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天白日,平沙落雁。
在荒凉的漠北之地,想找到适合人类生存的绿洲是很费时费力的。
但是很巧,匈奴驻扎的地方旁边就是一片杨树林。
此时正是太阳毒辣的季节,若是有一片树林来遮阴那再好不过了。
但是拓拔川不允许队伍驻扎在树林里,只让他们在树林不远处安营建寨。
平日也只是派些人附近守着,防止有人进入树林。
如果不是水源的原因,拓拔川或许都不会靠近这里的。
这里的树木因为地域气候的恶劣而生长的分外坚韧高大,盘根错节,而枝叶也互为遮掩。
若是有人藏在树上面,不是仔细看,是很难发现的。这里,是一个适合用来偷袭的地方。
如果他们是小股队伍作战骚扰,拓拔川是很乐意驻扎在这样的地方的。
但是他们不是。
尽管他这里的兵力只不过是很少的一部分,但是仍然还有数万人之多。
这样的大队伍,是在这个树林里无论如何也掩盖不了行踪的。
但是今天很热,非常热,热的要让人发疯。
“殿下,士兵们已经受不了了。我们还是进树林避一避吧。”一个脱了盔甲和上衣,上身只赤.裸的黑面汉子从额头上抹下一把汗,粗生粗气道。
“进树林?不行,万一慕容……”尽管他的衣服好像湿的都可以拧出一盆水,拓拔川仍然不赞成进树林。
“殿下,这大热天的,慕容的人哪敢来啊?再说了,就算他们真的来了,我也能把他们打得屁滚尿流地回去!”
“而且,”那汉子苦笑一声,“这要人命的天气,不进树林,那群兵蛋子也提不起精神。要是撑住了还好,就怕倒的多了,误了那时候的大事。”
“是啊,殿下。”旁边也有几个人附和道。
拓拔川没有说话。
其实不必来找他问的。
刚刚那些劝他的人,都是他的亲信。连他们都热的受不了,以至于难得违背他的命令,更何况其他人呢?
他是知道的,早都有人偷偷地进了树林。
一开始他确实是罚了一些人,但是这并没有什么用,照样还是有人进林子。
到后来,也干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只是,谁也没有想到,敌军的袭击来得这样突如其来。
正如拓拔川所设想的最坏结局一样。
林子起火了。
起火了,不必说是谁放的了,已经很明了了,不是吗?
他目光凝重。
天干物燥,此刻又是火借风势,林子里早已一片火光冲天之色。
大部分在林子里的人都已经被烧死。
只有少数的几千人还留在外面,与万余人的敌军对峙。
这是一场没有悬念的仗。
拓拔川心下苦笑,没想到自己也有马前失蹄的时候,只不过不知道那里……
他抬起头,目光穿过人群,高头大马上的男人一身戎装,正静静看着面前的火海。
男人好像感觉到了他的注视,转过头来,声音冷淡:“这是回报。”
回报,月余前,漠北城粮仓大火。
拓拔川明了了他的意思。
不过,那里,也怕是打不下来了。
这可真是一场大失败。
在粮仓“失火”之前,曾经就有将领建议采取声东击西之计。
放弃重兵把守的漠北城,转道攻向相对来说要弱一些的阳城。
经过众将领分析,百利而无一害。
最终,这件事是拍板了。
但是之前另一位自请“烧毁粮仓”的将领,却不太同意这个事,偷偷地烧了漠北粮仓。
拓拔川当时便在城中,他亲眼目睹了那场大火。
真的是,惨烈无比,一粒不剩。
当时大部队已经动身去在阳城的路上。
已经,无可挽回。
唯一能做的,大概也就是处死了那个失职的将领了吧。
也不知道萧以铭从谁那里得到的消息……
难道是……他?
但是现在说这些已经无用了,事已至此,对上是必然的事情。在这个特殊时刻,王子的命可不比普通士兵的命金贵。
他一刀劈开朝他扑来的敌方士兵,一边杀人,一边寻找地形。
弯弓,搭箭。
箭支划破长空的声音是如此刺耳,萧以铭举剑想要劈开它,却因为强大的冲击力而摔下马背。
而那只箭也深深扎入他的左肩。
就像之前,拓拔川那样。
但是只是一只箭而已,奈何不了他。
他冷着眉,持剑加入战场。
……
不同于战役来得那般令人猝不及防,战役结束得悄无声息。
大多数敌人都被永远地留在了这片土地上,最终将化为尘埃。
只是可惜,没有留下拓拔川。
谁也没有拓拔川有那样的魄力。
身陷重围下,带着十几个亲信,以断掉一臂为代价,逃了出去。
来的时候太阳还正好,走的时候却已要落山了。
夕阳给大地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辉,就连断臂残肢都多了一分神圣的气息。
许多尸体还在往外流着血,那些血液,就顺着土地的脉络,融入到大地的骨血里,共呼吸。
战争,是原罪。
而他,早已罪孽深重。
“在想什么呢?萧大将军?”
一只手盘过萧以铭的腰,半搂着他道。
“你怎么来了?”
“我想骑马。”左明梓耸耸肩,眼神明亮。
萧以铭显然没有跟上这样跳跃的思路。
“我去骑马,不知萧将军愿不愿意赏个脸,一同去呢?”
“好。”
……
在萧以铭完全没有防备的情况下,左明梓径直将他抱上了马。
咔嚓——
清脆的声音响起,萧以铭脑门上冷汗淋漓。
“你做什么?!!”萧以铭他几乎是咬牙切齿地说出这些话的。
饶是他多年征战战场,也没有见过这样处理箭支的。
直接把两端折断啊!
“忍一会……”
左明梓轻叹,扬起马鞭。
萧以铭二十多年来,第一次被人抱着骑马。。
左明梓胳膊环在他的腰上,虽然瘦弱,却很有力。
他忽然想起,在数月前,自己抱着左明梓在马上奔驰。
左明梓不知道,因为那时他还在昏迷。
他骑着马,搂着那人的腰。那人很瘦弱,瘦弱到仿佛下一秒就会从他怀里消失一样。他看着那人如画的容颜,不由得心头一动。
原来,那时就已经开始了。
正想着,萧以铭回过头去,正好看见左明梓弧度完美的下巴。
左明梓似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微微低头,握住萧以铭的手。
萧以铭永远记得,那手章多么温暖而有力。
下一刻,却是颓然垂下。
“咳……咳……”
左明梓只知道,这句身体好像感觉到了什么一样,开始不住地咳嗽。
断断续续,却从不停歇。
“你……”萧以铭眉头紧蹙。不是他过忧,而是以左明梓的身体状态,即使是咳嗽,也不是能以常理待之的。
但是无论他怎样焦急,左明梓的咳嗽也从未停止,甚至,还在咳血。
鲜血像不要钱一般,一口一口地被吐出,和萧以铭战袍上的鲜血交织在一起,分不清彼此。
“苏长命……”萧以铭有些惊慌了。
“萧将军……我不瞒你,我早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才向家父请辞。识得你,是大幸……”
“再多,并不敢祈求……”
“若你还记得我这个朋友,便代我向京城的老父捎一句话……”
“就说‘不孝子苏长命,不能侍候他老人家……’”
这句话最终还是没有说完,因为左明梓已经咳血咳到不允许有半分空闲来说话了。
萧以铭没有说话,他只是忽然运起内力,把左明梓移到自己身前来,而他自己,却执起了缰绳。
“苏长命,我要你,亲自给苏相说。”
“我带你去医馆……”
“我……不想让你死……”
左明梓将下巴轻轻搭在萧以铭肩上,搂住他腰身的手已经有些无力。
“苏家数代先烈为慕容王朝鞠躬尽瘁,死而后已。其勇其谋,可歌可泣;至刚至烈,无愧人杰……”
“我苏迁,字长命,身为苏家长子,王朝之人,不恨顽疾缠身,不恨命途多舛,恨不能,以此残躯,侍奉老父颐养天年!恨不能,以浅薄才学,光我苏家先德!恨不能,以微末之志,守慕容皇室百年无恙!”
左明梓的声音,长久地,回荡在这片天地里,回荡在茫茫的草原上。
随风化去。
等到萧以铭赶回漠北城的时候,他怀中的身躯,早已凉透。
他站在漠北城门口,一言不发。
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了雨。
雨水打湿了他的血衣,被稀释过的血水顺着衣衫下摆荡漾开去。
萧以铭用手一点点擦去尸体脸上的雨水,但是却无济于事。
他低下头,亲吻尸体微微发干的唇。
苦涩的吻。
萧以铭能听见,漠北城里大街小巷上的欢呼之声。
难得下雨,人们兴奋不已,载歌载舞。
一道城门,却是分开了两个世界。
直到,站在城门口的萧以铭被发现。
“那有一个晕倒的人,不对,是两个。”
巡逻的小班长过来看了看,立马神色就不一样了。
“将……将军?”
“快去通报,萧将军晕倒在城门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