿,更是举世无双的绝世好亲爹,待阿萝如珠似宝。 阿萝闻言心中欢喜,冲亲爹甜甜一笑:“是,多谢父皇。” 盛鸿舒展眉头,和谢明曦对视一笑。 就在此时,魏公公近身低声禀报:“启禀皇上,寒香宫里的琴瑟奉太妃娘娘之令前来,请皇上去寒香宫一趟。太妃娘娘有要事和皇上相商。” 要事? 梅太妃能有什么要事? 显然是听到了朝中的风声,惊疑不定,要问一问他。正好趁着此次机会,和梅太妃说个清楚明白。也免得有人在梅太妃耳边怂恿挑唆。 盛鸿眉眼微沉,略一点头:“朕这就过去。” 阿萝出人意料地也张口道:“父皇,我也随你一起去。” 盛鸿有些讶然,身畔的谢明曦也道:“我也一同去吧!” 也好,一家三口都去就是。 盛鸿想了想,点头应下。 …… 寒香宫。 梅太妃消息不算灵通,不过,朝中出了这么大的事,身在后宫的梅太妃既不是聋子,总能知晓。 此时,梅太妃满面焦灼,眉头紧皱,心中更是忧虑急切。 不行!她一定要好生劝一劝儿子。 立女户什么的,也就罢了。让阿萝进朝堂听政,这如何能使得。这……这可是会被众人所指的事,甚至会落下千古骂名! 万万不可啊! “启禀太妃娘娘,皇上来了。”宫女恭敬地来禀报。 梅太妃立刻起身相迎,没想到,盛鸿不是只身前来,身畔还有谢明曦阿萝母女两人。夫妻两人领着女儿阿萝一并见礼:“见过母妃。” 阿萝的声音夹杂其中:“阿萝见过皇祖母。” 梅太妃:“……” 这让她还怎么张口! 梅太妃一口气生生地堵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脸孔迅速泛红。 是被气的! 盛鸿如今心肠也硬多了,先张口吩咐,令所有宫女退下。只留下了琴瑟。琴瑟眼见着帝后携着阿萝公主和梅太妃相对而立,颇为自己的主子心酸不已。 瞧瞧这算怎么回事? 至亲的母子两个离了心,颇有些对峙的意味。谢皇后和梅太妃早就不和,如今就连阿萝公主,看着梅太妃的目光也带着疏离和戒备…… 只怕过了今日,梅太妃便真的众叛亲离,要成孤家寡人了。 琴瑟陡然生出一股冲动,想阻止主子张口,免得事情落入无可挽回的境地。奈何此时此刻没有她说话的余地。 梅太妃胸腔一股怒火已冲口而出:“听闻今日朝上,有人上奏折,让阿萝也一并入朝听政。这等荒谬无稽出谄媚迎上的佞臣小人,不知皇上打算如何处置?” 盛鸿目光微冷,声音倏忽沉了下来:“陈湛他们三人,既是朕的知交好友,亦是朕的亲信之人,更是大齐未来的肱骨之臣。母妃请慎言!” 梅太妃咬牙怒道:“皇上可别昏了头!后宫不得干政,这是祖宗先例。历数前朝,便是最昏庸的帝王,也未有过令女子入朝的昏庸之举。皇上若执意如此,和昏君有何区别?别说朝中群臣反对,我也不能坐视不理……” “祖母!”阿萝忍无可忍地打断了梅太妃:“父皇只我一个女儿。几位堂兄皆能入朝听政,为何我就不行?” 梅太妃怒目相视:“你是个姑娘家,就该有姑娘家的样子!” “姑娘家应该是什么样子?皇祖母自己亦是女子,为何对女子这般轻蔑鄙薄?” 阿萝也被梅太妃理所当然的愤怒激怒了,词锋陡然锐利:“我是父皇母后唯一的骨血,被父皇母后精心教养长大。论聪慧,论才学,论勤奋,我样样都胜过堂兄们。在莲池书院读书五年,我每次月考岁考皆是第一。结业考试,我亦是最出众的。” “为何在皇祖母口中,我倒比堂兄们都低一等?” “堂兄们能做的事,我为什么就不行?” “今日,我便对皇祖母直抒心意。朝堂,我非进不可。听证议政,我也会潜心学习。我盛萝,不会令父皇母后失望,不会辜负自己这一生!” 以盛鸿之城府,谢明曦之冷静,听到这一席铿锵有力的话,也觉心神激荡。 而梅太妃,哆嗦了一回后,直接被气晕了。 …… 梅太妃常年养病,李太医常驻寒香宫。梅太妃一晕厥,李太医立刻前来为梅太妃看诊。 梅太妃气急攻心,扎了金针后,很快悠然醒转。 一睁眼,阿萝年轻美丽充满锐气自信的脸孔顿时映入眼帘。 梅太妃心中一痛,泪水涌了出来:“阿萝,皇祖母知道你是聪慧出众,是个好孩子。可你……你做什么不好,为什么偏偏要进朝堂?” 更多的话,梅太妃也说不出口了,只泪流不已。 阿萝气晕了梅太妃,心里有些愧疚,语气缓和许多,却依然坚定:“皇祖母,你好生看着,阿萝不会让任何人失望。”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四章 稳住(二) 梅太妃再次病倒不起。 只是,梅太妃的病症,丝毫未能阻止阿萝入朝的决心。 第二日,阿萝便去了移清殿。 盛鸿去了金銮殿开小朝会,移清殿里颇为安静。 阿萝先去探望陆迟陈湛赵奇三人,也见到了林微微等人。众人都是心志坚毅之人,对此时的困境早有心理准备,精神都算不错,并未沮丧颓唐。反而笑着安抚鼓励阿萝。 “别担心,朝中众臣反对是一时的。”陆迟温和儒雅,说话不疾不徐:“天子意志坚定,他们无法令天子退让。” 阿萝点点头:“我知道,谁也拗不过父皇和我。” 陆迟:“……” 赵奇说话更是直接:“成大事者,就要有担当有胸襟。朝臣们说的话,你别往心里去。” 阿萝点点头:“只要他们尽心当差为朝尽忠,我不会和他们计较。” 赵奇:“……” 陈湛全身受伤额上也有伤,张口说话却是无碍:“阿萝,你先进移清殿也好。总得让朝臣们有个缓冲和接受的时间。” 阿萝点点头:“给他们一年时间,也该够了。” 陈湛:“……” 有些人,遇到阻挠时退缩不前。有些人,被千夫所指时心虚胆怯。还有些人,因被众人非议指责心中偏激险隘。 阿萝却如无双美玉,在这样的打磨下绽放出令人炫目的神采。 稳住。 这两个字,纵是老臣也未必能做到。一个十五岁的年轻少女,却做到了。这等过人的天资天赋心性,不愧是盛鸿谢明曦的女儿。 待阿萝离开后,陈湛让秦思荨扶着自己坐了起来,心情颇有些激荡,低声说道:“思荨,阿萝真是好样的。” 秦思荨目光也柔和起来,轻声道:“阿萝从幼时起,便被精心又严格的教导。皇后娘娘和皇上在她的身上,不知耗费了多少心思。” 所以,今日才有自信坚定令人诚服的阿萝公主。 …… 阿萝站在移清殿的正殿里。 阿萝自小长在宫中,对移清殿并不陌生。白日她来的少,傍晚时分,常来移清殿催促亲爹回椒房殿用晚膳。 可今日,站在这里,却有种奇异又陌生的感觉。有种激荡又汹涌的情绪,在胸膛里来回涌动。 亢奋,激动,雀跃,欣喜,兼而有之。 心虚,胆怯,畏惧,害怕……这样的情绪,也不是没有。却如浪花一掠而过,迅速平息。 稳住。 阿萝心中默念这几个字,沸腾激荡的情绪,被另一种更沉稳更坚定的自信取而代之。 魏公公被特意留下,恭敬地上前说道:“公主殿下,皇上在金銮殿里召开小朝会。按着平日的惯例,至少也得两个时辰。皇上特意吩咐奴才,好生伺候公主殿下。殿下有什么事,只管吩咐差遣。” 魏公公是天子心腹,阿萝对魏公公十分熟悉,也格外敬重几分:“我初进移清殿,一时也不知要做什么。不如请魏公公带我先在殿内走上一圈,和我说一说平日父皇如何批阅奏折处理政事。” 魏公公忙笑着应了。 阿萝身边亦有贴身伺候的宫女和女官。不过,都被阿萝留在了殿外等候。只带了女官云翠微入内。 半日过去,小朝会散了,盛鸿也回了移清殿。 平日盛鸿时常召臣子来移清殿,有时候是议事,有时是君臣一同用膳。可以说,盛鸿未必是最勤勉的天子,却一定是大齐建朝以来最亲和的天子。 今个儿盛鸿惦记着闺女,没召任何臣子前来。 “阿萝,你一个人待了半日,是不是闷了?”盛鸿笑着问闺女。 阿萝笑道:“我去探望陈叔叔他们,然后又在移清殿里转了一圈。并不气闷,就是有些饿了。” 盛鸿哈哈一笑,命人传膳。 父女两个用完午膳后,各自小憩片刻。待到了午后,盛鸿开始批阅奏折。阿萝便站在一旁伺候笔墨。 盛鸿批阅完的奏折,顺手给了阿萝,阿萝便仔细地看上一回。不过,阿萝只是看,并不多问。 此时她对政事一无所知,想问也不知要问什么,先沉下心来,用眼看用耳听。 …… 阿萝进移清殿之事,不出所料遭来了众臣反对。 有资格进移清殿的,都是朝堂重臣。要么是内阁众臣,要么是六部尚书侍郎,要么是宗室亲王郡王藩王。 众臣被宣召进移清殿议事时,骤然惊觉移清殿里多了一个绝不该出现在这里的身影,心中的排斥抗拒可想而知。 如陆阁老这样老持沉重的,尚且能稳住忍住,想着私下里谏言天子。 性情略急躁尖锐的,如陈尚书,当着阿萝的面便张口奏请:“皇上召臣商议政事,还请端柔公主殿下回避。” 盛鸿眉头未动,淡淡道:“朕让阿萝伺候笔墨而已,她还年少,不懂什么政事朝事,也不会胡乱出言。陈尚书放心吧!” 陈尚书到底不是初入官场的愣头青了,当面直谏不成,索性联合了数位众臣一起正式上了奏折,请天子肃清移清殿。 后宫不得干政,便是谢皇后,也极少踏入移清殿。端柔公主日日在移清殿里“伺候笔墨”,于礼不合,于祖宗法度不合。 这样的奏折,便是天子也不能视而不见。 于是,天子又做了一件令人瞠目结舌的事。 天子令宗人府宗正将高祖建朝时留下的种种法度汇编成册,印刷成书,给朝中所有官员都发了一本。 后宫不得干政这一条,确实被列入了法度。可纵观祖宗法度,也没有“不准伺候笔墨”这一条啊! 群臣被天子的厚颜无耻震住了。 陈尚书也被气得要想吐血。 其实,天子要做什么,只要长眼睛有脑子的人都看出来了。奈何这一层窗户纸,没人敢捅破,也无人想捅破。 现在这般含糊不清的,到底没撕破脸,天子和众臣之间还有转圜缓和的余地。臣子们争执吵闹甚至动手,便是难看些,也无损朝堂稳定。 要是天子和众臣撕破了脸,执意昏庸下去,身为臣子又能如何? 说到底,这是盛家的天下,这是皇上的江山。 朝中一切,皇上说了才算! ……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五章 纷争 半个月后,陈湛伤愈回了陈府。 没等陈尚书动家法,陈湛主动请亲爹去了书房说话。奈何话不投机半句多,没说上几句,父子两人便争执不休。 陈尚书又要动手,陈湛也不傻站着挨打了,麻溜地跑了出去。然后,领着妻子和三个儿子,搬出了陈府,住进了天子赏赐的四进宅院。 陈尚书丢尽颜面,如何气恼愤怒不提。 在家中备受宠爱的赵奇,也挨了生平第一回打。 赵奇倒是也想搬出赵家,不过,赵阁老下了严令,若赵奇搬出赵家,便将他逐出家门。 陈家人丁不丰,陈湛又是嫡长子,别看陈尚书气得一副要升天的德性,万万不可能将长子逐出家门。 赵家就不同了。赵奇上面还有四个成年且有出息的兄长,赵阁老儿孙大把,真狠下心来,将赵奇逐出家门不是不可能。 赵奇只得老实消停,偃旗息鼓。 不过,任凭赵阁老如何怒诘劝说,赵奇只一句话:“政见不同,我劝不动父亲,父亲也不必劝我了。” 赵阁老:“……” 赵阁老气得差点额上青筋直冒。不过,对着最疼爱的幼子,到底舍不得再动手。 相比起鸡飞狗跳的陈府赵府,陆府里几乎没传出什么动静。 由此也可见,首辅陆阁老的沉稳持重,绝非浪得虚名。 …… 陆迟回府后,陆阁老打发人叫陆迟进了书房说话。 陆迟将佑哥儿也一并带上。 十五岁的佑哥儿,身量已经长成,俊秀无双的脸孔有着同龄少年罕有的沉稳。进了书房后,先恭敬地行了晚辈礼:“曾孙见过曾祖父。” 心情不甚美妙的陆阁老,见了嫡亲的曾孙,眉头略一舒展:“佑哥儿,你怎么也来了?” 佑哥儿站直了身体,笑着应道:“父亲让我一同前来听一听曾祖父训话,我便来了。” 陆阁老:“……” 陆阁老瞥了陆迟一眼,微不可见地轻哼一声:“陆掌院行事素有章法,深得皇上器重信任。我这个首辅,已如日落西山垂垂老矣,哪里敢训斥陆掌院!” 陆迟知道祖父心中恼怒,低头请罪:“孙儿行事冲动,请祖父息怒。” 陆阁老闷了半个月的怒气,自然没那么快消气,又是一声冷哼。 陆迟特意带佑哥儿前来,自然有其用意。 首先,有佑哥儿做缓冲,陆阁老不会当着佑哥儿的面令他太过难堪。其次,佑哥儿也大了,也该多听一听学一学为官做人之道了。 “祖父,有句俗话叫‘胳膊拧不过大腿’,我以为,这句话颇有道理。” 书房里没有外人,陆迟说话无需拐弯抹角:“君臣多年,皇上的性情脾气,祖父应该很清楚。皇上是仁厚天子,却心志坚毅,不易为人左右。” “群臣再反对,也阻挡不住。既如此,何不先随了皇上的心意?端柔公主在移清殿里伺候笔墨,又没碍着朝政。为何就不行?” 陆阁老冷然道:“皇上想做什么,大家都心知肚明。这等可笑的话,就别说来糊弄我了。” “什么伺候笔墨,什么没碍着朝政。分明是打着温水煮青蛙的主意,一步一步地令众臣习惯退让罢了。” 陆迟敛容道:“这是盛家的江山,是皇上的江山。立谁为储君,自然也是皇上说了算。” “再者,现在皇上只是想让阿萝一并入朝听政,并无即时立储之意……” 陆阁老目中闪过一丝怒意,冷冷打断了陆迟:“现在是没有,等过上三年两载,待群臣习惯了端柔公主在朝堂亮相,立储之事就该提上日程了。” “你和陈湛赵奇俱是天子心腹。你们三人不顾官声清名,执意为皇上马前卒。皇上生出立皇太女的荒唐念头。此事不成也就罢了,若成了,你们三人会被百官百姓唾骂,便是大齐的罪人。” “陆迟,你是我的长孙,亦是陆家孙辈中最出息的一个。我在你身上寄予了厚望。你就是这般回报我这个祖父的吗?” 说到后来,陆阁老动了真火,再也维持不住镇定平静,目中闪着怒火。 陆迟早有心理准备,不疾不徐地说道:“皇上并不是一意孤行。皇上允了几位藩王世子入朝听政,是存了观察考校之意。端柔公主若无出众天资,担不起储君重任,皇上绝不会立端柔公主为储君。” 陆阁老显然不是那么好说服的,沉声道:“端柔公主便是再出众,也是女子。你也是熟读史书的,不妨说来给我听听,历朝历代,可有立女子为储君的先例?” 陆迟反应何等迅捷,立刻道:“做前人未做之事,又有何不可?” …… 事实证明,祖孙两个,谁也说服不了谁。 最终,闹得不欢而散。 好在陆阁老颇沉得住气,怒气并不外露。也未闹出像陈府那样父子离心的笑话来。不过,陆府里气氛紧张,便连下人都小心谨慎了几分。 这一日过后,佑哥儿一连沉寂多日,没怎么说过话。 林微微看在眼里,颇有些忧心,独自进了佑哥儿的书房,低声问道:“佑哥儿,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 谁说少年不识愁滋味? 自那一日阿萝亲自到陆府来接林微微进宫,佑哥儿便满腹心事沉沉。 佑哥儿抬眼看着亲娘,目中露出犹豫矛盾,却未说自己有什么心事,反而轻声道:“娘,我想见一见阿萝妹妹。” 朝堂纷争不休,就连身在局外的他都觉得心惊肉跳寝食难安。阿萝妹妹身处风口浪尖众目所瞩,不知要承受何等的压力。 每每想及此,佑哥儿便愈发难受,恨不得立刻冲到阿萝妹妹身边,好生宽慰安抚她一番。 往日书院休沐,他便能进宫。如今自书院结业了,倒没了进宫的机会,也见不到阿萝妹妹了。 林微微猜到了儿子的心思,轻声安抚道:“有皇上皇后娘娘在,阿萝公主不会受委屈的。你不必忧心牵挂。” 这等时候,他想进宫确实不便。 佑哥儿退而求其次:“我给阿萝妹妹写一封信,娘进宫请安时,替我将信带给阿萝妹妹吧!”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六章 少年 带信进宫什么的,自然不合适。 林微微委婉地说道:“佑哥儿,阿萝今年十五岁了。你比阿萝还大上几个月。这样的年龄,说话行事总得得避讳一些。” 年少时的情谊再深厚,到了这等年龄,便得收敛一二了。不然,传出什么风言风语,于阿萝公主的名声不太好,于佑哥儿也不是什么好事。 佑哥儿目光暗了一暗,默不吭声。 林微微再心疼儿子,也不肯松口,转而说道:“佑哥儿,今年是秋闱之年。这大半年,你可得好生用功读书,今年秋闱务必要考中。” 乡试三年一回,考中秋闱,才有资格参加来年的会试。 佑哥儿今年十五岁,若秋闱顺遂,便能在明年十六岁时参加会试。考出个进士的功名来,才有底气张口谋求亲事! 佑哥儿听出了亲娘话语中的暗示,沉闷低落的心情顿时一扫而空,俊脸泛起微红:“娘放心,我一定努力读书。争取像我爹当年一样。” 一举考中状元,然后娶心上人过门…… 当然,到了他这儿,娶心上人过门什么的怕是不可能了。做个上门女婿还差不多…… 佑哥儿胡思乱想了一回,俊脸更红了。 林微微自然清楚佑哥儿的心思,悄声笑道:“皇上皇后疼爱女儿,不会早早为她定下亲事。你和阿萝青梅竹马,一起长大,情谊深厚。皇上皇后都很喜欢你,阿萝对你也有情意。待你考中了进士功名,娘就厚着脸进宫,为你提亲。” 佑哥儿红着脸,低声说道:“依现在的情形来看,再过两年,阿萝妹妹说不定已经被立为储君了。到时候,不是娘提亲,是帝后为阿萝妹妹招婿才对。” 林微微:“……” 这倒也是。 别看众臣现在上蹿下跳的反对阿萝入朝,真等到阿萝招驸马的时候,京城有头脸的文官武将,哪一家能不动心思? 林微微想了想,语重心长地叮嘱佑哥儿:“总之,你现在别胡思乱想,安心读书最要紧。才学好不好,进考场一试才知。想真正入皇上和皇后的眼,你要好生努力。” 佑哥儿郑重点头,目中闪过坚定之色。 阿萝妹妹,现在的我,还没有和你并肩而立的资格。 你等着我,我一定努力跟上你的脚步,站在你的身侧,和你一并前行。 …… 佑哥儿读书本来就刻苦,自这一日过后,刻苦里还要加一个更字。 陆阁老生陆迟的气,对曾孙佑哥儿却舍不得生半分闷气。 闲来有空时,陆阁老还会亲自指点佑哥儿的文章。张口激励佑哥儿:“你爹当年考了状元。你才学不弱你爹年少之时,去岁是县试案首,若能考中秋闱和春闱头名,连中三元,是何等的光耀门楣。京城纵有再多的出色少年,又有何人能胜过你?” 佑哥儿被曾祖父一席话鼓舞得斗志昂扬。 陆迟私下里对林微微说道:“祖父真是个老狐狸。” 一边因天子有立皇太女之意愤怒,一边动心思为曾孙谋划驸马之位。 阿萝是帝后唯一的爱女,若日后真的被立为储君登基为女帝,她的夫婿便如今日的谢皇后一般…… 便是立储之事不成,阿萝也依然是大齐最矜贵的端柔公主。能为端柔公主驸马,是何等的尊荣富贵。 说到底,这是一个父系的社会。在众人眼中,能和天家结亲,儿孙后代有皇室的血脉,怎么想都是稳赚不赔的事。 林微微哑然失笑:“什么老狐狸,这等话要是让祖父听见了,保准饶不了你。” 陆迟也笑了起来:“这是在你面前,我才这么说。在祖父面前,我不会说漏嘴的。” 林微微想了想,低声问道:“依你看,要如何说动祖父支持立公主为储君?” 陆阁老是当朝首辅,历经三朝天子,资历之老,无人能及。且陆阁老门生众多,朝中声望极高。 若陆阁老肯支持天子立阿萝为储君,此事便能顺遂多了。 陆迟目光一闪,淡淡道:“此事不急。总有那一天!” 没有足够的好处,陆阁老焉肯转变态度! 来日方长,不必心急。 …… 事实证明,谁也拗不过天子。 阿萝进移清殿伺候笔墨之事,已成事实。谁也阻拦不了。 好在有资格进移清殿的臣子不多,朝中绝大部分官员只知其事,并未亲眼目睹。一时的激怒过后,不出几个月,便渐渐平息。 阿萝在帝后细心的教导下,深谙徐徐图之的道理。接连几个月,在移清殿里颇为安静,每日做的事确实就是伺候笔墨,极少张口说话。 天子召内阁重臣或六部尚书侍郎进移清殿议事,阿萝随伺一旁,从不出言。既安分又低调。 年少又聪慧的阿萝,骄傲又自信的端柔公主,展现出了一流的耐力和沉稳。便是年长了三岁的鲁王世子盛霁也有所不及。 宁王世子和闽王世子在年初便入朝听政,他们两个亦各有长处。宁王世子虚心好学,闽王世子对兵部诸事颇感兴趣。 不过,现在众少年都处在听政学习的阶段,朝中大事小事还轮不到他们发表意见。偶尔张口进言,也颇显稚嫩。 如此一来,众臣们心中自然有了比较。看来看去,阿萝公主竟是最沉得住气的那一个。 反对最激烈最尖锐的陈尚书,在半年之后,也没了声息。 陈湛见亲爹态度松动,喜滋滋地领着妻儿回府。可惜,陈尚书一见孽障儿子,就气血翻涌,拿起棍子就是一通乱揍。 陈湛被揍得三天下不了床榻,想走也走不了了。委委屈屈地再次告病。 他一定是大齐有史以来最惨的御史了吧!一年中总要告病几回。 被人嘲笑了半年之久的陈尚书,总算出了心头这口恶气。 不过,在进移清殿议事的时候,见到那个美丽窈窕的少女身影时,陈尚书不免要眼睛抽痛一回。 眼睛再抽也得忍。 怒火烧着烧着,就熄了。 再糟心再不顺眼,也就慢慢习惯了。 不然还能怎么办?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七章 教导(一) 盛鸿坐在龙椅上,阿萝安静地立在龙椅一侧的角落处。 站在这个位置,能将众臣的神情变化尽收眼底。 这也是阿萝研究苦思后,找到的最佳位置了。 今日被宣召来议事的,皆是文臣。其中,六部尚书俱在其中。吏部的陈尚书,每次进了移清殿见到她的身影时,总免不了要抽抽眼角嘴角什么的。 其余几位尚书和诸位阁老,倒是没抽眼角嘴角,却对她视若不见,甚至没有正式的行礼问安。 众臣奈何不得任性而行的天子,便借着这样的举动表达心中的不满。君臣之间的较劲,很显然帝王占了上风。只是,阿萝在其中也饱受了无视和冷落。 阿萝心里撇撇嘴,面上平静如常。 不必父皇母后耳提面命,她也已经知晓要如何面对这一群如老狐狸一样的朝臣了。 他们什么脸色什么想法,她一律不管。总之,她稳稳地站在父皇身侧,听他们商榷议论朝事。 当然,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其中也有对阿萝公主流露示好的善意。譬如礼部尚书谢钧…… 天子无过继侄儿之意,反倒是令端柔公主进移清殿听政学习,亲自教导起了端柔公主。其用意不言自明。 谢钧在最初的震惊后,迅速又果断地调整好了心态,并很快地转变态度。 阿萝是他嫡亲的外孙女。若阿萝被立为储君,以后登基成为大齐女帝,对谢家的好处不言而喻。 在权势和荣华富贵面前,朝廷肱骨之臣的节操什么的,还是暂时搁置一旁吧! 别人进了移清殿,见到阿萝站在一旁,心里少不得闷上一闷。谢钧却是越看越觉顺眼,冲阿萝点头微笑。 阿萝也冲外祖父笑了一笑,很快敛容肃立。 …… 阿萝心性聪慧,记忆悟性极佳。从一开始对朝堂政事的懵懂无知,半年下来,已能听出不少门道来了。 阿萝照例竖耳聆听。 大齐疆土广袤,京城六部事务繁琐,各州郡也常有奏折呈至朝堂。今日众臣商榷议论的,是治理河域之事。 今年雨水颇多,河水泛滥,沿河的几个州郡皆有洪涝之险。为了预防洪涝,朝廷要拨银,清理河淤,疏通河道,修建堤坝。 这些事归工部管。工部尚书做熟做惯了这些事,张口就是一连串的条陈。大致的预算也有了,需要拨银的州郡共有三个,预算是一百万两。 一提拨银,户部萧尚书照例要苦着脸哭穷:“……皇上,去岁的税赋是不少,不过,花银子的地方也多。现在户部存银委实不多了,一百万两实在是没有,勉强挤出个三十万两倒是有的。” 工部尚书听得一肚子火气,立刻怒目相视:“三个州郡,要疏通修建的河道堤坝长达百余里。工部众人熬了几日几夜,才算出了预算。便是没有一百万,至少也得九十万两。” “萧尚书一张口就砍去了大半。我看,干脆也别修什么河道堤坝了。直接等雨水淹了两岸,闹了饥荒,再拨钱粮赈灾得了。然后闹出民乱,派兵前去平乱。再准备粮草辎重和抚恤银子,岂不更好?” 工部尚书一动怒,说话句句夹枪带棒,委实刺耳难听。 萧尚书也拉长了脸:“河道几乎每年都要重修,修了堤坝也未见多少效果,常有堤坝被冲垮之事。工部不思如何改进,伸手要银子倒是勤快的很。” 火气一上来,两位尚书顿时吵了起来。 别以为这是什么稀奇事,事实上,户部萧尚书时常和人争吵。譬如兵部要银子的时候,兵部尚书要和萧尚书吵一回。礼部刑部吏部,也不例外。 不愧是掌管钱粮税赋的,一提要银子就如割萧尚书的肉一般。 几位阁老出言劝和,拨款的银子也一再缩减,最后由天子张口,将朝廷拨银定在了六十万两。 两位皆年近六旬的尚书才各自悻悻地住了口。 …… 待众臣议事结束告退离去,盛鸿才看着一脸若有所思的阿萝,笑着问道:“阿萝,你听了半日,可有收获?” 阿萝想了想说道:“户部掌管大齐钱粮税赋,所有需要花银子的地方,都要经过户部。换而言之,户部尚书替天子掌管库房。务必要心细手紧,该给银子的时候要给,不过,不能任由索要。” “从这一点而言,萧尚书颇为称职。” 盛鸿目中露出赞许的笑意:“说得没错。萧尚书做了十几年的户部尚书,为人虽然抠门又爱哭穷,不过,由他做户部尚书再合适不过。” 顿了顿,又问道:“你觉得工部尚书如何?” 阿萝显然早有思虑,张口说道:“工部预算是一百万两。可到最后,户部只肯给六十万两,工部尚书也就不吭声了。可见,之前的预算颇见水分。这是故意提高预算之举。若萧尚书不张口,预算便宽裕许多,工部可以私下截留一部分。便是萧尚书砍了小半,修建河道堤坝也勉强够了。” 盛鸿略一点头:“不止是工部会这么做,其余各部做预算时,都会这么做。” “其实,这不仅是六部较劲,也是君臣之间的较量。” 盛鸿目光一闪,语出惊人:“阿萝,天子坐在龙椅上,连皇宫都不出半步。却得知晓天下事,不然,什么都不懂,就会被臣子们蒙蔽。” “就拿今日来说,我得知道疏通河道修建堤坝是怎么回事。得知道那三个沿河的州郡的大致情形,得清楚修建百余里堤坝所需的银子。否则,工部尚书张口启奏,我这个做天子的,便只能听臣子怎么说了。” “这六十万两银子,是我考虑斟酌后定夺而定。工部尚书不敢再吭声,便是因为我掐准了预算。这个银子,已经够用了。” “如果我什么都不知道,坐在龙椅上,也只是一尊木雕泥塑,任由臣子们摆布罢了。” 说到最后,盛鸿目中闪出光芒,定定地看着阿萝,缓缓说道:“阿萝,你要学的,还有很多。”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八章 教导(二) 傍晚时分,盛鸿领着阿萝一起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笑着迎上前:“我已经命人备好了晚膳,一起去饭厅吧!” 父女两个一起点头。 阿萝原本胃口就好,这半年来,饭量更是见长。连着吃了两碗,才填饱肚子搁了筷子。 谢明曦笑着调侃女儿:“阿萝近来倒是能吃的很。” 阿萝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叹了口气:“以前我觉得读书是最辛苦的事。现在才知道,比起父皇的辛苦,真是不值一提。” “掌管朝堂,所需耗费的心力脑力体力太多了。我不吃饱,哪来的力气学习。” 顾山长听得心疼不已:“阿萝,你也别太着急。你还年轻,慢慢学着便是。” 谢明曦一样疼惜女儿,脸上却不露半分:“用过晚膳,你父皇还得去移清殿批阅奏折。你跟着去伺候笔墨。” 阿萝张口应了声是。 晚膳后,阿萝便随着盛鸿去批阅奏折了。 顾山长如今年已六旬,头发半白,面上额上颇多皱纹,精神却极佳。张口便抱怨:“明曦,你和盛鸿对阿萝的要求也太高了。” “阿萝只有十五岁,还是个孩子罢了。整日待在移清殿里听政学习,晚上总该歇上一歇。当年你十五岁的时候,可没这般忙碌。” 谢明曦略有些无奈地应道:“我十五岁时,帮着师父打理书院而已,又不是要做一国储君,当然不必忙碌。” 顾山长:“……” 好吧!成大事者,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 顾山长想了想,叹了一声:“我知道你们夫妻两人,都盼着阿萝好。只是,也别逼得太紧了。” 谢明曦好笑不已:“师父可别误会啊!不是我们逼着她,是她自己求学若渴。” “那些朝臣不将她放在眼底,也不愿她入朝听政。她整日待在移清殿里,心里憋着一股劲。绝不甘落于霁哥儿霖哥儿霆哥儿之后。” 以阿萝的心性,不但不肯落于人后,还要远远超过众堂兄才行! 如此,多付出多辛苦一些也是应该的。 别看阿萝不能入朝听政,其实,她学习听政比霁哥儿三人更有优势。 盛鸿时常召重臣进移清殿里商榷政事,其中常涉及到具体的政务。而且,盛鸿每日在移清殿里批阅奏折,阿萝每日便能将所有奏折都过目一遍。再有盛鸿时时提点教导,阿萝进益飞快。 顾山长也没什么可絮叨的了,转而叮嘱道:“阿萝近来饭量大了不少,晚上宵夜多备一些。”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 …… 两个时辰后,谢明曦亲自送宵夜去移清殿。 移清殿里灯火通明,殿内亮如白昼。 盛鸿批阅了一晚上的奏折,颇有些疲倦。见谢明曦来了,立刻放下奏折。阿萝依旧坐在一旁的椅子上,认真又专注地看着手里的图册。 谢明曦放下宵夜,瞥了一眼过去。 阿萝正在看的是大齐各州郡的地图册。 盛鸿登基之后,便令各州郡测绘详细的地图。要求繁多,具体到地图的缩小比例,以及河流道路城池等绘注的颜色等等。 耗费了三年之功,才有了这本大齐州郡地图册。之后,盛鸿又下令将这本地图册印了千册,有品级的官员人手一册。 阿萝今晚仔细看的,正是沿着河道的三个州郡地图。 按着缩放的比列,便能算出河道的长短,以及需要修筑的堤坝长度。 疏通河道修建堤坝,可以征召百姓。大齐百姓每人每年都有十五日的义务工期。过了半个月,就得付工银了。再者,每日得供应一顿午饭。还有需要的瓦石器具,另有前去督工建造的官员用度,还得算上一些必然的损耗…… 诸如此类种种,算法十分复杂。 工部众人熬了几日几夜才做出的预算。 阿萝只看一个晚上的图册,不过是堪堪摸着一些门道而已。离盛鸿的要求还远的很。 谢明曦听盛鸿低语数句,便知怎么回事,走上前说道:“先吃宵夜。吃完宵夜,我教你如何测算工期和预算。” 阿萝放下地图册,颇有些讶然:“母后,你还会这些?” 谢明曦挑眉,淡淡一笑:“略会一二。” 想当年,她曾亲手教导出两朝天子来。虽说她一直身在后宫,并未直接接触朝政。不过,她对政事绝不生疏,教导此时的阿萝绰绰有余了。 阿萝以崇敬又叹服的目光看着亲娘:“母后,这世间到底还有什么事是你不会的?” 谢明曦微微一笑:“暂时还没有。” 阿萝:“……” 什么时候,她也能像母后这般霸气地说一句“暂时还没有我不会的事”? 盛鸿笑着凝望娇妻爱女,心里涌起无以言喻的满足和骄傲。 …… 在谢明曦的指导下,阿萝耗费了数日之功,学会了如何测算工期和预算。 紧接着,阿萝又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将大齐州郡地图册皆一一记在脑海里,举凡是地图册中所记载的,都能脱口而出。 阿萝过目不忘,举一反三,教导起来令人颇有成就感。谢明曦心中满意,私下在盛鸿面前夸赞了几回。 盛鸿自得不已:“我的闺女,生得像我一般聪明。” 谢明曦笑着白了盛鸿一眼:“是是是,都是你的功劳。” 盛鸿厚颜咧嘴一笑。 在移清殿里从不出言存在感不高的阿萝,在工部尚书回禀河道治理的进度时,忽然张了口。 “按着工部原来的计划,半个月之内清理疏通河道。之后,两个月之内修好堤坝。这都过去一个月了,为何堤坝才修了三分之一?” 众臣:“……” 众臣皆惊,其中,尤以工部周尚书为最。 阿萝对众臣或惊讶或皱眉或捕快的面色视而不见,直视着周尚书,并未刻意扬高声音:“汛期随时会至。照着目前的进度,工期要拖延一个月或者更久。若在此期间,河水淹没河堤,冲垮田地房屋,不知要有多少百姓受灾受难。” “其中利害,周尚书不会不知道。为何不加紧工期?” 正文 第一千零九十九章 大戏(一) 出乎意料的指责,犀利无比的言语,冷然锐利的目光,令周尚书如芒在背,冷汗涔涔。 周尚书反射性地低头请罪:“老臣无能,请皇上和公主殿下恕罪!” 话一出口,才觉不对劲。 等等! 端柔公主在移清殿里大半年了,从未在朝臣议政事的时候张过口。时间久了,众臣也慢慢习惯了这个如影子一般存在的少女身影。 却没料到,这个站在角落处的“影子”,一张口便锋芒毕露,令人心惊。 陈尚书面色微沉,板着一张老脸启奏天子:“臣等奉皇上之命前来议事,事涉朝政大事。端柔公主是来伺候皇上笔墨的,不宜张口多言。臣请皇上下口谕,请端柔公主保持安静。或是避让片刻。” 又是这个陈尚书! 盛鸿心中轻哼一声,神色间倒未显露。 盛鸿正要张口回应,身畔的阿萝上前一步,直视陈尚书,目光咄咄,词锋锐利:“父皇还没说什么,陈尚书倒是一张口,就让我闭嘴,或是直接撵我出移清殿。陈尚书真是好大的威风!” “下一回,若陈尚书觉得陆阁老说话有不妥之处,也可以请陆阁老闭一闭嘴。若父皇言行不合陈尚书的意,陈尚书便请父皇退出移清殿了!” 此话何等诛心! 陈尚书又急又怒,却不能直接反驳,立刻跪下请罪:“老臣一片忠心,日月可鉴。恳请皇上明鉴!” 没等盛鸿说话,阿萝又是一声冷哼:“陈尚书忠心与否,大家都看在眼底。何须让日月来鉴别?” “自年初陈御史上了奏折,奏请父皇允我入朝听政,陈尚书便有诸多不满。陈御史被逼得搬出陈府,在府外躲了半年才回府。结果还是挨了陈尚书一顿家法,养了半个月方能下榻上朝。” “陈御史是陈尚书的儿子,更是大齐御史,是父皇的心腹之臣。忠孝二字,忠在前,孝在后。可到了陈尚书这儿,却是相反,忠倒要排在孝之后了。但有政见不和,回府便动家法。” “陈尚书这不是在对陈御史动家法,这是对父皇心存怨怼不满,撂脸色给我父皇看哪!” 陈尚书:“……” 众臣:“……” 陈尚书动辄揍儿子一顿,陈湛不时告病,这也是朝堂里心照不宣的笑话之一了。不过,为了陈尚书父子的颜面,无人当面说破。天子碍于身份,不便管人家父子的家事,最多是打发人前去送药,言语敲打几句罢了。 今日这一番冷嘲热讽,彻底揭了陈尚书的脸。 饶是陈尚书心黑脸厚,也禁不住这般犀利的指责嘲弄,脸孔耳后一片火辣。不得不再次低头请罪:“老臣对皇上忠心耿耿,从无怨怼不满。请皇上明察!” 阿萝还想说话,盛鸿迅速瞥了一眼过来。 今儿个已经锋芒毕露了,过犹不及! 阿萝意犹未尽地住了嘴。 隐忍低调大半年,今日终于在众臣面前张了口,稍稍抒了心头闷气。 …… 接下来,盛鸿的举动,令阿萝耳目一新获益良多。 只见盛鸿走下龙椅,亲自上前,扶起了满心羞怒满面不安的陈尚书,温和说道:“陈尚书掌管吏部,铁面无私,最是公正,且一片忠心。这些,朕心里都清楚。陈尚书不必惶恐。” “阿萝年少气盛,说话略显尖锐冒失,陈尚书不必放在心上。朕也绝不会因今日之事。对陈尚书有任何不满。” “朕知道,陈尚书对陈御史是爱之深责之切,所以才偶有气急动手。” 顿了顿,盛鸿又温声说了下去:“陈尚书对陈御史的心,正如朕对阿萝的心。做父亲的,哪有不疼自己骨肉的道理。想来,陈尚书也能体谅朕对阿萝的期许和厚望。” “朕让阿萝待在身边伺候笔墨,确实存了些私心。也请陈尚书体谅一二。” 瞧瞧! 陈尚书你上蹿下跳对天子的行径举动诸多不满。天子又是如何待你的? 陈尚书你得摸摸自己的良心啊! 做人可不能这般凉薄无情啊! 陈尚书果然被感动老眼泛红,哽咽着说道:“老臣无颜见皇上啊!” 盛鸿今日格外煽情,长叹一声道:“是朕令你们为难了。” 盛鸿的目光掠过老眼通红的陈尚书,然后一一掠过内阁众臣及六部尚书们的脸孔,声音中流露出愧疚和自责:“朕因一己私心,一意孤行,诸位爱卿皆是大齐肱骨栋梁之臣。百般劝阻,皆是为了朝堂安定着想。” “都是朕的不是。朕今日,向诸爱卿一并赔礼了。” 说完,竟抱拳躬身行了一礼。 众臣哪里还站得住,瞬间跪了一地,纷纷道:“皇上万万不可如此,微臣委实不敢当。” “臣不敢受皇上这一礼,皇上快请起,莫折煞臣等了。” “皇上乃真龙天子,九五之尊,岂能向臣子们赔礼。都是臣等的不是,竟逼皇上至此,臣等哪里还配提忠心二字!” 不用怀疑,最后这个情真意切满口愧疚之人,非谢钧莫属了。 便如唱戏,有人搭台,这大戏自然唱得更精彩了! 盛鸿站起身来,目中泛着水光,声音微颤哽咽:“君臣一心,方能令朝堂安定,政事顺遂。朕也盼着,你们和朕一条心啊!” 这等时候,由不得人不表忠心。 谢钧又是第一个张口:“皇上乃圣明天子,行事自有分寸。微臣支持皇上的所有决定。” 众臣没有抬头,心里纷纷怒骂不要脸的谢尚书! 户部萧尚书略一犹豫,终于拱手道:“臣亦对皇上一片忠心。” 这等时候,表忠心意味着什么,众臣心里都清楚的很。这一低头,以后再难挺直腰杆来反对立阿萝公主为储了。 萧尚书之后,又有赵阁老松了口:“老臣和皇上从来都是一条心。” 呸,又一个不要脸的! 众臣心中再次怒骂! 接连有搭台之人,这一场大戏已算圆满。盛鸿心中自得不已,面上露出欣慰感动之色:“诸位爱卿的忠心,令朕感动不已。” 正文 第一千一百章 大戏(二) 这一出大戏唱完,君臣更见和睦。 待众臣情绪平定,盛鸿才重回龙椅坐下,接着之前的话头问询工部尚书:“周尚书,清理河道修建堤坝之事,为何进度缓慢?” 周尚书被问责得老脸火辣辣的,再次请罪:“老臣无能!请皇上恕罪!” 盛鸿神色一敛,沉声道:“事涉三郡百姓的安危,绝不可疏忽懈怠。周尚书立刻谴人前去,督查工事。若有人从中行鬼祟不正之事,一律送进刑部,严惩不待!” 周尚书羞惭着一张老脸领命。 至此,议事便结束了。 众臣齐声告退,盛鸿令魏公公送众臣离宫。 众臣一走,一直凝神屏息的阿萝,忍不住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盛鸿无声地笑了笑,转头看向神色复杂的阿萝:“阿萝,现在感觉如何?” 阿萝由衷地叹服:“姜还是老的辣!我今日才知道,我比父皇差的远了。” 这份收放自如的演技,这份掌控群臣的挥洒自如,还有这份恰到好处的拿捏! 可以想见,过了今日之后,众臣心里的防线已崩塌了大半。再加把力气,她入朝听政指日可待了。 盛鸿笑了片刻,才说道:“这些都是小道而已。为君之道,要行的是正道。若不是他们一直联合抵抗,我也不会用这等手段来逼他们退让。” “阿萝,你今日表现得也极好。” “之前的隐忍退让,是令众臣适应你听政。接下来,你也该好生展露锋芒,让他们正视你的存在了。” 一时退让,只是为了缓和朝臣们激烈的反对情绪。当然不能一直退让下去。想令众臣诚服,就得拿出真正的能耐本事来。 阿萝目中迸发出比烈日更耀目的神采:“父皇,我知道该怎么做了。” 我知道,他们都对我心存偏见! 我知道,要想令他们心悦诚服,我就得比霁堂兄霖堂兄霆堂兄更出众! 我知道,这条路艰辛不易! 然而,我已下定决心,绝不退缩畏怯。 看着自信沉着的阿萝,盛鸿心里溢满了骄傲自得,笑着说道:“从今日起,你看完奏折后,要将奏折里所言之事说给我听一遍。我要听一听你的想法。” 阿萝点头应是。 盛鸿一脸幸福的遥想:“等过两年,你就能代我批阅奏折了。我也能腾出些时间来,多陪陪你母后。” 阿萝:“……” …… 出了移清殿的众臣,心情各自沉重复杂。 阁老们要去内阁处理政事,六部尚书各自回了自己的官署,同样有一堆繁杂之事等着自己。 这一日,和平日似乎没什么不同。可众臣心里都清楚,今日是不同的一天。有一些事已经无法阻止了。 既然无法阻止天子,那么,他们就不能再一味抵触排斥,也该稍稍改变态度,来适应阿萝公主听政议政了。 傍晚,陈尚书一脸晦暗地回了陈府。 说来也巧,陈尚书前脚刚回府,陈湛后脚就回来了。 父子难得都在府中,陈夫人张罗着一同用晚膳,正好借着同进晚膳缓和僵硬疏远冷漠的父子关系。 陈尚书沉着一张脸不吭声。 这便是默许了。 陈夫人松了口气,少不得又要絮叨几句:“你这气性也太大了。阿湛被你逼得在府外住了半年才回来。你倒好,又揍了他一顿,让他半个月没法见人。” “阿湛也是年过三旬的人了。是四品御史,正经的朝廷命官。你就是不顾儿子的颜面,也得顾全天子的体面。以后可不能再对阿湛动手了……” 陈夫人无心的一番话,不偏不巧地刺中了陈尚书的痛处。 陈尚书面部可疑地抽搐了一回,半晌才挤出几个字:“我知道了。” 陈夫人:“……” 这个老鬼,平日怎么说都不听,今儿个怎么这般好说话? 陈夫人吓了一跳,上下打量陈尚书几眼。陈尚书被看得浑身不自在,虎着脸哼了一声:“这般看我做什么?我生了三头六臂不成?” 老夫老妻了,陈夫人也没什么不敢说的,撇撇嘴道:“三头六臂倒没有,就是这脸像换了一张。” 陈尚书:“……” 眼看着陈尚书就要恼羞成怒翻脸了,陈夫人立刻打着去饭厅的借口先走一步。 陈尚书一口闷气卡在喉咙里,重重哼了一声。 …… 陈湛领着妻儿一同去饭厅,一路上心里直犯嘀咕,目光颇有些漂移不定。 秦思荨看着好笑,悄声低问:“怎么了?心里发怯么?” 可不是么? 陈湛也没死要面子不承认,低声说道:“我回府也有两个多月了,除了一开始挨顿打,这些时日,我爹压根没正眼瞧过我。今儿个忽然要和我一起吃晚饭,我心里能不紧张吗?” 别是又想寻机会揍他了吧! 秦思荨思忖片刻,轻声说道:“或许是公爹已经想通了,也或许是想借着机会修复父子间的关系。若真是要教训你,以公爹的脾气,何须拐弯抹角。” 这倒也是。 陈尚书的风格,素来是棍棒底下出孝子。想揍就揍,哪里还用铺垫。 陈湛略一点头,转头便吩咐三个儿子:“如果待会儿你祖父发脾气,你们三个立刻就冲过去,拦着你祖父。他怎么也舍不得冲你们动手的。” 三个儿子朗声应是。 秦思荨:“……” 陈湛提心吊胆地进了饭厅,先行礼,然后坐到父亲下首的位置。 陈尚书板着一张脸,还是没正眼看他,好在也没发脾气。 陈夫人领着几个儿媳另坐了一席,不时转头张望。 陈小宝儿三兄弟不愧是贴心的好儿子,要么夹菜给祖父,要么冲祖父谄媚一笑,要么给祖父说个笑话什么的。 陈尚书对着儿子绷得住脸,对着三个淘气活泼的孙子哪里还能板得起脸孔,脸上很快有了笑意。 陈湛暗暗松口气,喜滋滋地想道,儿子们平日里淘气令人头痛,关键时候还是有些用处的。 晚饭过后,陈湛主动伺候亲爹去书房说话。 陈尚书沉默了许久,什么都没说,只长长地叹一口气。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一章 欠抽 陈尚书这一声叹息,叹得格外悠长格外黯然。 陈湛听得那个美哟,忍不住咧嘴偷乐。 陈尚书眼角余光瞄到自家儿子那副偷乐的嘴脸,心里火气蹭蹭往上冒,重重哼了一声:“你笑什么?” 自家亲爹一言不合就开揍的脾气,陈湛早就习惯了。嘴贱皮痒地应了回去:“我已有大半年没进过父亲的书房了。今晚父亲叫我来说话,我心里高兴,当然要笑。” 陈尚书抽了抽眼角,忍住了动手的冲动。 今日在移清殿被端柔公主揭了脸皮,再怎么样他也得忍一段时日…… 话说回来,亲爹揍儿子碍着谁了?他怎么就不能揍儿子了? 陈尚书越想越郁闷。 陈湛挨揍经验何等丰富。陈尚书面色阴晴不定,却隐忍不发,丝毫没有动手的迹象,陈湛略一思忖,便猜出定是发生了什么事。 陈湛试探着问道:“父亲今日心情为何不佳?” 陈尚书又是一声冷哼:“今日我等议事之时,端柔公主忽地出言,指责工部工事拖沓,堂堂工部尚书,被公主殿下呵斥得哑口无言。” “公主殿下伺候笔墨也就罢了,焉能对政事指手画脚?女子干政,成何体统?长此下去,将会如何?” 还能如何? 立端柔公主为储君呗! 父子两个心知肚明之事,偏偏谁也不肯捅破这层窗户纸。 陈湛一脸无辜地装傻充愣:“皇上每日处理政事,繁忙疲惫。有端柔公主帮着分忧,有何不可?” 陈尚书眼里开始冒火星。 听陈湛说话,便知道他总被亲爹揍其实也不是太冤枉委屈:“父亲今日该不会是当着端柔公主的面说什么不中听的话了吧!端柔公主年少气盛,可不会一直隐忍。父亲总仗着自己是三朝老臣吏部尚书,不将公主殿下放在眼里,迟早要吃亏。” 今日可不就大大吃亏了吗? 端柔公主词锋犀利,毫不留情地揭了他这张老脸。天子再施以怀柔手段,令他落尽下风,被揉搓得有苦难言。 陈湛瞥着自家亲爹难看的面色,知道自己说中了,嘴角高高咧起,幸灾乐祸的不要太明显:“父亲早该收敛一二了。” “皇上仁厚,能忍一时,也忍不了一世。一翻脸,倒霉的还不是父亲?” “还有端柔公主,虽然封号里有一个柔字,性情脾气可不怎么温柔。那张利舌,和皇后如出一辙。父亲一直竭力反对公主入朝,公主心里一直憋着一股劲,找到了机会不发作才怪。” “说到底,这是盛家天下,是皇上的江山。皇上让谁入朝听政,哪有臣子指手画脚的道理。父亲是三朝老臣,也别仗着自己资格老就总是多嘴多舌惹人讨厌……诶哟诶哟,我们说话说的好好的,父亲怎么又要动手了?我走还不行吗?” …… 隔日,天子召陈湛三人进移清殿伴驾。 陈湛有脸上还有隐约的巴掌印。 赵奇和陆迟皆好笑不已,盛鸿略一挑浓眉,有些不满。 阿萝心直口快,轻哼一声:“昨日我和父皇才和陈尚书说过忠孝之理。陈御史是皇上的臣子,陈尚书动辄动手,这岂不是在撂脸色给父皇看吗?” 陈湛心下感动:“今日我才知,原来公主殿下对我这么好,竟张口为我撑腰。” 阿萝又是一声轻哼:“张口有何用!陈尚书还不是照揍不误吗?” 陈湛:“……” 赵奇陆迟不怎么厚道地笑出了声。 盛鸿也好笑不已,咳嗽一声道:“阿萝,不可在背后枉议朝中重臣。更不可出言挑唆离间人家父子之情。” 阿萝扁扁嘴,不吭声了。 倒是盛鸿,好奇地问了一回:“你爹怎么又动手揍你了?” 他和阿萝一个红脸一个白脸,将陈尚书收拾得不轻。按理来说,陈尚书怎么也该忍一段时日才对。 “别提了!”陈湛叹口气:“我就是说了几句实话而已。” 然而嘚吧嘚吧将昨晚挨揍的经过说了一遍:“……我爹这气性也太大了。就这几句话,就气得给了我一巴掌。好在我跑得快,不然,右脸上也得挨一下。” 话还没说完,赵奇已经不厚道地哈哈笑了起来:“就你这嘴贱欠抽的德性,你不挨揍谁挨揍!” 陆迟也轻笑不已。 盛鸿父女,更是笑不可抑。 陈湛脸皮厚,被众人调侃也不生气,苦中作乐地说道:“其实吧,我爹这回也不是太生气,没舍得用全力。过了一夜,我脸上的掌印就消得差不多了。不然,我今儿个哪有脸面进宫来。” 阿萝笑得肚子疼。 …… 晚膳时,阿萝将这一段趣事说给谢明曦顾山长听。 谢明曦哑然失笑:“陈湛这个人,什么都好,就是一张嘴太欠了。” “可不是么?”顾山长也乐了一回:“说起来,陈尚书也是奇人。在朝中官声颇佳,对着同僚下属都颇为亲善。就是对自己亲儿子下手狠了些。” 要说这京城里的奇人趣事着实不少。陈尚书动手揍儿子便是其中一桩了。 话说回来,谁遇到这等欠抽嘴贱的儿子不糟心啊! 更不用说,陈湛还是被寄予厚望将来要撑门立户的长子! 想到陈湛顶了一整日的掌印在人前晃悠,阿萝忍不住唏嘘:“我真是佩服陈御史。换了别人,早就回府告病躲羞去了。陈御史就不讲究这些,走路无碍,就出来当差。” 除非是被揍得皮肉开花下不了床榻,陈湛才会告病。 只要能动,陈湛绝不会躲着不见人。 谢明曦笑着说道:“要是挨一巴掌就告病,那陈湛一年岂不是要有小半年都得在家里待着?” 阿萝扑哧一声乐了:“母后,你说话真是犀利刻薄。” 顾山长心情颇佳,笑着凑趣:“其实,你母后的口舌比陈御史强多了。可惜你母后不是男子,未能入朝做官。不然,只凭她一个,就能挑翻大半朝臣。” 谢明曦:“……” 阿萝闷声直笑。 能这般打趣母后,母后还不生气,这宫中内外,也只有顾山长一人了。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二章 锋芒(一) 不管如何,经过这一回,陈尚书收敛了不少,也不像往日那般目中无人了。见了端柔公主在天子身边伺候笔墨,既不抽眼角也不抽嘴角了。 而阿萝,也渐渐开始张口出声。 “阿萝,你听政学习不满一年。要多看多听多想,不必急着对政事发表意见。如果要说,一定要说中要点,有的放矢。免得言之无物,被众臣小瞧。” “要露锋芒,也不急在一时。” “再者,身居上位者,不宜多言。因为言多必失。朝中那些老臣,一个个浸淫朝堂数十年,最擅揣度人心,也最擅抓人话柄。” “你日日在你父皇身边,也该知道,你父皇在臣子们面前并不多言。多是听臣子们禀报议事,张口出言时,便有定夺。这是为君者的威严气度,也是居上位者掌控人心之道。” 这是来自谢明曦的忠告。 阿萝听进耳中,记在心里。平日默默聆听观察,潜心琢磨。要张口之前,必是想了又想,深思熟虑后才张口。 当然,以阿萝的年龄,便是再深思熟虑,于政事上还显得稚嫩了些。可锐气初露,锋芒已现。 众臣再不情愿,也得承认阿萝确实承袭了帝后的强大血脉。 摇摆不定的心意,少不得要再稍稍倾斜一些。 众臣私下里不知唏嘘过多少回。如果阿萝身为男子,又有这等出众资质,立储之事水到渠成,众臣归心诚服,不在话下。 偏偏阿萝是女子! 这可真是让人头痛又纠结啊! …… 礼部尚书谢钧的心情却是日复一日的好了起来。 长了眼睛的,都能看到阿萝的优秀出色。立女子为储君,历朝确实没过这个先例。可历朝天子,也没有谁在少时扮过女子的先例吧! 世事从来不是一成不变。 谢家是天子妻族,若阿萝做了储君,谢家的荣耀也会更进一步。 也因此,满心火热的谢尚书,成了继陈湛赵奇陆迟三人之后第四个支持阿萝公主入朝听政的铁杆公主党。 朝中的年轻官员们,也不乏心思活络欲向天子效忠之人。 九月的大朝会上,便有一个年轻官员上了奏折,内容依然是奏请端柔公主入朝听政。联名附议的,竟也有七八个年轻官员。 陈湛三人一力赞同,谢尚书身为朝中重臣,也表明态度支持。 方阁老看不过眼,讥讽谢尚书“身为礼部尚书却视礼法为无物”。 谢尚书在朝堂上昂首挺胸厚颜回应“大齐礼法皆由天子而定”,其逢迎谄媚,令人唾弃。 出人意料的是,在朝中极少张口说话的安王竟也出声表示支持。安王身为天子胞弟,以“直言无忌”闻名朝堂。 直言无忌的意思就是,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想揭谁的脸毫不客气。 “方阁老口口声声说礼法。我倒要问问方阁老,什么是礼法?礼法是让众臣尊崇天子,怎么到了方阁老这儿,不合你的心意就是不遵礼法了?” 方阁老自然不会被这区区言辞击退,和安王争执不休。 此次大朝会,最终以纷乱收场。 不过,比起年初的那一次大打出手,却是强多了。 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这一招温水煮青蛙十分奏效。 天子拿出软磨硬泡的架势,能有多少臣子撑得住熬得起? 或许,再有两回,朝臣们就都服软低头了。 …… 早已入朝听政的霁哥儿霖哥儿霆哥儿,在这样的朝会中根本没有张口的机会。就这么干巴巴地站着,听众臣打口水仗。 待到散朝后,霁哥儿邀了霖哥儿霆哥儿去鲁王府:“今日都有空,去我府中喝上两杯如何?” 霖哥儿霆哥儿欣然应邀。 霁哥儿今年已十八岁,去年娶妻过门,今年三月妻子赵氏有了身孕。如今赵氏孕期已有六个月,到年底便该临盆了。 霖哥儿霆哥儿时常来鲁王府,对赵氏也十分熟悉了。 赵氏挺着圆溜溜的肚子出来招呼,霖哥儿忙笑道:“堂嫂有孕,不宜操劳,我和霆堂弟也不是外人。堂嫂只管歇着去。” 五官白皙柔美的赵氏抿唇一笑,坐了片刻,便回屋子歇下。 堂兄弟三个自小在宫中一起长大。霖哥儿霆哥儿如亲兄弟一般,霁哥儿不及他们亲厚,感情也十分深厚。 事实上,他们和阿萝也同样亲厚。 只是,这大半年来,他们日日去金銮殿里听政。阿萝颇有些憋屈地在移清殿里“伺候笔墨”。彼此见面,便有些莫名的尴尬了。 霁哥儿住在鲁王府里,也就罢了。霖哥儿霆哥儿身在宫中,对此感受更为深刻。 兄弟三个一同喝酒,几杯酒下肚,霆哥儿便发了牢骚:“今儿个这大朝会上,朝臣们又为阿萝堂妹入朝之事吵成了一团。要我说,没能耐挡不住,就别挡了。整日为这点事吵,我听着都嫌烦。” 霖哥儿就事论事:“这可不是等闲小事。历朝历代,都没公主入朝听政的先例。” 霆哥儿翻了个白眼:“廉将军还是女子,不也照样领兵打仗。” “这如何能一样。”霁哥儿意味不明地说了一句。 是不一样。 廉将军只是武将,能领兵打仗而已。 阿萝一入朝,那就意味着大齐将来的储君会是女子……霖哥儿默默看了霁哥儿一眼,没有出声。 霆哥儿一挑眉,一张口,便将话挑破了:“入朝听政,下一步是什么?大家也不是瞎子,都看出来了。七叔分明是想立阿萝堂妹为储君。” 霁哥儿霖哥儿:“……” 霁哥儿咳嗽一声,还没说话,霖哥儿便瞪了过去:“乱嚼什么舌头!这等话,也是能乱说的吗?” 霆哥儿声音小了一点:“这儿又没别人,只我们兄弟三个,有什么话不能说。” 霖哥儿板起脸孔,拿出兄长的威严来:“祸从口出的道理,难道你不懂吗?以后不准胡言乱语。有什么想法,憋在心里。” 霆哥儿嘟哝了一声:“那岂不是要憋死我。” 在霖哥儿皱眉瞪视下,霆哥儿乖乖闭上嘴。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三章 用意 两人从鲁王府里喝完酒出来,已经是一个时辰以后的事了。 霖哥儿霆哥儿都喝了不少酒,自然不能骑马,一并坐上了马车。 兄弟两个将伺候的内侍全部打发出去,只剩两人独自相对。马车平缓前行,两人各怀心思,沉默不语。 过了片刻,霆哥儿才低声道:“今日霁堂兄心里颇不畅快啊!”闷酒喝了一壶又一壶。他们两个压根没劝酒,霁哥儿就喝得酩酊大醉。 霖哥儿嗯了一声。 霆哥儿又低声道:“是因为今日朝中有官员联名上奏折,奏请阿萝入朝听政的事吗?” 霖哥儿又嗯了一声。 谁也不是蠢人。 霁哥儿为什么心情阴郁,霖哥儿霆哥儿其实都知道。 霆哥儿想了想,叹了口气:“说实话,七叔对我们一直都很好。我们的亲爹都犯了谋逆重罪,可我们非但没被牵连,反而一直被养在宫中。衣食用度,和阿萝堂妹都是一样的。七婶娘为人冷淡,对我尤其淡漠,可也从来没刁难过我。” “现在,七叔想将储位传给阿萝堂妹,也不能说有错。谁也不是圣贤,有点私心怎么了?我们本来是有一争之力的。可照着眼下这情形,还是不争为好。” 主要是,想争也争不过。 阿萝有帝后精心教导,光华一日比一日更盛。朝中众臣反对的声浪,也渐渐变小。现在,支持阿萝入朝的人已越来越多。 阿萝入朝听政,指日可待。 阿萝被立为储君,也是迟早的事。 他们又有什么?罪臣之子,受帝后优容长大,哪里还有脸去和帝后的爱女去争夺储位?只凭他们是男子吗? 霖哥儿抬起眼,定定地看了霆哥儿片刻,忽地笑了起来:“我早就想明白了。我只怕你想不明白犯糊涂。” 霆哥儿翻了个白眼:“我看起来就那么傻吗?”好好的悠闲世子不做,非要去肖想不属于自己的东西,撞得头破血流。多傻啊! 霖哥儿笑着调侃:“你当然不傻,就是有时候目空一切自高自傲不可一世而已。” 霆哥儿气乐了,伸腿就踹过去:“别以为你是我哥,我就舍不得动手揍你!” 霖哥儿踹了回来,咧嘴笑道:“我是一直让着你。你还真以为我打不过你啊!” 霆哥儿挑眉,露齿而笑:“好好好,今儿个我们兄弟两个就较量一番。看看到底谁输谁赢!” 兄弟两个拳来脚往,在马车里嘻嘻哈哈打闹一番,很快就将之前的烦闷唏嘘抛诸脑后。 …… 霁哥儿也很快收拾了烦闷消沉的心情,醉酒一场后,隔日继续上朝听政。 大朝会每半个月才有一回,平日都是小朝会。 昨日大朝会上众臣纷争吵得热闹,到了小朝会时,压根没人提起这一茬,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该议政议政,该处理政事处理政事。老臣们的城府可见一斑。 小朝会后,天子召了陆迟等人去移清殿议事。然后,出人意料地宣了霁哥儿兄弟三个一同前去。 众臣:“……” 众臣心中如何惊讶不提,便是霁哥儿三人也一阵惊愕。 霆哥儿心直口快,冲口而出问道:“皇上今日怎么让我们去移清殿了?” 阿萝迟迟没入朝,在移清殿里待了大半年。在他们看来,移清殿也成阿萝堂妹的地盘了…… 霖哥儿唯恐霆哥儿说话太过直接令人不快,立刻笑着打圆场:“皇上这么做,当然有其用意。你别多嘴饶舌。” 一边说一边连连冲霆哥儿使眼色。 霆哥儿这才闭了嘴。 霁哥儿还是那副温文少言又沉稳的模样,张口说道:“我们奉令前去便是。” 三个少年,三副截然不同的性情脾气。 盛鸿将三人的反应尽收眼底,不动声色地笑了一笑:“你们三个每日听政,没什么张口议政的机会。从今日起,小朝会散后,随朕一同去移清殿。也方便朕时时提点一二。” 兄弟三个心情复杂地拱手谢恩。 七叔也太大度了……便是他们的亲爹还活着,对他们也不过如此了! …… 一炷香后,霁哥儿三人尾随天子身后进了移清殿。 阿萝显然提前知晓此事,面上毫无讶然之色,微笑着招呼道:“霁堂兄,霖堂兄,霆堂兄。” 阿萝如此落落大方,霁哥儿三人也不能小家子气,各自笑着和阿萝寒暄。 阿萝光华外露,自信从容。在三个出色的堂兄面前,未落半点下风,甚至隐然更胜一筹。 盛鸿看在眼里,暗暗点头。 这大半年的精心教导,果然没有白费。 朝中风向渐转,朝臣们低头退让是迟早的事。接下来,他就让阿萝和霁哥儿一起学着听政议政。 如何折服一众堂兄,令他们心悦诚服,就得看阿萝自己了。 盛鸿暂且不管众少年的复杂心思,在龙椅上坐下,将最要紧的几件政务拿出来,和陆迟陈湛赵奇商榷一番。偶尔会询问阿萝几句。 阿萝话语并不多,不过,但凡张口,从无废话,必有见解。 霁哥儿三人在朝中听政大半年,基本上只听不说。便是让他们张口,一时也不知要说什么。 至少,没有阿萝这般思绪清明犀利。 “……工部修建堤坝,进程快了不少。”盛鸿拿起一封奏折:“这是工部呈上来的折子,你们四人轮流看一遍。” 阿萝应是,率先接了奏折。 霁哥儿在袖中的手动了动,差点就和阿萝一同伸手,万幸及时缩了回来。动作细微,并不明显。 在霁哥儿身侧的霖哥儿,却将这一细微动作尽收眼底,心里不由得暗叹一声。 霁堂兄是聪明人。或许也正是太聪明了,心思也最活络。可惜,这份活络,在他看来,并不合宜。 能进移清殿听差,于他们确实是好事。可他们不能仗着七叔仁厚,就生出贪念和不足来吧!七叔这是希望他们能和阿萝多相处相伴,日后能为阿萝的助力,可不是要给阿萝找竞争对手啊! 他能想明白的事,霁堂兄怎么就不明白?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四章 秋闱 “母后,霁堂兄霖堂兄霆堂兄今日被父皇召进了移清殿。” 当晚,椒房殿的寝室里,阿萝和谢明曦轻声闲话:“之前,父皇就和我商量过此事。父皇说,我总归是要和他们并肩而立,朝臣们也少不得要拿我们几个比较。索性提前让我们一道听政。” 谢明曦略一点头,随口问道:“他们三个是不是有些惊讶?” 阿萝目中闪过笑意:“嗯,霖堂兄还好,心态最平和。霆堂兄总忍不住偷看我一眼。霁堂兄心里约莫是最振奋的,不过,他擅长掩饰,在我面前还算平静。” 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彼此太过熟络了,谁还不清楚谁啊! 谢明曦见阿萝那副智珠在握的模样,不由得会心一笑:“你心中有数就好。” “我早就和你说过。你的对手,从来不是霁哥儿他们三个,而是众人心里的所谓世俗常规。为君者,需胸襟豁达,若一味锱铢必较,就落了下乘。” 阿萝正色应下。 母女两个闲话几句,又提起了秋闱。 “今科秋闱,佑哥哥和李家兄弟都下了场。真没想到,小宝弟弟也去了。” 阿萝显然颇为陈小宝儿忧心:“佑哥哥不必说,今科必能考中,端看名次高低。李钰李钦也没什么问题。唯有小宝弟弟,最令人担忧。以他的才学,只怕考不中。” 想到活泼讨喜的小宝儿,谢明曦莞尔一笑:“其实,小宝儿原本是不想下场的。只是,你赵叔早早就放出话来,不考个进士功名,就别去赵家登门提亲了。如此一来,小宝儿只能硬着头皮下场了。” 想娶媳妇,可不是容易的事啊! 阿萝不怎么厚道地扑哧笑了起来:“我看这事可悬得很。” 京城文风兴盛,女子书院盛行,男子读书勤奋刻苦的,比比皆是。小宝儿当然不笨,读书也不差,却也算不得如何出众。去年的秀才试,名次并不算靠前。 今科秋闱报名的秀才,足有两千多个。举人只取前一百。接近三十取一的比例,小宝儿想考中,难啊! 谢明曦笑道:“陈赵两家早有结亲之意。你颜姨和秦姨感情最佳,私下早就商定好了,明年就给小宝儿和卿姐儿定下亲事。只是,一直没告诉小宝儿而已。” 这是以亲事激励小宝儿奋进呢! 阿萝越想越有趣,哈哈笑了一回。 谢明曦瞥了咯咯直笑的女儿一眼,闲闲说道:“至于你,亲事倒不必着急。等朝堂安定了再说。” 阿萝也没什么害臊的,点点头应道:“我听母后的。” 谢明曦又淡淡道:“你和卿姐儿不同。她和小宝儿情投意合,家中长辈首肯,亲事顺理成章。你要为储君,日后将会是大齐女帝。要做你的夫婿,就得有入赘天家的准备。” 阿萝:“……” 是啊! 这和公主招驸马不一样。 当年的昌平公主,和顾清成亲后,生了孩子,也是姓顾的。可到了她这儿,不是谁娶她的问题,而是她要招谁为夫。日后她生孩子,都是要随着她姓盛的…… 普通百姓家的女儿,想招赘不易。愿做赘婿的,也多是窝囊没出息或家境贫寒的男子。换到她这儿,只怕京城权贵高官们,都愿奉上自家的儿孙任由挑选。 可不管如何,也改变不了入赘的事实。 也不知道佑哥哥愿不愿意。 阿萝心里暗暗嘀咕,美丽的脸孔悄然红了一回。 谢明曦难得见阿萝这副小女儿情态,伸手轻抚阿萝发丝,微微笑道:“你还年少,亲事不急。一家有女百家求,便是入赘,也多的是出色少年郎愿意。想做你的夫婿,必须要万里挑一的出众才行。先等秋闱放榜吧!” 阿萝红着脸嗯了一声。 …… 秋闱结束后,半个月才放榜。 这半个月里,举凡家中有儿孙参加科考的,无不心如油煎。 秋闱阅卷极其严格,参与阅卷的翰林学士礼部官员吃住都在礼部。直至放榜那一日,才能离开。 放榜之日,贡院外如何拥挤热闹就不提了。 谢明曦坐镇中宫,无需出宫,早有人捧了榜单呈到面前。 谢明曦拿过榜单,目光一扫,嘴角一扬。 第一个名字,就是陆天佑。 李钰李钦也都考中了,一个排在十一名,一个排在二十三名。 谢明曦慢悠悠地一路看了过去,一直没看到陈小宝儿的名讳……这也在意料之中。谢明曦颇有耐心地看到了最后一个名字。 陈寅! 小宝儿是乳名,全名正是陈寅。 陈小宝儿还真是有运道。正好考了第一百名,位列孙山。 孙山也不要紧,中了举人就很好嘛!好赖有资格参加明年的春闱了。 当然,以陈小宝儿的名次,春闱想考中基本是不可能的事。有个举人功名,提亲时也好看一点。 谢明曦心情愉悦,吩咐湘蕙:“你代本宫去一趟陆府李府陈府,赏一套上好的文房四宝给佑哥儿他们四个。” 四个少年都在宫里读了几年书,尤其是佑哥儿和小宝儿,自小就在谢明曦眼皮底下长大。谢明曦待他们如自己的子侄一般。见他们考中举人,心中颇觉快慰。 湘蕙笑着领命。 秋闱放榜是喜事,众臣同样瞩目关切。 沉稳矜持的陆阁老,今日难得的喜形于色,心情之佳,从眼角眉梢的笑意便能看出来了。 李阁老笑着恭贺道:“恭喜陆阁老啊!令曾孙一举得中解元,明年春闱若能中状元,便是连中三元。有这等出息争气的曾孙,委实令人羡慕。” 陆阁老立刻笑道:“李府两位公子,皆一举考中,名次俱佳。一双俊彦,李阁老福气。” 李阁老心情也自得的很。 对文官们来说,要延续家族的荣耀,儿孙科举晋身方是正途大道。 相较之下,陈尚书就有些郁闷了,自看到榜单后,一张老脸就灰扑扑的。 瞧瞧人家陆阁老李阁老,春风满面,何等自得。轮到他这儿,陈小宝儿就考了最后一名……还不如考不中呢!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五章 春风(一) 谁说不如考不中? 最后一名,也是正经的举人哪! 不管陈家上下如何作想,总之,陈小宝儿喜翻了心。看完榜单后,振臂雀跃欢呼不已。 嗯,比起头名解元来还要兴奋得多。 佑哥儿和陈小宝儿相约一起来看榜,见陈小宝儿这般开怀喜悦,力持镇定实则同样心花怒放的佑哥儿也扬起了嘴角。 钰哥儿钦哥儿这对双生兄弟,一同考中,亦是喜不自胜。 钰哥儿咧嘴笑道:“看完榜单,我们都回去吧!报喜的人怕是已经到府中了。” 钦哥儿却道:“接喜报打赏之类的事,自有母亲去做。我们四个为了秋闱苦读大半年,今日一同榜上有名,应该好生庆贺一番才对。” 然后,兄弟两个齐刷刷地看向今科解元陆天佑,异口同声地说道:“解元郎今儿个可得慷慨解囊请我们喝酒。” 佑哥儿目中闪着飞扬的神采,笑着点头:“那是当然。” 陈小宝儿咧着嘴说道:“喝酒的事先不急。我要先去一趟赵府,将我考中举人的好消息告诉卿妹妹。” 佑哥儿三人:“……” 真是让人羡慕嫉妒眼热。 陈家和赵家是通家之好。陈湛和赵奇自少起一起读书,一前一后去蜀地做官,如今皆是天子近臣,十分亲厚。秦思荨和颜蓁蓁也是同窗好友,这些年一同为皇后娘娘办事当差,两家走动密切。 陈小宝儿时常去赵家,和卿姐儿也时有见面的机会。一双少年少女的亲事早已被默认,长辈们对他们的来往颇为宽容。 佑哥儿钰哥儿钦哥儿三人就可怜了。往日还能在休沐日时见心上人一回。今年在府中闭门苦读,已经数月没进过宫了。 陈小宝儿犹自不察三个好友因艳羡隐生的嫉妒,一脸喜翻了心的模样继续笑道:“赵叔说过,等我考中进士,就能登门提亲了。进士考不考得中另说,有个举人功名,也说得过去了。这些时日,卿妹妹一直为我忧心。我得亲口将这个好消息告诉她才行……喂喂喂!你们这是做什么?” 羡慕得双目泛红忍无可忍的李氏兄弟,一左一右架起陈小宝儿的胳膊,皮笑肉不笑地说道:“报喜的事急什么。先一起去喝酒庆贺!” 佑哥儿竟也点头赞同:“没错,先去酒楼。” 陈小宝儿显然承袭了亲爹的嘴欠:“我知道了!你们这是眼热嫉妒我哪!哈哈,没关系,喝完酒我再去赵府也一样。反正我想什么时候见卿妹妹都行。你们就不成了。哈哈哈……” 佑哥儿钰哥儿钦哥儿:“……” 三人一起伸手去拧陈小宝儿笑得可恶的俊脸。 陈小宝儿乐极生悲,惨呼一声。奋力挣脱,拔腿就跑。佑哥儿三人笑着追上前。 喜悦开怀的笑声在风中飘扬。 …… 两千多秀才参加秋闱,考中举人的只有一百个。除去年纪一把的,再撇开已经有妻有子的,未婚的少年郎委实不多见,自然是格外令人瞩目。 春风得意的少年们,立刻跃入京城女眷们眼中。。 陈小宝儿就不说了,已经是板上钉钉的赵家女婿,她们就不眼馋了。这不还有陆天佑李钰李钦嘛…… 等等,有小道消息传言,陆解元和阿萝公主青梅竹马,这阿萝公主也快及笄了。她们可没胆量和谢皇后抢女婿。 于是,同样出身名门少年得志的李钰李钦,便成了众丈母娘眼中最佳的女婿人选。 短短几日内,登门去李府道贺的官宦女眷几乎将李家大门踩破了门槛,这些女眷,身边自然不乏待字闺中的妙龄少女。 方若梦历练多年,应付这等情形游刃有余。不管是如何含蓄委婉地探询,一律滴水不漏地应对了过去。 私下里,方若梦对夫婿李默低声笑道:“一家有女百家求。真没想到,我们这一双儿子,竟也这般给我们争气长脸。” 可不是么? 年过三旬愈发成熟俊美的李默自得不已地笑了起来:“钰哥儿钦哥儿眼下最要紧的,是准备明年的春闱,有了进士功名,再论亲事更好,此时不急。” 李默和陆迟同龄,不过,官运显然不及陆迟。陆迟如今已是翰林院掌院,从三品官职。而李默,自数年前进了礼部,在礼部任职多年,如今只是五品的郎中。 不但不及陆迟,比起锐气正盛的陈御史和颇得圣心的赵中书令,也颇有不如。 当年盛鸿就藩蜀地,李默有意追随,却被李阁老阻挠留在了京城。白白错过了“从龙”之功,也错失了成为天子心腹的最佳机会。 这些年,李默做官也算顺遂,稳稳当当地在礼部当差。只是,人比人气死人,和陆迟三人却是不能相提并论了。 李阁老早就暗暗后悔了。尤其是在看到陆迟锐不可当的官途时,更是悔之又悔。 眼下陆家李家区别不大,再过十年二十年就不同了。陆家或许会更加荣耀风光,李家却有式微之险。 李默倒是看得开。 错过就是错过,何必再唏嘘感叹? 再者,一双儿子都争气。说不定有娶两个好儿媳的运道。 李默思忖片刻,低声道:“明年春闱,若钰哥儿钦哥儿都能得中,你便请托皇后娘娘,为钰哥儿钦哥儿保媒如何?” 儿子们的心思,方若梦自然清楚。闻言竟有些踌躇,悄声叹道:“想尚端仪公主,或许不难,这门亲事我也十分中意。不过,想尚端容郡主,只怕不是易事。” 方若梦口中的端仪公主,正是芙姐儿。 端容郡主,便是蓉姐儿了。 芙姐儿的亲爹坐过三年龙椅,芙姐儿是正经的大齐公主,身份矜贵。日后可以开府招驸马。 蓉姐儿身份便逊了一筹。不过,身为正经册封过的郡主,亦能自己开府。 也就是说,这两门亲事都是极好的。只是,不是娶儿媳进门,而是儿子们都得住到儿媳们的府邸里去…… 嗯,想远了。 还是先想想能不能求来亲事再说吧! ……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六章 春风(二) “我不是不喜欢蓉姐儿。” 方若梦轻声说道:“我时常进宫,算是看着蓉姐儿长大。鲁王妃为人圆滑周全,心计颇多。蓉姐儿倒是纯良温柔,容貌生的好,性子也好。若能得蓉姐儿为儿媳,我心里不知多高兴。” “只是,我不太喜欢鲁王妃此人。而且,鲁王世子是众世子中最年长的,且入朝最早,也最先出宫回府……若鲁王妃和鲁王世子另有谋算,未必肯轻易允蓉姐儿下嫁。” 李默也略略皱了眉头。 李默官职虽不高,不过,身在朝中,消息颇为灵通。还有李阁老不时出言指点,李默对朝中微妙的形势了然于心。 皇上想立阿萝为储君。 朝臣们更愿皇上过继侄儿日后立储。 从去年立女户,再到阿萝的入朝之争,还有今年阿萝在移清殿“伺候笔墨”引起的纷争,天子一步一步,稳扎稳打,朝臣们步步退让。 几位世子中,鲁王世子最年长最沉稳,且有外家兼岳家的京城大族赵家为后盾。对储位生出心思,也是难免。 李钰若娶了蓉姐儿,以后怕是要被牵连进这潭浑水里。 方若梦不说鲁王府的半分不是,只说想娶蓉姐儿不是易事。为人可见厚道了。 “既是如此,再等等看一看吧!”李默低声说道:“孩子都大了,娶妻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总得他们喜欢乐意才好。” 方若梦瞥了李默一眼,淡淡道:“可不是么?心不甘情不愿,娶了不想娶的媳妇回来,心里岂能不郁闷懊恼耿耿于怀?” 李默:“……” 求生欲极强的李默,立刻深情款款的说道:“这怎么会。成亲后日久生情,更胜少年时的一时情热冲动。” 方若梦似笑非笑地哦了一声。 李默厚颜上前,拉起妻子的手:“若梦,我心悦你。” 方若梦笑着啐了他一口,却未抽回手。 成亲十余年,儿子们都到了娶妻之龄。那点子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早已消散无踪。夫妻两个闲来无事,耍耍嘴皮子罢了。 …… 过了数日,谢皇后宣召佑哥儿小宝儿和李家兄弟进宫。 大半年未曾进宫的佑哥儿,想到终于能进宫见阿萝一面,激动得一夜没睡好。隔日一大早,天没亮就起来了,穿上了新制的玉青色锦袍。头发纶得整整齐齐,一张俊秀的脸孔似散发出淡淡的光彩来。 林微微看儿子像开屏的小孔雀一般,不由得会心一笑。却未说破,只笑着叮嘱:“皇后娘娘召你们几个进宫说话,你小心谨慎些。见了阿萝公主,也不可失礼。” 佑哥儿郑重应了:“娘放心吧!我知道轻重,不会冒失。” 少时亲密,长大了,可就要注意分寸了。 林微微满意地点点头,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好,你进宫去吧!” 佑哥儿小心地抚平肩膀上的些许褶皱,才离开。 林微微:“……” 混账臭小子!竟嫌弃起亲娘来了! 陆府和李府相隔不远,离陈府也只隔了两条街。佑哥儿坐上马车,先去李府,和李氏兄弟汇合。 这两年,钰哥儿钦哥儿不乐意再穿一样的衣服。今日钰哥儿穿了宝蓝色的锦袍,俊脸熠熠生辉。钦哥儿穿的是绯色锦袍,瑞气万丈,闪瞎人眼。 一对比,佑哥儿忽然发现自己实在是太低调了。 不过,见了陈小宝儿,佑哥儿心里又平衡了不少。 陈小宝儿今天压根没穿新衣,也没刻意拾掇。 陈小宝儿坏笑着凑了过来,低声说道:“你们三个进宫要去见阿萝姐姐她们,自然要穿得精神些。今日我给你们做绿叶,衬出你们三朵红花。” 佑哥儿脸皮薄,微微红了脸。 钰哥儿钦哥儿各自笑骂了回去,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要不怎么说小宝儿讨喜呢?别看他淘气时嘴欠,可说起话来也格外让人舒心。 …… 湘蕙早已奉令在宫门处等候。 见了四个意气风发春风得意的少年郎,湘蕙笑着行礼:“奴婢见过四位新科举人。” 佑哥儿连连自谦:“这般称呼,委实不敢当。” 钰哥儿钦哥儿心里愉悦,口中也得谦逊几句。唯有小宝儿,乐得眉开眼笑:“哟,举人这两个字,听起来怎么这么顺耳好听!” 佑哥儿三人:“……” 湘蕙抿唇,轻笑不已。 一炷香后,四个少年一起进了椒房殿,一起躬身抱拳行礼:“见过皇后娘娘。” 谢明曦目中满是笑意:“四位新科举人免礼。” 少年们:“……” 脸皮最厚的陈小宝儿,率先喜滋滋地笑道:“皇后娘娘,这几日,我最爱听举人这两个字了。我苦读多年,今科得中,真是春风得意啊!” 谢明曦忍俊不禁,还没笑出声,身畔的阿萝已扑哧一声乐了:“小宝弟弟颇为幸运,考了最后一名,差点就掉落孙山。怪不得这般春风得意呢!” 陈小宝儿厚颜笑道:“反正考中就行了。举人功名,除了第一名解元,其余的第二名到第一百名,都一样。” 谢明曦笑着打趣:“如此说来,你也只比佑哥儿差了那么一点点。” 陈小宝儿毫不客气地点头:“正是正是,娘娘果然慧眼独具。” 一时间,椒房殿里俱是笑声。 阿萝清脆明快的笑声,钻入佑哥儿耳中。 佑哥儿心里砰砰直跳,忍不住抬头看了过去。 阿萝也笑盈盈地看了过来。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碰了个正着。 这一刻,佑哥儿几乎能听到心跳怦怦的声音。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对彼此十分熟悉。从未分别过这么久。此次隔了数月没见,恍如隔世。 这大半年,阿萝略略长高了一些,身姿愈发窈窕。容貌上没什么改变,眉眼间的自信耀目,却悄然收敛。 如一柄锐利无双的宝剑套上了剑鞘,不再咄咄逼人,却更从容沉着。 这是属于上位者的气度。 或许还有些稚嫩,还远不及帝后。可阿萝还是这样的年少,有这样的进步,令人折服。 也令他心中悸动不已。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七章 春风(三) 佑哥儿怦然心动,目中闪出神采。 和佑哥儿四目相对的阿萝,此时心中也漾起丝丝异样的喜悦。 分别了大半年之久,佑哥儿的面容依旧熟悉,却又似多了些陌生的气息。被他这般凝望着,她的心跳也快了起来。 谢明曦眼角余光瞟了阿萝一眼,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阿萝双颊微热,定定心神,嫣然笑道:“听闻你们几人秋闱得中,我心里也高兴的很。希望明年春闱,你们也能一举考中。” 佑哥儿按捺住如花开的心绪,含笑应道:“我们也盼着如此。” 谢明曦笑着说道:“当年你父亲,十八岁时中了状元。你明年十六岁,比你父亲当年还年少。” 若能一举考中状元,连中三元,足可名留大齐青史了。 佑哥儿生性谦逊,闻言恭敬地应道:“希望我不令娘娘失望。”话语中隐含的希冀,谢明曦焉能听不出来?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看向钰哥儿钦哥儿。 钰哥儿钦哥儿满心期盼地进宫,却未见心上人的身影,不免有些失落。也没了说话表现的兴致。 谢明曦问话,兄弟两个恭敬作答。 好在有活泼饶舌的陈小宝儿在,气氛绝不会冷淡下来:“阿萝姐姐,他们三个春闱没问题,我就不成了。秋闱考的是最后一名,这样的好运道,大概就这一回了。我爹让我苦读三年,争取下一科春闱能得中。” 陈小宝儿一边装模作样地叹气,一边频频看向唇畔含笑的谢明曦,眨眼拼命暗示:“赵叔说了,没考中进士,就别去赵家提亲。可怜卿妹妹,还得再等我三年。” 那点小心思,都摆在脸上了。让人想装着看不出来都不可能。 谢明曦莞尔一笑:“万一你下一科春闱还是没考中,莫非亲事就得一直拖延下去?到那时候,卿姐儿可就等成老姑娘了。” “我哪里等得了这么久。”陈小宝儿脱口而出道。 此言一出,众人又都笑了一回。 陈小宝儿被众人取笑,也不害臊,眼巴巴地看着谢明曦:“我今日进宫,就是想恳求皇后娘娘,替我和卿妹妹保媒。有娘娘出面,赵叔和颜姨一定会应了亲事,不会刁难我了。” 其实,陈小宝儿和卿姐儿的亲事早就被默许,只差过了明路而已。 只是,一日没正式定亲,陈小宝儿就一日心里不踏实啊! 谢明曦忍住笑,略一点头:“也好,我就应了你所请。” 陈小宝儿大喜,利索地跪下磕了三个头:“我先谢过娘娘。” 钰哥儿钦哥儿看着眼热又羡慕。奈何他们兄弟两个没陈小宝儿这么厚的脸皮。 再者,他们也没小宝儿的运道,早早就得了未来岳父岳母的青睐,早已被视为赵家女婿,时常出入赵府,人前人后卿妹妹喊个不停。 他们两人进宫,连蓉姐儿和芙姐儿的身影还没见到呢! 真是人比人,气死人啊! 两人没失望太久。 很快,湘蕙笑盈盈地进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端容郡主和端仪公主来了。” 钰哥儿钦哥儿精神同时一振,眼睛几乎放出光来。 谢明曦看在眼里,不由得暗暗好笑。 这哪里是凉爽秋日,分明是春日融融,春风满面啊! 蓉姐儿芙姐儿相携走了进来,一起行了礼。 蓉姐儿身姿婀娜,性情温柔,面容美丽。芙姐儿气质娴雅,容貌秀丽,亭亭玉立。一双少女皆十分出色,各有风采。 众人见面,少不得寒暄招呼一番。 钰哥儿钦哥儿一扫刚才的沉闷,当着众人的面,想说什么悄悄话是不可能了。趁着寒暄之际,悄悄多看心上人几眼倒是无妨。 …… 谢皇后赐了午膳,几个少年在椒房殿里用了午膳后,告退离宫。 少年们长大了,和一众少女分席用膳。偶尔眉目传传情,想独处说话,却无可能。佑哥儿心里不免有些遗憾。 就在此时,耳畔传来谢明曦的声音:“阿萝,你送佑哥儿他们四个出宫。” 阿萝笑着应是。 佑哥儿心里顿时泛起丝丝甜意。 钰哥儿钦哥儿羡慕嫉恨的名单又多了一个。 陈小宝儿和卿姐儿的亲事板上钉钉,以帝后对佑哥儿的青睐,十之八九是要召佑哥儿为驸马的。 他们兄弟两个就可怜了,到现在还处于单相思阶段。既不知蓉姐儿芙姐儿的心意,也不知未来的岳母是否肯应允亲事…… 真是好惨的一对兄弟了! 阿萝嘴角噙着笑意,送佑哥儿等人出了椒房殿。 陈小宝儿虽然平日爱说话,这等时候却乖觉的很,他扯着李氏兄弟的手,故意加快脚步。以便佑哥儿和阿萝有机会说几句悄悄话。 佑哥儿终于等来了机会,悄然低语:“阿萝妹妹,你今年过得可好?” 阿萝略略侧过头,冲佑哥儿抿唇一笑,同样压低了声音:“我在移清殿里伺候笔墨,跟着父皇母后学了很多,获益匪浅。” 佑哥儿目光温柔,声音更是轻柔:“如此就好。我一直为你忧心的很。” 阿萝自信地挑眉:“不必忧心。一切顺遂。最多明年,我就要进金銮殿听政了。” 佑哥儿:“……” 明亮的阳光落在少女的眼角眉梢,跳跃着令人炫目的光芒。 眼前一切皆成了背景,他的眼中,唯有少女自信的笑颜。 佑哥儿心醉神迷,痴痴地凝望着,一时忘了迈步。 阿萝也随之停下脚步,转头看着佑哥儿,轻轻地问道:“佑哥哥,这样的我,你敢娶吗?” 我要入朝听政,我要做储君,日后,我还要做大齐女帝。 你还有勇气,做我的夫婿吗? 佑哥儿不敢置信地看着脸颊微红目光清明的阿萝,心跳如擂鼓,热流在胸膛不停奔涌,强烈的喜悦和激动,几乎要炸开。 他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连连点头。 当然敢。 当然有勇气。 从我渐渐长大,方慕少艾的那一日起,我的眼里心里就只有你。我想娶的女子,也只有你。 你要做女帝,我就做你的帝夫。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八章 春风(四) 陈小宝儿和钰哥儿钦哥儿走了数步,忽然发现身后没了动静。停步转身,就见一双少年男女含情脉脉地对视。 一个俊秀无双,一个美丽明媚。 一个眼中溢满柔情,一个面颊泛着红晕。 好美的画面! 好令人眼热嫉恨啊啊啊! 陈小宝儿也就罢了,钰哥儿钦哥儿心里酸得直冒泡。钦哥儿颇为促狭,故意说道:“你们两个打算在那儿站多久?” 佑哥儿阿萝:“……” 佑哥儿俊脸通红,阿萝反而磊落坦荡,冲钦哥儿笑嘻嘻:“等你们出宫,我就去找芙堂姐说说话。” 钦哥儿立刻低头陪笑:“你们继续站着说话,想站多久都行。我们一点都不急,等一等也无妨。” 众少年一起闷笑出声。 阿萝也扑哧一声笑了起来。她没再作口舌之争,送四人到了宫门处,冲他们挥手作别。 朱红色的宫门开了又关。 少年们在宫门外驻足片刻,念念不舍地看着宫门。 陈小宝儿嘴欠的调侃:“你们看得再久,宫门也不会开了。还是早点回府读书,争取明年春闱一举考中进士,再来求娶心上人。” 钰哥儿不客气地伸手敲了陈小宝儿一记:“就你话多。” 钦哥儿紧跟着也敲了一记:“早看你不顺眼了。你再多嘴,我就去赵府找赵叔,提醒赵叔,没考中进士的人,根本不配做赵家女婿。” 陈小宝儿:“……” 陈小宝儿吃了瘪,立刻老实消停了,陪笑道:“是是是,我现在就闭嘴。” 佑哥儿轻笑不已。想到阿萝刚才说的话,心里甜得如饮了蜜,浓得化不开。 …… 阿萝大着胆子说了那些话,心里也不是全无羞涩。更多的,却是甜蜜和欣喜。就这么飘然愉悦地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对女儿何等熟悉,一看便察觉到阿萝情绪有异,随口笑问:“怎么这般高兴?” 阿萝咬咬嘴唇,脸颊一片晕红。 谢明曦颇觉好笑,目光一扫,湘蕙等人俱退了出去。寝室里只剩母女两人了,谢明曦又轻声笑问:“是不是佑哥儿和你说什么了?” 阿萝红着脸道:“不是佑哥哥,是我主动问他,敢不敢娶我。佑哥哥已经点头答应了。” 谢明曦:“……” 冷静自制沉稳极少失态的谢明曦,被结结实实地震了一回。哑然无语地看着阿萝,一时不知该说什么。 她果然是老了吗? 少年人的世界,她真的不懂了。 阿萝见亲娘哑然无语的模样,只觉得好笑,挺直胸膛说道:“母后常说,女子生来和男子一样。既然如此,求亲这等事,男子能做,女子做来又何尝不可?” “我和佑哥哥一起长大,对彼此的性情脾气都很熟悉。他喜欢我,我也喜欢他。若要夫婿,除了他之外,谁我也看不上。” “既是如此,我自要确定他的心意。” “不过,我现在最要紧的是要入朝听政,要学批阅奏折,学着当差做事。要忙的事多的很。倒不急着成亲。明年先定下亲事,过几年再成亲。” 阿萝显然早有思虑,颇有计划。 谢明曦再次哑然,过了片刻,才道:“这是你的终身大事,你想明白清楚了就好。” 阿萝眼睛一亮:“母后,你这是应了我了?” “不应还能怎么办?”谢明曦定定神,笑着打趣:“你已经将佑哥儿拐进碗里了。难道我还能不认吗?” 阿萝心花怒放,扯着亲娘的胳膊摇了摇:“母后对我真好。” 阿萝比谢明曦还略略高了一些。此时却如孩子一般,依偎着亲娘撒娇。谢明曦笑着搂住阿萝,心里却唏嘘不已。 一转眼,女儿就长大了。已经知道哄骗……不对,是主动出击,向喜欢的少年郎表白了。 …… 当晚,谢明曦便一五一十地将白日发生的事告诉盛鸿。 盛鸿听了之后,竟不以为意,反而咧嘴笑了起来:“好,不愧是我盛鸿的女儿!出手快稳准!遇到喜欢的,自然要先夹进碗里。”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白了一眼过去:“你还挺得意啊!当年你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想方设法求来凤旨赐婚。我才十三岁,就是你碗里的肉了是吧!” 盛鸿一脸自得,咧嘴笑道:“不敢当皇后盛赞。” 谢明曦用力拧了拧盛鸿的厚脸皮。 盛鸿立刻将另一边脸凑了过去,让谢明曦也捏一捏厚度。 老夫老妻了,回忆起昔日旧事,颇有些甜意。耍花腔也耍得分外有趣。 笑闹一番后,夫妻才说起了正事。 “再有一个多月,阿萝就及笄了。”谢明曦笑道:“她的及笄礼,请谁做正宾?” 少女十五岁及笄,便算成年了。及笄礼亦是一个少女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做正宾之人,一般是德高望重的亲属长辈,那一日要为阿萝行加笄礼。 谢明曦的及笄礼,正宾是顾山长。 轮到阿萝的及笄礼,有资格为正宾的,除了顾山长,还有梅太妃。 论血缘,梅太妃是阿萝嫡亲的祖母,是最合适的人选。论感情,顾山长和阿萝更亲近感情更深厚。 谢明曦没有直接提议顾山长,而是问询盛鸿,这便是让盛鸿来做决定了。 盛鸿也有些为难,低声道:“明曦,我知道你和阿萝都想让顾山长做正宾。只是,母妃毕竟是我生母,是阿萝的祖母。如果阿萝的及笄礼直接略过母妃,母妃何等难堪。” 身为天子生母,碍着先祖定下的规矩,没能被封为太后,梅太妃也算憋屈了。再者,这一年来,梅太妃没少受磨搓。 盛鸿不是铁石心肠,显然有些心疼亲娘了。 谢明曦微微笑道:“那就由母妃做正宾。” 其实,就算梅太妃做正宾,也改变不了什么。 阿萝更亲近更喜欢顾山长,这是不争的事实。梅太妃性情软弱,又极其守旧,遇事动辄哭闹。这样的性情脾气,实在令阿萝亲近喜欢不起来。 顾山长才学满腹,心胸豁达,宽厚又慈爱,十分疼爱阿萝,更胜血缘带来的亲厚。 正文 第一千一百零九章 羡慕 相比起椒房殿里的温馨热闹,萧语晗母女的寝宫略显冷清。 萧语晗守寡多年,性子沉静,也习惯了这份寂寥。 晚膳后,萧语晗和芙姐儿母女两人在寝宫里转了一圈,母女两人走得微微出汗了,才回了寝室里。 芙姐儿白皙秀雅的脸孔泛着红晕,一双美目如春水,闪着不为人知的喜悦。 萧语晗也是自年少时过来的,焉能看不出芙姐儿的心思,轻声笑问:“芙姐儿,你今年已有十六岁。到明年春日,娘便给你定下亲事如何?” 芙姐儿红晕布满脸颊,小声说道:“娘,我不急着成亲,我要多陪你两年。” 她若出宫开府,娘亲就只剩一个人,也太寂寞了。 萧语晗笑了笑,伸手轻抚女儿的发丝,柔声道:“傻丫头,只要你过的好,娘心里就高兴。” 顿了顿,又道:“如我所料不错,明年春闱过后,你方姨就要请皇后娘娘保媒了。” 提起李钦,芙姐儿的脸热腾腾的。 萧语晗含笑看着羞答答的女儿,脑海中忽地闪过十余年前的自己。 年少的她,在上元节时对三皇子一见钟情。赐婚的凤旨到了萧家,她心里是何等的激动惊喜。刚成亲时,他们也曾有过恩爱的时光。可惜,随着三皇子坐上龙椅成了天子,夫妻之间的隔阂也越来越明显。直至那一日,她惊觉丈夫心中另有他人…… 陈旧的往事,现在想来,没了鲜血淋漓的痛苦,只余苍凉和心酸。 萧语晗目中掠过一丝苦涩,不愿在芙姐儿面前流露半分,打起精神笑问:“若李家来提亲,你可愿意?” 芙姐儿也没过分羞臊忸怩,很快点了点头。 萧语晗欣慰地笑道:“你和钦哥儿自小相识,颇有情意。比起盲婚哑嫁强的多。你愿意就好。” 芙姐儿咬咬嘴唇,抬起眼说道:“娘,待我成亲开府,就去求七叔七婶娘,接你出宫到我的公主府里住下。” 萧语晗温柔地凝望着女儿:“你这般贴心孝顺,我心里自是欢喜。只是,此事你万万不可张口。鲁王妃闽王妃皆住在宫中,我若随你出宫,你七婶娘还有什么理由将她们留在宫中?” “宫中看似平静,实则波涛暗涌。我帮不了什么忙,也不能给你七婶娘添乱。” 芙姐儿不是不解事的孩童了。宫中复杂又微妙的情势,芙姐儿自然也知晓。 芙姐儿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七叔七婶娘想让阿萝堂妹做储君。二伯母和霁哥儿不甘心,怕是要争上一争的。五婶娘倒无相争之心,只怕立储的时候,霖堂弟霆堂弟免不了都要被卷入其中。” 萧语晗轻叹一声:“你心中有数就好。总之,这些纷乱,和你无关。你招了驸马后,就好生过自己的日子。有你七叔七婶在,少不得你一世平安富贵。” 芙姐儿又沉默片刻,然后张口:“娘,你不必担心,我心中从无怨怼不甘。阿萝是阿萝,我是我。我有自知之明,阿萝能做的事,我是做不到的。” “别说父皇已去世多年。哪怕父皇一直在世,立储时也绝不会考虑我……若换了父皇,定会选一个侄儿过继,立为储君。” 总之,储君什么的,和她没什么关系。 她对阿萝堂妹从无半分嫉妒,只是很羡慕而已。她羡慕阿萝堂妹聪慧自信勇敢坚定,羡慕阿萝堂妹有这样一双全心全意为女儿谋划的爹娘。 萧语晗伸手,将芙姐儿搂进怀中。 母女两个依偎在一起。 这些年,她们互为支柱互为依靠,熬过漫长的岁月。只盼着日子永远平静宁和。 …… 另一处寝宫里,赵长卿也在和蓉姐儿说话。 蓉姐儿和芙姐儿一样,自从莲池书院结业后,便整日待在宫里,陪伴在亲娘身边。 堂姐妹三人中,阿萝毫无疑问是最聪慧最出色的那一个。芙姐儿颇有几分灵动慧黠。蓉姐儿则是最温柔最内敛最沉静的那一个。 亲娘赵长卿绝大部分的心思都放在了兄长身上,对她这个女儿的关切不免少了许多。她也习惯了凡事听亲娘和兄长的。 赵长卿问了白日之事,对李钰李钦兄弟两人,问得格外仔细。 蓉姐儿心里如小鹿乱撞,忍不住暗暗浮想联翩。 论年龄,她比芙姐儿还要大了数月。过了这个年,她就十七岁了。娘亲问得这般仔细,一定是在考虑她的亲事了。 蓉姐儿忍着羞怯,悄声说道:“娘,李二公子和芙堂妹更熟络些。” 你可千万别乱点鸳鸯谱啊! 赵长卿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瞄了面颊泛红的蓉姐儿一眼。忽地说道:“廉家这一辈倒是有个出色儿郎,廉四公子今年十七岁,是廉将军嫡亲的侄儿。如今在周统领麾下任职。” 蓉姐儿一愣,反射性地抬头看着赵长卿:“娘……” 娘亲怎么忽然提起廉家儿郎来了? 这个廉公子好与不好,和她有什么关系! 赵长卿又说了下去:“楚家也有适龄的少年郎,楚将军的嫡孙有八个,和你年龄合适的,是楚家四房的长子,在楚家排行第六,和你同龄。去岁楚六公子也进了御林军。现在虽官职不高,不过,有楚将军提携,日后定有好前程。” 蓉姐儿:“……” 蓉姐儿终于听懂了。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容平静的亲娘,俏脸上的红晕褪得干干净净,显出异样的苍白和惊惶。整个人颤抖不已。 赵长卿狠下心肠,继续说道:“廉四公子和楚六公子,皆出身将门。也都是京城里颇为出色的少年郎。你年龄不小了,也到了谈婚论嫁之龄。我在宫中,不便为你操持亲事。便让你长嫂为你暗中相看……” 蓉姐儿用力咬着嘴唇,眼眶里泪水滚动,迟迟未落。 是,她到了成亲之龄。 李钰当然好。他是李阁老的曾长孙,才学出众,品性俱佳。她和他相识数年,彼此心意暗许。这本是一门好亲事。 可是,娘更愿她嫁入廉家或楚家。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章 母女 廉家是将门,在军中颇有影响力,廉将军既是天子的师父,也是大齐最出色的武将。再者,廉将军和周统领是夫妻。 如果她嫁入廉家,鲁王府便和廉家成了正经的亲家,和周家也顺带成了姻亲。 楚家更是枝大根深,楚将军统领十万御林军,堪称军中第一人。在军中威望极高。和楚家结亲,对势力单薄的兄长来说,自是添了助力。 文臣们都是老狐狸,政治立场摇摆不定。武将们在朝堂上话语不多,却实实在在握有兵权…… 蓉姐儿红着眼眶,颤抖着问道“娘,你只想以我联姻,就没想过我愿不愿意吗?” 素来柔顺听话的女儿,此时犹如被利刃刺伤,满面痛苦和凄惶。 赵长卿心中一痛,伸手想握住蓉姐儿的手。 蓉姐儿猛地将手缩至背后,声音陡然高了起来“娘,我告诉你,我不愿意!” “蓉姐儿!”赵长卿心里的内疚,顿时化为怒火,声音里透出了怒意“你怎么能这般和娘说话?” “廉四公子和楚六公子,皆出身名门,是出色的少年郎,哪里配不上你了?我又没为你定下哪一个,等你各自相看过一回,中意哪一个再定下亲事也无妨。” “我为你操了这么多心,你就是这般回应我的吗?” 蓉姐儿眼中的泪水掉了下来,滑过脸孔,滴落在衣襟上,迅速染湿了衣襟“你这是为我操心,还是为兄长操心?” 赵长卿“……” 蓉姐儿生性柔顺,最是听话乖巧。从小到大,别说争吵,连和亲娘大声说话也没有过。此时失望难过到了极点,压抑在心底的话脱口而出 “娘,你让大哥娶了表姐,和赵家结亲。你从中保媒,让赵家和谢家联姻。如今,又要以我的终身大事,为大哥增添助力。” “在你心里,大哥处处为先。我愿不愿意,幸不幸福,便都不重要么?” “廉四公子楚六公子好不好,和我有什么相干!我心仪的是李钰,李钰心里也有我。我们彼此有情有意,我根本没有嫁给别人的念头。” “娘也趁早打消联姻的念头吧!七叔七婶娘根本没有过继大哥的念头,他们要立阿萝堂妹为储君。娘和大哥死心不息,迟早会后悔……” 啪地一声脆响! 响亮的一巴掌,在蓉姐儿的脸上留下鲜明的指印! 蓉姐儿所有的话语戛然而止。 赵长卿铁青着一张脸,目中闪着火苗“混账!这等话,是谁告诉你的?” 这一巴掌,打痛了蓉姐儿的脸,也打痛了她的心。 蓉姐儿捂着脸颊,哭着说道“这么明显的事,我又不是瞎子,难道看不出来?这宫中内外,人人也都长着眼睛。我能看到,别人就看不到么?” “七叔七婶娘待我们这么好,你们为何这般不足,心生贪念?” 赵长卿愤怒至极,又扬起手。 蓉姐儿放下手,哭道“你要打就打吧!直接打死我好了!” 赵长卿下不了手,满腔的怒火化为短短两句话“终身大事,要听父母之命。你要嫁给谁,得听我的。” 蓉姐儿什么也说不出口了,用袖子擦了眼泪,起身走了出去。 赵长卿怒哼一声,胸膛剧烈地起伏,右拳重重地捶在桌上。发出咚地一声闷响。 …… 隔日,萧语晗母女一起去了椒房殿。 盛鸿要早朝,早早去了金銮殿。阿萝也未耽搁,早早去了移清殿。谢明曦召了女官们议事,一般而言,要忙上一两个时辰。 萧语晗掐准了世间,来的时候谢明曦正好忙得差不多了。 谢明曦笑着打趣“女官们前脚刚走,三嫂后脚就来了。” 萧语晗笑道“可见我来得正巧,今日正午索性赖着不走,赖一顿午膳再说。” 谢明曦哑然失笑“好,我这就打发人去叫二嫂和五嫂都过来。” 霁哥儿堂兄弟三个还有阿萝,每日都去听政学习,中午不回来。顾山长人老心不老,时常去莲池书院里授课。谢明曦白日一个人待在椒房殿里,有萧语晗等人相伴,倒也不寂寞。 片刻后,尹潇潇和赵长卿也来了。 谢明曦随口笑问“五嫂一个人来也就罢了,二嫂怎么也是一个人?蓉姐儿呢?” 赵长卿轻叹一声“她昨夜有些不适,今儿个恹恹无神,在屋子里歇着。我便没让她过来。” 昨日还好好的,见了钰哥儿羞涩又欢喜,怎么晚上就“不适”了? 谢明曦眸光一闪,不动声色地扫了赵长卿一眼。 赵长卿今日特意穿得鲜亮,脸上也敷了一层脂粉,颇为巧妙地遮掩住了面上的憔悴之色。只是,粉敷得再厚,也未能全然遮住眼下的青影。 尹潇潇没起疑心,关切地说道“蓉姐儿若是病了,还是召太医瞧一瞧才是。” 赵长卿柔声应道“孩子大了,总有些牛心古怪。我说要召太医,她就是不肯,说是躺上一日就好了。我拗不过,只得随她了。” 蓉姐儿脸上的掌印还没消退,真宣太医前去,就露馅了。 芙姐儿和蓉姐儿最是交好,闻言立刻道“几位婶娘一起用膳吧!我去陪一陪蓉堂姐。” 赵长卿笑容一滞,想出言阻止,却已来不及了。芙姐儿已行礼告退,脚步轻快地去了。 便是赵长卿再有城府,面色也有些异样。 谢明曦看着赵长卿,淡淡问道“芙姐儿去探望陪伴蓉姐儿,莫非有什么不妥?为何二嫂面色不佳?” 萧语晗和尹潇潇各自讶然地看了过来。 赵长卿暗暗一凛,面上露出些许歉然“我是担心蓉姐儿过了病气给芙姐儿。” 萧语晗立刻笑道“不过是偶有不适,又不是什么大病症,有什么病气不病气的。” “是啊,姐妹两个交好,让她们自己一处说话去。”尹潇潇笑着接了话茬“我们几个也松快一些。” 赵长卿笑着应是,不过,这笑容里有几分真心就不好说了。 谢明曦目光掠过赵长卿的脸,心中哂然冷笑一声。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一章 忧思 这一顿午膳,赵长卿吃得毫无胃口,食不下咽。面上还得装出若无其事,和谢明曦等人谈笑风生。 个中滋味,也自有赵长卿自己知晓了。 午膳后,赵长卿终于按捺不住,第一个张口告辞:“我放心不下蓉姐儿,得先回去瞧瞧才是。” 谢明曦看了赵长卿一眼,一语双关地笑道:“二嫂一片慈母心,令人动容。” 那双如火烛一般明亮的眼眸,似洞悉了她所有晦暗不明的心思。 赵长卿暗暗心惊,口中却轻叹一声:“可不是么?儿女都是亲娘身上掉下的肉,哪有不疼的道理。” 待赵长卿起身离开,尹潇潇才低声嘀咕几句:“二嫂今儿个总有些怪怪的。” 一个人掩饰得再好,是真情还是假意,总会在细微处显露一二。 萧语晗眉头微动,似想到了什么,却未多说。 半个时辰后。 萧语晗回了寝宫,也见到了神色阴郁不快的芙姐儿。 萧语晗心中有数,轻声问道:“蓉姐儿和你说什么了?” 芙姐儿忍不住轻哼一声:“蓉堂姐什么也不肯说。可我也不是傻子,她脸上的巴掌印还没完全消退,难道我还能看不出来?” 萧语晗皱了皱眉:“蓉姐儿挨打了?” 堂姐妹三人中,最乖巧听话的,非蓉姐儿莫属了。 赵长卿为了什么事,才会动手打蓉姐儿? “不管我怎么问,蓉堂姐都不肯说半个字。”芙姐儿气馁不已:“还让我别告诉任何人。别看蓉堂姐温柔好性子,嘴紧得像蚌壳,怎么也撬不开。” “后来,二伯娘回来了。蓉堂姐直接便睡下了,见也没见二伯娘。倒是二伯娘,拉着我的手试探询问了许久,想来是怕蓉堂姐和我说了什么。” “我不好再待着,只得回来了。” 芙姐儿越说越气闷,用力跺跺脚:“真是郁闷死我了。到底是怎么回事嘛!” 萧语晗沉默片刻,才道:“此事你权当不知。以后也别问蓉姐儿了。” 芙姐儿一惊:“娘,我……” “记住!”萧语晗难得沉下脸:“不该你过问的事,不得多嘴多舌。” 芙姐儿委委屈屈地应下。 …… 隔日,蓉姐儿便告了病。 谢明曦打发周太医前去为蓉姐儿看诊。周太医看诊后开了药方,回椒房殿禀报时,斟酌着言辞说道:“端容郡主尚且年少,不宜多虑多思。微臣开了些清心宁神的药方,郡主喝上五六日,再慢慢排解心思,也就无碍了。” 简而言之,蓉姐儿这是忧思成疾,得的是心病。 谢明曦眸光一闪,淡淡道:“本宫知道了。周太医,你每日都去为蓉姐儿看诊一回,直至蓉姐儿病症痊愈。” 周太医恭敬应下。 赵长卿忧心女儿的病症,每日在蓉姐儿身边照顾衣食起居,几乎未再来椒房殿。 到底是真的心疼蓉姐儿,还是心虚趁机躲着不见人,就不得而知了。 谢明曦懒得去揣度赵长卿的那点小心机。 倒是阿萝,去探望蓉姐儿一回,回来后颇有些心疼:“短短几日,蓉堂姐清瘦了许多,面色也颇为憔悴。” “之前好端端的,怎么忽然就生病了?” 而且还一副病得不轻的模样。 谢明曦淡淡道:“人长大了,心思就多了。忧思成疾,也不稀奇。” 阿萝聪明敏锐,一听“忧思成疾”四个字,不由得拧起眉头,定定地看着谢明曦:“母后是不是知道什么?” 谢明曦依旧神色淡漠:“蓉姐儿的病,皆因你二伯娘和你霁堂兄而起。” 阿萝心念电转,隐约猜到几分,明媚美丽的脸孔顿时燃起怒意:“他们要做什么?” 谢明曦目光落在阿萝的脸上,声音不疾不徐:“阿萝,你不必管他们想什么做什么。蓉姐儿的命运如何,其实不在亲娘兄长手中,只在她自己手中。” “她若不甘,总会想出破局的办法。如果她甘心认命,愿意为兄长牺牲自己的终身幸福,那也是她的选择。” “心疼她的人,舍不得她忧思成疾。打定主意要利用她的人,哪怕她病了,也不会放弃原来的想法和打算。” “这一切,只看她自己能不能看透想破。” 这一番话,冷静得几乎冷酷。 满身热血的阿萝,被亲娘迎头浇了一盆冷水,用力咬紧嘴唇:“母后是不打算管这件事了?” 谢明曦冷然道:“有人冲我求救,我方会伸手。否则,我不会无端过问别人的家事。” 也就是说,除非蓉姐儿亲自来相求。 不然,谢明曦不会过问蓉姐儿的亲事。 谢明曦又叮嘱一声:“此事你不得再过问。尤其是在你二伯娘和你霁堂兄面前,不可多嘴多问。” 阿萝心中似有一团无形又巨大的火焰,在谢明曦的冷酷漠然下,不得不强行熄灭着这团火焰,闷闷地应了一声。 …… 半个月后,蓉姐儿的病症总算有了好转。 阿萝嘴硬心软,期间又去了两回。眼见着蓉姐儿的身体一日好过一日,总算放了心。只是,阿萝想象中的情景并未出现。 蓉姐儿来椒房殿请安兼谢恩,从头至尾也未提起因何生病。 病了一场的蓉姐儿,清瘦了许多,也比往日沉默安静得多。问一句答一句,无人相问,就安安静静地站在那儿,半句不吭声。 温柔沉默得令人心疼。 尹潇潇隐约听闻赵长卿为蓉姐儿张罗亲事之事,气得在私下里骂道:“这个二嫂,平日看着挺疼蓉姐儿,竟连这等事也做得出来。” 小儿女们的心思,连她都知道,赵长卿岂会不知? 李家高门大户,李钰年少俊彦,哪里配不上蓉姐儿了? 就为了和武将结亲,为霁哥儿结一门有助力的姻亲,赵长卿便不管不顾女儿的终生幸福……也太可气了! 谢明曦冷眼旁观袖手不问,萧语晗心知肚明保持缄默。 尹潇潇却是天生的热血侠义心肠,哪里能忍得住,私下去了赵长卿的寝宫,直截了当地问道:“二嫂,听说你打算为蓉姐儿定亲,不知相中了哪一家的公子?”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二章 不同 尹潇潇容貌俏丽,性情舒朗,一双眉毛生得如男儿一般,浓厚英气。 此时,尹潇潇挑眉相问,明亮锐利的目光,如一双利剑刺向赵长卿。 赵长卿不动声色地应道:“过了这个年,蓉姐儿便十七岁了。这个年龄,也该操持亲事了。不瞒弟妹,我在宫中,不便张罗。便让她兄嫂帮着操持张罗,倒是有两家不错的,透露出想结亲的意思。” “一个是廉家的四公子,一个是楚家的六公子。” “不瞒你说,我也正发愁,到底挑一个好呢!你今日来了,替我参详参详如何?” 尹潇潇又一挑眉,冷笑一声:“二嫂,我今日既是来了,就要把话说个清楚明白。你也别在我这儿兜圈子绕弯子了。” “你是蓉姐儿的亲娘,霁哥儿是她嫡亲的兄长。蓉姐儿的亲事,由亲娘兄长做主,也是应该的。谁也挑不出理来。” “可我也要提醒你一声。宫中内外,没人是傻瓜。你想以蓉姐儿结亲联姻的用意,我能看得出来,别人难道就看不出来?” 这个别人,当然说的是帝后。 尹潇潇言语直接犀利,赵长卿再厚的脸皮也挡不住。 赵长卿脸孔发热,颇有些难堪。强自撑着应了回去:“五弟妹误会我了。蓉姐儿是我亲生的女儿,难道我还能不疼她?我……” 话还没说完,就被尹潇潇冷冷打断:“你说得没错,蓉姐儿是你亲生的骨肉。你这个亲娘不想疼她,想将她推入火坑,谁也管不了。” 赵长卿一怒起身,怒目相视:“廉家楚家都是大齐顶尖将门,廉四公子楚六公子亦是出色的少年郎,哪一个都堪配蓉姐儿。我精心为她挑选的亲事,怎么就成了将她推进火坑了?尹潇潇!你休得胡言乱语,坏我的名声!” 尹潇潇呸了一声:“这些冠冕堂皇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你还真是亲娘啊!不过,你只配当霁哥儿的亲娘,根本不配做蓉姐儿的亲娘!” 赵长卿:“……” 这般刺心挖肺的话,赵长卿听在耳中,气得七窍生烟,伸手指着尹潇潇怒道:“你给我走!我这里不欢迎你!” 尹潇潇又呸了一声:“要不是为了蓉姐儿,你当我乐意到你这儿来!” “我最后提醒你一回。人在做,天在看。现在亲事未定,你还有后悔补救的机会。可别真地做出追悔莫及的事情来。” 说完,尹潇潇转身离去。 赵长卿气得脸孔煞白,扔了一套茶碗。 …… 尹潇潇也被气得不轻。 有些话,对着谢明曦不便直说。 尹潇潇索性去了萧语晗那儿,发了一通牢骚兼火气:“……真是气死我了!真没见过这样的亲娘!蓉姐儿自小就柔顺乖巧,体贴听话。她怎么就能狠得下心肠,斩断蓉姐儿心仪的姻缘!” 萧语晗倒了一杯清茶给尹潇潇:“喝口茶消消气!等等,茶水有些烫,别喝得太猛……” 提醒得迟了! 尹潇潇被烫得一口茶水喷出了口,连连咳嗽数声。 萧语晗哭笑不得:“你呀,都三十多岁的人了,怎么还是这等急躁脾气!茶要慢慢喝,话也慢慢说才是。” 尹潇潇喷出茶水,总算缓过气来,理直气壮地说道:“没错。我自小到大都是这等脾气别说三十岁,就是到了六十岁,我也还这样!” 萧语晗哑然失笑。 可不是么? 岁月漫漫,如一把冰冷无情的刀,将所有人都雕琢出了另一番模样。便是盛鸿和谢明曦,也有了细微的改变。 唯有尹潇潇,还是活得这般鲜明生动,敢爱敢恨,耿直而明快。 或许,这也是所有人都亲近喜欢尹潇潇的原因。 萧语晗拿过一方帕子,不疾不徐地为尹潇潇擦拭嘴角,然后才道:“这到底是鲁王府的事。皇后都没伸手,你着急有什么用!” 尹潇潇哼了一声:“是没用!依我看,赵长卿是吃了猪油懵了心,还打着来日方长霁哥儿总有一日能翻身的主意。所以坚持要和武将结亲,为霁哥儿拉拢助力。廉家楚家,都是顶尖将门,不论和哪一家结亲,对霁哥儿都有利。” “亏得尹家嫡支只我一个,子侄都是旁支的。不然,说不定她就要和尹家结亲了。” 萧语晗瞥了气冲冲的尹潇潇一眼:“二嫂为霁哥儿费尽了心思,连蓉姐儿的亲事也要利用。你是怎么打算的?” “霖哥儿和霆哥儿也都老大不小了。他们的亲事,你心里可有成算?” 尹潇潇挑眉道:“两年前我就想好了。” “霖哥儿心仪梅家姑娘,霆哥儿喜欢的是刘姑娘。其实,半个月前,我已经私下请托人去梅家刘家提亲了,待两家有了回音,我就让官媒正式登门提亲。” 萧语晗目中闪着笑意,故意提醒一句:“梅家虽是新贵,在朝中却没什么势力。刘家在京城根基浅薄,连二流也排不上。你可得想好了!” “这有什么可想的。”尹潇潇干脆利落地说道:“霖哥儿和霁哥儿的亲爹是怎么死的,你我都清楚。这些年,若不是帝后宽厚,他们哪有今时今日的光景。” “闽王世子宁王世子的名头说着好听,其实他们都是罪臣之子。难不成就因为他们是男子,就应该凌驾于阿萝之上?甚至要去抢本属于阿萝的东西?” “有这等想法的,就是不知感恩的白眼狼!” “我从无野心,霖哥儿霆哥儿被我教导多年,他们也不会生出不该生的念头来。” “现在他们入朝听政,学着当差。皇上派遣他们当差,他们就用心当差做事,为朝堂效力。我为他们操持亲事,给他们兄弟娶自己喜欢的媳妇回来。以后,他们就安生过日子。” 尹潇潇一气呵成说出了心中打算。 萧语晗满心快慰,笑了起来:“你这么想,我就放心了。” “我也想好了。芙姐儿和李二公子彼此心仪。以方妹妹周全的性子,定会去求皇后保媒提亲。到时候我便应了亲事。”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三章 及笄 转眼间,阿萝的及笄礼已至。 这一日,京城有品级的诰命们俱进宫观礼。阿萝所有的同窗好友,也都接了邀约,欣然进宫。 爱女如命的天子,直接休朝一日陪伴阿萝公主。将所有政事抛给了内阁众臣。 魏公公前去内阁宣旨的时候,几位阁老的脸色都不甚美妙。 魏公公视若未见,笑着说道“及笄礼成后,今日宫中还有宫宴。政事奏折之类,要辛苦诸位阁老了。” 感情撂挑子一撂就是一天啊! 陆阁老身为首辅,当仁不让地张口应下。 魏公公一走,方阁老便忍不住叹道“皇上温和宽厚,行事不失果决,爱民如子,堪称一代明君。唯有对妻女实在太过爱纵了些。” 何止是爱纵,简直就是宠溺太过了! 后宫只谢皇后一人,堂堂天子,从不沾惹二色。对阿萝公主,细心教导,耐心谋划,连储位也打算传给女儿…… 可谓前无古人,想来也是后无来者了。 赵阁老自倒戈之后,说话便处处站在天子这一边,闻言顿时奚落道“方阁老有诸多怨言,何不对皇上直谏?只在背后嘀咕,算什么能耐?” 方阁老“……” 方阁老被噎得差点翻白眼。 他何曾不想直谏?可皇上吃了秤砣铁了心,跟在皇上身后摇旗呐喊的官员也越来越多。阿萝公主入朝势不可挡,他又不傻,何必跳出来做恶人! 陆阁老咳嗽一声,打了圆场“今日是端柔公主及笄礼,皇上只公主殿下一个爱女,观礼陪伴也在情理之中。我等深蒙圣恩,为皇上分忧也是应该的。” 颜阁老忙笑着附和“陆阁老言之有理。” 李阁老扫了一脸正色义正言辞的陆阁老一眼,心里轻哼一声。 都是混迹朝堂数十载历经散朝的老狐狸了,谁还不知道谁? 陆阁老原本是坚定反对阿萝入朝听政的。眼见着势不可挡了,陆阁老的态度也有了恰到好处的转变。 这也难怪!眼看着陆家就要出一个尚主的驸马,日后说不定也能像谢皇后那般,为家族带来莫大的尊荣和体面,陆老狐狸心里不知多乐意…… 李阁老在心里腹诽了一番,口中呵呵一笑“是啊,我等就别耽搁时间了。将奏折搬来,我们一并商榷。” …… 及笄礼是一个少女一生中最重要的日子。 及笄,意味着少女成年,可以出嫁为人妻为人母了。 当然,到了阿萝公主这儿,不是出嫁,而是出宫开府招驸马…… 热闹中透着庄严肃穆的及笄礼上,已许久未在人前露面的梅太妃做了正宾,为孙女阿萝加笄。 这一日,要换三次礼服,也要加笄三次。身为正宾,要做的事其实不多。只是,梅太妃身体素来纤弱,观礼的女眷们心里都暗暗为梅太妃忧心不已。 这等盛大又重要的时刻,梅太妃可千万别来个当场昏厥之类的好戏。 也怪不得众人会这么想。 梅太妃病了一年多,颇见清瘦,今日特意敷脂抹粉,气色也没见好看到哪儿去。让人有一阵风吹来就能吹倒梅太妃的担忧。 倒是一旁的顾山长,虽然比梅太妃年长十余岁,却面色红润神采奕奕。 亲自来观礼的盛鸿也有些后悔。 阿萝一辈子就这么一回及笄礼,理应挑选身体康健的正宾。他出于维护亲娘体面尊严的私心做出的选择,现在看来,委实不太明智。 在阿萝换第三次礼服的时候,久站的梅太妃已有些撑不住了,额上渗出细密的汗珠。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上前两步,伸手扶住了梅太妃。 梅太妃身子一颤,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婆媳两人自彻底翻脸反目后,便相敬如冰。这般肢体相触,还是第一回。毫不夸张地说,梅太妃是没力气,也没那个当众翻脸的胆量。不然,怕是要当场甩开谢明曦的手。 “母妃站稳了,”谢明曦轻声提醒“至少撑过阿萝的及笄礼。” 梅太妃定定心神,轻轻嗯了一声。 顾山长这才松了口气。 盛鸿提着的心也放了下来。有谢明曦撑着,梅太妃总能撑过及笄礼。婆媳两人在众女眷面前这般亲近,也一举打破了婆媳不睦的传言。可谓一举两得! 过了片刻,换好了礼服的阿萝出来了。 身着绯色礼服的阿萝,明眸皓齿,美丽明媚,风采动人。 比美丽容颜更引入注目的,是阿萝眉眼间的自信和从容,还有那份上位者的卓然气度。 这不仅是帝后的爱女,更是大齐最矜贵的公主,亦是大齐未来的储君。 谢明曦凝神看着女儿缓步而来,那一刻,心里涌起的是无尽的骄傲和喜悦。盛鸿激荡澎湃的情绪,比谢明曦有过之而无不及。 夫妻两个目光交汇,相视一笑。 …… 及笄礼成后,是盛大的宫宴。 梅太妃撑过了及笄礼,体力精力消耗一空,遗憾地缺席宫宴,在宫女们的搀扶伺候下回了寒香宫。 今日的椒房殿,丝竹乐声歌舞不断,美酒佳肴川流不息,欢声笑语不绝于耳。 而寒香宫,却依然冷静而寂寥。 从喧嚣热闹中骤然回到孤寂冷清的寒香宫,落差颇大,梅太妃怔怔地躺在床榻上,不知在想什么。 琴瑟心疼主子,柔声道“太妃娘娘忙了半日,一定又乏又饿了。奴婢这就命人传膳,伺候太妃娘娘用膳。” 梅太妃低声道“不必急着传膳。琴瑟,我心情有些纷乱。你坐过来,陪我说说话。” 主仆数十年,感情深厚,犹胜亲人。私下说话,早就没什么宫中规矩了。 琴瑟应了一声,坐到床榻边。 梅太妃苍白又疲惫的脸孔映入眼帘。 这一年多来,梅太妃老态毕现,额上眼角俱是皱纹,头上也多了许多白发。 琴瑟看着心酸不已,低声道“娘娘今日也看见了,阿萝公主是极好的……皇上和皇后娘娘要做的事,娘娘阻拦不住,公主殿下也会心中不快。娘娘何必再拗着这股劲。” “娘娘还是放开心胸,欣然接受吧!”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四章 想通 听了这席话,梅太妃眼角溢出一丝泪水,轻声哽咽“琴瑟,你说的对。是我钻了牛角尖。” “我自问从无半点私心,凡事皆为皇上着想,也是为了天家的颜面着想。到头来,却落得母子离心,婆媳反目。就连阿萝,心里也是怨我这个祖母的。” “这一年来,我也听闻了不少阿萝的事。阿萝如此出众,不逊任何男子。皇上要立她为储君,就随皇上吧!” 一旦彻底想开,人的思想转变,也就是刹那间的事。 梅太妃深深呼出一口气,一直沉沉压在心头的枷锁终于除去,含泪笑道“我这大半辈子,出嫁前听从父亲的话,进宫后战战兢兢地伺候先帝,后来又在太后的威严下苟且求生。” “我眼睛所见的女子,过的都是这样的日子。我从来没想过,女子也能活得自信强大。” “说句心里话,我其实一直都不喜欢谢明曦。” “她年少时就才名赫赫,锋芒毕露。阿鸿身为皇子,想娶她为妻,这是她的福分才是。可她没有半分受宠若惊,反而将阿鸿牢牢拿捏在掌心。我这个亲娘心里,总有些不是滋味。对这个厉害的儿媳,也实在喜欢不起来。” 简而言之,就是身为亲娘见不得儿子被儿媳收拾得服服帖帖。 再有,梅太妃自己憋屈隐忍了半辈子,看手段厉害从不受半分委屈闲气的儿媳,心里总有些不平衡。 婆媳之间的隔阂,从一开始就种下了。 梅太妃心结一解,没了往日的哀怨不平,低声说了下去“现在想来,谢明曦这样的女子,才是普天下女子的典范。身为女子,也可以聪慧出群,可以手段凌厉,有丈夫的深情和尊重。” “阿萝是帝后唯一的爱女,自幼时起便接受最精心最严格的教导。她比霁哥儿他们都出众,为何就不能做储君?” “是我太狭隘太怯懦,也太无能了。我不但没帮得上忙,反而成了绊脚石。也怪不得他们都和我离了心。” “从今日起,我再不会说半句阻挠的话。” “只盼着阿萝能少经些波折坎坷,早日被立为储君。” …… 宫宴行至半途,盛鸿便来了寒香宫。 到底是亲娘,哪怕闹了隔阂不快,盛鸿心里也是惦记梅太妃的。 母子两人见面,独处了一个时辰。不知梅太妃说了什么,盛鸿走的时候,俊脸上满是笑意,连脚步也比往日轻快得多。 此时宫宴已经散了,众女眷一一告退离宫。 谢明曦令女官们送众女眷离宫,阿萝也送了一众同窗好友离去。然后,母女两个就见盛鸿春风满面步履轻快地回来了。 这副心情畅快的样子,着实少见。 谢明曦还未张口,阿萝便已抢着问道“出什么事了?为何父皇今日这般开怀?” 盛鸿的释然喜悦,由内而外,发自内心“阿萝,你祖母是真的想通了。刚才和我说,让我早日立你为储君。” 阿萝“……” 真的假的啊! 这真是梅太妃说出的话?! 阿萝双目倏忽睁圆,吃惊地看了谢明曦一眼“母后,父皇是不是随口说来哄我高兴?” 谢明曦也有些讶然。不过,她很快镇定下来,笑着说道“这等事,你父皇不会扯谎。以后你去寒香宫请安,看看你祖母是何态度就知道了。” 虽说梅太妃支持与否,对他们没太大妨碍。不过,能得到身边人的首肯和支持,总是件令人愉快的事。 再想一想,连梅太妃这等固执守旧之人都改变了相反。可见过去的这两年,他们的努力没有白费。 立储的时机还没到。 不过,阿萝入朝听政的事,已是水到渠成了。 谢明曦和盛鸿交换了一个会心的笑容。 …… 隔日,阿萝去寒香宫请安。 果然如谢明曦所料的那般,梅太妃如脱胎换骨一般,一张口说话连风格都变了。先是夸赞阿萝昨日气度不凡,又问起了阿萝平日在移清殿是如何听政学习的。 这还是梅太妃第一次主动张口询问呢! 阿萝挑着轻松有趣的事说了一些“……一开始,我在移清殿里伺候笔墨,众臣进了移清殿见了我,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没一个肯拿正眼看我。过了半年,才勉强习惯我听政。” “我在他们议政的时候张口出言。陈尚书言辞激烈,反对得最厉害。被我和父皇两人联手收拾了一顿。” “后来,老臣们就消停多了。我也未时时张口,一般是逮准了他们的错处或疏漏之处说话。这样一来,他们也就没多少底气和我争辩到底了。这也是母后教我的法子,以此挫一挫他们的锐气……” 梅太妃听得笑了起来。 她这一生,已经习惯了活在方寸之地。少年时在闺阁,进宫生下孩子后,住进了寒香宫。这一住就是三十年。 她的天地太过狭窄,能见到的也太少了。 阿萝的天地却是何其广阔。能接触国朝大事,和朝中重臣相对不落下风,能学习听政,能尽情地展露自己的光芒…… 看着神采飞扬的阿萝,就如看着一只即将展翅的雏鹰一般,让人心里生出无尽的欢喜。 “阿萝,”梅太妃轻声笑道“做你想做的事,祖母也支持你!” 阿萝用力点点头,不知为何,鼻间竟有些微的酸涩。 若她是男子,身为父皇母后的血脉,被立为储君是何等理所当然。怎么会有这么多的阻力? 就连被囿于深宫的梅太妃,也那样激烈地不满和反对过。 好在祖母终于想通了,也转变了态度。 想来,朝中众臣也不会再剧烈地反对她入朝听政了吧! 建业十二年的年底,陈御史联合了陆掌院等一众官员联名上奏折,奏请端柔公主入朝听政。 这一回,反对的声浪不再是主流。 坚定支持的官员占了小半,更多的官员保持缄默。 天子当朝准了众臣的奏折,且当朝下旨,令端柔公主于新年元日随自己一同祭天祭祖。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五章 入朝 新年元日,天子领着藩王宗亲及文武百官祭天祭祖。 这是一年的开端,亦是一年中最重要最盛大的仪式。霁哥儿霖哥儿霆哥儿是第一次参加,不过,他们三人并未引来太多瞩目。 因为,众人的目光几乎都落在了阿萝的身上。 文武百官们俱着官服,藩王郡王们穿着符合各自品级的礼服,天子身着龙袍。一片黑压压的肃穆中,身着绯色宫装的少女窈窕身影,醒目得近乎刺目。 寒风凛冽,阿萝的面颊被冻得微红,一双眼眸闪着粲然神采,在众目所瞩之下,从容不迫,风采逼人。 哪怕是反对得最激烈的官员,此时也不得不在心中承认。 端柔公主确实出众。 不说政治上的敏锐和天生的聪慧,只这份镇定自信的气度,已有了大齐未来储君的风采…… 想及此,众官员口中一片苦涩,暗暗长叹不已。 人心不古世风日下啊!女子们出家门读书做事当差赚银子养家,朝中还有一位女将军。现在倒好,连阿萝公主也入朝听政了。 将来,这大齐朝堂会变成什么模样?日后的史书,会如何记载这一段历史? 他们到底是迫于天子之威,做了敢怒不敢言的佞臣小人…… 阿萝随在亲爹身后,位列仅次于天子。她没有回头,也能猜到众臣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是何等不甘和郁闷。 无妨! 她就这么稳稳地,坚定不移地走下去。 总有让他们心甘情愿低头诚服的那一日! …… 椒房殿。 大齐诰命贵妇们,像往年一般进宫觐见中宫皇后。只是,建业十三年的新年,注定了和往年不同。 往年笑吟吟立在谢皇后身侧的端柔公主不见了踪影。 因为端柔公主随天子去祭天祭祖了…… 别说在天家,就是普通百姓家,祭祀先祖也只能由男子参加,女子断然没有露面的机会。今日之事一旦传至大齐州郡和百姓们耳中,不知要引来多大的震动。又会引来多少的变革和风波。 民俗风气从来不是一成不变。变革都是自上而下。 上有所好,下必行焉。 数十年前,俞太后设立莲池书院,开创女子书院的先河。短短数年间,大齐便多了数十个女子书院。女子读书蔚然成风。 十几年前,天子还是蜀王,在蜀地就藩。谢皇后还是蜀王妃时,设立女童学堂,开设女子作坊及善堂。之后,谢皇后入住中宫,在京城里便设女童学堂,女子作坊和善堂更是处处皆有。女子们做工赚银子养家,也不再是什么稀奇事。 而今,端柔公主进了太庙祭祀先祖。将来或许有一日,大齐万千女子,都有资格进祠堂祭祀祖先,能和男子们并肩而立。 身为男子的百官们,想到日后会有的情形,俱都满心不是滋味。 身为女子的诰命贵妇们,心里却暗暗生出希冀和期待来。 在复杂得无以名状的窃喜和躁动中,众诰命贵妇一一进殿请安。 谢皇后今日的心情显然颇佳,微笑着令众人免礼入座。中午的宫宴格外丰盛美味,歌舞也分外热闹。 直至傍晚时分,宫宴才散。众诰命一一告退离宫。 谢明曦早已暗中命人传了口信,林微微颜蓁蓁秦思荨方若梦一同留了下来。椒房殿里所有的宫灯皆被点燃,亮如白昼。 谢明曦笑吟吟地对同窗好友们笑道“今天是个值得庆祝纪念的大好日子。你们都留下,和我一同用晚膳吧!” 林微微等人欣然点头。 众人颇有默契,随意说笑间,并未提起阿萝入朝之事。 万事开头难。 阿萝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但这并不意味着朝臣们就此诚服退让。君臣之间的角力还在继续,阿萝要努力奋斗的日子还长着呢! …… 晚宴行至一半,阿萝便回来了。 忙了一整日,阿萝依然精神奕奕,眉宇间没什么疲倦之色。让人不由得感叹一声,年轻就是好。 没等林微微等人起身行礼,阿萝已抢先一步裣衽行了晚辈礼“阿萝见过诸位长辈!” 谢明曦笑道“今晚没有外人,你们都随意些,别拘什么宫规俗礼。阿萝是晚辈,向长辈行礼问安是应该的。” 林微微率先笑道“既如此,我就厚颜领受了。” 林微微颇有些“婆婆看未来儿媳越看越喜爱”的意味,打量阿萝一眼,一张口就是一连串的夸赞“阿萝越发美丽出众了。尤其是这一身的自信从容和气度,便是皇后娘娘年少时也有所不及。” 谢明曦笑着白了好友一眼“夸阿萝你只管夸,可别想着贬低我!” 然后对着阿萝说道“你别听你林姨胡说八道,你比娘亲年少时还差得远,不骄不躁,继续努力。再过个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或许也就勉强追得上我了。” 阿萝“……” 比脸皮,她果然输得很彻底啊! 阿萝拱手认输“母后说的是,女儿自当继续努力。争取早日追上母后。” 众人早已乐得哈哈笑了起来。 阿萝无奈地走到芙姐儿身边坐下,顺便小声嘀咕一句“母后就会欺负我。” 芙姐儿轻笑不已。她和亲娘亦是感情深厚,只是,萧语晗生性温柔少言,从不会这般奚落打趣她这个女儿。 阿萝目光一扫,又轻声问道“蓉堂姐怎么没来?” 芙姐儿小声应道“二伯娘没留下,蓉堂姐也随二伯娘回寝宫了。” 今日留在宫中用晚膳的,皆是谢明曦的同窗好友。赵长卿颇为识趣,早早便起身离去。蓉姐儿也不便多留,一并离开了。 阿萝略一点头,不再多问。 一开始,她颇为蓉姐儿的际遇愤愤不平。如今冷静下来,她才觉得母后略显冷酷的态度才是最合适的。 母女之间的事,别人无法插手也不该插手。蓉姐儿的选择,已显而易见。在刚刚萌芽的男女之情和母女兄妹之情之间,蓉姐儿选了后者。 这条路是赵长卿安排的,也是蓉姐儿自己选的,日后喜怒哀乐皆由自己,怨不得别人。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六章 造势(一) 上元节后的第一次大朝会,照例是在金銮殿里举行。 有资格参加大朝会的官员,足有四百余人。藩王郡王们站了一列,文官武将们各站了两列。 饶是如此,金銮殿内还是不够站,品级低的官员只能站在金銮殿的门口,还有几个站到了门槛外。 站得太远了,前面黑压压的都是人头,根本看不清龙椅上的天子,当然也看不见天子身侧的公主身影。 门槛外的年轻官员悄悄挪动身形,竭力睁大眼睛,终于在众人的缝隙中略略窥见了隐约的一抹绯色。 这一定就是端柔公主了。 年轻官员心里涌起莫名的激动和振奋。 他是上一科的进士,在翰林院里做了个小小的编纂。每次大朝会,他只能站在尾端,天热的时候晒晒太阳,天冷的时候吹吹寒风什么的。 朝堂里的君臣角力波涛暗涌风云变幻,他这等官职低微的官员根本没张口表态的机会,不过是跟着看看热闹罢了。 和别人复杂的心情不同,他坚定地支持端柔公主入朝。 他生在蜀地,家境贫寒,原本没有读书的机会。当年蜀王就藩后,蜀王妃开设了女子作坊,他的长姐毅然进了女子作坊,赚银子供他入学。他终于有了读书的机会,也踏上了改变自己命运的路。 他读书数年,从秀才至举人,再至考中进士。从寒门学子,一跃成为新科进士,入了仕途。可他的长姐,却一直未曾成亲嫁人。只因没人愿娶一个全心赚银子供胞弟读书的女子。 他考中进士后,长姐终于能卸下重担了。 那一年,长姐已二十八岁,是个十足十的老姑娘了。没有年轻的少年郎愿意娶一个过了花信之期的老姑娘。 他那个聪慧又能干的长姐,最终嫁了一个蜀地的富商做填房,做了三个孩子的后娘。 送嫁的那一日,他狠狠哭了一场。 长姐和继子们的关系一直不甚和睦。长姐怀了身孕,被一个继子“无意”中推倒在地。还未成型的孩子夭折,长姐伤了身子,以后也生不出孩子了。 这世间,明明有那么多出众又能干的女子。就像他的长姐那样。可她们的命运,却多坎坷波折。 世间众人对女子尤其苛刻,女子们想博得世人的尊重,想过的幸福如意,难之又难。 社会变革,从皇室天家而起,是最好也是最快的。 他坚定地支持端柔公主入朝听政,支持皇上立端柔公主为储君。 他想,当大齐有了女帝,女子们的地位定会迅速提高。像他长姐那般勤快能干的女子,会有更好的生活。 …… 这个年轻官员,姓莫。 莫编纂官职低微,在朝堂上没有发言的机会,索性在私下里做了一桩大事。 其实,一开始,莫编纂也未想到这桩事,竟会引来强烈的关注和影响。他文采出众,善于写文章,便以长姐为原型,写了一个话本,叫做《蜀女传》。 《蜀女传》在去年的年中印出来,迅疾成了最畅销的话本。紧接着被说书的编成了段子,在茶楼酒馆里四处传播。然后,又被京城最有名的戏班子相中,改成了一出戏。 短短几个月,《蜀女传》传至大齐各地。 在新年元日的宫宴上,谢皇后还令歌姬唱了这一出戏。 千万不能小觑了话本和戏剧的力量。普通百姓,不懂什么朝堂之争,浅显易懂的话本却是看得懂,听戏也能听得懂。 《蜀女传》流传得极广,伴随着端柔公主入朝听政的消息一并传入民间。百姓们提起此事,也没太多的排斥了。 莫编纂写话本的时候,用的是化名。也因此,无人知晓红遍大齐的话本是出自翰林院莫编纂之手。 站了半日,腿都站酸了。待到日头高悬时,大朝会终于散了。 莫编纂和几个同僚回了翰林院。 翰林院里不算忙,莫编纂差事清闲,所以有空便悄悄琢磨再写个话本什么的。在官衙里当然不能动笔,脑海中走点神什么的,倒是无妨。 就在莫编纂在脑海里云游天际时,一个声音骤然响起“莫编纂。” 莫编纂打了个激灵,忙起身行礼“下官见过掌院大人。” 翰林院的陆掌院,早已被大齐立志以科举晋身的读书人奉为偶像。十八岁中状元,在蜀地为县令一任,回京后官职蹭蹭地升,三十余岁便做了翰林院掌院,跻身朝堂高官之列。 陆掌院的娇妻林氏,掌管数十间女子作坊,是谢皇后的好友兼心腹。 陆掌院的儿子陆天佑,去岁中了秋闱解元,今年春闱志在必得,和端柔公主青梅竹马,是驸马的不二人选…… 简直就是妥妥的人生赢家啊! 陆掌院温润随和,随口笑道“随我来,我有话和你说。” 莫编纂又惊又喜,激动又忐忑地随陆掌院进了屋子。 陆掌院也没怎么绕弯子,闲话两句,便问道“《蜀女传》是否出自你的手笔?那个莫隐娘就是你吧!” 莫编纂腾地红了脸,忙起身告罪“下官荒唐胡闹,请掌院大人降罪!” 堂堂朝廷命官,跑去写话本,话本还爆红畅销传得极广,真够羞耻的。 陆掌院却无怪罪之意,笑着问道“我命人查了许久,才查出来。你有这等才华,可不能埋没了。” 莫编纂“……” 什么意思? 什么叫不能埋没才华? 年轻英俊的莫编纂一脸懵,茫然无措地看着陆掌院“掌院大人……” 陆掌院微笑着说道“你不必紧张。其实,今日我来找你,是皇上的意思。皇上也看过你写的《蜀女传》了,觉得你写得通俗易懂,十分精彩。” “你不妨好好构思一番,再写一些类似的话本,以女子为主角,有人物原型。譬如写一写《女将军传》《书院山长传》《皇后传》或者是《帝女传》之类的。当然了,动笔的时候要适当避讳一二,将时间放在前朝便可。” “此事你可愿意?” 莫编纂激动得涨红了俊脸,连话都不会说了,只连连点头。 愿意! 他当然愿意!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七章 造势(二) 过了几日,天子召陆掌院进移清殿。 陆迟低声笑道“莫编纂已经应下了。我本想免了他的差事,让他专心写话本。他自己觉得这样太过惹眼,不太好。反正他差事本来就清闲,时间也多的很。” 盛鸿满意地点点头。 这个莫编纂,在二十二岁时考中进士,名次不算高,也在二榜之列。没曾想,这么一个不显山不露水的年轻人,竟是难得的人才。 别看读书识字的人都能写话本,将话本写得通俗浅白精彩好看可不容易。 借着话本,将阿萝入朝听政之事在百姓中传播开来,也算是为将来立阿萝为储君造势。百姓们接受度高,日后立储之事也能更平稳顺遂。 盛鸿将此事交给了陆迟,略略问了几句,便不再过问。 倒是莫编纂,委实是奇才。熬了几日几夜,便写出了《女将军传》。不用想也知道,这个话本是以蜀兵统领廉将军为原型。 以女子之身进军营,以高超的武艺折服军营里一众粗糙的军汉,以精妙的兵法训练军士。将蜀兵练成大齐数一数二的精兵。率领蜀兵一举平定藩乱…… 如此精彩的人生,无需多加编造渲染,已是一段传奇。 陆迟看了莫编纂写出来的话本,也觉心神激荡,暗中命人安排印成书册。不到半个月,《女将军传》便在京城流传开来,然后迅速传出京城。 比起去年红极一时的《蜀女传》,《女将军传》更加跌宕起伏,更扣人心弦。被戏班子改为戏曲后,也成了众人百看不厌的精彩好戏。 …… 《女将军传》红极一时,自然也传进了宫里。 谢明曦特意仔细看了一回,看完后,也觉这位莫编纂是个妙人。正经的两榜进士翰林编纂,写起这等通俗热血的话本来,竟极有天分。 顾山长也看了话本,在谢明曦面前笑着叹道“三十年前,莲池书院刚刚设立,闺阁千金们方有出门读书的机会。过了几年,女子读书才渐渐成了风气。再至后来,普通百姓家的女儿也能读书识字了。” “没想到,今时今日,以女子为主角的话本流传得这般广。可见世风习俗在不知不觉中已经变了许多。” 顾山长满面欣慰喜悦。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是啊!世间所有事,都不是一成不变。只要有心,只要用心,总能做到自己想做的事。” 师徒两个,相视而笑。 顾山长想了想,低声问道“明曦,这个写了《蜀女传》《女将军传》的,到底是何人?《蜀女传》去年红遍大齐,今年又冒了《女将军传》出来。我总觉得有些奇怪。倒像是有人故意为之。” 师父果然还是这么敏锐。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笑“过一段时日,《书院山长传》就要出来了。到时候,师父不妨仔细读一读,定是很有趣味的。” “对了,以后还会有《皇后传》《帝女传》,还会有许多以诸多出色女子为原型的话本。师父就等着瞧热闹吧!” 顾山长“……” 顾山长哑口无言,看了谢明曦许久,才道“这是谁想出来的法子?” 谢明曦淡淡一笑“《蜀女传》流传极广,我知道之后,便和盛鸿商议出了这个办法。” 立储是国朝大事,不可能一蹴而就。需要精心谋划,徐徐图之。 顾山长想了想,笑道“这确实是个好法子。”顿了片刻,又笑道“也不知姝媛在蜀地,有没有看到这本《女将军传》。” “师父这就不必操心了。”谢明曦笑着调侃“周统领早已买了百余本,命人快马送去蜀地了。” 这对夫妇,一个是天子亲兵统领,一个是蜀兵将领。平日里各居一方。每年能相守的日子不会超过半个月。感情却颇为深厚,丝毫不逊于年轻夫妻。一个月里至少也通信三回。 《女将军传》一出,最自得最骄傲的人,非周全莫属。 周全自掏腰包,买了一摞话本回来,亲朋好友送了个遍。就连谢明曦手中这本,也是周全让魏公公送来的。 顾山长听了也觉有趣,笑道“当日他们两个成亲的时候,不知多少人在背后说风凉话说酸话。还有人断言,夫妻两个定会以和离收场。” 不过,人家夫妻两个的感情一直都好的很。那些想看笑话的人,注定是要失望了。 …… 说笑片刻,顾山长问起了阿萝上朝的情形“阿萝入朝也快两个月了!朝堂里情形如何?有没有不消停不安分的?” 谢明曦淡淡道“在朝堂上无人敢胡言乱语,私下里非议总是有的。总得让朝臣们有个缓冲接受的时间。” 阿萝在移清殿里待了一年,一众重臣们勉强适应了。现在阿萝进了金銮殿,面对的是京城文武百官,还有一堆亲王郡王藩王皇亲贵族之流。 阿萝适应的很,不过,众臣显然还没怎么适应。 顾山长低声道“总之,已经迈出了至关重要的一步。立储之事,再过两年也无妨。” 谢明曦笑着点点头。 阿萝正是年少气盛意气风发之龄,硬生生地修炼低调隐忍冷静镇定,着实不易。 顾山长心疼阿萝,少不得唏嘘感怀几句。 谢明曦不以为意,淡淡说道“这算不得什么辛苦。若能这点都忍不了撑不住,她还做什么储君。” 总之,亲娘冷酷如冰。 顾山长略有些不满地瞥了谢明曦一眼“你呀,什么都好,就是这张嘴太过犀利。对自己的女儿,也这般刻薄。阿萝哪里像你亲生闺女,倒像是半路捡来的。听政学习也是一桩辛苦的事。以后阿萝回来,你也别总是训斥数落她,多多鼓励才是。” 谢明曦被顾山长一通数落,无奈又好笑地应道“是是是,师父说的都对。” 所谓一物降一物。 谢明曦口舌再犀利,遇到顾山长也只有退让投降的份。 湘蕙满脸喜色地走了进来“启禀皇后娘娘,春闱放榜了。”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八章 双喜(一) 春闱在二月初,考完后半个月放榜。 佑哥儿等人都参加了今科春闱,陈小宝儿也在亲爹亲娘的鼓励和嫡亲祖父陈尚书的“激励”下参加了春闱考试。 据陈湛说,陈尚书是这样激励嫡长孙的“考不中春闱,也别惦记娶媳妇了。什么时候考中进士,再娶妻成家。” 陈小宝儿被“激励”得埋头苦读四个月,连陈府的大门都没出过半步。 也不知陈小宝儿能否创造奇迹。 谢明曦目中闪过笑意,从湘蕙手中接过榜单,第一眼,便看到了熟悉不过的名字。 顾山长探头一看,立刻笑道“好!好!好!真没想到,佑哥儿这般争气,竟考了个会试第一!真是太好了!” 会试过后,还有殿试。过了殿试,才能真正定下名次。 不过,佑哥儿显然没有会被天子踢出首名的忧虑。新科状元的名头,是板上钉钉的了。 佑哥儿也是顾山长看着长大的,佑哥儿这般争气出息,顾山长自是高兴。 谢明曦目中闪出笑意,又看了下去。 李氏兄弟也都在榜上。 钰哥儿比钦哥儿读书略强些,秋闱时也是钰哥儿名次高。可此次春闱,钦哥儿考中六十七名,钰哥儿却跌落至二百八十多名。春闱只取三百进士,钰哥儿差点就名落孙山。 个中原因,谢明曦心中了然。 新年一过,赵长卿便迅疾为蓉姐儿定了亲事,正是楚家的六公子。 这个消息一传到李家,钰哥儿当时就病倒了。养了半个多月,挣扎着去参加春闱。在如此重击下,钰哥儿尚能考中,不能不说是好运道。 顾山长看到钰哥儿的名次,也是一声长叹。 只是,蓉姐儿亲事已经定了,说什么都无益处。顾山长索性一字不提,继续看了下去。一直找到最后一个,也没陈小宝儿的名字。 “小宝儿苦读四个月,还是没考中。”顾山长颇有些惋惜。 谢明曦笑道“小宝儿今年才十五岁,这科没中,过三年再考也无妨。下科能考中,也是年少得志,十分难得了。” 可不是么? 三年一次春闱,每次只取三百进士。每一科的进士,大多苦读了十余年甚至二三十年,年龄多在二十余岁到三四十岁之间。 十几岁的年轻进士,一科也只寥寥几人罢了。 顾山长转而笑道“我是替小宝儿担心。这榜单一出来,陈尚书回府定要动手揍他一顿。” 谢明曦挑眉一笑“这倒未必。陈尚书喜欢揍儿子,对孙子未必下得了手。” …… 如果陈湛听到谢明曦这句话,一定会心有戚戚焉。 没错,陈尚书确实失望又恼火。回府训了陈小宝儿一顿,撵他去书房读书。陈尚书心中犹不解气,又将陈湛喊到面前叱责一顿。 陈湛要是不吭声也就罢了,偏偏陈湛是个嘴欠的,被叱责时出言反驳“我听说过子不孝父之过。难道儿子读书不争气,也要怪亲爹不成?这么说来,我们兄弟几个,除了我考中进士,几位胞弟最多就是举人功名,难道也要怪父亲督促不力……” 得!又挨一顿揍! 好在陈尚书理亏,揍的时候也没用全力。陈湛躺了一晚,隔日就能进宫了。 看着一脸无辜的好友,盛鸿既无奈又好笑“你也真是。明知道自己亲爹的脾气,就不能少说两句?” 陈湛振振有词地说道“我这是据理力争。总不能怕挨打,就说违心话做违心事吧!” 盛鸿翻了个白眼“是是是!你是据理力争被亲爹揍了也不屈服的好汉!” 陆迟和赵奇闷笑不已。 陈湛脸皮厚,被打趣几句也不放在心上。转而对赵奇说道“小宝儿还年轻,这科没中,再过三年,考下一科便是。不过,这终身大事也不能耽搁了是吧!” 赵奇只当没听懂陈湛话语里浓浓的暗示,立刻左顾言他,不接话茬。 陈小宝儿这个女婿,他勉强也算满意。不过,他可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才十五岁,便是定下亲事,也要过两年再出嫁。 盛鸿倒是颇能体会赵奇的一片慈父心肠。 辛苦养大的白菜,眼看着有活蹦乱跳的小猪想来拱走,身为亲爹,焉能舍得! 哪怕阿萝是招驸马,盛鸿也舍不得! 等阿萝满十八岁了,再成亲好了! 就这么愉快地决定了! …… 几日后,三百新科进士进了金銮殿,参加殿试。 一般而言,到了殿试,除非有重大失误或殿前失态,才会被罢落。殿试主要是排定最后的名次。 天子亲自主持殿试,所有新科进士,都是天子门生。 盛鸿坐在龙椅上,看着埋头奋笔疾书的进士们,颇有几分天下英才尽入我手的自得。 半日过后,殿试考完了,陆掌院有儿子下场考试,要避讳一二,负责批阅试卷的,是翰林院里几位博学的翰林学士。 批阅过后,选出前十,送至圣案前。 盛鸿看过后,定夺名次。最重要的是点出一甲前三,及二榜传胪。之后的名次,有二榜和三榜同进士之分。 佑哥儿果然被点中了状元。十六岁的状元郎,连中三元,足以名列青史了。 钦哥儿在二榜之列。钰哥儿状态不佳,落到了三榜。 李家上下如何痛心惋惜不提,在外人看来,李家出了一双少年进士,着实是件大喜事,登门道贺的人几乎挤破了门槛。 方若梦心疼长子,面上却不便流露出来,打起精神应对宾客。私下里对李默叹道“钰哥儿这等模样,我心里真不是滋味。” 李默沉默片刻,才道“世事哪能尽如人意。钰哥儿和端容郡主没缘分,以后为他另择一门好亲事便是。” 以李家门第,以钰哥儿的相貌才学人品,还愁娶不到好媳妇吗? 只是,钰哥儿难免要伤心落寞一段时日了。 方若梦又叹一声“也只能如此了。钰哥儿的亲事暂且放一放,钦哥儿的亲事就别犹豫踌躇了。我明日就进宫求皇后娘娘保媒说亲!”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一十九章 双喜(二) 夫妻两人就着一双儿子的亲事商榷了许久。 商议妥当后,方若梦令人将两个儿子叫了过来。 兄弟两个自小就生得一般模样,年岁渐长后,五官长开了,依然有九分相似。气质颇有不同之处。 钰哥儿虽只大了一个时辰,到底是长子,性子比弟弟沉稳一些。钦哥儿略显活泼些。 如今,兄弟两个双双考中进士,堪称春风得志。钦哥儿眉眼间俱是神采。钰哥儿病了一场,硬撑着熬过了会试殿试,人清瘦了一圈,眉眼间也没多少喜意。 方若梦心里一阵抽痛,目中闪过怜惜。 李默张口说道“你们兄弟考中进士,对我们李家而言,是双喜临门。过些时日,你们还要去参加翰林院的庶吉士考试。若能考中,便能进翰林院学习一年……” “父亲,”钰哥儿低声打断李默“我不在二榜之列,没资格参加庶吉士考试的。” 李默“……” 差点把这茬给忘了! 三百个新科进士里,一榜二榜的进士可以参加翰林院的考试。落到三榜的一百多个进士,却无这个资格,得去吏部,由吏部考核选派,或外任出京,或在京城候缺。 论才学,钰哥儿比钦哥儿还要略强一些。 奈何钰哥儿情路不顺,惊闻心上人定下亲事的噩耗后,病了一场,伤心又伤身。在这样的情形下,不落榜已是幸运了。 李默看着神色落寞的长子,不由得想起了自己当年惊闻心上人其实是男儿身的锥心之痛。一时间思绪飘飞…… 方若梦瞥了一眼过来。 李默立刻回过神,正色说道“钰哥儿,你今年才十七岁,这个年龄考中进士,放眼大齐也找不出几个来。便是在三榜,也不可颓唐丧气。” 钰哥儿低声应是。 方若梦略一斟酌,轻声说道“我们刚才商议了一回,明日我就进宫为钦哥儿求亲。不出意外的话,钦哥儿的亲事很快就能定下。钰哥儿,你的亲事暂且不急。娘一定为你精心挑一门好亲事。” 钦哥儿心花怒放,又不忍刺激自己的亲哥哥,强自将喜悦按捺下大半“多谢母亲!” 钦哥儿自觉已经十分体贴了。可他眼中骤然闪出的喜悦光芒,依然深深刺痛了钰哥儿的心。 钰哥儿忍着痛楚,低声说道“一切听凭父亲母亲安排。” 方若梦冲李默使了个眼色,李默索性领着钦哥儿去了书房,指点即将参加翰林院考试的儿子一番。 方若梦则好言宽慰钰哥儿。诸如“大丈夫何患无妻”或是“有缘无分不能强求”之类。类似的话,这些日子里,钰哥儿不知听了多少。 端容郡主亲事已定,婚期在十月。 钰哥儿沉默许久,抬头看着方若梦“娘,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放心吧,我不会就此消沉,也不会因此事对鲁王府心存怨怼。” “我和她没有夫妻缘分。我也希望她日后嫁到楚家,和夫婿感情和睦,生活平静幸福。” 说到这儿,钰哥儿眼眶微红,声音微颤。 方若梦心疼如割,伸手轻拍儿子的肩膀,给予无言的抚慰。 然而,有些伤痛,注定了只能自己面对。 谁也帮不了钰哥儿。只能待流逝的时间抚平他的情伤和痛苦了。 …… 同样的夜晚,陆迟夫妇也在讨论儿子的亲事。 “这些年,我和皇后娘娘虽然明言,心里早有默契。”林微微低声笑道“阿萝去年及笄,今年已十六岁。佑哥儿是少年状元,也勉强配得上阿萝了。我想着,趁着明日进宫请安,便张口向皇后娘娘求亲。” 换做普通官宦千金,请官媒提亲便可。亲事成不成,都不伤两家的颜面。 到了他们这儿,唯有自己厚着脸皮去向帝后提亲了。 陆迟为人谨慎,轻声叮嘱“你说话委婉些。若皇后娘娘露出想将阿萝多留两年之意,你便不提亲事了。佑哥儿也还年少,等两年也不迟。” 说实话,他也舍不得儿子早早成亲。 林微微当年早产,亏了身子,不能再生育孩子。两人只有佑哥儿这一个儿子。 别人家都是娶儿媳过门。他们的儿子却得入赘天家,以后生的孩子可就都姓盛了……他们只佑哥儿这一个儿子,心里其实也颇为不舍。 夫妻多年,心有灵犀。 林微微也在此时叹了口气“我们儿子要做上门女婿,你当我就舍得么?” “只是,不说别的。只看一双小儿女的情分,也得成全了他们。” 陆迟先是点点头,旋即笑着自嘲“不知有多少人羡慕嫉恨佑哥儿的福分。你我也不必在这儿矫情虚叹了。” 可不是么? 阿萝这个公主的身份地位,和历朝公主都不同。 陆家能求来这一门亲事,不知要惹来多少艳羡。 林微微也是心胸豁达之人,闻言笑了起来“说的正是。有这样的儿媳,我在梦中也会笑醒。” …… 隔日,林微微和方若梦一起进宫请安。 不止她们两个,颜蓁蓁秦思荨也一同进了宫。 她们四个各自负责女童学堂女子作坊及善堂的具体运作,也是谢皇后的同窗好友兼心腹。每个月固定进宫请安一回,有时还会应召入宫。 不说别的,只这份出入宫闱的体面,也足以羡煞旁人。 谢明曦见了几位同窗好友,颇为愉悦,笑着说道“快些免礼,坐下说话便是。” 众人欣然入座。 秦思荨先柔声笑道“先恭喜林姐姐方姐姐。” 林微微方若梦不约而同地笑道“再过三年,便轮到我们恭喜秦妹妹了。” 秦思荨抿唇笑道“小宝儿读书不甚用功,再读三年,能考中便是万幸了。我现在倒是盼着,他早日定下亲事。定了性子之后,也能沉下心来读书。” 一边说,一边看向颜蓁蓁。 颜蓁蓁和秦思荨最是交好,也早有结为儿女亲家之意。 不过,事到临头,她和赵奇一般舍不得女儿早早出嫁,立刻笑道“才十五岁,这般年少,不必急着定亲。” 秦思荨“……”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章 提亲 人心就是那么奇怪。 颜蓁蓁往日最喜欢陈小宝儿,早已将陈小宝儿视为未来女婿。等正要论亲了,又生出岳母看毛脚女婿的心情来…… 简而言之,小宝儿还是等着吧! 秦思荨试探一回,也不着急,笑盈盈地说道“颜妹妹说的是。孩子们还小,便是定下亲事,也不必急着成亲。过两年成亲正合适。” 这话听着格外顺耳。 颜蓁蓁不知不觉地就露了口风“是啊,我们也是这么想的。” 秦思荨温柔一笑“既然颜妹妹也同意,过些日子,我就请官媒登门提亲了。” 颜蓁蓁“……” 谢明曦等人俱露出会心的笑意。 秦思荨又笑道“颜妹妹,我的好妹妹,我们两人自少时相识,同窗数年。这些年相处融洽,亲姐妹也不及我们两人亲近。别的我不敢说,我只和你保证一件事。以后卿姐儿过了门,我一定疼她。” “这些年,我连着生了三个讨债的儿子,盼女儿盼的脖子都长了。以后我便拿卿姐儿当自己的女儿了。” 男方求亲时,可不就得低些身段么? 更何况,秦思荨绝不是有意作态,这一席话发自肺腑,真挚诚恳之意毕露。 颜蓁蓁耿直的脾气多年都没变过,心里一软,很快松了口“也罢,秦姐姐找官媒提亲就是,我应了就是。” 众人“……” 林微微方若梦尹潇潇艳羡地看了秦思荨一眼。 同样有待嫁女儿的萧语晗和谢明曦,颇有些无语地对视。 这就答应了? 怎么也得矜持一下,哪怕是装装样子,也要斟酌商榷考虑个半月一月什么的再给回音吧! …… 相较之下,方若梦就含蓄委婉多了。 至少,方若梦做不出当面提亲的事来。 待用过午膳,萧语晗尹潇潇各自回了寝宫。方若梦才轻声笑道“我有一桩事,想求皇后娘娘。” 林微微等人颇为识趣,立刻起身避了出去。 谢明曦心中有数,故作不知,笑着问道“方姐姐有什么事,不妨直言。” 方若梦笑道“我是为了钦哥儿的亲事。想求皇后娘娘为钦哥儿保媒说亲。” 萧语晗也曾做过皇后。自盛鸿登基,谢明曦入主中宫后,萧语晗在宫中的处境总有几分尴尬。不过,芙姐儿是先帝册封的端仪公主,盛鸿和谢明曦对芙姐儿也十分亲厚。 凭李家的门第,凭钦哥儿本身,想尚端仪公主做驸马,自是够格。 可这京城里,有门第有出身又出众的少年郎着实不少。若不是钦哥儿自小进宫读书,近水楼台先得月,这样的好亲事未必轮得到他。 谢明曦也未拿捏,含笑说道“这事我先应下了。不过,成与不成,得看三嫂的心意。等过一段时日,你听回音便是。” 方若梦大喜,忙笑着谢了恩典。 两人就着钦哥儿和芙姐儿的亲事闲话片刻,颇有默契地对钰哥儿只字不提。 方若梦低声笑道“林姐姐今日也有事要求皇后娘娘,我暂且退下,留待林姐姐亲口和娘娘说。” 谢明曦“……” 好了,她猜到是什么事了。 她们几个也是,求亲这种事,就不能慢慢来吗?非要今日扎堆一起求亲? …… 身为未来的婆婆,林微微以为,求亲这种事宜早不宜迟。再有默契,也得先定下亲事,心里才能安稳踏实。 方若梦出去不到片刻,林微微便满面笑容地来了。 谢明曦和林微微相识相交数年,说是生死之交也不为过。她在林微微的面前,自然不会摆什么中宫皇后的架子。 林微微也不绕弯子,笑着说道“我的来意,娘娘怕是早猜到了。我想为佑哥儿提亲,不知娘娘意下如何?” 佑哥儿为人如何,无需多夸。一双小儿女的情分如何,彼此也都清楚。这门亲事,用水到渠成形容绝不为过。 只是,对着亲自来提亲的未来亲家母,谢明曦的心情颇有些微妙。 其实,阿萝已经主动向佑哥儿求过亲了…… 谢明曦微微笑了一笑“孩子们正年少,不必如此着急。” 理解理解! 身为女方,总得矜持一二嘛! 一口应下亲事的,除了颜蓁蓁之外,其余人等都不可能。 林微微立刻笑道“成亲的事不急,过几年也无妨。我也是想着早日定下亲事,心里才真正踏实。” 谢明曦神色不动,继续微笑“事关阿萝终身,我得和皇上商议过后,再做定夺。” 林微微笑着应道“娘娘慢慢考虑。等过一个月,我再进宫听娘娘的回音。” …… 众人各怀心思而来,然后满心愉悦而归。 唯有颜蓁蓁,回府一说,便被自家夫婿埋怨了几句“我特意叮嘱过你,陈家来提亲,你矜持一些,别人家一张口你就应下。好似我闺女嫁不出去一般。” 颜蓁蓁原本有些心虚理亏,被赵奇这么一埋怨,反倒理直气壮地挺直了胸膛“我素来就是这样耿直的脾气,你又不是不知道。你要是实在不乐意,陈家来提亲,你出面回了就是。” 赵奇“……” 夫妻两个互相瞪眼。 没到片刻,赵奇就低头认输“罢了,应就应了。我和陈湛也是多年的好友了。要结亲就结亲,矜不矜持的也无所谓。” 几日后,陈家请了官媒登门。 赵家应下亲事,交换庚帖,合了八字,立下婚约,过了聘礼。婚期倒是没定,不过,定亲的速度委实快得惊人,前后加起来也只一个月的时间。成了京城官宦女眷圈里人人称道的佳话。 按时下俗礼,定了亲的男女,不宜时时见面。 陈小宝儿可没那么多顾忌。定了亲之后,照旧时常去赵府。就连称呼也改了。往日都是喊赵叔颜姨的,现在一口一个岳父岳母。 对此,未来岳父岳母表示,未来女婿太过殷勤热忱,也是一种困扰啊! 陈湛和秦思荨则私下里唏嘘。儿媳还没过门,自家儿子整日去岳家献殷勤,对岳父岳母比对亲爹亲娘还热情。 养儿子有什么用啊!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一章 定亲(一) 陈家赵家结亲的两个月后,李家也传出了喜事。 李二公子和端仪公主定下亲事。 端仪公主是先帝独女,是当今天子的嫡亲侄女,是正经册封过的大齐公主。其母萧娘娘在宫中声名极佳,端仪公主和几位藩王世子一同长大,和端柔公主姐妹情深。尚了端仪公主,好处细说不尽。 撇开这些不论,只看端仪公主本人,容貌美丽,灵秀端雅,足以配得上李二公子了。 谢皇后凤旨赐婚,更令这桩亲事体面风光。 相较之下,年初鲁王府的端仪郡主和楚六公子定亲,就没那么引人注目了。谢皇后也未下凤旨赐婚。 两相一对比,有心思敏锐的女眷,少不得在心中斟酌思虑一二。 说起来,李二公子定亲了,怎么李大公子倒是悄无声息? 有好事的女眷,去李府登门道贺的时候,玩笑地提了两句。 方若梦微微笑道“今岁兄弟两个中了进士后,我去寺中烧香还愿,替他们兄弟两个求姻缘签。寺庙里的高僧为我解签,言道钦哥儿今年红鸾星动,钰哥儿姻缘未至,要等上两年。” “我索性先为钦哥儿求来一门好亲事。钰哥儿的亲事,过两年再说也无妨。” 别管众人信不信,总之,场面上也算交代得过去了。 有两年做缓冲,想来钰哥儿总能放下情伤了。 …… 芙姐儿定亲之喜,谢明曦赏赐丰厚,梅太妃和诸位太妃也皆有赏赐。 阿萝等人也前去道喜。 散朝后,阿萝笑着喊一声“霖堂兄,霆堂兄,我们一起去芙堂姐那里道声喜。” 霖哥儿霆哥儿一起笑着应了。 阿萝入朝听政也有小半年了。这小半年里,阿萝秉持着默默观政只听不说的原则,让百官们慢慢适应自己的存在。 霖哥儿心思清明,态度摆得端正,和阿萝依旧亲厚。 霆哥儿嘛,自小就和阿萝不对盘,时常争执吵闹,动手打架也不在少数。这两年,霆哥儿渐渐长大,讨嫌的性子也收了不少。顶多私下里调侃或嘲笑阿萝几句而已。 而霁哥儿,有妻有子,最是年长,处处表现出了兄长风范。对阿萝的态度也格外温和。 这也令一众等着看好戏的朝臣们略略有些失望。 原本以为会看到兄弟相争或合力针对阿萝或帝后为阿萝撑腰打压几位世子之类的热闹大戏,没曾想却是兄友弟恭一起爱护堂妹的情景。简直和睦得不像话。 阿萝和霖哥儿霆哥儿并肩而行,身后很快传来霁哥儿的声音“堂弟堂妹,稍等一等,我和你们一同前去。” 阿萝稍稍驻足,冲霁哥儿笑道“也好,我们今日一同去道喜,顺便在芙堂姐那儿蹭一顿午膳。” 阿萝的眉眼总是那般生动鲜活,那般自信蓬勃,散发出令人炫目的神采。 霁哥儿心里闪过一抹复杂的情绪,面上露出笑意“好!” 兄妹四人有说有笑地前去芙姐儿的寝宫。 …… 他们四人皆要上朝,只能等散朝后前去。蓉姐儿则是听了喜讯便前去贺喜,和芙姐儿手拉着手说了半天话。 芙姐儿脸颊上一片红晕,眼中跳跃着娇羞幸福的光芒。 蓉姐儿看在眼里,既为芙姐儿高兴,枯如井水的心田也泛起了阵阵苦涩。脑海中闪过一个长身玉立的少年身影…… 心底的苦涩,翻腾而来,便连舌尖也是苦涩难当。 芙姐儿沉浸在自己的喜悦里,一时没有留意蓉姐儿眼中的晦涩,低声笑道“蓉堂姐,你婚期将近,嫁妆都备好了么?” 提起自己的亲事,蓉姐儿脸上没什么喜意,声音平静无波“这些事,自有母亲和兄长操持,我安心等着出嫁便可。” 按理来说,郡主也有开府另住的资格。只是,谢皇后并无赐府之意。 赵长卿想厚颜去求一回恩典,被蓉姐儿拒绝了。 既是要和楚家结亲,借以笼络示好楚家,又何必再端着郡主的架子。 芙姐儿见蓉姐儿这般模样,心里颇不是滋味,反手握住蓉姐儿的手,压低了声音叹道“蓉堂姐,你心中并不情愿嫁入楚家,为何不去求七婶为你做主。七婶娘的脾气你也该知道的,你不张口,七婶娘绝不会多管多问。只要你肯去相求,七婶娘便有了正大光明的理由插手过问你的亲事了……” 可蓉姐儿,至始至终沉默不语。 蓉姐儿的右手微微一颤,目中闪过痛苦。 她没有和芙姐儿对视,将头扭到一旁“芙堂妹,不管如何,母亲辛苦将我抚育养大,兄长也一直疼我爱惜我。这亲事是他们定下的,若我私下去求七婶娘做主……又将母亲和兄长置于何处?” 说到后来,蓉姐儿已眼眶泛红,微微哽咽。 她自小温顺听话,也习惯了听从母亲兄长的安排。她没有勇气也狠不下心肠为了亲事和母亲兄长决裂离心。去岁病了半个月,已是她能做到的极限了。 芙姐儿也不忍心再说什么了。 这世间,不是所有女子都有勇气争取自己的幸福。也不是所有女子都能硬着心肠和亲人反目。 至少,蓉姐儿做不到。 今时今日,再说这些,也实在没什么益处。 芙姐儿只得将话题扯回自己身上,蓉姐儿打起精神继续和芙姐儿说话。不过,蓉姐儿的情绪就此低沉了下来。 “启禀公主殿下,”一个宫女笑盈盈地来禀报“端柔公主和几位世子来了。” 芙姐儿立刻笑着起身相迎。 蓉姐儿也收敛了所有心思,随芙姐儿一同迎了出去。 众堂兄姐妹见面,颇有一番热闹。 阿萝淘气地拱手道贺“恭喜芙堂姐,喜得佳婿。” 芙姐儿羞红着脸还击“等再过些时日,就该轮到我们去向你道喜了。” 阿萝脸皮就厚多了,镇定自若地应道“母后早就点头了,父皇却闹性子,说我年龄最小,不必急着定亲。等霖堂兄霆堂兄都定下亲事,才能轮到我。” 霖哥儿“……” 霆哥儿“……”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二章 定亲(二) 哟! 瞧瞧这一双纯情少年,脸红的样子真可爱啊! 尤其是霆哥儿,半点看不出平日的趾高气昂和冲动易怒的坏脾气,一张英俊的脸孔已成了大红布。 阿萝眨眨眼,露齿一笑“男婚女嫁,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霖堂兄霆堂兄何必忸怩。” 霖哥儿哭笑不得,拱手求饶“阿萝堂妹,可怜可怜为兄这张薄脸皮。” 霆哥儿立刻挺身而出,大义凛然地接过话茬“没错,你放过堂兄。要取笑打趣,只管冲我来。” 阿萝笑着呸了霆哥儿一口,众人哈哈大笑。 其实,眼看着陈家李家都有未来儿媳了,尹潇潇也急的很。这几个月里,官媒去梅家刘家跑了好几趟。奈何这两家都犹豫踌躇,一时未曾应下亲事。 先说梅家。 天子登基数年,龙椅坐得颇稳。梅家沾了光,也成了京城新贵。不过,梅家儿孙大多平庸,没什么太有出息的,族人也被约束得颇紧。 梅家人的谨慎(胆小)也是出了名的。想想梅太妃的性子,就知道梅家家风了。 闽王妃要为闽王世子求娶梅芸,梅家上下反对的倒占了一半。原因无他,天子尚未立储,梅家凭借着天子外家的身份,已经占了许多好处。压根不愿和闽王府结亲。 闽王妃心地坦荡,闽王世子也是出众的少年郎,对储位或许没什么念想。可一旦梅家孙女嫁给了闽王世子,以后闽王府有动荡,梅家就会被牵连其中。 梅大人顾虑重重,推托不应。 闽王妃为表诚意,亲自去了梅家一回。梅家依旧没松口。 刘家的情形,和梅家略有不同。 刘家祖籍不在京城,刘郡守一直做着蜀地郡守。刘妍自莲池书院结业后,便随亲娘回了蜀地。 闽王妃要提亲,得打发人去蜀地刘家。一来一回递个话,也要耗时一个多月。 刘家忠于天子,也是端柔公主坚定不移的支持者。将孙女嫁给宁王世子这等事,刘郡守第一个就不肯。 如此一来,尹潇潇忙活了小半年,竟是一桩亲事都没定下。心里别提多郁闷了。在一双少年面前,尹潇潇不愿说亲事不顺遂,只哄他们说梅刘两家想将女儿多留两年。让他们耐心等上一等。 情窦初开的霖哥儿霆哥儿,不知就里,还在满心希冀地等着好消息呢! 阿萝倒是从亲爹亲娘那儿得知些内情。见两个堂兄傻乎乎傻乐的模样,不由得暗暗好笑。 不过,这也充分说明,他们两个对储位确实没什么野心。不然,早该想到梅家和刘家的立场才对。 …… 众少年少女一同用了午膳,才各自散去。 阿萝早就有自己的寝宫了,不过,她还是习惯了去椒房殿歇息。午膳后,抬脚又去寻亲娘。 女儿一日日长大,谢明曦年龄也一年年增长。只是,谢明曦面色红润,气色极佳,眉眼一如往昔,眼角连一丝皱纹也没有。 和阿萝站在一处,不像母女,倒像是一对姐妹。 “你去给芙姐儿道喜了?”谢明曦笑着问道。 阿萝笑嘻嘻地点点头,顺便将霖哥儿霆哥儿的笑话说给亲娘听“……霖堂兄霆堂兄亲事不顺遂,他们自己还不知道呢!看来,五伯娘根本什么都没和他们说。” 谢明曦莞尔一笑“我也没想到,你五伯娘竟能忍得住。” 以尹潇潇耿直的性子来说,竟能憋得住不在霖哥儿霆哥儿面前透露半个字,委实不易。 真是可怜天下慈母心。 阿萝小声嘀咕“梅家刘家一直拖着不肯松口。母后为何不帮帮忙,成全霖堂兄和霆堂兄?” 谢明曦笑着瞥了阿萝一眼,说道“我以前就和你说过。婚嫁之事,如果没人主动来张口,我不会插手过问。” 蓉姐儿的亲事她没插手,到了霖哥儿霆哥儿,她也一样。 尹潇潇一直都没张口,是因为尹潇潇不愿落人话柄。儿子们的亲事,她要凭着诚意自己求娶。 也或者,尹潇潇心中有顾虑,不想令谢明曦生出半分误会。 想及此,谢明曦有感而发地感慨“我素来自信骄傲,生平唯一佩服的女子,就是你五伯娘了。” 这样一个自尊自强活得磊落坦荡心思清明的人,值得所有人的尊重和钦佩。 阿萝也笑道“是啊,我也最喜欢五伯娘。”顿了顿,又说道“如果五伯娘张口相求,母后可不能袖手旁观。” “那是当然。”谢明曦目光掠过阿萝的脸,笑着揶揄“你放心吧!不会耽搁你亲事的。你父皇就是舍不得你,故意使性子。不出三个月,我一定给你定下亲事。” 阿萝“……” 阿萝脸皮再厚,也抵挡不住了,美丽的脸上浮起薄薄的红晕。 不过,得了亲娘这句话,阿萝心里颇为高兴。 先将佑哥哥放到自己碗里,才踏实啊! …… 亲事迟迟未定,赐婚的旨意迟迟没来。 佑哥儿比阿萝还要情急。 每隔几日,佑哥儿就要在亲娘林微微面前絮叨几句。 “宫里为何迟迟没有赐婚的圣旨”“皇上和皇后娘娘该不是另外相中了别的女婿吧”“娘还是进宫再替我求亲一回吧”诸如此类。 林微微耳朵都快听出茧子来了,哭笑不得,好生宽慰道“不必着急。你和阿萝的亲事是迟早的事。皇后娘娘其实早就点头了,是皇上舍不得阿萝早早定亲。” 佑哥儿小声嘀咕“是我入赘,又不是让阿萝嫁到陆家来。皇上有什么不舍的。” 林微微“……” 秦思荨说的半点没错。儿子养大了,一心要去寻自己的小白菜了。心里哪里还有自己的亲爹亲娘? 林微微抽了抽嘴角,耐着性子继续开导儿子“阿萝一直住在宫中,一旦定下亲事,就要开始建公主府。大婚后要离宫出府。皇上疼爱女儿,心中不舍,也是难免。” “总之,你别急。过几日我进宫,再厚着脸和皇后娘娘提一提。” 佑哥儿这才微红着俊脸不吭声了。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三章 定亲(三) 隔日,林微微进宫,果然又厚着脸皮提了一回亲事。 谢明曦轻笑道“林姐姐放心,不出三个月,定有赐婚的凤旨到陆家。” 林微微心头一块石头落了地,低声笑道“我早就和佑哥儿说过,不必着急。可亲事一日未定,他就一日不踏实,总来磨着我这个亲娘进宫求亲。现在有了准信,我的耳朵也能少遭些罪了。” 这番话说得颇为风趣。 谢明曦莞尔一笑,随口打趣道“回去告诉佑哥儿,安心学习。日后考核,考不了第一,也不必进宫来见我了。” 佑哥儿中了状元后,进了翰林院。新科进士们第一年都没什么差事,主要以学习为主。一年过后,还有考核。考核的优劣,直接关乎日后前程。 林微微对自己的儿子颇具信心,笑着应道“皇后娘娘相中的女婿,定是一等一的好。” 老王卖瓜,这就自夸上了。 谢明曦笑着应了回去“说的没错。林姐姐相中的儿媳,更是万里无一举世无双。” 两人对视一笑。 当日晚上,谢明曦和盛鸿说起了阿萝定亲之事。 盛鸿照例又想拿霖哥儿霆哥儿尚未定亲之事来推脱搪塞“长幼有序,怎么也该等霖哥儿霆哥儿定了亲事,才能轮到阿萝吧!” 谢明曦笑着白了他一眼“你这个岳父拿捏得差不多就得了。只是先定亲,离成亲还早得很。你有什么不舍的?” “再者,一双小儿女情投意合,早日定下亲事,两人私下来往也便利些。写个信送个礼物,或是偶尔见个面都无妨。” 盛鸿正想撇嘴,谢明曦轻飘飘地来了一句“想想我们当年。” 盛鸿“……” 盛鸿也找不到理由再拖延了,不怎么情愿地松了口“也罢,过些日子,你下凤旨赐婚便是。” 瞧瞧他那副宛如割了心头肉的神情。 谢明曦既好气又觉好笑“行了,又不是嫁女儿,是招个女婿登门。真正吃亏又不舍的,是陆迟和林姐姐才是。他们两个,膝下也只这一个儿子。” 这倒也是。 做人哪,也不能太过得了便宜还卖乖。 盛鸿也笑了起来。想了想又低声道“你等着看吧!凤旨赐婚过后,陆老狐狸很快就会调转车头支持阿萝为储君了。” 盛鸿口中的陆老狐狸,不是别人,正是佑哥儿的曾祖父,大齐的首辅陆阁老。 陆阁老是修炼多年的老狐狸,等闲不肯轻易表态。除非有足够的好处。 阿萝和佑哥儿正式定下亲事,陆阁老定会有所“表示”。 谢明曦眸光微闪,淡淡一笑“于陆家是喜事,于阿萝而言,在朝堂中会添足够的助力。可谓是一举两得!” 陆阁老身为首辅多年,门生遍布,姻亲故旧颇多。一旦陆阁老调转方向支持阿萝,朝堂的风向也会随之而变。 …… 佑哥儿眼巴巴地等了一个多月,就等来了宫中赐婚的凤旨。 佑哥儿如何欣喜若狂,就不必细述了。 陆府上下,也因这一道赐婚的凤旨沸腾起来。这门亲事早就十拿九稳了,可凤旨到了陆府,才算尘埃落定。陆家众人悬了数月的心也彻底放下了。 端柔公主是帝后唯一的爱女,如今更是入朝听政,帝后想立端柔公主为储君的心意清晰可见。 能为端柔公主的驸马,这是何等的荣光。 前来道贺的宾客,川流不息,踏破了陆家的门槛。陆府连着热闹了数日。 陆家所有女眷,都忙着招呼亲眷好友。林微微忙活数日,嗓子都哑了,喝了两日的汤药,才略略恢复。 此时已至六月,正是盛夏炎日之时。 林微微亲自领着佑哥儿进宫谢恩。 赐婚的凤旨都下了,盛鸿这个岳父总算不端着架子了,特意来椒房殿见了未来女婿一回。 佑哥儿对着天子兼岳父不敢有半分怠慢,毕恭毕敬地行了跪拜大礼。跪下磕了三个头,口中说道“小婿见过岳父。” 又给谢明曦磕了三个头“小婿见过岳母。” 众人“……” 还没成亲,就称呼岳父岳母。这分明只有厚颜的陈小宝儿才能做得出来! 这还是那个内敛沉稳的佑哥儿吗? 就连林微微,也被自家儿子的举动惊到了,迅速打量佑哥儿一眼。 盛鸿和谢明曦也是惊讶又好笑,对视一眼,谢明曦才张口笑道“不必行此大礼,快些起身吧!” 盛鸿很快接了一句“等你和阿萝成亲了,再改口也不迟。” 生平第一遭被人叫岳父,真是怪别扭的。 别扭的岳父不肯应承。 好在岳母半点不别扭,笑得十分温和可亲“这里没有外人,叫一声也无妨。” 佑哥儿这才放了心,微微红着脸应了,然后起身。心里暗暗想着,怪不得陈小宝儿整日厚着脸皮叫岳父岳母哪!脸皮薄了,哪里能讨得岳父岳母欢心。 起身之际,佑哥儿迅速看了亭亭玉立的未婚妻一眼。 阿萝也悄然看了过来。 四目在空中一触,便如蛛丝黏到了一起。再也分不开了。 今日的佑哥儿,特意穿了玉青色锦袍,端的是玉树临风俊美不凡。阿萝也特意收拾装扮了一番。 未婚小夫妻两人心头俱是甜丝丝美滋滋的。颇有种已将肉放到自己碗里的欣慰喜悦和踏实安稳。 谢明曦目光一扫,随口笑道“阿萝,你和佑哥儿已经定了亲,是未婚夫妻了,不必太拘谨。我们在这儿说话,你们两个自去园子里转转说话去。” 阿萝和佑哥儿一起心花怒放,异口同声地应了是。 盛鸿抽了抽嘴角,想说什么,总算忍住了。 谢明曦见盛鸿那副嫌弃的岳父嘴脸,颇觉好笑。瞪了一眼过去。 也不想想当年,他们两人定亲之后,他是怎么厚着脸皮去莲池书院见她的?现在只是让阿萝和佑哥儿去园子里说说话罢了。光天白日,又有女官宫女们随行,有什么可担心的。 盛鸿只得收敛一些。 阿萝无暇顾及帝后的眉眼官司,高高兴兴地和佑哥儿逛御花园去了。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四章 定亲(四) 佑哥儿在宫中读书几年,之后数年,也时常出入宫中,对御花园的熟悉程度,比起陆府的花园也不差什么。 阿萝对御花园更是熟悉。 不过,今日两人同游御花园,心境不同,感觉也和往日大不相同。 “阿萝妹妹,”佑哥儿悄声笑道“今日御花园里的花草格外好看。” 阿萝侧过头,冲佑哥儿粲然一笑“只是花草好看么?” 佑哥儿心神一漾,脱口而出道“当然不是,你更好看。” 阿萝脸颊上的笑涡更深,眼眸中闪着喜悦和娇羞“佑哥哥,你怎么也变得油嘴滑舌,会说花言巧语了?该不会是从小宝儿弟弟那儿学来的吧!” 佑哥儿“……” 阿萝猜了个正着。进宫前的一日,陈小宝儿来寻佑哥儿,特意传授了诸多心得体会。诸如“讨好岳父岳母的两三招”“哄心爱的未婚妻高兴四五招”等等。 阿萝见佑哥儿略有些羞窘的表情,不由得扑哧一声乐了起来“我就是随口说笑罢了,佑哥哥别害臊。” 佑哥儿定定心神,抬眼凝望着阿萝。 阿萝也不忸怩,笑吟吟地回视。 片刻后,又是佑哥儿先败下阵来,率先红了脸。 阿萝轻笑出声“佑哥哥,我们已经是未婚夫妻了。再过两年,我们便能成亲做夫妻。你高不高兴?” 佑哥儿点点头“高兴得不得了。自赐婚的凤旨到了陆府,我欢喜得几夜都没睡好。” 阿萝嘴角扬起,俏皮又淘气“我和你正好相反。每晚我都睡得格外香甜踏实。” 佑哥儿脸皮略薄,阿萝却承袭了亲爹亲娘的厚脸皮……不对,是强大和自信。也因此,一双少年少女相处时,竟是阿萝更主动更大方些。 远远尾随在后的女官们不乏耳力灵敏的,忍着笑,将头扭到一边,假装什么也没听到。 …… 阿萝和佑哥儿走得慢悠悠,不时甜蜜对视,走到一处凉亭处,便停下了。 女官和宫女们体贴知趣地退出数米之外守着。 佑哥儿轻声说道“阿萝妹妹,你入朝听政也有半年了。这半年来,感觉如何?” 佑哥儿还没正式当差,也没入朝的资格。只能从翰林院的前辈同僚口中的只字片语,来遥想阿萝妹妹在金銮殿里的英姿,心中颇有些遗憾。 阿萝和佑哥儿一起长大,自小就格外亲近,无话不说“去年我在移清殿里伺候笔墨,整整半年没吭过声。进了金銮殿后,父皇母后都叮嘱过我,切不可自以为是。国朝大事,政务繁多,要多听多看多想。这半年来,我在朝会上也未说过话。” “不过,也不是全无收获。” “至少,现在众臣都习惯适应我的存在了。等到了明年,父皇便打算让我学些具体的政务,约莫是要让我进六部中的一部。” 每日待在天子身侧,面对群臣,听政学习,然后学着具体当差。有天子时时点拨教导。 这是培养储君才有的高规格待遇。 想及此,佑哥儿心情有些复杂,抬头看了阿萝一眼。 阿萝这一年多来,渐有气势,也格外敏锐。她看着佑哥儿,轻声问道“佑哥哥,你不喜欢这样的我吗?” “当然不是。”佑哥儿凝望着未婚妻“阿萝妹妹,自我十岁起,我便下定决心,这辈子非你不娶。” “我的眼里心里,从来都只有你。不管你是什么样子,我都喜欢。” 这一番直抒心意的话,听得阿萝微红了俏脸。 佑哥儿的声音低了下来,在耳畔回响“阿萝妹妹,你这般辛苦,又承受了诸多压力。我心疼你,偏偏帮不了你什么。而且,你这般优秀出众,我自愧不如,也有些心虚。觉得自己有些配不上你……” 阿萝嗔怪地打断佑哥儿“你我彼此钟情,也是世上最相配的未婚夫妻。” 佑哥儿犹如喝了一罐蜜,被这一句话甜得回不过神来,痴痴地看着阿萝,然后一个劲儿地傻笑。 在佑哥儿热切专注的目光下,阿萝的脸颊也泛起了美丽的红晕。 两人痴痴地对望片刻。 佑哥儿张口打破沉默“阿萝妹妹,不管你做什么,我都会毫无保留地支持你。” 立储这等事,谁也不会诉之于口。 有些话,在阿萝的舌尖上滚了一圈,到底还是咽了回去。阿萝冲佑哥儿甜甜一笑“这可是你亲口说过的话,以后可不能反悔。” 佑哥儿声音低柔“此情此心,永不更改。” 诉过了情衷后,佑哥儿忽地又低声笑道“只可惜,我身为男子,不能怀孕生子。不然,就连此事也该由我来才对。” 阿萝被逗得咯咯直笑。 …… 自这一日过后,每个月佑哥儿都要进宫两回,给帝后请安,趁机也能见一见阿萝。 梅太妃对这个未来的孙女婿,也十分满意喜欢。在盛鸿和谢明曦的面前夸赞不已“你们挑女婿的眼光委实好的很。佑哥儿生的俊秀,才学过人,品性端正,为人谦和,对阿萝体贴入微。好!好的很!” 盛鸿却笑道“我挑女婿的眼光不错,挑媳妇的眼光更好。” 一边说一边冲谢明曦送了个含情脉脉的秋波。 谢明曦抿唇轻笑。 梅太妃“……” 梅太妃和谢明曦这对婆媳,能解除隔阂,相安无事,已是万幸。注定是亲近不起来了。一见儿子儿媳那副旁若无人的亲昵模样,梅太妃就有些气闷。 当然,梅太妃现在早已乖觉,绝不会露出半分,颇为亲切地冲谢明曦笑道“皇后贤惠能干,将后宫打理得井井有条。有这样的皇后,皇上确实有福了。” 梅太妃示好,谢明曦自然领情,笑着应道“母后这般夸我,我就厚颜领受了。” 说笑一番后,梅太妃又说起了霖哥儿和霆哥儿的亲事“……梅家和刘家一直不肯应下亲事,尹氏亲自去了几回梅家,梅家见闽王府如此有诚意求亲,总算允了这门亲事。不日就要定亲了。刘家还远在蜀地,霆哥儿这桩亲事该怎么办?”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五章 求娶(一) 为了给儿子娶上媳妇,尹潇潇着实费了不少力气。半年里,亲自去了梅家三回,梅家总算是点头应了亲事。 霖哥儿终身大事有着落了。刘家远在蜀地,只靠通信和官媒,怕是无法打动刘家。可怜霆哥儿,近来如霜打的茄子一般,整日愁眉苦脸的。 连梅太妃也听闻一二。 谢明曦淡淡一笑“五嫂昨日特意来了椒房殿,和我商议,让霆哥儿去一趟蜀地,亲自去刘家求亲。” 什么? 梅太妃一惊,反射性地看向盛鸿“霆哥儿出京去蜀地……这是否妥当?” 霆哥儿和霁哥儿霖哥儿生于京城,长于宫中。这些年来,帝后对几个侄儿颇为优厚宽容。可不管如何,他们到底是罪臣之子,岂能轻易放出京城? 梅太妃越想越觉不妥,压低了声音又说道“为了安全起见,这等事可不能应。” 盛鸿却道“明曦和我商议过后,已经应了五嫂所请。三日后,霆哥儿便启程去蜀地。” 梅太妃“……” 应都应了,想拦也来不及了。 梅太妃有些气闷“罢了!你们夫妻既是想好了,想来对霆哥儿颇有把握。我何苦多嘴多舌,白白做小人。” 盛鸿笑着哄亲娘“母妃一心都是为阿萝着想,我和明曦心里岂会不知?不过,霆哥儿自小在宫中长大,纵然脾气急躁了些,也是个心思清正的好孩子。此次允他离京去蜀地,是为了他的亲事。他不会起别的心思,母妃就放心好了。” “退一步说,便是他有异心,也做不了什么。”谢明曦悠然接过话茬“蜀地有叶长史等人,还有廉将军和数万蜀兵,可谓安稳如山。” 蜀地是帝后经营十余年的“老巢”。如果凭一个宁王世子便能翻出风浪来,可就是笑话了。 梅太妃总算被劝平了心气,不再多言。 …… 对一个十六岁的少年郎来说,能独自离开京城,奔赴千里之外的蜀地,这无疑是一件令人激动振奋的事。 更何况,此行还是为了求娶心爱姑娘。 霆哥儿激动得几夜都没睡好,临出发前的晚上,还要和霖哥儿秉烛夜谈。 霖哥儿哈欠连连,听到这等提议,俊脸上露出坚定的拒绝之意“拉倒吧你,我都陪你熬了三个晚上了,今日我可不理你了。你赶紧睡去。明日一大早你就得启程了。” 兄弟两个各有寝宫,不过,两人自小便亲厚交好,时常凑到一处。这几日,霆哥儿兴奋过度,霖哥儿也被闹得够呛。 霆哥儿腆着脸笑道“霖堂兄,我这一走,一来一回少说也得两个月。说不定,还要在蜀地多留些日子。我们兄弟两个自小到大都在一块,从未离开过。我心里着实舍不得你,来来来,我们说说话。” 霖哥儿“……” 霖哥儿一脸痛苦兼无奈“算我怕了你。你说吧,想聊什么?” 霆哥儿满心的忐忑紧张“你说,我去蜀地求亲,会不会被刘郡守拒之门外?要是刘家不肯应下亲事,我该怎么办?” 霖哥儿摸了摸下巴,一脸深思“如果你亲自去蜀地求亲,刘家都没应,那只能说明,你和刘姑娘真的没缘分。你还是另寻良缘得了!” 霆哥儿“……” 霆哥儿霍然站起身来,用力握拳,斩钉截铁地说道“我此生非刘姑娘不娶!如果刘家不应下亲事,我就一直赖在蜀地,直至刘家点头为止。” 霖哥儿翻了个白眼,友情提醒“这等话在我面前说说无妨。到了蜀地,见了刘家人,可得礼貌客气一些。别动辄露出这副蛮不讲理横行霸道的嘴脸来。” 这等话,若是别人说,霆哥儿定会不痛快。霖哥儿说嘛,他却半点不恼,乖乖应下。 过了片刻,霆哥儿又小声道“其实,我想你和我一起去蜀地。我一个人去,心里怪不自在的。” 霖哥儿无奈地叹道“你当我不想陪你去么?可我的亲事尚未正式定下,诸事都得我自己出面。我实在是分身乏术。” “总之,此去蜀地,你一定要听周统领的话,万万不可胡闹生事。” 霆哥儿此去蜀地,盛鸿特意吩咐周全领着五百御林侍卫随行。廉将军人在蜀地,周全护送霆哥儿,也能和久别的爱妻团聚一段时日。 霆哥儿点了点头。 …… 兄弟两个絮叨了半夜,睡了不到两个时辰,天就亮了。 霖哥儿眼下泛青,不时打个哈欠。 霆哥儿倒是半点不困乏,精神抖擞地拜别尹潇潇,又去椒房殿里辞行。 对着霆哥儿,谢明曦总是那副淡漠温和的模样,不冷也不热,不亲近也不算疏离“此行奔波,起居赶路,你要听周统领的安排。到了蜀地,你便住进蜀王府。由叶长史领着你去刘家。” 霆哥儿天不怕地不怕,唯独最怕谢明曦。在椒房殿里,别提多乖巧老实了“是,侄儿谨遵七婶娘的教诲。” 待出了椒房殿,霆哥儿长长地舒出一口气。 一众堂兄弟姐妹俱来送行。 阿萝笑嘻嘻地说道“霆堂兄,我们在京城,就等着你的喜讯了。” 霆哥儿挺直胸膛,朗声道“等着吧!最多两个月,我就回来了。” 然后,在众人的笑声中,迈步向前。 宫门外,五百御林侍卫骑着骏马,整齐地排列着。领先的中年男子,身材高大威武,正是周全。 周全拱手道“世子,时候不早了,该动身了。” 霆哥儿朗声应了,骑着骏马,率先疾行。 一行人皆骑着快马,走的是官道,二十余日就到了蜀王府。 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一路奔波,霆哥儿的少年气盛被磨平了不少。见了前来相迎的叶长史等人,霆哥儿没有也不敢摆架子,忙笑着上前寒暄。 留守在蜀王府里的人,都是帝后心腹。霆哥儿是冲动易怒了一些,却不是那等只知骄横的傻瓜。 在蜀王府里安顿好了之后,霆哥儿就迫不及待地去刘府送了拜帖。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六章 求娶(二) 接到宁王世子的拜帖,刘郡守也有些头痛。 刘家一直婉言拒绝,不肯应下亲事。真没想到,这位宁王世子竟亲自来了蜀地求亲。这回,是想不应也不行了。 刘夫人见刘郡守愁眉不展,不由得好笑“你呀,真是自寻苦恼。宁王世子来蜀地,是得了皇上和皇后娘娘首肯的。由此可见,帝后已默许我们刘家和宁王府结亲。你还有什么可顾虑的?” “说句不中听的,便是结了亲,难道我们刘家就此向着宁王世子不成?便是宁王世子日后行步差池,也牵连不到我们刘家。京城高门大族联姻的比比皆是,难道都像你这般顾忌?” 刘郡守紧皱的眉头略略舒展开来,看了老妻一眼“你早想通了,为何不早些应下亲事?” 刘夫人微微一笑“少年人的感情,来得浓烈。若得到的太过轻易,未必放在心上。这般费尽心思千辛万苦求来的,才更知道珍惜。宁王世子肯亲自来蜀地求娶妍姐儿,这份心意,方值得我们将最疼爱的孙女嫁给他。” 刘家人丁兴旺,这一辈的孙子孙女加起来有十几个。刘妍是孙女中最优秀出众的一个,最得祖父祖母的欢心。 刘夫人为了最疼爱的孙女终身幸福,可谓是思虑已久“老爷想想看,宁王世子摆出这等阵仗来求亲,我们若还是不应,既折了宁王府的颜面,也折了皇上和皇后娘娘的颜面。” “再者,错过这一桩亲事,还有谁家敢来求娶妍姐儿?” “宁王世子登了门,我们正好细细瞧一瞧他的为人品性。” 刘郡守长呼口气,点了点头。 …… 隔日,霆哥儿来了刘府。 霆哥儿身量颇高,比起同龄的少年郎高壮许多。一张脸生得极为英俊,带着少年特有的朝气和英气,往那儿一站,风采夺人。 刘夫人一眼看过去,眼中便有了笑意。对霆哥儿颇为热情客气“宁王世子不远千里,前来蜀地。不妨在蜀地住些时日。” 霆哥儿此次是来求亲的,执的是晚辈礼,殷勤又热络地笑道“晚辈亦有此打算。以后少不得要常来刘府打扰了。” 刘夫人刘郡守“……” 现在的年轻人,真是半点都不矜持! 霆哥儿再心急,也没敢在第一次拜访刘府就提起亲事。坐了半日,陪着刘郡守刘夫人闲话。 到了饭点,刘郡守只得留了午饭。 刘家所有的男丁都露了面,可惜,至始至终未能见到刘妍的身影。 霆哥儿掩住心里的失望,暗暗给自己鼓劲。万事开头难!一定要有耐心! 过了这一日,霆哥儿隔三岔五地来刘府拜访。 刘郡守无暇时时相陪,霆哥儿便厚着脸皮陪刘夫人闲话。 刘夫人有意无意地打探询问,霆哥儿心中都有数,对着刘夫人时态度也分外坦然“……我自小没了爹娘,随着五伯娘长大。我在宫中住了十余年,待成亲时,才会离宫回宁王府。宁王府和闽王府就在隔邻,我和霖堂兄和亲兄弟一般无二。我们兄弟,都没什么野心。现在学着当差,以后领一些差事,也能为七皇叔分忧。” 刘家只是中等官宦之家,对天子忠心耿耿,没能耐也不想掺和进储位之争里。所以,刘家对送上门来的好亲事一直迟迟不应。 想求娶刘妍,就得打消刘家人的顾虑。 这些话,临出京之前,尹潇潇叮嘱过数回。 霆哥儿被尹潇潇教导长大,受她的影响极深。再者,这两年来,朝中情势和天子圣意也愈发明朗,霆哥儿没那个野心,也不敢生出不该有的念头。 此时说出这番话,霆哥儿一脸坦荡。 一个人是否有野心,一时半会儿其实无法甄别。心思清明,却是能看出来的。 刘夫人默默听着,眼中的笑意越来越深“世子能这么想,再好不过。” 霆哥儿顺势起身,抱拳躬身,神色诚恳之极“我的来意,刘家上下都很清楚。我对刘姑娘一片心意,希望求娶刘姑娘为宁王世子妃。希望刘夫人应允首肯!” 刘夫人没有立刻应下,只温和一笑“世子勿急,待老爷回府,我和老爷商议一番,再给世子回音。” 霆哥儿略有些失望,打起精神笑着应了。 该说的话都说了,也该走了。 霆哥儿张口告辞,刘夫人随口笑道“世子到蜀地已有半个月,来刘府也有几回了。还没见过妍姐儿,我让她出来,送一送世子。” 霆哥儿“……” 这突如其来的惊喜! 霆哥儿高兴得只会傻笑了。 刘夫人见霆哥儿傻乎乎的样子,不由得莞尔一笑。 …… 一盏茶后,一个清丽窈窕的少女身影出现在霆哥儿眼前。 自从莲池书院结业后,妍姐儿便回了蜀地。霆哥儿当日厚着脸送妍姐儿离京,这一别就是一年多。 其实,这一年多里,霆哥儿私下写了许多信。却没勇气命人送信来蜀地。 此时骤然相见,看着清丽秀雅更胜往昔的妍姐儿,霆哥儿心神激荡,满肚子的话争相恐后地冲至舌端,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半晌,才挤出几个字“刘姑娘,别来无恙。” 妍姐儿的声音微微颤抖“我很好,世子如何?” 霆哥儿深深地凝望着妍姐儿,低声道“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妍姐儿既羞涩又喜悦,脸庞似在瞬间迸发出晶莹的光彩。 刘夫人咳嗽一声“妍姐儿,你代祖母,送世子出府。” 妍姐儿“……” 祖母,你还没走啊! 霆哥儿“……” 刘夫人,你怎么还在啊! 一双少年少女俱因片刻前的忘情失态红了脸。 刘夫人暗暗好笑,站起身,在丫鬟的搀扶下离去。 妍姐儿脸上红晕未褪,迅速看了霆哥儿一眼“我送你出府。” 霆哥儿咧嘴一笑,点头应好。 那副傻乎乎的模样,颇有几分可爱。妍姐儿心里一甜,抿唇一笑,送霆哥儿出府。只恨路途太短,再慢再磨蹭,也只一炷香左右就到了。 霆哥儿鼓足勇气说道“刘姑娘,你等着我来娶你!” 妍姐儿脸颊嫣红,轻轻点头。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七章 喜讯 椒房殿。 湘蕙笑吟吟地走了进来,手中拿着几封信:“启禀皇后娘娘,这是宁王世子命人送回来的信。” 谢明曦略一挑眉,接了过来。 一转眼,霆哥儿启程离京也有三个月了。自到了蜀地后,霆哥儿每隔几日便要写信回京。今日送来的信照例是三封,第一封是给她的。第二封是给尹潇潇的,最厚实的那一封是给霖哥儿的。 谢明曦取了最上面的一封,拆开看了一遍,目中闪过笑意。 湘蕙笑着凑趣:“娘娘,宁王世子亲自去蜀地求亲,刘家总该应下了吧!” 谢明曦笑道:“正是。刘家已经应了亲事,霆哥儿这是送喜信来了。你立刻将信送给闽王妃,让她也高兴一番。” 湘蕙笑着领命退下。 一炷香后,湘蕙回转复命。一同前来的,还有满面喜色容光焕发的尹潇潇。 尹潇潇心情畅快,欣然笑道:“太好了!刘家总算点头应下亲事,了了我心头这一桩大事。” 尹潇潇是由衷地欢喜。 霆哥儿自幼时起养在她身边,她看着霆哥儿从牙牙学语懵懂无知的孩童长成英挺不凡的少年郎。这些年,她在霆哥儿身上耗费的心思,丝毫不弱于霖哥儿。甚至犹有过之。 霆哥儿亲事得尝所愿,尹潇潇比谁都高兴。 谢明曦看着满脸喜色的尹潇潇,轻笑一声:“你刚忙过霖哥儿的亲事,接下来又有的忙了。” 定亲可不只是嘴上说说而已,过礼下聘诸事种种,皆要烦心操持。这三个月里,尹潇潇一直忙着霖哥儿的定亲之事。紧接着就轮到霆哥儿了。 尹潇潇精神奕奕地笑道:“这等喜事,便是再忙,我也乐意。” 谢明曦笑了笑,忽地说道:“我已经下令,命人翻新整修宁王府闽王府。一切收拾妥当,得要四五个月。明年,霆哥儿霖哥儿便能离宫了。” 当日霁哥儿成亲的时候,也是提前离宫回的鲁王府。 尹潇潇早有心里准备,闻言笑道:“也好,一切都听娘娘安排。” 谢明曦微微一笑:“到时候,你也随霖哥儿离宫回府吧!” 尹潇潇:“……” 尹潇潇全身一震,霍然起身,定定地看着谢明曦,明亮依旧的眼眸中闪着错愕和不敢置信:“你……你说的都是真的?” 谢明曦不答反问:“我什么时候拿这种事情开过玩笑?” …… 尹潇潇心潮起伏,激荡难平,久久没有说话。 这两年,霁哥儿成亲离宫,赵长卿也一直想回鲁王府。奈何帝后毫无松口之意,赵长卿自然不能不识趣,私下里却寻过尹潇潇,话里话外透着几分无奈和不满。 萧语晗只有一个女儿,对阿萝毫无威胁。住在宫中或宫外都无大碍。赵长卿有霁哥儿,而她,不仅有霖哥儿,还养着霆哥儿。 孩子们长大了,出宫回府成亲理所当然。她们“自觉自愿”地留在宫中,和儿子们保持距离,既能避嫌,也有向帝后表明心意的意思。 所以,尹潇潇口中不说,心里早打定主意,就在宫中长住。绝不让帝后为难。 万万没想到,她没张口,谢明曦却已为她考虑好了…… “不,我不离宫。” 不知过了多久,尹潇潇的情绪才稍稍平静,缓缓张口说道:“七弟妹,我不走。” 她不能走。 她一走,谢明曦便没理由再留赵长卿…… 谢明曦听了这两句话,目光骤然柔和:“五嫂,你在想什么,我都明白。不过,你无需多虑多思。我既然有此打算,自有我的道理。” 尹潇潇皱着眉头,有些话不便明说,暗示几句谢明曦总能听懂:“我若离宫,二嫂三嫂呢?她们是否也要一同离宫?” 重点是二嫂赵长卿!人在宫中,已是小动作频频。真放她出宫,那还得了? 谢明曦眸光一闪,淡淡一笑:“放心吧,我心中有数。” 尹潇潇还想再说什么,谢明曦含笑看了过来:“霖哥儿霆哥儿都已长大了,待在朝中磨炼两年,便能正经当差做事。有五嫂在他们身边时时提点,我更放心。” 被谢明曦这么一提醒,尹潇潇陡然醒悟。 对啊! 她在霖哥儿霆哥儿身边,还能不时提醒。也免得兄弟两个被人挑唆怂恿指使,生出异心或做出不该做的事来。 再者,以谢明曦的手段,何惧一个赵长卿? 尹潇潇想通了之后,也不再犹豫忸怩,很快张口应下:“好,我听你的。” …… 离宫之事,谢明曦说出了口,也就不是什么秘密了。 尹潇潇私下告诉了萧语晗,紧接着,赵长卿也知道了。萧语晗无可无不可,赵长卿却惊喜不已。 蓉姐儿在一个月前嫁到了楚家。 如今,赵长卿自身住在宫中,颇有寂寥冷清之感。恨不得立刻就去椒房殿,问一问谢明曦什么时候放她离宫。 不过,赵长卿生性谨慎,自不会这般冒失躁进。 赵长卿先去尹潇潇那儿,恭贺霖哥儿霆哥儿的喜事。待尹潇潇心情愉悦地笑了一回后,赵长卿顺势问出了口:“对了,七弟妹可说过,什么时候我们可以离宫回王府?” 尹潇潇最见不惯赵长卿那副一肚子心眼还装得风光霁月的德性,故意笑道:“这还不简单。我们现在就去椒房殿,当面问个清楚。” 一边说,一边拉着赵长卿的手往外走。 赵长卿:“……” 赵长卿不是纤弱无力之人,不过,远不能和尹潇潇相比。被尹潇潇这么拉着,连手都抽不出来。 赵长卿情急之下,额上冒了细汗,忙笑道:“五弟妹,我和你说笑罢了,你怎么还当真了?快些停下!这般去椒房殿,岂不是惹人笑话?” 尹潇潇脚步一顿,瞥了难得失态的赵长卿一眼:“这么说来,二嫂其实半点都不急着出宫了?” 这等时候,赵长卿哪敢再说别的,连声道是。 尹潇潇这才松了手:“二嫂也是的。这等事也拿来说笑。我这个人,天生脾气耿直,别人说什么我便信什么。二嫂可别捉弄我了。” 赵长卿:“……”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八章 户部(一) 这一席话,听得赵长卿连连抽嘴角,别提多堵心了。 在赵长卿看来,尹潇潇委实“耿直”得过了头。 她忘了自己的夫婿是怎么死的吗? 是当今天子盛鸿亲自端了毒酒,赐死了鲁王宁王闽王。 若鲁王还在,她们母子三人,何须如人质一般在宫中一住数年。如今想出宫,还得看谢明曦的脸色。 尹潇潇也是有儿子的人,宁王世子霆哥儿也由尹潇潇一并养大,兄弟情分深厚。日后若有相争,霆哥儿必会站在霖哥儿一边…… 哼!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她就不信,尹潇潇全无半点私心。现在这般作态,不过是讨好帝后,顺便安一安帝后的心罢了。 赵长卿以己度人,对尹潇潇的虚伪嗤之以鼻,面上笑得格外亲热:“可不是么?这些年,别人都见老。唯有五弟妹,容貌没怎么变过,性情脾气也一如往昔。就是这般爽朗耿直呢!” 尹潇潇笑着瞥了口是心非的赵长卿一眼:“二嫂倒是变了不少。” 路遥方知马力,日久终见人心。 赵长卿再圆滑周全话说得再好听,也掩盖不了日渐贪婪丑恶的嘴脸。 赵长卿只当没听出尹潇潇话语中的讥讽,笑着将尹潇潇又拉回了屋子里:“七弟妹身为中宫皇后,每日劳心劳力,我们妯娌两个在这儿说说私房话,就别去叨扰七弟妹了。” 尹潇潇心里哼了一声,到底生性厚道,没再讥讽出声。 …… 赵长卿藏着掖着憋着不问出口,谢明曦也只当没这回事,在赵长卿面前绝口不提离宫二字。 比耐心,谢明曦从没输过。 反正,到最后熬不住的人,肯定不是她。 一个月后,春风满面的霆哥儿从蜀地回京,赶回京城过年。 建业十四年的新年朝会之后,几位听政学习的藩王世子,被各自打发去六部学习当差。霁哥儿去了礼部,霖哥儿去了刑部,霆哥儿去了工部。 而端柔公主,则去了户部。 这道圣旨一下,朝堂又炸开了锅,朝臣们争吵不休。接连吵了几日。期间,陈府不免又传出了亲爹揍得儿子下不了床榻的趣事…… 可惜,天子圣意难违,端柔公主到底还是去了户部学习。 “朝中六部,吏部户部礼部兵部刑部工部。吏部可掌朝中四品以下的官员升迁,是为六部之首。户部掌管天下钱粮税赋,在六部中的位置仅次于吏部。” 移清殿里,盛鸿耐心地教导阿萝:“礼部掌礼仪,科举选材,也归礼部掌管。兵部掌管大齐所有兵士,军心安定,大齐才能安稳。所以,兵部平日看似不显不闹腾,却不能出半点纰漏。” “至于刑部,掌管刑名之事。工部掌管大齐所有工程建筑之事。亦十分重要。” 阿萝在移清殿里伺候笔墨一年,又在金銮殿里听政一年,对六部的分工颇为清楚。闻言低声说道:“我知道父皇的意思。” “六部中,吏部排在第一。可对天子而言,第一要紧的其实是兵部。所以,兵部尚书必须是最妥帖最忠心于天子的臣子。” “文臣结党,左右朝政。武将结党,却能颠覆江山社稷。将大齐兵权纳于掌中,天子才能稳坐龙椅,任谁也翻不出大风浪来。” “所以,父皇让几位堂兄分别去了礼部刑部工部,令他们学习当差。却不会让他们进兵部。” 简而言之,吏部兵部都是天子的地盘。便是阿萝,暂时也不能沾边。 盛鸿目中露出笑意,示意阿萝继续说下去。 阿萝侃侃而谈:“户部掌管钱粮税赋,国库充盈,人心安定,做什么事都有底气。身在户部,不贪不受贿者,怕是一个也找不出来。户部也素来是油水最多的衙门。” “别看朝中众臣一个个口上忠君爱国,真正忠于父皇肯为父皇分忧的,能有几个?不然,也不至于这么多人反对我入户部当差学习。” “说到底,众臣眼见着拗不过父皇要立我为储君之意,就想着我做个木塑泥雕。最好是不通俗务,以后大权旁落,只能听凭臣子们摆布了。” 盛鸿眼中笑意更浓,满面骄傲:“我的阿萝,真是长大了。” “你说的没错。君臣之间其实是对立的。君权凌驾众臣之上。若坐龙椅的天子昏庸无能,被臣子们架空君权,也不稀奇。” “阿萝,父皇让你去户部,不是令你去抢萧尚书的权。而是让你好好看看户部,知道臣子们是怎么当差做事的。” “为君者,在无伤大雅的时候可以装一装糊涂,绝不能真的犯糊涂。朝中这些老狐狸,没一个省油的灯。没有能耐,哪里降得住他们。” “父皇登基十几年,也不敢言彻底掌控朝堂群臣。你要令众人城府,就得拿出你的真本事来。” 阿萝目中神采熠熠,正色应下:“父皇放心,女儿定当竭尽全力。” …… 关于朝政事务,谢明曦倒是没说什么,只淡淡对阿萝说道:“一年之内,要将户部事务看明白。明年方可去吏部,待到后年,就能去兵部了。” 最要紧的户部吏部兵部,阿萝必须彻底熟悉了解掌握。 礼部刑部工部,便容霁哥儿兄弟三个好好待着。阿萝倒是不必再去了,也免得霁哥儿兄弟三人尴尬难堪。 阿萝郑重应了:“女儿定不负母后厚望。” 阿萝又长高了一些,眉眼间的英气果决更胜以往,言谈间已渐有大齐未来储君的风范。 谢明曦看着女儿,目光柔和下来:“阿萝,你去户部学习,不便带太多人随行。除了侍卫之外,再带一个女官随行便可。” 阿萝不假思索地说道:“让云女官随行便可。” 云翠微在阿萝身边做了数年女官,论资历论才学论沉稳,无人出其左右。堪称阿萝的左膀右臂。 谢明曦略一点头:“这等事,你自己拿主意吧!” 正月二十这一日,众目所瞩之下,端柔公主在百余名御林侍卫的环护下进了户部官署。 正文 第一千一百二十九章 户部(二) 盛鸿为阿萝精心挑选户部,一来,户部掌管钱粮税赋为六部重中之重。二则,户部尚书萧尚书在六部重臣里最先投诚,自十余年前他登基之日至今,萧尚书一直忠心可靠。 论亲疏,礼部的谢钧是阿萝嫡亲的外祖父,当然更亲近。 盛鸿将霁哥儿安排进了礼部学习当差,其中意味,颇值得人琢磨回味。 六部官署皆在离皇宫颇近的御街两侧。官署肃穆威严,出入的皆是朝中官员。普通百姓,根本不敢靠近。 几位世子的风头,今日又被端柔公主抢之一空。 户部官员从上至下共有六十余个。由萧尚书领头,众官员按着各自的官职,从高到低排在萧尚书身后。 不管户部众官员心里如何腹诽吐槽不满,总之,面上都是一派恭敬“微臣恭迎公主殿下。” 阿萝微微一笑“诸位平身免礼。” 待众官员站直了身体,阿萝又做了一件令众人惊讶的事。 “萧尚书,从今日起,我每日都来户部,多有叨扰了。” “于侍郎赵侍郎,以后请多多提点指教。” “方郎中……” 自萧尚书开始,阿萝一个一个地招呼了一遍。五十多个户部官员,姓名和官职,竟无一说错! 户部众官员心中皆惊。 过去这一年,端柔公主在金銮殿里几乎从未说过话。众臣渐渐适应了她的存在,心里不免要腹诽“公主殿下不过如此”之类。 没想到,端柔公主今日一进户部,便展露锋芒。 萧尚书也有些惊讶,笑着说道“公主殿下记性之佳,令人钦佩。” 记住五十几个姓名,算不得什么。不过,连众人的相貌特征都能一一对应上,这就十分厉害了。 阿萝目光扫过众官员神色不一的脸孔,微微笑道“我在移清殿里伺候笔墨一年,对萧尚书和于侍郎赵侍郎颇为熟悉。去年进了金銮殿听政,每次大朝会,我便记一记朝中众官员的模样,倒不是有意为之。” 言下之意就是,其实进了其余五部,她也能叫出所有官员的名字来,不算稀奇。 萧尚书为官老道,心中如何作想,从面上窥不出半分。资历稍浅年纪较轻的官员们,各自脸上已露出了一丝敬意。 京城大小官员四百余人,要一一都记下,绝不是易事。他们在朝中为官数年,也未必做得到。端柔公主入朝不过一年,便记住了所有人。 这份用心,由不得人不心生敬意。 …… 阿萝稍露锋芒后,不再多言,随着萧尚书进了官衙当差之处。 户部或许不是六部中最重要的一部,不过,一定是最忙碌的地方。每日核算各种账目,各种应对前来支取钱粮的官员,一个个忙得恨不得肋下生翼脚底生风。 萧尚书身为户部正堂官,自然也是忙碌的。 一开始,萧尚书还不时张口解释或提点一二。待到后来,便忙得无暇张口了。 阿萝经过这两年的历练,沉稳得简直不似十几岁的少女,也颇沉得住气。不急不躁,听不懂也不急着发问,只用眼看用耳听。 待到正午,阿萝不便在官衙里多留,便回宫用膳休息半个时辰。到了下午再来户部。 第一日过后,阿萝向亲爹亲娘回报心得体会“父皇,母后,户部其实也像个小朝廷。萧尚书只一个人,便是生得三头六臂,也无法事事躬身亲问。” “所以,所有具体的事务,都有四个职司的官员去做,于侍郎赵侍郎也各司其职。萧尚书抓大放小,却不是一味放任。目光如炬,但凡张口,无不是抓住了疏漏之处。有理有据,将失职之人训斥得不敢抬头。” 说到这儿,阿萝忍不住笑着赞道“往日我总觉得萧尚书为人抠门,动辄就是国库空虚没有银子。今日才知道萧尚书的厉害。” 盛鸿挑眉一笑“能为一部尚书,自然有独到之处。萧尚书的能耐,你慢慢看慢慢学就是了。” 阿萝笑着应是。 谢明曦也张口指点阿萝“你在萧尚书身边学一段时日。等熟悉户部了,不妨去四职司里再转上一圈。” “让你进户部,是要你熟悉户部所有的事务。放下身段,去看一看普通官员如何当差做事。” “所谓目光如炬,不是一两天能历练出来的。想有所作为,想令众臣诚服,你得有真实的本事能耐,如此才能降得住他们。” 类似这样的教导,阿萝这两年也听了不少,闻言郑重点头应下。 …… 说完了正事,谢明曦话音一转,忽地开起了玩笑“听闻今日翰林院有公文送至户部,公主殿下可见到了送公文之人?” 佑哥儿进了翰林院学习,暂时还没具体官职。不过,翰林掌院是他亲爹,端柔公主是他未婚妻。佑哥儿自动请缨要“送公文”,谁也不会不识趣地和他争抢。 未婚夫妻,假公济私正大光明地见了一面,心里美滋滋的。 被谢明曦这一说破,一直磊落大方的阿萝,被打趣得脸颊泛红,娇嗔地喊了声母后。 谢明曦莞尔一笑。 盛鸿看一眼面泛桃花的女儿,心里直冒酸水,轻哼一声。 亲爹就是这么心胸狭窄爱吃醋。 阿萝哄人早已哄习惯了,张口就来“在女儿心里,父皇最重要。谁也取代不了父皇的位置。” 总算哄得亲爹有了笑脸。 谢明曦笑着白了盛鸿一眼“瞧瞧你,一把年纪了,还总和未来女婿较劲。也不怕传出去被人笑话。” 一把年纪? 盛鸿既惊又悲,不敢置信地看着谢明曦“我明明正当盛年,风华正茂,俊美倜傥。你竟然就嫌弃我了?” 谢明曦“……” 盛鸿摸了摸嘴上特意蓄的胡须,痛下决心“我待会儿就刮了胡须,露出我俊美无双的脸孔,免得被你嫌弃人老珠黄。” 谢明曦失笑不已,伸手轻抚盛鸿的脸孔,低声笑道“刚才是我失言。其实你在我心里,永远是年少时的俊美模样。” 阿萝“……” 阿萝被肉麻出了一身的鸡皮疙瘩,干脆利落地拔腿开溜。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章 离宫(一) 转眼间,半年时光匆匆而逝。 这半年里,朝中大事小事不断。阿萝和霁哥儿等人在六部学习当差,各自都有收获。 宁王府闽王府修缮一新。当年的三皇子府邸空置了十余年,如今也彻底整修过了,挂上了端仪公主府的匾额。 端仪公主婚期将近,第一个搬出宫。 萧语晗也随着女儿一同离宫,进了端仪公主府。 这座府邸,萧语晗曾住过两年。时隔十余年,踏入久违的旧日寝室,看着熟悉又陌生的一切,萧语晗想起了离世多年的丈夫,不由得酸涩满腹泪盈于睫。 一转眼,已是十几年了。 芙姐儿见亲娘这般伤感,心中也觉酸涩。 只是,亲爹死了十几年,她当时又年幼,早已记不清亲爹的模样了,也没什么可缅怀的,扶着亲娘清瘦的肩头低声安慰“娘,你别难过了。以后,娘就随我一起住在府里,我奉养娘亲至老。” 萧语晗哽咽着嗯了一声,搂着女儿痛哭了一场。 泪水中,有对亡夫的追忆和伤怀,更多的却是释然和欣喜。 宫中已是帝后的天下,她其实早有离宫之意。只是,她和尹潇潇一样,都不愿因此事令帝后为难。 没想到,谢明曦将昔日的三皇子府邸给了芙姐儿,又亲自送她出了宫廷…… “三嫂,以后和芙姐儿一起好生过日子。若觉得闷了,随时进宫来说话消遣。”谢明曦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 她忍着落泪的冲动,冲谢明曦笑道“好。” 谢明曦用力握了握她的手,然后松开。 她心里无形的枷锁,也在那一刻彻底卸下。 前半生,她被重重规矩束缚,处处低调隐忍谨慎。从这一日起,她终于离开宫廷,和女儿相守相伴,能过些清静日子了。 萧语晗狠狠哭了一场,情绪平静后,高高兴兴地和女儿一同安顿归置不提。 …… 萧语晗母女离宫之事,对后宫来说无疑是个不小的震动。 别人不敢胡乱张口,梅太妃少不得在私下絮叨一回“……芙姐儿要住进公主府,萧氏留在宫中也合情合理。为何让她也一并出宫了?” 虽然留下萧语晗也没多少实际的用途,不过,这一放人出宫,总令梅太妃心里惴惴不安。 谢明曦和梅太妃的婆媳关系大为缓和,如今说话也随意多了“这些年,三嫂助我良多,平日说话行事,也格外谨慎,从不给任何人添麻烦。这样过日子,总少些恣意和趣味。倒不如令三嫂和芙姐儿住在一处,三嫂也能畅快些。” 梅太妃瞥了谢明曦一眼,一语双关地说道“往日我总觉得你心肠太过冷硬,现在才知道,你也不是一味冷硬无情。” 谢明曦微微一笑“母妃说的是。人心都是肉长的,谁待我好,我自要加倍地对她好。” 梅太妃碰了个软钉子,有些讪讪,转而说道“萧氏离宫也就罢了,尹氏和赵氏还是留在宫里的好。” 谢明曦淡淡道“我已和五嫂说过了,再过几日,她就随霖哥儿回闽王府。” 什么? 梅太妃一惊,再也坐不住,霍然起身“你说什么?你要让尹氏也离宫?” “正是。还有二嫂,我也会让她离宫。”谢明曦起身,伸手扶住梅太妃“母妃稍安勿躁,还是坐下说话吧!” 梅太妃哪里还有心情坐下,急急地扯住谢明曦的衣袖,快速低语道“你可别太过心软了。萧氏要离宫也就罢了,她膝下只有芙姐儿,性子也安分。” “尹氏既有亲儿子,也有养子。那个赵氏,整日笑脸迎人,其实根本不是什么安分的主。在宫中尚且不安分,若放她离宫回鲁王府,和纵虎归山有何区别?” 情急之下,梅太妃也不顾自己说话好不好听了“为了阿萝着想,你也得将尹氏和赵氏都留在宫里。若霁哥儿他们生了异心,也能凭借着他们的亲娘节制他们一二。” 看着满脸急切近乎气急败坏的梅太妃,谢明曦不由得挑眉一笑。 所以说,梅太妃其实半点都不傻,既看得清楚也想得明白。 而赵长卿,也远不如自己想象的那般精明。 “母妃放心,”谢明曦微笑道“我既肯放她们离宫,自然早有安排打算。” 梅太妃瞪着谢明曦“你有什么安排打算?” 谢明曦轻声笑道“日后自见分晓。” 梅太妃“……” 算她白操心! 梅太妃有些忿忿地松了手,板着脸孔道“罢了,我也懒得过问这些事。反正,绝不能令阿萝吃亏受委屈。” 梅太妃自想通之后,对立阿萝为储君之事格外在意。 不过,梅太妃没想明白。阿萝的对手从来都不是霁哥儿兄弟三个。而是万千百姓的民心和大齐官员们的臣心。 谢明曦笑了一笑“那是当然。” …… 过了五六日,霖哥儿霆哥儿一并离宫回府。 临行前,兄弟两个一起来向帝后磕头辞行。 霖哥儿言辞恳切“多谢七叔七婶娘多年教导照拂之恩。如今,我和霆堂弟都已长大成人,今日离宫回府,特来谢恩辞行。” 霆哥儿也磕了三个头,朗声说道“侄儿定不会辜负七叔七婶娘多年来的教导,以后一定用心当差做事,为国朝尽忠尽心。” 盛鸿和谢明曦对视一眼,心里闪过同样的感慨。 霆哥儿长大后,身材相貌都肖似生父。有时候一眼看去,恍然如看到昔日的宁王……可这一磕头一张口说话,那种似曾相识的感觉顿时烟消云散。 霆哥儿被尹潇潇养大,受尹潇潇影响颇深。自小淘气讨嫌,如今年龄渐长,却是愈发懂事顺眼了。 盛鸿温和说道“都起身,早些收拾离宫回府。” 兄弟两个一并应下“是。” 谢明曦对尹潇潇笑道“五嫂今日也一并回闽王府,待安顿好了,可得摆一顿安宅酒才是。” 尹潇潇心情舒朗明媚,挑眉笑道“那就说定了。到时候,你们一并去闽王府喝安宅酒。”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一章 离宫(二) 身为帝后,得以享尽世间富贵权势,却也有些遗憾。 譬如,不便随意出宫。 这十几年来,盛鸿和谢明曦出宫的次数屈指可数,只有寥寥几回。平日一个勤勤恳恳掌管朝政,一个坐镇中宫打理宫务。夫妻两人几乎没有过闲空。更别说什么出宫闲逛喝酒了。 尹潇潇这么一说,盛鸿顿时怦然心动,看了谢明曦一眼。 谢明曦也含笑看了过来。 夫妻两人心有灵犀,颇有默契,同时张口“一言为定。” 尹潇潇颇为高兴,笑得爽朗“好,到时候我请二嫂三嫂她们一并来闽王府。” 闲话几句,尹潇潇便随着霖哥儿霆哥儿离宫。 在宫中住了十余年,骤然离开,尹潇潇心里颇有些不舍。坐上马车后,掀起车帘,频频往回张望。 马车渐行渐远,朱红色的宫门越来越小,越来越模糊。 尹潇潇终于放下车帘,怅然轻叹。 霖哥儿低声安慰亲娘“我们回了闽王府,也可以时常进宫请安说话。” 尹潇潇略一点头,看着俊朗不凡器宇轩昂的儿子,心里油然而生一股骄傲自豪之情。那点离愁别绪,顿时一扫而空。 霆哥儿也坐在马车上,神色有些郁闷。 尹潇潇知道霆哥儿的心思,笑着开解道“霆哥儿,今日回了宁王府,你就在宁王府安顿下来。闽王府和宁王府就在隔邻,你想我了,随时都能来。” 霆哥儿闷闷地说道“我不想一个人住宁王府。我想和五婶娘霖堂兄住闽王府。” 霖哥儿下意识地应道“想来你就来呗!又没人拦着你!” 霆哥儿眼睛一亮,脱口而出道“那好,在你院子里收拾一间空屋子给我就行了。” 尹潇潇“……” 尹潇潇哭笑不得,瞪了霆哥儿一眼“胡闹。正经的宁王府不住,跑到闽王府来住,岂不让人笑话!” 霆哥儿有些委屈“可我舍不得和你们分开。” 尹潇潇心里也是一酸,放柔声音道“霆哥儿,我也舍不得你。往日在宫中,你和霖哥儿同住一处,都在我身边。在我心里,你和霖哥儿一样,都是我的儿子。” “可现在离宫了,你总得回宁王府住下,这才有宁王世子的模样。等你以后成亲娶妻,也算是撑起了宁王府。” 霆哥儿眼眶都红了,固执地说道“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反正我就是要和五婶娘霖堂兄住在一处。” 十七岁的少年郎,比尹潇潇足足高了一个头,便是坐在那儿,也显身高腿长。此时却如昔日那个即将被抛弃的可怜幼童一般,眼中闪着水光。 年幼时他也是这样。没爹也没娘,茫然无助又可怜地仰头看着她。她一时心软,将他领到了身边,一养就是十几年…… 尹潇潇嘴硬心软,见了霆哥儿这般模样,哪里还硬得起心肠。叹口气道“你总得先在宁王府安顿住上几日再过来。” 霆哥儿眼里闪动的水光立刻化为喜悦的光芒“五婶娘,你对我真好。” 一边和霖哥儿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 苦肉计,果然一用就奏效。 …… 霆哥儿在宁王府只住了一晚,第二天就搬去了闽王府。 尹潇潇为霆哥儿准备了院子,霆哥儿却去了霖哥儿的寝室,和霖哥儿挤着睡一张床榻。兄弟两人自小到大都是吃睡在一处。十四岁后,两人才分塌而眠。不过,三不五时便会凑到一起。 尹潇潇也拿这对兄弟没法子,索性随他们去了。 前后用了五日,才算彻底安顿妥当。 霖哥儿霆哥儿各自去当差,尹潇潇则拿着亲自写的帖子进了宫。 谢明曦一见尹潇潇,便笑着打趣“短短几日,五嫂的气色便好过往日。可见早该离宫回府了。” 尹潇潇挑眉一笑“往日我要仰你鼻息,如今我自己当家做主了,心情自是畅快。” 连这等话都能拿来开玩笑,可见彼此是何等的亲近。 说笑了一回,尹潇潇才将手中的请帖给了谢明曦“安宅酒定在两日后。你们夫妻和阿萝一并都来吧!” 谢明曦含笑应道“好。” 尹潇潇又无奈地叹道“霆哥儿也是个犟脾气。我让他在宁王府住一段时日,他只住一晚,便搬到闽王府来了。我一张口数落,他就红着眼眶,说自己没爹没娘,我若是不要他,他就太可怜了。” 说着,又是无奈地一笑“我知道这是他和霖哥儿私下商定好的哀兵之计。可我就是硬不起心肠。” 孩子们的那点心眼计策,真当她看不出来吗? 饶是如此,尹潇潇也还是心软了。 谢明曦不以为意,随口笑道“霆哥儿愿住闽王府,随他便是。” 尹潇潇心中一喜,试探着问道“你真的不介意?” 谢明曦眸光一闪,和尹潇潇对视“五嫂是担心,有人会借此生事,传出什么刺耳不中听的话来,挑唆离间我们之间的情谊?” 尹潇潇“……” 心思全被说中了! 尹潇潇略有些尴尬地点点头“霆哥儿在我身边长大,和霖哥儿如亲兄弟一般,感情极好。我心思坦荡,不惧人言。可霖哥儿还年少,若有人故意挑唆生事,我只怕你和皇上对霖哥儿心生误会。” 也只有尹潇潇,会坦然直接地将这等话说出口了。 谢明曦的眼中闪过笑意“五嫂多虑了。霖哥儿什么性情,我还不清楚吗?些许小事,不值一提。” 尹潇潇这才彻底放了心。 说笑间,湘蕙来禀报,鲁王妃前来请安。 谢明曦眸光一闪,淡淡道“请鲁王妃进殿。” 萧语晗先随芙姐儿离宫,赵长卿还勉强按捺得住。待尹潇潇也离宫回府,赵长卿就彻底坐不住了。这几日每日都来椒房殿“请安”。一会儿说思念离宫的妯娌,一会儿又说起儿子儿媳。 不管赵长卿如何暗示,谢明曦都当没听懂,当然也未松口。 这么一来,赵长卿就更急了。 听闻尹潇潇进了宫,赵长卿立刻也来了。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二章 收拾(一) 尹潇潇将谢明曦眼底的冷意看得清清楚楚,心里不由得暗暗唏嘘。 赵长卿自恃精明,做出的举动着实聪明不到哪儿去。早已惹怒了帝后。谢明曦这是借着此次机会,好好收拾赵长卿一番。 赵长卿还是自求多福吧! 过了片刻,赵长卿笑着迈步而入。 赵长卿也是年近四旬的人了,兼之心思颇多,这两年额上眼角添了几丝皱纹,颇见沧桑之态。 而谢明曦和尹潇潇,却如二十余岁的女子一般,一个秀美,一个俏丽,一个浅笑盈盈,一个英姿飒爽。 饶是赵长卿没有比美的心思,也有些不是滋味。 不过,赵长卿门面功夫素来极佳,亲热地笑着上前:“听闻五弟妹进宫了,我立刻便厚着脸也过来了。隔了这几日没见,我这心里着实想念的紧。” 说着,伸手握住尹潇潇的手,嘘寒问暖,一派关怀备至的模样:“五弟妹骤然离宫,回了闽王府,住得可还习惯?” 尹潇潇忍住抽回手的冲动,随口笑道:“也没什么不习惯的。” 赵长卿立刻笑着接了话茬:“可不是么?到底是自己的府邸,便是隔了多年,住上几日也就惯了。依我看,五弟妹的气色都好看多了。” 然后,略有些怅然地说道:“说起来,我也有十余年没回过鲁王府了。” 言语中的暗示意味,要多浓有多浓。 尹潇潇却没顺着她的话音往下说,抽回手笑道:“我进宫是送请帖的,二嫂来了正好,我一并请二嫂去喝安宅酒。” 请帖都是准备好的,很快便塞到了赵长卿的手里。 赵长卿心里暗暗咬牙,也没气馁,转而看向谢明曦:“皇后和皇上都会去吧!到时候,我随你们一同出宫。路过鲁王府的时候,也能看上一眼。” 这话说得,要多可怜有多可怜。 谢明曦瞥了赵长卿一眼,笑道:“二嫂这般惦记鲁王府……” 赵长卿眼睛瞬间一亮,满含希冀。就听谢明曦慢悠悠地说了下去:“到时候我吩咐马车行得慢一些,让二嫂多看几眼好了。” 赵长卿:“……” 赵长卿的脸色之精彩,就别提了。 尹潇潇差点笑出声来。 谢明曦说话还是一如既往地刁钻刻薄。 …… 赵长卿也不是等闲人,被噎得差点一口气上不来,竟还挤得出笑容来:“皇后惯爱说笑。其实,皇后心地最是仁厚,宫中内外谁人不知。” “我们几位寡嫂,这些年都住在宫中,皇后不知多费了多少心。霁哥儿他们有今日,也全仗着皇上皇后的照拂。” 赵长卿一脸由衷地感激之情。再想想她做的那些事,让人心生膈应。 尹潇潇暗暗在心里翻个白眼。 谢明曦淡淡一笑:“二嫂不说,我还不知,原来二嫂是这般重情重义之人。” 赵长卿正盘算着要怎么再提一提离宫之事,就听谢明曦又说道:“芙姐儿大婚在即,霖哥儿霆哥儿亲事定在明年,三嫂五嫂忙着儿女亲事,怕是没什么空闲时时进宫。好在二嫂如今儿女都已婚嫁,闲空最多,也能留在宫里陪一陪我。” 赵长卿:“……” 谢明曦说这话是什么意思? 这是不打算放她离宫了? 赵长卿陡然一惊,心里的怒火和焦急不敢露于脸上,陪笑着说道:“能留在宫里陪伴皇后,我当然是愿意的。只是,眼看着三弟妹五弟妹都离宫和儿女住在一处,我心里羡慕不已。只得厚颜来求一求皇后了。” 说完,敛容行了一礼:“求皇后娘娘恩典,容我回鲁王府。” 绕弯子没用,明示暗示也没用。赵长卿只得用处最后一招,将话挑明说破。 萧语晗和尹潇潇都离宫回府了,没道理只将她一人留在宫中! 最不愿见的场景,终于来了! 尹潇潇心里别提多堵多闷了,下意识到地抬头看向谢明曦。 谢明曦似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幕,并无半分慌乱,目中闪过一丝讥讽,淡淡说道:“这样不是挺好。二嫂想要什么,张口明说就是,何苦每日来绕弯子兜圈子?你不嫌累,我还觉得累的慌。” 赵长卿耳后辣的,奈何此时正是要紧关口,也顾不得脸面了,继续躬身恳求:“往日是我的不是。我这个人,天生多虑多思,不敢直言……” 谢明曦神色淡淡地打断赵长卿:“那现在怎么又敢直言了?莫非是借着五嫂离宫之事,迫我点头不成?” 赵长卿心中一沉,哪里敢承认:“没有的事,皇后切勿误会。我绝无此意!” 谢明曦声音里透出冷意:“既然没有迫我点头之意,为何二嫂行礼不起?看来,我今日不应,二嫂是不打算起身了?” 赵长卿狼狈至极,站也不是,行礼也不是。求救地看向尹潇潇。 尹潇潇性情最率直最冲动,心肠也是最软的。见状已有些挡不住了,满面为难。 谢明曦正好相反,平日笑语盈盈,实则心肠冷硬,翻脸无情。只是,平日翻脸的时候少之又少。亲眼见识过的人也寥寥无几罢了。 此时一发作,赵长卿可不就倒了霉? “五嫂,你不必为二嫂求情说话。”谢明曦先张口将尹潇潇摘了出去:“这是我和二嫂之间的事。” 尹潇潇不怎么厚道地松了口气:“也罢,我不吭声就是。” 赵长卿一咬银牙,竟然跪了下来:“我说话行事欠妥,皇后心中不满,只管怪罪问责,我心中绝无怨言。” “我别无所求,只想离宫回鲁王府,和儿孙团聚。恳请皇后应允首肯!”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看了过来:“看来,我今日是非应不可了。不然,二嫂这般跪地相求,若传出去,我这个皇后少不得要落个欺辱长嫂的名声。” 赵长卿被收拾得脸面全无,连抬头回视的勇气也没了,依旧说了句:“恳请皇后娘娘应允首肯。” 赵长卿跪地相求。 谢明曦冷眼不语。 尹潇潇夹在中间,既有些尴尬,又觉得快意。 这个赵长卿,就该好生收拾一顿才对。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三章 收拾(二) 无形又巨大的威压,压得赵长卿抬不起头。一滴一滴的冷汗,渗了出来,缓缓流过脸孔,滴落在衣襟处。 以己之心,度人之腹。 短短片刻,赵长卿的脑海中已闪过了数种置人于死地的法子……换了是她,她一定会将心头之患彻底除去,才能安心。 谢明曦迟迟不肯放她离宫,莫非也有斩草除根之意? 赵长卿额上的冷汗更密了,心里骤生悔意。早知如此,她真不该借势迫人,现在倒好,非但没逼得谢明曦点头放她离宫,倒令她陷入进退维艰的尴尬境地…… 这个尹潇潇,平日侠义热血,性子又冲动,今儿个怎么耐得住不吭声? 僵持的时间并不长。对赵长卿来说,却难熬之极。 谢明曦终于张口打破沉默:“我刚才不过是开开玩笑罢了,二嫂怎么还当真了?三嫂五嫂都离宫和孩子团聚了,我岂会硬留二嫂在宫中?” 然后,谢明曦笑吟吟地俯身扶起赵长卿,语气一如往日亲切随和:“二嫂快些请起。” 赵长卿:“……” 前后落差太大,赵长卿一时转换不及,表情颇为僵硬,下意识地说了一句:“皇后真的允我离宫?” 谢明曦亲热地笑道:“你我之间,还说什么允不允的,也太生疏见外了。二嫂你什么都好,就是这行事说话太过拘谨小心了。” ……所以,到底是允还是不允啊! 赵长卿能屈能伸,硬生生地挤出笑容:“那就多谢皇后了。我今日回去就收拾衣物行李……” 谢明曦笑着打断赵长卿的话头:“这些琐事,以后再说不迟。五嫂今日特意进宫,我这就打发人去叫三嫂一同进宫,我们妯娌四个一起用午膳。” 赵长卿忙笑道:“说的是。其实,王府离皇宫颇近,随时进宫都方便……” 谢明曦似笑非笑地瞥了一眼过来。 赵长卿接下来的话音自动销声匿迹,飞快地转了个弯:“我们今日好生聚一聚说说话。” 一直旁观的尹潇潇,心里默默闪过两句。 自作自受! 该! …… 半个时辰后,萧语晗也应邀进了宫。 妯娌四人相伴十余年,彼此熟稔。一个照面之下,萧语晗便察觉到赵长卿有异往常,热情得诡异,妆容也被汗水浸得花了。 椒房殿里放置了这么多冰盆,哪里热了? 萧语晗随口笑问:“二嫂今日是怎么了?为何流了这么多的汗?” 赵长卿笑容僵了一僵,略有些窘迫地咳嗽一声:“天热心躁,汗出得多了些,让三弟妹见笑了。” 谢明曦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尹潇潇则冲萧语晗使了个眼色。萧语晗便不再问了,迅速扯开话题。 待用过午膳后,尹潇潇和萧语晗一同告辞,同乘一辆马车离宫。 没等萧语晗张口询问,尹潇潇便将之前的事一五一十地道来:“……二嫂那点子心思,连我们都看出来了,岂能瞒得过皇上皇后?皇后今日借着离宫之事,好生收拾了她一顿。我在一旁看着,都觉得解气的很。” 别的事也就罢了,赵长卿因一己私心让蓉姐儿嫁入楚家,此事着实令人恼怒。尹潇潇为人坦荡,看不惯赵长卿所作所为,今日着实出了一口恶气。 萧语晗听了之后,思忖片刻,才低声道:“皇后迟早会放二嫂离宫。不过,到底要‘留’二嫂多久,就不好说了。” 一两个月,三五个月,或干脆多留几年。总之,都在谢明曦一念之间。 此时的赵长卿,也该暗暗悔青了肠子吧! 这些年,谢明曦待她们几个寡嫂一直敬重礼遇。赵长卿好日子过多了,犹自不足,心生贪念,合该有这一天。 半点不值得同情。 尹潇潇很快将赵长卿的事抛在一旁,兴致勃勃地和萧语晗讨论起安宅酒的事:“我打算好了,安宅酒只设家宴,不请外人。到时候,帝后和阿萝也都会来。” 萧语晗舒展眉头,含笑说道:“这样就极好。” 离宫出府,更得记着帝后的恩德,凡事都应低调。绝不能急吼吼地结交朝臣。 尹潇潇一直都是个心思清明又磊落的人。如此就好! …… 赵长卿硬撑着若无其事的笑容回了寝宫。 待独自进了寝室后,赵长卿才垮下脸,狠狠地哭了一场。哭过之后,还得重新梳洗装扮,免得被人察觉。 赵长卿后不后悔,谢明曦其实没怎么关心。 坐镇中宫十余年,后宫里的所有动静,都瞒不过她的耳目。赵长卿若有异动,不出半个时辰,便有人前来禀报。 谢明曦从未将赵长卿视为对手。也懒得过问赵长卿那点不入流的心思伎俩。既然赵长卿不老实,就给她些颜色看看,让她学着老实消停些。 接下来两日,宫中风平浪静。 闽王府的安宅酒宴,特意设在了晚上。没有耽搁正事,且动静极小,毫不张扬。用家宴来形容,也不为过。 接了请帖前来赴宴的,有昌平公主和驸马,还有顾舒瑾夫妻,安王和安王妃,鲁王世子夫妇,端容郡主夫妇,端柔公主母女,宫中帝后及阿萝公主。 盛鸿和谢明曦着常服,携手而至。 盛鸿前些日子刮了胡须,愈发显得年轻俊美。谢明曦微笑盈盈,风华万千。一眼看去,夫妻两人依然如二十余岁时的模样一般无二。 倒是阿萝,在朝中历练久了,属于少女的俏皮活泼,被沉稳不失犀利的气度而取代。举手投足间,已隐然有了大齐未来储君的风范。 昌平公主看阿萝一眼,心里涌起复杂难言的意味。 她也曾是父皇母后唯一的嫡女,也曾是大齐最矜贵的公主。 当年,如果她的父皇和像盛鸿一样坚持不要庶皇子,如果她的母后更坚强更果决,如果他们也像这样这般不遗余力地栽培她坚定不移地为她扫清障碍,或许,她的人生会像阿萝一样…… 可惜,世上没有那么多的如果。 她的父皇母后曾是举世所知的恩爱夫妻,如今,在盛鸿和谢明曦的对比下,彻底黯然失色。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四章 挑破 阿萝笑着上前,行了晚辈礼“阿萝见过姑母。” 昌平公主定定心神,将所有的唏嘘按捺下去,笑着握住阿萝的手“有些日子没见阿萝,如今出落得愈发出众了。今儿个就坐姑母身边,和姑母好好说说话。” 阿萝笑着应了。 俞太后离世也有数年了。自俞太后死后,昌平公主也跟着沉寂了许多。身为天家公主,衣食优渥,荣华富贵。只是,得势和失势的滋味,只有个中人才能体会。 好在顾驸马日日陪伴开解,久而久之,昌平公主也渐渐习惯了门庭渐渐寂寥的生活。 昌平公主握着阿萝的手入座,低声细语。 尹潇潇要请谢明曦上座,谢明曦笑道“五嫂,今日是你的安宅酒,你是主我是客。论年龄论排序,你都比我长。今日这上席,我是万万不会坐的。” 盛鸿笑着接了话茬“明曦说的是。今日来赴宴的,没一个外人,既是家宴,就按着家宴的规矩来。” 家宴的规矩,按排序入座。 如此一来,昌平公主先挪一步,坐了上席。赵长卿次之,紧接着是萧语晗和尹潇潇,谢明曦下首坐着安王妃。 小辈们也按排序入席。 如此一来,男女各设两席,一共四席。中间以屏风相隔。 酒宴上气氛轻松融洽,推杯换盏,颇为热闹。 …… 谢明曦难得出宫一回,不必时时端着皇后的架子,也觉轻松愉悦。不时举杯,一个不慎,就稍稍有些喝多了。 昌平公主喝得更多,酒劲一上来,忽地在席上说道“当年,我八岁时,父皇在皇祖母的催促下,纳了宫妃入宫。如果我的父皇像七弟这般专情,便没一众庶出的皇子了。” 然后,又看着身侧的阿萝说道“阿萝,姑母不如你。” 众人“……” 席上说笑声一顿。众人神色各异,面面相觑。 顾舒瑾被亲娘的酒后之言吓出了一身冷汗,迅疾看了谢明曦一眼。 明亮的烛火下,谢明曦神色如常,没半分异样。 再看阿萝,阿萝到底年轻一些,还没修炼到喜怒不形于色的地步。此时目中已露出些不快来。 “母亲定是喝醉了。”顾舒瑾急急张口为昌平公主打圆场“母亲一喝醉,时常胡言乱语,其实,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昌平公主大概是憋得太久了,酒意上涌,压根没以为自己说的话有何不妥,毫不客气地打断顾舒瑾“姐弟八个,现在活在世上的,只有我和七弟八弟而已。我都是五旬的人了,这一把年纪,还不知能再活几年。还有什么话是不能说的?” “我刚才所说的话,句句都是心里话。” “阿萝就是比我运道好。皇后无子,皇上也不愿纳宫妃,就守着妻女过日子。这几年,阿萝先伺候笔墨,再入朝听政,现在连六部也去了。当年我父皇培养挑选储君,也不及皇上这般细致精心。” “阿萝虽是女子,照样能做储君。” 众人“……”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却从无人挑破。 今晚,酒醉的昌平公主,直言不讳地捅破了这层窗户纸。 一时间,众人的面色都有些怪异。 老天!这种话,怎么能随便说出口? 顾舒瑾听得头皮发麻,求救地看向萧语晗尹潇潇“三舅母五舅母,你们劝一劝母亲。她真的喝多了……” “让她说!” 屏风忽地被推开,盛鸿的声音在众人耳边响起“舒瑾,你别紧张惊惧。你母亲既是想说,就让她好好说上一说。” “放心吧!不管说什么,我都不会动气。” 这道屏风,只隔了人影,却未隔断声音。昌平公主这一番酒后醉言,盛鸿也听得清清楚楚。 此时,盛鸿收敛了笑容,虽然动也没动,属于天子的威严却毕露无疑。宴席上所有的声音都停了,安静得令人惶恐。 尹潇潇心里哀叹不已。 好好的安宅酒,怎么忽然就变成这样了?这个昌平公主,消沉了多年,陡然一张口,就是要触怒帝后的找死节奏啊! 顾驸马急切又担忧地看着昌平公主,想张口解围。 昌平公主却看也没看他,目光直直地落在盛鸿的脸上。 …… 这张脸,和父皇盛年时并不肖似。 几个皇子里,已逝的宁王才是最像先帝的那一个。身材高大,面容英俊,性情冷厉。 而盛鸿,容貌俊美绮丽,年少时男女莫辨,如今年岁渐长,依然俊美耀目。看似性情温和,实则坚定决绝,不容人左右。 “七弟,我佩服你的决心和勇气。”昌平公主目光有些茫然,音量不算高,也让众人听得清清楚楚“这世间,多的是薄情负心的夫婿,多的是重子嗣轻女子的亲爹。” “你或许不算大齐最贤明勤勉的天子,却是最好的丈夫,最好的父亲。” “你也是这天底下,最肆意胆大的男子,敢生出立阿萝为储君的心思,一步一步地为阿萝谋划铺路,离立储不过一步之遥。” “真不知父皇母后在九泉之下知道这些,会是何等滋味。” 说到这儿,昌平公主忽然仰头笑了起来,笑声中不见阴郁,只有畅快和欢喜“我没这等运道。却也乐见阿萝能成为大齐第一位皇太女,日后成为大齐女帝,为这世间所有的女子都争一口气。” 父皇,你可知道,你的江山,将要传到孙女阿萝的手中? 母后,你可知道,你当年不敢想不敢做的事,盛鸿和谢明曦已经想了做了? 我这一生曾有过无法诉之于口的不甘和怨怼,今时今日,终于得以释怀。 盛鸿神色缓和,淡淡道“皇姐确实醉了,驸马不如先陪皇姐退下休息吧!” 顾驸马立刻起身,顾舒瑾也起身扶着昌平公主,一并离席。 谢明曦若无其事地笑道“皇姐先歇着去了,我们再喝两杯如何?” 尹潇潇迅速以袖子擦了擦汗珠,朗声笑道“别的没有,美酒多的是。来人,再上两壶酒来!”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五章 立储(一) 有了那么一出,众人各怀心思,都有些不自在。倒是盛鸿和谢明曦,恍若无事,一直谈笑风生。 令人不得不叹服。 阿萝被亲爹亲娘的镇定平静感染,很快也冷静下来。 待到宴散时,帝后率先告辞离去。尹潇潇领着霖哥儿霆哥儿一起相送。尹潇潇略一踌躇,才低声道“皇姐今日有口无心,说的话你们别放在心上。” 谢明曦淡淡一笑“说破了也没什么。本来我们也是如此打算。” 盛鸿接过话茬“阿萝还年轻,先在六部里学习两三年,然后再提立储之事,暂且不急。” 尹潇潇一时也不知该说什么了。 霖哥儿和霆哥儿更是齐齐哑然。两人不约而同地看向阿萝。 明亮的灯火下,阿萝的唇畔含笑眉目灿然,闪着自信的光芒。她也在看霖哥儿和霆哥儿“霖堂兄,霆堂兄,我会证明给所有人看,我能做好大齐的储君。” 霖哥儿定定神,笑着说道“阿萝堂妹,我支持你!” 霆哥儿稍慢一步,很快张口附和“对!我们兄弟一定支持阿萝堂妹!” 阿萝笑了一笑“多谢两位堂兄!” 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一个人说什么不重要,这世间多的是口不对心的人。最重要的是看这个人做什么。 父皇母后令他们同样进六部学习当差,既是机会,也是考验。 …… 帝后携阿萝公主离去后,其余人也一一告辞。 醉意熏熏的昌平公主,被扶着上了公主府的马车。顾舒瑾放心不下亲娘,索性也上了马车,坐在昌平公主身侧。 顾清坐在另一侧,握着昌平公主的手,忧声低语“公主,你感觉如何?” 顾舒瑾握着昌平公主的另一只手“母亲,你现在好些了么?” 昌平公主睁开眼,目光清明,哪里还有什么醉意“我早就醒酒了。你们不必担心。” 顾清顾舒瑾“……” 哪有醒酒这么快的! 只有一个可能!昌平公主根本就没喝醉,之前只是借着几分酒意,将憋在心底的话说出口而已。 “我之前也没醉。”昌平公主的声音响起,带着几分自得“看来,我演技颇有进益,竟连你们也被我骗了过去。” 顾清哭笑不得,看着霜染白发的昌平公主,又不忍心责备,轻叹一声道“说破了也罢!反正,这是迟早的事。” 顾舒瑾有些迟疑,低声道“虽说是迟早的事,可母亲今晚这一挑破,明日怕就要传遍朝野了。不知又要引来多少口舌是非。” 昌平公主府已经沉寂多年,这么一来,又要被卷入是非漩涡。 “怕什么。”昌平公主身为嫡长公主,身为天子亲姐,底气不是一般的足实“谁敢胡乱嚼舌,我自有应对之策。” 昌平公主的脾气素来如此,这辈子怕是改不了了。 顾舒瑾和顾清无奈对视一笑。 罢了! 说出口的话,泼出去的水,想收也收不回来。多想也无益处。 …… 楚家的马车,也在片刻后缓缓地驶离闽王府。 蓉姐儿嫁人之后,如今已是年轻妇人装扮。她在宫中长大,亲娘教导颇为严格,端庄守礼四个字早已渗进她的血液里。 哪怕此时心潮澎湃,起伏难平,蓉姐儿的面上也还算平静。 坐在蓉姐儿对面的青年男子,约有十岁,相貌俊朗,颇有几分习武之人的英气。正是蓉姐儿的新婚夫婿楚六郎。 夫妻两人成亲数月,算不得如何恩爱,倒也彼此敬重。 “公主是一时醉言,当不得真。”楚六郎低声宽慰“郡主也不必思虑过多。” 蓉姐儿掩饰地笑了一笑,轻声道“夫君说的是。姑母年岁渐长,酒量大不如前。今晚饮酒过多,一番胡乱言语。说不定,等姑母酒醒了,自己就全忘了。” 楚六郎顺着妻子的话音笑道“醉酒之人,多是如此。” 楚六郎出身将门世家,如今在御林军里当差,对朝堂动向当然不是一无所知。楚家当日主动求亲,一来是因蓉姐儿才貌出众,二来也有鲁王世子的缘故。 如果鲁王世子能更进一步,对楚家当然是好事。楚家不介意在适当的时候推一把。仅仅限于在天子有意过继侄儿的时候再出力。 想让楚家直接支持鲁王世子,那是绝无可能的事。 反之,鲁王世子与储位无缘,对楚家也没什么影响。楚家依然是忠心耿耿的大齐顶尖将门。 鲁王妃和鲁王世子算计得精,楚家也不遑多让。 楚六郎成亲之前,被祖父亲自叫去书房,密谈许久。对自家的态度立场,一清二楚。今晚受了不小的震动,心里的激荡,不比妻子少。 小夫妻两个,口不对心地说了几句,便各自住口不语。 …… 这一夜,真不知多少人辗转难眠。 霁哥儿辗转半夜才睡下。 赵长卿亦是心事重重,躺在床榻上,双目睁着,久久未能入眠。 话一说破,接下来情势会如何? 霁哥儿羽翼未成,在朝中根基尚浅,如何能拧动圣心圣意? 隔日,昌平公主那一番话,果然迅速传了开来。没几天,就传遍朝野,人尽皆知。有御史闻风而奏,弹劾昌平公主醉后失言失德。 坐在龙椅上的天子面色一沉。 天子尚未出声,安王已怒气冲冲地挺身而出,指着那个御史的彼此破口怒骂“醉后失言也就罢了,什么叫失德?皇姐说的话,哪里失德了?” “身为御史,不思如何为朝堂出力为皇上分忧,整日捕风捉影胡乱嚼舌,和那些碎嘴的市井妇人有何两样!” “再敢乱说,我第一个饶不了你!” 御史被骂得面色如土,还想坚持己见,安王又抢先一步,朗声说道“皇兄,臣弟今日有本启奏。” 盛鸿不动声色地看了安王一眼“准奏!” 安王声音扬得很高,响彻金銮殿内外“国有储君,民心方安定。为了江山社稷,为了安定人心,臣弟恳请皇兄下旨立储。” 众臣“……”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六章 立储(二) 今日是大朝会,四百多个文武官员全部到齐。 立储两个字就像冷水掉进油锅,瞬间在众臣的耳边炸响。震得众人一时回不过神来。很快,众臣便低声窃语。 金銮殿里似有一群蚊子飞过,嗡嗡个不停。 谁也没料到,安王就这么轻飘飘地放了一个大招。 就连盛鸿,也有些讶然。他看着一脸诚恳真挚的安王,然后,目光又掠过神色各异的群臣。 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 这一幕,比他预料中的早两年。 盛鸿索性直接问道“立储之事,众爱卿有何意见,不妨都说一说。” 立储乃国之大事,低等官员没有张口说话表态的机会。三品以上的朝廷重臣,一时摸不清圣意,或是不肯早早表态,也不愿张口。 天子这么一问,差点就冷了场。 礼部尚书谢钧第一个站了出来。年过五旬的谢钧,做了数年的礼部尚书,如今颇有一部尚书堂官的气派威严“安王殿下所言立储之事,老臣附议。” 紧接着,萧尚书也张了口“国有储君,人心方定。老臣也赞成早日立储明国本!” 天子正值盛年,身体康健得很,照眼前这架势,再坐二三十年龙椅也没问题。此时立了储君,慢慢教导,日后帝位传承也就水到渠成了。 十余个臣子张口附议。 便连几位阁老,也一致以为,此时提立储之事,并无不可。 盛鸿点点头,笑着说道“既然诸位爱卿都赞同立储,朕就准了安王所奏。下面,诸爱卿就议一议,立谁为储君吧!” 众臣“……” 此言一出,众臣的嘴又如蚌壳一般。 就连铁杆的“公主党”谢钧,也不愿做这个出头鸟。 想也知道,第一个提出立端柔公主为储君的人,一定会被众臣骂成筛子。他一把年纪了,还想要点脸,以后还想入阁为相…… 萧尚书心里也掂量着,他也想要点脸。要献忠心也不是这么献的,反正肯定有年轻人冲锋陷阵,他还是暂且退一退躲一躲。 不出所料,陈御史又勇敢地第一个张口谏言“端柔公主是皇上唯一的爱女,聪慧敏锐,于政事颇有天分,这两年多来,众人皆有目共睹。微臣斗胆谏言,请皇上下旨,立端柔公主为储君。” …… 椒房殿。 谢明曦闲来无事,正和顾山长下棋。 湘蕙忽地快步而来,低声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魏公公打发人传口信来,说金銮殿里已经吵闹成了一片。” 好好的大朝会,怎么又吵起来了? 谢明曦手中动作一顿,看向湘蕙“怎么回事?” 顾山长也关切地看了过去。 前来传信的小内侍口齿利索,湘蕙一五一十地学了一遍“有御史上奏折,弹劾昌平长公主殿下醉后失言失德。安王殿下听了此言,十分恼怒,将那个御史痛骂了一顿。然后奏请皇上立储。” “皇上准了安王殿下所请,命众臣议储君人选。” “陈御史进言,请天子立端柔公主为储君。结果,朝臣们群起而攻之,唾沫星子都快将陈御史的衣襟喷湿了。” 这比喻,委实有些夸张。不过,也可见金銮殿里争吵之激烈了。 谢明曦眸光一闪,淡淡问道“难道这满朝都是骂陈御史的,就没人附议陈御史所言吗?” “有倒是有,就是人少了一点。”湘蕙轻声答道“听闻陆掌院和赵中书令都附议了。结果也一并挨骂了。” 关键时候,能豁出去不惧“留名青史”的人,也只有陈湛陆迟赵奇三人而已。 譬如谢钧萧尚书等人,总要看一看等一等顺应大局。 再譬如内阁众人,也绝不会在此时表态。 立储之事,不可能一蹴而就。 谢明曦略一点头“我知道了。有什么消息动静,随时来回禀。” 湘蕙应声而退。 谢明曦拈起一颗玉石磨成的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叮地一声清脆声响“师父,该你了。” 顾山长拿起白色棋子,皱着眉头,久久落不下去。 谢明曦轻笑一声“师父是在担心阿萝?” 顾山长叹口气,点点头“往日未曾挑破,众臣捏着鼻子装聋作哑。现在一提立储,就如图穷匕首见,众臣焉肯轻易再退!朝堂上吵成一片,不知要说多少难听话。” “阿萝自小心高气傲,凡事皆有你们夫妻护着,从未受过半点闲气闷气。此时不定怎么恼怒冒火。” 谢明曦照例冷酷如冰“女子被立为储君,前所未有。众臣反对激烈,在所难免。想来,众人不敢明着指责怒骂阿萝,一腔火气全冲着陈湛他们去了。阿萝若连这点闷气也忍不下,还做什么储君?” 顾山长听得好气又好笑“好好好,就我一个人心疼阿萝,你这个亲娘压根半点不急。” 谢明曦“……” 谢明曦咳嗽一声“其实也有那么一点点情急心疼。不过是擅于装模作样,没像师父这般显露在脸上罢了。” 顾山长被逗乐了,笑了起来“你呀,什么都好,就是性子别扭,总不肯说实话。” 谢明曦半是无奈半是玩笑地说道“可不是么?我这脾气,怕是改不了了。师父多多担待一二。” …… 过了片刻,湘蕙又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金銮殿里又动了手。皇上勃然大怒,发了一通脾气,直接罢了朝。” 这个节奏,和两年多前阿萝要入朝的时候差不多。 谢明曦略一点头,吩咐一声“请周太医立刻去移清殿,为陈御史他们看诊。” 顾山长按捺不住,低声道“不如打发人叫阿萝回椒房殿,问个清楚。” 这等时候,去移清殿也只是添乱。倒不如将阿萝叫回来仔细问上一问。 谢明曦点头应下,传令下去。 过了两炷香时辰,阿萝回来了。 阿萝显然是被气着了,绷紧了一张俏脸,眼里几乎快冒火星了。没等谢明曦张口询问,阿萝便气冲冲地说道“太可气了!真是气死我了!”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七章 立储(三) 愤怒的火苗,几乎点燃了阿萝的脸孔。 “母后,师祖母,我今日在金銮殿里,几乎要被气炸了。” 阿萝咬牙怒道:“一个个不敢冲着父皇和我来,便齐齐攻讦怒骂陈御史陆掌院赵中书令。尤其是陈御史被骂得最凶最惨,在他们口中,简直就成了谄媚逢迎无耻之尤的佞臣小人。” “说什么女子为储君,古来今往前所未有,是颠覆伦常颠倒阴阳之举。还说什么大齐朝堂佞臣当道,就差没明着指责怒骂父皇昏庸无道我这个公主野心勃勃了。” “霁堂兄他们三个,也都被牵连进来。有几位官员,直接在朝上谏言父皇择侄儿过继立为储君。霁堂兄霖堂兄霆堂兄连连自辨,说绝无觊觎储君之心。” “总之,朝堂里吵翻了天。待到临散朝之际,不知是谁先动了手,结果陈御史三人都挨了揍。” 阿萝越说越气:“我一怒之下,喊了御林侍卫进来,将动手的几个官员全部送进了刑部大牢,治他们一个扰乱朝堂不敬天子之罪!” “这回,我定让他们吃一番苦头不可!” 越深入朝堂,阿萝越是能体会到谢明曦当日曾说过那番话的意味深长。 没错! 她的对手,从来不是几位堂兄!也不是那些反对激烈的朝堂官员!而是传承百年千年的世俗常规! 明明众臣都清楚父皇要立她为储,明明众官员已经习惯了她的存在,她也以为一切将会水到渠成。 怎么也没料到,今日一提立储,反对就如此剧烈! “阿萝,你要沉住气。”谢明曦的声音冷静如常,目光清明坚定:“不能被愤怒冲昏了头脑,更不可在此时轻举妄动。” “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绪,尤其是控制自己的愤怒。” “记住,这是盛家的江山,你的父亲是天子,你是你父皇唯一的血脉,你是唯一的储君人选。” 阿萝用力地深呼出一口气,似要将心里燃烧的怒火都呼出来:“母后说的是,我会克制。” 顾山长见阿萝隐忍怒气的模样,颇为心疼,轻叹一声:“在外人面前克制些,也就罢了。这儿又没外人,心里不痛快,说几句也无妨。” 阿萝定定心神,冲顾山长挤了一个笑容:“师祖母不用担心我。区区阵仗,我还没放在眼底。” 眼睛都气红了,还逞强呢! 顾山长心里嘀咕着,忍不住瞥了冷酷如冰的谢明曦一眼。 论控制自己的情绪,真是无人能及谢明曦。不管心里如何心疼不舍如何震怒,面上永远一派平静漠然。 谢明曦问阿萝:“陈御史他们三人伤得如何?” 提起这个,阿萝勉强按捺下去的火气又涌了上来:“伤得倒不算重,只是,都伤在头脸处。尤其是陈御史,被人趁乱揍中了鼻子,一脸的血。父皇已经领着他们去了移清殿,并宣召太医前去了。” 顿了顿又道:“母后,我想去移清殿看看。” 谢明曦眸光一闪:“我和一同前去。” 顾山长立刻道:“我也去。” …… 几位阁老皆在移清殿外束立请罪。 天子这是第二次罢朝。比起两年多前的那一回,天子此次怒气更盛,罢朝时面冷如冰,当时就带走了陈御史三人。 不过,立储之事何等要紧,在这等时候,一定要撑住停住,绝不能轻易退让低头。 一阵脚步声传来。 阁老们眼角余光一扫,心里顿时一凛。 谢皇后从不插手朝政,平日一派贤良的中宫皇后风范。实则对天子的影响极深,天子遇事不决,私下里和谢皇后商议是常有的事,众人心知肚明。天子要立端柔公主为储君,谢皇后“居功至伟”。 也因此,众臣和谢皇后虽无太多接触,却对这位名满天下的中宫皇后颇为忌惮。一见她,自动自发地进入提防戒备的状态。 “老臣见过皇后娘娘。”众阁老以陆阁老为首,一起向谢皇后见礼。 谢明曦略一点头,淡淡道:“诸位阁老免礼。听闻今日朝上动静闹得极大,皇上怒不可遏,且有官员受伤。是也不是?” 谢明曦直接看向陆阁老。 陆阁老避无可避,只得张口:“是。” 谢明曦声音骤然一冷:“朝堂之上,何等肃穆威严之地,如今动辄吵闹,甚至闹到动手殴打朝廷命官的地步。这等举止,将皇上置于何地!将天家威严置于何地!陆阁老身为首辅,未能及时约束阻止,任凭众官员闹腾。不知是何用意?” 谢明曦辞锋锐利如刀,陆阁老抵挡不住,只得拱手请罪:“老臣无能!请皇后娘娘降罪!” “本宫岂敢降罪于陆阁老。传至朝中,立刻便成了后宫干政,牝鸡司晨!”谢明曦冷笑一声:“想来,诸位阁老也是如此做想!” 众阁老面色都不怎么美妙,想张口解释一二,谢明曦已拂袖进了移清殿。 瞧瞧母后这份威势! 阿萝心里暗赞不已,瞥了众阁老一眼,随之迈步而入。 然后,顾山长也跟着进了移清殿。 众阁老:“……” 得了!女子不得擅入移清殿的规矩,也是彻底改了! 大齐是彻底要变天了! …… 此时,移清殿里的人着实不少。除了盛鸿和陈湛陆迟赵奇之外,安王汾阳郡王还有霁哥儿兄弟三个也都来了。 陈湛鼻血长流,万幸鼻梁没被揍歪,清洗过后上药包扎,看着颇有几分滑稽可笑。 赵奇额上多了两块青肿,便是温文尔雅的陆迟,脸孔上也有些淤青。 盛鸿面沉如水,对几位好友满心歉疚。 安王也自责不已,愧疚地说道:“对不起,今日之事,全因我起的头。是我太过冲动了,令你们措手不及,连累得你们挨了打……” 这些官员也着实精明可恼。不敢指责天子和端柔公主,逮着陈御史等人可劲地骂。动手时特意避开了身份尊贵的安王,只冲陈湛三人下黑手! 呸! 安王说着,火气也上来了:“那几个动手的,皇兄绝不能轻饶!”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八章 立储(四) 这还用安王提醒? 盛鸿冷哼一声,目中闪过怒意:“殴打朝臣,扰乱朝堂,对天子不敬。犯了这三条罪责,他们什么也不用做了,好好在刑部大牢里待着吧!” 杀鸡儆猴是必要的! 每逢朝堂争斗变故,总少不了倒霉被降罪夺职的官员。大齐有三百新科进士,都在六部学习哪!不愁无人可用! 安王听了颇觉解气:“皇兄说的是。这回绝不轻饶他们!” 陆迟张口劝慰道:“请皇上暂时息怒,听臣一言。立储之事,非同小可。立公主为储君,确实前所未有。朝中有官员反对,亦属正常。臣以为,责罚官员不宜过度,免得皇上落下昏庸无道的恶名!” 赵奇也是为官多年的人了,那张看不出年龄的娃娃脸,此时一片正色:“陆掌院言之有理。臣等被非议指责几句,也算不得什么。便是挨打,也没伤筋骨。皇上别因此事气坏了龙体。” “对……诶哟!”陈湛一张口,就牵扯到了受伤的鼻子,疼得倒抽一口凉气。 众人纷纷张口安抚。 盛鸿也有些无奈:“行了,别人说话,你就别张口了。好生养伤!” 陈御史展露出身残志坚的勇气,忍着疼痛道:“区区小伤,我还没放在眼底。比起我爹来,他们差远了。” 众人哭笑不得。 霁哥儿三人一时插不上嘴,一个个老老实实地站在一旁。 就在此时,魏公公前来禀报:“启禀皇上,皇后娘娘端柔公主还有顾山长,一并来了。” …… 谢明曦等人一来,移清殿里沉重又紧绷的气氛,顿时缓和下来。 谢明曦一一问询过众人伤势,确定三人都无大碍,才缓声说道:“你们三人,都留在宫里养伤吧!” 没等谢明曦吩咐,阿萝机灵地接过话茬:“我这就出宫,亲自去接林姨她们进宫。” 此事有过先例。在宫中养伤,一是彰显圣眷天恩,二来也是免得他们三人回到府中再挨家法。尤其是陈湛…… 三人对视一眼,一起应下并谢了恩。 谢明曦又命人传膳:“忙活了半日,大家伙儿也都饿了。今日正午,就都留在移清殿里用膳吧!” 顿了顿,又对盛鸿说道:“几位阁老人老年迈,在移清殿外站着请罪,只恐身体支持不住。皇上还是叫他们进来一同用膳吧!” 盛鸿气头已过,冷静了许多,点点头,打发魏公公出去宣口谕。 片刻后,五位阁老进来了。 陆阁老迅速瞥自己的长孙一眼,见无大碍,暗暗松口气。 赵阁老迅速瞥自己的幼子一眼,见无大碍,也暗暗松了口气。 人老成精的陆阁老赵阁老,面上并未流露半分,和另三位阁老一起,满面羞愧地张口请罪。 盛鸿淡淡说道:“怒骂动手的,另有其人,朕要治罪,也是治他们的罪。诸位阁老不必太过自责。” “皇后已命人传了午膳,阁老们也一同留下用膳吧!立储之事,以后再议。” …… 这顿午膳,吃得几位阁老糟心堵肺,不必细述。 阿萝动作麻溜,很快出宫接了林微微等人进宫住下。陆迟等人全部留在宫中养伤。 那几个被关押进刑部大牢的官员就倒霉了。 天子下旨怒斥,以“殴打朝廷命官扰乱朝廷不敬天子”这三条罪责,直接罢了几人的官职,并令刑部看押候审。 空出的官缺,天子很快下旨,从低等官员里选年轻精明强干的官员补了官缺。又令几个年轻出众的进士领了实际的差事。 此事充分验证了“手中有人万事不慌”这句话。 严惩了这一批官员后,朝堂里果然消停了不少,立储之事暂被搁置一旁。 阿萝照样每日去户部,而且一改往日的低调,在一个月之内办了几桩漂亮的差事。揪出了两个贪墨渎职的户部官员,并上奏折,建议改进户部办事章程,略去一些不必要的冗长繁琐的公文,也减少了官员收受贿赂的机会。 天子准了奏折,并令端柔公主直接负责此事。 如此一来,端柔公主的凌厉手段,彻底展露众人眼前。 于此同时,一本名为《帝女传》的话本流传开来。 这本《帝女传》,以一个虚构的朝代为背景,描述了一位聪慧果决的公主继承储位成为一代女帝的传奇故事。 这位公主聪慧无双,坚强勇敢,自信骄傲。少时勤奋苦读,才学出众。被立为储君后,潜心学习处理政事。坐了女帝后,平定了数场叛乱,随后励精图治,政通人和。女帝派遣人领着士兵乘海船出海,开拓疆土,立下万世不朽的功绩,也令百官诚服百姓爱戴,成为万人敬仰的一代女帝。 因立储风波,这个别有用意的话本一面世,就引来了众人瞩目,其爆红的程度,令人惊讶咋舌。 以化名写话本的莫编纂,也没能逃得过众人的利眼,曝露了真实身份。 如此一来,莫编纂也迅速成了大齐官场里的“名人”。弹劾莫编纂的奏折,摞起来足有半人高。 陈御史陆掌院赵中书令,皆出身名门,且是天子心腹,不好招惹。区区一个翰林院编纂,行此厚颜无耻谄媚迎上的举动,不逮着这个软柿子痛骂欺负,还得何时? 天子对此事的态度也令众人吃惊。 一应奏折,天子置之不理,直接升了莫编纂的官职。如今,莫编纂已经是正六品的翰林学士了。 自恃忠臣的官员们,因天子一意孤行的昏庸之举痛心疾首。却又无可奈何。 朝堂里的气氛,前所未有的低迷。不少官员敢怒不敢言,索性沉默软抵抗。 阿萝充分展露出了被精心教导培养多年的强大心理素质,在众人沉默无言的目光里,每日进出户部,丝毫不受影响。 建业十四年十月初一,久未露于人前的昌平公主上了一道奏折,请天子立端柔公主为储君。 建业十四年十一月初一,汾阳郡王联合一众亲王郡联名上奏折,奏请天子立端柔公主为储君。 建业十四年十二月,鲁王世子宁王世子闽王世子联名上书,奏请天子立端柔公主为储君。 …… 正文 第一千一百三十九章 立储(五) 安王第一个提议立端柔公主为储君,昌平公主也表态支持,汾阳郡王身为宗人府宗正,代表所有宗亲支持端柔公主。 鲁王世子闽王世子宁王世子三人联名上的请立储君的奏折,成了压倒众臣的最后一根稻草。 朝堂里激烈发对的声浪被彻底压了下去。 若天子想过继侄儿,鲁王世子闽王世子宁王世子都已成年,且亲爹都死了。从他们三人中选一个是最合适的。现在连他们三个都上奏折请立端柔公主为储君了,众臣还有什么可说的? 端柔公主除了是女儿身之外,其余也没什么可挑剔的…… 说到底,立谁为储君要看天子的心意。这是老盛家的江山,爱传给谁传给谁吧! 建业十五年的新年大朝会,陈御史等人再次联名上奏折,请立储君。 这一回,没有人再激烈反对。 偶有顽固不化冥顽不灵的官员以大齐从无立女子为储君的理由反对,礼部尚书谢钧站了出来,正色凛然地反驳:“此言差矣!照你这么说,只要祖宗无先例,这件事便不可为之。那又何来的政事变通?何来的大齐昌盛富庶?所谓不破不立,有些规矩得守,有一些规矩,改一改也无妨。” 萧尚书立刻接了话茬:“谢尚书所言甚是。太祖皇帝建朝时定下的规矩,历经几朝,不知有多少更迭变化。焉能一成不变墨守成规?” “端柔公主聪慧端方,才学出众,这几年在朝堂中的表现亦是上佳,堪为储君。”赵阁老也张了口。 便连在朝中极少张口的尹大将军和楚将军,也纷纷张口表态:“臣附议。端柔公主之优秀出众,有目共睹。除了端柔公主,还有谁堪为储君?” “臣也附议。大齐有前无古人的女将军,有一位皇太女,又有何不可!” 最后,首辅陆阁老也终于张了口:“老臣恭请皇上下旨,立端柔公主为储君!” 首辅乃文官之首,陆阁老历经三朝,做了二十余年首辅。在文官中的威望无人能及。陆阁老一张口,便有众臣齐声附和:“微臣恭请皇上下旨,立端柔公主为储君!” 百余人一起张口奏请,声势浩荡,响彻金銮殿内外。 天子目中闪过满意之色,缓缓说道:“既然众卿皆附议,那朕便命人拟旨,立端柔公主为储君,昭告天下。” 百官再次齐声道:“皇上圣明!” 阿萝站在天子身侧,面对着百官。见了这一幕,心里并没有太多的欢喜雀跃。 百官诚服的是天子,是无上的皇权,是反抗不得的无奈之举。 他们心里,对她依然排斥抗拒。 不过,到底迈出了最至关重要的一步,总是值得高兴的事。 “端柔,”当着众臣的面,盛鸿以封号称呼爱女:“从今日起,你便是大齐储君了。需谨记言行合宜,待人宽厚,勤于学政。方不枉朕对你的期许,也不负百官的敬爱之心。” 十八岁的端柔公主,神色从容,满目自信,恭敬拱手:“女儿谨遵父皇教诲!” 站在百官之末的佑哥儿,尚是第一次参加大朝会。他远远地站在角落处,悄然抬头遥望着阿萝的背影,一股骄傲自豪之情油然而生。 那个千万之上的美丽少女,是大齐储君,是未来的大齐女帝。 他何等有幸,日后能与她并肩携手成为夫妻! …… 天子下旨立储的旨意,在最短的时间内传入后宫。 “皇后娘娘大喜,”湘蕙欢快地笑着禀报:“众臣请旨,皇上已下旨立公主殿下为储君了。今日过后,便会张榜昭告天下。” 从玉扶玉等人皆大喜,一并道贺:“皇后娘娘大喜!” 如此喜事,饶是谢明曦城府颇深,此时也是满面笑容喜形于色,笑着吩咐:“传本宫的命令,今日宫中所有女官宫女内侍皆有厚赏。” 湘蕙等人一起笑着谢恩。 顾山长闻讯匆匆赶来,满面喜色:“太好了!总算是等到这一日了!” 从得知帝后有意立阿萝为储君那一日开始,这一桩心事便如巨石一般悬在顾山长的心头。无时不刻不令人煎熬。 这一天,顾山长等了好几年! 喜悦过度的顾山长,一时说不出别的话来,翻来覆去地说着“太好了”。眼中竟是闪出了水光。 谢明曦拿出帕子,为顾山长擦拭眼角,轻声笑道:“师父,这样的大喜事,应该笑才是。” 顾山长嗯了一声,顺便拿了帕子,也为谢明曦擦了擦眼角。 谢明曦:“……” 谢明曦直到此刻,才惊觉自己也激动惊喜地落了泪。 师徒两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笑了起来。 “你呀,就是这般别扭,什么时候都要逞强。”顾山长笑着调侃:“这等大喜事,喜极而泣是人之常情。又没人会笑你。” 谢明曦低声笑道:“我这性子,这辈子都是改不了了。还请师父担待一二。” 巧言令色! 顾山长笑着白了谢明曦一眼。 …… 喜讯传遍后宫,久未出寒香宫的梅太妃也坐不住了,立刻来了椒房殿,见了谢明曦,一把抓住谢明曦的手,颤抖着声音问道:“皇后,皇上真的下旨立阿萝为储君了?朝中众臣没人反对了?” 谢明曦的情绪已平复了许多,含笑点头:“是,皇上已经下旨,朝中众臣也无人反对。明日这道圣旨便会传告天下。” 阿萝真的被立为储君了! 梅太妃想说什么,泪水已夺眶而出。 她性情软弱,落泪是常事。此时的泪水,是喜极而落。 “没想到,我真没想到,竟然真的有这么一天。”梅太妃哽咽着说道:“阿萝竟真的做了大齐储君。我真的没想到……” 谢明曦轻声道:“只要有心,这世间有何事不能成功?” 梅太妃一边哭一边点头。 谢明曦略一犹豫,主动拿起帕子,为梅太妃擦拭眼泪。梅太妃也有些惊讶,下意识地看了谢明曦一眼。 四目交汇,婆媳两人的心结隔阂俱在此刻散去。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章 立储(六) 大朝会散后,天子召集重臣进移清殿议事。 立储是国朝大事,下旨只是第一步。接下来,还要举行立储大典,昭告天下。然后设东宫詹事府,选拔任用官员为东宫储君属官。 东宫詹事府里的官员,在储君登基后,也会成为新帝最器重最信任的心腹。日后自然少不了锦绣前程。 也因此,东宫詹事府里的官缺素来炽手可热,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官缺。天子一张口要设东宫詹事府,众臣心里立刻盘算起要为某门生或自家的子侄“抢”一个官缺。 除此之外,还有更诱人的太傅一职。 端柔公主已经成年,无需教导读书之类,不过,教导政事的太傅是少不了的。 太子太傅一职,算不得什么具体官职,却是文官们人人向往的顶尖荣誉。 还有什么比教导一朝储君更有成就更体面尊荣的事? 按着大齐朝堂惯例,两品以上的文臣,方有资格担任太子太傅。照这个标准,今日在移清殿里的大半人都有一争之力。 天子显然早有成算,有条不紊地下了口谕“端柔尚且年少,还需学习政务。陆阁老萧尚书听旨,从今日起,朕封你们两人为太傅,每日各抽出半个时辰教导端柔。” 陆阁老萧尚书心中一喜,一起拱手谢恩“老臣遵旨!” 其余众臣看在眼底,心里不免有些酸溜溜的。 陆阁老是首辅,且是端柔公主未来夫婿的曾祖父。他为太子太傅,众臣心悦诚服。可萧尚书凭什么啊! 论官职,论才学,怎么都轮不到萧尚书啊! 奈何萧尚书站队站得早,去年一整年,端柔公主在户部学习,和萧尚书相处得也分外融洽。在立储之事上,萧尚书也是重臣里最先表态支持的。 天子令萧尚书为太子太傅,显然也是因为这些缘故。 至于谢钧,端柔公主被立为储君,于谢家而言便是天大的喜事。身为储君嫡亲的外祖父,做不做太傅都无所谓啦! 盛鸿笑着吩咐阿萝“你去给两位太傅见礼。” 阿萝微笑着应了,以学生之礼见过两位新出炉的太子太傅“学生见过两位太傅。以后,还请两位太傅多多教导提点。” 老持沉重的陆阁老,捋须而笑“殿下请免礼。” 萧尚书更是和蔼亲切“殿下快些免礼。能教导殿下,是天大的荣幸。老臣诚惶诚恐,一定尽心尽力。” 接下来,便是商议东宫詹事府的人选了。 陆阁老和萧尚书颇有风度地未置一词,其余众臣各有合宜的人选。这等时候,谁也不会自谦,张口将各自举荐的人夸成了一朵花。 盛鸿笑而不语。 阿萝也未出声,默默聆听。 待众臣说完,盛鸿才道“等举行了储君大典,再设詹事府。詹事府的人选,也不必着急,慢慢挑选便是。” 待众臣告退离去,盛鸿又对阿萝笑道“阿萝,詹事府的官员是你的班底,便由你来挑选如何?” 阿萝不假思索地应下“好。” 忙活了半日,盛鸿早已饥肠辘辘,笑着说道“我们一起回椒房殿,你母后一定早已备好午膳等我们回去了。” …… 片刻后,盛鸿领着阿萝一同回了椒房殿。 谢明曦笑着相迎。 顾山长和梅太妃也都在,异口同声地张口道“阿萝,过来。” 阿萝“……” 一个是最疼爱最亲厚的师祖母,一个是嫡亲的祖母。哪怕心里偏着一个,行动上也绝不能表现出来。 阿萝十分机智,走到顾山长和梅太妃中间,冲两人甜甜一笑“来了。” 顾山长和梅太妃都被逗乐了。 顾山长刚才是一时忘情,现在冷静下来,自不会和梅太妃争取,微微一笑,不再出声。 梅太妃拉过阿萝的手,目中满是喜悦“阿萝,祖母往日真是太浅薄了。以后,不管你做什么,祖母一定鼎力支持!” 不管梅太妃有多少能耐,全力支持的态度,总令人高兴。 阿萝目中盛满笑意“多谢祖母。” 没等顾山长招呼,阿萝主动凑了过去,亲昵地笑道“师祖母今儿个是不是很高兴?” 阿萝身材修长,比顾山长高了小半个头。此时特意略略屈膝弯腰,顾山长一伸手,便抚到了阿萝的发丝。 这份细微的体贴,令顾山长心中暖融融的。 这十余年来,她亲眼看着阿萝自牙牙学语的幼童长大成人,一日比一日更优秀出众光华夺人。她没有自己的血脉,在她心中,最亲近的人便是谢明曦。阿萝便如她的孙女一般。 阿萝也丝毫没辜负她的期许,比她所期望希冀的更好! “阿萝,我心里高兴的很。”顾山长嘴角含笑目中有泪“我太高兴了!” 浓烈的喜悦和骄傲,毕露无疑。 阿萝心里一暖,鼻子有些酸酸的,轻声道“师祖母,阿萝不会让你失望的。” 顾山长哽咽着嗯了一声。 梅太妃在一旁看着,心里不免有些酸意。 只是,这些年,顾山长对阿萝的倾心付出,谁都比不了。朝夕相伴细心教导陪伴的深情厚意,更胜过她这个血缘上的亲祖母。 罢了,还酸什么啊! 梅太妃定定心神,柔声道“时候不早了,我们一同去用膳吧!” 阿萝笑着应了,一手拉着顾山长,一手拉着梅太妃,笑着去了饭厅。 …… 午膳后,顾山长和梅太妃各自去小憩。 谢明曦和阿萝终于有了独处的机会。 谢明曦静静地凝视着阿萝,轻声问道“阿萝,你现在感觉如何?” 阿萝想了想,说道“高兴当然是有的。不过,也不是全然地欢喜,心里总有些难言的气闷。” “没有被喜悦冲昏了头脑就好。”谢明曦淡淡一笑“你心里明白,你是被你父皇立为储君,想令众臣俯首诚服,或许还需一段很长的时日。” “所以,你要走的路还长的很。切勿骄狂,更不可得意忘形。” 阿萝郑重点头“母后说的是。我知道该怎么做。” 。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一章 心愿(一) 阿萝终于迈过最难的一道门槛,被立为储君。 礼部早有准备,迅速择了一个最近的吉日,将在二月底举行储君册封大典。 百官们表面欢欣,心中到底如何做想,就不得而知了。 唯有谢家,阖家上下为此事欢欣鼓舞。 谢老太爷年近七旬,一头花白头发,走路颤颤巍巍,去岁冬日病了一场。谢家上下都已暗中做好了治办丧事的准备。 没曾想,端柔公主被立为储君的喜讯一传到谢府,谢老太爷的病竟然好了大半。兼之有宫中太医精心调理,没出半个月,谢老太爷的病竟然痊愈了。 人老心不老的谢老太爷,又纳了一个年轻美貌妖娆的通房丫鬟,别提多快意自得了。 气得徐氏在背地里骂了几天的“老不死”“老混账”。 说起来,徐氏比谢老太爷还大两岁。不过,徐氏身体康健,精神奕奕,估摸着再活个十年二十年也无问题。 都这把岁数了,徐氏早就看开想开了。暗骂了几回,便将谢老太爷老而不死依旧风流的事抛到了一旁。 如今,谢家内宅的中馈已经交到孙氏的手里。 谢家长房二房,共有四个孙媳。 论家世出身,孙氏最低。谢元楼的妻子是汾阳郡王之女,正经的宗室贵女。二房的两个孙媳,也都是名门闺秀。孙氏出身市井,娘家除了兄弟多,委实没什么可夸耀的。 论才学论才干……当然也是孙氏最普通。孙氏自小书读的少,能将字认齐认全就算不错了。 不过,孙氏到底是长房长媳,所生的长女谢子衿颇得谢皇后和端柔公主的喜爱,这些年又接连生了三个儿子。为谢家长房开枝散叶,腰杆直底气足。谢家内宅中馈由她接掌,也是顺理成章的事。 再者说了,徐氏大字都不识几个,还不是照样管家理事? 孙氏接掌内宅,有徐氏倾囊相授,有公爹谢钧撑腰,还有夫婿谢元亭在背后指点。几位出身高门的弟媳也颇敬重这个长嫂,颇为顺遂。 徐氏叫来孙氏,笑着说道:“端柔公主被立为储君,储君册封大典就在几日后。我想着,我们应该备一份厚礼,进宫道喜才是。” 孙氏欣然笑道:“我和祖母可算是想到一起了。” 嫡亲的外甥女做了储君,日后将会是大齐女帝。如此尊荣,谢家人人面上多几分光彩。 徐氏笑着叮嘱:“明日子衿休沐,将子衿也一并带上。娘娘和公主殿下也有些日子没见子衿了,心里一定惦记得很。” 孙氏点头应下。 谢子衿自幼聪慧讨喜,谢元亭虽无功名,到底读书多年,坚持亲自为女儿启蒙。待到谢子衿十岁时,以头名的成绩一举考入莲池书院。在京城闺秀圈里赫赫有名,颇有谢皇后年少时的风采。 孙氏也一直以女儿为傲。 回了院子后,孙氏将要进宫之事告诉夫婿。 年近四旬的谢元亭留了几缕胡须,多年养尊处优的优渥生活,一点点磨去了谢元亭心里的戾气。如今的谢元亭,颇有读书人的儒雅气度,看着有模有样。 不过,一听到进宫,谢元亭还是像往常一样,轻哼一声:“你们要去就去,不必告诉我。” 那副阴阳怪气要死不活的德性,气的孙氏牙痒。一挥拳头,就给谢元亭添了一个黑眼圈。 …… 隔日,徐氏孙氏一同进宫。 因是进宫贺喜,谢元楼的妻子盛氏谢元蔚的妻子俞氏,也一并进了宫。小辈的孩子只带了一个谢子衿。 谢明曦近来心情颇佳,见了娘家人,格外亲切随和:“阿萝今日去了吏部,待到正午才会回宫。你们今儿个一并留在椒房殿里用午膳,正好见一见阿萝。” 徐氏等人忙笑着应下。 待到正午,端柔公主回了椒房殿,身后跟着一众年轻的女官。 阿萝在户部学习一年,今年进了吏部。 如今阿萝是正经的大齐储君,陈尚书心里再憋闷,也不敢使绊子或怠慢半分。恭敬地接了圣旨,迎了端柔公主进吏部学习。 阿萝今年十八岁,正是容颜最盛之龄。举手投足间的气度风华,更令她卓然醒目。 “阿萝表姐,”谢子衿笑着上前见礼。 阿萝素来喜欢这个甜美可爱的小表妹,笑着应了一声,伸手拉起谢子衿的手:“子衿表妹,我可有些日子没见你了。” 谢子衿甜甜一笑:“我在莲池书院读书,休沐日才能进宫。阿萝表姐每日都得去当差,哪有碰面的机会。” 谢子衿比阿萝小了六岁,今年十二岁,身量初初长成,容貌清丽秀美,一颦一笑间,颇有谢明曦年少时的风姿。 阿萝容貌肖似盛鸿,相较之下,倒是谢子衿更像谢明曦的女儿。也因此,谢子衿不但得谢明曦阿萝的喜爱,盛鸿也颇喜欢她。 午膳后,谢子衿随阿萝去了书房说话。 小小少女,也开始有心思了。 谢子衿看着阿萝,忽地轻叹一声。 阿萝挑眉一笑:“怎么了?遇到什么为难的事了?只管张口告诉我,我替你撑腰。” 堂堂大齐储君,想撑个腰什么的,简直再轻易不过。 谢子衿抿唇一笑,白嫩的脸颊上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在书院里,夫子们都喜欢我,同窗们待我也极好。在谢家,长辈们都疼我。哪有人会为难我。” “那是怎么了?”阿萝笑问:“又是叹气又是愁眉苦脸的?莫非是有了心上人?” 谢子衿还没到情窦初开的年纪,被这般打趣也没脸红,反而笑了起来:“是阿萝表姐恨不得早日迎驸马过门吧!” 阿萝更不脸红,咧嘴笑道:“被你说中了。” 姐妹两个对视一笑。 过了片刻,谢子衿才轻声道:“阿萝表姐虽是女儿身,却做了储君,学习当差做事处理政务,丝毫不输男子。见过了阿萝表姐,我方觉得,女子不必囿于内宅,一身才学方有永无之地。” 简而言之,小小少女不甘心过嫁人生子的平庸生活,向往着更精彩更广阔的天地。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二章 心愿(二) 谢子衿话语中的艳羡和向往之意,毕露无疑。 阿萝听出其中的未竞之意,直截了当地问道:“你想入朝做官?” 谢子衿没好意思吭声,算是默认。 见识过了精彩广阔的世界,她如何甘心再被囿于内宅? 大齐朝有了女将军,有了皇太女,将来还有女帝。或许,以后女子也能入朝做官了…… “男子读书识字科举考试,入朝为官,为国朝尽忠,为百姓造福。女子们如今也可以走出家门读书识字,可以找一份谋生的差事。” 阿萝缓缓张口,说了下去:“这些年,宫中的宫女内侍放了一批又一批。再通过选拔考核,任用了许多年轻有才的女官。这些女官,都是有品级的。她们在宫中当差十年,便可选择出宫,终生皆可领俸禄。” “如今大齐朝野,渐渐习惯了女子读书学习,习惯了女子做工赚银子,习惯了女子进宫做女官。” “潜移默化,移风易俗。这些都是母后的功劳。” “男子有男子的优势,女子也有男子不及的长处。譬如女子更细心更有耐心,有些文书之类的差事,女子能比男子做得更好。我去年在户部学习,身边的云女官精于算学。清算账目时,户部那些老练的官吏也不及她。” “我也从不觉得,我不及几位堂兄。他们能做的事,我一样能做,而且,我能比他们做得更好。” “子衿表妹,我既为储君,总有登基为帝的一日。以后,我定然是要任用女子为官的。” 谢子衿秀气美丽的小脸顿时闪出光来:“真的吗?” “当然是真的。”阿萝收敛笑容,认真说道:“父皇和母后都教导过我,凡事不可冒进,要徐徐图之。这些事,我一时还做不到。慢慢来,总有能做到的那一天。” “你既有心,就好生读书。等你自莲池书院结业了,就到我身边。或是进东宫詹事府,或是在我身边领些别的差事。” 一席话,听得谢子衿心潮澎湃,激动不已,连连说道:“多谢阿萝表姐。” 阿萝笑道:“你别急着谢我。我会给你机会,不过,能不能做得好,能不能待得住,还得看你自己。” 谢子衿一挺胸膛,志气勃勃的说道:“我不会让表姐失望的。” 阿萝笑着摸了摸谢子衿的头:“好,我且拭目以待,说不定,子衿以后会成为留名青史的大齐女官呢!” …… 另一边,谢明曦正和徐氏等人闲话。 徐氏一张满是皱纹的老脸,笑得如菊花般舒展:“待过几日就是储君册封大典了。等典礼一过,阿萝就是正经册封的大齐储君。皇后娘娘也能彻底放心了。” 谢明曦微微一笑:“祖母说话还是这般风趣。”随口问起谢老太爷的身体:“祖父的病症痊愈了吧!” 徐氏忍不住哼了一声:“何止痊愈,还纳了个十岁的美貌丫鬟做通房。这个老不修的!” 众孙媳都有些尴尬,各自扭过头。 谢明曦不以为意,随口笑道:“祖父一辈子活得逍遥自得,也是一桩福气。”又笑道:“祖母操劳辛苦多年,如今只管享清福便是。” 这倒也是。 和那个老不修的斗气,除了一肚子闷气没半分好处。一把年纪了,有啥想不开的。 徐氏笑着应了。 谢明曦含笑看向孙氏:“子衿越发出众了,大嫂将子衿养得极好。” 孙氏无奈一笑:“不瞒娘娘。子衿和她爹最亲,她爹也最惯着她。有什么事,她第一个便和她爹说。要说子衿养得好,大半都是她爹的功劳。” 提起谢元亭,谢明曦神色淡淡,只当没听见。 孙氏:“……” 一母同胞的亲兄妹,骨子里还是有些相似之处。譬如这份永不原谅的凉薄无情,就如出一辙。 闲话片刻,谢子衿和阿萝过来了。 谢子衿一双眼睛闪闪亮亮,嘴角也笑得格外甜蜜。谢明曦对谢子衿是真的喜爱,立刻笑问:“什么事这般高兴?” 谢子衿迅速看了阿萝一眼。 表姐妹两人异口同声地说道:“没什么。” 小少女一日日长大,有了自己的小秘密,不愿一桩桩一件件都告诉长辈,也不稀奇。 谢明曦一笑置之,并未追根问底。 …… 谢家女眷在宫中待了大半日,才告辞离宫。 来时带了一份厚礼,走的时候谢皇后也有厚赏。其中,有几册珍贵至极的古籍孤本。 回府后,孙氏清点赏赐,见了那几册古籍,不由得会心一笑。将那几本书捧去了谢元亭的书房。 谢元亭这些年修身养性,钻研书本学问,喜欢收藏古籍。书房里满满一柜子古籍书册,不夸张的说,只这一书柜的古籍,花万两也买不来。 谢府不同往日,如今是京城一等一的新贵世家,家资也愈发丰厚。谢元亭有这点爱好消遣,谢家也供得起。 孙氏将几册古籍放在书桌上:“这是皇后娘娘赏赐的书,你快些收好。” 谢元亭瞥了一眼又一眼,口中却哼了一声:“这是赏赐给你的,拿来给我做什么。” 孙氏翻了个白眼:“我肚子那点墨水,娘娘岂会不知?这般晦涩的古籍书册,给我有何用?摆明了借着我的名头给你的,你可得领娘娘这份心。” 谢元亭又哼一声:“我不要!” 不要拉倒! 孙氏也是个狠人,立刻道:“你不要,我就拿去送给五弟,他一定高兴得紧。” 谢元亭:“……” 谢元亭黑着脸,不情不愿地伸手,将几本书册接了过去。 孙氏无奈又好笑,忍不住絮叨几句:“你犟了大半辈子,难道要和娘娘一直犟下去不成。以后娘娘有赏赐,你高高兴兴地接着就是。再怎么说,你们也是亲兄妹,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 谢明曦若真的狠心无情到底,也不会这般照拂她这个长嫂了。没有谢明曦撑腰,她怎么会如此顺遂地接掌内宅? 谢元亭充耳不闻,满脸陶醉地欣赏古籍去了。 孙氏:“……” 果然是亲兄妹!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三章 传言 二月过后,数日连绵阴雨。 眼看着立储大典之日将至,还是这等阴雨天气,只怕会影响立储大典。 盛鸿心里有些恼怒,在谢明曦面前嘀咕了一回:“礼部择来择去,偏偏挑了二月二十六这个日子。若雨一直不停,岂不是耽搁了阿萝立储典礼。” 储君册封大典,要进行整整一日。要进太庙祭天祭祖。这等大喜事,逢上阴雨天,总让人心中不畅快。 谢明曦笑着瞥了盛鸿一眼:“你对礼部不满,只管在朝中斥责礼部尚书就是了。在我面前说这些有何用!” 盛鸿低笑一声,拉过谢明曦的手:“斥责礼部尚书,便是当众折了你的面子。我哪里舍得!” 谢明曦笑着啐了他一口,却未将手抽回来。 阿萝抽了抽嘴角,将头扭到一边。 啧啧!老夫老妻还肉麻兮兮地! 其实,不必盛鸿张口,礼部上下亦是人人忐忑。礼部尚书谢钧更是心中懊恼,愤愤地去了钦天监,将钦天监里专司负责测算天气的官员骂了一顿。 那两个官员也是满心晦气。 测算天气哪有这么准的。往日也没出过什么差错,谁能想到,偏偏这一回就出了大差错。 莫非外间那些隐秘的传言是真的? 这是天子一意孤行执意立端柔公主为储君激怒了老天,所以上天才会连连降雨以示警戒? …… 传言再隐秘,只要一传开,便不再是秘密。 这几日上朝,众臣少不得要眉眼示意,私交好的见了面,还要低声嘀咕几句。 这传言到底是从哪儿传出来的? 一时半会也说不清。在官员中口耳相传的传言,大家心照不宣,皆知其中利害,并未肆意渲染传播。 不过,帝后耳目众多,消息灵通,很快便知道了。 盛鸿沉着脸,目中怒气汇聚:“魏公公,你私下去查一查,这传言到底是何人先传出来的?这等居心叵测的阴险小人,朕绝不轻饶!” 天子动了真怒,魏公公不敢怠慢,立刻领命退下。 谢明曦脸上也没什么笑意,冷然说道:“无风不起浪。这其中,定然有人捣鬼生事。” 有胆量在储君册封典礼关头捣鬼的,绝不是普通臣子。 盛鸿冷冷地哼了一声,目中闪过一丝凛然的杀意。 阿萝也皱起了眉头,低声道:“父皇,母后,阴雨连绵,确实不便行册封大典。要不然,就取消册封大典,重择吉日吧!” “万万不可!” 谢明曦不假思索地张口道:“若因传言取消册封大典,一来落人口舌,二来也坐实了传言。” 盛鸿略一点头,沉声接了话茬:“说的没错。册封大典,必须要如期举行。别说是下雨,便是打雷下冰雹,也照样祭天祭祖!” 阿萝:“……” 好吧! 比起父皇母后,她脸皮还是太薄太嫩了点! …… 魏公公接了圣谕后,并不声张。只命人暗中查探传言从何而来。 魏公公当差多年,为人精明,行事老道,只短短两日,便查出了原委:“……启禀皇上,这传言是从武陵王府里传出来的。” 盛鸿挑眉冷笑一声。 几年前盛鸿下旨平藩,有几个藩王被一直关在宗人府,吃了不少苦头,两年前才被放出宗人府,回了藩王府。 武陵王就是其中一个。 大概是被关得久了,武陵王满心愤恨,却敢怒不敢言。也没了上朝听政的资格,整日龟缩在王府里。 此次趁着这个机会,武陵王故意嚼舌生事。传言很快就传到了百官耳中。 盛鸿冷然下旨:“宣汾阳郡王和安王进殿。” 魏公公领命传旨,不到半个时辰,汾阳郡王和安王一起急匆匆地进了移清殿。一炷香后,两人黑着脸退了出来。 “这个武陵王,好日子不想过,这回我直接成全他!”汾阳郡王被气得不轻,咬牙怒道。 身为宗人府宗正,汾阳郡王要出手整治一个失了权又激怒了天子的藩王,不是难事! 安王目中闪过一丝冷意,低声提醒汾阳郡王:“此事没那么简单。武陵王失势已久,平日和文官们之间来往不多。他有什么胆量和能耐做这等事?” 汾阳郡王拧着眉头,看向安王:“你的意思是,有人暗中怂恿唆使武陵王?” 安王低声道:“是与不是,将武陵王带去宗人府里,仔细问上一问就知。” 宗人府和刑部不同。刑部关押犯人,常用刑审问。宗人府里关押的俱是宗室皇亲,不能动刑。要处置有品级的亲王郡王藩王,得天子亲自下旨。 不过,只要进了宗人府,总有办法让武陵王张口吐露实情。 安王和汾阳郡王对视一眼,各自扯出一抹冷笑。 …… 武陵王也不是什么硬骨头的人,进了宗人府后,不吃不喝不让睡觉,才两天就撑不住了。张代,说此事是宁王世子挑唆他做的。 安王心里一沉,阴沉着脸威胁:“武陵王,你可得想清楚了。欺君之罪,可不是闹着玩的。如果你敢故意污蔑攀扯,被查出来,休想善了。” 汾阳郡王也皱紧了眉头,怒道:“武陵王,休得胡言。宁王世子婚事将近,近来一直忙着成亲事宜,哪有时间闲心去怂恿你散播这等传言?” “再者,宁王世子深沐帝恩,和端柔公主亲如兄妹。当日还曾主动上奏折,请立端柔公主为储君。岂会心存怨怼?” 年近六旬的武陵王,个头不高,身材肥硕,闻言身体微微一抖。却未改口,一口咬定是受了宁王世子的挑唆怂恿。 汾阳郡王和安王只得先进宫复命。 天子和端柔公主俱在移清殿内,一个批阅奏折,一个仔细看奏折,气氛宁静和谐而美好。 巧的是,今日几位世子也应召伴驾。宁王世子盛霆也在其中。 盛鸿放下奏折,张口问汾阳郡王:“武陵王交代出了什么?” 阿萝一同放下奏折,定定地看着汾阳郡王。 几位世子也一起看了过去。 汾阳郡王定定心神,沉声禀报:“武陵王说,是宁王世子怂恿他所为。” 众人:“……” 霆哥儿:“……”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四章 算计(一) 众人俱是一惊,神色不一,动作倒是整齐划一,一起看向霆哥儿。 霆哥儿一懵,头脑瞬间空白。 他和武陵王的长孙有些来往。前些时日,武陵王长孙曾邀他去府中喝酒,他闲着无事便去了。在席间,武陵王长孙有意无意地提起了储君大典的事,他压根没接话茬啊! 怎么忽然就变成他指使武陵王散播传言诋毁阿萝堂妹了? 霆哥儿第一个反应是看向霖哥儿“霖堂兄,我没做过!” 霖哥儿“……” 我相信你有什么用! 现在最要紧的是七叔和阿萝堂妹相信才行啊! 霖哥儿反应极快,立刻向前一步,拱手说道“七叔,我和霆堂弟同吃同住,除了当差之外几乎形影不离。我敢为霆堂弟做保,霆堂弟绝不会做出这等事来!” 霆哥儿此时才将惊愕咽下,忍着被污蔑攀扯的愤怒,走上前两步,大声说道“七叔,阿萝堂妹,我对天立誓,从未做过此事!如有半字虚假,让我天打雷劈不得好死!” 这毒誓发的斩钉截铁,颇令人心惊肉跳。 阿萝默默地看着满面义愤的霆哥儿。 他们自小一起长大,霆哥儿冲动易怒,和她时常争执吵闹,动手打架也是常有的事。说句实在话,几个堂兄里,和她最不对盘的就是霆哥儿。 她被立为储君,霆哥儿是否心有不甘?所以私下勾结武陵王散播传言动摇臣心? 抑或这只是一个一石二鸟之计,既对付她又离间她和霆哥儿之间的兄妹之情? 如果是前者,霆哥儿此次定然讨不了好。 如果是后者,这个暗中设局的阴险小人又会是谁? 盛鸿面无表情,喜怒不辨,淡淡说道“朕不会只听信武陵王一面之词就定你的罪。不过,武陵王既然指证于你,你便有了嫌疑。待会儿随汾阳郡王和安王去一趟宗人府,和武陵王当面对峙,你可敢去?” 霆哥儿昂首挺胸,硬邦邦地应了一句“当然敢去。” 霖哥儿不假思索地说道“我和你一同前去。” 一直沉默不语的霁哥儿忽地张口说道“霖堂弟,此事既和你无关,你也该避嫌才是。” 避什么嫌? 有什么可避嫌的? 短短一句话,意味深长,颇值得回味。 霖哥儿生性豁达疏朗,却绝不是蠢钝之人,立刻正色回应“我和霆堂弟亲如兄弟,平日形影不离。霆堂弟若犯下大错,我这个堂兄也难辞其咎。所以,此事和我有关。我行得正坐得端,不惧人言,也不用避嫌。” 霁哥儿碰了个软钉子,也没动气,转而对盛鸿拱手道“七叔,我想一并去宗人府看看。我也相信霆堂弟是清白的,此事或许另有内情。” 霁哥儿已过弱冠之年,是两个儿子的父亲了,俊朗的脸孔愈见沉稳。 盛鸿深深地看了霁哥儿一眼“也好。” 阿萝目光连连闪动,不知在想什么,竟也张口说道“父皇,这件事是冲着我来的,我也要一同去宗人府。我要亲自问一问武陵王,到底是何人怂恿指使他散播传言。” 身为储君,注定了要面对繁琐的政事和复杂的人心算计。 盛鸿点头应允。 …… 阿萝一行人去了宗人府。 盛鸿心里憋了一股无名怒火,奏折也看不下去了,索性放下奏折,起身去了椒房殿。 谢明曦午睡刚起,见盛鸿阴沉着脸回来,有些讶然。心下略一思忖,便猜出了几分“武陵王已经招认了?” 盛鸿冷哼一声“何止招认,还交代是宁王世子唆使怂恿他散播传言。” 谢明曦“……” 谢明曦眉头也皱了起来,一连串的念头闪过脑海。过了片刻,才淡淡道“只凭武陵王一面之词,不足为信。” 盛鸿呼出心头一口闷气“我让霆哥儿去宗人府和武陵王对质。霖哥儿坚持要跟着一起去,霁哥儿和阿萝都要去,我都准了。” 顿了片刻,又压低了声音“明曦,不管内情如何,当年都是我亲手端了三杯毒酒给自己的兄长。” “这些年,我自问对霁哥儿兄弟三人颇为宽厚,衣食用度样样上佳,教导他们也算尽心尽力了。我原以为,我这个七叔做的还算不错。现在看来,是我一厢情愿自以为是了。” 语气中透露出倦意。 那张俊美耀目的脸孔,也有一丝颓然。 谢明曦已经有多年未见过盛鸿这般模样了。 显然,盛鸿是被此事伤到了。 霆哥儿无父无母,早将尹潇潇当成了亲娘,对霖哥儿的敬爱亲近,更胜嫡亲兄长。霆哥儿不得帝后欢心,在宫中内外早不是秘密了。倒是霖哥儿,颇得帝后青睐喜爱。 众臣心里都亮堂的很。若帝后有立侄儿为储君之意,闽王世子比鲁王世子的可能性更高一些。宁王世子是可能性最低的那一个。 在这样的情形下,霆哥儿何必平白无故地做吃力不讨好的事? 如果武陵王坚持指认霆哥儿,霆哥儿这么做又是为了谁不平? 霖哥儿是否真的毫不知情?还是不动声色地利用霆哥儿对自己的信任,甚至无需张口,霆哥儿就积极主动地做了此事? 一旦帝后生出疑心,霖哥儿和霆哥儿便会落入尴尬的境地。 这一计,谋算的是人心,何其的阴险。 “设下这一局的人,看似矛头直指霆哥儿,实则要对付的是五嫂和霖哥儿。”谢明曦目中冷芒闪动“既然用出这等手段,也怪不得我们心狠无情了。” 这些年,她和盛鸿仁至义尽。 安分日子不想过,非要作死,那就成全他们吧! 盛鸿此次也被气得不轻,闻言哼了一声“你说得没错。这一回,我一定彻查到底,绝不姑息。” 世事难料。 接下来的后续,就连帝后也没想到。 阿萝一行人去了宗人府,却未能和武陵王对质。 谁也没想到,武陵王在牙齿中藏了一粒毒药。在汾阳郡王安王走后不久,武陵王就悄然咬破了毒药,毒发身亡了。 。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五章 算计(二) 武陵王年过六旬,又好酒色,近年来身体每况日下,本来也活不了几年了。再者,武陵王早已失势,多活几年少活几年也没人在意。 可这般死在宗人府里,却是令朝野震动的大事! 汾阳郡王和安王面色难看的进宫请罪:“……是臣失查失职,请皇上降罪责罚!” 堂堂藩王,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死在宗人府里。汾阳郡王和安王确实难辞其咎。 当日武陵王被带进宗人府的时候,被仔细搜过身。可谁也没想到,武陵王会在牙齿中暗藏毒药。又死得这么“及时”…… 盛鸿也颇为愠怒,沉声斥责汾阳郡王安王两人:“武陵王进宗人府时,为何不搜查得仔细一些?” 汾阳郡王满面羞愧:“是臣大意了。” 谁能想到,武陵王竟存了死志? 安王抢着说道:“搜查之事归我负责,皇上要责罚只管罚我。” 盛鸿怒目相视,冷哼一声:“当然要罚,而且要重重责罚!你先去安排武陵王的后事,安抚住武陵王的儿孙。至于责罚,等事情平息了再定夺!” 武陵王这一死,于皇室而言,无疑是一桩丑闻。立储大典将近,偏偏闹出这等事来,天家颜面何存? 再者,死人到底是不吉利的事。原本就有不利阿萝的传言,现在,更添了一桩谈资。 盛鸿如何能不怒? 安王被骂得羞惭不已,不敢抬头,低声应是。 …… 人已死,死无对证。 霆哥儿现在是百口莫辩了。 霆哥儿气得双目通红,十八岁的高大英俊少年直挺挺地跪在金銮殿里,满腹被冤枉的愤怒:“七皇叔,我对天立誓,我真的没做过此事。” 霖哥儿二话不说,在霆哥儿的身边跪下,朗声道:“侄儿愿为霆堂弟作保!此事定是有人从中做鬼,栽赃嫁祸于霆堂弟!侄儿恳请七叔,将此事彻查到底,找出幕后主谋,还霆堂弟清白!” 霁哥儿略一犹豫,也跪了下来,张口为霆哥儿说情:“七叔,侄儿也以为,此事别有内情。请七叔彻查!” 一句别有内情,说得可圈可点。 霖哥儿敏锐地察觉到了其中隐含的指责和恶意,震惊痛心之余,忽地闪过一丝了悟。 这一局,原来不是冲着霆哥儿,而是冲着他来的…… 盛鸿对着三个侄儿,态度明显比往日冷硬疏离了一些:“此事朕自有主张,你们三个不必多虑多思。” 顿了片刻,又冷然道:“朕会明察,不会令谁白白受冤屈受委屈。从中做鬼的,朕绝不会轻饶!” 语气前所未有的冷厉。 霁哥儿三人心中同时一凛,齐声应下。 阿萝抿紧嘴角,目光掠过跪在地上的三位堂兄,心里的无名怒火愈燃愈旺。 兄妹间的和睦友爱,果然只是假象。刀尖藏得再深,到底还是露了锋芒,没伤到她的人,却伤了她的心。 盛鸿看了阿萝一眼,声音和缓下来:“阿萝,你不必操心这些事。还有几日,就是储君册封大典。你安心熟悉册封流程,准备册封大典便是。” 若换在三年前,阿萝早已怒而出声指责。今时今日,经过三年的朝堂历练,阿萝心性沉稳许多。将一腔怒火忍下,低声应是。 …… 身在后宫的谢明曦,很快得知此事,面容一沉,嘴角扯出一抹冷意。 熟悉谢明曦性情脾气的顾山长,一看便知谢明曦这是动了真怒,低声叹道:“阿萝的册封大典将至,这等时候,便是心中恼怒,也暂且忍一忍。” 谢明曦目中寒芒一闪:“幕后之人,故意选在这等时候动手,料定我们会隐忍不发。倒是好算计。” 顾山长仔细思虑此事,越想眉头皱得越紧:“武陵王一死,此事还要如何查下去?” 死者为大,入土为安。 不管霆哥儿是否冤枉,其中是否别有内情,再盯着武陵王府追查到底,帝后总会落一个刻薄寡情的恶名,于阿萝的储君贤名也有损。 眼下最佳的办法,莫过于将此事压下不提。待日后再慢慢细查也不迟。 谢明曦听了顾山长这番分析,扯了扯嘴角:“何须如此麻烦。我另有应对之策,等过几日,师父便知道了。” 顾山长对政事并不精通,对阴谋算计勾心斗角更不感兴趣,闻言点点头,并不追根问底。 倒是椒房殿,很快热闹起来。 先是六旬的武陵王妃在儿媳孙媳的搀扶下进宫哭了一通。 白发苍苍的武陵王妃,论年纪做谢明曦的祖母绰绰有余。跪倒在地上哭得撕心裂肺,哀求谢皇后为武陵王府做主。其余几个妇人也不停抹泪。 谢明曦从来不是好捏的软柿子,对着哭声嚎啕的武陵王妃说道:“武陵王畏罪服毒,自尽身亡。皇上命宗人府厚葬武陵王,也未再追究武陵王府罪责。你既然心有不甘,武陵王便暂不下葬,等事情查明白了再安葬!” 武陵王妃:“……” 武陵王妃像被踩住了脖子,哭声戛然而止,其余妇人也不敢再哭了。 没等武陵王妃颤巍着磕首求情,谢明曦又冷冷说了下去:“武陵王背地里做过的事,你们都清楚的很。只凭这一桩,武陵王也是死有余辜。” “你们现在回府,好生操办丧事。否则,本宫也无需顾念什么情面体面了。” 武陵王妃不敢再闹腾,只得告退。 谢明曦三言两语将武陵王妃等人打发回府。 此时,天色将晚,到了晚膳的时辰。 谢明曦正要吩咐传膳,从玉前来禀报:“启禀皇后娘娘,闽王妃前来求见。” 武陵王之死,将霆哥儿霖哥儿都牵涉其中。尹潇潇心中焦虑急切,也在所难免。 谢明曦略一点头:“请闽王妃进来。” 片刻后,尹潇潇进了椒房殿。 短短一日,尹潇潇面上便有了风霜之色,俏丽的脸孔上布满了焦灼和疲惫。 见了谢明曦,尹潇潇先是一声苦笑,然后低声说道:“七弟妹,在你面前,我也不必拐弯抹角。我进宫,是要为霖哥儿辩白!”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六章 储君(一) 尹潇潇果然是心思透亮的明白人。 这件事,从一开始,便是冲着霖哥儿来的。 此计最厉害之处,是不动声色间离间了阿萝和霖哥儿霆哥儿之间的兄妹情。阿萝一旦生了疑心,以后霖哥儿霆哥儿要如何自处? 谢明曦静静地看着尹潇潇,轻声说道“五嫂,我从未疑心过你。” “虽然你生养了霖哥儿,还有霆哥儿在身侧。可我知道,你对储位并无野心,常教导提点一双儿子说话行事做人。” “以你的为人,也绝不会使出这等手段,来给我们夫妻和阿萝添堵。” “我们年少相识,曾为同窗,更是至交好友。我对你,从不相疑!” 短短几句话,听得尹潇潇眼泪都快下来了“七弟妹……” 三个字一出口,尹潇潇眼眶已经红了。她先将头扭到一旁,待情绪平复,才重新转过来,低声说道“你信任我,我感动更感激。” “只是,事情闹到这步,霆哥儿难以自白,霖哥儿也被牵连其中。我不能坐视他们两人被人非议指责。我更不愿见他们和阿萝心生隔阂。” 说到这儿,尹潇潇停顿片刻,半晌才晦涩地吐出接下来的话“我也不愿,他们兄弟因此事生出不甘或是野心,更易被人所乘。” “人离龙椅太近了,难免会有伸手可触的错觉。便如当年,闽王也是心生贪恋,走错了一步,最终步步皆错,丢了性命。” “我绝不愿霖哥儿步他亲爹的后尘。霆哥儿也是一样。” “七弟妹,这些年,你对我们母子处处照拂。我厚着脸皮再求你一回,容我们母子三人离开京城吧!离开这个离皇权近的地方,去一个僻静偏远的县城,或是边关也无妨。远离京城,远离皇权争斗。也容他们兄弟,平安活下去。” 尹潇潇红着眼眶,跪了下来。 膝盖尚未落至地面,胳膊已被谢明曦牢牢扶住,耳畔响起谢明曦的轻叹声“五嫂,你起身说话。” 尹潇潇没有坚持跪下相求,和谢明曦对面而立,四目相对。 尹潇潇目中闪着水光,谢明曦眸光深沉,蕴含着尹潇潇看不懂的深意“五嫂,你真愿意带着霖哥儿他们离开京城?” 尹潇潇用力点头“是。我早就有此想法了。不过,我之前一直无颜提出此事。闽王和宁王当年俱犯下谋逆重罪,霖哥儿和霆哥儿都是逆臣之子,我有何颜面祈求带他们离京?便是你们不起疑,朝中众臣也会出言阻挠。” “现在……我也顾不得这些了。” “别人不信我不要紧,只要你和七弟相信我们母子三人便行了。” 谢明曦问了一句“这是你的决定,霖哥儿霆哥儿愿意吗?” 尹潇潇深呼吸一口气“进宫之前,我已和霖哥儿商议过了,霖哥儿也愿离京。霆哥儿也愿一同离京。不过,他们两人的婚期都在下个月,想等成了亲带着妻子一起离京。” 谢明曦定定地看着尹潇潇“好,我应了你所请。不过,此事你不能向任何人透露只字片语。” 尹潇潇心头一块巨石顿时落了地,面上总算有了释然之色“多谢七弟妹。” 只要能离开京城,去什么地方都无所谓了。 当晚,盛鸿便知道了此事。 盛鸿忍不住感慨“没想到,五嫂和我们想一块去了。” 是啊!真没想到,尹潇潇和他们的想法不谋而合。 谢明曦轻声笑道“五嫂亲自张口相求,倒省了我一番口舌。”顿了顿又道“我叮嘱过五嫂,这件事别透露了风声。等圣旨一下,也让二嫂和霁哥儿好好‘惊喜’一番。” 谢明曦一提赵长卿,盛鸿目中闪过冷意,哼了一声“我们的宽容厚待,倒纵出他们母子的勃勃野心来了。这一回,我让他们彻底知道,何为百般算计一场空!” …… 武陵王死的不名誉,丧事也未大办,登门吊唁的官员倒是不少。 说起来,当年归京的十余位藩王,或老死或病死,或犯错被处死。服毒自尽的藩王还是第一个。 再者,武陵王之死背后,影影绰绰地牵扯到了宁王世子和闽王世子还有端柔公主……也因此,有交情没交情的,都去登门吊唁,顺便探听消息,看看热闹。 丧事再简薄,也得停灵满了七日再下葬。 到了第五日,便是二月二十六,正是储君册封典礼。 说来也是稀奇,阴雨不绝的天气在二月二十五这一日好转。到了二月二十六,彻底放晴,阳光灿灿,竟是难得的好天气。 那些“女子不宜为储君天降警示”的传言,不攻自破,很快变成了“国有储君苍生共贺”的局面。 阿萝阴霾了几日的心情,也和天气一般彻底好转。 一大早,天还没亮,阿萝便起身沐浴,梳妆更衣。 谢明曦四更天便起身过来,一直陪在阿萝身侧。 她默默地看着女儿穿戴整齐,被装扮得美丽夺目,光彩逼人。 阿萝冲谢明曦笑道“母后,我去了。” 谢明曦轻轻嗯了一声,目送阿萝远去。 修长窈窕的少女身影,很快没入晨曦中,向着旭日初升的方向走去。 这一日的储君册封典礼,注定会被载入大齐史册。 大齐第一位皇太女,身着特制的储君礼服,美丽英气,光华夺目,随在天子的身后,在众臣的尾随簇拥下,缓步走进太庙,祭天祭祖。 这一日有资格一同进太庙的臣子,俱是朝中四品以上的重臣。其余众臣,只能在太庙外驻足肃立等候。 佑哥儿初入官场,论官声论资历,原本连随行的资格都没有。不过,他还有另外一重身份,便是皇太女的未来夫婿,今日得以一同随行进了太庙。 说起来也是让人为难。正常的应该叫太子妃,可阿萝和佑哥儿这一对,显然不怎么正常…… 阿萝是储君,她的夫婿应该怎么称呼? 难道以后也要执掌宫闱不成? 算了,这等事还是留陆家操心去吧! 。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七章 储君(二) 储君册封典礼后,大齐有了史上第一位皇太女。 不管众臣心里乐意不乐意情愿不情愿,见了阿萝,都得恭敬行礼,称呼一声“太子殿下”。再无人敢对阿萝进六部学习之事非议指责。 相反,众臣都对储君的勤勉好学上进给予了极高度的评价和赞扬! 所谓名正言顺,名分之重要,可见一斑了。 阿萝做了储君之后,愈发忙碌。每日要上朝听政议政,要去吏部学习当差,要接受两位太傅的教导。到了晚上也不得清闲消停,还要去移清殿里帮着亲爹批阅奏折。 好在阿萝正值年少,精力充沛,这般忙碌也能应付得来。 不过,偶尔也免不了嘀咕几句就是了。 “这么多奏折让我定夺批阅,父皇真的能放心吗?” 阿萝看奏折看得头晕眼花,偶尔一抬头,就见亲爹正吃着亲娘端来的宵夜,那副惬意愉快的模样,真让人羡慕嫉恨啊啊啊! 阿萝情难自禁地吐槽了一句。 盛鸿毫无半点羞愧之心,理直气壮地说道“这江山迟早是你的,你总得处理政事批阅奏折。父皇有什么可不放心的。” 盛鸿一边说着,一边美滋滋地舀起一个甜糯的元宵放入口中。然后殷勤地舀了一个递到谢明曦的唇边。 谢明曦目中漾起笑意,张口吃了。 阿萝“……” 被秀了一脸恩爱的阿萝,忍不住抽了抽嘴角,发出抗议“父皇,母后,你们要卿卿我我,换个地方成不成?” 盛鸿和谢明曦不约而同地欣然应道“好。” 阿萝“……” 阿萝恍惚间领悟了真相。 父皇早早立她为储君,就是迫不及待地想将重担歇下扔给她,好乐得自己逍遥自在吧! 看着阿萝吃瘪又委屈的模样,谢明曦轻笑出声,也不逗阿萝了“你也先放了奏折,过来吃宵夜。” 阿萝应了一声,放下奏折走了过来。 亲娘当然疼她。每晚准备的宵夜多以她的喜好为主。譬如这芝麻馅儿的甜元宵,便是她爱吃的。 一碗热腾腾甜丝丝的元宵吃下去,阿萝肚子饱了,疲倦一扫而空,精神抖擞地重新去看奏折了。 年轻人果然就是精力充足! 盛鸿笑着夸赞“当年我十几岁的时候,也像阿萝这样,每日似有用不完的精力,做什么都不觉得累。现在不行了,上了年纪,远不如从前了。” 阿萝瞥了正值盛年俊美不凡看着不过三十岁模样的亲爹,忍不住翻了个白眼“是是是,父皇确实老了。从今日起,不妨蓄上一把白须。” 盛鸿何等厚颜,这几句不痛不痒的奚落根本算不得什么。他笑嘻嘻地应道“阿萝所言,正合我意。” 阿萝“……” 她还是太年轻脸皮太薄了,和亲爹比厚颜无耻,比不过啊比不过。 谢明曦笑着白了盛鸿一眼“行了,别耍贫嘴了。这么多奏折,阿萝一个人要看到何时?快些过去,和阿萝一起批阅奏折。” 一物降一物,半点不假。 盛鸿摸摸鼻子,老老实实地坐到了御案前。 阿萝低下头,轻轻抿唇一笑。 …… 自储君册封典礼后,阿萝也搬入了东宫。 东宫素来是储君所居之处,也代表了大齐储君正统继承人的地位。东宫设了詹事府,在詹事府任职的东宫属官,也一律来东宫当差。 阿萝和佑哥儿的大婚喜日,定在了今年九月,还有半年之期。 未婚小夫妻定亲也有两年了,这两年来,两人见面的机会不算太多。主要是阿萝太过忙碌,没有空闲。偶尔见了面,也多有旁人在场,两人基本没有私下说话的机会。 满腔相思的佑哥儿,时常写信给阿萝。 盛鸿一开始颇不乐意,被谢明曦数落了一回,才不情不愿地让了步“想想你我当年,定亲之后,你给我写了多少信?亏得你有脸这不准那不愿的。要不然,就让阿萝和佑哥儿早些成亲。” 舍不得女儿早早成亲的盛鸿,只得睁一眼闭一眼,任由未婚小夫妻两个通信了。好在佑哥儿知道分寸,每隔十日才写一封信。比起岳父当年要含蓄矜持多了。 皓月当空,地上如倾斜了一层银霜。 忙碌了一整日的阿萝,沐浴更衣后,坐到床榻边,拿起未婚夫婿的信,捧在手里细细地看了起来。 佑哥儿也有狡猾之处,十日一封信,每封信都是厚厚的,足有五六页。 阿萝拆了信,边看边抿唇轻笑。 信里没什么大事,写的俱是些生活琐事,或是相思之语。看着信,佑哥哥深情款款温柔俊秀的脸孔恍若在眼前晃动…… 阿萝按捺住心里的相思和激动。 别急,再有半年,她就能迎娶佑哥哥进门了。 …… 这一年,皇家喜事连连。 蓉姐儿去年有了身孕,在三月生下一子。 芙姐儿去年十月成亲,成亲没到半年,也有了喜讯。 三月底,霖哥儿迎娶梅芸过门。四月初,霆哥儿成亲大喜。 从三月到四月,短短一个多月里,接二连三地俱是喜事。宫中内外一片喜庆欢腾,人人脸上洋溢着喜悦。 两个月前武陵王服毒自尽引起的风波,早已被一波接着一波的喜事冲淡了。 汾阳郡王和安王俱被罚了一年的俸禄,也一直在追查武陵王服毒一事,奈何武陵王府上下都不知情。唯一知道内情的武陵王又死了。 且武陵王身为藩王,和皇室宗亲都有往来,宁王府闽王府鲁王府也都扯得上关系。仅凭着宁王世子登门喝酒便给宁王世子定罪,未免太过儿戏可笑。 于是,这桩案子竟是成了悬案。 京城里隐隐又有传言,宁王世子是为闽王世子打抱不平,才会勾结怂恿武陵王散播传言。 这一波传言尚未传开,天子便在四月中旬的大朝会上下了圣旨。 任命鲁王世子为滇南郡下辖的江城驻军指挥使,宁王世子和闽王世子则分别为闽地福州驻军指挥使和泉州驻军指挥使。接到圣旨后,半个月之内启程离京。 。 正文 第一千一百四十八章 结局 这一道突如其来的圣旨,令众臣震惊不已。 自数年前天子下旨平藩,所有藩地收归朝廷,一众藩王也纷纷归京,被天子的雷霆手段整治得服服帖帖。 天子虽未下明旨,不过,众臣皆心知肚明,天子不会再分封藩地给任何人。几位世子再尊贵,也不可能离京就藩。 谁也没想到,天子忽然下了这么一道圣旨,令三位世子一起离京。 鲁王世子盛霁更是惊愕不已。 素来沉稳持重的鲁王世子,今日在金銮殿里失了仪,冲口而出道“七叔为何忽然令我们离京?我们做错了什么事?” 话一出口,便知失言。 果然,立刻便有御史大喇喇地站了出来“鲁王世子此言差矣。皇上有意令几位世子领实差,好好锻炼磨砺,以堪日后大用。怎么到鲁王世子口中,竟成了责罚?” 不用多想也知道,这个口舌犀利又讨嫌的御史,非陈湛莫属。 端柔公主被立为储君后,左都御史林御史以年迈体弱为由致仕。陈湛便成了新上任的左都御史,统领御史台。 以陈湛辉煌的“战斗力”,如今朝中众臣谁也不愿轻易招惹他。 陈御史一张口,直指鲁王世子的失言之处。 鲁王世子俊脸略略泛白,立刻低头认错请罚“侄儿一时情急,说错了话,绝无半点怨怼之意。请皇上明鉴!” 高坐在龙椅上的天子神色肃穆,深不可测“说错了话不要紧,做错了事走错了路,却不是等闲小事。” “盛霁,你已过弱冠之年,是两个孩子的父亲了。今后要走的路,你得走稳了。朕交给你的差事,你亦要尽心尽力。如此,朕也会许你一世平安顺遂。” 这一番话,当着朝中众臣的面说出口,分量何止千钧! 鲁王世子额上瞬间冷汗涔涔,跪下谢了恩典“臣谨遵皇上教诲!臣一定尽心当差,不负皇上信任。” 从七叔到皇上,从侄儿到臣。 称呼的改变,足以透露出鲁王世子盛霁心中的不安和惊惶。 闽王世子宁王世子对视一眼,一同上前跪谢天恩“臣领旨谢恩!” 天子淡淡道“从明日起,你们三人就不必上朝了。半个月时间,足够你们收拾行李,携家眷老少一同离京了。” 三人再次谢恩。 立在天子身侧的端柔公主,默默地注视着他们三人,目光有些复杂。 一起长大情如手足的堂兄们,你们离开京城后,到一个更广阔更自在的天地。望你们心中没有怨怼,活得更洒脱更从容。 …… 什么? 要离开京城去滇南?做什么江城指挥使? 一个时辰后,鲁王府里,传出了赵长卿不可思议地嘶喊声“你说什么?这怎么可能?皇上怎么会让你离京,去那么偏远荒凉的地方做什么指挥使?你一定是在说笑!这是不可能的事!” 相貌俊雅的鲁王世子盛霁,散朝后便回了鲁王府,将这一消息告诉妻子和母亲。反应最激烈的,不是鲁王世子妃,而是赵长卿。 赵长卿在宫中多住了半年,被谢皇后收拾磨搓得苍老了许多,直至今年年初才离宫回了鲁王府。原以为能松口气,在鲁王府养老。没曾想,天子一道圣旨,便将霁哥儿撵出京城,要去滇南。 京城位于大齐北部,滇南之地位于大齐最南端,离京城数千里。路途极遥,要行三四个月才能到。 同样都是离京,霆哥儿霖哥儿所去的闽地就好多了,离京城近得多,且泉州福州都有海港,是富庶之地。 赵长卿一时无法接受这个事实,口口声声嚷着要进宫问个究竟“我要进宫去问上一问,便是要离京,也不该将你打发到那么偏远的地方……” 霁哥儿紧紧地拉扯住状若癫狂的亲娘,咬牙低语“母妃,武陵王一事,虽无证据,皇上却是疑心我了。” “现在接旨离京,我还能保留些体面。若再闹腾,撕破了脸,只怕我性命难保。” 赵长卿“……” 赵长卿身子一颤,如戳破了气的球,心里的愤怒不甘化为惊惧,失声痛哭起来。 所有的阴谋算计,在至高无上的皇权之下,不堪一击。 天子一道圣旨,便将他们母子打落尘泥,今生今世,再没有翻身的余地。 霁哥儿目中也闪过水光,低低地说道“母妃,圣旨已下,我不能抗旨不从。从今日起,便收拾行李,半个月后,母妃随我离开京城吧!” “父王和龙椅无缘,因心有不甘生出谋逆之心,英年早逝命归九泉。现在想来,我也没有这个命格。我也该认命了!” 赵长卿不知是否听了进去,依旧恸哭不已。 …… 一道圣旨,有人激愤难当,有人欣喜释然。 不管如何,众世子离京已成定局。 半个月后,霁哥儿三人各自打点好行装,进宫拜别帝后。赵长卿和尹潇潇也随各自的儿子进了宫。 事情的真相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离别在即,谢明曦也无撕破脸的打算,见了格外苍老憔悴的赵长卿,态度颇为温和“滇南路途遥远,二嫂多多保重。” 赵长卿挤出一丝笑容,低声应是,再无他话。 谢明曦也没有和她多言的兴致,看向神采奕奕的尹潇潇,轻笑一声“五嫂,今日一别,不知何日才能再见。你多保重!” 相比起憔悴黯然的赵长卿,即将离京的尹潇潇颇有些天高任我飞的恣意和喜悦,闻言扬起嘴角“放心吧!我年幼的时候,就有高僧为我算过命,说我是长命百岁的命格。不管到哪儿,我都要好好活着哪!日后何愁没有相聚的时候!” 这份洒脱和坦荡,真是无人能及! 谢明曦莞尔一笑,心中淡淡的离愁随之消散“说的好!他日你我相聚,定要举杯痛饮,共谋一醉。” 尹潇潇咧嘴一笑,用力握了握谢明曦的手,然后转身离去。 霖哥儿夫妻和霁哥儿夫妻一同随在尹潇潇的身后离开。 紧接着,赵长卿母子也走了。 阿萝亲自为几位堂兄送行。 …… 椒房殿里,只剩下谢明曦和盛鸿了。 谢明曦目光扫了略显空荡的椒房殿一眼,忽地轻叹一声。 盛鸿似知道她在唏嘘什么,握住她的手,轻声道“明曦,别急,再等上几年。待阿萝能独当一面,我便将帝位传给阿萝。到时候,我们夫妻便离开这座宫殿。去我们的蜀地,回我们的蜀王府。” 温柔细语入耳,谢明曦鼻间微微泛酸。 她不喜欢这座宫殿,盛鸿一直都知道。 虽贵为皇后母仪天下,可她依然不喜欢这里。在蜀地的那三年,才是她一生中最愉快的时光。 这些,盛鸿都知道。 熟悉的手轻轻地拥住她的肩膀,她轻轻依偎进他的怀中。 盛鸿熟悉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明曦,我知道你不喜欢这里。再等一等,我带你离开。” 谢明曦目中闪过一丝水光,低低地说道“你舍得下帝位?舍得下皇权?” 盛鸿无声笑了笑“明曦,在我心中,你比什么都重要。为了你,我什么都舍得下。正好趁着我们还不算老,走出皇宫,到大齐疆土各处转一转看一看。累了我们就回蜀地过日子。这座宫殿和龙椅,就留给阿萝吧!” 谢明曦眼角湿润了,轻轻应了一声“好!” 两只手紧紧地交握在一起。 执子之手,与子偕老。 。 正文 番外之离别 阿萝送众人出宫。 走出宫门的刹那,赵长卿身体微颤,眼底的水光一闪而过。 赵长卿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她在宫中住了十余年,想出宫之际,又被谢明曦“挽留”,在宫中多住了半年之久。那半年里,她每日恨得咬牙切齿,恨不得立刻飞出宫。 现在,她要永远离开这里了。今生今世,或许再无踏足回京的那一日,也再无机会走进宫门了…… 尹潇潇倒没什么留念之意,对阿萝笑道:“阿萝,我们这就回府启程离京了。你不必再送了。” 闽地是闽王的藩地。闽王英年早逝,从未去过闽地。如今,她能随着儿子一同去闽地长住,也算圆了当年去闽地的心愿。 当然,霖哥儿只是去任泉州驻军指挥使,领一州的军事而已。和就藩为藩王不可相提并论。 霆哥儿去福州,离泉州不算远,只几日路程。日后通信来往都便利。也可见帝后思虑周全仔细了。 霖哥儿笑着接了话茬:“阿萝,今日一别,彼此多珍重,以期来日相见。” 霆哥儿也张口向阿萝道别:“以后到了闽地,我们会时常给你写信。” 这对兄弟,生于京城,长于宫中。从未见识过京城外的天地。如今能离开京城去闽地,领一份实差,心里倒是都很高兴。 也因此,霖哥儿霆哥儿的喜悦开怀,俱是发自内心。两人的俊脸似能发出光来。 霁哥儿的心情低落消沉,虽力持平和,眉眼间总显得黯然,冲阿萝挤了一个笑容:“阿萝堂妹,你回去吧!我们这就该动身了!” 被发配到了遥远的滇南,前路一片茫然,深藏在心底的野望成了泡影。 个中滋味,也只有霁哥儿自己清楚了。 阿萝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心里涌起酸涩难言的滋味。 这就是离别的滋味么? 原来,离别是这样令人伤感令人不舍。哪怕知道他们离京于她而言是件好事,她心里依旧酸楚难当。 “二伯娘,五伯娘,霁堂兄,霆堂兄,霖堂兄,”阿萝一个个喊了过去:“还有几位堂嫂,预祝你们路途顺遂。” 希望你们一路平安。 希望你们能过上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 也希望,你们不要心存怨怼,能放开怀抱,拥有属于自己的人生。 众人一起应下,再次道别。 阿萝站在宫门外,看着一行人上了马车。马车载着众人缓缓离去,片刻后,消失在阿萝的眼前。 阿萝忍住落泪的冲动,微红着眼眶在原地站了许久。然后,才回转。 …… 心情低落的阿萝,回了椒房殿后,就更郁闷了。 时常自称“一把年纪”实则风华正盛的父皇,握着母后的手,两人头靠在一起,不知在低声细语什么,相视一笑间,仿佛世间最美的一幅画。 而且,是只属于他们之间的画面。 只他们两个人,就将这幅画填满了。她这个女儿也塞不进去,站在一旁既碍眼又多余。 阿萝因离别心情低落,再被亲爹亲娘恩爱如昔的情景刺激了一回,憋了许久的泪水夺眶而出。 盛鸿和谢明曦略略一惊,顾不得再执手相看,一同起身走了过来:“阿萝,你这是怎么了?” “好端端地,哭什么?莫非是霁哥儿他们说了什么难听话?” 重新获得爹娘关注疼惜的阿萝,心情略有好转,用手擦了眼泪:“没什么。就是送他们离开,心里有些伤感,一时情难自禁罢了。” 至于另一层原因,阿萝委实说不出口,索性掩下不提。 盛鸿松了口气,笑着宽慰:“迟早总有这么一天。你们都已长大了,你做了储君,霁哥儿他们再留在京城,就不合适了。他们都还年轻,被拘在京城多年,现在放他们离京,心里不定多高兴。” 可不是么? 阿萝扁扁嘴:“霖堂兄和霆堂兄确实高兴的很。一副插着翅膀就要飞的德性,看着真可气!” 谢明曦目光一闪,淡淡问道:“霁哥儿不高兴吗?” 阿萝又扁扁嘴:“他也装得高兴。不过,我又不是没长眼睛,总能看出来几分。” 顿了顿,阿萝又轻哼一声:“就凭他做过的那些事,还能体面地离京,父皇对他可算是非常仁厚了。他还想怎么着?一直留在京城四处邀买人心给我使绊子不成!” 霁哥儿对储位一直颇有野心。原本,他也确实有机会一争储君之位。可惜盛鸿没有过继侄儿之意,而是一力教导栽培唯一的女儿。 霁哥儿自以为与储位失之交臂,心怀不满。和同样野心勃勃的亲娘赵长卿一起,精心设局,算计霖哥儿霆哥儿,挑唆离间他们兄弟和阿萝之间的关系。 现在落得这样的结局,可谓是咎由自取,半点不值得同情。 谢明曦淡淡说道:“就是没有这件事,我和你父皇也打算放他们离京。父辈犯下大错,已经用性命偿还了罪孽。将他们拘在京城,也没什么意思。倒不如让他们离开京城。” “阿萝,我知道你舍不得他们。” “不过,人与人之间有散有聚,谁也不能永远陪伴在谁的身边。你们都长大了,也到了独自飞翔的时候了。将来有一天,我和你父皇,或许也会离开你身边……” 阿萝越听越觉得不对劲,下意识地打断谢明曦:“母后!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你和父皇怎么会离开我身边?” 父皇母后都才三十多岁,寿元绵长的话,至少也得活个七八十岁。谈什么“离别”,也太晦气了。 阿萝显然是误会了。 谢明曦也未多做解释,微微笑道:“我就是打个比方。” 时机还没到,有些话便不能说。 “没错,打个比方而已。你别多心多想了。”盛鸿也笑道,一边迅速和谢明曦交换一个会心的眼神:“我们一家三口,当然是要在一起生活了。我和你母后,哪儿也不去,就一直陪在你身边。” 阿萝:“……” 她也说不清是什么预感,总之,心里莫名地阴郁了一回。 …… 正文 番外之远行(一) 滇南和闽地方向不同,出了京城,走了一路官道,霁哥儿一行人便和霖哥儿他们分道扬镳。 且先不提霁哥儿母子一行人。 霖哥儿霆哥儿各自骑着骏马,在官道上驰骋,颇为快意。尹潇潇不想坐马车,索性也骑着爱马追了上去。 一袭合身的白色武服,穿在尹潇潇的身上格外洒脱好看。兼之尹潇潇骑术精湛,半点不逊于霖哥儿霆哥儿,甚至犹有过之,策马疾行,一马当先,潇洒磊落之极。 霖哥儿有几分小小的不满,对霆哥儿说道:“娘也真是的,这等时候,还来抢我们的风头。” 可不是么? 霆哥儿也有些小小的郁闷,低声道:“我还想着以马上英姿让阿妍开一开眼界,对我生出崇拜之心呢!被五婶娘这么一闹,算是白费心思了。” 霖哥儿:“……” 好吧! 其实他也是想展露一下精湛的骑术,让新婚娇妻崇拜一番来着。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同时笑了起来。 霖哥儿成亲只有两个月,霆哥儿成亲的时日更短,堪堪满了一个月而已。正是新婚情热耳鬓厮磨的时候。要不是为了一展马上英姿,他们两个哪里舍得离开娇妻。 霆哥儿眼珠转了转,故作疲倦地皱眉:“诶哟,我这骑了半日的马,着实有些累了,不成了不成了。我得回马车里歇着去了。” 说完,便勒紧缰绳,下了马,迅速跑回马车上去了。 霖哥儿:“……” 霖哥儿鄙夷的看了儿女情长的霆哥儿一眼,然后利索地做了同样的举动。 一众随行的侍卫:“……” 得了!他们还是快些骑马上前,随行保护闽王妃吧! …… 官路修建得颇为平坦,坐在宽敞舒适的马车里,半点不觉颠簸。 霆哥儿牢牢握住新婚妻子的手,颇有几分歉然地说道:“阿妍,你在京城还没住上几日,就得随我奔波去闽地。是我对不住你。” 刘妍梳了已婚妇人的发髻,美丽秀雅的脸庞泛着娇羞的微红,轻声说道:“说这些做什么。夫妻一体。你去哪儿,我自然也在哪儿。” 霆哥儿听了大为感动,伸手将刘妍搂进怀中,低声道:“阿妍,不瞒你说,我一开始不怎么舍得离开京城。我自小就在宫里长大,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去过皇陵,从未离开过京城。是五婶娘和霖堂兄要走,我才想跟着一起走。” “我父母早亡,五婶娘便如我的亲娘一般,霖堂兄就是我最亲的兄长。我总是想和他们待在一起。” “此次离京,我去的是福州。离泉州不远,以后可以时常来往。每隔两个月,我们就去泉州住两日,好不好?” 霆哥儿生的浓眉大眼,十分英俊,颇有男子的阳刚之气。此时目中流露出小心翼翼的希冀。 刘妍心尖一软,轻轻笑道:“当然好了。五婶娘待你好,待我也如儿媳一样。我以后,就将五婶娘当做嫡亲的婆婆孝敬。” 这话可把霆哥儿感动得不得了。他紧紧地搂住刘妍:“阿妍,娶你为妻,定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 刘妍扬起嘴角,笑得甜蜜而幸福。 他们两人的亲事,说起来颇有些坎坷。若不是尹潇潇放下身段坚持求娶,若不是霆哥儿亲自去蜀地求亲,刘家绝不肯应下这门亲事。 她和霆哥儿,相识于年少。 数年前她第一次进宫,和霆哥儿碰了面,霆哥儿对她一见倾心。 其实,那个时候,她对霆哥儿的印象平平,算不得太好。年少时的霆哥儿意气正盛,和阿萝时有争执吵闹,她是阿萝的同窗好友,对霆哥儿自然没了好印象。 而且,青涩少年情窦初开,举止冒失而热情,一见面眼睛总直勾勾地盯着她,主动献殷勤。简直是“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终于打动了她。 一个女子,一生中最大的幸福,莫过于在最好的年华里遇到了最爱自己的那个人。 “你以后若是遇到更美更好的女子,会不会移情于她?”刘妍忍不住问了个傻问题。 霆哥儿理直气壮地应道:“说什么傻话!在我眼里,你就是世上最美最好的女子,无人能及。” 刘妍心里涌起浓浓的甜意,轻轻啐了他一口:“花言巧语,巧言令色。” 霆哥儿笑嘻嘻地应道:“这辈子,我只对你一个人花言巧语,只对你巧言令色。” 刘妍脸颊嫣红,目中熠熠闪亮。 …… 新婚小夫妻恩爱黏糊时的德性大抵都差不多。 霖哥儿坐到了马车里,也拉着梅芸的手低声细语个没完。 梅芸个头不高,容貌娇俏,性子活泼,摇晃着霖哥儿的手笑道:“我今日才知道,婆婆的骑术这么好。” “是啊!”霖哥儿略有几分无奈地笑道:“娘一骑马,就把我和霆堂弟的风头都盖过去了。我原本还想着,在你面前露一手,讨一讨你欢心。结果,亲娘半分颜面都不给我这个儿子留。” 梅芸被逗得咯咯直笑。 霖哥儿也咧嘴笑了起来。 小夫妻两个对视着傻乐了半天。 笑过之后,霖哥儿颇有些愧疚地说道:“阿芸,我此去泉州,怕是要长久地留在那儿了。你以后,也得随我一起住在泉州。” 梅芸笑眯眯地说道:“这有什么值得内疚的。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嘛!” 霖哥儿:“……” 期待中的深情款款一诉衷情,到了梅芸这儿,就成了说笑话。 能不能配合一回啊! “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就变成鸡狗了?”霖哥儿故作悲愤不满:“不行,我要一振夫纲。你给我等着,到了泉州,我就好生收拾你。” 逗得梅芸又咯咯笑了起来。 清脆的笑声在马车里回响,犹如烂漫春日跳跃枝头的百灵鸟一般悦耳。那张活泼生动又美丽可爱的笑脸,也如鲜花般在眼前绽放。 霖哥儿忍不住也笑了起来。 心里些许的离愁和伤感不舍,在这笑声中烟消云散。只余下对未来生活的期盼和向往。 正文 番外之远行(二) 两对新婚小夫妻在马车里耳鬓厮磨窃窃私语。 尹潇潇骑着骏马驰骋向前,耳边风声猎猎。 已经有多久没有这般恣意的时候了? 这十余年来,盛鸿和谢明曦确实待她宽厚,母子住在宫中,衣食优渥。也无人拘束她的一举一动。 不过,她自己知晓分寸,言行颇为谨慎,一来不想落人口舌。二来,也不愿给谢明曦夫妻添麻烦。 她自己给自己限定了种种规矩,束缚着自己。 今日,离开京城,身上无形的枷锁也彻底打开。整个人说不出的轻松畅快。连呼入口中的空气都格外新鲜。 尹潇潇的眼眸越来越明亮,嘴角也越扬越高,恍惚间似回到了暌别依旧的少女岁月。 尾随其后的亲兵们,同样奋力策马,免得被落下。 马车行使的速度就平稳缓慢多了。好在去往闽地的官道只有一条,不会走岔路。 …… 如此,行了大半日的路程,在天黑之际赶到了一处驿馆歇下。 一行人除了十几辆马车外,还有几百个身强力壮骑着骏马腰间系着宝刀的亲兵侍卫。不算大的驿馆,顿时被挤得满满当当。 驿丞知道众人的身份后,不敢怠慢,立刻将驿馆里最好的三个房间收拾了出来。一众亲兵侍卫则在驿馆周围扎营休息。 霆哥儿夫妻和霖哥儿夫妻一起到了尹潇潇的屋子里,陪尹潇潇一同吃晚饭。 八道菜肴,有荤有素,每一盘都是满满的冒着尖。味道算不得精致,勉强入口而已。 霖哥儿和霆哥儿吃惯了精致美味的菜肴,此时都皱着眉头,一脸的不乐意:“这菜肴味道不佳。” “可不是么?确实难吃。明日就让我们带着的厨子亲自下厨。” 梅芸和刘妍其实也不太吃得惯,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罢了。各自吃了几口,就搁了筷子。 尹潇潇胃口倒是好的很,连着吃了两碗才搁了筷子。然后正色说道:“行路奔波就是如此,衣食起居比不得平日。你们要尽快适应,别张口就是抱怨。” 两个新妇轻声应了。 霖哥儿也点点头。 霆哥儿心直口快:“随口抱怨几句罢了,这里又没外人,还能传出去不成?别说传不出去,就算传出去了,又能如何?” 尹潇潇瞥了一脸不以为然的霆哥儿一眼:“这等话传回朝中,御史们立刻就能弹劾你一个‘心存怨怼对天子不满’的罪名!你可别忘了,武陵王服毒自尽之事,至今没有定案。大家伙都将这笔账记在你头上。你是不是还嫌自己不够惹眼?” 霆哥儿:“……” 其实,他们都清楚这事是霁哥儿母子干的。只是,没有确凿的证据,帝后也未撕破脸。只以实际举动,严惩了霁哥儿。将霁哥儿派到了最偏远最荒凉之地做指挥使。 由此也可见,帝后眼中揉不得一粒沙子。 霆哥儿立刻低头认错:“五婶娘说的是。以后,我不乱说就是。” 尹潇潇放缓了声音:“你们自小锦衣玉食,被娇惯得厉害。现在离京去闽地当差,说话行事都要谨慎些,凡事不可落人口舌。” 兄弟两个一起应下。 尹潇潇对着两个儿媳又温和了几分:“梅氏,刘氏,你们嫁进门不久,就得随各自的夫婿离京奔波。辛苦你们了。” 刘妍柔声应道:“夫妻一体,同心同德,何言辛苦。五婶娘此言,侄媳万万不敢当。” 梅芸笑着接了话茬:“不瞒婆婆,其实,我倒是乐意去闽地。老在京城里待着,也没什么意思。听说泉州靠海,有海港还有海船!我还没见过大海是什么样子的呢!” 梅芸性子活泼,爱说爱笑。尹潇潇对这个儿媳也十分喜爱,闻言笑道:“别说你,我也没见过大海。等到了泉州,我们一起去坐海船看海。” 泉州有海港海贸,所以泉州驻军里也有善于海战的士兵。霖哥儿到了泉州任驻军指挥使,正是大有可为。 霆哥儿的福州也是同样的情形。 少年人对建功立业的向往几乎是与生俱来的。盛家先祖遗传了数代的英勇,也流淌在兄弟两人的血液里。 尹潇潇提起大海和海港,霖哥儿和霆哥儿立刻就想到了海船海战。凑到一处热切的讨论起来。 “等到了泉州,我一定要好好整顿海军,多造些海船。训练出一支英勇的海军,可以征战海上。” “我也是如此作想。听闻海上有不少海匪,商船出海时有被海匪劫杀夺财之险。海边的百姓也时常有海匪之扰,过的不太平。等我去了,一定要平了海匪!” “说的对!” 兄弟两个越说越起劲。 在成亲前,兄弟两个闲聊至深夜是常有的事。成亲后,各自有了新婚娇妻,正是情浓之际。说得再起劲,到了该歇息的时候,还是各自住了口,领着自己的妻子回屋去了。 …… 儿子儿媳们都走了,屋子里也恢复了清静。 尹潇潇简单洗漱后,便睡下了。 她长这么大,也是第一次离京,第一次走那么远的路。尹潇潇表面力持镇定,其实心里比霖哥儿他们还要兴奋雀跃激动。 白天骑马驰骋,最耗体力。到了晚上,头沾了枕头,很快就入了眠。 这一夜,尹潇潇梦到了死去多年的闽王。 在梦里,闽王还是年轻时的俊秀模样,笑嘻嘻地走到她面前,握着她的手,黑亮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不停地轻喊着她的闺名:“潇潇,潇潇……” 喊什么喊! 都死这么多年了,还入她的梦喊她的名字做什么! 尹潇潇在梦中怒骂,像昔日一样踹了过去。 闽王被踹得哎哟痛呼一声,却不肯离开,紧紧地跟在她身边,继续喊着她的名字:“潇潇,潇潇,这些年,我一直想你。” 她也想他啊! 可是,再想也没用。他都死了,她想得再多,他也活不过来了。她已经习惯了寂寞凄清漫长的夜晚,习惯了独自入眠,习惯了孑然一人…… 尹潇潇翻了个身,紧闭的眼角滑落一滴泪水。 正文 番外之远行(三) 隔日,天还没亮,众人便都起身。 一来在驿馆里睡不惯,二来还要赶路,索性早早都起来了。 霖哥儿最是细心,一见尹潇潇便觉不对劲,低声问道“娘,你是不是昨夜没睡好?” 霆哥儿也皱了眉头“五婶娘,你的眼睛怎么有些泛红?”不对啊!没睡好,眼圈泛青发黑,这样泛红微肿,分明是狠狠哭过的痕迹。 两个儿媳也含蓄地表示了关切之意。 尹潇潇被众人这般关注打量,颇有些不好意思,含糊地应道“没什么。” 真是有些丢脸。这么多年了,她一直坚强地撑了过来,一离京城,竟梦到了死去多年的丈夫,还因此伤感哭了许久。眼睛哭肿了,想遮也遮不住。 真是丢脸啊! 霖哥儿没有追根问底,只关切地叮嘱“娘今日就别骑马了,坐马车吧!” 尹潇潇却道“我不想坐马车,我继续骑马。” 霆哥儿脱口而出道“眼睛这般红肿,万一看不清路怎么办?这样骑马太危险了,还是坐马车吧!” 尹潇潇“……” 尹潇潇瞪了直言不讳的霆哥儿一眼“我骑术好的很,不必你操心。”说完,绷着脸就走了。 得了!这是恼羞成怒了! 霆哥儿一脸无辜,看向霖哥儿“我好心提醒五婶娘一声,哪里错了!” 霖哥儿翻了个白眼“得了,别啰嗦了。我娘的脾气你还不知道吗?她要骑马,谁也拦不住。我们兄弟两个也一并骑马跟着吧!” …… 远行赶路,一开始众人都觉得新鲜有趣,待行了半个多月路程,新鲜感散去,便只剩下疲惫了。 尹潇潇连日骑马,也觉疲累,待到后面几日,总算坐起了马车。和两个儿媳闲话打发时间。 梅芸是嫡亲的儿媳,和尹潇潇自然更亲近。刘妍性情柔婉,蕙质兰心,颇令人喜爱。 朝夕相处,婆媳三人有说有笑,颇为和睦。 梅芸和刘妍在私下说话,也时常庆幸“婆婆出身将门,听闻身手极好。成亲之前,我还忧心过要如何伺候婆婆,才能令婆婆满意。没想到,婆婆对我这般和善。” “是啊!五婶娘性情磊落,心胸坦荡,说话行事有度,令人钦佩敬重!有这样的长辈,是我们的福气。” 两人在蜀地时就是好友,后来一同去京城读书成了同窗,如今又嫁给了兄弟两人,做了妯娌。关系之亲密,比起嫡亲的姐妹来也不遑多让。凑到一起,几乎有说不完的话。 梅芸忽地怅然叹了口气“再有几日,就到泉州了。我们在泉州安顿下来,你们夫妻得去福州。” 刘妍也是满心怅然不舍“我也舍不得你们。” 说起来,天子对两个侄儿已经十分照顾了。特意令他们两人一起来闽地。泉州福州只相隔三日路程,想见面不是难事。 刘妍忽地低声笑道“不瞒你说,眼看着就要到泉州了,相公这两日心情颇为低沉。昨日晚上还偷偷落了一回泪。” 梅芸哑然失笑。都是自少相识,彼此都很熟稔,说话时无需有顾虑顾忌“真看不出来,外表粗豪的宁王世子原来这般多愁善感。” 刘妍抿唇笑了起来“别说你,我也想不到呢!” 霆哥儿个头颇高,在同龄的少年人中是一等一的精壮,兼之脾气不怎么好,时常拧眉瞪眼。怎么看都是八尺男儿英雄好汉的模样。 谁能想到,私下里霆哥儿感情充沛,敏感又脆弱? 或许也是因为,霆哥儿自小无父无母之故。没爹没娘的孩子,被尹潇潇视如亲儿子一般养大,对尹潇潇感情深厚,和霖哥儿的兄弟之情也格外亲厚。 …… 随着泉州的临近,霆哥儿的心情一日比一日低沉。 这一日,终于到了泉州境外的最后一处驿馆,在这里住上一夜修整,明日便应该分道扬镳了。 霆哥儿心里有浓烈的不舍,有一丝无法诉之于口的惶惑。甚至隐隐有种被抛弃的难过。 五婶娘待他再好,到底不是他的亲娘。五婶娘总是要和霖哥儿住在一起的。从今以后,他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 霆哥儿一口饭没吃,怔怔地坐在那儿发呆,眼里又闪出了水光。 刘妍“……” 第一次看这样的情景,她心疼又怜惜,安慰了他许久。 一连看了五六晚,任她心肠再软,也有了翻脸揍人的冲动。 “再不吃,饭菜都凉了。”刘妍轻声说道“吃完饭,我和你一起去向五婶娘他们道别。” 一听道别两个字,霆哥儿忍了许久的泪水终于掉了下来“我不去!要去你一个人去!” 他根本不想和他们分开! 看在霆哥儿心情不好的份上,刘妍没和他计较语气不佳的问题,继续温和劝道“福州离泉州近的很。你不是早就想好了吗?以后隔一段时日,就到泉州住上几日。” 霆哥儿红着眼道“我明日就想和他们一起去泉州。” 刘妍“……” 刘妍忍无可忍,终于瞪了过去“你是奉旨出京当差,哪能这般任性。至少也得先去福州安顿下来,再想相聚的事。到时候,还得先行写信给皇上,得了皇上应允首肯,才能去泉州。免得落下擅离职守的失责之罪。” “再这般哭哭啼啼,我也不随你走了。你一个人去福州好了!” 霆哥儿“……” 刘妍一绷着脸,霆哥儿顿时心慌意乱,忙用袖子擦了眼泪,又是陪笑又是道歉,费了一番口舌心思,才哄好了娇妻。 小夫妻两个,斗嘴怄气来得快去得更快。很快和好如初,坐在一起吃了晚饭。 晚饭后,两人一同去了尹潇潇的屋子。 霖哥儿夫妻两人先来了一步,也不知之前说了什么,霖哥儿眼眶竟有些泛红。 霆哥儿一惊,正要张口询问,尹潇潇已含笑看了过来“霆哥儿,我和霖哥儿已经商议过了。明日他们夫妻先进泉州。我随你们夫妻去福州,待你们安顿下来,我再回泉州。” 霆哥儿“……” 。 正文 番外之远行(四) 霆哥儿既惊又喜,嘴巴张得老大,咧嘴笑到了耳后。 一副乐翻了心的傻乎乎模样! 细心的刘妍迅速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先瞥了眼眶泛红的霖哥儿一眼,然后才轻声说道“五婶娘的一番美意,我们委实受之有愧。如此来回奔波,若累着身子,我们于心何安?五婶娘还是和堂兄一起去泉州安顿吧!” 更重要的是,霖哥儿也是一次出远门。尹潇潇总该先顾着自己的亲儿子才对。 想来,霖哥儿就是为了此事心里不痛快呢! 刘妍一张口,霆哥儿也反应过来,有些讪讪地收了笑容“阿妍说的对。五婶娘,你先随霖堂兄去泉州才对。” 然后,又对霖哥儿说道“你可得好生照顾五婶娘。” 霖哥儿心里那点闷气,很快烟消云散,笑着呸了霆哥儿一口“我还能对自己的亲娘不好吗?要你操这个心!” 霆哥儿理直气壮地应了回去“这可未必。要是五婶娘在泉州待的气闷不痛快,只管来福州住下。我给五婶娘养老,也是一样。” 兄弟两个耍嘴皮子逗乐,陆妍和梅芸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 刚才气氛略显沉闷紧绷,颇令人不自在,现在总算和缓了许多。 尹潇潇先没吭声,任凭兄弟两个说笑片刻,然后才张口道“霆哥儿,我已经和霖哥儿说好了。我先去福州住一段时日。等你在福州安定下来,我再去泉州也不迟。” 没等霆哥儿推让,尹潇潇又说了下去“霆哥儿,你自三岁起就到了我身边。这些年,我早将你当成了亲儿子一般。霖哥儿比你大,稍稍让你一些也无妨。而且,以后我总是要长住泉州的,说起来,还是偏疼霖哥儿了。你心里可别恼了五婶娘才是。” 霖哥儿心气早已平了,笑着接过话茬“娘说的对。以后日子长着呢,娘总是随我住的。现在随你去福州住些时日,也是应该的。” “霆堂弟,你什么也不用说了,乖乖应下就是。” 霆哥儿张了张嘴,什么话也说不出口,眼睛迅速变红,水珠在眼角滚动,然后滑落脸孔“五婶娘,霖堂兄,你们对我太好了……呜呜……我舍不得和你们分开……” 十八岁的高大英俊少年,哭得像个孩童一般。 霖哥儿鼻间一酸“霆堂弟,我也舍不得你。” 兄弟两个自小一起长大,同吃同住,亲密无间,好得就像一个人似的。现在硬生生要分开,霖哥儿心里也不是滋味。 兄弟两个抱头痛哭了一场。 尹潇潇也觉心中酸涩。 天下无不散之筵席!孩子们都长大了,如雏鹰一般飞向天空,也该拥有自己的天地和生活了。 …… 隔日,霖哥儿和霆哥儿挥泪作别,各自踏上属于自己的路。 霖哥儿一行人进了泉州境内。霆哥儿一行人继续前行,去往福州。尹潇潇果然随霆哥儿同行。 有尹潇潇在身边,霆哥儿的离愁别绪得到了极大的缓解。 又过两日,福州到了。 福州共有三千驻军,原来的驻军指挥使被调任,霆哥儿身为新上任的驻军指挥使,出身高身份尊贵,睥睨众人的气度一摆出来,立刻震住了前来迎接上峰的十余位中低等武将。 霆哥儿也未急着给众人下马威,先在指挥使府邸里安顿下来,然后设宴,军中所有武将应邀而至。福州官场里的大小文官,也都收到了帖子。 霆哥儿在宫中锦衣玉食的长大,说话行事一派皇家风范气度。前来赴宴的文官武官们,心里都有一杆秤,略一掂量,便都摆出了恭敬的态度。 官员们眼睛都亮堂的很。 一地的驻军指挥使,是五品的武将官职。一般而言,士兵在军中靠的是军功晋升,一个普通士兵想升至这个官职,不知要在战场上砍多少个人头才够。三十岁的指挥使,就算年轻有为了! 瞧瞧宁王世子,今年才十八岁,就领了实差,到了福州来做指挥使。可见天子对嫡亲的侄儿颇为看重。 朝中有人好做官,这是千古不变的至理。谁的后台,也不及宁王世子硬朗啊! 至于女眷那一边,有闽王妃亲自坐镇,更加安稳妥帖。 酒宴结束后,霆哥儿亲自送众官员出府。然后去见尹潇潇,一脸兴奋自得地笑道“五婶娘,我照你叮嘱的,今日什么也没多说,他们在我面前都毕恭毕敬。” 尹潇潇露出会心的笑意“言多必失。你初来福州,对人对事都不熟悉,凡事以稳为先。多听多看多想,少问少说少做。等摸清情况了,再慢慢整顿也不迟。” 霆哥儿乖乖点头应下“是。” 尹潇潇想了想,又低声叮嘱“造海船练海军,都不是等闲小事。切记要先上奏折,等皇上首肯了,方可动手。” 私下练兵是大忌讳。 霆哥儿当然懂其中的道理“五婶娘放心,我知道轻重。等过些时日,我先写封信给七叔,等七叔同意了。我再正式写奏折。” 冒冒失失上奏折,若被驳斥了回来,那多丢人现眼啊! 霆哥儿看似粗豪,其实颇懂分寸。 尹潇潇欣然一笑“你知道怎么做就好。” …… 尹潇潇在福州一住就是两个月。 直至入了秋,天气凉爽,霖哥儿接连来信催促,尹潇潇才动身回泉州。 霆哥儿再不舍,也不好意思挽留尹潇潇了。 霆哥儿用自己的私房银子买了几车的福州特产土屋,亲自送尹潇潇出了福州。又送了老远一段路。 尹潇潇笑着催促“行了,别送了。再送下去,都快到泉州了。你如今领着正经差事,不可懈怠疏忽。好好当差,得了空闲,五婶娘再来看你。” 霆哥儿眼睛一亮,满含期待地问道“那五婶娘什么时候有空?” 尹潇潇“……” 尹潇潇咳嗽一声“这个不急,以后总会有空的。” 再在福州住下去,亲生儿子就该不乐意了。 两个儿子都争抢着给她养老,真是怪发愁的。 。 正文 番外之重逢(一) 双眼通红的霆哥儿,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尹潇潇。 尹潇潇倒是洒脱,心里那点不舍,很快就被骑马驰骋的快意取代。 此次回泉州,尹潇潇身边自有亲兵侍卫随行。一共百余个侍卫,一半是霖哥儿打发来的人,一半是霆哥儿派来的亲兵。 有百余个精壮凌厉的亲兵随行,这等阵仗,那些不长眼的山匪毛贼哪里还敢来触霉头。 也因此,两日的路程,走得十分顺遂。 只是,尹潇潇总有些奇异的被盯上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进了泉州后愈发明显。盯梢之人显然是高手,行踪隐秘,极难察觉。 尹潇潇心中生出警惕之意,为了提防暗中冷箭,不再骑马,坐进了特制的坚实马车里。前后左右皆有重重亲兵守护随行。 如此一来,那种被暗中盯伺的感觉总算散去。 进了泉州境内,霖哥儿亲自来相迎。 母子两人在驿馆里相逢,彼此都极为欢喜。 “娘,”霖哥儿被晒黑了一些,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你在福州一住就是两个月,要不是我写信催你,你大概要住到年底了。” 话语中,透出了些许抱怨。 尹潇潇笑着哄儿子“这怎么会。就是你没写信,我也打算回来了。” 霖哥儿轻哼一声,摆明了不信。 尹潇潇轻叹一声“霖哥儿,我知道你心里有些气闷。你是我亲儿子,我能不疼你吗?可你想想,霆哥儿自小就没了爹娘,宫中帝后对他也都有心结隔阂。他最亲近的长辈,就只有我了。我在福州多住些日子,是为了多陪一陪他,也让他心里好过些。” “以后,我就随你们夫妻同住。便是你看我厌烦了,我也不走了。” 霖哥儿翻了个白眼“霆堂弟刚写了信,命人快马送到我手里。说你答应了今年要去福州过年。” 尹潇潇“……” 这个霆哥儿! 尹潇潇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答应他了?是他自己自说自话,我可没应。” 总之,好说歹说,才哄得儿子有了笑脸。母子两个亲亲热热地一起上了马车,去往指挥使府邸。 在打开车门上马车的刹那,尹潇潇敏锐地察觉到了两道视线在盯着自己,迅疾回头扫了一眼。 一个男子身影在眼角余光里一掠而过。 匆匆一瞥之下,尹潇潇看不清那个男子的身形,更未窥见相貌。只见到男子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灰色武服,而且蓄了一大把胡须。 奇怪,那种久违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 上了马车后,尹潇潇轻轻皱着眉头,半晌都没说话。 霖哥儿关切地问道“娘,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赶路太辛苦累着了?” 尹潇潇定定心神,随口笑道“是有些乏了。 被盯梢的事,只是她自己隐约的感觉,既没找到盯梢的人,也没发现什么证据。还是别告诉霖哥儿了。 或许是她太疑神疑鬼了。 霖哥儿见尹潇潇眉间有些倦意,不再多说。直至回了府中,下了马车,霖哥儿才笑道“娘,有一桩喜事告诉你。阿芸已经有喜了。” 什么? 尹潇潇惊喜不已“真的有喜了?多久了?” 霖哥儿咧嘴笑道“两个多月了。阿芸说,等满了三个月,胎相稳固了,再说不迟。所以我一直都没说。” “你这孩子,这等喜事,不告诉别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也一并瞒着。”尹潇潇心花怒放,哪里还记得什么被陌生人盯梢的事,欢喜不已地说道“太好了。我这就去看看阿芸。” 说完,迈步就往府里走。 尹潇潇步伐颇快,霖哥儿差点追不上,颇有些好笑地跑了几步“娘,你别急,等一等我。” 尹潇潇头也没回“我走得哪里急了,是你慢腾腾的,没点男儿样子。还不快些跟上来,要你老娘等你不成。” 霖哥儿“……” 亲娘就是这般彪悍!霖哥儿一脸吃瘪地跟了上去。 一众亲兵都偷偷乐了起来。 闽王妃还是这般爽朗率直,从未变过。 …… 府外数十米处,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其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这个男子穿着灰色武服,下巴处留了一大把胡须。胡须乱糟糟的遮住了半张脸,几乎看不出相貌如何。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锐利。 此时,那双眼近乎贪婪热切的盯着远处的闽王妃身影。直至那个苗条的身影进了府里,依然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那双眼里忽然闪出了水光。 男子用力闭上眼,将泪水逼了回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意犹未尽地散去,男子不愿惹人注意,随着人群一并离去。 这个男子看似闲庭漫步,实则步伐比普通人快得多。不到片刻,便消失在人群里。一炷香后,男子进了一处三进的宅院。 守门的管事立刻上前,恭敬地喊了一声“五老爷”。 男子随意嗯了一声,脚步未停,进了书房。 这处宅院,离泉州指挥使府颇近,只隔了两条街道。曾是一个海商的居处,在三年前转卖。 守在宅子里的管事下人,根本不知主子是什么身份来历。只知主子姓谢,排行第五,管事下人们称呼一声谢五老爷。 谢五老爷快步进了书房,将门关紧。 这间书房里,放置了几个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可见主人颇喜爱读书。另外,宅子里还设了一间练功房,里面有各式兵器。 文武双全的谢五老爷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书房里,颤抖着提笔落墨。很快,笔下便勾勒出一个英气俏丽的女子模样。 这个女子俨然还是二十岁左右时的模样,浓眉大眼,笑容明媚。身穿武服,手中拿着一把长刀,别有一番英气美丽。 “潇潇,”男子低声呢喃“潇潇……” 很快,低低的呢喃变成了哭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男子隐忍的痛哭声,犹如离了群失了配偶的野兽悲鸣。 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画纸上,在女子的画像上晕染出了一片墨迹。 。 正文 番外之重逢(一) 双眼通红的霆哥儿,依依不舍地送走了尹潇潇。 尹潇潇倒是洒脱,心里那点不舍,很快就被骑马驰骋的快意取代。 此次回泉州,尹潇潇身边自有亲兵侍卫随行。一共百余个侍卫,一半是霖哥儿打发来的人,一半是霆哥儿派来的亲兵。 有百余个精壮凌厉的亲兵随行,这等阵仗,那些不长眼的山匪毛贼哪里还敢来触霉头。 也因此,两日的路程,走得十分顺遂。 只是,尹潇潇总有些奇异的被盯上的感觉。这种感觉,在进了泉州后愈发明显。盯梢之人显然是高手,行踪隐秘,极难察觉。 尹潇潇心中生出警惕之意,为了提防暗中冷箭,不再骑马,坐进了特制的坚实马车里。前后左右皆有重重亲兵守护随行。 如此一来,那种被暗中盯伺的感觉总算散去。 进了泉州境内,霖哥儿亲自来相迎。 母子两人在驿馆里相逢,彼此都极为欢喜。 “娘,”霖哥儿被晒黑了一些,咧嘴一笑,露出两排白牙:“你在福州一住就是两个月,要不是我写信催你,你大概要住到年底了。” 话语中,透出了些许抱怨。 尹潇潇笑着哄儿子:“这怎么会。就是你没写信,我也打算回来了。” 霖哥儿轻哼一声,摆明了不信。 尹潇潇轻叹一声:“霖哥儿,我知道你心里有些气闷。你是我亲儿子,我能不疼你吗?可你想想,霆哥儿自小就没了爹娘,宫中帝后对他也都有心结隔阂。他最亲近的长辈,就只有我了。我在福州多住些日子,是为了多陪一陪他,也让他心里好过些。” “以后,我就随你们夫妻同住。便是你看我厌烦了,我也不走了。” 霖哥儿翻了个白眼:“霆堂弟刚写了信,命人快马送到我手里。说你答应了今年要去福州过年。” 尹潇潇:“……” 这个霆哥儿! 尹潇潇哭笑不得:“我什么时候答应他了?是他自己自说自话,我可没应。” 总之,好说歹说,才哄得儿子有了笑脸。母子两个亲亲热热地一起上了马车,去往指挥使府邸。 在打开车门上马车的刹那,尹潇潇敏锐地察觉到了两道视线在盯着自己,迅疾回头扫了一眼。 一个男子身影在眼角余光里一掠而过。 匆匆一瞥之下,尹潇潇看不清那个男子的身形,更未窥见相貌。只见到男子穿着最普通不过的灰色武服,而且蓄了一大把胡须。 奇怪,那种久违的熟悉感到底从何而来? …… 上了马车后,尹潇潇轻轻皱着眉头,半晌都没说话。 霖哥儿关切地问道:“娘,你怎么一直不说话?是不是赶路太辛苦累着了?” 尹潇潇定定心神,随口笑道:“是有些乏了。 被盯梢的事,只是她自己隐约的感觉,既没找到盯梢的人,也没发现什么证据。还是别告诉霖哥儿了。 或许是她太疑神疑鬼了。 霖哥儿见尹潇潇眉间有些倦意,不再多说。直至回了府中,下了马车,霖哥儿才笑道:“娘,有一桩喜事告诉你。阿芸已经有喜了。” 什么? 尹潇潇惊喜不已:“真的有喜了?多久了?” 霖哥儿咧嘴笑道:“两个多月了。阿芸说,等满了三个月,胎相稳固了,再说不迟。所以我一直都没说。” “你这孩子,这等喜事,不告诉别人也就罢了,怎么连我也一并瞒着。”尹潇潇心花怒放,哪里还记得什么被陌生人盯梢的事,欢喜不已地说道:“太好了。我这就去看看阿芸。” 说完,迈步就往府里走。 尹潇潇步伐颇快,霖哥儿差点追不上,颇有些好笑地跑了几步:“娘,你别急,等一等我。” 尹潇潇头也没回:“我走得哪里急了,是你慢腾腾的,没点男儿样子。还不快些跟上来,要你老娘等你不成。” 霖哥儿:“……” 亲娘就是这般彪悍!霖哥儿一脸吃瘪地跟了上去。 一众亲兵都偷偷乐了起来。 闽王妃还是这般爽朗率直,从未变过。 …… 府外数十米处,围了不少看热闹的百姓。 其中有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这个男子穿着灰色武服,下巴处留了一大把胡须。胡须乱糟糟的遮住了半张脸,几乎看不出相貌如何。唯有一双眼睛,格外明亮锐利。 此时,那双眼近乎贪婪热切的盯着远处的闽王妃身影。直至那个苗条的身影进了府里,依然站在原地,久久未动。 那双眼里忽然闪出了水光。 男子用力闭上眼,将泪水逼了回去。 周围看热闹的人群意犹未尽地散去,男子不愿惹人注意,随着人群一并离去。 这个男子看似闲庭漫步,实则步伐比普通人快得多。不到片刻,便消失在人群里。一炷香后,男子进了一处三进的宅院。 守门的管事立刻上前,恭敬地喊了一声“五老爷”。 男子随意嗯了一声,脚步未停,进了书房。 这处宅院,离泉州指挥使府颇近,只隔了两条街道。曾是一个海商的居处,在三年前转卖。 守在宅子里的管事下人,根本不知主子是什么身份来历。只知主子姓谢,排行第五,管事下人们称呼一声谢五老爷。 谢五老爷快步进了书房,将门关紧。 这间书房里,放置了几个书架,书架上放满了书。可见主人颇喜爱读书。另外,宅子里还设了一间练功房,里面有各式兵器。 文武双全的谢五老爷一个人默默地坐在书房里,颤抖着提笔落墨。很快,笔下便勾勒出一个英气俏丽的女子模样。 这个女子俨然还是二十岁左右时的模样,浓眉大眼,笑容明媚。身穿武服,手中拿着一把长刀,别有一番英气美丽。 “潇潇,”男子低声呢喃:“潇潇……” 很快,低低的呢喃变成了哭声。 男儿有泪不轻弹,皆因未到伤心处。男子隐忍的痛哭声,犹如离了群失了配偶的野兽悲鸣。 泪水一滴一滴滴落在画纸上,在女子的画像上晕染出了一片墨迹。 正文 番外之重逢(二) 泉州指挥使府内,尹潇潇一脸喜气地拉着儿媳梅芸的手,嘘寒问暖,关怀备至“怀了身孕,言行举止都得谨慎小心一些,要安心养胎才是。” “你每日胃口如何,孕吐得厉不厉害?” 性情活泼大方的梅芸,被问得羞红了脸,轻声答道“儿媳的身体还算康健,孕吐不算重,一日吐个两三回。大夫每隔三日来给我诊脉一回,说我脉相颇稳。” 尹潇潇听得眉开眼笑,连声道好“好好好!这就好!你好好安胎养身子,以后这内宅里的琐事一概不用操心,都交给我便是。” 婆婆这般高兴,梅芸心里也觉欢喜,笑着应是。 霖哥儿笑嘻嘻地在一旁插嘴“娘,过年的时候你去不去福州了?” 尹潇潇理所当然地应道“哪儿我都不去了。你要当差,阿芸怀着身孕,身边离不得人。我得好好照顾阿芸。” 这等时候,儿子都得往后排,没出生的孙子孙女更重要! 霖哥儿冲梅芸眨眨眼。 梅芸抿唇一笑,再一次庆幸自己嫁对了人。 小夫妻感情甜蜜和睦。身为儿媳,能遇到这么一个通情达理性情爽朗的婆婆,更是一桩幸事。 一家三口有说有笑,热热闹闹地吃了午饭。 午饭后,霖哥儿和尹潇潇商议去了正事“娘,过些时日,就是阿萝堂妹成亲大喜了。我和霆堂弟都有差事在身,不能回京道喜。我想着,将贺礼备得厚重些,早些送去京城。” 尹潇潇笑着点头“我也得为阿萝备一份厚礼。顺便写封信给你七婶,将阿芸有孕的喜讯告诉她。” 母子两个商议一番,定好了送去京城的礼物,又各自写了信,打发人一并送去了京城不提。 …… 从这一日起,尹潇潇的生活有了新的重心。也不嫌打理内宅辛苦繁琐了,每日精神抖擞地打点家事。 梅芸的衣食起居尤其是饮食,尹潇潇更是亲自一一过问。 梅芸颇有些受宠若惊,却又推却不过,私下里对霖哥儿说道“婆婆待我太好了,我实在受之有愧。” 世上就有那等刁钻的恶婆婆,见不得儿子和儿媳恩爱和睦,喜欢往儿子身边送妾室塞通房,没事就磨搓儿媳什么的。 尹潇潇却是举世难寻的好婆婆,亲切又和善。有这样的婆婆,真是她的福气。 霖哥儿伸手轻抚梅芸尚且平坦的腰身,低声调笑道“你要是心里过意不去,以后就努力勤快些,生十个八个孩子。娘最喜欢孩子了。” 梅芸红着脸,啐了霖哥儿一口“当我是母猪不成,哪里能生这么多。最多生三个!” 霖哥儿倒也不贪心,立刻笑着改口“三个也好。我们先生两个儿子,最后再生一个女儿。哥哥们大了,能护着妹妹。” 梅芸又白霖哥儿一眼“我偏要先生女儿。女儿聪慧懂事又温柔贴心,就像表妹谢子衿那样。” 霖哥儿毫无主见,咧嘴笑道“说的是。小子衿表妹又聪明又可爱,颇讨人喜爱。我们就照那样生个女儿。” 小夫妻两个凑在一起嘀咕个没完。 小夫妻两个感情好,尹潇潇看在眼里也觉欣慰。 待梅芸的孕期满了三个月,胎相稳固了,尹潇潇打算去寺庙里烧个香许个愿,求菩萨保佑儿媳这一胎平安顺遂。 梅芸整日待在府里,也觉气闷,想和婆婆一起去寺庙。 尹潇潇笑道“虽说你胎相稳固,还是少出门为好。寺庙里人来人往,万一不小心冲撞碰着了,总是不美。暂时忍上几个月,等肚子里的孩子平安出生了,想去哪儿都随你。” 梅芸“……” 好吧! 梅芸只得继续闷在府里,眼巴巴地看着婆婆高兴地出门上香去了。 …… 泉州这地界,官职最高的文官是从四品的知府,武将里官职最高的是五品的指挥使。论官职,知府官职高一些。 可霖哥儿还有一重闽王世子的身份,尹潇潇更是超品的闽王妃,在京城贵妇云集之处,也是人人敬重三分。到了泉州这儿,闽王妃的身份更是贵重。官员女眷们只有争相讨好巴结的份。 每日送来的拜帖,都是厚厚一摞。 尹潇潇其实最不喜这种来往应酬,在内宅里待了几日就觉气闷无聊,如此积极地出门上香,自然是想出门散散心。 闽王妃出行的排场,自不用说,照例是前呼后拥,随行的侍卫足有五六十个。 尹潇潇不喜坐马车,索性骑马去了寺庙里。 三十余岁的尹潇潇,只有成熟妇人的风韵,丝毫不见苍老衰败。策马驰骋的飒爽英姿,一路上不知吸引了多少男子的目光。 悄然尾随的谢五老爷,遥遥地看着闽王妃的夺人风采,既骄傲又心酸。 寺庙里烧香的百姓颇多。尹潇潇不愿惊动百姓,命一众侍卫散在寺庙周围,只留下两个身手高强的侍卫随行。 寺庙里有专供官宦女眷烧香的小佛堂。 尹潇潇令两个侍卫守在门外,自己只身进了佛堂。 小佛堂里清幽安静,檀香袅袅。 尹潇潇跪在佛像前,烧了三炷香。双手合什,心中默念。 求佛祖保佑霖哥儿霆哥儿平安,求佛祖保佑儿媳梅芸这一胎顺遂,对了,顺便给死了多年的丈夫也上一炷香吧!早日去投胎,别总来她的梦中惊扰她了…… 门外忽地传来两声拳头击中后颈的闷响。 守在门外的两个侍卫,竟在一个照面间就被人放倒。 尹潇潇耳朵一动,心里一惊,迅疾起身转身,厉声呵问“是谁?” 小佛堂里的知客僧脸也白了。要是贵人在寺庙里出了事,寺庙上下都脱不了干系。知客僧急急抢着去开了门,尚未看清来人的脸孔,就被点中了昏穴,倒了下去。 炽烈耀目的阳光照射进来。 一个高大的男子身影,出现在门口。 男子身着灰色武服,身材修长,一张脸孔被乱糟糟的胡须遮住,那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尹潇潇“潇潇,是我。” 尹潇潇“……” 。 正文 番外之重逢(三) 是阳光太炽烈了吗? 还是她出现了幻觉? 眼前这个男子……为何给她如此惊人的熟悉的感觉? 耳畔不停地回响着男子的轻声呼喊潇潇,是我。 你是谁? 尹潇潇用力闭上眼睛,然后猛地睁开,直直地看了过去。阳光依旧炽烈明亮,男子依然好端端地站在门口,身后有影子。 不是鬼,是活生生的人。 可是,这怎么可能? 十五年了,她的丈夫闽王盛泽已经死了整整十五年。怎么可能忽然活过来,站在她的面前喊她的名字? 尹潇潇依旧直勾勾地盯着门口的男子,眼睛一阵阵刺痛,或许已经溢出了眼泪。不过,她一无所察,冷声厉问“你到底是谁?为何在此装神弄鬼?” 男子迈步进了小佛堂,在几步之外站定,声音晦涩至极“潇潇,真的是我,是你的夫婿盛泽。” “十五年前,七弟给我和二哥端来的不是置人于死地的毒酒,而是掺了假死迷药的酒。喝了之后,我和二哥当时和死人无异。被运出宫时,七弟以死囚的尸首换下了我们兄弟两人。” “我们一路被灌了迷药,到了闽地,上了一艘海船。之后随海船出海,在海上飘荡了好多年……” 所以,他一直都没死? 一直藏在她不知道的地方苟且偷生? 汹涌又激荡的情绪在胸膛里疯狂涌动,似有巨石堵住了尹潇潇的喉咙,重于千钧。 尹潇潇嘴唇动了动,一个字都吐不出口,泪水在眼眶里汇聚,却迟迟未滴落。 盛泽眼睛也红了,声音沙哑,又唤了一声“潇潇,真的是我。我还好端端地活着。我们今日,终于又重逢相聚了……” 话未说完,声音已经哽咽。 尹潇潇眼中的泪水滚滚而落。 盛泽又上前一步,伸手欲揽住尹潇潇。尹潇潇一边哭一边迅疾出腿,将盛泽踹得踉跄后退,摔倒在地。 盛泽还没反应过来,尹潇潇又飞身过来,又打又踹又哭又骂“你还回来做什么?怎么不干脆死在海上?你还有脸来见我!你怎么有脸来见我!你给我滚!滚的越远越好!” 盛泽“……” 这么多年没见,媳妇的脾气还和往日一样啊! 盛泽被揍也毫无怨言,站起身来说道“潇潇,骗你这么多年,是我不对。你这些年,你一个人辛苦将霖哥儿养大,苦了你了。你想揍我出气,只管动手,我绝不还手!” 尹潇潇继续哭着揍人“你当我会心慈手软放了你不成!” 盛泽“……” …… 小佛堂外,两个亲兵被劈晕了挪到了屋檐下。 另有十数个身着灰色武服的男子警惕地守在门外。 这些男子,一个个年龄都在四旬以上,目光锐利如刀,举手投足间散发出凌厉铁血的杀气。一看就知是身经百战的高手! 这些人,皆是闽王当年的亲兵侍卫。闽王假死离京,身边总得有侍卫随行。这一批是精锐中的精锐,对闽王忠心耿耿。这十余年来,一直护着闽王的安危。 有他们守着,连只苍蝇也休想飞进小佛堂。 众人俱是耳目灵敏之辈,小佛堂里传出的拳脚嚯嚯闷响声,一点不漏地传入众人耳中。众侍卫各自默默抽了抽嘴角。 多年不见,闽王妃的脾气半分没变啊! 待尹潇潇激烈的情绪稍稍平静下来,已经是小半个时辰以后了。 被揍得鼻青脸肿的盛泽,龇牙咧嘴地倒抽凉气,忍着疼痛坐到了柔软的蒲团上,一边殷勤道“潇潇,你也来坐。” 尹潇潇哼了一声,在盛泽身边坐了下来。 分别了十余年的夫妻,终于平心静气默默打量彼此。 盛泽的目光贪婪地落在尹潇潇的俏脸上,恨不得将逝去的离别岁月全都补齐“潇潇,你半点都没老。” 那张俏丽明媚的脸孔,只多了成熟的风韵。几乎看不出岁月的痕迹。 尹潇潇瞪了满脸胡子的盛泽一眼,毫不客气地说道“你怎么留了这么碍眼的大胡子?真是邋遢又难看。” 原本的俊秀模样,被遮了一大半。一眼看去,一副潦倒的中年男子模样,看着怪碍眼的。 盛泽无奈地耸肩苦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 “当年我和二哥一起上海船的时候,俱是面如冠玉英俊不凡,海上行船,颇有忌讳,女子不能登船。满满一船数百人,都是男人。时间一长,总有些心思下作的,生出歪心思……” 尹潇潇听得瞪圆了眼睛。 盛泽连连解释“主要是二哥生得太俊,惹来了几个烂桃花。而且,其中有一个是大海商,资产颇丰,护卫众多。二哥不胜其扰,一怒之下,在自己脸上划了一道刀痕。我没二哥那股狠劲,索性蓄起了胡须。自那之后,果然清净了许多。” “胡须蓄惯了,我也懒得修整,这副模样在海船上,颇为合宜。” 尹潇潇眼睛微眯,瞥了盛泽一眼,冷不丁地问道“你在海上十几年,都做了什么?” 盛泽面不改色……长了那么一大把胡须,就算是面色有变也看不出来就是了“和其他普通的海商一样,倒腾些丝绸茶叶瓷器,卖到海外的岛上,再换些香料珠宝之类的回来发卖。” “在海上行船,颇有风险,且路途漫长。出一趟海,顺遂的一两年便能回转。若是遇到海匪或是海啸风浪,丢了性命货物的也不稀奇。” “我还算幸运,这些年有惊无险。” 尹潇潇盯着满脸胡须的夫婿“你只经商,没做别的吗?” 盛泽矢口否认“绝对没有。” 呸! 满嘴谎话! 一个普通的海商,身上何来的凛冽杀气?一个长期活得潦倒的人,又何来的从容不迫久居上位才有的气度? 尹潇潇又眯了眯眼眸,忽地冷笑一声“罢了!我们分别十几年,早就形同陌生人。这些年你做过什么,你想说就说,不想说我也懒得听。” “你我已经见过面,知道你没死就行,以后你我也不必再相见了。你走吧!” 盛泽“……” 。 正文 番外之重逢(四) 尹潇潇一冷起脸孔,盛泽顿时败退,举手投降:“潇潇,你别生气。我不是有意要瞒你,只是,这十几年的生活跌宕起伏,我一时也不知要从何说起,不是有意要瞒你。” 尹潇潇冷冷一笑:“再不走,我立刻将你踹出去!” “潇潇,你别恼,听我细细给你解释……诶哟!” 咚地一声闷响! 尹潇潇用力一踹,盛泽被踹得滚翻在地,重重地磕到了高高的门槛处。 守在小佛堂外的侍卫们不约而同地抽了抽嘴角,一脸惨不忍睹的将头别了过去。 盛泽狼狈至极地起身,苦笑连连:“潇潇,你今日是要谋杀亲夫不成!” 尹潇潇绷着俏脸,哼了一声:“我的夫婿在十五年前就被毒酒赐死了。我守寡十几年,哪来的亲夫!” 盛泽:“……” 这么多年,尹潇潇的脾气还是一样! 盛泽哪里还敢有半分隐瞒,迅速说道:“潇潇,你听我说。” “一开始几年,我确实坐海船去海外行商。出海风险极高,利润也高得惊人。短短六七年,我和二哥便赚了丰厚的家资。” “我们兄弟两人无颜在岸上立足,便商议着多购些海船,招募一些亲兵家丁,去海外寻一个小岛做安身之处。” “我们倾其所有购置了五艘海船,带着招募来的两百亲兵和满满五船货物出了海。或许是命中注定我们兄弟有一劫,就是那一回,我们偏生遇到了海匪。而且是海匪里最凶悍的一拨。” “那些海匪,共有十余艘船,匪徒足有千人。海匪们凶悍嗜杀,等闲商船根本不是对手。遇到这等海匪,丢船破财都算轻的,能保住性命才是万幸。” “我和二哥两人一身武艺,身边也有些忠心耿耿的亲兵。只可惜招募来的亲兵身手平平,海匪人数众多,足足是我们的五倍之多。当时,我和二哥都做好了血战至死的准备!” 说到这儿,盛泽长叹一声,目中闪过唏嘘和感慨。 惊心动魄生死一线的往事,现在说来依然令人心惊胆寒。 尹潇潇也听得变了脸色,明知盛泽安然无恙,还是情不自禁地屏住了呼吸:“你们是怎么逃过一劫的?” 盛泽神色晦暗不明,半晌才低声道:“我们拼尽全力和海匪们厮杀,撑了足足半日。我们后招募的亲兵死了一大半,海匪也被我们杀了不少。那个海匪头目,见我和二哥身手出众且擅于指挥,竟起了招揽之心……” 尹潇潇心里一紧,盯着盛泽的眼睛,一字一顿地问道:“所以,你们兄弟两个便投了海匪?” 盛泽先点点头,没等尹潇潇勃然动怒,立刻又解释道:“我们兄弟虽未商议,却想到了一处。先诈降,日后等待合适的时机,将这些海匪彻底除去。” “这些海匪占了一处颇大的岛屿,岛上原有的数千土著被杀了大半,留下的多是老弱妇孺,或是迫于无奈投了海匪。” “我和二哥假做投降,在海匪的老巢里住了两年。海匪头目一开始对我们颇为提防,每次出海抢劫商船,并未令我们同行。我和二哥趁着留守海岛之际,将海岛上的情形摸得清清楚楚。且暗中策反了那些土著百姓。” “两年后,海匪们设宴庆贺时,我们暗中在海匪头目的酒水中下了毒药,毒死了海匪。其余几个头目,也被我和二哥一一斩杀于刀下。” “海匪们的规矩是谁杀了头目,就能接替头目的位置。按着海匪的规矩,我便成了海匪的新头目。” 尹潇潇反射性地问道:“二哥呢?” 按年龄,鲁王年长一些。怎么做了海匪头目的人却是盛泽? 盛泽目光暗了下来,低声道:“那一日厮杀惨烈,我受了轻伤,二哥被伤中了要害。岛上只有一个大夫,医术平平,没能救治好二哥的伤。二哥撑了不到几日,就离世了。” …… 鲁王竟然死了! 尹潇潇面色一白,心里不停发颤,下意识地上前两步,握住盛泽的手。 她的手颤抖个不停。 盛泽心中酸涩难当,伸出右臂,轻轻揽住尹潇潇的肩膀:“我们兄弟沦落海外,不管为了什么原因,终归是做了海匪。” “二哥临死之际,对我说,他早就后悔了。悔不该鬼迷心窍,生出谋逆之心。悔不该兄弟反目,谋杀手足。” “他让我肃清海匪,也算为大齐的海商和百姓们除了害,为大齐江山出了一份力。” “我答应了二哥。” “海匪们凶悍难驯嗜杀,我借着出海抢劫商船的名义,将他们中的大半带出了海。行了几日船后,我在半夜时领着侍卫们将海船凿穿,然后将所有逃生的船只一并凿穿,只留了一艘,我们坐着小船回了岛上。那些海匪随船沉了海。岛上剩余的海匪,也被我用计杀得干干净净。” “到最后,岛上只剩我和十几个亲兵。土著百姓倒是有几百个,不过,老的老少的少,或是妇人。他们推举我做了岛主,我无处可去,便在海岛上安了身。” “海上有势力的海匪,大大小小总有不少。我灭了其中最大的一股海匪,震慑住了其余的海匪。一时无人敢来浸犯。我领着亲兵一起训练土著百姓,借着行商的名义到闽地海岸招募人手。这几年,又灭了两股海匪。在海匪中,也算薄有微名。” 什么薄有微名! 只怕是声名赫赫吧! 海匪们之间的争斗,都是在遥远的海上。这等消息,根本传不到朝堂里。 一直身在京城的尹潇潇,自然也无从知晓,自己的夫婿摇身一变,成了海上杀名卓著令海匪们心惊胆寒的人物。 盛泽说得口干舌燥,终于停了下来,目中满是忐忑不安:“潇潇,我不是要瞒着你,实在是羞于启齿,无颜告诉你。” “你还肯要我这个夫婿吗?” 尹潇潇眨眨眼,将眼中的泪水逼了回去,轻声道:“当然要。” 盛泽哽咽难言,用力地搂紧了尹潇潇。 正文 番外之重逢(五) 暌别了十几年的夫妻,重新相拥在一起,心里俱是喜悦又酸楚。还有久别带来的些许陌生。 百般滋味,涌上彼此的心头。 尹潇潇吸了吸鼻子,推开盛泽:“你既在海岛上待的好好的,为何来了泉州?那一日我出福州的时候,总觉得有人暗中窥伺。进泉州的时候,也有被人暗中盯梢的感觉。莫非藏在暗处的人就是你?” 盛泽点点头:“是,我几年前就在泉州置了住处。你们动身来泉州之际,我便暗中来了泉州,等你们母子。没曾想,你先去了福州,我便暗中去福州,远远地看你一眼。” 尹潇潇:“……” 尹潇潇又想踹人了,瞪起一双明媚的大眼:“行踪鬼祟!我还以为是有人要暗中冲我放冷箭!” 盛泽无奈地一笑:“我的身份见不得光,想见你,也只能鬼祟行事了。” 这倒也是。 “闽王”早在十五年前就死了,此事世人皆知。如果盛泽忽然蹦出来表露身份,将帝后置于何地?又将朝堂法度置于何地? 尹潇潇知晓其中利害,沉默下来。 “闽王”已死,不可能死而复生。盛泽只能以全新的身份活在世间。 “我本不该和你相见。”盛泽声音低沉,目中露出浓烈的深情和痛苦:“我之前便想过,等你们来了泉州,我就远远地守着你们母子,偶尔远远地看你一眼就好。” “我太高估我自己了。” “你的身影出现在我眼中的那一刻起,我便疯了一样地想靠近你,想将你拥入怀中。我一直暗中盯着你们母子的一举一动,得知你要来寺庙里烧香,我再也按捺不住,暗中潜入寺庙来见你……” 尹潇潇眼中的泪水再次滑落。 盛泽眼睛红了,伸手为她擦拭眼泪:“潇潇,你别哭。” “这些年,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两个。我假死远离京城,不敢让你知道我还活在世间。你一个人抚养大了霖哥儿,是我对不住你们……” 盛泽也哭了起来。 年近四旬的男人,哭起来像个孩子一般。 盛泽这么一哭,尹潇潇倒是不哭了。她擦了自己的眼泪,又用帕子为盛泽擦了眼泪:“我不哭,你也别哭。” “你还活着就好。” “有今日的重逢相聚,也不枉我这些年一直惦记你。” 尹潇潇顿了顿,低声问道:“宁王当年喝的,是真的毒酒么?” 盛泽点点头:“是。” 也就是说,当年真正被毒酒赐死的,唯有宁王一个人! 鲁王死于和海匪的厮杀中,真正活下来的,只有盛泽了。 尹潇潇心里无疑是喜悦的,可这份喜悦里,掺杂了太多沉重的东西。沉甸甸的,让人无法喘息。 尹潇潇沉默了片刻,才道:“这些年,霆哥儿养在我身边。我早将他当成了自己的儿子。所以,我先去福州住了两个月,直至他安顿妥当,我才回泉州来。” “你还活着的事,不能让霆哥儿知晓。否则,以他易怒冲动的血性脾气,定会对帝后心生怨恨。” 盛泽听懂了尹潇潇的意思,低声道:“我知道。我不会在人前露面,也不会让霆哥儿知晓我的存在。” 尹潇潇抬起头,看着盛泽:“不仅是霆哥儿,就连霖哥儿,也要一并瞒下。” 盛泽:“……” 这是凭什么啊! 瞒着霆哥儿也就罢了,怎么能连自己的儿子也一并瞒下? 他们夫妻已经相聚了。他正做着和儿子相见相认一家人悄悄团聚的美梦呢! 尹潇潇深呼吸一口气,语气已经恢复了冷静理智:“霖哥儿和霆哥儿情谊深厚,从无秘密。如果霖哥儿见了你,知道你还在人世,日后见了霆哥儿,岂能不露口风?” “不行,此事万万不可。” “至少,现在你不能见霖哥儿。等再过几年,霖哥儿性子更成熟稳重了,能做到守口如瓶的那一日,再告诉他也不迟。” 盛泽不怎么情愿地点了点头。 尹潇潇看了佛堂外的天色一眼,低声道:“时候不早了,我出来半日,也该回去了。你也回去吧!” 盛泽哪里舍得就此分开,紧紧握住尹潇潇的手:“潇潇,要不然,你和我一起出海吧!孩子们都大了,有没有你在身边都无妨。我们夫妻分别多年,终于得以重逢。以后,我们日日守在一起,再也不分开,好不好?” 盛泽的掌心是热的,目光滚烫,一颗心炽热。 尹潇潇的痛苦矛盾挣扎在眼底闪过:“盛泽,我现在不能随你走。” 盛泽一颗心骤然凉了,声音嘶哑:“潇潇,你不要我这个丈夫了吗?” 尹潇潇拧着眉头叹气:“别胡思乱想。霖哥儿的媳妇怀着身孕,霖哥儿整日在军营里忙碌,我总得看顾儿媳几分。再者,这等时候我一走了之,对霖哥儿霆哥儿要如何交代?难道告诉他们我相中了一个心地善良的海匪头目不成?” 盛泽:“……” 盛泽再次哑然无语。 不过,儿媳有了身孕,确实是一桩大喜事。做婆婆的不能撒手不管。 盛泽想了想,点点头应了:“也好。这么多年都等过来了,再等一年半载的也无妨。我不便明着和你相见,私底下找机会悄悄见面就是了。” 说着,低声将自己如今的住处说了一遍。 尹潇潇一听便觉不对劲:“你买的宅子,怎么离指挥使府这么近?莫非你几年前就知道会有今日?” 盛泽咳嗽一声,目光有些漂移不定:“算是吧!” 啪! 尹潇潇一巴掌拍了过去。 盛泽的后脑勺挨了一下,诶哟了一声。 “你到底还有多少事瞒着我?”尹潇潇忿忿地问道:“你远在海外,怎么会知道京城里的动静?” 盛泽只得老实交代:“这些年,我每年送一封信给七弟。七弟也会每年回一封信给我。七弟早在数年前就和我说过,等霖哥儿成年,就让霖哥儿到闽地泉州做指挥使。所以,我提前买下了这处宅院,一直眼巴巴地等着霖哥儿成年。” 尹潇潇:“……” 正文 番外之重逢(六) 原来,这些年,盛鸿和盛泽一直没断了联系。 原来,霖哥儿离京至泉州任指挥使,不是天子一时意气或随手为之,而是“早有预谋”。 原来,盛鸿和谢明曦早已为她安排好了一切,令她得以和盛泽夫妻重逢。 尹潇潇今日已经哭了几回,此时眼圈一红,又落了泪“七弟和七弟妹这般为你我着想……这份恩情,我们这一辈子都还不清了。” 盛泽低低地说道“潇潇,你的意思我明白。你放心,我的那点野心,早在十几年前就烟消云散。七弟饶过我一命,如今又放你们母子离京。我盛泽不是没良心的人,此生此世,我都会牢牢记住这份恩情。” “阿萝被立了储君,日后会是大齐女帝。我这个做伯伯的,也在暗中为阿萝出一份力。在数年之内,定要荡平海匪,肃清海域!” 阿萝为女帝,他们父子一个在明一个在暗,皆会是阿萝最忠心的臣子最坚实的拥护者。 尹潇潇含泪点头。 夫妻两人默默相拥片刻。 门被轻轻敲响,一个亲兵的声音在门外响了起来“殿下,王妃的侍卫过来了。” 该走了。 盛泽松开胳膊,深深地凝望尹潇潇“潇潇,我走了。” 尹潇潇嗯了一声“你别来找我了,要是被霖哥儿察觉,委实不好解释。”顿了顿,低声道“今夜子时,我去见你。” 盛泽眼睛骤然亮了,念念不舍地又看了尹潇潇一眼,终于转身离开。 尹潇潇目送盛泽离开,目中有留念有不舍,更多的是喜悦和释然。 …… 身在军营里的霖哥儿,对亲爹“死而复生”的事一无所知。 身为驻军指挥使,每日要训练士兵。 霖哥儿见惯了京中如神卫军御林军那样的精锐,见识过蜀兵的骁勇,再看泉州驻军的士兵。 三千士兵,军容军纪平平,颇有些散漫。身手好的士兵没几个,兵阵之类的基本不会。想象中的擅于海战的士兵几乎没有……刚进军营,一盆冷水便迎头浇了过来,让霖哥儿的心凉了一截。 霖哥儿早出晚归,每日亲自操练行伍。两个月下来,颇见成效。至少,士兵们集结队伍的速度变快了,拿起长刀来也有了些模样。 照这样训练个一年半载,士兵们的战力就能上一个台阶! 临近天黑,练兵一整日的霖哥儿也有些疲累。不过,在一众士兵面前,霖哥儿不肯显露半分,精神奕奕地训话一番,然后和士兵们一同去吃完饭。 身为将领,身先士卒,和士兵们一同训练,一同吃饭,都会令士兵们在最短的时间里生出拥护敬爱之心。 尹大将军是大齐名将,擅于练兵。霖哥儿时常受外祖父熏陶指点,虽然年轻,练兵却颇有章法。 军营里的伙食只能管饱,谈不上什么美味。一堆个高身壮胃口大的军汉们,晚饭是两个馒头一碗热粥外加一份咸菜,勉强果腹而已。 霖哥儿吃了第一顿之后,隔日就令伙房多蒸馒头,馒头管饱,想吃多少都行。且要有一个素菜。每三日吃一回肉。 伙食的大大改善,令士兵们士气振奋。而且,接连两个月的军饷准时发放,没克扣分毫。这也令士兵们对新上任的年轻指挥使倍增信任和尊重。 这一个晚上,正好又逢三日一回吃肉的好日子了。操练了一日的士兵们个个眉开眼笑。每人两大块五花肉,夹在热腾腾的馒头里,吃得别提多带劲了。 霖哥儿自小锦衣玉食,哪里吃得惯军中的伙食。在士兵们面前装着吃得香甜,最多吃一个馒头就吃不下了。装着吃得饱饱的,等着回府以后再吃一顿好的。 天黑之际,霖哥儿骑马回了府里。 泉州靠海,气候舒适宜人,海鲜又多又好吃。 霖哥儿一回府,梅芸立刻命人端了晚饭过来,六道精致可口的菜肴,外加一大碗热腾腾的海鲜粥。 霖哥儿边吃边赞“还是府里的饭菜好吃。” 梅芸抿唇一笑“你吃不惯军中的伙食,直接回府吃完饭便是,何必要装模作样。” 霖哥儿笑道“就是装样子,也得装到底。这是外祖父特意传授给我的练兵之道,我可不能给外祖父丢脸。” 小夫妻说说笑笑,颇为甜蜜。 霖哥儿问梅芸“娘人呢?怎么今晚不见踪影?” 往日他回府,亲娘总要来看上一眼才放心。今儿个怎么没露面? 梅芸答道“婆婆今日去寺庙上香,或许是累了,早早便睡下了。你也早些歇下吧!” 霖哥儿也没生疑心,笑着点点头。 …… 夜半子时,一个身着黑衣的苗条身影趁着夜色,找了一处最僻静的角落,翻墙出府。到了四更天,这个身影再次出现在墙外,翻墙进了府里。 隔日一大早,霖哥儿便起身去了军营。 尹潇潇比平日迟起了一个时辰。 梅芸见了婆婆,有些讶然,随口笑道“婆婆今日面色出奇的红润,眼中神采飞扬,看着更年轻了。” 可不是么? 尹潇潇眼下似有淡淡的青影,精神却格外的好,眼眸明亮,唇角含笑。似鲜花盛放,枝叶舒展。 尹潇潇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孔红了一红,清了清嗓子道“昨日我在寺庙里烧香,求的也是一支上上签,心情好,精神可不就好了么?” 梅芸不疑有他,并未追根问底。 尹潇潇悄然松了口气。 接下来一连几日,尹潇潇白日起得越来越迟。 梅芸在霖哥儿面前嘀咕了一回,霖哥儿也觉得不太对劲。亲娘这几日像丢了魂似的,连他这个儿子的衣食起居也未过问。 该不是出什么事了吧! 这一日,霖哥儿特意提前回了府,没等人通报,直接去了尹潇潇的屋子里。 然后,霖哥儿见到了稀奇的一幕。 喜欢舞刀弄枪的亲娘,竟然做起了针线。 天哪! 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吗? 推门声一响,尹潇潇也有些猝不及防,手一抖,细细的针尖戳中了手指,疼得诶哟一声。 霖哥儿“……” 。 正文 番外之重逢(七) 霖哥儿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快步上前,拿起一旁的帕子给亲娘包裹手指:“娘,你平日从不碰针线的,今日怎么做起衣服来了?” 柔软上乘的蓝色锦缎,已经剪裁过了,尹潇潇正在缝的是衣袖。 很显然,尹潇潇做的是一件男子的衣服。 尹潇潇莫名地有些心虚,咳嗽一声道:“闲着无事,做衣衫打发时间。” 霖哥儿挑眉一笑:“府里又不是没绣娘,哪里要劳烦娘动手。” 这衣服又不是做给你穿的! 尹潇潇心里暗暗嘀咕,口中迅速扯开话题:“你进军营也有两个多月了,士兵们训练得如何了?” 一提练兵,霖哥儿便来了兴致:“外祖父曾教导过我不少练兵的法子。我从兵书上也学过一些。” “如今在军营里,我和士兵们一同操练,一同吃饭。每个月的军饷按时发到士兵们手中,不克扣半分。另外,我还制定了一系列奖惩的法子。练得好的士兵有奖励,练得不好有惩罚。” “每半个月比武考核一回,还有兵阵的对抗……” 往日都是纸上谈兵,如今做了三千驻军的指挥使,虽然官职不算高,却是实实在在的实差。霖哥儿干劲十足,这个指挥使做得有模有样。 尹潇潇看着意气昂扬的儿子,脑海中闪过另一张胡须满面的脸孔,嘴角不由得高高扬起。 霖哥儿见亲娘听得这般高兴,越发说得起劲:“等过一段时日,我打算上奏折给七叔,请七叔准我招募两千精通水性的士兵,专司训练海军。” “泉州有海港,有海船,却没有一支像样的海军。听闻海上有不少海匪,抢掠商船财物,海商们每次出海都得提心吊胆。” “我既是来了泉州,做了驻军指挥使,就要维护泉州所有百姓的安危。” “我定要将所有海匪铲除得干干净净,令海商们平安出海,畅行无阻!” 看着满脸斗志的儿子,尹潇潇不由得哑然失笑。 不愧是嫡亲的父子!连志向都惊人得相似! …… 霖哥儿和亲娘闲话许久,才回了自己的院子。 然后,霖哥儿自得不已地对妻子说道:“娘最疼我,特意亲手为我做了一袭衣袍。我估摸着,过几日,娘就会将做好的衣服送来了。” 霖哥儿这么一说,梅芸顿时有些羞愧了:“我自嫁给你之后,还没为你做过针线呢!” 身为女子,对女红几乎一窍不通,说起来怪丢人的! 霖哥儿舍不得娇妻自责,立刻笑道:“以前女子大门不出二门不迈,要学厨艺学女红学管家。如今大齐朝优秀出众的女子,皆学富五车才学满腹。” “有本事有能耐的,要么做女官,要么做女夫子。会不会女红,根本不要紧。”又深情款款地执起梅芸的手:“阿芸,我就喜欢这样的你。” “能娶你为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我想你每天过得开开心心,想做什么就做什么。再者,你现在怀着身孕,不宜辛苦操劳。做衣服这等事,有我娘呢!” 梅芸被哄得心里甜丝丝的,将头靠在霖哥儿的胸膛:“我往日十指不沾阳春,以后等孩子出生了,我要做一个好娘亲,也要学婆婆那样,给孩子做衣服。” 小夫妻腻歪在一起,甜甜蜜蜜。 …… 过了几日,霖哥儿估摸着亲娘的衣服该做好了,特意又去了尹潇潇的屋子里。故作不经意地问道:“娘,衣服做好了没?” 尹潇潇:“……” 做好了! 昨夜已经给你亲爹试穿过了,虽然针脚不怎么细密,你亲爹穿着依然挺拔英俊。 霖哥儿见尹潇潇没吭声,顿时误会了,笑着打趣道:“怎么了?莫非是针线做得不佳,不好意思给我了?怕什么!儿子还能嫌弃自己的亲娘不成!” 这话一说,尹潇潇心里颇觉内疚,顺着霖哥儿的话音说道:“确实做得不好。我打算重做一件给你。你别着急,耐心再等几日。” 些许小事,霖哥儿也没放在心上,笑着应了。 同样的衣料还有不少,尹潇潇花了三日功夫,为霖哥儿做了一件衣服,又给远在福州的霆哥儿做了一件,打发人送到了福州。 霆哥儿收到衣服,感动得不得了,当时就穿到了身上,美滋滋地在刘妍面前转了一圈:“怎么样?是不是特别合身特别好看?” 刘妍打量一眼,昧着良心夸赞:“真看不出五婶娘针线做得这般好!” 霆哥儿一听哈哈笑了起来:“阿妍,这儿又没别人,只我们两个,说话不必遮遮掩掩。五婶娘射箭挥刀都是一等一的,做针线也就是勉强能穿而已。” “五婶娘不爱动针线,我长这么大,一共也就穿过三回五婶娘做的衣服罢了。” “说句实话,也就是我和霖堂兄不嫌弃五婶娘的手艺了。换了别的男子,哪里肯穿这等针脚歪歪扭扭的衣服。” 说完,又是哈哈一阵笑。 刘妍忍俊不禁,也笑了起来。 …… 谁说没有人爱穿了? 盛泽就爱穿的很。 尹潇潇亲手做的蓝色衣袍,盛泽每日都穿在身上。晚上洗干净,晾上一夜就干了,第二天早上正好接着再穿。 为了遮掩真容,脸上的大胡须不能刮,盛泽便仔细地修剪一番,将胡须打理得整整齐齐,头发同样梳理整齐。再穿上湛蓝的衣袍,揽镜自照,依然玉树临风潇洒倜傥,是个成熟的中年美男子! 盛泽身畔伺候的,皆是亲兵侍卫,没有丫鬟,更无通房美人之类。主子收拾得再英俊,亲兵们也没什么感觉,只在背地里说笑。 “瞧瞧殿下,一件衣服连着穿了半个月了。” “下一次王妃夜半前来,我便厚着脸提醒王妃一声,怎么也该再做一件,殿下也能两件轮换着穿吧!” “正是正是。” 于是,尹潇潇再次夜里潜入谢宅的时候,闽王的贴身侍卫大着胆子进言:“殿下每晚脱了衣服,都要洗干净晾干,留着第二天穿。请王妃娘娘为殿下再做一件衣服吧!” 尹潇潇:“……” 正文 番外之大婚(一) 九月二十六,天气晴,诸事大吉。 这一天,是大齐皇太女大婚的大喜日子。 说起皇太女,大齐的百官们俱都心情复杂心思微妙。这位储君殿下聪慧勤勉,既有满腹才学,于政务又精通。平心而论,如此优秀出众的大齐储君,实在没什么可挑剔的了。 只除了殿下是女儿身这一点…… 不过,储君立都立了,百官们心里腹诽得再厉害,照样得低头诚服。 至于京城百姓,离朝堂太远,天子要立谁为储君,百姓们哪里管得着啊!倒是当成一桩趣事谈资。 这两年,市井间流传着各种畅销的话本,其中最红火的几本,皆是以女子为主角。尤其是那本《女帝传》,情节跌宕精彩,京城里但凡识字的女子,几乎人手一本。 大齐立了皇太女,日后便会有一位女帝。说不定啊,这位未来的大齐女帝会像话本里一样,成为一代明君呢! 总之,这一年多来,百姓们到了一处闲话,要是不提起皇太女几句,简直就成了落伍之人。 提到皇太女,就不得不再说一说未来的皇太夫了。 皇太夫这个称呼,是礼部尚书谢钧绞尽脑汁想了许久才定下的。主要是皇太女史无前例,皇太女夫婿的称呼也无前例,颇令人为难。这事不大不小,在皇太女大婚之前,总得有个章程。 这都是礼部职司内的事。谢钧愁得掉了一大把头发,险些成了秃头的中老年美男子。总算在储君大婚前定下了各种章程。 皇太夫陆天佑,今年十八岁,面如冠玉,俊秀无双,温文谦和。出身名门,连中三元,是大齐科举史上最年轻的状元。和皇太女自幼相识,青梅竹马,感情深厚。 也只有这样优秀出众的少年郎,才配为皇太女的夫婿啊! …… 储君大婚,按着规制,自然十分隆重。 皇太女盛萝身着大红色的新婚礼服,长发如男子一般纶起,以玉冠束发。美丽中透着英气和威严,骑着红色的汗血宝马亲自去陆府迎亲。 皇太夫陆天佑身着红色喜服,俊秀的脸孔因喜悦熠熠闪光,在众人的簇拥围观下,和盛萝目光相触。 阿萝粲然一笑。 佑哥儿回以同样灿烂喜悦的笑容。 催妆诗之类的俗礼,到了今日都不合用。礼部索性简化了成亲的仪式。皇太女和皇太夫一起前去拜别陆家长辈即可。 年已七旬的大齐首辅陆阁老,看着恭敬行礼的一双少年男女,捋着花白的胡须,目中闪过一丝满意和骄傲。 人生在世,谁能没有半点私心? 首辅之位再重再显赫,也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他日渐老去,他的长孙陆迟已是朝堂重臣天子心腹,入阁拜相指日可待。 曾孙陆天佑是皇太夫,从今以后,大齐皇室的血脉,将会融进陆家的血液。哪怕皇太女日后所生的孩子姓盛不姓陆,也改不了血脉相连的事实。 一想及此,陆阁老眼底的笑意又浓了几分。 “天佑,”陆阁老当着众人的面张口叮嘱曾孙:“从今日起,你便为皇太夫。以后要和殿下夫妻一心,凡事以殿下为先。” 佑哥儿满脸喜气地应下,没半分迟疑。 前来观礼的官员们,心里不免要酸上几句。别人家里娶媳妇,陆家却是“嫁”儿子。也亏得陆阁老这番话说得出口,佑哥儿也就这么应了。 当然,这纯属是吃不到葡萄的狐狸们在泛酸就是了。 要是自己家也能出一个皇太夫,哪怕是嫁儿孙,他们也乐意啊! 佑哥儿又拜别亲爹亲娘。 陆迟看着即将离开陆府的儿子,心里万般不舍,面上却未流露,温和地叮嘱了一番。话中之意,和陆阁老差不多。 总之,“嫁”入天家以后,就要有皇太夫的样子。给普天下所有的赘婿做个好榜样! 林微微平日说得洒脱,此时是最不舍的一个,红着眼圈,目中水光不停闪动。 她没有和佑哥儿说什么,而是看向阿萝:“今日是殿下和佑哥儿成亲大喜之日。愿你们夫妻同心,恩爱白头,永不相负。” 身份地位不对等,佑哥儿和阿萝成亲后,显然得让着阿萝几分,略处劣势。 想得深远一点,阿萝日后真做了女帝,万一对佑哥儿生了厌倦之心,另寻新欢,就如天子坐拥后宫美人一般,谁又能说个不字? 阿萝听出了婆婆话语中的未尽之意,不由得暗暗好笑。 成亲前一日,母后对她说:“阿萝,你明日去陆府迎亲,不妨表一表态度安一安未来公婆的心。” 她当时还觉得母后是多心多虑。现在看来,还是母后善于揣度把握人心啊! 阿萝抬眼看着婆婆,微笑着说道:“愿得一心人,白首不相离。” 林微微眼中的水光隐退,和陆迟对视一笑。 …… 按着迎亲的习俗,都是男子骑马女子乘花轿。到了阿萝和佑哥儿这儿,规矩也改了。新婚夫妻一同骑着宝马去宫中行新婚拜堂礼。 街道两侧,挤满了前来看热闹的百姓。 前后左右皆有御林侍卫守护随行,根本看不清皇太女和皇太夫的模样。可那份喜庆和激动,却能感染所有人。 有机灵的百姓,早早占据了茶楼或酒楼二楼的好位置,临窗俯视,一双骑着宝马的璧人映入眼帘。 美丽出众的皇太女,俊秀无双的皇太夫!一同骑着宝马,并肩而行。不时对视而笑,面上灿烂的笑容比阳光更炫目。 果然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亲眼目睹皇太女皇太夫风采的百姓们,激动兴奋不已,目不转睛地看着迎亲队伍远去,根本舍不得眨眼。 “老天,我活了几十年,还是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盛景。” “皇太女殿下就像明珠一样,光华耀目。皇太夫也是风采卓然啊!这世间,怕是再找不到这般相配的夫妻了。” “可不是么?我今日可算是开了眼界。” “瞧瞧你这没出息的样子。日后这等新鲜热闹还多着哪!咱们可是京城百姓,见多识广,别大惊小怪的。” …… 正文 番外之大婚(二) 礼堂设在东宫正殿。 拜堂的流程,阿萝练过数次,成竹于胸,半点不慌乱。 佑哥儿也在暗中练过了数回。只是,站在东宫正殿当着众人的面行拜堂礼,和私下练习时的感觉委实不同。佑哥儿心跳加速,呼吸有些紊乱。 阿萝似是察觉到了佑哥儿的异样,迅速转头,冲佑哥儿一笑。 十八岁,正是一个少女一生中最美好的年华。青涩全部褪去,容颜最盛。阿萝年少时的美丽精致,经过了朝堂的历练洗礼,如今的美丽中透着上位者的从容卓然。那一笑的风采,无法以言语来形容。 那一刹那,佑哥儿心跳更快了。 他也冲阿萝笑了一笑。 端坐在上首等着新婚小夫妻行礼的帝后看着这一幕,不由得暗暗好笑。 傻笑什么啊! 先行了拜堂礼,入了洞房,爱怎么笑怎么笑。当着入宫观礼的百官们面,总得稍稍矜持自制一些。 盛鸿不轻不重地咳嗽一声。 主持储君成亲拜堂礼的礼部尚书谢钧,接收到了天子的暗示,朗声笑道“请皇太女和皇太夫上前行礼。” “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夫妻对拜,送入洞房!” 拜堂礼倒是不用改,只是省去了喜娘搀扶新娘子跪拜的那些俗礼。皇太女殿下和皇太夫各执喜绸的一端,眼角眉梢俱是喜悦娇羞地进了洞房。 换在别的人家,成亲大喜的日子,新郎官少不得要被众人闹腾着灌酒,或是闹洞房之类。到了皇太女大婚,自然没人敢闹腾。 东宫喜宴共设了百余席,百官和诰命女眷们各自分开设宴。天子和百官们同饮,汾阳郡王和安王各自坐在天子下首,顺便为天子挡一挡酒。 皇后坐镇女眷们这一边,昌平公主和萧语晗坐在皇后下首。 喜宴热闹中透着井然有序。 忙碌多日的礼部尚书谢钧,在喜宴结束时,长长地松了一口气。 总算没出什么岔子,还好还好! …… 新房内,入目皆是喜庆的红色。 红色的被褥,红色的纱帐,红色的喜烛,身着红色喜服的新郎新娘。 新娘没顶红盖头,也未娇羞地坐在床榻边。倒是新郎,进了新房后,自动自发地坐到了床榻边,一派端庄。 伺候的喜娘女官们,都被打发了出去。新房里只剩新婚夫妻,两人四目对望。 两人自小一起长大,对彼此都十分熟悉。定亲这两年,见面机会不多,通信却十分频繁。按理来说,实在没什么可娇羞的了。 可不知怎么回事,四目相对的这一刻,两人心里都有些陌生奇异的羞涩。各自的心怦怦跳得飞快。 佑哥儿那张白皙的俊秀脸孔,在红烛跳跃的红色光芒下,如同被敷了一层薄薄的脂粉。 阿萝看着佑哥儿,忽地扑哧一声笑了起来“佑哥哥,你是不是害臊了?怎么一直不和我说话?” 佑哥儿脸上更红了些“我、我不知道要说什么。” 好吧,其实她也不知道应该说什么。 成亲都是第一回,这辈子也只这一回了。 阿萝走到床榻边,和佑哥儿并肩而坐。两人靠得近了,能清晰地听到彼此的呼吸声和心跳声。 佑哥儿的脸更红了,阿萝的俏脸也泛起了醉人的红晕。 “佑哥哥,”阿萝轻声笑道“我等这一天,等了两年。” 佑哥儿凝视着阿萝“阿萝妹妹,我等了六年。” 自我十二岁起,我便清楚地知道自己的心意。从那一日起,我就在殷切期盼着这一日的到来了。 阿萝心中涌起无限的柔情蜜意,正要一诉衷肠,忽然听到咕咕的异样声响。 佑哥儿有些尴尬地说道“我饿了!从一大早至现在,都没进食。” 阿萝老实承认“我也只在早上吃了一点,也饿得很。” 新婚小夫妻面面相觑,一起笑了起来。 新房里似有若无的紧绷和尴尬,就此散去。熟悉的感觉回来了。 阿萝笑道“有父皇母后在,喜宴不必我们操心。我们两人,就在新房里待着。我这就让人送些菜肴饭食来。我们边吃边说话。” 佑哥儿也不客气,点头道“多送些来。” 阿萝嫣然一笑。 …… 虽然有汾阳郡王和安王帮着挡酒,盛鸿还是喝了不少,酒兴颇浓,一身的酒气。不肯回椒房殿歇下,硬是拉着谢明曦去了御花园里闲转。 夫妻多年,谢明曦对盛鸿的性情脾气了如指掌。笑着随他去了,一路上也不多说,只安静地聆听盛鸿絮叨。 “一转眼的功夫,阿萝就长大成亲了。” “我还清楚地记得阿萝小时候的模样。那时候我们还在蜀地,阿萝连路都走不稳,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叫爹。后来,我们先来了京城,两年没见孩子。阿萝五岁时候才被接来京城,重逢的那一日,我将阿萝紧紧搂在怀里。那时候我就想,这辈子我都不和女儿分开了。” “这些年,我看着阿萝一日日长大,一想到她要嫁人,心里就不舍。好在阿萝不是嫁出去,成亲了也住在宫里。我们每天都能看到女儿……” 谢明曦冷不丁地补了一句“以后每天还能看到女婿。” 盛鸿“……” 初为岳父,盛鸿对多了一个女婿的事实显然还不怎么适应。抽了抽嘴角,面无表情地嗯了一声。 谢明曦好笑不已地白了他一眼“看你这小心眼的德性!明日一大早,佑哥儿来请安,你可别撂脸色。免得阿萝不高兴。” 是啊! 现在阿萝生命中最重要的男子,已经不是他这个亲爹,而是佑哥儿了。他要是刁难佑哥儿,阿萝定会不高兴。 盛鸿心里愈发酸了,要死不活地嗯了一声“放心吧!我知道要装样子。” 谢明曦“……” 谢明曦也拿他没法子。劝慰的话不知说了多少,盛鸿当时应得好好的,一转头就是那副女儿被人抢走的酸样。 谢明曦索性也不说了,拉着盛鸿在御花园里转悠了半个时辰,待发散了酒气,才一并回了椒房殿歇下。 …… 。 正文 番外之大婚(三) 东宫的红烛,燃了一夜未熄。 阿萝平日五更天便起身。昨日是新婚大喜,今日早晨自然无人不识趣地敲门。 不过,阿萝和佑哥儿都很有自制力,天一亮,便都起身了。两人也未叫人进去伺候,自己穿了衣服,帮着彼此整理穿戴。 阿萝笑着夸赞新婚夫婿:“佑哥哥,你昨日穿喜袍真好看。” 佑哥儿笑道:“阿萝妹妹昨日穿得新婚礼服才是真得好看。” 女子成亲当日,都是穿繁复精致的大红罗裙。阿萝身为储君,要骑马迎亲,穿的是特制的礼服,礼服样式和普通的嫁衣罗裙并不相同。类似男子喜服,却更精致更夺目。 此时,那身礼服被叠得整整齐齐,放进上好的樟木箱子里,可保存数十年。 今天,两人还是身着红色。阿萝穿起了红色的宫装,眉不画而黛,唇不点而朱,双目灿灿。 佑哥儿看了一眼,又看一眼,目光根本舍不得移开。 阿萝也没什么新嫁娘的娇羞,冲佑哥儿眨眨眼:“佑哥哥,我好看吗?” 佑哥哥诚实地点点头:“好看。在我眼里心里,你最好看,无人能及。” 阿萝喜滋滋甜蜜蜜地笑了起来,悄声道:“在我心里,佑哥哥也是世间最好看的男子了。谁也比不上。” 佑哥儿心里的甜意几乎要溢出胸膛,低声笑道:“这等话,我们私下说说就行了。可别让你父皇听到了。不然,他又该气恼了。” 岳父想将婚期再拖延两年,好在岳母一锤定音,定了今年的婚期。不然,他还有的等呢! 想到亲爹的小心眼,阿萝也有些好笑:“放心,有母后在,父皇不会为难你的。” …… 小夫妻两人收拾妥当,先去了寒香宫,给梅太妃请安。 梅太妃对佑哥儿这个孙女婿颇为满意,赏赐的见面礼十分丰厚。 顾山长住在椒房殿里,小夫妻进了椒房殿后,先去了顾山长那里请安。 顾山长今年已有六旬,满头的白发,脸上满是皱纹。不过,目光依然明亮清澈,笑容如春风般和煦。 顾山长看着佑哥儿的目光格外温和慈爱:“佑哥儿,你和阿萝做了结发夫妻,日后夫妻要同心同德,同进共退。如此,才能夫妻恩爱,两不相疑。” 就像盛鸿和谢明曦那样,既是最恩爱的夫妻,也是彼此的知己。 可以并肩而立,可以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彼此。不惧任何人的挑唆,不畏世间风雨。 但愿你们也能做这样一对夫妻。 顾山长是最可亲最值得敬爱的长辈。 佑哥儿对顾山长亦是满心的孺慕敬重,闻言郑重应道:“是,师祖母说的话,我都记下了。请师祖母放心,我一定会全心待阿萝好。” 阿萝麻溜地接了话茬:“我也会一心待佑哥哥。” 顾山长欣然一笑:“如此就好。你们别在我这儿耽搁了,快去见皇上皇后吧!” 然后,小夫妻便去了正殿,给帝后请安。 “女儿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小婿见过父皇,见过母后。” 谢明曦笑道:“免礼起身吧!” 敬茶礼不可免。 佑哥儿未再下跪,只端了两杯茶,恭敬地奉上。 帝后接了茶,各自喝了一口,将早就准备好的丰厚见面礼给了女婿。如此,也算全了进门觐见长辈的礼数。 相比起小夫妻两人的精神奕奕,盛鸿谢明曦夫妻就显得有些精神不济了。尤其是盛鸿,眼圈下泛着青影,也不知昨夜熬了多久才睡。 阿萝仔细一看,颇有些讶然,脱口而出道:“父皇,你这是怎么了?该不是一夜都没睡吧!” 盛鸿哪里肯承认:“昨晚酒喝得多了,就睡得迟了些。” 谢明曦揶揄地瞥了死鸭子嘴硬的盛鸿一眼:“是啊!你父皇四更就睡下了,也不算很迟。” 盛鸿:“……” 当着女婿的面,岳父大人颇有些下不来台,冲谢明曦使了个哀怨的眼色。 我们两才是一边的好不好!你到底向着谁啊! 谢明曦一笑置之,温和地看向想笑不敢笑竭力隐忍的佑哥儿:“佑哥儿,你和阿萝成亲做了夫妻,以后就和阿萝一样叫我们父皇母后。我也会像待阿萝一样待你。” 还是岳母最好了! 佑哥儿心情舒畅愉悦,忙笑着应了:“母后这般疼我,我定将母后当成自己的亲娘一般敬重。” 然后又对岳父说道:“以后,我和阿萝妹妹一起孝敬父皇。” 盛鸿看女婿总不那么顺眼,不过,被谢明曦耳提面命三令五申提醒了数回,总算没当面挑刺,不那么热络地嗯了一声。 谢明曦不动声色地瞪了一眼过去。 盛鸿咳嗽一声,笑着说道:“你们还没用早膳吧!陪朕和皇后一起去用膳。” …… 佑哥儿昔日在宫中读书几年,对椒房殿十分熟悉。去饭厅,自然也不用谁领路。 阿萝知道亲爹小心眼爱吃醋,特意走在亲爹身侧。佑哥儿便靠岳母近一些,不着痕迹地献殷勤,替岳母拉开椅子,待早膳上来后,又亲自为岳母盛粥夹菜,伺候得殷勤周到。 岳父看着又不乐意了,咳嗽了一声。 佑哥儿十分乖觉,立刻笑道:“小婿伺候父皇用膳。” 继续为岳父盛粥夹菜,殷勤伺候。 阿萝心疼夫婿,替佑哥儿夹的菜堆满了一碗还冒尖,小声说道:“佑哥哥,你也坐下用膳吧!趁热吃,饭菜凉了就不好吃了。” 佑哥儿看着满满一碗自己爱吃的菜肴,嘴角一扬,轻轻嗯了一声。 佑哥儿吃相斯文,吃的不算快。 一碗还没吃完,阿萝又夹了一碗的菜肴过来:“佑哥哥,你多吃些。” 佑哥儿也为阿萝夹菜:“你别只顾着为我夹菜,你也多吃些。” 小夫妻甜甜蜜蜜亲亲热热,谢明曦看在眼里,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意。 盛鸿不甘示弱,用筷子夹起一块鱼肉,细心地剔了鱼刺,送到谢明曦的唇边:“明曦,张口。” 谢明曦:“……” 这么大的人了,还和孩子争锋较劲,幼不幼稚啊! 正文 番外之大婚(四) 女子出嫁,隔日拜见公婆长辈,第三日回门。 到了佑哥儿这儿,是佑哥儿入赘天家做了皇太夫。成亲第二天见了阿萝的所有长辈。再过一日,阿萝和佑哥儿一起去了陆府。 陆府上下众人翘首相盼。 储君大婚,国朝之大喜。天子休朝三日,百官也得了三日的假期。也因此,陆家众人都在府里。 陆家人丁兴旺,陆阁老有三子一女,孙子八个,孙女六个。到了佑哥儿这一辈,曾孙曾孙女就更多了。 唯有陆迟只有一个儿子。 而且,这唯一的儿子还做了皇太夫,以后要随皇太女住在东宫…… 不过,这等好事,别人家求都求不来。陆家子嗣兴旺儿孙众多,少一个佑哥儿也无妨。现在,陆家可是多了一个皇太夫啊!日后皇太女做了女帝,佑哥儿就是帝夫。再想想以后,女帝所生的孩子,也是陆家血脉啊! 这么一想,陆家上下人人心中自得而喜悦。今日一大早,便不约而同地齐聚正堂,满心欢喜地恭候皇太女皇太夫前来。 人数也不是太多,也就百余个吧! 若是加上没出五服的陆氏族亲,至少也有千人。 陆家虽能容得下这么人,可摆出这等认亲的阵仗,就要成笑话了。族亲里被请来的,都是和陆阁老平辈的长辈,都是曾祖父曾祖母辈的人,一共也就七八个。 “启禀老太爷,”门房管事快速跑来通传:“殿下的仪仗已经出了宫门。” 陆家众人精神一振。 陆阁老沉声吩咐:“开正门,随我前去相迎。” …… 阿萝被立为储君后,每日出入朝堂六部,平日身边只带些侍卫女官。真正需要摆出储君仪仗的场合少之又少。 今天是第一次正式以陆家曾孙媳的身份登门,自然要摆出全副仪仗,声势浩荡。 亲眼目睹这等阵仗的人,少不得要酸上几句:“别人家娶媳妇进门,媳妇得恭敬地伺候长辈。到了陆家这儿,倒是所有长辈得对着新妇磕首了。” “可不是么?陆小翰林这般优秀出众的少年,入赘进了天家,以后被人称一声皇太夫。处处得以皇太女为先,要孝敬伺候世间身份最尊贵的岳父岳母,这滋味可是够受的。” 若是陆家人听到这等闲言碎语,定会呸一声回去。 我们陆家乐意给新妇磕头,关你们什么事? 我们陆家儿郎能入赘天家做皇太夫,我们乐意的很。能孝敬帝后,也是世间第一等的福气。这滋味我们佑哥儿就乐意受着。 怎么着,眼馋啊,眼馋也没用。皇太女只有一个,皇太夫也只有我们佑哥儿一个! 阿萝和佑哥儿今日依旧身着红色,一双璧人从马车上下来,眼角眉梢俱是新婚小夫妻特有的甜蜜亲热。 陆阁老领着陆家上下一起磕首行大礼:“恭迎皇太女,恭迎皇太夫。” 一百多个人,跪了一地。 阿萝身为储君,已经习惯了这等阵仗,坦然受了这一礼,微笑着说道:“诸位快请起。” 佑哥儿还是第一次经历长辈给自己行礼,心里略有些别扭不自在。只是,天家尊严不可怠慢。他不仅是陆家子孙,如今更是储君的夫婿大齐朝独一无二的皇太夫。要适应的地方还多的很。 阿萝似是察觉到了佑哥儿心里的矛盾和唏嘘,伸手握住佑哥儿的手。 阿萝常年习武,身体康健,手指不似普通闺阁少女那般柔弱纤细,而是纤长有力。 佑哥儿被阿萝突如其来的举动吓了一跳,反射性地转头看了过来。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这般亲昵,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 阿萝冲佑哥儿笑了一笑。她这是以实际的举动,给自己的夫婿撑腰长脸哪!瞧瞧,皇太夫多得皇太女的喜爱啊! 阿萝俏皮慧黠的模样落入佑哥儿眼中,佑哥儿心里又甜又窝心。之前些许的怅然瞬间被抛之脑后。 小夫妻两个,就这么坦然地携手进了陆府。 陆家众人将这一幕看入眼底,心中果然颇觉快慰。 陆迟和林微微也对视一笑。小夫妻两个甜蜜恩爱,溢余眼角眉梢。看来,他们无需再为儿子操心了。 …… 阿萝和佑哥儿在众人的簇拥下进了陆家正堂。 按着礼部规制,皇太女到了夫家,给长辈敬茶无需下跪,双手捧着茶杯敬上便可。 阿萝先捧茶敬了陆阁老:“曾孙媳给曾祖父敬茶!” 陆阁老既是首辅,亦是储君太傅,每日都见阿萝。可今日的感觉分外不同,连带着那杯茶水喝进口中的滋味也格外美妙。 陆阁老省心舒泰地喝了一口茶,给了极丰厚的见面礼。 陆家人太多,光是认亲就花了半日时间。长辈众多,正经的公婆反倒排在后面。 当着众人的面,阿萝照样奉茶给陆迟和林微微,改口叫了公公婆婆。 林微微眉开眼笑,喝了茶之后,拿出了一摞房契地契来:“这里是五间铺子的地契和三间田庄的地契。五间铺子都在京城,三间田庄有一处在京城,另有两处是我们在蜀地的时候置办下的。每年的产出加起来也有万两。留着给你们小夫妻做日常花用。” 众人:“……” 这见面礼,可不是一般的丰厚啊! 林微微这是把自己的家底都拿出来了吧! 她只佑哥儿一个儿子,现在儿子有了媳妇。家底不给媳妇给谁?林微微理直气壮地将房契地契塞到了猝不及防的阿萝手里。 阿萝确实惊讶又感动。 身为大齐公主,身为帝后唯一的爱女,如今更是贵为储君。她自然不缺银子花用。将来连大齐江山都是她的呢! 可说实话,她真正的私房并不算多。主要是父皇母后对她要求严格,不愿她被娇养太过。 婆婆一出手就是五间铺子数千亩良田,这份心意,委实令人动容。 “谢谢婆婆。”阿萝也未矫情推辞,道了谢便收下了。 林微微展颜一笑。 对嘛!婆媳之间也该亲如母女一样。她给了,阿萝高高兴兴地拿了,这多好。 正文 番外之大婚(五) 佑哥儿在一旁看着,心里也是美滋滋的。 因阿萝独一无二的身份,他和阿萝这一桩亲事,在众人眼里看来,被赋予了许多政治色彩。诸如“陆家处心积虑谋来这桩亲事”“陆家和天家结亲便可延续数十年的富贵”等等。 甚至还有些阴暗的非议和揣度。 他和阿萝两人并未受这些风言风语的影响。 他们自小相识,情窦初开后眼中便只有彼此。他喜欢她,想娶的人只有她。她喜欢他,想嫁的人也唯有他一个。 他们两人成亲做夫妻,是水到渠成理所当然的事。 在帝后面前,他是毛脚女婿。在他的亲爹亲娘面前,阿萝是新过门的儿媳。 仅此而已! 正午是陆氏家宴,一共开了二十席。 阿萝身为储君,和女眷们坐一席显然不太合适。坐在男子这一边,佑哥儿和陆家男丁们也有些尴尬就是了。 阿萝主动站到了婆婆林微微的身侧,扶着林微微的胳膊,轻声笑道“今日婆婆容儿媳伺候孝敬一回吧!” 可谓是给婆婆长足了脸。 林微微欣然一笑“也好,我们婆媳同坐一席便是。” …… 这几年,阿萝忙着学习批阅奏折熟悉六部,平日几乎不得闲空。像今日这般和一堆妇人坐在一起的机会,少之又少。 年长的妇人们多说些儿孙琐事,年轻的新媳妇或陆家的姑娘们,说些读书消遣之类的趣事。 阿萝听着也觉新鲜有趣。 待家宴散了之后,阿萝和佑哥儿才得以从众目所瞩中脱身,随陆迟林微微回了院子说话。 陆迟林微微刚入座,阿萝便上前一步,端端正正地跪了下来,给公婆行了磕首大礼“儿媳给公婆见礼了。” 陆迟林微微一惊,来不及阻止,阿萝便已利索地磕了三个头。 佑哥儿也未料到阿萝这一举动,一时楞在当场。 陆迟身为公公,不便多言。林微微是自小看着阿萝长大的,彼此熟悉之极,也没那么多顾忌,讶然笑道“怎么行此大礼?快些起来!” 阿萝笑着起身“之前当着众人的面,不便行礼。现在只我们一家四口,儿媳给公婆行礼也是应该的。” 阿萝这是以新妇进门的习俗,给他们磕首行礼。 林微微心中感动,口中却笑道“见面礼我都给了你,你现在磕头,我可没第二份见面礼了。” 一席话,逗得阿萝和佑哥儿都笑了起来。 陆迟也莞尔一笑,转头看着娇艳如昔的妻子“你这个做婆婆的,也太抠门了。儿媳磕头行大礼,哪有空手的道理。我记得你有一套压箱底的头面首饰,命人取来给儿媳。” 林微微笑着啐了陆迟一口“你什么都不出,只动动嘴,我出了首饰,人情倒落在你头上了。” 陆迟伸手握住林微微的手,厚颜笑道“你我夫妻情深,还计较这些做什么。” 阿萝和佑哥儿被逗得开怀而笑。 陆迟和林微微是京城闻名的恩爱夫妻——恩爱之名,仅次于帝后。 除了他们,还有陈湛夫妇,赵奇夫妇。皆是夫妻两人一心过日子,从无通房美人之类。 如今,京城有了新的风气。恩爱夫妻的标准,不再是相敬如宾,而是一心一意。具体标准请参照帝后和陆迟林微微等夫妻。 往日流行的“男人在朝堂打拼女子打理内宅”的恩爱夫妻模式,也悄然有所转变。男子当官,妻子也不闲着,或办书院或设学堂,或管理女子工坊,或设善堂等等。 女子不再囿于内宅,同样有所作为。 或许,女子们的天地还没那么广阔,所能做的事还不够多。可比起数十年前,已迈出了一大步。 …… 林微微心里惦记儿子这两日在宫里过得如何,当着阿萝的面问出了口“佑哥儿,你在宫中住得可还习惯?能睡得着吗?” 佑哥儿自小就有认床榻的习惯。 换了地方,也不知能不能睡得着。 一片慈母心的亲娘林微微,就听儿子笑道“习惯得很。东宫里的寝室十分宽敞舒适,我一睡就至天明。” 林微微“……” 新婚小夫妻,正是情热的时候,哪有睡不着的道理。是她想多了! 阿萝不知想到了什么,面颊微微发热,娇嗔地暗暗瞪了佑哥儿一眼。 林微微咳嗽一声,换了话题“佑哥儿,皇上和皇后娘娘待你还好吧!” 佑哥儿笑道“母后对我极好,昨日用膳时,有许多菜肴都是我爱吃的。父皇……对我也挺好的。” 除了挑剔多了那么一点点态度冷淡了那么一点点总没有好脸色以外,都挺好的。 陆迟林微微阿萝“……” 阿萝颇有几分心虚,补充道“父皇最是疼我,自然也疼佑哥哥。” 懂了! 有阿萝在,挑剔的盛鸿也不好总摆着岳父嘴脸。 林微微再次转移话题“你们两个明日就得去当差吗?” 这个话题总算安全了。 阿萝佑哥儿不约而同地应道“自然要去。” …… 傍晚时分,阿萝和佑哥儿才回宫。 没等谢明曦张口询问,阿萝便喜滋滋又洋洋自得地将今日收到的见面礼炫耀了一回“这是婆婆给我的房契地契,还有一套头面首饰,是婆婆当年的嫁妆,十分精致华美。婆婆说了,以后她的私房也都留给我。” 一口一个婆婆,叫得别提多亲热了。 谢明曦心里略有些泛酸,笑着打趣“是是是,你婆婆对你最好。我这个亲娘,是及不上了。” 阿萝眨眨眼,咧嘴一笑“没错。以后,就有婆婆疼我了。母后可得对我好一点,别总那么严苛。不然,我的心可就彻底向着婆婆去了。” 谢明曦“……” 谢明曦吃瘪的样子,难得一见。 一旁的盛鸿,哈哈笑了起来。 谢明曦舍不得嗔责女儿,瞪起丈夫来半点不心疼“笑什么?” 眼看谢明曦要恼羞成怒了,盛鸿只得竭力收敛,将扬起的嘴角压了一压“没什么,我闲着无事,笑着解闷。” 谢明曦“……” 。 正文 番外之新婚 新婚三日过后,阿萝和佑哥儿便各自去当差了。 佑哥儿如今在翰林院里,做着七品的编纂,负责修整前朝史书之类。差事不忙,每日准时点卯应卯。 而阿萝,每日上午上朝,下午则去吏部学习。回宫后还要接受太傅的教导,晚上在移清殿里批阅奏折,忙得没半分闲空。 佑哥儿往日只知阿萝忙碌,到底未亲眼目睹。如今成了亲,新婚假期一过,阿萝立刻恢复了平日的忙碌生活。 佑哥儿早上送阿萝去上朝,下午送阿萝去吏部。太傅给阿萝上课的时候,佑哥儿厚颜旁听。晚上阿萝在移清殿里批阅奏折,佑哥儿不便干涉朝政大事,就默默地准备宵夜送去移清殿。 当然,准备宵夜的时候,不能漏了岳父的那一份。 新婚小夫妻自有默契,小日子过得忙碌充实又甜甜蜜蜜。 谢明曦看在眼里,私下里对盛鸿笑道:“佑哥儿是个好孩子,对阿萝一心一意。更难得的是,阿萝位高权重,佑哥儿心甘情愿地退让几分。” 后面一条,尤其难得。 这世间,男尊女卑的思想观念深入人心。男子们惯于以高人一等的身份姿态,对待家中的妻女。能做到尊重平等地对待妻子,已十分难得。 而阿萝是储君,日后登基为帝,是为君。 佑哥儿既是阿萝的夫婿,也是臣子。私下里小夫妻过得如何别人管不着,在众人眼睛能看到的地方,佑哥儿的言行举止就得格外谨慎仔细了。 谢明曦并未出言提点什么,便是存着观望的心思。 现在看来,佑哥儿确实有充分的心理准备,做得也很不错。 盛鸿照例嘴欠一句:“能娶我们的阿萝,是他的福气,他不退让,难道要阿萝退让不成!” 谢明曦嗔怪地白了盛鸿一眼:“你心里明明也对佑哥儿颇为满意,就是这张嘴讨嫌,说话刺耳。要是让阿萝听见,又要不高兴了。” 盛鸿酸溜溜地说道:“阿萝整日和夫婿卿卿我我的,哪里还顾得上亲爹高不高兴。” 得,又来了! 谢明曦好笑不已,也懒得说他了。 盛鸿心里当然清楚,佑哥儿确实难得。 佑哥儿和他不同。他是来自后世的灵魂,能接受妻子优秀出众更甚自己的事实。佑哥儿是土生土长的大齐少年,且是万里无一的优秀少年。如今能做到这一步,委实难得。 …… 佑哥儿倒没觉得自己有什么委屈。 定亲的时候,阿萝就是储君了。这两年来,他日夜盼着成亲。难道成亲后就要患得患失自怨自艾不成? 他娶阿萝妹妹为妻,当然要对她好。 阿萝妹妹在众人面前是一国储君,一言一行不能肆意。回了东宫,小两口私下独处的时候,阿萝妹妹一口一个佑哥哥,对他关怀体贴温柔细致的很。这也是独属于他的一面,别人可不知道。 佑哥儿也不是日日都回宫用膳,每隔三五日回一趟陆府,陪一陪亲爹亲娘。 阿萝事务繁多空闲颇少,不能每次都随佑哥儿去陆府。于是就隔两回,陪着佑哥儿去一趟陆府,在公婆面前尽一尽孝。 林微微心里高兴,私底下叮嘱佑哥儿:“佑哥儿,你住在宫中,多多孝敬皇上皇后。别总惦记我和你父亲。我们两个身强力壮能吃能动,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你别为我们操那么多的心。” 佑哥儿笑道:“就是母后总吩咐我回来。母后说了,得了空闲就多陪一陪你们,母后还让阿萝也常和我回府来。” 林微微听在耳中,如熨烫过的一般滚热妥帖。 人和人之间的情分,就是这样一点点地累积起来的。她处处为帝后着想,谢明曦也一样为他们夫妻考虑。 阿萝没有同来,林微微说话没有半点顾虑,也更直接一些:“皇后这是怕我和你父亲心里不痛快,所以总让你回来。” “我领了这份心意。佑哥儿,你也要领情。人都有私心,谁都更疼自己的孩子。这是人之常情。你和阿萝成了亲做了夫妻,帝后没拿你当外人,时时为你着想。你也要多体恤阿萝,多孝敬岳父岳母。” 阿萝的身份,注定了她无法像普通的妻子那般守在夫婿身边,也不能只相夫教子伺候公婆。 阿萝的天地更为广阔。储君这两个字,既是无上的尊荣,更是重于千钧的责任。 佑哥儿做了阿萝的夫婿,日后要付出的,便要比普通的男子更多。 佑哥儿默默听着,点点头道:“母亲放心,我心里清楚明白。” “你明白就好。”林微微看着儿子,目中闪过温柔和疼惜:“佑哥儿,这是你的人生。我们再疼你,也代替不了你做什么。你一定要和阿萝好好的过日子,也让那些心酸眼热碎嘴的人看一看,你和阿萝能过得好好的。” 佑哥儿郑重地点头应下了。 …… 新婚两个月后,阿萝忽然闻不得半点荤腥。在椒房殿里一同用晚膳时,阿萝俏脸悄然泛白,以手捂着嘴。 佑哥儿一惊,立刻凑到阿萝身边,急急问道:“阿萝,你这是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是不是想吐?” 阿萝一脸委屈地点点头。 佑哥儿忙扶着阿萝去了屏风后,阿萝一张口,将胃里的东西吐得干干净净。然后一脸苍白地出来了。 盛鸿哪里还有吃饭的心情,皱着眉头命人召了周太医前来。 谢明曦是过来人,猜到了几分,目中闪过笑意。 周太医一脸喜色地禀报是喜脉时,盛鸿和阿萝佑哥儿都惊喜过度楞在当场,一时没任何反应。 谢明曦还算镇定,笑着说道:“孕期尚短,不宜宣扬。请周太医暂不要和任何人说起此事。” 然后,又命湘蕙厚赏周太医。 周太医接了赏赐,谢了恩典退了出去。 谢明曦一转头,就见到三只呆头鹅。 盛鸿自言自语:“我要做祖父了。” 阿萝自言自语:“我要做娘了。” 佑哥儿自言自语:“我要做爹了。” ……没错,她也要当祖母了。 谢明曦展颜一笑。 正文 番外之有喜(一) 当晚,椒房殿帝后的寝室,烛火迟迟未熄。 盛鸿一时还没从即将当祖父的喜悦中回过神来,不停地在谢明曦耳边絮叨:“明曦,真没想到,我们两个这么快就要做祖父做祖母了。” “当年我孑然一人,孤零零地活在世上,最大的心愿就是有亲人有牵挂。后来我有了你,有了女儿,便觉人生已经圆满了。真没想到,我们很快就要有孙子孙女了。” 这喜悦来得措手不及啊! 谢明曦也是满心欢喜,眼角眉梢俱是盈盈喜意:“是啊,我也没料到,阿萝这么快就有了身孕。” 蓉姐儿已经生下一子,芙姐儿几个月前生了个女儿。两个月前,远在泉州的霖哥儿写信来报喜。前几日,霆哥儿也写了信来,刘妍也有了身孕。 现在,阿萝也有喜了。 喜事一桩接着一桩,真是令人快慰。 或许是人至中年心肠愈发柔软的缘故,谢明曦此时的喜悦,更甚当年自己有孕之时。 帝后都无睡意,并肩坐在床榻边闲话。 “阿萝孕期尚浅,不宜宣扬出去。明日我打发人请林姐姐进宫,将这个喜讯当面告诉她。”谢明曦笑道。 盛鸿点点头,思忖片刻又道:“阿萝有了身孕,得安心养胎才是。我看,她明日就别去吏部了。” 谢明曦笑着白了盛鸿一眼:“这般明显,和宣布阿萝有喜了有什么两样?” 这倒也是。 盛鸿想来想去,也没什么周全的法子。 怀孕之人要静心安胎养胎,可阿萝是储君,总不能一直待在东宫里吧!接下来还有八个月的孕期,还有生产做月子等等。加加减减至少也得一年时间。难道这一年里都不接触政事不成? 万一阿萝是易孕的体质,一胎接着一胎,堂堂大齐储君总在宫中安胎……显然也不太合适。 盛鸿越想越纠结,眉头也越发拧得紧了。 谢明曦似是窥出了盛鸿的矛盾纠结,伸手抚平盛鸿紧皱的眉心:“阿萝已经是大人了,这等事,应该交给她自己来做决定。或者说,是让她和佑哥儿来商量定夺。你就别在这儿抓心挠肺地发愁了。” 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好事。阿萝既然做了储君,享受了无上的尊荣和权势,付出的自然也远胜同龄女子。 盛鸿轻叹一声:“也罢,先让他们小夫妻高兴一晚,养胎的事,明日再商议。” …… 东宫里,小夫妻两个也并肩坐在床榻边,亲密地头靠着头低声细语。 “佑哥哥,你就要当爹了,高不高兴?”阿萝悄声笑问,声音又细又柔,仿佛怕声音稍大些,会惊动到肚中尚不及豆芽大的孩子一样。 佑哥儿傻笑了一个晚上,咧着的嘴角就没放下来过,闻言笑道:“当然高兴,高兴得不得了。” 说着,想伸手揽住阿萝的肩膀。又怕自己的手劲太大,犹豫片刻,缩回了手。 阿萝被逗得咯咯直笑:“我又不是纸做泥塑的,哪有这么脆弱。” 佑哥儿被笑得有些不好意思了,低声说道:“阿萝妹妹,你就别笑我了。我常听我爹说,当年我娘怀我的时候,孕吐得厉害,我娘吃了很多苦头。后来,我娘是早产生了我,当时情形十分危急,我娘九死一生。多亏了母后一直陪在产房里,为我娘撑着一股劲。不然,只怕就没有我了。” 陆迟一直记着谢明曦的这份恩情。当年盛鸿就藩蜀地,陆迟堂堂一个状元郎,甘愿离开京城追随盛鸿去蜀地,便是为了还这份恩情。 当然了,当年谁也没想到,江山易主,最后坐稳了龙椅的人会是盛鸿。 陆迟算是白捡了一个从龙之功,对天子忠心耿耿,不必细述。 林微微和谢明曦,更是多年志同道合的密友。 佑哥儿说的这些,阿萝都知晓。不过,以前听听则已,没怎么放在心上就是了。 现在见佑哥儿眉宇间隐约的忧色,阿萝心知佑哥儿在担忧什么,笑着安抚道:“佑哥哥,林姨是先天体弱,怀孕临盆皆比普通妇人艰难些。我自小就习武,身子康健的很。我会好好的,佑哥哥就别为我忧心了。” 佑哥儿收敛笑容,轻声问道:“明日你还去上朝吗?吏部还要去吗?” 阿萝不假思索地点头:“当然要去。” 顿了顿,又低声道:“佑哥哥,我不仅是你的妻子,我也是大齐储君。父皇母后精心教导我多年,为了立我为储君,用尽了心思。还有陈御史赵中书令和你爹,也为此殚精竭虑,甚至背负骂名。” “我若因为身孕,就一切不管不顾不问不做,如何对得起自己,如何对得起他们?又如何对得住对我存着殷切期望的官员百姓?” 阿萝伸手,握住佑哥儿的手,诚恳又温柔地低语:“佑哥哥,我知道,你一定能懂我的抱负,一定能理解我的苦衷,是不是?” 佑哥儿反手握住阿萝的手,歉然道:“阿萝妹妹,你说的对。我刚才一时没想及这些,只顾着高兴了。你要做什么,只管去做,我鼎力支持你。” 然后,又懊恼地叹了一声:“只恨我是男儿身,不能有孕生子。不然,这等事都该留给我才是。” 阿萝扑哧一声笑了,将身子依偎进佑哥儿的怀里:“佑哥哥,你对我真好。” 佑哥儿扬起嘴角:“你是我妻子,是我孩子的亲娘,我不对你好对谁好?” …… 隔日便是大朝会。 上朝之前,盛鸿低声说了一句:“阿萝,你若觉得不适,便立刻退朝歇着。这等时候,不可太过倔强任性。” 朝事虽然要顾,肚里的孩子也得平平安安的,不能有半点闪失。 阿萝郑重地点了点头:“父皇放心,我知道轻重!” 有孕之人,不宜久站。盛鸿索性命人在龙椅旁设了一张椅子,阿萝在众臣略有些讶然的目光下坦然入座。 阿萝身为一朝储君,平日一言一行皆有人瞩目。怀孕这等事,其实瞒不了太久。不过,眼下瞒得一时算一时。 正文 番外之有喜(二) 林微微也在今日进了椒房殿。 对林微微来说,进宫觐见是常有之事。一个月里没三回也有两回。佑哥儿和阿萝成亲后,林微微也进过几回宫。同窗好友成了亲家,林微微和谢明曦都没什么不适应。 这一回进宫稍稍有些不同。 谢明曦显然是有要紧事,特意命人召她进的宫。 林微微笑着迈步进了椒房殿,裣衽行了一礼,全了礼数,然后入座说话。 谢明曦略一示意,湘蕙等人都退了出去。 林微微有些惊讶,随口笑问“出什么事了?莫非是佑哥儿做错了事,皇后不便重罚,召我进宫是为了商议责罚之事?” 谢明曦目中满是笑意“林姐姐又说笑了。佑哥儿好的很,我哪里舍得罚他。我请你进宫,是有喜事相告。” 喜事? 林微微心思转得飞快,陡然猜到了几分,目中闪过惊喜之色“阿萝有喜了?” 一猜就中! 谢明曦目中笑意更盛“正是。” 林微微惊喜不已,下意识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太好了!这可真是桩大喜事啊!太好了!” 谢明曦自然不会计较林微微的失态,笑道“昨日晚上,我们夫妻也高兴得半夜没睡。不怕你笑话,当年我自己有孕的时候,我都没这么高兴。” 林微微笑得合不拢嘴“那如何能一样。” 高兴之下,林微微转了几圈,才又重新坐下,兴冲冲地问道“阿萝人呢?我得亲眼见一见她心里才踏实。” 谢明曦看了林微微一眼“今日是大朝会,阿萝当然是上朝去了。” 林微微“……” 欢喜过度的婆婆,这才想起自己的儿媳是大齐储君来着。 林微微尴尬地咳嗽一声“那我就厚颜等一等,今日要赖在皇后娘娘这儿不走,蹭一顿午膳才是。” 谢明曦笑道“我已经吩咐过佑哥儿了,散朝之际,请陆掌院也一并来椒房殿用膳。” 外臣不能轻入后宫。往日,陆迟都是在移清殿里伴驾,从未来过椒房殿。不过,如今身份不同,既是亲家了,来椒房殿一同用午膳也不算出格。 林微微还沉浸在阿萝有孕的喜悦中,连连点头应了。 …… 散朝后,天子摆驾回椒房殿。 阿萝和佑哥儿随着天子一起回来了,同行伴驾的还有陆迟。 陆迟何等敏锐老练,已从今日种种异于平日的蛛丝马迹中猜到了是怎么回事。亲耳听到林微微说起阿萝有孕之事,陆迟心中也是一片喜悦。 别管孩子以后姓什么,都是佑哥儿的孩子。 别管他以后是祖父还是被称作外祖父,总之,都是他的血脉啊! 两对再熟悉不过的亲家坐下之后,也不必拐弯抹角的那一套,直接就商议起了阿萝要如何安胎的问题。 “以后阿萝上朝不必站着,坐着就行了。”盛鸿自得地说道。 陆迟点点头,表示赞成“吏部事务繁杂,劳心劳力,稍微放一放也无妨。” 盛鸿有些无奈地说道“我也这么说阿萝了。可阿萝自有主张,坚持要继续去吏部。不过,以后奏折就不必她批阅了,我自己看奏折。阿萝晚上便能多歇上一歇了。” 陆迟略一思忖,张口建议“挑一个年轻腿脚好的太医,每日随行伺候左右。殿下但有半分不适,身边有太医也能让人放心一些。” “这个主意好。”盛鸿立刻听取了这个好主意,转头对阿萝说道“阿萝,从明日你就带太医随行伺候。” 阿萝“……” 亲爹和公公比女子还要碎嘴……不对,是周全仔细。 谢明曦和林微微也有些无奈地对视而笑。 话都让他们两个说了,她们两人索性不吭声了。 …… 有四位长辈无微不至的关怀,有夫婿温柔体贴的照顾衣食起居,有太医随行伺候,阿萝顺利地撑过了最难熬的怀孕初期。 虽然没有正式的宣告,不过,心思敏锐的朝臣们也都猜到了阿萝有孕的喜事。 每日上朝都坐着,去吏部学习当差,带着女官也就罢了,竟还带着太医。再有,皇太夫连修书的差事也快放下了,皇太女进出皆有细心体贴的皇太夫相伴…… 种种迹象都很清楚地表明,大齐后继有人了。 储君早有子嗣,自然是件好事。 对陆家而言,尤其是一桩好消息。 陆阁老近来常有疲乏之感,原本已生出了致仕告老的心思。现在既知储君有孕,疲乏全消,精神抖擞,估摸着在首辅上再撑三五年绝不成问题。 谢家上下也为此事高兴不已。 有了子嗣,阿萝的储君之位就更安稳了。 建业十六年的春日,阿萝孕期满了三个月。春暖花开之际,众女子纷纷换上了轻薄柔软鲜亮的春衫。 阿萝身为储君,每日出入朝堂六部及移清殿,不便再穿那些鲜亮的春衫,平日穿的多是储君礼服。礼服宽松,阿萝肚子日渐隆起,也被遮掩了大半。若不仔细看,暂时还看不出阿萝有了身孕。 就在此时,吏部爆出了一桩贪污索贿的大案。 吏部的宗郎中,私下卖官授官。 四品以上的官员升迁,皆需天子下旨。四品以下的官员考核升迁,便都在吏部的职司之内。这位宗郎中,掌管着六七品低等官员的考核升迁,京官们多有背景来头,宗郎中为人贪婪,行事却是谨慎小心。从不对京官们“动手”,专对京城外的官员“下手”。 按着吏部规矩,外放的官员每五年一任。每年根据官员在任时的政绩,吏部给出考评等级。待五年任职期满,官员要进吏部述职。吏部根据历年来的考评,给到任期满的官员另行选派官职。 事涉官途,官员们暗中“活动”一二也是常有的事,算是官场默认的规则。 可这位宗郎中,贪婪之极,私下索贿甚巨。甚至在私下里根据官职高低任职地的富庶远近标出了具体的“价码”。 此事被一个出身寒门因家资不丰迟迟未能授官的新科进士揭破,一状告到了御前。 。 正文 番外之立威 吏部出了这等惊天大案,陈尚书难辞其咎,灰头土脸地来移清殿请罪。 盛鸿俊脸如被一层寒霜笼罩,吐出口的话语如刀锋一般锐利“朕信任陈尚书,将六部中最重要的吏部交到陈爱卿的手中。陈爱卿就是这般回报朕的吗?” 陈尚书满口苦涩难言,连句辩白的话也说不出来,磕头请罪“微臣失职,督查不明,请皇上降罪!” 出了这等卖官授官的丑事,身为一部尚书,根本无从辩解,只能挺身而出,先承担来自天子的怒火。 盛鸿冷冷道“吏部为六部之首,吏治方为朝堂之根本。其中道理,没有人比陈尚书更清楚。宗郎中一个人,何来这么大的胆量。此事必须严查到底,将涉案的所有人都揪出来。” “陈尚书年事已高,不宜劳烦操心,暂且告病回府休息去吧!” 这是连将功折罪的机会也不打算给他了。 陈尚书心里一凉,哆嗦着谢恩领命退下。走到殿外,陈尚书只觉日头耀目,闪得人头晕眼花,双腿虚浮。 一直等在殿外的陈湛,上前扶住亲爹的胳膊。 父子两人常年政见不和,为了立储之事,吵过无数回,也翻脸过数次。陈湛不知挨了多少顿打。 这两年多来,阿萝储君之位渐稳,父子两人的关系稍有缓和。不过,话不投机,彼此总有隔阂心结。 吏部爆出这等丑事,天子震怒,必会波及陈尚书。再怎么说,也是自己的亲爹,陈湛知晓亲爹被召进移清殿,便默默地前来等候。 果然就见陈尚书面容惨白双目无神地出来了。 “父亲,”陈湛于心不忍,低声道“我送你回府。” 陈尚书神色灰败,连说话的力气都没了,更无力气推开儿子,只点了点头。 陈湛心里暗叹一声。 朝中三品以上的重臣,几乎皆是三朝老臣。做官老道是没错,对天子的忠心却得打个问号。 身为天子心腹近臣,他很清楚天子接下来要做的事。 坐了十几年龙椅的盛鸿,已打算逐步更换朝中重臣,给朝堂来个真正的大换血了。 那个告御状的寒门进士,和佑哥儿是同科进士。若不是走了佑哥儿的门路,如何能上达天听,一状告到御前? 这一回,陈尚书是碰到了硬钉子。少不得要头破血流。能平安致仕,便是幸事。 …… 盛鸿余怒未消,又宣了刑部尚书前来,严令刑部在最短的时日里查清此案。 刑部尚书连额上的冷汗也不敢擦,连声应下。 一直未曾出言的阿萝,此时终于张口“父皇,儿臣在吏部也有一年多了,对吏部人员熟悉,调查起来也方便。儿臣恳请父皇,将此案交给儿臣。一个月之内,儿臣必会将此案始末调查得清清楚楚,呈至父皇面前。” 刑部尚书“……” 头秃了一半的刑部尚书,忍不住瞥了肚子微微隆起的阿萝一眼。 皇太女殿下怀着身孕,不好好养胎安胎,竟然要插手吏部的案子?这可不是什么轻省的差事!可别累出个好歹来。 刑部尚书虽然没出声,那一瞥里蕴含的提醒,却很明显。 盛鸿也有些犹豫了,看向阿萝“你身子能吃得消吗?” 阿萝面容平静冷然“儿臣身为储君,理当为父皇分忧,为大齐朝堂安定出力。父皇若不放心,便令钱尚书为正,儿臣为副。” 阿萝如此请缨,当着刑部尚书的面,盛鸿不便再多言,张口应允。 …… 隔日,陈尚书上了告病的折子。 刑部钱尚书正式接手此案,写了手书,左右侍郎亲自去吏部,请了涉案的一众官员去刑部“喝茶”。 刑不上大夫。朝廷命官可以审问,不可私自动刑。再者,此案牵连颇广,影响极大,朝中大小官员几乎人人盯着此案。刑部压力颇大。 这等时候,就看出皇太女坐镇刑部的好处来了。 有皇太女亲自督查此案,涉案官员便是有再大的能耐,也不敢在皇太女的眼皮底下耍花招。暗中打探消息的,私下想花银子疏通关系的,还有找到了某亲王或某尚书阁老帮着说情的,统统偃旗息鼓。 没了诸多牵掣,查案就顺理多了。 “喝茶聊天”的时候,阿萝身着储君礼服,神色冷冷地坐在钱尚书身侧。要么不张口,一张口发问,便格外犀利。 不能动刑,阿萝便命人反复盘问,被审问的官员不准进食不准饮水,也不准入睡。一个问题,问个三五遍算少的,冷不丁地就翻出来再问一遍。有一个字和前一次交代的不同,便被视为扯谎。 几日下来,被请来刑部“喝茶”的官员,俱被问得身心俱疲。心志不坚地,开始吐露招认。 宗郎中身为被首告者,也受到了格外的“优待”。 皇太女殿下亲自审问。 宗郎中一开始嘴硬不肯承认。阿萝冷笑一声,将其余官员的口供一一摆在宗郎中眼前“人证确凿,你认不认罪,也逃不了一死。” “我现在亲自问你,是给你最后一个机会。你老实交代,卖官所得的巨额银子都到哪儿去了。说出实情,让你死得痛快些。否则,便是凌迟的极刑。” 宗郎中脸上没半点血色,全身哆嗦个不停。 同样是死,砍头就是一瞬间的事。凌迟却是受尽痛苦,三天才能咽气。 阿萝又淡淡道“你招认出一切,可以保住你家眷性命。不然,就是灭族抄家之祸。你是想独自赴死,还是要带着宗氏全族一并去死,自己选。” “我只给你一炷香的时间考虑。” 纤长有力的手拿过一旁的沙漏,沙漏被倒置,轻巧地放在桌上。 沙子一滴滴落下。 宗郎中的脸从惨白变作死白,终于张口吐露招认。 阿萝身边的女官执笔,云笔如飞,一一记录。 阿萝冷冷地盯着宗郎中,目中的怒气如云般汇聚,阴霾中透着狂风骤雨将至的愤怒。 在刑部里等候的佑哥儿,心里默默祈祷。 阿萝妹妹可别被气得伤了身子啊!别忘了肚子里还有我们的孩子啊! 。 正文 番外之恩爱 佑哥儿在外面足足等了半日,才等到阿萝一行人出来。 佑哥儿迅速打量阿萝一眼,见阿萝沉着俏脸目中闪着愠怒之色,心里一个咯噔。也顾不得一旁众人张望,立刻快步迎上前,扶住阿萝的胳膊,急切地低语道“阿萝妹妹,你可要保重身体,千万别动气。” 阿萝孕期已有三个多月,动了胎气可不是闹着玩的,既伤自己又伤孩子啊! 阿萝定定心神,深呼吸口气,冲佑哥儿笑了笑“别担心,我知道轻重,不会动胎气伤着孩子的。” 佑哥儿只得把忧心全部咽下,笑着点点头。之后上马车回宫,佑哥儿的手一直稳稳地扶着阿萝的胳膊,再未松开。 被夫婿这般温柔仔细地关切照顾着,阿萝心里的怒气很快散去,静静地靠在佑哥儿的胸膛处。 耳边传来熟悉的沉稳有力的心跳声。 阿萝闭上双目,竟然睡着了。 佑哥儿怜惜地搂着阿萝,心里暗暗轻叹一声。 别的女子有了身孕,抛开诸事不管不问,安心养胎。阿萝却依然忙于政事,还主动请缨领下了这桩棘手烦心的案子。 阿萝心里在想什么,佑哥儿当然清楚。 女子和男子相比,天生便有体力上的劣势。怀了身孕的女子,更是身娇肉贵,不宜烦心操劳。如果阿萝在有孕时休朝,不知有多少官员会在背地里说刻薄话。 诸如“女子就该安心养胎生孩子做什么储君”“我早料到会有这么一日”,或是更尖酸刻薄一些的,直接就会说“隔一两年怀一个孩子索性一直都别上朝了”之类。 阿萝何等骄傲好强? 如何肯这般落人口舌? 身为夫婿,他所能做的,只能是细心安慰和无微不至的陪伴照顾了。 …… 阿萝的疲倦和软弱,也只在佑哥儿面前偶尔流露。当着一众朝臣的面,她永远精神奕奕思绪敏锐言语犀利。便是对着亲爹亲娘,阿萝也极少示弱诉苦。 她已经成亲,即将有自己的孩子。不管从哪方面来说,她都是大人了。不能再动辄像个孩子一样,对着亲爹亲娘撒娇了。 回宫后,阿萝去了移清殿,将今日在刑部审问宗郎中的卷宗呈给盛鸿“……父皇,宗郎中已经全部招认,这一桩案子,所涉及的官员多达十余人。其中便有吏部的右侍郎。陈尚书虽未直接经手,不过,若说他半点不知情,儿臣是绝不信的。” 吏部内部涉案的官员达到三分之一,身为一部堂官的陈尚书,岂能半点没察觉? 多半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是背地里收了什么好处,装聋作哑罢了。 盛鸿看了卷宗后,面色阴沉,半晌才道“涉案的官员,一律严惩。不过,不要将陈尚书攀扯进来。他识趣的话,自己上一道致仕养老的折子,朕准了就是。” 很显然,这是看在好友兼心腹陈湛的面子上,盛鸿才放陈尚书一马。 阿萝点点头应下。 说完正事,盛鸿又多嘴叮嘱了一句“你是有孕之人,不可妄动怒火。更不可动胎气伤了身体。” 阿萝心里一暖,点点头应道“父皇说的话,我都记下了。” 去了椒房殿,谢明曦倒是没多说什么,只召了周太医来,令周太医为阿萝看诊。 周太医诊脉后,拱手说道“殿下身体康健,底子颇佳。如今怀着身孕,每日上朝忙碌,身体也撑得住。可见殿下是有福之人,皇后娘娘也可安心了。” 谢明曦微不可见地松了口气,厚赏了周太医。 待周太医退下,阿萝笑嘻嘻地凑上前“母后,我还以为你不担心我哪!没想到,母后原来这般着紧关心我。” 谢明曦哭笑不得,白了一眼过去“我什么时候不关心你了?你说这话,也不嫌亏心。” 阿萝振振有词地应道“别人家里都是严父慈母。到了我这儿,正好反过来。父皇对我娇惯宠爱,母后对我格外严苛。别人都是怕亲爹,唯有我,最怕自己的亲娘。也就是我成亲有孕之后,母后对我的态度才亲切和蔼了那么一点点。” 阿萝一边说,一边以拇指食指比划出了“一点点”。 哟! 这是仗着有孕,恃宠生娇了吧! 谢明曦瞥了女儿一眼,似笑非笑地扯了扯唇角“看来,你是早就对我这个亲娘心存不满满腹怨言了?” 阿萝一见亲娘这副模样,反射性地后退两步。一旁的佑哥儿立刻上前,陪笑着说道“母后,阿萝妹妹忙了一日,定是累了,我先扶着阿萝妹妹回去休息。明日再来给母后请安。” 说完,利索地拉着阿萝的手告退离开。 阿萝怀着身孕,走路依然轻快,麻溜地走了。 谢明曦“……” 成亲后,有了佑哥儿撑腰,阿萝的翅膀就硬了! 谢明曦哑然片刻,很快笑了起来。 小夫妻两个恩恩爱爱甜甜蜜蜜,总是件令人高兴的事。 …… 小夫妻麻溜地回了东宫,然后对视着笑了起来。 “你最怕母后,还总去捋虎须!”佑哥儿笑着拧了拧阿萝的鼻子。 阿萝不客气地还击,将佑哥儿的鼻子都拧红了,理直气壮地说道“我怀着身孕,母后怕我动了胎气,不会呵斥责罚我。不趁着这等时候捋虎须,还等何时?” 自小就被亲娘严格管教,阿萝确实最怕谢明曦。 现在这是打定主意要在有孕最娇贵的时候“讨回公道”了。 佑哥儿最是好脾气,被拧疼了也不恼,将阿萝的手指抓过来吹了吹“别拧疼了自己的手指。” 阿萝笑嘻嘻地看着为自己吹手指的佑哥儿“佑哥哥,以后我生了孩子,你会不会只顾着疼孩子,就不管我了?” 佑哥儿低低一笑“这怎么会。在我心里,阿萝妹妹永远最重要。” 阿萝既不脸红也不害臊,抿唇笑道“在我心里,佑哥哥也永远排第一。” 一旁的女官们“……” 没事没事!这等情景,她们已经勉强适应了,不会被肉麻得起全身鸡皮疙瘩了。 。 正文 番外之严惩 阿萝行事雷厉风行,在半个月之内将吏部卖官案查得清清楚楚。所有涉案的官员,皆入了刑部大狱,等候天子下旨裁决。 刑部钱尚书一把年纪了,为官老道,自然不会和皇太女争锋。面圣禀报时,一口一个皇太女殿下如何如何,满口赞誉之词。 众臣在心里嗤之以鼻。 这个钱老匹夫,真是臭不要脸。昔日立储的时候,就属他反对得最激烈。现在又处处逢迎拍马,真让人瞧不上! 然后,礼部谢尚书站了出来“殿下心系朝堂,未曾因一己之私耽搁政务,不遗余力彻查吏部卖官一案。此等秉公无私的胸襟,此等一心为国为朝的勤勉,委实令臣等动容。” 这马屁拍的,听得众臣牙酸不已,胃里不停翻腾。 身为一品正堂官,谢尚书大人你的节操还要不要了? 鄙视完谢尚书以后,众臣又深深地鄙视了萧尚书陈御史赵中书令等人一番。 如今陆掌院倒是不便直言夸赞皇太女了。做公公的没有整日夸儿媳的道理。 盛鸿听在耳中,倒是顺耳又顺心,笑着看向阿萝“众爱卿有志一同地出言夸赞于你,可见你当差确实尽心尽力。” 阿萝颇有不骄不躁的储君风范,微微笑道“这都是我分内之事,不敢当诸位大人称赞。” 众臣下意识地瞥了皇太女日渐隆起的肚子一眼,心情颇有些复杂微妙。 怀着身孕也未休朝,每日如常上朝听政处理政事,半点都不娇气。吏部这一桩案子更是办得漂亮。这位皇太女殿下,真是不得不令人折服…… 再以男女之别的眼光去看皇太女殿下,无疑是对殿下的羞辱。 盛鸿将众臣的神色尽收眼底,心里有些酸楚和唏嘘。 身为女子,想做出一番事业来,比男子更艰难,也注定了要付出更多。阿萝已经走上了这条路,再没有后悔的余地,再辛苦再累,也得撑着往前走。 这也是阿萝必须付出的代价。 盛鸿将心头翻涌纷乱的情绪压下,沉声下旨“吏部一案,所涉官员众多。不论官职高低,一律先夺了官职,再行严惩。” 严惩两个字,已经表明了天子的态度。 众臣心中一凛,齐声应下。 …… 陈尚书无颜再回朝堂,以年迈养病为由致仕,天子准了陈尚书的奏折。 经过这一案,吏部少了三分之一的官员。涉案的官员要么问斩,要么灭族抄家,最轻的也是流放边关,永不能归京。 这一案由皇太女亲自主审定刑,其铁血手段,给众臣留下了难以磨灭的深刻印象。也令众臣对储君殿下有了新的认知。 皇太女虽是女子,在政事上的果决凌厉,却更胜当今天子。 面对这样的储君,众臣无人再敢流露出半点轻忽怠慢。 吏部为六部之首,往日但有官缺,众臣无不削尖了脑袋钻营。可吏部刚出了这么大的案子,空出的众多官缺,竟成了众臣眼中的烫手山芋,无人敢碰。 盛鸿直接将此事一并交给了阿萝“吏部出了这么多官缺,你仔细想想,如何将官缺都补上。朕给你五日时间,想好了就上奏折给朕看。” 阿萝毫不迟疑地应下。 补官缺绝不是易事。官场有官场的规矩,再想提拔任用心腹,也得按着官场的规矩来。资历声望缺一不可。 一个新科进士,进了官场,都从七品的低等官员做起。不熬上十年八年,没有过硬的政绩,朝中无人提携,做到五品官便算到顶了。 七品到五品,是低等官员的台阶。 五品到三品,这等中等官员的门槛。 只有跨进了三品,才算迈入朝堂高官重臣之列。也才真正有了朝堂势力角逐的资本。 盛鸿坐了十余年的龙椅,提拔任用了许多年轻进士。如今,这些进士多是四五品的官职。真正做到了三品以上的,唯有陆迟一人。陈湛还在从三品的官位上,赵奇也只有四品的官职罢了。 阿萝入朝时日尚短,还未真正建立起自己的班底。盛鸿此次将补吏部官缺这等要事交给阿萝,也便于阿萝能趁着这次机会,提拔任用一些年轻人。 譬如三品的吏部右侍郎被问斩了,右侍郎的官缺由工部侍郎补上。工部侍郎一调任,就挪出了空缺,可以提任工部郎中。等到工部郎中这一层官职,就可以提一提心腹了。 这其中的门道,阿萝还得慢慢学。 …… 五日后,阿萝呈上了奏折。 盛鸿看了奏折后,以御笔圈出了几个人名,然后将奏折还给阿萝“这几个人选不合适,你回去再好好想想。” 以前盛鸿会事无巨细地教导阿萝,恨不得将自己的帝王之道倾囊相授。 谢明曦对此做法并不赞成,冷静地提醒“别人教得再好,也不及自己领悟体会来得深刻。阿萝还年轻,便是做错了事或是有什么疏漏,也不用怕。你一直扶着她,她什么时候才能真正独当一面?” 盛鸿将谢明曦的劝告听进了心里,也很快调整了对阿萝的教导方法。 阿萝被驳回了折子,也不气馁,回了东宫后,召集东宫属官,继续商榷。 佑哥儿不是东宫属官,本应避嫌。 只是,阿萝怀着四个多月的身孕,肚子渐渐隆起。佑哥儿实在放心不下,厚着脸皮待在阿萝身边。默默旁听,并不插嘴。 东宫属官们共有十余人,官职最高的是四品东宫詹事,最低的也有六品官职。佑哥儿这个微末的七品小官,若不是皇太夫的身份,确实没资格列席旁听。 佑哥儿为人谦逊低调,既不多嘴,也不插手东宫议事。一心盯着皇太女殿下的身体。最多就是在皇太女面露倦色的时候,低声提醒应该休息片刻,或是喝些茶水吃些点心之类。 皇太女殿下虽是女子,性子却半点都不温婉。东宫属官们伺候殿下两年多,对她的性情脾气都熟悉了。 皇太夫一张口,众臣暗暗松口气。 果然,谁也劝不动的皇太女殿下,只听皇太夫的话,立刻便宣布众人休息片刻再议事。 …… 。 正文 番外之夫妻 阿萝领着属官们商议两日,又呈上了一份奏折。 再次被圈出了两个名字,被天子驳回。只是两个人选不合适,可朝堂众臣一个萝卜一个坑,拔出这一个,便要连着一片动一动。 这么一来,阿萝只得继续召集属官们商议。 政事最耗心力。阿萝连着几晚都没睡好,原本还算红润的脸颊,迅速消瘦了一圈。 佑哥儿看在眼里,疼在心里。 只是,他不忍也不能在此时给阿萝泄气。他早就下过决心,要鼎力支持阿萝的一切举动。总在阿萝面前絮叨,阿萝岂不是又多一桩心事? 佑哥儿亲自动手做宵夜。熬了一两个时辰的鸡汤,撇去油花和肉沫,只取澄清的汤,亲手擀出细细的面,再放一把鲜嫩的菜叶。 佑哥儿将香气扑鼻的鸡汤面端到阿萝面前,笑着说道“我还是第一回下厨,你尝尝看味道如何?” 阿萝尝了一口,连连赞道“这面真香,真好吃。佑哥哥,你什么时候学会下厨了?” 佑哥儿见她吃得欢快,心中十分畅快,低声笑道“你整日忙碌,我帮不了你别的,学着下厨,给你做些宵夜,算不了什么。” “喜欢吃就多吃些,瞧瞧你,这些日子清瘦了不少,下巴都变得尖了。” 阿萝胃口出奇的好,将一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佑哥儿很是高兴,笑着问道“明晚想吃什么?” 阿萝眨巴眨巴眼睛,眼圈忽然就红了,泪水吧嗒吧嗒地掉了下来。 佑哥儿吓了一跳,忙伸手将阿萝搂进怀里,一边为她擦拭眼泪,一边哄道“刚才还好好的,怎么忽然就掉眼泪了?是不是嫌我做的宵夜不好吃?” 自成亲以来,小夫妻甜蜜恩爱,从未红过脸。阿萝还是第一次在他面前掉眼泪。 “佑哥哥,你娶了我,会不会后悔?”阿萝抽噎着说道“以你的家世才貌人品,想娶哪一家的闺秀都行。谁嫁了你,都会将你这个夫婿伺候得妥帖周全。可你偏偏做了我的皇太夫……” 她整日忙碌,不能时时伴在他身边。 她的精力被朝堂政事占去了大半,回到东宫,还时常召集东宫属官议事。留给他的时间和空闲,少之又少。 她不能像普通妻子那样,以夫婿为天,他反倒要处处迁就她。现在还主动学着下厨做宵夜给她吃。 她想一想,都替佑哥哥委屈。 …… 阿萝在人前端着储君架势,言行举止都透着威严冷肃,令人不敢小觑肃然起敬。哪怕怀了几个月身孕,在人前也不露半分疲倦软弱。 此时却在佑哥儿怀中哭得稀里哗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不停往下落。 佑哥儿心疼不已,一边为阿萝擦拭眼泪,一边柔声安抚“阿萝妹妹,能娶你为妻,是我这辈子最大的幸运。和你朝夕相伴日日厮守,也是我此生最大的幸福。你现在怀着身孕,还这般操劳忙碌,我帮不上什么忙,心里着实愧疚。做些宵夜算什么?我恨不得孩子到我的肚子里来,别折腾你了。” 阿萝被哄得破涕为笑,抬起头,眼巴巴地看着佑哥儿“佑哥哥,你娶了我,真的不后悔吗?真的每日都高兴吗?” 泪痕未干的俏脸,闪着令人心怜的忐忑不安。 佑哥儿俯头,在阿萝的嘴角轻轻一吻。 夫妻之间,什么亲密的事情都有过。此时的轻吻,蕴含着浓浓的怜惜和珍爱,仿佛她是世间最易碎的珍宝。 阿萝心里被幸福的甜意塞得满满的,些许惶惑早已被挤得不见了踪影。 “佑哥哥,你对我真好。”阿萝红着脸小声说道。 佑哥儿无声一笑,右手轻柔地落在阿萝隆起的小腹上。正要说什么,手掌下忽地微微一动。 佑哥儿一震,激动得不知该如何是好“阿萝妹妹,孩子动了。孩子刚才踢了我的手心。” 阿萝也一样惊喜无措“是孩子在动。太医昨日给我诊脉,还说过,孕期四个月之后,孩子在肚子里就会有细微的动静了。” 初为父母的小夫妻两个,皆因突如其来的胎动惊喜不已。头靠着头,低声细语。 “佑哥哥,你喜欢儿子还是女儿?” “只要是我们的孩子,儿子女儿我都喜欢。”语气中满是疼爱和宠溺。 阿萝轻笑起来“不知道孩子生的像你还是像我。” 佑哥儿低声笑道“还是像你多一些的好。” 阿萝却道“我自小好强好胜,如今做了皇太女,时时要端着储君的威严架势。孩子还是像你的好,聪慧温柔细心。” 小夫妻讨论起孩子,简直有说不完的话。从孩子的长相到孩子的性情脾气,连孩子几岁读书几岁学琴几岁习武都要一番争论。 不知何时,阿萝的声音越来越小,渐渐竟没了动静。 佑哥儿低头一看,不由得哑然失笑。 阿萝竟是依偎在他的怀中睡着了。 熟睡中的阿萝,神情轻松释然,嘴角微微翘起。佑哥儿无声一笑,低头在她的额头亲了亲,小心翼翼地抱起熟睡的阿萝,放到了床榻上。 他七个月便出了娘胎,自小身子骨就弱一些。每一回生病,都要反反复复,养许久才能痊愈。也因此,阿萝他们五岁就开始习武,佑哥儿直至十岁,才开始习武练箭,而且武艺平平。 不过,他习武本来也不是为了和人较劲斗狠,只是为了强身健体罢了。真动手过招,十个他也不是阿萝的对手。 阿萝忧心着他娶了她会后悔,却不知,他心中的忐忑不安更胜过她。 阿萝是那样的美丽聪慧,勇敢果决,光华夺目。相较之下,他这个皇太夫就逊色良多了。现在他们是新婚夫妻,情意正浓。阿萝不会嫌弃他。等过上三年五载十年八年,或是时日更久,阿萝做了女帝了,会不会看厌了他,另寻新欢? ……这等隐忧,他脸皮再厚也说不出口就是了。 佑哥儿吹熄屋子里的烛台,只留下墙角的一盏,在阿萝身边躺下,以手臂小心翼翼地环住阿萝,一起香甜入眠。 。 正文 番外之滇南(一) 滇南,江城。 没来过这里的人,大概无法想象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地方。 从京城启程出发,路途行了三个多月,才进了滇南。路途遥远得令人无法想象。一进滇南,一眼看去俱是深山树林,官道两旁几乎杳无人烟,没有什么行人。驿馆里的驿丞,张口说的官话发音古怪,饶舌难懂。 江城位于滇南的最南端,进了滇南,又行了数日,才到了江城。 进了江城,也有些低等官员前来相迎。这些官员多是面有菜色,或精神不济。一眼看去,简直没一个能入眼的。 霁哥儿虽有心理准备,一见这稀稀拉拉的几个官员,也觉心凉。 为首的江城知县,年约五旬,一脸的皱纹,满脸的愁苦模样。头顶秃了一圈,全仗着带着官帽,才不惹人笑。 江城知县倒也坦诚,没等霁哥儿追问,便说道“江城这里多是蛮夷,汉人少之又少。蛮夷们言语不通,不识汉字,也不怎么服官府管教约束。政令往往难以通行。每年收来的税赋,连养活衙役们都不够。” “不敢瞒世子殿下,卑职当年是犯了错,被贬黜到了江城来。这一呆就是十几年。每年的吏部考评皆是下等。只因江城实在没人肯来,卑职就凑合着继续被留任了。” 霁哥儿“……” 出身尊贵自小在宫中长大见惯京城繁华富庶的霁哥儿,从未想过,大齐竟有这等偏僻荒凉之地。 现在,他知道了。 江城知县又叨叨说了下去“还有,江城多山,山匪格外多。且临近外朝蛮族,每年那些蛮族都会进犯江城,烧杀抢掠一番才走。上一任的驻军指挥使,就死在蛮族人的手里。诶,死得也挺惨的,连个全尸都落下。” 霁哥儿“……” 江城知县也没个眼色,才见霁哥儿第一面,就将上一任指挥使死无全尸的事抖落了出来。 一旁的县丞眼见着霁哥儿面色难看,忙陪笑着抢过话头“那都是以前的事了。现在鲁王世子前来,定能重新招募驻军,训出一支精兵来。” 霁哥儿抽了抽嘴角,已经不知该摆出什么表情来了“江城原来不是有驻军吗?为何要重新招募士兵?” 长相略有几分丑陋的低等武将终于有了张口的机会,苦着脸叹气“原本江城倒是有两千驻军。这几年零零总总地打了不少仗,这一千驻军死得死伤得伤,如今能抵得上用场的不足四百人了。” 不足四百! 这点驻军能顶什么用? 他此来滇南,自知再回京的可能性微乎其微,除了留下必要的亲兵守护鲁王府,其余的五百亲兵他全都带来了。 万万没想到,江城的驻军还不及他带来的亲兵多。 霁哥儿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我来之前,为何不招募士兵?” 那个武将羞愧地低下头“请世子息怒。卑职也想招募新兵,只是驻军里折损的人手太多,声名在外。人人都说进了驻军就是来送死的。想招募士兵,也没人肯来啊!” 然后,又高兴地说道“卑职一直盼着新任指挥使来,如今盼来了世子殿下。听闻世子殿下带了五百亲兵前来,一旦江城闹了山匪,世子殿下也不至于无人可用了。” 霁哥儿“……” 亏得霁哥儿在朝中历练几年,颇有些城府。神色僵硬了片刻,竟还能挤出笑容来“我明日先去军营看看。” …… 江城既偏僻又穷,整个县城的人加起来不足两万之数。像样的平整路面是别想了,坑坑洼洼,四处尘土。 县城里唯一还算整齐的街道,便是县衙前面的那一条路。知县住在县衙里,县丞等一众小官也住在这条街道上。指挥使府也位于县衙不远处。 用府邸来形容,着实委屈了府邸两个字。 就是一处三进的院子,正门还有点模样,进了正门一看,也就比京城百姓住的地方强一点。一应陈设不知有多少年头了,破破烂烂,陈旧不堪。 硬撑着几个月路途的赵长卿,被迎头这一重击震得回不过神来,当夜就病倒了。 可怜鲁王世子妃赵氏,一边忙着安顿,一边还得忙着给婆婆伺疾。 万幸离京的时候,随行带了两位大夫。不然,想在江城请个医术高明的大夫都不是容易的事。 霁哥儿白日去军营,晚上一回府,便去亲娘的病榻前待着。 不出半个月,霁哥儿夫妻便都熬得心力交瘁,瘦了一圈。 赵长卿的病症却毫无好转的迹象,每日精神恹恹,饭食难以下咽,背着人总落泪。当着儿子儿媳的面,倒是强颜欢笑“你们别总守在我身边了。桐哥儿还小,你们有了空闲多陪一陪孩子。” 桐哥儿是鲁王世子的长子,今年三岁。 鲁王世子妃赵氏红着眼圈道“母妃总不肯吃饭,汤药也嫌苦涩,不肯入口。这样下去,病症何时能好?” 赵氏是赵长卿嫡亲的侄女,婆媳两个还算融洽和睦。 赵长卿无力地笑了笑“我没什么大碍,多养些日子就好了,你们不必担心。” 霁哥儿眼见着亲娘日复一日的孱弱,心痛如油煎一般“都是儿子没用,连累得母妃也离京数千里,到了这等荒凉偏远之地来。” 说到这儿,霁哥儿声音哽咽,眼睛也红了。 赵长卿心中酸楚之极,低声道“是母妃的不是。这些年,母妃一直盼着你有出息,总怂恿着你做些不该做的事,令你生出了不该有的指望……” 如果不是因为她,霁哥儿如何会落到这步田地? 是她心有不甘,是她给霁哥儿灌输了夺储的念头,是她怂恿着纵容着儿子生出了野心! 都怪她啊! 同样离京,霖哥儿和霆哥儿去的泉州福州,都是靠海的富足地方。霁哥儿却形同发配,到了江城。偏僻穷困也就罢了,且时有山匪之祸和蛮夷进犯。上一任指挥使就是死在蛮族人的手里…… 一阵巨大的悲痛和悔意席卷上心头,赵长卿喉头一甜,张口吐出了一口血。 。 正文 番外之滇南(二) 赵长卿昏迷了两日两夜,才醒来。 一睁眼,霁哥儿憔悴清瘦黯淡的脸孔映入眼帘。赵氏哭的双眼红肿,小小的桐哥儿也守在床榻边,怯生生地张口喊祖母。 赵长卿张了张嘴,声音虚弱沙哑“桐哥儿别怕。” 桐哥儿还小,不懂什么生离死别。他只知道,这两天娘哭了好多回,爹也在床榻边落过泪。祖母一直躺在床榻上,怎么叫喊都不醒。 现在祖母醒了,应该就好了吧! 桐哥儿声音稚嫩地问道“祖母,你不会死了吧!” 赵氏和霁哥儿一起变色,齐声呵斥“桐哥儿,不得胡言乱语。” 赵长卿将口中的苦涩咽下去,挤出笑容道“祖母不会死,祖母要好好活着,看桐哥儿长大成人,娶妻成家呢!” 霁哥儿低声对妻子说道“我和母妃单独待会儿。” 赵氏点点头,擦了眼泪,将桐哥儿带了出去。 母子两个四目对视。看着消瘦苍老的赵长卿,霁哥儿红了眼睛,哽咽着喊了一声“母妃,你别再自责内疚,也别再这般折腾自己的身体了。” 这两日两夜,赵长卿昏迷不醒。霁哥儿一直守在床榻边,曾经的雄图壮志和野心勃勃都被抛诸脑后,被流放至江城的痛苦和彷徨也顾不上了,满心祈求亲娘能熬过这一劫。 赵长卿得的是心病。 母子两个都很清楚。 赵长卿勉力冲霁哥儿笑了笑“好,我一定好好将养,尽快好起来。” 霁哥儿用袖子擦了眼泪,命人将熬好的药端来,亲自喂赵长卿一口一口喝下。 苦涩的汤药一入口,赵长卿便觉反胃作呕,强忍着没吭声,将汤药尽数喝了下去。霁哥儿这才松了一口气。 大夫说了,只要母妃还能喝进汤药,便还有好转的希望。否则,就得准备后事了…… 这口气还没松完,就见赵长卿面色一白,神色扭曲,哇啦一声,汤药吐了个干干净净。被褥上一片片褐色的药汁,其中还有触目惊心的一抹鲜红色。 霁哥儿心里倏忽一沉,脸色惨白,仿佛跌落了万丈深渊。 守在一旁的两个大夫,各自拧紧眉头,神色凝重地对视一眼。不敢在此时多说什么,忙抢到床榻边来,为鲁王妃施针救治。 …… 赵氏惊闻婆婆再次昏迷的噩耗,眼前一阵天旋地转。她抱着桐哥儿进了屋子里,在床榻边哭了起来。 霁哥儿木然地坐着,面色比昏迷的亲娘还要难看。 福无双降,祸不单行。 就在此时,一个亲兵神色匆忙地进来禀报“启禀殿下,军营里送来急报。一伙山匪下山了,正冲着江城县而来。” 霁哥儿再悲痛,也得打起精神来“传我命令,府里留下一百亲兵,其余人等随我去军营。” 赵氏六神无主,满目热泪。 桐哥儿被紧张凝滞的气氛吓到了,扭着身子哭闹起来“爹,你别走,我要爹……” 赵氏紧紧抱着儿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躺在床榻上生死不知的亲娘,嚎啕痛哭的妻儿。这一幕,深深地刺痛了霁哥儿。可他身为驻军指挥使,便得担负起责任,领兵击退山匪,保护江城县的百姓。否则,他还有何颜面立于天地? 霁哥儿沙哑着嗓子叮嘱妻子一声“我不知何时能回来,你一定要照顾好母妃和桐哥儿。” 说完,不忍也不敢再看妻儿亲娘,头也不回地迈步离开。 …… 江城县闹山匪由来已久。这些山匪,平日躲在深山里,和各村各寨的蛮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一年里总要下山两三回。 山匪们人数并不多,约在几百之数,一个个身强力壮,十分凶悍。 论人数论战力,驻军还剩的几百士兵比山匪强一些。只是,驻军里的士兵在几年里损伤颇重,没什么斗志。新来的指挥使进军营没几日,还没来得及动手整顿军营,亲娘就重病不起。紧接着,山匪就来了。 好在霁哥儿带来的亲兵皆是精锐,能以一当十。 霁哥儿领着亲兵赶到军营,再召集所有能上马拿刀的士兵,迎击山匪。 情势危急,容不得霁哥儿害怕或惊惧,只能不停地挥刀杀匪徒。这一仗,打了小半日,才将山匪全数击退。 山匪们死伤不少,霁哥儿领兵虽占了上风,也折损了不少人手。 霁哥儿有心领兵追击,被心腹们拦了下来。 所谓穷寇莫追。世子初来江城,还没摸清山匪们的情形,岂能轻易涉险! 霁哥儿经过这一仗,心里的阴郁痛苦烦闷倒是散去了一些。不管如何,日子总得过下去。再痛苦也得撑着,再难熬也得熬下去。 打完了这一仗,还有许多善后之事要忙。霁哥儿身为指挥使,实在无暇分身。直至第五日才得了空闲,回了家中。 万幸赵长卿熬了过来,勉强能喝进汤药,也能吃些稀粥了。 大夫当面一堆好话,私下里对霁哥儿说道“王妃积郁成疾,心病难医。小的只能尽力为王妃调养续命。” 言下之意也就是,赵长卿这病是好不了了,端看能熬多久。 霁哥儿心如刀割,低声问道“你给我个准话。母妃到底还能活多久?” 大夫略一踌躇,还是说了实话“长则两三年,短则几个月。” …… 这是报应吗? 一定是吧! 如果他没有鬼迷心窍,设局对付霖哥儿霆哥儿,就不会被逐出京城。母妃也不必长途跋涉,心病成疾。 霁哥儿一个人在屋子里狠狠哭了一场。 到了赵长卿面前,霁哥儿却是半字不露,只笑着安抚亲娘“大夫和我说了,母妃病症大有好转。只要按时喝药安心将养,就能好起来。” 消瘦如柴的赵长卿,也浑然无事的笑了起来“我早就和你说过,不必总担心我。我自己的身子如何,我心里清楚。我能撑得住。你只管安心当差。” 母子两个强颜欢笑,各自说好听的话安慰彼此。 待霁哥儿走了之后,赵长卿闭上双目,泪水从眼角不断滑落。 。 正文 番外之滇南(三) 江城太过偏远,传递消息颇不灵便,得靠专人送信。 霁哥儿在江城的第二个月,收到了霖哥儿和霆哥儿的来信。 往日亲密的兄弟,如今心中有了隔阂。报平安的两份书信,都只有寥寥数语,字里行间透出了疏离。 霁哥儿看了信后,心中一阵苦涩,提笔回信,竟不知写什么是好。楞了许久,才写下几句。 “霖堂弟(霆堂弟)见信安好,多谢挂念。闽地靠海,听闻闽地景致颇佳。江城靠山,山中的野味土物颇多……” 干巴巴地写了几句,自己都不知要写什么。 霁哥儿苦笑一声,停了笔。 又过一个月,霁哥儿收到了京城的来信。这是蓉姐儿写来的。 兄妹两个自小亲近,感情极佳。不过,自蓉姐儿嫁入楚家后,和亲娘兄长陡然疏远了许多。他们母子离京这么久,蓉姐儿还是第一次写信来。 霁哥儿有意让亲娘高兴,特意将信拿到赵长卿的床榻边:“母妃,妹妹写信来了。” 赵长卿眼中一亮,果然十分高兴,在丫鬟的搀扶下坐了起来。亲手拆了信,待看完信后,赵长卿笑着说道:“你妹妹又有身孕了。” 蓉姐儿嫁入楚家两年,已生了一子。这才隔了一年多,又有了身孕。可见小夫妻两个感情还算不错。 霁哥儿听了这个喜讯,神情一松,难得有了笑意:“这可是桩喜讯。我立刻命人备份厚礼,送往京城。” 赵长卿笑容顿了一顿,轻声道:“你先看了信再说。” 霁哥儿有些讶然,接过信看了一遍。待看到后面,霁哥儿脸上的笑意悄然隐没,目中闪过丝丝愠怒。 蓉姐儿在信中暗示,以后书信来往不宜太多,也不必打发人来回送礼了。路途遥远,传信送礼都不方便。 所谓不方便,都只是托词借口罢了。这是要逐渐和亲娘兄长拉远距离吧! 真是无情又势利! 霁哥儿越想越怒,若不是顾忌着亲娘病重不能刺激过度,早就动手将信撕了。 赵长卿将霁哥儿隐忍的怒容看在眼底,心中苦涩之意更盛,半晌才低声道:“罢了!当年我逼着蓉姐儿嫁入楚家,蓉姐儿自那时起,心中存了怨怼,和我们也离了心。” “如今我们母子被撵到江城这等地方来,楚家哪里还将鲁王府放在眼底。现在,蓉姐儿在楚家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这封信,未必是出自她的本心。” 楚家是京城最顶尖的将门世家,也是一等一的势利。 眼见着鲁王府已经被打入尘泥,几乎无翻身的余地和可能了,楚家巴不得和鲁王府划清界限。 蓉姐儿生性柔婉,遇事习惯忍让。这样的性情脾气,没有娘家撑腰,在楚家的日子怕是不太好过。 到底是自己的亲妹妹,霁哥儿再恼怒,也不能袖手不管。 霁哥儿沉着脸道:“我这就写一封信去赵家,托舅兄常去楚家走动。”顿了顿,又道:“我再写一封信给阿萝堂妹,请她多多照拂妹妹。” …… 从江城快马去京城送信,得要一个多月。 京城有回信来,已经是三个月以后的事情了。 这三个月里,江城又闹了一回山匪。霁哥儿被山匪激起了血性,索性住进了军营,整日和士兵吃住在一处,每日练兵不缀。 以军饷招募士兵,肯来领这份军饷的男子没几个。霁哥儿拿出自己的银子,以双倍的军饷招募新兵。如此一来,断断续续总算有男子来应征。驻军里老兵新兵加起来,总算有一千之数了。 赵长卿病症时好时坏,赵氏既要照顾儿子,又得伺候婆婆,还得打理内宅琐事,身子吃不消,也病了一场。 霁哥儿忙碌得恨不得将自己劈成两半。 赵家舅兄来信,皇后娘娘时常召蓉姐儿进宫陪伴,冲着皇后娘娘,楚家也不敢怠慢蓉姐儿。 阿萝的来信,更直接霸气。 霁堂兄放心,有我在,谁也不敢欺负蓉堂姐半分。 霁哥儿看着阿萝的信,心中五味杂陈,什么滋味都有。 他从没有告诉过任何人,其实他一直嫉妒阿萝。 他比阿萝年长三岁,聪慧勤勉,读书习武皆十分刻苦。可阿萝,样样都比他更出众。更重要的是,阿萝有世上最疼爱女儿的亲爹。耗费数年的心思,将储君之位捧到了阿萝面前。 世间有这么一个人,事事都压你一头,受尽众人的宠爱。你殚精竭虑求之不得的东西,轻飘飘就落入了那个人的手里。 霁哥儿如何能不嫉恨,如何能心平气和? 然而,此时此刻,看着阿萝熟悉的字迹直接的承诺,霁哥儿不得不承认,他确实不如堂妹。 不说别的,只这份心胸,他就已远远不及。 设身处地,换了他是阿萝,他根本不会容对方离京,更不会承诺照顾蓉姐儿。 还有,阿萝有身孕了。 霁哥儿默默将这封信藏了起来,并未让赵长卿见到。 赵长卿身体一日不如一日,有关阿萝的消息,还是别让她知道了。免得她心情郁结不快,病情加重。 …… 阿萝有孕之事被瞒下,京城里的吏部大案,霁哥儿也只字不提。 可惜,霁哥儿的一番良苦用心,并未见太多成效。 赵长卿的病情逐渐加重,待天凉入秋之际,已经下不了床榻。身体被熬干了,随时都会撒手闭眼。 霁哥儿在亲娘的床榻边守了一天一夜。 赵长卿米粒不进,汤药也一口都喝不下,枯瘦惨白的脸孔一片死气。回光返照时,赵长卿的脸孔奇异地红润了一些,眼中也闪出了一丝神采。 “霁哥儿,母妃要先走一步了,你别太难过。” “你父王在地下等了我这么多年,我终于能去见他,和他夫妻重聚了。” 霁哥儿失声痛哭,紧紧攥住赵长卿的手。 将死之人,其言也善。 赵长卿低声道:“霁哥儿,好好守着江城。不管怎么艰难,都要撑下去,好好地活下去。” 说完这些,赵长卿剧烈地喘息几声,然后闭上双目,再未睁开。 正文 番外之父子(一) 鲁王妃病重不治,于建业十六年初秋离世。 这一噩耗传至闽地,尹潇潇沉默不语良久。 赵长卿比她年长几岁,今年正好四旬。做了近二十年的妯娌,曾一同住在宫中十余年,虽说性情不甚相投,后来心结重重。彼此总有几分情谊。 没想到,赵长卿早早就去了…… 霖哥儿见亲娘心情阴郁,低声宽慰道“二伯娘得的是心病,自到了江城,就一直病重不起。断断续续熬了一年,离世对她而言,也是一种解脱。” 或许吧! 希望赵长卿到了地下,能和鲁王夫妻重聚。 尹潇潇长叹一声“我心里难受,过几日就好了。你不用担心,就是看着栋哥儿梧哥儿,我也舍不得生什么心病。” 今年春日,梅芸生了一子,取名栋哥儿。隔了两个多月,刘妍也生了一子,取名梧哥儿。 尹潇潇心中欢喜,在梧哥儿出生后,特意去了一趟福州。一直住到梧哥儿满月了,才回来。 依霖哥儿看来,赵长卿母子落到今日结局,都是咎由自取,委实不值得同情。 “二嫂的死讯,也该传到京城了。”尹潇潇心情低落,声音也透着意兴阑珊。 霖哥儿点点头“嗯,阿萝堂妹的临盆之日也在这几日之间。” 果然,一提起阿萝,尹潇潇的心情便有好转,笑着说道“是啊!只盼阿萝这一胎平安顺遂。” 阿萝这个皇太女,做得十分出色。哪怕身怀六甲,也未耽搁政事。几个月前的吏部大案,从主审到定刑,再到吏部官员的调动补缺,都出自阿萝之手。 这等才干这等勤勉这等雷厉风行的手段,令众臣折服。 尹潇潇母子人在闽地,对朝堂动向却格外关注留心,俱为阿萝高兴不已。 …… 闲话片刻,霖哥儿忽地说道“娘,你时常半夜溜出府,直至天色将明才回来。到底是私会谁去了?” 尹潇潇“……” 尹潇潇生平从未有过这样的尴尬和羞窘,一张风韵犹存的美丽脸孔涨得通红。想张口否认,却一个字都说不出口。 知子莫若母。 霖哥儿既然这般笃定的张了口,自然是因为早已暗中察觉,或者已经暗中调查过了。 “娘,”霖哥儿深深地看着尹潇潇,声音缓慢“我和霆堂弟都已娶妻生子,如今各有差事,生活也安定下来了。” “娘才三十多岁,还没到四旬。若生出再嫁之意,我不会阻拦。” 尹潇潇胀红着脸,瞪着一双眼,憋出几个字“我不会改嫁!” 那就是你亲爹!我这辈子只嫁他一人,怎么可能再嫁? 霖哥儿依旧盯着尹潇潇的脸,轻声问道“娘,那个人是谁?” 尹潇潇根本不愿说这些,将头转到一边“总之,你别多心多想,我不会再嫁的。” 霖哥儿伸手,将亲娘的头扭了过来,不容尹潇潇回避“娘,不瞒你说,我早在几个月前就发现你不对劲了。早上总起得迟,时常做针线,做好的衣服除了我和霆哥儿,有一半都不见了踪影。我起了疑心后,特意命人盯着娘的动静,知晓娘常在子时后出府……” 霖哥儿一开始知道此事时,十分震惊。 只是,尹潇潇身手极好,想盯梢不被她察觉,绝不是易事。再者,霖哥儿也绝不愿此事曝露开来,损了亲娘的声誉。 霖哥儿按兵未动,暗中调查。 做过的事,总会有蛛丝马迹。一旦细心留意,尹潇潇的种种异常更是不容忽视。霖哥儿痛心地领悟到一个事实,亲娘确实在私会一个男子。 知母莫若子。 尹潇潇守寡多年,生性坚强果决,对亡夫十分忠贞。绝不是那等轻浮浪荡的妇人,也不该做出夜会男子的事情来…… “娘,”霖哥儿没有拐弯抹角,直截了当地问道“那个自称谢五的人,到底是谁?” 尹潇潇“……” 尹潇潇抽了抽嘴角,暗暗懊恼。 早该料到,这件事根本瞒不了太久。到底还是让霖哥儿察觉了。 罢了,既然瞒不住,也只得实话实话了。 尹潇潇定定心神,缓缓说道“霖哥儿,接下来我要说的话,可能太过匪夷所思。你先别急着发问,且听我仔细道来……” …… 一个时辰后,霖哥儿回了自己的院子。 栋哥儿吃饱喝足,已经睡下了。梅芸特意等夫婿回来,见霖哥儿神色恍惚脚步虚浮,不由得一怔“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小夫妻恩爱和睦,无话不说。 可这一桩事,却是万万不能说的。 霖哥儿随意敷衍了过去“听闻二伯娘病逝,我心里颇不好受。” 梅芸不疑有他,陪着感慨唏嘘了一番。 霖哥儿心不在焉地嗯了一声,脑海中不停地回响着尹潇潇之前说的那番话。 “霖哥儿,你爹一直都没死。这些年,他化名为谢五,一直在海上。他占了一个海岛,手下招揽了不少人,杀了许多海匪……” “其实,去年我去寺庙的那一回,就和你爹重逢相认了。这桩隐秘,绝不能让人知晓。否则,便是陷帝后于不义。更不可让霆哥儿知道。以霆哥儿的性子,只怕会对帝后心生怨怼。所以,我才瞒了下来。” “鲁王当年也一同去了海上,后来受伤不治身亡。你二伯娘如今也死了。霁哥儿也无需再知道这些过往了。” “你记着,这件事你不能告诉任何人。在阿芸面前,也不能提。对着霆哥儿,更得守口如瓶。” 他心乱如麻,胡乱点头应了。 然后,亲娘问他“你想见你爹一面吗?” 他愣了许久,才点了点头。 也不必选期择日了,当天夜里,霖哥儿趁着妻儿皆入睡之际,悄然潜出了屋子。和亲娘一并翻墙出了府邸。 “在自己家里还要鬼鬼祟祟的,真是奇怪。”霖哥儿小声嘀咕。 尹潇潇无奈轻叹“要守密行事,只能如此了。” 夜半时分,万籁俱寂。天上一轮明月高悬,分外明亮。 中秋将至,团圆的时刻也来了。 。 正文 番外之父子(二) 父子重逢,并没有想象中的抱头痛哭和分别多年的父子情长。 事实上,盛泽还是激动又惊喜的,在看到霖哥儿的那一刻,全身颤抖,想上前抱住儿子,却在霖哥儿省视又冷静的目光里迟疑退缩不前。 霖哥儿定定地看着眼前的男子。 年近四旬的男子,身材高大,气度威严。满脸的胡须,被整理得整整齐齐,还飘出可疑的香气。身上穿着的衣服,一看就知是出自尹潇潇之手。 因为,他有件同样衣料做成的衣袍。 这就是他“死”了十六年的父亲? 这就是让亲娘伤心了十几年惦记了十几年的夫婿盛泽? 盛泽也不停地打量儿子。 他的记忆,还停留在十六年前。那时候的霆哥儿,还是个又胖又淘气的孩童。转眼间,孩童已长大成人,气宇轩昂。 尹潇潇也察觉出不对劲来了,用手扯了扯霖哥儿的衣袖“霖哥儿,这是你爹。快些叫一声。” 素来孝顺听话的霖哥儿,嘴角抿得极紧,显然没有张口叫人的打算。 尹潇潇皱了皱眉头,又扯了扯霖哥儿的衣袖“霖哥儿?怎么还不叫人?” 霖哥儿依然不肯张口。 盛泽笑容僵住了,清了清嗓子“潇潇,你先别急。霖哥儿一直以为我这个亲爹死了,忽然知道我还在世,怕是一时难以适应。你容他缓一缓再叫爹。” 去年他在尹潇潇面前现身,尹潇潇何等震惊激动,又是动手又是动脚……他被揍得那个凄惨,简直不忍回想。 现在霖哥儿骤然知道亲爹还在世,心里也一定百感交集,一时半会回不过神来。 尹潇潇松了手。 霖哥儿忽地转头,对尹潇潇说道“娘,你先避开,我要和他单独说话。” 尹潇潇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在看到霖哥儿坚定的目光后,默默将话咽了回去。走出去的时候,顺手将门关上。 …… 尹潇潇一走,屋子里只剩父子两人。 不知为何,气氛半点不温情脉脉,反而僵硬尴尬。 霖哥儿像看陌生人一样,目光里只有冷漠和疏离。 盛泽心里一阵抽痛,低声打破沉默“霖哥儿,你心里是不是怨我这个父亲?” “是我对不住你们母子。当年我被皇位迷了心窍,做出大逆不道的事。如果不是你七叔心软饶了我一命,我在十几年前就死了……” 霖哥儿冷笑一声打断了盛泽“你确实早就死了。我和娘相依为命十几年,我们的生活中,早就没了闽王这个人。” “我娘没有夫婿,我也没有亲爹。” “即使如此,我们母子也活得好好的。现在娘随我来了泉州,我会好好当差,做好这泉州指挥使。我也会给我娘养老,让她高高兴兴地过日子。” “你既然‘死’了,就该一直是个“死人”。你为什么还要出现?为什么还要来扰乱我们母子的生活?” “你知不知道,一旦你的身份曝露,为世人所知。我们母子就会被你牵连,在人前如何抬得起头来?七叔七婶又该如何面对宗室和百官们的诘问?” “一个人再改,骨子里的自私总是改不了的。你只想着自己,从来就没想过别人。” 盛泽“……” 字字如箭,句句似刀。 盛泽目中露出浓烈的痛苦和自责,眼圈隐隐泛红。再张口时,声音已经沙哑“霖哥儿,对不起,是我对不住你。这些年,我没尽到亲爹的责任。” 霖哥儿冷冷说道“娘亲抚养我长大,教导我做人。我有娘已经足够了。” 至于亲爹,早就在他的生命中销声匿迹,现在何必再来重逢相认? 盛泽被儿子的冷言冷语刺得心痛难当,不得不张口解释“我一直惦记你们母子。不过,正如你所言,我是‘已死’之人,不能让人知晓我还在世。你们母子人在京城,我没法子去找你们。” “其实,早在几年前,你七叔就写信给我,说是等你成年了,就让你来泉州。我暗中置下了这处宅子,殷殷期盼着你们母子早日来泉州。我们一家三口,虽不能正大光明地相认,私底下也能团聚了……” “团聚就不必了。”霖哥儿充分展露了冷静无情的一面“你从哪儿来,就回哪儿去。我和娘都活的好好的,不必你来掺和。” 盛泽被这番话深深刺伤了,忍无可忍地张口还击“盛霖!不管你认不认我,我都是你亲爹。你不想见我,以后不来便是。” 霖哥儿继续冷笑“我当然不想见你。还有,你也别来缠着我娘了。你回你的海岛去,我娘有我就行了。” 盛泽“……” 盛泽被气得咬牙切齿,瞪着霖哥儿道“潇潇是我妻子,当然要随我一起去海岛。” 霖哥儿无情地戳盛泽的伤疤“我娘守寡多年,从无再嫁之意。你要以什么样的身份,带我娘远走高飞?” 盛泽“……” …… 父子第一次见面,剑拔弩张,不欢而散。 尹潇潇在外等了一炷香左右,就见霖哥儿面无表情地出来了。尹潇潇暗道一声不妙,迎上前低声说道“霖哥儿,你和你爹说什么了?” 霖哥儿还没吭声,盛泽就一脸委屈地冲了出来,对着尹潇潇告状诉苦“这个混账小子,根本没打算认我这个亲爹。张口就撵我回海岛,还不准我带你一起走。说什么他给你养老,不用我操心。真是气死我了!” 满心期待的父子重逢,竟闹成了这样。 就连尹潇潇,也始料未及。 尹潇潇先以目光安抚盛泽,然后看向霖哥儿,轻声道“霖哥儿,我知道你心里委屈不痛快。可他到底是你爹,你难道真不想认他了?” 霖哥儿哼了一声“我自小就知道,我亲爹犯了十恶不赦的谋逆之罪,被赐死了。这么多年他躲在海上,我们母子没有他照样活得挺好。凭什么他现在想出现就出现,想认妻儿就认妻儿?” 霖哥儿眼睛红了,目中闪着水光“娘,你是不是真的想抛下我,和他远去海上?” 尹潇潇“……” 。 正文 番外之父子(三) 尹潇潇也觉头痛。 霖哥儿素来孝顺懂事听话。怎么也没料到,父子重逢后会闹成这样。 盛泽一脸委屈,霖哥儿也是一脸委屈。两双眼睛用同样的希冀和渴切看着她,等着她表明态度,站在谁的一边。 尹潇潇暗叹一声,冲盛泽使了个“以后再说”的眼神,然后拉着霖哥儿的胳膊先走了。 可气的是,霖哥儿在临走前,转头冲他来了个挑衅兼示威的眼神。 盛泽“……” 这个混账小子!根本就是故意气他的吧! 更可气的还在后面! 往日尹潇潇隔一两日就要来一回,这一回过后,连着四五日都没见踪影。 盛泽等得心浮气躁,却不能在人前露面,更不能去指挥使府。霖哥儿带来的几百亲兵,有不少都是他当年的亲兵旧部,他稍微露个影子,都会惹来疑心。 没办法,只能憋着气继续等了。 海岛上他留了心腹坐镇,且海岛位置隐蔽,附近暗礁颇多,外人想靠近海岛绝非易事。他上岸后,在泉州住下,便没再出过海。 这两个月,部下传了两次信来,催他早日回海岛。 他舍不得和妻子再次分离,打定主意要说服尹潇潇随他一起去海岛。可看眼前这架势,别说去海岛,就是像以前那样时常半夜相会都成了泡影。 混账小子! 太可恶了! …… 梅芸觉得府里的气氛近来很不对劲。 相公从早出晚归,变成了晚出早归。一日三顿饭都和婆婆一起吃,每天晚上都要在婆婆的院子里待很久才回来……说实话,母子两个虽然感情亲厚,往日也没黏糊成这样啊! 婆婆也有些奇怪,仿佛有了为难发愁的心事,连着几日都没笑过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啊! 梅芸忍不住私下问霖哥儿“你和婆婆是不是为什么事闹别扭了?” 霖哥儿当然不肯承认“没有。我和娘感情好的很,这世上,谁也不及我对我娘好!”最后一句话,尤其说得坚定有力! 梅芸听得哭笑不得,白了一眼过去“又没人和你抢婆婆,说得这么大声做什么!” 霖哥儿“……” 媳妇啊,你不知道,确实有个厚颜无耻“死”了都不消停的要和他抢亲娘了! 这等时候,他绝不能心软,更不能退让。不然,亲娘就真的要和“谢五”远走海外去了。 霖哥儿憋着没吭声。 梅芸反复追问,见霖哥儿就是不肯说,也没了法子“罢了,你不肯说,我不问就是了。总之,不管遇到什么事,母子两个好好商量,别怄气。” 霖哥儿点点头。 他哪里舍得和亲娘怄气啊! 他就是没事抹一抹眼睛说自己舍不得亲娘而已! 对了,再顺便抹黑一下“谢五”。诸如“在海上这么多年说不定早就在海岛上娶了媳妇生了儿子现在都是装深情骗人的吧”之类。 尹潇潇一动气要揍人,他就红眼睛装着要哭。嘴硬心软的亲娘,就这么被他哄着留在府里,几天没出去了。 哼! 让“谢五”着急去吧! “启禀世子殿下,”亲兵侍卫前来禀报“王妃有事和殿下商议,请殿下独自前去。” 霖哥儿和梅芸对视一眼,应了一声。 …… 一路上,霖哥儿打定主意,不管娘亲说什么,他都不能心软。 信誓旦旦的霖哥儿,在见到满面愁容眉头紧锁的尹潇潇后,陡然一阵心疼,声音不自觉地软了下来“娘,你愁眉苦脸的做什么?” 尹潇潇将身边所有人都打发了出去,一脸的难以启齿“霖哥儿,有件事,我得告诉你。这个月我的月事一直没来,已经迟十几日了。” 霖哥儿“……” 天上一道惊雷,也不过如此! 霖哥儿倒抽一口凉气,下意识地看了亲娘平坦的肚子一眼“你、你该不是……该不是有了身孕吧!” 和亲儿子讨论这等事,尹潇潇颇觉羞耻,脸上一阵滚烫,却不得不应“我不敢确定。” 这得请大夫来诊脉,才能确定是不是有了身孕。 可世人皆知,闽王妃守寡十余年!若是传出有喜算怎么回事? 不请大夫,当然更不行。尹潇潇也是快四旬的人了。这等年龄怀身孕,无疑于老蚌生珠,饮食起居都要分外小心。若是有个不慎,就会动胎气伤身…… 霖哥儿心里那个懊恼郁闷就别提了,黑着一张俊脸,挤出几个字来“今夜我去找他。” 如果尹潇潇真的怀孕了,显然不能在人前露面了。接下来要如何安胎养胎生孩子,一桩桩都是令人头痛的事。 尹潇潇一脸愧疚地看着儿子“对不起,霖哥儿。我也没料到,这把年纪了竟还会有孕。给你添麻烦让你操心,都是娘的不是。” 霖哥儿看着满面愧色的亲娘,心里又是一软。 罢了! 他确实是故意怄气而已。娘和爹夫妻分别十余年,如今得以重逢相聚,自然想厮守在一起。他仗着娘对自己的疼爱,故意从中捣乱,想想也够幼稚的。 “娘,你没有对不住我。”霖哥儿低声道“这些年,你抚养我长大,精心教导我做人行事。没有你,就没有现在的我。” “我其实就是舍不得你和他走,所以才这样闹腾。” “你既是有了身孕,还是和他离开泉州,去海岛上吧!到时候,我就对外宣称你病了,要在内宅养病。霆堂弟那边,我自会安抚住他。” “娘,你辛苦多年,现在,我和霆堂弟都长大了,有了妻儿。你也该过属于自己的人生了。” 尹潇潇听着这番话,鼻子一酸,泪水纷纷落下。 …… 当夜,霖哥儿去见了盛泽。 盛泽还没来得及摆出冷脸,霖哥儿就扔了一句过来“我娘这个月月事迟了十几日,可能是有了身孕。” 盛泽“……” 盛泽先是不敢置信,很快咧起嘴角。 幸亏有胡须当着,不然,嘴角咧到耳边实在没眼看。 霖哥儿抽了抽嘴角,继续说道“娘有孕之事,不能宣扬,你带她去海岛吧!” 。 正文 番外之出海 对盛泽来说,这简直是惊喜连连! 盛泽也不管儿子的脸多黑多难看了,咧嘴笑道:“好好好,我立刻打点行装,过几日就启程出发。” 霖哥儿哼了一声:“我将娘交给你,你一定要好好待她,好好照顾她。如果你让我娘受半分委屈,休怪我翻脸不客气!” 盛泽:“……” 这哪里是亲儿子啊! 这是他前世仇家投胎的吧! 盛泽心里不快,面上却未流露出来,缓声说道:“霖哥儿,我知道你心里对我存着怨气,不想认我这个亲爹。” “你不愿喊我,我也不能勉强你。可你要记住,你现在最亲的人,是你的妻儿。你的亲娘,是我的妻子。和我厮守在一起,才是她此生最大的幸福。这份幸福,你这个亲儿子给不了,只有我能给。” 霖哥儿:“……” 要不是想通了这一点,他岂会退让? 霖哥儿忍住冷哼的冲动,面无表情地说道:“你今日说的话,我都记下了。日后你做半点对不起我娘的事,我绝不饶你!” 盛泽忍气吞声,点点头应了。 …… 两日后,闽王妃突生怪疾之事传了开来。 听闻闽王妃生了怪病,脸上长了一大片红斑。不能见光,不能见风,自己照镜子都嫌瘆得慌。索性带上了面纱,整日在屋子里待着,不再见外人。 泉州的官宦女眷们,只得歇了和闽王妃套近乎的心思。 无人知晓,整日闷在屋子里的闽王妃是冒牌货,真正的闽王妃尹潇潇,易容改扮,和一位神秘莫测的谢五老爷一起出了海。 尹潇潇离开那一日,霖哥儿并未去送行。如今他身为泉州驻军指挥使,一举一动皆为人瞩目。一旦露面,必会惹人疑心。 临行的前一晚,母子两个待在屋子里,说了大半夜的话。千般叮嘱,万般牵挂,不必细述。 瞒得过别人,妻子梅芸是瞒不过的。 霖哥儿斟酌着挑了一些能说的说了。 在他口中,尹潇潇是偶遇长相肖似闽王的谢五,彼此生出情意。此次随谢五出海,少说也要待上两三年才能回来。 梅芸听得目瞪口呆,直觉此事另有内情。不过,霖哥儿只肯说这些,她也就权当这都是真的。将内宅守得密不透风。 …… 霆哥儿在接到霖哥儿的来信后,立刻启程来了泉州。 “霖堂兄,五婶娘呢?”霆哥儿快马两日到了泉州,连坐下喝口茶水的心情都没有,急急地追问:“她到底病得如何?我现在就去见她。” 霖哥儿点点头,领着霆哥儿进了尹潇潇的屋子。 和蒙着面纱的“尹潇潇”一照面,霆哥儿就知不对,面色倏忽一变:“这不是五婶娘!” 他和五婶娘朝夕相处十几年,对五婶娘再熟悉不过了。这个女子,身材和五婶娘相若,却绝非五婶娘。 霖哥儿冲“尹潇潇”使了个眼神。 “尹潇潇”取下面纱,露出一张布满了红斑的脸,恭敬地行礼:“奴婢见过世子殿下。” 霆哥儿:“……” 霖堂兄到底搞的什么鬼? 霆哥儿心里的焦急忧虑,很快被恼怒所取代,瞪了霖哥儿一眼:“到底是怎么回事?” 霖哥儿叹了一声:“说来话长。” 于是,将之前说给梅芸听的故事,又说了一回。此次更加声情并茂,充分展露出了精湛的演技。 “……霆堂弟,不瞒你说,我一开始知道这桩事,心里着实气恼。我娘这不是给我找了个后爹吗?我心里岂能痛快?” “可再一想,我娘这些年孤单单的一个人,十分寂寞。如今既有了能令她心动的男子,我如何忍心阻拦?” 说着,又红了眼睛。 不得不说,这些时日,霖哥儿的演技突飞猛进,就连霆哥儿也被唬住了。 霆哥儿语气顿时软了下来:“霖堂兄,你别这样。男子汉大丈夫,可别哭鼻子抹眼泪的。你想成全五婶娘,那就成全了吧!不过,也不用出海跑到海外去吧!” 霖哥儿红着眼睛道:“不出海,哪里还能遮掩得住。有件事,我连阿芸都没告诉,只说给你一个人听。我娘已经怀了身孕。去海岛,是为了安胎养胎。等孩子生下,满了周岁,我娘再回泉州。到时候,就说是收养的孩子。” 霆哥儿:“……” 霆哥儿眼角和嘴角一并抽了起来,表情颇为扭曲:“你的意思是,我们两个很快就要多一个兄弟或是妹妹了?” 霖哥儿神色沉痛地点头:“是。以后,我们再也不是娘最疼的儿子了。” 兄弟两个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涌起一阵委屈和伤心,抱头哭了一回。 …… 霆哥儿在泉州住了几日,就回福州去了。 来时满心忧虑,回时长吁短叹。 刘妍问明事情的始末后,也是目瞪口呆,惊愕了许久回不过神来。 此时的尹潇潇,已经坐着海船,到了海上。这艘海船,宽敞结实,高达三层,一眼看去十分威武。 尹潇潇上了海船,住在最顶层的船舱里。船舱收拾得干干净净,陈设精美,一应所用器物十分考究。 她怀着身孕,孕吐反应倒不严重,一日吐个两三回罢了。 吐过之后,神清气爽地坐在船舱的窗边,嗅着海上特有的咸湿海风,举目眺望,是苍茫无边的大海。整个人置身在辽阔苍茫的海上,心胸之开阔,无法用言语描述。 尹潇潇极目远眺,心情舒畅。 一双熟悉的胳膊,从身后轻轻搂住了她,一只手环在她的小腹上:“你都看了几天了,还不嫌够么?” 尹潇潇扬起嘴角,转头冲盛泽抿唇一笑:“当然不够。我在年少时,就梦想着能远离京城,策马驰骋,自由自在。现在虽不能骑马,也算如愿以偿了。” 彼此都不再年轻了,尹潇潇的眼角也有了细纹,眼睛还是那般清澈明亮。 盛泽心中一软,将额头靠着尹潇潇的额头,柔声道:“潇潇,我们还没老。以后,还有半辈子可以相守在一起。” 尹潇潇眼角湿润,轻轻嗯了一声。 正文 番外之生子(一) 产房里传出隐忍的低呼。 产房外,大齐朝身份最尊贵的一对夫妻俱在等候。 谢明曦还好些,勉强能压抑住心里的焦虑和急切。盛鸿不时来回踱步,焦灼之情溢于言表。 又是一阵呼痛声传来。 盛鸿像被针刺一般,差点跳了起来“明曦,阿萝怎么还没生?” 谢明曦心里也憋着一股劲,没好气地应道“女人生孩子,慢的要两三天,快的也得半日。阿萝这才进去半个时辰,你急什么?” 他哪里能不急啊! 一想到女儿躺在产房里受罪受苦,他心如油煎火烧,恨不得冲进去陪在女儿身边…… 天底下也没女儿临盆生子亲爹陪在一旁的道理。盛鸿再忧心再焦急,也只能在产房外等着。 盛鸿起身,盛鸿坐下,盛鸿转啊转。 谢明曦终于怒了,瞪了一眼过去“别乱走乱动了,过来坐下等着。” 盛鸿“……” 盛鸿默默走过来,在谢明曦身边坐下,右手很自然地握住了谢明曦的左手。 谢明曦的左手冰冰凉凉,手心湿漉漉的。 盛鸿神色复杂地看了谢明曦一眼。其实,她也一样紧张女儿,一样心疼女儿受这等苦楚。只是,她习惯了遮掩真实的心情,没有全部表露出来罢了。 想及这些,盛鸿心里一软,轻声道“你若是担心,就进产房看看。” 谢明曦低声道“佑哥儿在阿萝身边就足够了。” 女子临盆的痛苦,谁也替代不了。有夫婿陪在身边,比亲娘更合适。 盛鸿叹了口气“阿萝生完这一个,以后可别再要孩子了。” 当年他在亲眼见识过生产的痛苦后,便下定决心,再不让谢明曦受那样的痛苦。所以,去了蜀地后,他便服下了令男子绝孕的迷药。 谢明曦也想到了往事,目中闪过一丝笑意,低低地说道“盛鸿,这等话可别在佑哥儿和阿萝面前说。想不想再继续生孩子,这是他们夫妻的事。我们不能代替他们做出决定!” 孩子长大成人成亲了,枕畔人才是最亲密无间的人。便是亲爹亲娘,也得退一席之地。 当年他们觉得有一个孩子便足矣。阿萝未必是同样的想法。 再者,佑哥儿是土生土长的大齐人,骨子里免不了有多子多福的想法。如何能强求佑哥儿和当年的盛鸿一样? 盛鸿何尝不知其中的道理,讪讪地闭上嘴,不再多言。 …… 过了片刻,顾山长和梅太妃一前一后地来了。 谢明曦扶着顾山长的胳膊,轻声嗔道“师父前些日子病了一场,应该在床榻上好好养着才是。怎么跑到这儿来了?” 六十余岁的人了,身子骨再硬朗,也免不了生病。顾山长被精心照顾着,很快有了好转。闻言笑道“我身子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你不必担心。” 知晓阿萝肚痛发作了,顾山长哪里还待得住。 谢明曦清楚自家师父的脾气,此时想劝她回去是不可能的事,只得扶着顾山长坐下。 梅太妃身体纤弱,常年静心养着,没病也有些病弱之态。在两个宫女的搀扶下过来了。 盛鸿扶着梅太妃坐下。 此时,产房里又一声呼痛声传了出来。 梅太妃反射性地全身一颤,不知怎么地,想起了当年自己临盆时的情景。 当年的她,在宫中不算受宠。再者,宫中已有四个庶出的皇子,她生男生女其实都无关紧要。临盆之日,只有宫里的嬷嬷守在她身边。 熬了一日一夜,经过撕裂般的痛苦,她先生了女儿,然后生了儿子。一举生出了龙凤胎。 在皇室里,龙凤胎被视为吉兆。生了一双儿女后,她立刻成了天子宠妃,在宫中风光数年。那时,她心里不是没做过美梦。皇后无子,她的儿子最得天子欢心,或许,日后会有问鼎龙椅的幸运。她也能母凭子贵…… 直至女儿被溺毙惨死,她才从飘然的美梦中惊醒,惊惧惶恐地让儿子穿上女装,以此为保命之道…… 想及往事,梅太妃心里涌起阵阵酸涩,攥着盛鸿的手低语道“不用担心,阿萝身子康健,胎相稳固,意志又坚定,一定会平安无事。” 盛鸿嗯了一声,反手握住梅太妃的手。 半个时辰后,陆迟林微微夫妻一同进了宫。 阿萝肚痛进了产房,谢明曦便命人去陆家传信。林微微立刻坐着马车进了宫,陆迟也从翰林院赶了过来,夫妻两人正好一同来了。 身为公婆,自然紧张产房里受苦的儿媳。更何况,阿萝不仅是佑哥儿的妻子,更是大齐储君,绝不可有半点闪失。 林微微紧张激动的心情里,又多了一分难以言喻的隐忧。 当年,她经历过早产难产之苦,深知其中的痛苦。只盼着阿萝这一胎平安顺遂。 很快,蓉姐儿芙姐儿也闻讯进了宫。 蓉姐又有了身孕,挺着五个月的肚子,又为病逝的亲娘守孝,一身素服,整个人清瘦许多,着实憔悴。 谢明曦无心安抚蓉姐儿,吩咐蓉姐儿坐下好生歇着。 蓉姐儿柔声应了,坐在芙姐儿的身侧。 亲娘病逝,对蓉姐儿是个不小的打击。本就不多言的蓉姐儿,如今愈发沉默少言了。 芙姐儿转头和蓉姐儿低语,蓉姐儿要么嗯,要么是,几乎没有别的话。那张秀丽的脸颊,清瘦得令人心怜。 芙姐儿心中唏嘘不已,此时不便多说,只得按捺下来。 …… 在众人殷切的期盼和等待中,产房里的阿萝十分争气,三个时辰便生下了孩子。 接生的嬷嬷眉开眼笑地出来报喜“恭喜皇上,恭喜皇后娘娘,殿下生了一位白胖康健的小皇孙。” 众人闻之大喜。 第一胎生得这般顺遂,实在是件大喜事。 再者,世人到底更重子嗣。阿萝以女子之身做了储君,暗中诟病的不在少数。如今,阿萝生了儿子,大齐江山后继有人,众人焉能不喜! 盛鸿和谢明曦同时松了口气,不约而同地笑道“好,产房里人人皆有重赏!” 。 正文 番外之生子(二) 阿萝年轻,身体底子极好。这一胎也生得颇为顺利。 孩子出生后,阿萝疲倦地闭目休息。 佑哥儿心疼不已地为阿萝擦拭额上的汗珠,满心满眼都是爱妻,压根没顾得上看一眼刚出生的儿子。 报喜的嬷嬷很快喜滋滋地回了产房,见状也觉好笑。将擦拭干净以小小的红色被褥包裹的男婴抱了过去:“殿下睁眼看看,小皇孙的眉眼生得真俊。” 不但脸生得俊,哭声也是一等一的响亮。 阿萝睁开眼,一张红红的小脸映入眼帘。 其实,刚出生的孩子,全身红通通的,像个小猴子一般,哪里看得出丑俊?可阿萝一看之下,心中已生出了无限的柔情和欢喜。 小小的鼻子,小小的眼,一张小嘴张得老大,哭声震耳。 没错,我的儿子确实生得俊俏啊! 阿萝热切又专注地看着孩子,轻声喊道:“佑哥哥,你快些瞧瞧,我们的儿子生得多俊俏!” 佑哥儿也在看着孩子,越看越喜欢,笑着说道:“眉眼生得像你,哪有不俊的道理。” 阿萝想伸手抱一抱孩子,却没力气,转头对佑哥儿说道:“你将孩子抱过来,放在我身边。” 佑哥儿应了一声,小心翼翼地双手捧起孩子,就像捧着稀世珍宝一般。慎之又慎地放在了阿萝的身边。 阿萝一侧头,和儿子相对,心里很是欢喜。 说来也奇怪,原本哭闹不休的男婴,到了亲娘身边,竟然不哭了,砸吧起了红润的小嘴。 阿萝看着十分稀奇:“孩子怎么不哭了?” 佑哥儿不怎么确定地猜测:“大概是嗅到你身上气味了吧!” “他总是砸吧着小嘴,是不是饿了?”初为人母的阿萝,心里涌动着激烈又奇异的情绪,声音又轻又柔。 佑哥儿仔细观察儿子砸吧嘴的可怜模样:“嗯,定是饿了。我让人去叫奶娘来。” 宫中其实是没有奶娘的。在宫中伺候的,要么是女官,要么是宫女。只有嫁人生了孩子的妇人,才有奶水。 阿萝有孕后,谢明曦命人在京城里挑了几个身体康健的奶娘进宫,教导宫中的规矩,好吃好喝地养着,这几个奶娘,既有生了女儿,也有生了儿子的。奶水也有讲究,女婴和男婴吃的奶水不同。阿萝肚中的孩子不知是男是女,便各挑两个备下。 现在阿萝生了儿子出来,其中两个奶娘便可打发出宫,留下另外两个。 阿萝看着儿子,心里生出心疼和不舍,低声道:“佑哥哥,我不能亲自喂养,想想怪对不住儿子的。”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 她临盆前歇了一个月没上朝,接下来再做月子。等出了月子之后,就得重新入朝议政。既没多少时间陪伴孩子,更无空闲喂养孩子。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佑哥儿见阿萝自责又失落,忙笑着安抚道:“你没空闲,我时间多的是。我已经告了长假,翰林院的差事暂时放一放。等儿子满了周岁,我再去当差。” 反正,翰林院少他一个没什么大碍,儿子身边没有亲娘相伴,万万少不得他这个亲爹了。 这都是小夫妻早就商议好的事。阿萝心里不是不愧疚。只是,他们夫妻两人,总得有人陪伴孩子,只得委屈佑哥哥了。 …… 孩子被抱走喂奶,阿萝沉沉睡去。 这一睡,便是大半日。 待到再睁开眼,已是傍晚。 产房里被收拾过了,依然有些淡淡的血腥气。数盏烛台一同燃着,屋子里明亮如白日。佑哥儿已经被挤到了一旁…… 天子盛鸿霸道地占据了床榻边的最佳位置,目中满是关切:“阿萝,你总算醒了,现在感觉如何?” 身畔的谢明曦,难得的满脸温柔之色:“阿萝,你睡了大半日,定然饿了。我令人备了清淡的米粥,你先吃一些。” 围在床榻边的,还有顾山长梅太妃林微微等人。 阿萝心里涌起被众人关切的幸福,笑着应了:“母后这么一说,我顿觉饥肠辘辘。” 还有力气开玩笑,可见精神不错。 谢明曦仔细地打量阿萝一眼,见阿萝面色还算红润,心里颇为欣慰。 女子生产是一道鬼门关,也最耗体力精力。身体纤弱的女子,熬不过去撑不住绝不罕见。好在阿萝自小习武,身体十分康健,生产顺遂不说,定然也能很快恢复。 粥送来了。 佑哥儿勇敢地凑到床榻边,在岳父不满的瞪中拿过碗:“阿萝妹妹,我来喂你。” 盛鸿想哼一声,被谢明曦拧了一把,悻悻地将那一声哼忍了回去。 阿萝在众人殷切的关爱中,由夫婿伺候着喝了一碗热粥。刚生完孩子,不宜进食过多,吃完热粥,阿萝精神更足了几分,要看孩子。 吃饱喝足尿过换过了尿布重换了包裹的男婴被抱了过来。 在阿萝睡觉的时候,众人都看过孩子了。再看一回,愈发觉得俊俏。于是,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地夸赞起孩子来。 “孩子生得像阿萝,眉眼特别俊俏。”不用想也知道,这定是盛鸿说的。 “我觉得,孩子也生得像亲爹。”这是来自林微微的肺腑之言。 谢明曦抱过孩子,笑着说道:“可真够沉的,比阿萝出生的时候重一些。” 说起这个,林微微就满心愧疚:“佑哥儿七个月早产,出生的时候像小猫一般,轻飘飘的。这一点定是像阿萝。” 像阿萝好啊!孩子健康活泼。 众人会心一笑。 …… 皇孙这一辈从木子旁,天子为皇孙起了名字,单字一个桦,乳名就叫桦哥儿。 皇太女生子的喜讯,在这一日也迅速传遍京城。 国有储君,人心安定。储君又有了子嗣,大齐江山后继有人,这是值得庆贺的大喜事。百官们人人高兴。 喜讯传至谢府,谢尚书满面喜色,给下人多发了一个月的月钱做赏钱。 喜讯传至陆府,陆阁老捋须而笑,默默决定在首辅的位置上再撑几年。 身为朝臣,为国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都是应该的。 正文 番外之满月 桦哥儿出生后,一天一个模样。 全身的红色褪去,很快变得白皙。桦哥儿身子健壮胃口极佳,两个奶娘的奶水堪堪够他吃。到了满月的那一天,桦哥儿又白又胖,穿着小小的红色丝袄,一双黑溜溜的眼睛四处张望,咧着一张小嘴,别提多讨人喜欢了。 阿萝被精心伺候着做完了月子,今日沐浴更衣,重新穿上了储君礼服,美丽英气中透出了一丝初为人母的妩媚风韵。 佑哥儿抱着儿子,看着神采飞扬的娇妻,心中涌起无法言喻的满足和骄傲。 今日宫中设了盛大的喜宴,朝堂官员和诰命女眷照例要各自赴宴。阿萝身为储君,今日要在百官宴上露面。 佑哥儿身为皇太夫,其实身份略有些尴尬。堂堂七尺男儿,总不能坐在一堆诰命女眷里吧! 好在岳母早就发了话,到了桦哥儿满月这一日,佑哥儿和阿萝一同去主持百官喜宴。桦哥儿这一日交给岳母就行了。 还是岳母最疼他啊! 阿萝揽镜自照,满意地点点头,转头冲佑哥儿一笑“佑哥哥,我们一同去给父皇母后请安。” 佑哥儿笑着点头“好。” 小夫妻去了椒房殿,给帝后请安。大喜的日子,顾山长和梅太妃也都精神抖擞喜气洋洋,桦哥儿一来,众人立刻凑到了孩子身边。就连盛鸿也不例外。 阿萝小声对佑哥儿嘀咕道“有了桦哥儿之后,父皇就没眼看我了。” 佑哥儿低声闷笑。 可不是么?天底下再难找到这么偏心眼的岳父了。往日张口闭口就是阿萝,现在一张口必是桦哥儿如何如何。 也怪不得阿萝心里泛酸口中吃味了。 …… 桦哥儿生得这般可爱,谁能不喜欢? 谢明曦将孩子抱进怀中,看着挥着小胖手的桦哥儿,满心柔软喜悦,伸出一根手指逗弄桦哥儿。桦哥儿一把抓紧了祖母的手指,咧着小嘴笑了起来,口水吐成了泡泡。 谢明曦忍俊不禁,笑声连连。 顾山长已年迈,自知体力不及从前,倒没和谢明曦抢着抱孩子。只笑着打趣谢明曦“阿萝小的时候,也没见你这般抱过疼过。” 谢明曦笑道“阿萝出生后,每日都是师父抱着,我哪里抢得过师父。” 顾山长也是一乐。 谢明曦和顾山长感情深厚,名为师徒,比母女更亲密。 梅太妃看了这么多年,也看惯了。提起阿萝少时,梅太妃也觉遗憾。当年她一直在养病,出不得寒香宫,也无暇和孙女亲近。 而顾山长,一直在阿萝身边,照顾阿萝衣食起居,精心教导阿萝。所以,阿萝对顾山长的感情格外亲厚,更胜她这个血缘上的祖母。 错过的已经错过,再唏嘘也无益处。梅太妃早已想开,心态很是平和,笑着说道“天家有抱孙不抱子的惯例,明曦现在也是做祖母的人了,哪有不疼孙子的道理。” “母妃说的是。”谢明曦笑着接了话茬“我自诩心肠冷硬,阿萝自小到大,没少被我教训。可现在一见桦哥儿,我这心肠就软得像面团一般。可见日后,我定是溺爱孩子的祖母。” 一席话,逗得众人笑声不断。 说笑间,林微微进了椒房殿。 身为嫡亲的祖母,林微微见了孙子也眼馋得很。这等时候,也顾不得什么身份之别了。林微微上前便“抢”过了桦哥儿“皇后娘娘抱了这么久,定然累了,换我抱一抱。” 这一个月里,林微微几乎天天进宫探望皇孙。有时待上半日,有时候厚着脸直接待上一整天。 谢明曦笑着揶揄“你平日也没比我少抱桦哥儿。你这身子都能吃得消,我常年习武,身体康健有力远胜过你,哪有疲累之理。” 说笑归说笑,颇为麻溜顺手地将孩子递给了林微微。 林微微抱着桦哥儿,乐得眉开眼笑,半点不介意谢明曦的打趣。 …… 再过片刻,诰命夫人们一一进了椒房殿。 有品级的诰命女眷们,多是熟悉的脸孔。谢明曦今日心情极佳,满面笑容如和煦的春风,态度温和亲切,一众诰命们俱觉轻松愉悦。 今日,谢家女眷也齐齐进了宫。徐氏领着儿媳阙氏,另有孙媳孙氏盛氏俞氏。唯一的遗憾是谢元舟在蜀地多年,一直未曾归京,孙媳里缺了一个。 谢子衿今日也随长辈们一同进宫。 十四岁的谢子衿,姿容秀美,气质出众。在一众少女中格外的引人瞩目。 谢明曦笑着喊了谢子衿到面前来“子衿,你今年也该从莲池书院结业了吧!” 谢子衿笑着应道“是,过两日就是结业考试了。” “可有把握考第一?”谢明曦随口笑问。 谢子衿眉眼间满是自信“我自会尽力。” 昔日的小小孩童,转眼间,便长成了美丽少女。那份胸有成竹从容不迫的风采,真是像极了年少时的自己。 谢明曦忍不住唏嘘了一回“光阴似箭岁月如梭”。 众诰命女眷的目光,明里暗里盯着谢子衿的不知有多少。 谢家有女初长成。 谢家是后族,谢尚书如今是六部堂官。谢子衿亲爹是没什么出息,却是谢皇后一母同胞的嫡亲兄长。谢家如今子嗣兴旺,儿媳们进门后一个赛着一个生儿子。生了女儿的,唯有孙氏和远在蜀地的谢元舟媳妇。 孙子多了,稀少的孙女便格外娇贵。更何况,聪慧伶俐的谢子矜肖似年少时的谢皇后,谢皇后喜欢她不说,天子对这个侄女也很是喜爱。皇太女和这个表妹更是格外亲近。 如此优秀出众的少女,一定得抢先下手,娶回家做儿媳(孙媳)。 谢子矜似未察觉到众诰命女眷灼灼的目光,微笑着退回亲娘孙氏的身边。 当然了,今日的主角是桦哥儿,谁也抢不走他的风头就是了。 众诰命很快将注意力转移到桦哥儿的身上,一时间,夸赞声如潮。 桦哥儿竟也不嫌喧哗吵闹,挥着小胖拳头,很快塞进口中,吧嗒吧嗒地吮吸咂摸起来。 。 正文 番外之翁婿 儿子满月之后,阿萝这个亲娘立刻又忙碌起来。每日早出晚归,处理政事。 佑哥儿厚着脸皮告了长假,陆掌院自然没有不准的道理。 盛鸿对女婿这一行为表示极大的赞许,私下对谢明曦说道“佑哥儿疼媳妇疼孩子,这一点还算不错。” 何止不错。 一个男子,若不是心甘情愿地爱一个女子,焉肯退让至这一步? 谢明曦微微一笑“阿萝有福分,和我一样。” 一个女子,能遇到一心待自己的夫婿,是何等的幸运。 盛鸿对这等程度的甜言蜜语不怎么满意,立刻道“佑哥儿哪里比得上我。” 谢明曦好笑不已,用手拧了拧自家夫婿的厚脸皮“你还和女婿吃醋较劲上了。这一把年纪,都活到哪儿去了?” 盛鸿振振有词地反驳“我哪里一把年纪了?三十余岁,正是一个男子风华正茂之龄。有这么一句话,男人如酒,越陈越香。二十啷当的青年人,哪里能和我这等成熟的美男子相提并论。” 谢明曦被逗得扑哧一声笑了起来。 其实,这番自吹自擂不要脸的话,还是有几分道理的。盛鸿今年三十六岁,成熟俊美,举手投足间俱是帝王气度风范。佑哥儿相较之下,就显得年轻稚嫩了些。 可身为岳父,总和自己的女婿吃醋争锋算怎么回事? 也太幼稚了! “你以后对佑哥儿的态度,可得改一改。”谢明曦笑过之后,不忘叮嘱“佑哥儿对我们孝顺周全,对阿萝温柔体贴,现在更是一心都放在桦哥儿身上。这样的好女婿,你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盛鸿不怎么情愿地嗯了一声。 佑哥儿告长假陪伴桦哥儿的举动已经令心肠冷硬的岳父真正动容了。盛鸿这是故意装模作样拿捏姿态而已。 谢明曦何等了解盛鸿,笑了一笑,不再多言。 …… 佑哥儿很快就感受到了来自岳父的关爱。 譬如一同用膳时,岳父会亲自为他夹些饭菜。虽说夹的菜肴不一定合他的口味,也足够佑哥儿感动了。 再譬如,往日他请安说话,岳父不冷不热,有时候说话有些刁钻。如今岳父对他的态度亲切多了,竟还关心起他的衣食起居及日常生活来。 再再譬如,岳父和阿萝议政时,会令人召他一并前去。他很少插言,只默默旁听,却也获益匪浅。 岳父还对他说,他现在告假陪伴孩子,也得时时关心朝堂政事。等桦哥儿稍大一些,就回翰林院,领些实差。男儿在世,总得有所作为。 佑哥儿忙应下“父皇所言甚是,小婿记下了。” 岳父又说道“这江山,总有一日,要传到阿萝的手里。阿萝日后做了女帝,你便是帝夫。后宫之事,阿萝自会有所安排,不必你操心。你以后总是要在朝为官的。私下里,你们是夫妻。到了朝堂上,阿萝为君,你为臣子。你得尽早适应身份的转变,心里也别觉得别扭。” 佑哥儿正色应道“岳父放心,能娶阿萝妹妹为妻,是我三生之幸。我岂会心存别扭。” 岳父看他的目光愈发慈爱“你能想明白就好。” …… 岳父对他忽然这么好,佑哥儿受宠若惊之余,竟有些心虚起来,背地里悄悄问阿萝“阿萝妹妹,父皇近来怎么回事,为何对我这么好?” 阿萝咯咯笑了起来“瞧瞧你,父皇对你横眉竖眼挑鼻子动眼睛的,你心里气闷。父皇现在对你好了,你倒又不习惯了。” 所以说吧,人就是有几分贱骨头。 佑哥儿想了想,也笑了起来“可不是么?我习惯父皇挑剔刻薄的模样了,现在骤然变好了,我还真的觉得怪别扭的。” 小夫妻对视一笑。 桦哥儿在一旁受了冷落,扁扁嘴哭喊,立刻将爹娘的注意力都吸引过来。 阿萝心疼地抱起桦哥儿,一边轻拍后背一边轻哄“桦哥儿乖,别哭,娘最疼你了。” 阿萝白日忙碌不见人影,到了晚上才能抱一抱儿子。可母子亲近是天性。到了亲娘怀里,桦哥儿立刻就不哭了,将头钻进亲娘怀里,钻来钻去。 阿萝又咯咯笑了起来,伸出手指,轻轻地戳桦哥儿嫩嫩的小脸。 佑哥儿怕阿萝手劲没个轻重,笑着提醒“孩子还小,脸皮又薄又嫩,你手劲小一些轻一些。别将孩子的脸皮戳红了。” 话已经说迟了。 阿萝一个不小心,桦哥儿的小脸已经红了一小片。 没等佑哥儿吭声,阿萝已经心虚了,冲佑哥儿讨好地笑道“佑哥哥说的对。” 佑哥儿好气又好笑,从阿萝手中抱过儿子,姿势比阿萝熟稔得多。桦哥儿对亲爹的怀抱也更熟悉,砸吧着小嘴冲亲爹吐泡泡。 阿萝将头凑过去,和桦哥儿扮鬼脸。 此时的阿萝,全然没了白日的储君凛然气度,笑得开怀喜悦,像个孩童一般。 佑哥儿稚儿在怀,娇妻在侧,心满意足。 “佑哥哥,”阿萝忽地轻声说道“以后,我们多生几个孩子吧!” 佑哥儿一愣,下意识地说了一句“你真的愿意再生孩子?” 身为储君,身为大齐未来的女帝,阿萝的大部分时间精力,都将被朝堂政事占据。而孕育生养一个孩子,着实要耗费许多精力体力。 他原本以为,阿萝生了桦哥儿之后,便不肯再生孩子了。 阿萝抬起头,凝视着佑哥儿“佑哥哥,我很贪心。我既想做一个优秀出色的储君,也想做一个好妻子好母亲。我的父皇母后只我一个女儿,公公婆婆也只你一个儿子。独得父母的宠爱当然好,却也不免孤单。” “我想给桦哥儿再生几个弟弟或妹妹。以后,挑一个孩子随你姓陆,延续陆家的香火。你说好不好?” 佑哥儿还有什么可说的? 他全心待阿萝,阿萝也一样全心待他。 佑哥儿伸出另一只胳膊,将阿萝紧紧搂入怀中“阿萝,谢谢你。” 阿萝将头依偎进他的胸膛,嘴角扬起甜蜜的弧度。 。 正文 番外之喜讯 时光荏苒,转眼就是一年。 这一年里,朝堂安定,政事通和。大齐有贤明天子,有勤勉精明的储君,还有众多尽心当差的官员,诸事平顺。 三朝老臣们一个接着一个告老致仕,由年轻精干的官员们补上官缺。三品以上的重臣,在一两年间更迭了近半数。 陆迟接替陈尚书之位,做了吏部尚书。陈湛被提任工部尚书,赵奇被提任刑部尚书。在五品官位上待了数年的李默,终于被提任,做了四品的户部郎中。 东宫詹事府里的一众属官,也逐渐在朝中崭露头角。 告了长假的皇太夫陆天佑,在皇孙满了周岁时,重新入了翰林院当差,被提任六品翰林学士。 在蜀地任职多年的天子心腹们,也纷纷提任升官。 后宫诸事,依旧在谢明曦掌控之中。不过,谢明曦如今的时间精力,大多放在了桦哥儿身上。 林微微平日除了打理女子工坊之外,得了空闲就进宫陪伴皇孙。陆老夫人私下提醒过几回“你总进宫陪伴皇孙,皇后娘娘口中不说,心里未必乐意。” 说到底,佑哥儿是入赘天家,皇太女生的皇孙姓盛不姓陆。林微微这个亲祖母总是进宫,皇后娘娘心里岂能痛快? 林微微笑道“这怎么会。皇后娘娘不是那等小鸡肚肠的人。” 佑哥儿在私下里,曾和林微微说起过阿萝的打算。林微微当时就感动得掉了泪。不过,这桩事不宜张扬。也因此,只他们夫妻和帝后两人知晓而已。 …… 谢明曦对阿萝的决定,也表示赞成和支持。 正如她之前所想,阿萝的人生,应该由阿萝自己来决定。 盛鸿其实有些微词。 身为亲爹,哪里舍得女儿受怀孕生育之苦。不过,在谢明曦的劝慰提醒之下,盛鸿总算将所有话都咽下了,没多嘴讨嫌。 小夫妻年轻体力佳,整日黏在一起,十分恩爱。在桦哥儿一岁多的时候,又传出了喜讯。 有了桦哥儿先例在前,阿萝这一胎的喜讯传开时,就连百官们都表示格外淡定。 皇太女有了身孕,照样上朝听政议政当差,一样正事都没耽搁。顶多是临盆外加做月子。反正天子年轻力盛,再坐二十年龙椅也没问题。皇太女殿下多生几个皇孙也无妨。 阿萝有孕之后,精力总不如平日。谢明曦索性将桦哥儿搬进了椒房殿,亲自照料桦哥儿的饮食起居。 桦哥儿十分早慧,十个月大的时候,便会喊爹娘。满了周岁之后,祖父祖母喊得格外清晰。 寒冬腊月,外面天气寒冷,椒房殿里四处燃着炭盆十分暖和。 桦哥儿穿着红色的小袄,迈着胖胖的小腿,摇摇晃晃地向谢明曦走来,一边扬声喊道“祖母。” 声音又稚嫩又响亮。 谢明曦舒展眉头,笑着应了一声,却未伸手抱起桦哥儿,慢慢后退,引着桦哥儿向前走。 桦哥儿咧着小嘴,走了十几步,终于晃荡倒向一边。谢明曦眼疾手快,迅疾抱起桦哥儿。桦哥儿陡然升到半空,半点都不害怕,咯咯笑个不停。 谢明曦笑着在桦哥儿白嫩的小脸蛋上亲了一口。 桦哥儿也凑过头,在祖母依然年轻美丽的脸孔上亲了一口。一亲就是一脸的口水。 谢明曦哭笑不得,用袖子擦了口水。桦哥儿淘气的很,又将头凑过来,将肉嘟嘟的小嘴贴在谢明曦的脸上,执意地再亲一脸口水。 谢明曦失笑,也不擦口水了,任由桦哥儿亲来亲去。 盛鸿正好进了椒房殿,见了这一幕,顿时眼热了。走上前将桦哥儿抱过去,厚着脸皮递过了自己的右脸“来,桦哥儿,亲亲祖父。” 桦哥儿不喜欢祖父扎人的胡须,十分嫌弃地将头扭到了一旁。 盛鸿“……” 盛鸿一脸忿忿,伸手将桦哥儿的小脸转了过来“小混账,竟然嫌弃亲祖父。快些过来,亲祖父一口。不然,祖父以后再也不喜欢你了。” 桦哥儿伸出小胖手,奋力扯住盛鸿的头发,用力拉扯。 盛鸿被扯得惨呼一声“诶哟!” 谢明曦被逗得直笑。 就在此时,湘蕙快步走了进来,对着谢明曦低语数句。 谢明曦略一挑眉,吩咐道“将信呈上来。” …… 这是一封来自闽地泉州的信。 信是尹潇潇写来的。 谢明曦展开信,细细看了起来。眼中满是笑意,不知看到了什么,嘴角越扬越高。 盛鸿抱着桦哥儿,将头凑了过去,和谢明曦一同看信。只见信上写着“……我在海岛上住了一年多,现在已经回泉州了。在海岛上,我遇到一个刚出世就没了亲娘的小女婴,心怜之下,便收养了这个女婴。单名一个薇字……” 看到这儿,盛鸿也低声笑了起来“真没想到,五嫂和五哥这把年纪了,还来个老蚌生珠。” 谢明曦笑着白了他一眼“什么老蚌生珠,别胡说。” 都快四十岁的人了,不是老蚌生珠是什么? 盛鸿心里腹诽,口中笑道“盛薇,这个名字起得好。” 阿萝这一辈的女孩子,都是草字头起名。盛薇,也是这一辈最小的一个堂妹了。 尹潇潇对外宣称是收养了一个义女,这个孩子便能正大光明地待在亲娘身边了。不过,这么一来,盛泽又该怎么办? 谢明曦也有些好奇,继续看了下去。 尹潇潇又在信中写道“……谢五是一岛之主,不宜长居陆上。我和他商议过,半年住海上,半年住在泉州。” 嗯,这样也算不错了。夫妻两人一年中有半年得以相聚。 正经的夫妻名分,实在无法可想。 堂堂闽王妃,若是忽然改嫁,定会惹来众人瞩目。“谢五”的真实身份来历,无人深究追查也就罢了,一旦惹人疑心,必然露出破绽。 “谢五”不能露于人前,夫妻两个也只得以这种方式相守了。 相比起死了十余年的宁王夫妇,相比起死在海上的鲁王和病逝的赵长卿,盛泽和尹潇潇已是十分幸运。 。 正文 番外之李钦(一) 时间一晃,又到了年底。 方若梦揽镜自照,在乌黑的发间找到了一根白发,不由得幽然叹息。 一转眼,都快四旬的人了,人老了,开始有白发了。 身后传来夫婿李默熟悉的笑声“一大早就坐在镜子前,照个没完没了。怎么了,莫非自己变了个模样不成?” 方若梦转头,颇有几分委屈地唏嘘“我有白发了。” 李默一本正经地走上前,细心地为方若梦将那根白发拔掉“瞧瞧,现在没有了。” 方若梦还是笑颜不展,闷闷地说道“再过几日,就是新的一年。钦哥儿明年都二十二岁了……” 至今还没娶媳妇,大龄未婚男青年一个,怎能不让亲娘忧心忡忡? 提起一直不肯成亲的长子,李默也觉头痛,叹口气道“当年他执意谋了外放,去做了一地的知县。为官一任是五年。任期中无要事不得轻易归京。现在是第四年。还有一年多才能任满。这混账小子,定是一开始就算计好的。” 李家是顶尖名门,李钦是长房嫡曾孙,娶进门的媳妇,怎么也得是高门闺秀。总不能任由李钦在任职的小县城里找个媳妇吧! 方若梦的家书一封接着一封,明示暗示催促着长子早日定亲成家。李钦一律以“公务繁忙无暇回京”为借口,推拒亲事。 李钦不回来,方若梦这个亲娘,也有权为他定下亲事。 可方若梦一想到长子受了情伤落寞离京的样子,便心疼不忍。于是,李钦的亲事就这么一日日拖延下来。 眼看着李钦就快二十二岁了,由不得方若梦不急,这些时日,已经接连冒了几根白发。 方若梦低声对李默说道“其实,我早有相中的姑娘了。只是,钦哥儿没松口,我不便冒然登门求娶。” 李默有些讶然,笑着问道“哦?你相中了哪家的姑娘?为何从未听你说起过?” 方若梦嗔道“你每日早出晚归,忙得不见人影,我哪有时间和你闲话。” 户部事情繁多,李默提任户部郎中之后,忙得脚不沾地。兼之方若梦也整日忙碌,夫妻两个确实很久没坐下好好说过话了。 老夫老妻了,李默肉麻兮兮地握住方若梦的手,甜言蜜语地调笑“是是是,都是为夫的错。” 说笑几句,方若梦才说出中意的姑娘“你觉得谢子衿如何?” 谢子衿? 李默一愣,脑海中闪过一张自信秀美的脸孔,下意识地应了句“谢子衿在东宫詹事府任职,是皇太女亲令的主簿,官职六品。钦哥儿现在还是七品的知县。谢子衿能相得中钦哥儿吗?” 方若梦“……” 没错,继廉将军过后,朝中有了第二位女性官员。正是谢子衿。 谢子衿自莲池书院结业后,便进了东宫詹事府,做了一名主簿。平日随行皇太女殿下左右,专司文书类的差事。官职不算太高,却已隐然是皇太女殿下的心腹亲信。 朝中官员们对此也无太多抵触。 皇太女到底是女儿身,身边任用一些女性官员也在情理之中。 再者,有了谢子衿的前列在先,有一就有二,各官宦世家各自暗暗打起了如意算盘。谁家中没有一两个饱读诗书优秀出众的女儿或孙女? 说不定,以后光耀门庭撑着门户的就靠家中的女儿孙女了! 谢子衿也一跃成为京城贵女们向往景仰之人! 这样的谢子衿,想将她娶回家做儿媳的不知有多少。李默对儿子再有自信,也不敢断言能求来这门亲事。 “我们钦哥儿确实出众,年龄却稍大了些。”李默越想越觉得这门亲事的可能性不大“谢子衿过了年十六岁,比我们钦哥儿小了六岁。便是我们厚颜去提亲,只怕谢家也不肯应。” 被李默这么一说,方若梦也有些泄气了“你考虑的不无道理。我心里也是顾虑重重,不然,我早就张口和你商议了。” 李默想了想说道“也不是全无机会。这样吧,我写一封信,让钦哥儿告假回来过年。你趁着过年时进宫,向皇后娘娘提一提。如果皇后娘娘愿意保媒,或许能成。” 方若梦轻蹙眉头“他若是不肯回来怎么办?” 李默杀气腾腾地挑眉“就说他亲爹病重,让他回来伺疾。不回来就参他一本不孝!” 方若梦“……” …… 腊月二十九,离京三年有余的李钦回来了。 母子久别重逢,喜中有泪,方若梦又哭又笑,紧紧攥着长子的手“你总算是回来了。这几年,我日日惦记你。” 李钦看着泪如雨下的亲娘,心中也觉酸涩,柔声安慰了许久。待方若梦情绪稍稍平复,李钦才问道“父亲在信中说病重不起,我急着赶了回来。父亲人呢?” 方若梦用袖子擦了擦眼泪“你父亲为了让你回来,故意称病。半点问题没有,精神好的很。现在去户部当差去了,晚上才能回来。” 李钦“……” 为什么他半点都不惊讶? 半晌,李钦才无奈地笑道“罢了,我回都回来了,等过了年再去任上不迟。” 李钰带着娇妻爱女也一并回来了,和兄长相见,既高兴又感慨。 两人是一胎双生的兄弟,自小同吃同住形影不离,相貌几乎生得一模一样。可惜,兄长情路坎坷,遭受重挫。也连累得兄长那一年的进士考试大大失利,差点就落了榜。 按着京中惯例,三榜进士没资格进翰林院。兄长索性谋了外任,去做了一地的父母官。 分别这么久没见,兄长似变了一个人。 原本那个神采飞扬鲜衣怒马的贵公子,现在锋芒尽敛,目光坚毅沉稳。 相较之下,自己这副悠闲自得的样子,就显出了几分稚嫩。 李钰故作嫉妒的轻哼一声“都说外任做官最磨炼人,果然如此。现在我是远不及大哥了。” 李钦哑然失笑,用力捶了李钰一拳“几年没见,你还是一样的油嘴滑舌。” 李钰差点被捶岔了气。 。 正文 番外之李钦(二) 兄弟重逢,不尽欢喜。 兄弟两个表达深情厚意的方式,就是互相戏谑打趣,间或你踹我一脚,我拍你一掌。热热闹闹,也分外有趣。 盛芙笑吟吟地站在一旁,身侧站着一个皮肤白净眉清目秀的三岁女童。这个女童,正是她和李钰的女儿,单名一个颖字。 颖姐儿伶牙俐齿,颇为早慧。见了大伯父,一双眼睛睁得老大,悄声问亲娘“娘,这个大伯父,怎么和我爹长得一模一样?” 兄弟两个气质不同,相貌却极为肖似。颖姐儿一时看傻了眼。 盛芙被女儿的童言童语逗乐了,耐心又温柔地解释道“你大伯父和你爹是双生兄弟,从小就长得一样。你出生的时候,你大伯父不在京城,所以,你从没见过他。” 颖姐儿惊讶地哦了一声。语气上扬,俏皮又可爱。 逗得众人都笑了起来。 李钦兴致勃勃地蹲下身子,和初次见面的小侄女说话“你就是颖姐儿吗?” 颖姐儿点头应是,很有礼貌地喊了一声“大伯父好。” 粉雕玉琢的女童,声音乖巧绵软,让人疼进了心坎里。 李钦冲颖姐儿一笑,伸出双手“颖姐儿乖,大伯父抱。” 颖姐儿像小大人一般,一脸为难地皱起眉头“大伯父,娘说过,除了我爹,不能让男子抱我。” 李钦“……” 看着自家兄长吃瘪的样子,李钰不厚道地哈哈大笑,一把抱起女儿,在颖姐儿嫩乎乎的小脸上用力亲了一口“我的颖姐儿真乖真听话!” 颖姐儿一手搂着亲爹的脖子,另一只手擦脸上的口水,小声嘟哝“别亲我一脸口水了。” 一旁的方若梦盛芙婆媳两个笑弯了腰。 李钦也被逗乐了,看着自家亲弟弟一脸“有女万事足”的骄傲神情,心里终于泛酸了。 如果他也早早成亲,现在也该有温柔的妻子在侧,还有一个乖巧讨喜的孩子了吧! …… 当日晚上,李府设了家宴。 李阁老几年没见嫡曾孙,家宴结束后,将李钦叫去书房。耳提面命,亲自指点为官之道。说完正事后,李阁老又提了一句“钦哥儿,你也该成家了。” 是啊! 李钦的脑海中闪过一个窈窕的女子身影,心中隐隐作痛,更多的却是唏嘘和怅然。 盛蓉嫁入楚家几年,与夫婿也算和睦,如今生了一子一女。 错过的永远错过了。 他也该成亲娶妻了! 回了院子后,方若梦端了宵夜过来。 李钦看着额上多了几丝细纹的亲娘,心中颇有些愧疚“娘,儿子不孝,这几年任性妄为,让娘忧心了。” 李钦长身玉立,比方若梦高了一个头。 方若梦抬头看着儿子,舒展眉头笑道“我是你亲娘,不为你操心,还为谁操心去?钰哥儿已经成了亲,和公主感情和睦,颖姐儿聪慧可人。我现在只盼着你早日成亲!” 李钦沉默片刻,张口道“一切由娘做主!” 听听这语气! 方若梦笑着白了儿子一眼“我若是不顾你的意愿,早为你定下亲事了,何必等到现在?成亲是一辈子的大事,总得寻一个优秀出众又可心可意的。” 李钦是李家第四辈的嫡长曾孙,年纪轻轻就考中了进士。有家世有才貌,品性佳。想寻一门好亲事,当然不难。 难的是,方若梦相中的儿媳条件太高了些…… 李钦对亲娘的性情脾气很熟悉,见方若梦笑得饶有深意,立刻猜到了几分“娘相中了哪家的姑娘?” 方若梦也没遮掩,低声说了“是谢子衿。” 李钦“……” 李钦没什么惊喜,反而一脸惊诧“娘,你没和我说笑吧!” 谢子衿! 李钦当然认识。 那是阿萝嫡亲的表妹,阿萝时常将她带在身边。他们在宫中读书几年,自然都见过小小的谢子衿。 可是,他比谢子衿年长六岁。也就是说,谢子衿七八岁的时候,他已经是初长成的少年,心中已有了心仪恋慕的姑娘…… 他离开京城的时候,谢子衿也还是个身量未长成的小姑娘。所以,方若梦一提,他脑海中顿时闪过一个小小的少女脸孔。 然后,李钦的俊脸有些发黑“娘,我比她大了六岁!不说别的,只年龄就不般配。” 方若梦毫不客气地怼了回去“满京城的闺秀,还没定下亲事的,都是十五六岁的姑娘家。你和谁年龄都不般配!” 李钦“……” 李钦被亲娘噎得一口气差点上不来,半晌又憋出一句“反正,我和她不般配。” 方若梦翻了个白眼“你该不是以为谢子衿只等着你去提亲吧!我告诉你,谢子衿如今是东宫詹事府的主簿,正六品的官员,皇太女殿下的心腹亲信。去谢家提亲的如过江之卿。我虽中意她,也不敢断言提亲就能成。估摸着也就三成到四成的把握,就这,还得我厚着一张老脸去求皇后娘娘保媒,端看你有没有福气了。” 李钦又被怼得哑口无言。 过了片刻,李钦才叹道“罢了,我听娘的就是。” 方若梦这才满意地点点头“明日我就进宫给皇后娘娘请安,探一探娘娘的口风。” …… 每年年底岁末,后宫总是十分忙碌。 谢明曦身为中宫皇后,要忙于后宫琐事,宫外各处学堂善堂作坊一年下来的账目要过目,每日还得照看桦哥儿,着实忙碌。 方若梦和林微微相携进宫请安,另将一年的账目奉上。 林微微一见桦哥儿,便喜笑颜开,抱着孙子亲近说话去了。 方若梦趁着此时低声笑道“皇后娘娘,我有一事相求。” 谢明曦放下账册,挑眉一笑“有什么事但说无妨。” 当着众人的面,方若梦说话十分委婉含蓄,半个字不提谢子衿。只说长子亲事未定,想请皇后娘娘保媒。 谢明曦心思敏锐,闻弦歌而知雅意,屏退左右,直截了当地问道“我们之间,说话不必拐弯抹角了。你相中了哪一家的姑娘?” 。 正文 番外之子衿(一) 昔日同窗,如今皆已至中年。 时光待谢明曦格外优厚,那张秀美的脸庞几乎未见沧桑和皱纹,只多了成熟的风韵。 而方若梦,或许是为长子操心忧虑之故,鬓间多了几丝白发,额间也多了皱纹。此时略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娘娘犀利敏锐,当着娘娘的面,我也不遮遮掩掩了。不瞒娘娘,我相中了子衿。” 谢明曦神色未动,微微一笑“有件事,我也不瞒方姐姐。求到我面前为子衿保媒的,可不止方姐姐一个人。” 自谢子衿及笄后,去谢家提亲的人几乎踏破了门槛。有资格进宫请安在皇后面前有几分体面的诰命贵妇们,也不乏人张口。 方若梦不是第一个,想来也不是最后一个。 方若梦早有心理准备,闻言笑道“一家有女百家求。子衿这般出众的姑娘,想求娶她做儿媳的不知有多少。我今日厚颜张口,是求娘娘私下问一问谢家的意思。谢家点头,我便请官媒登门去说亲,谢家若相不中钦哥儿,便当我什么都没说过。” 真是狡猾! 她亲自张口,谢家岂能不慎重考虑? 谢明曦莞尔一笑“方姐姐为了求娶一个好儿媳,可谓费尽心思。” “可不是么?”方若梦见谢明曦没有拒绝之意,心也放了下来,笑着应道“钰哥儿尚了端仪公主,如今夫妻两个恩爱和睦,我没什么可操心的。现在一门心思都放在了钦哥儿的身上。” “钦哥儿是嫡曾长孙,日后要接掌李家家业。他的媳妇,日后也将是李家宗妇。我自要为他求娶一个好媳妇回来。” 再者,方若梦心里还存着不便为人道的隐秘心思。 端容郡主身份矜贵,才貌出众,性情温柔。这满京城的闺秀,能胜过端容郡主的,寥寥无几。 可惜,钦哥儿和端容郡主没有夫妻缘分。 她要为钦哥儿求娶一个更优秀出众的姑娘! 李钦除了年龄稍大一些,论家世论才貌论品性,皆是一等一。 谢明曦略一思忖,应了下来“好,新年元日,谢家女眷进宫请安之际,我提上一句。亲事成与不成,就看他们两人是否有缘分了。” 方若梦忙笑道“不管如何,先谢过皇后娘娘。” …… 亲事成不成,不但要看缘分,还得看求娶的诚意和态度。 尹潇潇为了霖哥儿和霆哥儿的亲事,费尽心思周折,耗了大半年之久。如果尹潇潇听凭“缘分”两个字,只怕霖哥儿和霆哥儿都得黯然神伤。 方若梦打定主意后,自要做一番努力。 李家谢家交情不算深厚,倒也有些往来。 趁着年底,方若梦准备了丰厚的年礼,打发李钦送去谢家。 李钦拗不过亲娘,无奈地去了一趟谢府。 当然了,谢子衿并未在府里。皇太女怀着几个月的身孕,依旧忙于政事。谢子衿每日随之忙碌,早出晚归,不见人影。 方若梦让李钦去谢家,其实是让儿子在未来的岳母面前露个面。 孙氏也不是蠢人。交情平平的李家忽然送了厚礼,还令李钦亲自送来,这其中的意味,对有一个待字闺中名扬京城求亲者如云的女儿的亲娘来说,不难解读。 孙氏不动声色地打量了李钦一回,态度温和而客气。 李钦已过弱冠之龄,外任知县几年,身上的青涩之气尽去,沉稳俊美,言谈有物。一个照面,便将孙氏所见过的京城出色少年们比了下去。 待李钦告辞后,孙氏喜滋滋地去了书房,对谢元亭说道“李家打发李大公子送了年礼来,看来,是相中了子衿,有结亲之意。” 谢元亭不耐地哼了一声“李钦都快二十二了,比我们子衿大了六岁,年龄相差太大,不般配。” 孙氏的想法正好相反“我们子衿年少才高,聪慧过人,如今又在东宫詹事府为官。同龄的少年郎,大多还在读书。以子衿的眼光,哪里相得中那些青涩稚嫩的毛头小子?” 这么说,也不无道理。 一个人的生活阅历,在很大程度上决定了眼光的高度。 谢子衿进东宫詹事府一年了,所见所闻皆是朝堂政事,整个人也迅速成长成熟起来。如今谢子衿回府,多是和祖父去书房说话议事,和他这个亲爹倒是没多少话可说了。 这样的谢子衿,世间还有几个少年郎能和她并肩? 谢元亭皱着眉头说道“子衿还小,亲事暂且不急。而且,李家也未来提亲,我们权当不知就是。” …… 建业十八年的新年元日,在一片雪花纷飞中到来。 谢子衿梳妆整齐,穿上特制的官服,随着祖父和两位叔叔一同进了金銮殿。新年元日,天子率群臣祭天祭祖,皇太女随在天子身侧。 谢子衿官职低微,不过,女子在朝为官的一共就两个,其中一个还远在蜀地。谢子衿便成了万绿丛中一点红,格外醒目。 年轻美丽的少女,按捺着心里的激动雀跃,从容不迫地立在皇太女殿下的身侧,悄然扶着皇太女的胳膊。 谢子衿还是第一次参加如此盛大的祭天仪式,心里焉有不紧张之理。不过掩饰得好,没表现出来罢了。 她扶着皇太女胳膊的手,微不可见地颤抖着。 皇太女身着储君礼服,隆起的肚子被厚重宽大的礼服遮掩了大半,转头冲谢子衿笑了一笑。 谢子衿紧张的情绪顿时平复了许多,心里暗暗告诫自己。 谢子衿啊谢子衿,你要学的东西还多着呢! 可别被众人的夸赞吹捧闹昏了头啊! 直至子时,谢子衿才回了谢府。 亲爹亲娘和三个弟弟都没睡,一起在等着她回来。 谢子衿心里涌起阵阵暖意,笑着一一喊了过去。一家人闲话片刻,孙氏先打发儿子们去睡了。 孙氏拉起谢子衿的手,悄声笑道“子衿,今儿个我进宫请安,皇后娘娘问起你的亲事了,还亲自张口提了李大公子。” 谢子衿想也不想,一口回绝“娘,我不想嫁人!” 。 正文 番外之子衿(二) 孙氏一听此言,便觉头痛。 谢子衿亲事一直未定,对外的理由是登门求亲者如云,需要慎重考虑。其实,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 谢子衿根本不想成亲。 一个美丽出众的少女,整日接触的是朝中官员,想的是朝堂政事,对相夫教子打理内宅的贵妇生活半点不感兴趣。 去年那么多登门提亲的,孙氏没少在谢子衿面前念叨。谢子衿听了之后,只回一句“我不想嫁人”。 孙氏一开始没放在心上,等听的次数多了,才察觉出不妙。 “子衿,女子哪有不嫁人的。”孙氏苦口婆心地劝慰“你瞧瞧皇太女殿下,再忙于政事,也没耽搁成亲生子。你就是一个六品主簿,真当自己是当朝首辅不成……” 谢子衿听了这话,不乐意了“反正我不想成亲!娘就别操这份闲心了。天色不早,我先歇着去了。” 说完,绷着俏脸就走了。 孙氏“……” 孙氏气闷不已,一脸忿忿地看着闲闲看热闹的谢元亭“都怪你!整日惯着女儿。看看现在子衿被惯成什么样子了!” 谢元亭一脸无辜“子衿哪里不好了?反正她还年少,才十六岁,不想嫁人就不嫁了。我们谢家又不是养不起她。哦,对了,她现在有俸禄,自己就能养活自己,不需你我操心。” 这是养活不养活的问题吗? 孙氏气得伸手,用力挥了一巴掌。 诶哟! 谢元亭后脑勺吃了重重一记,痛呼一声,瞪眼怒道“我又没说错,你打我做什么!子衿不肯成亲,是她自己的选择。她不想嫁人,就不嫁!” 孙氏的怒火蹭蹭被点燃,伸手又是一记。 谢元亭也彻底怒了,霍然站了起来“你今儿个就是把我打死,也休想我改口!我就是支持女儿,她想做什么,我都赞成!她不想成亲就不成亲!她想入朝做官就入朝做官。” …… 隔日一大早,谢子衿见到亲爹,不由得倒抽一口凉气“爹,娘又动手揍你了?” 谢元亭被揍得鼻青脸肿,好不凄惨。被贴心小棉袄这么一问,谢元亭心中委屈不已,点了点头。 几个淘气的儿子就不提了,一个个都站在孙氏那边。唯有女儿,自小到大都和他更亲近。 果然,谢子衿一张俏脸顿时绷紧,目中闪过气恼之色,转头对孙氏说道“娘,你有什么气,只管冲着我来,总揍我爹做什么!” 没错,孙氏就是这么一个欺软怕硬的人。 舍不得揍不听话的女儿,就揍丈夫! 孙氏对着谢元亭的时候恶声恶气,一对上女儿,就成了委屈又可怜的亲娘“子衿,我也是为了你着想。女子大了,总得嫁人。要不然,你也像皇太女殿下那样,先定亲,到了十八岁再成亲怎么样?” 谢子衿委实不耐,正想硬邦邦地回一句“我就是不嫁”。转念一想,自己若是太过强硬,娘亲一生气,亲爹就会挨揍。 谢子衿心念一闪,有了主意,张口说道“娘,要我嫁人也可以。不过,我得挑一个合我心意能入我眼的夫婿。” “第一,和谢家门当户对。” “第二,这个男子是少年进士,才学不弱于我。” “第三,他要当众立誓,一生不纳二色。” 平心而论,前两个条件中规中矩,第三个条件可就有点……话说回来,帝后恩爱不疑二十余年,京城还有几对出了名的恩爱夫妻,譬如陆迟林微微,譬如陈湛秦思荨,譬如赵奇颜蓁蓁。就连谢元亭,这么多年也没有通房美妾。 孙氏想了想,点点头道“你说得没错,夫妻过日子,还是一心才好。” 谢元亭面无表情地将青肿的脸孔转到了一边,默默心酸。 他也没二心过,怎么就总是挨揍呢? 谢子衿不疾不徐地说出了最后一个条件“从今日起,娘替我放出风声,就说我无心早嫁,到了十八岁再考虑定亲之事。愿意等我两年的,娘再斟酌考虑。” 孙氏“……” 哪家的儿郎愿意白白等两年啊! 万一你反悔或不想成亲了,人家岂不是白等了一场啊! 这等条件,也太刁钻了!一旦传开,谁还肯来谢家提亲? 孙氏苦口婆心地劝慰,谢子衿神色淡淡“没有耐心没有诚意的人,我也不屑嫁给他。娘,你什么都别说了。这四个条件,缺一不可!” …… 孙氏满腹心酸地将此事告诉徐氏。 徐氏倒是想得开“咱们子衿有本事有能耐,挑夫婿的眼光高一些也是难免。” 关键是,皇后和皇太女都为谢子衿撑腰啊! 此事就是谢尚书知道了,也不会多说什么。 徐氏所料不错,谢钧知晓这番话后,丝毫不以为意“就按子衿说的,以后再有人登门提亲,就将这四个条件说出去。” 京城勋贵圈里没什么秘密,没出几日,这番话便传了开来,引起了不小的轰动。贵妇们私底下嚼舌,说什么的都有。 “这个谢子衿,好则好矣,就是心气太高了。” “可不是么?第一第二个条件也就罢了,第三个已经颇为苛刻,第四个条件更是荒唐可笑。让人家少年郎空等两年,她以为自己是天仙不成?” “就是天仙,我家的儿郎也不等了。” “就是,京城里出众的名门闺秀,比比皆是,另寻一个就是。” 方若梦不动声色地听着贵妇们嚼舌议论谢子衿,口中假模假样地附和几句。转头回了李府,便对长子李钦说道“反正你不急着成家,再等两年吧!” 李钦“……” 李钦这几日和同窗好友们相聚,自然也听闻了谢大小姐的趣闻,原本以为亲娘定会打消结亲的念头。 万万没想到,方若梦竟真地让他等下去。 李钦忍不住问了一句“如果两年后,谢子衿再以别的理由推脱不应亲事,又该如何?” 方若梦挑眉一笑“想娶个好媳妇回来,可不是易事。人家不应,你继续等着就是。” 李钦“……” 。 正文 番外之子衿(三) 李钦对着嫡亲的胞弟李钰嘀咕了一回:“我娘像发了魔怔一样,非要求娶谢子衿。一个黄毛小丫头罢了,哪里就这么好了?” 李钦几年不在京城,没见过谢子衿长大后的风采。李钰身为驸马,时常出入东宫,和谢子衿时有见面的机会。 闻言,李钰笑了一笑:“你是没见过她,见过她,就知道她的好了。” 李钦的好奇心被吊得老高,故作随意地了两句:“过了上元节,我就得离京去任上了。可惜不能和她一见。” 李家谢家交情平平,他也没那等厚脸皮登门去见人家的姑娘吧! 李钰笑着揶揄装模作样的兄长:“行了,在我面前还遮遮掩掩的。想见就直说。我和公主说一声,安排你们见上一面就是。” 李钦矜持地点点头:“那就劳烦你们夫妻了。” 李钰翻了个白眼,踹了兄长一脚:“你要不是我亲哥,我才懒得理你。” 李钰回府后,和盛芙提及此事。 盛芙笑道:“想见面不是难事。我在府中设宴,邀阿萝堂妹和妹夫前来,让子衿也一并来赴宴就是。” 李钦是李钰的兄长,和盛萝一同读过书,和陆天佑是数年同窗好友。到时候出现在宴席上,顺理成章,一点都不突兀。 “不过,有件事我可得提前说好了。”盛芙半开玩笑地说道:“若是子衿没相中你大哥,你趁早劝婆婆改变心意。” 别看李钰常在口中打趣糟践兄长,到了这等时候,立刻站到了兄长这一边:“说不定,是子衿相中了大哥,大哥却不情愿呢!” 夫妻两个笑着斗了几句嘴。 …… 盛芙动作麻溜,正月初八在府中设宴,邀皇太女夫妇前来赴宴。谢子衿一并随行。 除了他们,盛芙还请了陈寅和赵思卿夫妻两人。 换在往日,盛芙定会邀盛蓉一同前来。不过,今日主角是李钦和谢子衿,盛蓉这段过去的白月光就别来凑热闹了。 盛萝有孕五个月了,肚子格外大。太医诊出是双胎,陆天佑既高兴又发愁,恨不得寸步不离地守着妻子。 陈寅在去年考中进士,也有了女儿,可谓双喜临门。 如今陈寅也进了翰林院,做的是七品的编纂。陆天佑正好是他的顶头上司。平日当差的时候,两人有模有样地彼此称呼官职,到了私下里,说话可就随意多了。 “数日没见,殿下的肚子又大了一圈。”陈寅啧啧惊叹。 盛萝笑着白了陈寅一眼:“你说话就是夸张。这才几日没见,哪里就大了一圈了。” 赵思卿细细打量片刻,柔声说道:“是大了一些。” 被他们这么一说,陆天佑立刻紧张起来:“原来不是我的错觉。我也觉得,阿萝妹妹的肚子太大了。” 盛萝哑然失笑:“我肚子里怀的是两个,肚子大些也是难免的,周太医每日给我诊脉都说脉相稳固。佑哥哥,你别总是这般紧张。” 能不紧张吗? 肚子里揣着两个孩子,比普通的怀孕劳累得多。盛萝又不能安心养胎,每日还得忙着上朝议政处理政务…… 陆天佑忍不住叹了口气:“如果可以,我真愿怀着身孕的人是我自己。” 此言一出,众人都被逗得哈哈大笑。 谢子衿站在一旁,抿唇轻笑不已。 她自小就是阿萝堂姐的跟班,和众人都算熟悉。不过,他们都比她年长几岁。他们说话,她多是安静聆听,很少插嘴。 她在阿萝堂姐身边当差,时常看到堂姐和堂姐夫亲昵恩爱的模样,既艳羡又有些怅然。 以后,她也能遇到一个一心爱她待她的男子吗? 见过了世间最甜最美好的情意,她如何再肯委屈迁就? 就在此时,耳畔忽地响起了阿萝堂姐的声音:“李钦,你总算舍得露面来见我们了。” …… 李钦? 李钰的双生兄长,李家的嫡曾长孙。没记错的话,前些时日还请谢皇后保媒,想娶她过门为妻…… 久违的姓名一入耳,谢子衿神色微妙地挑了挑眉,目光落在了缓步而来的青年男子身上。 二十二岁的青年男子,身材修长,浓眉黑眸,相貌俊美。 相貌和李钰生得几乎一般模样,可一眼看过去,谁也不会将他们兄弟混淆。李钰情路平顺,和端仪公主夫妻恩爱,一派风流倜傥的贵公子模样。 而李钦,身上却多了李钰没有的坚韧和从容。这几年外放为官的生涯,磨炼出了他沉稳如山的气度。 往那儿一站,便能将所谓的京城贵公子们比得黯然无光。 谢子衿不动声色地打量李钦,李钦也迅速地看了谢子衿一眼。 只一眼,就让李钦明白,为何亲娘宁可让他等两年…… 谢子衿美吗? 当然很美,五官秀美,唇畔含笑,身姿窈窕。 十六岁是一个少女最美丽的年华。谢子衿的容貌无疑是十分出众的。不怎么肖似自己的亲爹亲娘,倒是像极了年少时的谢皇后。 可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最先看到的不是美丽的容貌,而是那份笔墨难描的气度和眉眼间的奕奕神采。 就如一颗稀世明珠,毫不吝啬地展露风华。 岁月这两个字,最是神奇。能令人变成熟,也能将一个小丫头雕琢成无双珍宝。 在场众人,都清楚今日的宴会主角是谁。两人自以为不露痕迹的打量,其实大家都看在眼里哪! 盛萝忍住笑,对盛芙说道:“今日我们难得相聚,左右大家都熟得很,也不必分设男女两席了,坐一席吧!也方便说话。” 盛芙目中闪过笑意:“也好。”转头吩咐一声,自有宫女去安排宴席。 李钦和众人一一打招呼寒暄。 虽然几年没见,不过,彼此都熟悉,气氛热闹融洽。 到了谢子衿面前,李钦下意识地将腰杆挺得更直,目光深邃专注,声音温和悦耳:“我离京三年有余,回京后方知谢姑娘声名鹊起。今日一见,谢姑娘风采更胜往昔。” 谢子衿微微一笑:“多谢李知县盛赞,叫我一声谢主簿便可。” 李钦:“……” 正文 番外之子衿(四) 哟! 孔雀难得开屏,奈何踢到铁板了啊! 众人暗暗闷笑不已,不约而同地睁大眼睛看好戏。 不愧是做了三年多知县的人。 李钦神色僵了一僵,迅疾笑着改口“谢主簿以女儿身为朝廷命官,官职犹在我之上,委实令我钦佩。” 谢子衿又微微一笑“李知县是少年进士,以科举入仕,为一县父母官,造福一方百姓。才是真正令人敬佩。我区区一个小女子,才德疏浅,全仗姑母姑父疼爱表姐提携。不然,如何能以女子之身进东宫詹事府?如何能一入朝就是六品官职?为官不过一年,能有何政绩,凭什么名扬京城?” “想来李知县,心里也是如此做想的吧!” 李钦“……” 众人“……” 得,又碰了一鼻子灰! 众人好笑之余,对灰头土脸的李钦不禁生出了一丝同情。尤其是李钰,对可怜的兄长暗暗掬一把同情之泪。 兄长曾恋慕过的端容郡主,是个温柔似水的姑娘。 而眼前的谢子衿,精灵古怪,言语刁钻,简直就是个火辣辣的冲天椒。一张口就能将人呛得哑口无言! 李钰咳嗽一声,笑着打圆场“子衿表妹这么说,可就太自谦了。你要是才德疏浅,大齐朝堂上的官员们岂不是蠢钝如木?” 盛萝笑着接过话茬“是啊,谦虚太过就是骄傲。子衿,你消停些,别捉弄李大哥了。” 谢子衿倒是很听盛萝的话,抿唇笑着应了,红润微翘,露出细细的贝齿,脸颊上两个浅浅的笑涡。 又甜又乖又可爱。 哪里还有刚才那副刁钻又尖酸的模样? 李钦哑然片刻,不知为何,又有些想笑。 这个谢子衿,对着别人都亲切友善的很,偏偏对着他的时候又呛又辣,一副噎死你不偿命的刁蛮。分明是知道李家有结亲之意,有意刻薄他,令他知难而退。 看来,谢子衿是半点都不想嫁人啊! 可惜,她还是年少青嫩了一些。不知道男子天生的贱骨头和劣根性。他原本对娶妻之事不甚上心,今日却被她接二连三的刁难激起了浓烈的兴致和好胜心。 谢子衿! 我相中你了! 这两年,我等了! 李钦深深看了巧笑嫣然的谢子衿一眼。 …… 中午饮宴时,众人围坐了一席。 谢子衿照例坐在表姐盛萝的身侧,方便随时照应一二。李钦不偏不巧地坐在谢子衿的对面。 谢子衿忍不住悄悄瞪了李钰一眼。 李钰是盛芙的夫婿,盛芙和盛萝十分亲厚,来往密切,李钰出入东宫是等闲常事。谢子衿和李钰十分熟悉。 所以,谢子衿一见对面是李钦,就知道是李钰故意为之。 李钰脸皮厚得很,被谢子衿瞪一眼,只做不知,热情地招呼众人入座用膳。 盛萝目光一扫,也窥出几分,低声对谢子衿笑道“别绷着脸了。过几日李钦就离京,又不会天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晃悠。” 这倒也是。 难得众人相聚,可不能扫兴。 谢子衿笑着嗯了一声,没再瞪李钰。不过,也没搭理李钦就是了。 待到下午,众人各自离开。 李钦没走,赖在李钰的书房里说东说西,半天不扯正题。 李钰好笑不已“得了,大哥,我们两个是双生的亲兄弟,你心里想什么,我能不知道吗?今儿个是一眼就相中谢子衿了吧!” 李钦咳嗽一声“你说是,就是吧!” 李钰嘘了他一声“你就别死鸭子嘴硬了。我还不知道你嘛!要不是入了眼上了心,哪里会厚着脸皮和人家姑娘搭讪。可惜哟,人家根本不稀罕理你。你赖着不走,是想从我这儿打听谢子衿的喜好和平日的性情脾气吧!” 要媳妇还是要脸? 这样的选择题,对李钦来说,并不算难。 李钦几乎没怎么犹豫,就舍下脸面选了未来的媳妇“是。” 李钰闷笑不已。 李钦也自嘲地笑了起来“这几年,我离京外放,整日忙着公务,无心娶妻。所以,娘写信让我回来,我都没应。娘和我说起谢子衿的时候,我也没怎么放在心上。想着只要娘相中了,娶就娶了吧!没想到……” 没想到,谢子衿根本不想嫁人! 没想到,重逢之时,他就被刁钻难缠的小丫头给迷住了! 李钦还要点脸,没好意思说得太直白,含蓄地说了下去“我已经想好了,等两年,再去谢家提亲。” “我外放还有一年半才满任期,到时候动动心思回京城任职。这一年多里,你替我盯着一点。” 懂了! 李钰点点头“如果有人去谢家提亲,我一定写信告诉你。还有,在谢子衿面前,多提一提你,免得你一走她就将你抛在脑后。” 真是好兄弟! 李钦欣然点头“还有,我会写信回来。到时候,你替我暗中传信给她。记得一定要私下给她,别告诉任何人。就是我娘那边,你也瞒着。” 李钰“……” …… 李钦走了之后,李钰忍无可忍地对着娇妻盛芙吐槽“之前一副心如止水的德性。瞧瞧现在,像房子着了火似的,恨不得立刻就将谢子衿娶进门。” 盛芙轻笑不已“他自己心仪子衿最好。这两年,得看他能不能打动子衿的芳心了。” 另一边,盛萝和陆天佑回了东宫之后,也在低声说笑此事。 “我以前从未想过,将他们两个凑成一对。” 盛萝笑道“现在一想,又觉得挺合适的。李钦比以前更沉稳更出众,子衿年少多才,心气颇高,等闲的少年郎根本入不了她的眼。李钦倒是挺合适。” 李钦年长几岁,受过情伤,更懂得珍惜感情,日后也会多疼惜多迁让谢子衿几分。 陆天佑想了想笑道“子衿表妹意气正盛,现在不肯成亲。等过两年,锐气稍稍磨平,真正成熟长大,或许会点头应了这门亲事。” 总而言之,能不能娶到心仪的姑娘做媳妇,就得看李钦的诚意和本事了。 盛萝挑眉一笑“我们拭目以待。” 。 正文 番外之两年(一) 建业十八年夏,皇太女生下一对龙凤胎,女婴比男婴早半个时辰出生。 盛萝将自己的决定告诉帝后:“父皇,母后,女儿随我姓,叫盛柳。次子就随佑哥哥姓陆,叫陆枫吧!” 姓氏不同,名字都从木字旁。 盛鸿笑而不语。 谢明曦也笑着白了盛萝一眼:“几年前就想好的事,亏你憋的住,到现在才肯说。” 盛萝:“……” 盛萝被亲娘揶揄得红了脸,有些羞赧地问道:“母后,你怎么知道的?我只和佑哥哥一个人说过。” 谢明曦悠然笑道:“你的佑哥哥只告诉了他的亲娘,他的亲娘又只告诉了我。后来,我只告诉了你父皇。” 盛萝:“……” 盛鸿哈哈大笑。 盛萝羞窘地瞪了陆天佑一眼。陆天佑也怪不好意思的,小声解释:“我告诉我娘,是想让她偷偷高兴一回。” 他哪知道,转眼他娘就把这个秘密告诉岳母去了。 谢明曦也笑了起来,声音温和了几分:“好了,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佑哥儿是你的夫婿,是几个孩子的亲爹。孩子随他姓,自无不可。现在孩子还小,离不得你们。等孩子养大一些,你们愿让他去陆家称呼祖父祖母膝下,亦无不可。” 陆天佑闻言十分高兴,和盛萝对视一眼,一起应了。 …… 对于小皇孙姓陆的事,帝后都无异议,其余官员也没什么意见。 桦哥儿是储君长子,是理所当然的皇太孙。说句不好听的,就算桦哥儿出了什么差错,还有皇孙女盛柳。有皇太女先例在前,公主在天家照样有继承储位的资格。 小皇孙爱姓陆就姓陆吧! 陆阁老知晓此事后,十分欣慰。 不对,现在应该说是前任陆阁老了。 陆阁老年老力衰,体弱不支,在去年年底告老致仕。李阁老做了二十余年次辅,眼看着就能顶上首辅之位,高兴过度,过年时多喝了些酒,不慎摔了一脚,将腿摔折了。 李阁老暗叹自己没有做首辅的命,索性一并致仕。 首辅之位由赵阁老接任,次辅是方阁老。内阁一下子空出两个名额,由户部尚书和兵部尚书接任。工部尚书告病致仕。如此一来,朝堂老臣又少了三个,皆由天子心腹近臣补了官缺。 朝堂中永远没有真正平静的时候。权利的争斗和角逐,君臣之间的角力,也从未平息过。 这些,便不一一赘述了。 值得一提的是,东宫詹事府的官员里,又多了两个女子。一个是赵思卿,另一个是皇太女当年的同窗好友舒瑶。 赵思卿就不用说了,和皇太女殿下一起长大,深得殿下信任。谁居上位,都喜欢任用提携自己信任亲近的人。皇太女殿下也不能免俗例外。 赵思卿为人谨慎,行事细心缜密,进了东宫詹事府,很快成了殿下的左膀右臂。 舒瑶也同样是京城贵女。出嫁后和夫婿感情不睦,丈夫花心好色,身边美人接连不断。舒瑶忍无可忍,毅然和丈夫和离。又不愿回家看兄嫂的脸色,自立女户。然后私下去见皇太女,自动请缨,愿为皇太女殿下鞍前马后。 舒瑶满腹诗书才学,性情坚毅果决,不输任何男子。 皇太女殿下身边多了两位女性官员,再有谢子衿在身侧,议政行事愈发顺心。 …… 在皇太女殿下做月子期间,东宫詹事府依然正常运转,有条不紊。 朝中政事繁多,东宫詹事府的事也同样不少。谢子衿每日去东宫请安,将要紧的政事一一禀报。 盛萝半躺半坐在床榻上,身边一双小小的婴儿。时值盛夏,天气燥热。做月子的人不能用太多冰盆,只在寝室里的角落处放置了两盆。 盛萝热得额上冒汗,一双孩子各穿着红色的兜兜,挥舞着小胳膊小腿,别提多可爱了。三岁的桦哥儿,生得白胖健壮,一张嫩嫩的圆脸一脸严肃正经,对着一双弟弟妹妹说:“喊我大哥。” 着实令人捧腹。 谢子衿被逗得轻笑个不停,对着一脸笑意的盛萝说道:“桦哥儿一派兄长模样,真是有趣。” 可不是么? 盛萝莞尔一笑,正事说得差不多了,便闲话起来:“子衿,李钦这个月给你写了几封信了?” 谢子衿:“……” 别提了! 一想到这半年来收到的堆积起来近一尺的信,她就头痛兼懊恼不已! 原以为和李钦的交集在那一日就结束了。没曾想,李钦离京赴任后,开始给她写信。 李钰厚着脸皮来传信,她不肯要,李钰就愁眉苦脸:“子衿表妹,你就当帮我个忙,先将信收下吧!想不想看都随你。你要是连收都不收,我大哥定会恼羞成怒,怪我这个传信的不得力。以后回京不揍我才怪。你可怜可怜我吧!” 谢子衿到底年少,还不知道男子一旦厚起脸皮来是如何的不要脸…… 这句话,不单指李钦,还有李钰。 总之,每次李钰都是舌灿莲花,言辞恳请花样翻新地“请”她收了信。 她一开始气得将信扔到一旁,看都没看。收得多了,放在一旁也挺碍眼的,心里也好奇李钦都写了什么,索性便将信拆开看了。 李钦写得一笔好字。 她勤练过数年的书法,见了这样一笔好字,颇觉悦目,不知不觉就看了进去。 李钦没写那些酸唧唧的情诗,也没有趁机表达爱慕之情,只在信里写自己的日常生活。譬如如何处理政务,譬如小小县衙里也有三班六房,人事复杂。也时常写一些省案断案的趣事之类。 读来饶有趣味,半点都不枯燥乏味。一不小心,她就从信中熟悉了李钦的性情为人和他的日常生活。更不妙的是,她有时候竟生出了提笔回信的冲动…… 可恶!狡猾!奸诈! 以后李钦的来信,她再也不看了! 谢子衿忿忿地想着,对盛萝说道:“我和李驸马说了,以后不得替李知县传信,我一封都不收了。” 哟!快恼羞成怒了啊! 盛萝意味深长地笑了一笑。 正文 番外之两年(二) 又过一年,李钦一任知县期满,回吏部述职。 这一年,是建业十九年。皇太女盛萝二十二岁,膝下两子一女。李钦比盛萝年长一岁,今年二十三了。 这个年龄,在京城而言,是妥妥的未婚大龄男青年。李钰已是两个孩子的爹了。李钦连媳妇还没娶进门,着实可怜。 十七岁的谢子衿,依然是京城最出色的少女。不过,因提出的四个择夫婿的条件颇有些苛刻,令人望而却步,如今登谢家门提亲的寥寥无几。 到了此时,便能看出李家的诚意了。 这一年里,方若梦亲自去过谢府三回。每一次都诚恳地张口提及亲事。 孙氏早已心动,奈何女儿固执倔强,不肯松口。孙氏只得歉然应道:“子衿年少任性,不愿早早定下亲事,执意要等满了十八岁再说。真是对不住。” 方若梦不以为意,笑着说道:“这有什么对不住的。结亲是结两姓之好,也是一双少年男女的终身大事,一定要慎之又慎。换了我有子衿这样的女儿,我也得多挑一挑看一看。” “我的儿子,我自己看着千好万好,在别人眼里,怕是缺点多多。” 孙氏是个实诚人,一听这话立刻道:“我看李大公子好的很,是子衿犟着没点头。” 也就是说,孙氏其实已经相中了女婿。 这门亲事,已经成了一大半。 方若梦心里踏实了,笑着说道:“就依子衿的心意,再等上一等吧!”然后又委婉地暗示,李钦任期一满就回京,谋个六部的差事。 孙氏心里就更满意了。 李钦外放,谢子衿若嫁给他,要么得随他一起离京,要么就得夫妻长久分离,终究不是美事。李钦肯回京谋官缺,是最好不过了。 李钦任了五年知县,年年政绩考核皆是上等。又有李家从中活动,很快就谋到了官缺,进了礼部当差。官职升了一品,如今是六品的官职。 二十三岁的六品京官,委实称得上仕途顺遂春风得意。 不过,比起谢子衿就差了一大截。 谢子衿如今提任东宫詹事府府丞一职,正经的大齐五品官员,皇太女殿下的心腹亲信,执掌东宫印鉴。风头之劲,令一干青年才俊自叹不如。 李钦不是那等见不得女子才干出众官职高于自己之人,对谢子衿的欣赏喜欢倒是更深了一层。 娶一个温柔娇妻,安于内宅,相夫教子。这样的亲事当然不错。夫妻志同道合并肩同行,更令人心中向往。 …… 东宫詹事府。 天子这一两年来,有意无意地将朝中大半政务都交给了东宫,东宫事务繁忙,盛萝忙碌到天黑是常有之事。詹事府里的官员们很少有按时点卯离开的时候。 盛萝体恤下属,每日令御膳房准备晚膳。六菜一汤,四荤两素,丰盛味美。 谢子衿和赵思卿舒瑶坐在一处,正要举筷,便有宫女前来,在谢子衿耳边轻声禀报了几句。 赵思卿坐得近,隐约听到了李钦的名字,不由得露出会心的笑容。 李钦自回了京城之后,只要得了空闲,就到东宫外候着。等着谢子衿差事做完离去时见上一面。偶尔还要厚着脸皮送谢子衿回府。 谢子衿表面冷淡。 要是真不情愿,早就撵人了,岂会容李钦献殷勤? 果然,谢子衿又是神色淡淡的样子,吩咐那个宫女:“你去告诉他一声,殿下今晚批阅奏折,我要在一旁伺候笔墨,没有空闲。让他走吧!” 宫女应声而退。 赵思卿笑着低声打趣:“人家巴巴地来等半天,就为见你一面。你该不是这么狠心,连见都不见吧!” 谢子衿很冷酷很无情地应道:“我今日忙得很,没空见任何人。” 得,就嘴硬吧! 赵思卿偷偷一笑,也未再多言。 谢子衿不但嘴硬,心肠也硬得很。愣是没出去见李钦,一直忙到月上柳梢,将近亥时,才出了宫门。 一个修长的男子身影,悠然映入眼帘。 …… 月光皎洁,宫灯绽出柔和的光芒。 青年男子英俊沉稳的脸孔映入眼帘。明明等了一整个晚上,却半点不见急切焦躁,姿态悠闲从容地迎了过来。 谢子衿嘴角微不可见地扬了一扬,停下脚步。待青年男子走上前来,故作冷淡地问道:“你怎么还没走?” 这个青年男子,正是李钦。 李钦看着别扭的少女,目中闪过笑意,低声说道:“你忙得无暇分身,我空闲多得很。在这儿等一等你也无妨。” 月色太美,月光下的青年男子笑起来格外俊美,黑眸中闪着惑人的光芒。 谢子衿呼吸微微一顿,不怎么自在的移开目光:“我可没让你等我。” 李钦无声一笑:“是是是,等得再迟,也是我心甘情愿的。” 少女察觉到了自己的别扭,心里不知怎么地,有些难言的气闷。明亮的双眸瞪了过去:“李钦,我真的不想嫁人,你以后别来找我了。” 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也别再写信给我了。” 书房里的信已经堆得快有半人高了。 李钦收敛笑意,凝视着谢子衿:“你不想嫁人,我没逼着你嫁给我。你不乐意,我就等着,等到你愿意的那一天。” 谢子衿:“……” 谢子衿终于恼了,绷着俏脸道:“你这等年纪了,一直等着一个不愿成亲嫁人的女子算怎么回事?我一直不点头,难道你要一直和我耗下去不成?” “李钦,我明明白白地告诉你。我的心思都在朝堂,我要做大齐朝最出众最尽责的官员,我根本无暇嫁人生子,也没有精力去应付公婆妯娌内宅琐事。” “你趁早歇了对我的心思,去寻一个才德兼备的名门闺秀为妻吧!” 等闲男子,谁能受得了这份冷言冷语? 李钦倒是半点不恼,反而低声笑了起来:“成亲生子和做官当差,可以兼顾。皇太女殿下比你忙得多,照样成了亲,夫妻恩爱,生养了三个孩子。” “子衿,陆天佑能为皇太女所做的一切,我李钦一样能为你做到。” 正文 番外之两年(三) 亥时正,谢子衿回了谢府。 李钦一路随行相送,待谢子衿进了谢府的大门,才回转。 孙氏放心不下晚归的女儿,在谢子衿的院子里一直等着她回来。母女两个一见面,孙氏便笑问:“子衿,今日有什么好事?怎么这般开怀?” 谢子衿:“……” 她哪里开怀了? 明明是被李钦烦了一路好吧! 谢子衿抿着嘴角道:“没什么。” 不知为什么,她不愿在孙氏面前提起李钦的名字。 可惜,她不提,孙氏总喜欢提一提:“你呀,别总是闹意气。像李钦这么好的男子,可别错过了。他一直等着你,眼看着都二十三岁了,你真让他等到明年不成?依我看,今年索性定了亲事。明年十八岁成亲正好。阿萝当年也是十八岁成亲……” 孙氏一边说一边瞄着谢子衿的神色变化。 往日一提这些,谢子衿便气闷不快,今儿个怎么没翻脸? 莫非谢子衿已经被打动了? 孙氏眼睛一亮,继续努力劝说:“子衿,你不想早早嫁人,无非是不愿为内宅妇人,不想为夫家琐事分心。李钦他娘不是那等尖酸刻薄之人,一等一的温柔和善。” 方若梦性情温和,和盛芙婆媳相处融洽。盛芙也常在她面前称赞自己的婆婆。 谢子衿闷不吭声,听孙氏将方若梦夸了又夸:“……上一回,方夫人来谢府做客,和我说过,她就喜欢聪慧能干的姑娘。未来的儿媳在朝中做官,她求之不得哪!” “看来看去,再没有比李家更合适的亲事了!” 谢子衿揉了揉眉心:“娘,我累了,有什么话明日再说。” 谢子衿今日没有斩钉截铁地说不嫁人,还容她絮叨了这么久。孙氏心满意足,笑眯眯地叮嘱她早些歇着,才满面笑容地走了。 谢子衿沐浴更衣,躺到了床榻上,翻来覆去难以入眠。脑海中不停地晃动着李钦的脸孔,忍不住叹了一声。 春风吹皱一池春水,再不复平静。 …… 这一日过后,李钦和谢子衿再见面,谢子衿不再拒人于千里,态度有了微妙的转变。 李钦心思敏锐,很快察觉到了谢子衿态度的软化,立刻得寸进尺:“我什么时候登门提亲?” 谢子衿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我什么时候应下要嫁给你了?你且慢慢等着吧!” 李钦目中盛满笑意,一本正经地应道:“好,我等你。” 谢子衿:“……” 素来伶牙俐齿的谢子衿,竟也有无言以对的时候。 两人平日各有差事,尤其是谢子衿,身居要职,比李钦要忙得多。李钦索性每日去宫门外等着,待谢子衿出宫时,送她回府。 如此送了几个月。 进了腊月,天气凛冽,这一晚飘起了薄雪。 盛萝随口说道:“今晚下了雪,你就别出宫了,就在客房里歇下!” 谢子衿却道:“爹娘每晚都等我回府,我不回去,他们总忧心牵挂。我还是回去吧!” 李钦每晚在宫门等着见谢子衿一面,送她回府。当谁不知道哪! 盛萝忍着笑意,正色道:“既然如此,那我就不留你了。你还是快出宫吧,免得有人忧心牵挂你。” 谢子衿被打趣得俏脸泛红,故作从容地告退。 盛萝笑着回了寝室,将这桩趣事说给夫婿听:“……子衿脸红的模样,真是有趣。我看,他们两个的好事也快近了。” 陆天佑也笑了起来:“我也盼着早日喝他们的喜酒。” 他们夫妻情深,也愿见身边的有情人终成眷属。 …… 寒风凛冽,风中夹着雪。 谢子衿和李钦对坐在宽敞的马车里。马车里有炭盆有宫灯,有茶水有点心,还有打发时间的棋盘和书籍。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马车行驶得平稳且缓慢,照这个速度,没小半个时辰到不了谢府。 谢子衿喝了一口热茶,秀美的脸庞因热气蒸腾涌起红晕,半是揶揄地问道:“你给车夫许了什么好处?” 李钦浓眉一挑,悠然笑道:“车夫又不傻,怎么敢收未来姑爷的好处!” 谢子衿笑着啐了他一口:“厚脸皮!你是谁家的未来姑爷?我怎么不知道?” 李钦低低一笑,伸手握住谢子衿微凉的手。 谢子衿面泛红晕,如三月桃花般娇艳。她没有抽回手,抬眼问李钦:“李钦,当年端容郡主另嫁他人,你是不是很伤心?” 李钦没有回避这个问题:“是。” “她是我情窦初开时心仪的姑娘,温柔可人。我一直以为,我会娶她为妻。得知她要嫁入楚家,于我而言,如晴天霹雳。那一年,我病了一场,科考也大受影响,差点落了榜。” “我不想待在京城,谋了外放,离京赴任。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或许会继续外任,不会回京。” “子衿,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错过了,想来不属于我,我无需再遗憾。” “现在,我的眼里心里只有你。” 那双黑亮的眼眸,坦白而诚恳。 谢子衿心弦如琴,被悄然波动。良久,她才轻声说道:“李钦,你找官媒去谢家提亲吧!” …… 隔年春日,李钦和谢子衿终于定了亲。 谢皇后凤旨赐婚,这门亲事着实风光体面。 京城贵妇们心里泛酸,背地里闲言碎语,说什么的都有。诸如“李家为了巴结讨好皇后才费尽心思和谢家结亲”,还有“现在是风光得意了,这般厉害的媳妇真娶进了门,且有的生受”之类。 方若梦称心如意,别提多高兴了。偶尔听到这等酸话,一笑置之,根本不放在心上。 厉害怎么了? 她就乐意有一个有本事有能耐的儿媳! 再厉害她也喜欢,她乐意生受!关别人什么事? 那些说酸话的,根本就是眼热羡慕嫉恨! 方若梦自己也有一堆事情忙碌,平日极少待在内宅。进宫时常和谢子衿打照面。这对未来的婆媳,一个友善亲切,一个礼貌恭敬,让一堆想看热闹的贵妇们颇为失望。 想象中的婆媳争锋,期待中的婆媳斗法,压根就没有嘛! 正文 番外之传位(一) 建业十九年秋,谢子衿嫁入李家,做了李家妇。 京城又多了一对恩爱夫妻。 李钦照例每日下衙就来等谢子衿。不过,如今身份不同,可以正大光明地进东宫,有茶水有点心,好吃好喝地等着了。 谢明曦见了谢子衿,也会笑着打趣几句“往日闹腾着不肯嫁人。现在嫁了如意夫婿,感觉如何?” 谢子衿略有几分羞赧地红了脸,撒娇道“我已经被表姐取笑过好多回了。现在连姑母也来取笑我。” 谢明曦哑然失笑,果然没再揶揄取笑。 谢子衿肖似年少时的她,却比年少的她幸福顺遂得多。她从未掩饰过对这个侄女的青睐和喜爱。 也正因她的偏爱,谢子衿自小在谢家地位卓然,受尽长辈们宠爱,从未受过半分委屈。 她曾受过的委屈和痛苦,谢子衿从未有过。 谢子衿这一世,正是她心底曾深深渴盼而不得的生活。 “子衿,”谢明曦凝视着谢子衿,透过那双清澈明亮的眼眸,仿佛看到了另一个自己“你一定要活得幸福。” 谢子衿挑眉一笑,语气中尽是自信“那是当然。姑母,我贪心的很,我不但想夫妻恩爱,更想在朝堂里有所作为。以后,我要竭尽全力辅佐表姐,我想成为大齐一代贤臣!” 好一个雄心勃勃的谢子衿! 谢明曦莞尔一笑“好。姑母拭目以待!” …… 这一年冬,梅太妃离世。 梅太妃年近六旬,身体纤弱,常年养病,能有这样的寿元已出乎众人意料。等办完丧事,已是来年初春。 盛鸿颇为伤心,在梅太妃下葬后病了一场。 这些年,盛鸿一直忙于政务朝事,从未有一日得闲。这一病倒,想不歇着也不行了。好在国有储君,且盛萝年轻力盛,精明果决,代天子执政未出半分差错。 盛鸿也就安心养病,在床榻上一躺就是半个多月。 谢明曦将后宫琐事交给了几个心腹女官,亲自照顾夫婿,喂药之类的事亲力亲为,不假手旁人。 盛鸿在无微不至的温柔照顾中,发出由衷的感慨“明曦,若不是这一场病,我都快忘了自己已经老了。” 谢明曦笑着白了他一眼“你才四十,正是男子鼎盛之龄,哪里老了?” 盛鸿坚持道“我头上都有白发了,这就是老去的征兆。” 满头黑发里,不知怎么冒出一根白发。盛鸿不容谢明曦拔掉这根白发,硬是要留着,作为自己“日渐老去”的凭证。 看在盛鸿难得病一场的份上,谢明曦大度地决定不介意他的矫情,顺着他的话音道“是是是,你老了。” 盛鸿又不乐意了“你是不是嫌弃我老了?” 谢明曦“……” 整日躺在床榻上闲着没事作着玩是吧! 谢明曦哭笑不得,伸手拧了盛鸿的俊脸一把“病好得差不多了,就去移清殿看奏折,别赖在椒房殿了。” 盛鸿很配合地“诶哟”痛呼。 老夫老妻肉麻起来,别有趣味。 笑闹了片刻,盛鸿才低声道“明曦,再过两个月,是我四旬生辰。等我生辰之后,我就将帝位传给阿萝。我们去离京去蜀地吧!” 谢明曦一怔,下意识地说了句“我以为,还要再等几年。” “再等几年,我就真的老了。”盛鸿笑道“趁着你我走得动,我们四处走一走。大齐的江山,就交给阿萝吧!” 盛萝自十五岁时接触政事,被精心教导为君帝王之道,至今已有九年。被立为储君,也有整整六年了。 这些年,盛萝以过人的才干和勤勉尽责令众臣心悦诚服。如今,朝中满目皆是效忠皇太女的臣子。 此时传位,朝堂也不会有什么动荡。 谢明曦想了想,点了点头“也罢,这一天迟早要来,就今年传位吧!” …… 盛鸿存了传位之心,明明病症痊愈了,也未去上朝,继续厚颜赖在椒房殿里“养病”。 盛萝陆天佑每日领着三个孩子来请安。眼见着盛鸿面色一日好过一日,甚至比往日胖了一圈。 盛萝私下里嘀咕“父皇的病症早就好了,迟迟不肯复朝,这是想偷懒吧!” 陆天佑低声笑道“父皇执政二十年,从未懈怠过。这回趁着生病修生养息,你权当是尽孝了。” 盛萝也就是发几句牢骚而已,被安抚几句,精神抖擞地继续处理政事去了。 天子的四旬寿辰,在温暖的四月到来。 天子千秋寿宴,群臣纷纷送上贺礼。 病症痊愈满面红润的天子,在寿宴上宣布了一个重要的决定。他要将帝位传给储君。 大齐朝的皇位传承,俱是天子离世后储君继位。天子春秋鼎盛至少还能再活三十年,传什么位? 群臣震惊不已,就连盛萝自己,也被这措手不及的“惊喜”震住了,半晌说不出话来。 寿宴一结束,群臣神色各异地离去。 盛萝连片刻都按捺不住,绷着脸去见盛鸿“父皇,你从未和我说过传位之事。为何今日忽然在群臣面前宣布此事?” 盛鸿半点都不心虚,语重心长地说道“阿萝,我精心教导你数年,现在已经无可传授了。你是个优秀的储君。我相信你,日后一定是一个优秀天子。我坐了二十年龙椅,也该将江山交给你了。” 盛萝半点都没被哄到,哼了一声“江山交给我,你做什么?你正值盛年,就在宫里做太上皇不成?” “这当然不行。”盛鸿义正言辞地说道“我继续留在宫中做太上皇,众臣依然以我的心意为先,你处处受牵掣。如何能坐稳龙椅?” “所以,等传位大典过后,我便和你母后离开京城,四处游历,累了走不动了,就去蜀地。住我们当年的蜀王府去。” “阿萝,这座皇宫,大齐的江山,我们都给你!” 盛萝“……” 所以,他们这是要扔下她,夫妻两个离开京城四处逍遥自在! 盛萝又气恼又委屈,红着眼睛蹦出两个字“不行!” 不行,我不让你们走。 。 正文 番外之传位(二) 盛萝很多年没哭过了。 年少时和盛霆斗口怄气会哭,被亲娘当众教训会哭。可当她知道父母对自己浓厚期待的那一日起,当她下定决心要做大齐储君的那一刻起,她就收拾了所有的软弱。 不管如何劳累辛苦,不管遇到了什么困境,她都未哭过。 今日,却因亲爹的一番话,伤心委屈地落了泪。 盛鸿一见女儿哭,颇为心疼,放缓了声音安抚道“阿萝,我知道你舍不得我们。可此事,在很久之前,我就已经做了决定。” “你别伤心难过,你是我们唯一的女儿,我们焉有不疼惜你的道理。我们不是要抛下你。你已经长大成人,有夫婿有三个儿女,有支持追随你的臣子,有野心有抱负。” “你的世界里,我们早已退居一席之地。” “我和你母后,都已不再年轻。我们想趁着身强力壮时,走出皇宫,过一段完全属于我们自己的生活。” “阿萝,我想,你一定能体谅并支持我们。” 盛萝渐渐停了哭泣,红着眼眶看向盛鸿“你们就这么想离开皇宫?” 谢明曦的身影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声音传来“是。” 盛萝转身,看向亲娘“母后!” 谢明曦缓步而来,定定地看着盛萝“阿萝,我从不喜欢这座皇宫。当年,你父皇逼不得已,登基为帝。他不能抛下江山社稷不顾,可他其实从未喜欢过那张龙椅。” “多年前,他就和我有过约定。待你长大了,将皇位传给你,我们两人一起离开京城。遨游四方,最后去我们的蜀王府住下。我们以后不在你身边,依然时时刻刻遥望着你关心着你。” “阿萝,属于你的时代,已经来了。” …… 一个时辰后,盛萝红肿着眼睛回了东宫。 陆天佑见她哭得这般模样,别提多心疼了。以温水拧了毛巾,为她擦拭泪痕。一边轻声问道“父皇母后说什么了?” 盛萝闷闷地应道“说了一堆好听的,无非就是哄我。还不是要将我一个人留下,他们两个离京逍遥自在。” 陆天佑默然片刻,才低声道“阿萝妹妹,父皇母后在宫中二十年,想来早已厌倦了宫中生活,所以才想传位给你,离开京城。” “你身边有我,有桦哥儿柳姐儿枫哥儿,还有这么多追随忠心你之人。父皇母后留不留下,于你已经没什么影响。你不愿他们走,是舍不得他们。这等心情,我能理解。若执意留他们,未免有些自私了。” 自私二字一入耳,盛萝神色微微一僵,下意识地为自己辩驳“我是想尽为人女的孝心……” “何为孝?”陆天佑温声反问“顾全父母的心意,成全他们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就是孝。” “阿萝妹妹,你是他们唯一的女儿。他们最爱的人便是你。他们想离开,是想趁着身体康健时四处遨游,绝不是要丢下你不管不顾。你张口这么说,和戳父母的心窝有何异?” “你若真心为他们着想,便高高兴兴地应下传位之事。待他们离开时,欢欢喜喜地送他们离去。” 盛萝“……” 盛萝终于无言以对,沉默许久,才不怎么情愿地说道“你说的有理。我就是一时接受不了,反应激烈了些。我不会拦着他们的。” 陆天佑温柔地将盛萝搂进怀中“阿萝妹妹,我会永远伴在你身边。” 盛萝心中酸楚又温柔,轻轻嗯了一声。 父母终将老去,真正和自己朝夕相守陪伴自己一生的,是自己的夫婿。 这个道理,父皇母后早已想得清楚明白。所以,在她有了心爱的夫婿和儿女之后,他们生出离去之心。 …… 五日后,天子在大朝会上颁布了传位的圣旨。 朝臣们声泪俱下,苦苦挽留。 天子温声道“朕与诸位爱卿君臣二十年,你们舍不得朕,朕亦舍不得你们。可人都得向前看,日子也得向前过。” “大齐朝自朕开始,有了皇太女。也自朕开始,在生前传位于储君。帝位平顺过渡,江山社稷安稳传承。” “这是朕为大齐朝堂所做的最后一件事了。” 一番煽情的话,听得众臣满目泪水。 天子忽然要传位给皇太女,连盛萝本人都不知道,陆迟陈湛赵奇三人在事前也一无所知。在最初的震惊后,心里不约而同地闪过同一个念头。 为了帝位,为了万人之上的皇权,夫妻反目父子成仇兄弟相残的绝不少见。 君权说放就放,毫不留念。古往今来,怕也只有盛鸿一人了。 众臣中,心里暗自窃喜的,怕只有谢钧了。 女婿坐龙椅,他这个岳父底气不足。很快就换外孙女坐龙椅了,自己的亲孙女将是女帝的近臣心腹…… 谢家数十年的福贵,尽在眼前! 一片恸哭的脸孔中,谢钧喜上眉梢的神情格外醒目。 盛鸿也不和岳父计较了,张口下旨“谢尚书,择吉日举行传位大典。” 谢尚书朗声领旨。 …… 礼部择了一个最近的吉日,在五月初举行了传位大典。 大齐建朝百余年,天子传位于储君的典礼也是第一回,没有前列可循。谢钧领着礼部上下忙碌了大半个月,传位大典办得庄严肃穆。 身着龙袍的盛萝,从盛鸿手中接过象征皇权的御印。 盛鸿沉声道“盛萝,从今日起,这是你的江山,是你的大齐。望你爱民如子,爱惜百官。为政勤勉,为君贤明,” 盛萝目中闪出水光,声音却格外沉稳“是,女儿永远会将父皇的话铭记于心。” 建业二十年,建业帝传位于皇太女。 属于建昭女帝的时代,就此开始。 建昭女帝励精图治,雄才大略。在位二十年,大齐朝国泰民安,繁荣富庶。 闽地泉州福州在数年后训练出了两支勇猛的水兵。这两支水兵,荡平了海域里的海匪。在建昭女帝的旨意下,泉州水兵乘船出海,开拓海域疆土,将大齐威名传至遥远的海外。 这些都是后话了。 建业帝退位后,和谢皇后在宫中住了数月,和亲朋好友一一道别。 顾山长日渐老迈,无力再离宫远行,便留在宫中,由盛萝奉养终老。 …… 秋高气爽的九月,盛鸿和谢明曦终于启程离京。 魏公公和湘蕙都是伺候数十年的老人了,自要跟着一起走。从玉扶玉等人,都一并随行。另有一千御林侍卫,随行护驾。 离京的那一日,盛萝和陆天佑夫妻两人亲自送行,还有盛芙夫妻,谢子衿夫妻,陈寅夫妻等小辈。同辈的陆迟林微微等人也都来了。 汾阳郡王和安王等人也纷纷而至。 看着一张张熟悉的脸孔,盛鸿心里涌起了离别的不舍,口中却笑道“我和明曦离京之后,会四处走一走,每到一处地方,都会写信回京。至少也得走个两三年,才会去蜀地。你们若惦记我们夫妻了,以后不妨到蜀地来小住一段时日。” 陆迟陈湛赵奇不约而同地笑道“我们皆是朝中重臣,哪有闲工夫跑去蜀地。” 盛鸿“……” 看着亲爹被众人呛声吃瘪的样子,盛萝好笑不已,离别的酸涩不舍也稍稍散去。 这一边,谢明曦也在和好友林微微秦思荨颜蓁蓁等人道别。 秦思荨话语温柔殷切,颜蓁蓁言语活泼俏皮,冲淡了离愁别绪。 然后,林微微握着谢明曦的手,轻声道“谢妹妹,从今日起,你终于远离皇宫,可以去任何想去的地方,做自己想做的事了。山高水远,我不能同行,心中甚憾。盼你一路顺遂平安。” 谢明曦心中涌起阵阵暖意,目光一一掠过好友们的脸“放心,我会保重自己。你们也多珍重!” 最后,盛萝和陆天佑走到谢明曦盛鸿的面前。 该说的话,这几个月来已经都说过了。 盛萝看着风华正茂神采飞扬的父母,心中想着,佑哥哥说的对。顾全父母的心意,让他们过自己想要的生活,这才是真正的孝顺。 欢喜地送他们启程吧! “父皇,母后,”盛萝定定心神,微笑着说道“一路平安,多多保重。” 陆天佑也随之张口道“请父皇母后放心,我一定会好好照顾阿萝妹妹,你们不必为她忧心。” 女儿女婿的心意,谢明曦和盛鸿焉能不知? 夫妻对视一笑,道了声珍重,不再多言,相携上了马车。 马车缓缓启程离去,渐行渐远。 盛萝目中闪过水光。 右手被身畔人轻轻握住。 盛萝转头,陆天佑温柔的笑容映入眼帘“我们也回宫吧!” 那才是他们的家。 盛萝嗯了一声,和陆天佑携手回宫。众人咽下心中的心绪感慨,随新帝和帝夫一同回转。 …… 马车上,谢明曦将头靠在盛鸿的肩膀上,久久未语。 盛鸿心情激荡难平,也没有说话的心情。 夫妻两个,就这么默默地依偎在一起。 许久之后,盛鸿才察觉,自己的肩头处有些湿意。他略略侧头,为谢明曦擦拭脸上的泪痕,顺便取笑道“我还以为,你半点都不难过。” 至始至终,谢明曦都表现地镇定而平静。 其实,大半都是装出来的。 谢明曦也没觉得难为情“我若是哭泣落泪,阿萝怕是早就哭哭啼啼,众人也都哭成一团了。” 这倒也是。 盛鸿仔细地为谢明曦擦干泪痕,然后笑道“好了,只我一个人知道你哭过,不会有第二个人知晓。谢皇后冷静自制的声名,丝毫无损。” 又耍贫嘴! 谢明曦被逗乐了,抿唇笑了起来。 这一刻,曾拘束住她的无形枷锁,悄然散开。 “盛鸿,我们先去哪儿?” “先去泉州吧,看看海港,坐一坐海船,说不定还能去谢五爷的岛上转转。” “也好,顺便看一看薇姐儿。若是五嫂嫌待在泉州气闷,让她带着薇姐儿和我们一起游玩两年。” “这倒是个好主意。五嫂一定高兴得很。” “只怕你五哥不乐意。” “他不乐意就化名改扮,一同跟着我们就是。” 低语声中,渐渐有了笑声。 那笑声,畅快而恣意。 天高海阔,山高水远。至此,任我们遨游。 。 正文 完本感言。 努力更新中----请稍后刷新访问 此章节正在努力更新ing,请稍后刷新访问 手机访问的帅哥美女,先注册个会员好吗!!! 注册本站会员,使用书架书签功能,更方便阅读 如果此章是作者求票之类废话的,请跳过继续看下一章 请先收藏此页,方便等下阅读,不然等下找不到此章节咯 推荐大神作者:林羽江颜---------都市小说:最佳女婿林羽江颜 %%% 内容简介: 师父临别之际,给文天留了一句本门压箱底的保命真言,说是勤加修炼,必有奇效ps:本书中所有术法、道诀、功法秘技等,均来自本门密藏,不得真传者且勿妄自修炼。切记切记!谨之慎之! %%%%%%%%%%%%%%%%%%%%%%%%%%%%%%%%%%% 第1章目睹自己被火化 “对不起,我们已经尽力了,准备后事吧。”新八一中文网首发 病房外医生的声音很轻,但病床上的林羽却听得一清二楚。 可能人死之前连听觉都会变得格外灵敏吧,尤其是母亲的哭声,分外尖锐。 因为见义勇为付出生命,林羽并不是第一个,对此他并不后悔,只是觉得对不起母亲。 父亲死的早,母亲一手把他拉扯到,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如今他以优异的成绩考入清海市人民医院,与母亲的生活正要明亮起来,没想到却出了这种意外。 “该死的老天。” 好人果真没有好报,林羽低声咒骂了一声,眼皮再也撑不住,缓缓合上。 “我的儿啊!” 一声凄厉的哭声猛地将林羽惊醒,他睁眼一看,发现自己此时竟然站在床尾,而母亲正扑在床上嚎啕大哭。 “妈,你哭什么,我这不好端端的在这吗?” 林羽大喜,以为自己神奇痊愈了,伸手一拍母亲,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从母亲的身体中穿了过去。 母亲没有丝毫的反应,依旧扑在床上痛哭。 林羽神色一变,抬头看到床上竟然还躺着一个自己,面色干瘪发青,显然已经没了生气。 我死了? 林羽低头看了眼站在床尾的自己,发现身子有些虚白,而且微微有些透明。 林羽大惊,原来人死之后真的有魂魄!新八一中文网首发 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母亲都感受不到。 在护士的帮助下,母亲忍痛给林羽穿上了寿衣,随后护工把他的尸体运上了殡葬车。 母亲跟着上了车,坐在他的尸体旁,紧紧的攥着他的手,红肿的眼窝中泪水不停地往外涌,“羽儿,你放心走,妈把这边的事情办完了,立马就下去陪你。” 对于她来说,儿子就是她的全部,儿子死了,她活在世上,也没有任何意义了。 一听母亲想要寻短见,林羽顿时急了,学着电影里还魂的场景躺到尸体上,但是没有任何作用,每次坐起的,都只有自己的魂魄。 车子很快到了火葬场,缴费之后,工作人员简单给林羽化了个妆,递给林羽母亲一个号码牌,接着焚化人员推着林羽的尸体去了焚化大厅。 “不要!” 当焚化人员将他的尸体推进焚化炉的刹那,林羽瞬间崩溃。 随着肉身的燃烧,林羽感觉自己的意识正在变弱,身上有无数淡淡的光点向四周流散而去,魂魄也正在慢慢的变淡。 与此同时,他的眼前开始闪现出另一个世界,入眼所及都是无尽的黑暗,夹杂着红通通的火焰以及凄厉的惨叫声。 地狱! 这是林羽意识中闪过的第一个念头,强大的恐惧感瞬间将他吞没。 他的魂魄下意识的在空中乱冲乱撞,光点仍旧不停的从他魂体中飘出,而且速率越来越快。 他眼中的地狱世界也越来越清晰,能听到下面一个神秘沙哑的声音正在呼唤他。 此时焚化炉内林羽的身体近乎燃尽了,灰烬中一块碧玉色的吊坠突然在烈火中焕发出耀眼的光芒。 这是林羽外公去世时留给他的,自小戴到现在,穿寿衣的时候,母亲特意没有摘下来。 吊坠光芒越来越盛,随后砰的一声破裂,一缕碧绿色的光影猛地从吊坠中窜出,一下附着到了林羽的魂魄上。 紧接着他脑海中传来一个苍老的声音,“我乃你祖上圣人,从今日起,你便是我传人,得我医道术法,悬壶济世,渡人渡己” 随后声音消散,庞大的信息量陡然间充斥进林羽的脑海,医道玄术、修行法诀及祖上的一些游历经验一股脑的涌入了林羽的脑海中。 着脑海中的信息,林羽感觉十分兴奋,仿佛打开了一新世界的大门。 但这股兴奋劲转瞬即逝,得到秘术传承又有何用,自己已经是个马上要下地狱的死人了。 这个念头闪过,林羽脑海中突然跳出一条有关还魂术的记忆。 记忆显示,通过还魂术,死去后魂魄未散的人可以附体重生。 但是林羽的肉身已经在大火中化为灰烬了,不过好在关于肉身损坏的还魂方法也有记录,“肉身陨灭,化鬼,觅,后附之。” 林羽倒吸了一口冷气,意思是说自己肉身损坏,要想复活的话,只能通过还魂术化为鬼,找别人的肉身附体。 要知道在人类的意识里,鬼可是邪恶的化身啊,况且自己要是上了别人的身,不相当于变相剥夺了别人的生命吗? 犹豫的功夫,林羽的魂魄已经越来越淡,只剩下了一道幻影,耳边的声音也愈发的清晰。 林羽咬咬牙,看着接连被推进焚化大厅的尸体,突然来了主意,死人不行,那活死人应该可以吧? 数分钟后,林羽来到了清海市最大的植物人托养中心。 很多植物人是没有意识的,一辈子都醒不过来,他们活着的只有身体,林羽认为,选这种人附身,就不算杀人。 起先林羽还一个病房一个病房的找过去,寻找合适的身体。 但发现自己的意识越来越淡薄,很快将要消弭殆尽,那个来自地狱的呼唤声也越来越急促。 林羽来不及多做思考,瞅准一个二十来岁的男性植物人,念起还魂术,陡然间化为一缕白烟,奋不顾身的钻了进去。 “你逃不掉的!” 与此同时,耳边的呼唤声陡然变成一声凄厉的惨叫,随后林羽便失去了全部的意识。 等林羽再醒过来的时候,只感觉强光刺眼,过了片刻才适应过来,低头一看,自己正躺在病房里。 成功了! 林羽兴奋的差点叫出来,猛地坐起,看了眼自己的新身体,迫不及待的撕掉手上的针管,接着跳下了床,但脚一落地,身子一个踉跄摔到了地上。 可能因为长时间躺着的原因,这个年轻人的肌肉有些轻微的萎缩。 林羽踉跄着爬起来,抬头看了眼墙上的日历,发现已经是第二天了,触摸着床和墙壁,感受着手上传来的冰冷温度,感觉就跟做梦一样,自己昨天才死,没想到今天又复活了。 稍微活动下,适应了这具新身体,接着他便迫不及待的冲出了医院,他现在心里只有一件事,就是去见自己的母亲。 此时包子店里挤满了人,十几个小混混叫嚣着让林羽母亲还钱。 为了给林羽做手术,林羽母亲被迫借了十几万的高利贷,得知林羽死了,小混混们便急不可耐的来讨债了。 “你们放心,我这几天就把店卖了,拿到钱就还给你们,求你们先离开吧。” 林羽母亲红肿着双眼恳求道,希望赶快把他们打发走,儿子刚走,她不希望他走的不安宁。 “草,你这个破店才值几个钱,你儿子都死了,我们一走,你要是跑了我们管谁要钱去?”领头的黄毛混混骂骂咧咧道。 “你们放心,我肯定不会跑的,我凑够钱,马上就还给你们。” “不行,今天说什么我们也要拿到钱!”黄毛不依不饶。 “可是我现在真的没钱,你们也知道,为了给我儿子治病,钱都花光了” 林羽母亲心如刀割,沙哑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哀求。 “没钱也行,这样吧,你把你家那栋破房子过户给我们吧,就当还债了。”黄毛眼睛滴溜一转,说出了自己真正的目的。 林羽母亲微微一怔,房子是林羽外公留下的,虽然有些老旧,但是地段很好,按照清海现在的房价,起码能卖个两三百万,他们这简直是在明抢啊。网更新最快电脑端:/ 但是现在儿子死了,家也就没了,留着房子还有什么意义呢,还清债,自己也就能安心的去了。 想到这里,林羽母亲万念俱灰的点点头,刚要答应,这时门外突然传来一声怒喝。 “不行!我们家房子起码值几百万,你们这是抢劫!” 紧接着林羽驾驭着他的新身体风风火火的冲了进来。 “的,哪来的野崽子,关你屁事!”黄毛气不打一出来,看着林羽身上的病号服,还以为是哪里跑出来的神经病,冲过来扬手就是一巴掌。 林羽下意识一躲,伸手一推,黄毛整个人瞬间飞了出去,飞了足足有五六米远,在空中划过一到弧线,砰的摔到了里面的桌子上。 “给老子弄死他!” 黄毛捂着胸口惨叫了两声,随后一声令下,其他十几个混混立马冲了上来,围着林羽就是一顿拳打脚踢,林羽连忙抬手还击。 接着包子店里响起了一片哀嚎声,小混混们惨叫连连。 他们十几个人一起上,竟然连林羽的衣角都没有碰到,而林羽的拳脚打在他们身上,就如同被车撞了一般。 只需要一拳,他们便疼的起不了身。 林羽自己也无比震惊,都说鬼上身力大无穷,没想到竟然是真的,而且这些人的动作在他眼里显得十分缓慢,很好躲避。 “报警!报警!” 黄毛被眼前这一幕吓坏了,他见过能打的,但是没见过这么能打的,简直非人类啊。 一听要报警,林羽母亲赶紧冲过来抓住林羽的手,急声道:“小伙子,他们要报警了,你快走吧,这里我来处理。” “妈,你说的什么话啊,我哪儿能扔下您啊。” 林羽高兴地眼泪都要出来了,还能活着见到老妈,真是太好了。 听到他的称呼,母亲微微一怔,一脸茫然的看着他。 看着母亲的眼神,林羽瞬间醒悟了过来,自己是活过来了,但是却换了一副身体,母亲根本不认识自己。 “不好意思阿姨,看到您我就想起了我妈,所以情不自禁的脱口而出,您别介意。” 林羽怕说出自己的真实身份吓坏母亲,急忙编了个瞎话。 “没关系,小伙子,你快走吧,我们家的事不能连累你。”林羽母亲一边说,一边把他往外推。 林羽没答话,摸起桌上的筷子一扔,筷子飞速射向黄毛,砰的一声,将黄毛刚按上110的手机钉到了墙上。 黄毛吓得脸都白了,墙上的筷子离着自己耳朵也就一厘米,要是稍微出点偏差,那钉在墙上的可就是自己的脑袋。 “救命啊!杀人了!救命啊!”黄毛吓得顿时惨叫了起来,声音里说不出的委屈,明明是他们先欠自己钱的啊。 “别嚷嚷了,这钱我替秦阿姨还!”ァ新ヤ~⑧~1~中文網..còм<> 林羽冷声说道,既然自己复活了,那这些债理应由自己来还。 “小伙子,这怎么能行,你我第一次见,怎么能让你替我还钱?”林羽母亲有些疑惑的看着林羽,不知道为什么,这个小伙子给她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对于林羽知道她姓氏这点,她并不吃惊,儿子见义勇为付出生命的事情好多网友都知道,她的姓名和联系方式也都被扒了,很多好心人都要来给儿子送行,她都谢绝了。 “好,这可是你说的,那你把钱给我们吧。”黄毛可不管林羽为什么替别人还钱,只要能拿到钱,他的任务就算完成了。 “给我三天时间。”林羽说道。 “”黄毛有些无语,说的这么牛逼,还以为立马就能把钱拿出来呢。 “怎么?你不相信我?” 见黄毛没说话,林羽皱了皱眉头,语气有些冰冷。 “相信,相信,不过大哥您得跟我说下您的名字吧?”看着林羽冰冷的眼神,黄毛禁不住打了个寒颤。 名字? 对啊,早上走的急,连这个人的名字都没来的及看呢。 “你放心,我答应你的一定会做到,这样,三天后,还是这里,你只管过来,我到时候连本带利一起还给你。” 林羽之所以这么有底气,全赖自己这具身体。 他心想既然能住在托养中心,这个年轻人家里再普通,起码也能拿个十几二十万出来吧,先要来用用,等自己赚了钱,再还回去。 见识过林羽的身手,黄毛也不敢多说什么,刚要点头答应,突然眼神怔怔的望向店外,好似被什么吸引住了一般。 林羽也好奇的跟着往外看去,只见门口不知何时来了一辆红色的宝马x5,车门一开,迈出来一截白皙修长的美腿,随后车上下来一个身材高挑,身穿白色波西米亚长裙的美女。 /9/ 长裙美女拨了下乌黑的长发,摘下墨镜,白皙的皮肤和精致的容颜简直惊为天人,黄毛和他一帮手下都看呆了。 林羽不禁也被吸引了,这个美女相貌和气质确实都属于极品。 长裙美女抬头看了眼包子铺,微微皱了皱眉头,接着快步走了进来。 /9/ “美女,买包子吗,要什么馅儿的?” 林羽不由的脱口而出,以前老帮母亲卖包子,见人就这么一腔,已经成为一种条件反射了。 “你叫我什么?”长裙美女冷冷的扫了他一眼,语气不悦。 “美女啊。” 林羽觉得自己的称呼没问题,不禁有些疑惑,头一次见喊美女还有不愿意听的。 长裙美女打量他一眼,冷声道:“行啊,何家荣,昏迷两个月,连自己老婆都不认识了。” /9/ /9/ 内容试读:/想和更多志同道合的人一起聊《六宫凤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