冶铁间这几天在做一个钢铁模型,但因为模型要求的精度比较高,铁水不过关,浇铸出来的模具总是不符合规格,杨凌今天便亲自上阵了。
熔炉里红色的铁水滚滚,整个冶铁间的温度跟夏天差不多了,杨凌身上只穿了一件纯棉的长裤,短褂子,露出象牙白却很健硕的臂膀,臂膀上全是肌肉,看得一众冶铁工都不由眼睛发直。
这样的男人,简直是人间尤物啊!
杨凌却是很淡定地穿过众人,检视了铁水的颜色和状态之后,亲自拿容器舀了铁水,开始往模具里倒铁水。
他健硕的臂膀十分稳,连一滴铁水都没有洒出来,稳稳地倒入模具里,待铁水浇满模具,他拿了铁钳子夹住模具,放入冰水中淬火,滋啦啦一阵白烟,冰水极快地就沸腾了起来,他马上又把模具放入另一槽子冰水中淬,如此几个来回,模具冷了下来,里面的成品基本已经成型。
把成品磕出来之后,杨凌检视一遍,还是有瑕疵,只能命令烧大火再来一次。
如此往复,一个上午的时间他都在做这一件事。到中午的时候,终于做成功了一个成品。花了好几天的时间才做成这么一个成品,众人的欢呼激动自不必说,连陈相都说起了拍马屁的话:“还得主上出马,一个上午就搞定了。”
杨凌淡淡笑了笑,接过陈醉递过来的棉巾擦了一把脸上水洗过一般的汗水,问一旁的陈相:“各种数据都已经记下来么?”
陈相手中拿着纸笔,点头:“主上放心吧,都已经记下来了。”
“好,就照这个程度做吧。”
杨凌吩咐完了,抬眼瞥了一眼刻漏,见已经是午时了,便又吩咐道:“中午了,大家吃了饭再干吧。”
杨凌没有留下来吃饭,而是骑马去了杨树屯曲家。
曲家的院子里,颂玉站在院子里,看阳光十分好,即便是不穿厚棉衣也不觉得冷了,便进屋里去,对床上脸色苍白的容与道:“大人,外面的日头很好,要不,我们抬你出去晒晒太阳吧。”
屋里充斥着药味儿和潮气,颂玉其实很不耐地皱着眉头,她心里早已经厌倦了伺候这个病得奄奄一息的女人,而且,在看不到希望的处境之下,她甚至觉得,守在她身边已经没有意义,有好几次,她都想一逃了之,但问题是,她根本就逃不出去。
如果不是因为她逃不出去,如果不是因为那些人眼里唯一还能看重的人是容与,她才不要管她了。
既然容与是她活下去的唯一希望,那她就不能看着她死,所以,她还是在尽心喂她吃药,希望她能恢复健康。
容与微微睁开了死气沉沉的眼皮,从开着的门里看见了外面明媚的阳光,动了动嘴唇:“好。”
阳光,是个好东西。她昏昏沉沉地想,能在生命的最后看看这世间美好的阳光,也是好的。
颂玉吩咐梅儿去把金林找了过来。
金林早就已经恢复,那一身的伤,恢复得极好,甚至疤痕都很小,所以,尽管金林被拘在这里,生死难料,但他心里还是很高兴的。
可见,人在不同的境遇之下,心理也会发生不同的变化,譬如金林,来的时候那般嚣张,到如今却是这样卑微这样容易满足。
金林听了颂玉的要求之后,倒也没有说什么,先把躺椅搬了出来,又把容与给抱出来放到了躺椅上。
容与已经瘦得没有人形,双颊和眼窝都深深凹陷了下去,脸色白得吓人,乍一见阳光,她一双瞳仁不由缩了缩,闭上了眼睛,适应了一会儿之后,才敢睁开了眼睛。
院子里因为冰雪消融,像是下过了一场大雨,那一大堆的积雪已经化了大半,雪水流得满院子都是,好在院子里的地是青砖地,虽有积水,并不泥泞。
房檐上也像是下雨一样,哗啦啦往下流水。但看檐上积雪的厚度,也就这一两天就能化完了。
容与眯着双眼瞧着天空,天空湛蓝湛蓝的,澄澈得没有一丝儿杂质,只在天边飘着几朵棉花似的白云,偶尔有几只鹰还是雁的大鸟从高空飞过,颇有点边塞的辽阔豪放之意。
容与深吸了一口气,打从心里觉得,活着真好。
可她不知还能活几日。
容与颓丧地想,任命吧。不任命又能如何呢?人为刀俎,她为鱼肉。她被困了这么多的日子,这个院子里除了偶尔能飞进来几只麻雀之外,连个人影子都不见,若不是皇贵妃不想救她,那便是杨凌慕南云把来救她的人都给拦截了。
容与彻底放弃了,如今是能喘一口气儿,就喘一口气儿,若委实没有气儿可喘了,那也就只能是这样了。
颂玉和梅儿也都无精打采地,这些日子的折磨,让两个人的皮肤都失去了光泽,眉眼就更是无光了。
章医女躲在自己的屋子里,从门缝儿里瞧着这边的动静,人却没有敢出来。
金林把人搬出来之后,就想要回自己的屋子里去宅着去,还没挪动脚步,大门就响了。
几个人的目光都齐齐朝大门的方向望去,但隔着一个前院的房子,并不能看见是什么人进来了。
细听之,甚至连脚步声都不闻。
几个人都屏气凝神,没有一个出声的,目光都齐齐地看着通往前院儿的路。
很快,一角墨蓝的衣袂先拐过了屋角,然后就看见了长衫,再然后看见了整个人。
长身玉立,便是一个身影,就已经无双。等到脸出现在面前,清冷的、绝世的一张容颜,神祗不如。
是杨凌。
几个人都同时一哆嗦,蠕了蠕嘴唇,却没有一个敢出声的。
现在再看见杨凌,便犹如看见魔鬼一般。一个有着绝世容颜的魔鬼。
杨凌步履缓淡地走到离几个人四五步远的地方站定,没有急着开口,清冷地眸光把几个人扫了个遍。
倒是容与先开口了:“杨凌,你来,是有什么新花样吗?”她的声音很小,却是粗嘎的,很难听,且因为力气不济,一句话分了好几气才说完。
杨凌唇角浮着一抹似笑非笑的嘲讽,“花样?我跟你玩儿过花样吗?”
容与:“……”还真没有什么特别的花样,他都是很直给地把她们这所有人给扣押了。
金林看容与说话太费劲,便代她问道:“那你是来做什么的?”就纯属一个疑问句,并非质问,甚至语气一点力度都没有。
杨凌面无表情地道:“我夫人不想养闲人了,但她昨天吩咐人办这件事的时候,把你们给忘记了,所以,我就顺路来问问,你们这几个闲人,想何去何从。”
说得好听,问问他们想何去何从?他们有决定自己去向的权利吗?不,没有!
但金林脸上并没有动怒,只是自嘲一笑,道:“我们能何去何从?自然是由着你杀剐。”
“杀你们我嫌脏了我的手,我也不屑要你们的命,我夫人纯善,也不希望我杀人。她言明,如果你们愿意跟着她种地,靠自己的双手换饭吃,那便留下你们的命,如果你们不愿意,那我就会送你们离开。”
“送我们离开?你会有这么好心?”嘴上不相信杨凌的话,但颂玉的眼睛里却迸发出亮光来。
若能离开,若能离开……
颂玉太渴望离开了,以致于脑子已经被喜悦给冲昏,连最起码的思考能力也不复存在了。
就连金林和梅儿,都掩饰不住眼底的那一丝渴望,几个人里,也唯有将死的容与还存有一丝理智,她苍白无血色的脸上浮现出一抹颓败的笑容,嘲讽道:“放我们走?或者跟尊夫人去种地?尊夫人还真是爱种地。不过,我们这些宫里出来的,干些伺候人的活计还好,种地么?委实不会。”
颂玉不明白容与为什么这么说。难道她竟然打算留下来种地吗?就她这个身体,还能种地?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的身体能好起来,她会种地?
当真是笑人。
“不,我不要去种地!我要离开这里!送我走吧!”颂玉当场跪下,在泥水地里不停地磕起了头。
杨凌容色冷淡,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你们呢?都要走吗?”
金林很平静:“我愿意留下来种地。事情办到这个地步,回去也是个死,天大地大,并无我的容身之处。”
这么多日子的囚禁,若是还不能想明白,那这条命也就不用留着了。
种地也好,做什么也好,只要能苟活,那就够了。
梅儿仍然是怯怯懦懦的,很小声:“我……我虽然不会种地,但我愿意学。”
躲在屋里的章医女也跑了出来,跪在地上,“杨校尉,小的只是奉命行事,小的从未有害人之心,请您也放小的离开吧。”
杨凌同样也没有看她一眼,只把目光投向了容与,容与灰颓的目光对上他的,嘴角似乎笑了笑,“我再说一遍,我不会种地,不过,如果你能救我一命,那我愿意任你驱使,若是救不了,我就直接等死。”
“我不需要一个你这样的人为我做事。至于救你,对不住,我没有解药。”
“那就给我个痛快吧。”容与凉声说道,那语气里,似乎已经没有什么留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