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唐狄公案》 正文 第1章 上苑花开 “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 花开时节,神都苑内牡丹花开如云似锦。狄公与马荣、乔泰漫步于苑内,满眼的繁花锦绣,国色天香。见得此景,狄公慢慢吟出这首诗来。 “马荣、乔泰,你二人你可知这诗的来历?” “属下知道,此乃皇上于天授二年所作。”乔泰答道,“听说这诗还颇有来头,相传皇上居于长安期间一个寒冬时分,忽然游兴大发,想游上苑,为能在寒冷的冬天看到百花盛开的景观,便作下此诗诏令百花速开,百花不敢违旨,一夜发蕊开花。次日驾幸上苑,只见名花布苑,芳菲满目,千红万紫,单只牡丹有些刚风劲骨,严守花信,不违时令,顶住不放,连一片叶儿也没有。皇上大怒之下,急令火烧牡丹,把长安城中四千株牡丹尽贬洛阳。牡丹花从此在洛阳生根落户。此神异之事在民间早已广为流传,百姓皆道是皇权天授。” “乔泰啊,你随我多年,可知神怪之说不足为信。”狄公捻髯微笑。“你们能想起那一年还发生了什么事吗? “那一年也有大快人心之事,皇上杀酷吏,听从李昭德大人与大人的上谏驳回周国公武承嗣预正位东宫的计划。” “是啊,那一年真是发生了不少事情!”狄公点头“但是你们觉得皇上这么快杀害她曾经最信任的酷吏、驳回武承嗣正位东宫的计划仅仅是为了我等的上疏和欲还李唐之神器以慰人望吗?” 大人,你的意思是? “表面上看,皇上杀他们是检讨自己的错误来顺应人心所向,而实际那是因为皇上渐渐发现她曾经最信任的酷吏、最喜爱的子侄已经有了自己的企图,想不受她的控制,皇上一直隐忍不发,直到那一年冬天的上苑花开才让皇上真正下了决心。” “上苑花开?” 天授二年,武皇于一月二十三日杀丘神勣。二十八日杀史务滋,正月,命来俊臣审讯周兴,请君入瓮,后周兴流放岭南为仇家所杀。后将另一著名酷吏索元礼诛杀。九月,狄仁杰被任命为地官(户部)侍郎、同凤阁鸾台平章事,开始了人生中的第一次宰相生涯。当朝政刚刚开始稳定下来的时候,武承嗣党徒凤阁舍人张嘉福派王庆之等数百人联名上表,请武则天改立武承嗣为皇太子。此举在朝堂之上引起了轩然大波,引来了臣子们一轮又一轮的猛烈抨击,未能得到武皇首肯。后来更出现了杖毙王庆之的事件,武承嗣正位东宫的计划遭到重大的挫败,朝堂之上似乎一下平静了下来。冬月,武皇率百官回长安祭祖。 长安,狄府内。 “大人” 狄公正在看各地送来的公文,听的此言抬起头来,原来是自家的小花匠齐草父,此时他局促不安的站在狄公面前。 “有何事?”狄公对下人一向体恤,和颜悦色。齐草父的师傅正是民间人称“花王”的杨谷雨,而杨谷雨的大弟子正是被因善养牡丹而被圣上赐名“牡丹花使”的上苑总管方鹿韭。 “大人”齐草父倒头便拜、泪水涟涟“求大人救我二位师兄性命!” “救你师兄性命!”狄公伸手扶起了他,“草父,不要急,且起来说话,你师兄发生何事要本阁相救于他!” “大人容禀,家师生前收徒四人,除我与大师兄外,半年内二师兄与三师兄都先后不见,二师兄与三师兄走之前只是说长安有权贵之家聘请去侍弄花草,若要做好了便有大富贵,而每月只有银钱寄给家中却无只言片语,家中本就担心不已,而从一月之前便再无音信,这次我随大人来长安正是受了两位嫂嫂所托来找寻两位兄长的下落,我本以为两位师兄到了长安必定要与大师兄相见,可是昨日见了大师兄与他谈起此事大师兄却推说自己并不知晓此事。当夜我住在大师兄家中,便出了一件怪事。 “怪事?“ “半夜,有人敲小人的房门,小人披衣开门,门外却无一人,小人只在门前发现了一样物什,这物什却让小人心生惧意。天明之后匆匆出了大师兄府邸来见大人。” “是何物什?” 齐草父从怀中取出一物,狄公一见之下不觉也暗暗心惊,那是一朵枯萎的白色牡丹花,也是狄公今日第二次所见的牡丹。 狄公识得此花名曰:夜光白,但此花却不同于风干的花朵,这朵牡丹显然刚刚从茎上脱落不久,细细抚摸花瓣似乎还可以感受到一丝丝湿润,狄公望着窗外那已在飘雪的天空说:“我记得牡丹是四月开花吧!” “是啊,大人,牡丹在一年在四月中、下旬开花,如此冬日小人见到此花惊诧不已,更让小人心生忧惧的是,大人,你且看这朵夜光白的背面。” 狄公将花翻过,那雪白花瓣的背面上赫然有六指血印。 “大人,如果小人没有记错的话,这指印应是我二师兄的” “你如何知道?” “我二师兄天生六指,我与他多年兄弟如何不知。想来师兄一定是身遭不测,故留下此花要我为他鸣冤报仇!而且此事很可能与大师兄有关,求大人为小民做主。”齐草父眼泪汪汪扑通跪下。 “你先起身,你如何认为与你大师兄有关?” “我师父曾说过,我师兄弟四人唯有大师兄名利心最强,技艺倒在其次,果不其然师父去后,大师兄很快巴结上了武承嗣武大人,又由武大人引见给了皇上,因善养牡丹而被圣上赐名“牡丹花使”后又封为上苑总管。可小人知道他的技艺远远不如二师兄与三师兄,小人心中思忖:莫不是大师兄想要讨好皇上,想育出冬日的牡丹,许重金与二师兄与三师兄助他,可是育花成功后却发生了龌龊,大师兄想独占功劳就、就……” 听着齐草父的话狄公陷入了沉思当中,他看着那朵枯萎的牡丹花,想起今日朝堂上的一幕,心中渐渐升起一片不祥的阴云。 今日朝堂之上,武承嗣忽然殿前道喜,武皇问喜从何来,武承嗣便将上苑总管方鹿韭引上殿来,方鹿韭手持一篮牡丹上殿,口称上苑牡丹一夜盛开,此乃天降祥瑞之兆,武皇一见那牡丹色极鲜艳,妩媚照人,心上欢喜。而武承嗣便趁机请圣上近日临幸上苑以观牡丹分祥瑞与众人,皇上喜极之下一口应允。 “半年前、长安、权贵人家、种好了花草便有大富贵、冬日的牡丹、上苑总管方鹿韭、武承嗣、上苑花开,难道……” 心中猛然闪过的念头不禁让狄公大惊失色。 “来人,备轿,进宫!” 长安.皇宫之内 “怀英,你可知今日你说的话若是……你的罪是什么吗?” “臣知晓,可事关圣上性命,臣只得万事小心为上,若此事为臣谬言,臣甘愿领罪。” “好,朕便依你。来人,请传旨与方鹿韭,各花都是一样草木,腊梅既不畏寒,与朕陶情,牡丹花开,为降祥瑞,别的花卉,自然也都应讨朕欢喜,既然我为圣主,上苑岂可只有牡丹、腊梅迎驾,朕有一诗:明朝游上苑,火急报春知;花须连夜发,莫待晓风吹。以此诗诏令百花速开,让朕翌日临幸以观百花!” 第二日的上苑自有一番奇异景象,女皇武则天率百官登上楼台远远向苑中四下望去,虽然寒风凛凛,雪打珠帘,可苑中竟然百花齐放,万紫千红,可若要细看那百花,虽栩栩如生,但少的便是那几分鲜活之气。在场只有几个人知道所有的花除牡丹、腊梅以外,其余皆以上好的绢纱制成,是可以假乱真的假花。见到此中光景,百官惊异不已,而此时上苑左近“万岁”之声如排山倒海而来,原来是天子卫率千牛卫、豹韬卫大军来到护驾。见到此景百官皆拜倒在地山呼万岁,此事在民间成为美谈。 “可是,大人,属下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听狄公讲完反而愈加糊涂的马荣不禁开口问道。 “其实这个阴谋开始于半年前,武承嗣正位东宫的计划遭挫之时,他貌似偃旗息鼓实则另有图谋。他知道皇上冬日必回长安所以决定在长安上苑布置一个陷阱,他知道圣上甚爱牡丹,所以他要方鹿韭培育冬日的牡丹以此来引诱皇上来上苑观花,可问题是方鹿韭资质有限而让牡丹在冬日开花却非易事,所以他找来了自己的两个师弟帮忙,又为了自己的名声而不让师弟二人向他人说出去向,方鹿韭名利心重是真,但他并不知道武承嗣的计划,他只以为能育出冬日牡丹定能让自己飞黄腾达,却不知让自己师兄弟三人走上了绝路。 长安武府内有一温泉,终年泉涌,师兄弟三人以此为热源用温室栽培牡丹,终让牡丹在冬日开放,此时,皇上以率百官回到长安,武承嗣便开始了自己的计划,这样孤注一掷的计划一定要除掉一切知情者或者可能走漏风声的人,方鹿韭是对计划有用之人所以被留下了,而他的两位师弟却成了无辜的受害者,方鹿韭至此方知上了贼船,悔之晚矣,自己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皆受制于他人,他暗藏一朵被二师弟血染过的牡丹在齐草父过府的时候偷偷给他示警,要不然谁能知道一个小小的齐草父住在方府的哪里,而谁又能得到在当时可以称的上是绝密的、沾染过齐草父二师兄鲜血的牡丹呢? 齐草父果然拿着牡丹向我诉冤,而我突然想起朝堂上发生的一切。武承嗣怂恿圣上去上苑观花,要知道圣上初登大宝是多么需要这种神异以巩固皇权,她决不会放过这种机会,可上苑地域广阔,若有人在此图谋不轨防不胜防,于是我进宫面圣,圣上将信将疑,我说有一计不妨一试,一试之下果然原形毕露。 圣旨一下,那一日的长安实在是太不平静了,所谓事急必乱,各商肆上好的纱绢被人强行的购走,各织坊、手工作坊的工人被一个大商家许重金收购各色假花,我的探子回报上苑之中也是极不平静的一夜。我回报圣上,圣上便秘密调动了军队。” “可是大人,若是对方不这么轻举妄动,你岂不功亏一篑,而皇上也不闹了个大笑话。”乔泰不禁心有戚戚“这一招走的实在太险。” “乔泰啊,你以为圣上的那首诗只是写給百花催开的吗?那诗是写给方鹿韭背后的人的,意思是你的图谋我已经知道了,火速的告诉你知晓,早早的将你所计划的放弃,不要等到明天的到来。我不知武承嗣是否看懂诗的含义,也许他看懂诗意放弃为讨好皇上布置了一园花草,也许他是怕明天百花不开皇上不到无法实现他的计划,不管他一夜在上苑中所做的到底是布置花草还是布置杀手,反正第二天皇上利用了他所做的成果,皇上不让百官进园近看只是登楼远望,而天气又是大雪纷飞视线迷离,百官真正是雾里看花看不真确,心中正在惊异感叹又听得天子卫率呐喊阵阵更是觉的天威神圣,哪里还有人敢轻举妄动。“百花齐放”是有心人作的手脚,用作挟制皇上的诱饵,反而成了皇上“皇权天授”的铁证,皇上果然不是一个简单的女人。” “可是大人,皇上就这么放了武承嗣,也没有做别的惩戒,实在是太便宜他了吧!”马荣愤愤的说。 “我们必须承认皇上确实对武承嗣有回护之心但同时也有了戒备之心,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想,皇上也许对谁都不信任,她广置内卫,怎么可能把眼皮底下武氏这么庞大的一族当作自己的盲点,也许她对他们也早就有了戒备之心,不然她不会从年初就开始对那些与武氏一族交往过密的酷吏们下手,而后来武承嗣对太子之位的觊觎更是让她心生警惕,所以后来只是听了对我上苑花开一事在当时只能算的上是揣测之词的言语便兴师动众。而后便彻底冷落了武承嗣,于长寿元年(692年),将武承嗣罢为特进,使他忧郁而死。” “可是大人,卑职还有一事不明,大人的故事中说只有牡丹开了花,而传说中不是说只有牡丹不肯开花才被付之一炬吗?” “这事虽然只有当事的几个人知晓,但是皇帝的怒气还是要找人发泄的,那自然是上苑总管方鹿韭,那日风起雪飘,那些牡丹本就是温室中栽就,娇柔脆弱,哪里经的起冷风寒雪,在外一放,自然是花落枝残,满园的假花反而显的斗雪迎风,神采熠熠了。皇上表面上就是以此事迁怒于方鹿韭,便将方鹿韭与那些牡丹一同用火活活烧死来了却她心头之恨,至此“花王”杨谷雨的弟子只剩下齐草父一人,而他后来又随我回了洛阳自立了门户,自此,洛阳牡丹胜于长安,传说中的皇上火烧牡丹,把长安牡丹尽贬洛阳怕是就此而来的吧!” “原来如此,想不到这百媚千娇的牡丹背后还有这样的故事哩。” 写在后面的话: 这个故事灵感来自于《全唐诗》对于武则天这首诗的解释,其实关于贬牡丹的传说有许多矛盾之处,比如:天授二年(691)年武则天早已迁都洛阳,不太可能在长安。而整个故事神化了这位女皇,有许多事情我们今天知道那是不可能的。所以我尽量采取了一种看似可能的说法来诠释这个故事,当然也会有许多疏漏,希望大家批评指正。 另外,鹿韭、谷雨都是牡丹的别名,而齐草父则是在唐玄宗时一个有名养牡丹的人,这里就冒犯借用一下他吧!呵呵。 正文 第2章 不老传说 洛水·诉冤 “凝香居的生意总是这么好。”从船上看到凝香居门前那熙熙攘攘的人群,马荣不禁感叹说。 狄公外出任黜置使巡查各地已有半年,近日回京交旨,因为不想烦扰各路府衙,他选择了水路坐官船由洛河回京,今日终于回到神都,见到两岸熟悉的店铺,马荣与乔泰一时间觉得亲切之感油然而生。 “女为悦己者容,这凝香居是神都最大的卖胭脂水粉香料的店铺,哪个女人不怕老?不怕自己不漂亮?所以那里自然是女子趋之若鹜之地了!”狄兴插言道。 “听说皇上年逾古稀,但仍是善加保养,春秋虽高却让左右不悟其衰,说到这一点上,到是看出了陛下的女人心性。” “女人心性。”马荣偷偷吐了吐舌头,“这天底下有谁敢把皇帝当作女人看啊!” “冤枉。”兄弟间正在说笑,忽然船头一声大喊接着便是“扑通”一声,两人吃了一惊。 “有人投水鸣冤,马荣,快救人!”狄公听到声音从舱里快步走出。 救上来的是一个小乞儿,年纪十一、二岁,瘦瘦弱弱,浑身上下衣衫破烂,正在狼狈的不停滴水,发缕遮住了眉目,一时之间也分不清是男孩还是女孩。 “狄兴,快找一件干净衣衫给这孩子换上,天已入秋,小心着了凉!” 过了一会儿,那小乞儿被狄兴领了出来,众人一看,裹在狄兴大大袍子里的原来竟然是一个小小的女孩子,虽然有一点面黄肌瘦,但是面对着众人的目光却毫不畏惧,一双大眼睛直直的望着坐在正中的狄公。 狄公一生阅人无数,佞人见了他惧,百姓见了他敬,群臣见了他服,对手见了他怕,就连九五至尊的皇帝也曾经说:狄怀英此人,有时就是我见到他,身上也是打哆嗦的。而今日被一个第一次见面的小女孩这样无所畏惧的瞅着到还是第一次,不觉心上觉得有趣,狄公膝下有三子,没有一个女儿环绕膝下一直让他深以为憾,今日一见这个勇敢的小女孩,不仅平添了几分喜欢。 “孩子,你莫怕,你有什么冤枉只管向本官道来无妨。” “回大人,小乞儿没有怕也没有冤枉,我是替别人鸣冤而来。”她语声清脆,虽有那么一点点慌张却对答如流。 “替人鸣冤?想不到你小小年纪却有几分侠骨”狄公微微而笑“你且对本官说来,有什么事要你冒死鸣冤?” “大人,是这样,这几个月里,我们那里的孙爷爷、拐腿叔、小旺子、还有临街的疯子叔叔好几个人都陆陆续续的不见了。无论我怎么找都找不到,我怀疑、怀疑他们已经被人害了!”小姑娘的眼圈红了。 “小姑娘,乞丐游民四处流浪、居无定所本就是平常的,也许你今天找不到,明后天他又从那里冒了出来,再也有可能他们有什么事回到自己的家乡去了,你是不是太多心了?”马荣问道。 “这位官爷,你说的不对,若说小旺子可以到处乱跑,但是孙爷爷年纪大、拐腿叔他行动不便、疯子叔叔是痴痴傻傻的,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消失的无影无踪,再者说既然身为乞丐就是除了自己从财产到亲人一无所有的人,四海就是家啊,我们怎么可能会有家乡可回。”小女孩说到此处神情颇为凄然,马荣抓抓自己的头,为自己的言语颇为后悔。 “那么他们有没有可能是得罪了什么人?”乔泰问。 “游民泼皮之间时常斗殴死伤是寻常的,可是孙爷爷、疯子叔叔他们是绝对不可能的,他们都是老实本分、身体上弱于他人的人,受欺负是有的,但是绝对不可能达到要他们性命的地步。” “那么孩子,你依据什么判断他们应该是身遭不测了呢?” “不瞒大人,第一个人,就是疯子叔叔不见的时候,我并没有在意,疯子叔叔痴痴傻傻的,到处乱跑的情况从前也是有的,几天后自己也就回来了,可是这一次再也没有回来。半个月后,小旺子也不见了,又过了一阵子孙爷爷也不见了,而同时,其余的街巷也有几个人不见了,而所有丢失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再回来的也没有人见过他们到底去了哪里,我觉得事情不好,便自己到处寻找,依然毫无音信,我心里就越来越害怕。半个月前,城里有人说在氓山山坡土石塌方,竟然在其中发现了一具尸体,我急忙跑过去看,可是、可是……”女孩的大眼中蒙上了一层恐惧的色彩“我发现那尸体竟然就是疯子叔叔,其实那尸体如果不仔细看是看不出来是他的,因为眉毛头发都没有了,全身的皮肤都是紫黑的颜色,而且身上穿的衣服竟然也不是原来的,要好上许多,大人一定奇怪我怎么会认出他,我是看了那尸体的右手认出来的,因为乞丐间也是相互欺压的,有一次他们拿疯子叔叔寻开心,竟然切掉了疯子叔叔的一截小指,而疯子叔叔手上还有一块两寸多长的被狗咬的疤痕,我一看就认了出来。” “脱发、肤色紫黑,听起来应该是中毒!”狄公沉吟道。 “不错,我听到那些官爷们说就是中毒。” “小姑娘,那你就应该去找洛州的府衙,难道他们没有管这件事?。”乔泰问道。 “我到洛州的府衙去过,可是那里的大人们并不相信我的话,他们一看我是个小孩子又是个乞儿,就说我说话无凭无据,说死的人从衣着上看就不是与我们这些乞丐可以扯上关系的人,又说我们乞丐到处乱跑本就是寻常的事,那些丢失的人不过可能是到别的地方去了,谁会没事处心积虑的去毒死一个乞丐,要我别再扰乱公堂就把我赶了出去。后来这几日又有两个人不见了,我心急的不得了,一打听到大人今天要回来,我就……” “打听到?” “大人,难道你知不知道这天下消息最灵通的就是我们做乞丐的吗?”女孩笑了,但随即面色一黯“可就算是消息灵通竟然也没有完全找出那些失踪的人到底去了哪里,这不能不让我更加担心。” “孩子,你怎么就能肯定我能帮助你找到那些丢失的人,而且愿意受理你的案子?” “因为您是名满天下的狄大人,而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所有的百姓都是皇帝的子民,难道只有那些富贵的人才算得上是大周的子民,我们这些穷苦流离之人就不是了吗?”女孩的眼睛无畏的望向狄公,随后低下了头“这话其实我也说给那位州府大人听了,只是他听了后恼羞成怒,还给了我几板子。” “你这孩子了不得,说话有条有理,我见过的任何一个你这么大的孩子都没有你的胆色与谈吐,你应该也是识字的吧?” “是,孙爷爷年轻时还是个秀才哩,就是他教我与小旺子识字的,而且平时我也常常到城郊的学堂外偷听先生上课。 “象你这样聪颖的孩子,你一定是自己调查过了,那么你查到什么程度, “我只知道,他们都是在一个地方不见的!” “什么地方?” “凝香居。” “你可知道为什么他们要到凝香居?” “因为去凝香居的都是些夫人小姐,心都比较软,比较好讨到东西。我最近也时常在那里打转想哩!” “原来如此,你想自己探出个究竟。”狄公点点头“孩子,你放心,这件案子本官一定会为你查个水落石出,可是说了这许久,我还不知你的名字哩” “回大人,从我记事起,大家都管我叫丫头,所以大人也管我叫丫头好了。” 皇宫·往事 回朝述职后,狄公便被请到皇宫的御花园,走到偏门之处,便看见一群内侍正在忙乱。 “桑柴一千五百斤,白炭上百斤、一尺八寸、高一尺五寸的铁火盆罩一件、矿银十两、黄金百两、百年灵芝十株……”有人在清点、有人将大包小包的东西往马车上装。 “敢问公公,这些东西是要送到哪里去?” “拜见狄阁老,回阁老的话,这些东西是送到氓山的长生观,让不老道长为陛下炼丹所用。” “不老道长?” “是啊,这位不老道长可真是奇人一位,相传他师承太上老君道术极高,所以陛下邙山翠云峰上清观附近为他盖了一间长生观让他为陛下炼制不老仙丹,他年过古稀还容颜不老……”内侍还在喋喋不休的说着,狄公却已听的烦躁。 邙山是洛阳北面的一道天然屏障,最高峰为翠云峰,传老子曾在邙山炼丹,山上建有上清观以奉祀老子。附近还有道教寺观吕祖庵、中清宫、下清宫等许多道观。狄公素来不喜这些,但是皇帝颇好此道,作为臣子的他确实也不好多说什么,半年前他在神都时并未听过不老道长这个人,想来是皇帝在这半年中又找到的炼丹术士,狄公并未太在意,但是氓山一词让他在心中不由得一动。 女皇今天很高兴,因为狄公隔了很远便听到了她的笑声,她与上官婉儿的对话清晰的传到了狄公的耳中。 “这不老道长向陛下所推荐的‘迎蝶粉’果然是好,将陛下的肤色衬托的愈加白皙自然,而且香气淡雅非常,道长说这“迎蝶粉”是神都凝香居所研制,这凝香居不愧是多年的老字号,果然名不虚传。” “呵呵,是啊,应该好好的赏他,也不枉费我这些年一直派人打听他的消息,白松年对于养颜调养方面确实是胜他人一筹的。” 狄公上前觐见,今日的皇帝果然神采熠熠。 “怀英,这半年辛苦你了,朕见你也清减了许多。”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是臣的本分而已。敢问陛下,刚才在宫外听得陛下谈起一人,让臣心下十分好奇,不由得想向陛下多问几句。” “怀英想问的可是不老道长白松年?”女皇一副了然的微笑“难怪你问他,他回朝之时你正在外巡查啊。” “正是此人。” “说起此人真是奇了,朕在二十几年曾经见过他一面。怀英,你相信吗?岁月似乎在他身上不曾流逝,如今的他竟然和二十几年前时一模一样!当年我与先帝招他入京师景龙观表演奇术,他可以酌水为酒,削木为脯,让一小童钻入瓮中须臾不见而后又凭空出现,朕与先帝当时深为叹服,先帝把他留在宫内化黄金治丹药,此中他为我进献一奇方名为“神仙玉女粉”,说只要经年用之,朝暮不绝,可让年四五十的妇人,如十五女子。我以他法入药使用,果然效果显著,后来他自请出宫赴岭南采药炼丹一去数年,朕一直心中挂心曾多次派人打听他的消息,半年前他终于归来说已有大成,证据就是他一直自服自己炼制的丹药,所以二十几年容颜不改,他说只要再进一步便可以达到让人返老还童,长生不老的效果。” “陛下真的相信?”狄公心下颇不以为然。 “事实在前,不由的朕不信,朕与他谈论当年之事,他的回答一丝不差,要知道当年先帝与我和他的谈话有些是私言,不是本人是绝不可能知晓的。其实,怀英,朕也不奢求可以长生不死,只要可以保持容颜青春不老,朕是愿意相信他的。” “马荣、乔泰,你们相信皇上所说的吗?”回到府中,狄公将今天所听到的说与马荣、乔泰听。 “这事听起来玄之又玄,属下不敢枉加揣度。属下只知道从秦始皇就开始求长生不老,可是到现在可也没看过谁活了一千岁的。”乔泰微微而笑“但是大人,洛州府刚刚来禀报,氓山中又发现尸体了。因为大人吩咐过,所以洛州府没有妄动,只等大人前去。” “好,马荣,去带上丫头,我们立刻去氓山!” 氓山·陈尸 “阁老,尸体就是在这里的山脚下发现的。”洛州刺史等候在此处,他将尸体指给狄公看。 那是一个十三、四岁孩子的尸体,身上的衣衫整齐周正,但是死状颇为骇人,面孔青紫,十指拳曲有如鹰勾,头上背上血肉模糊一片。众人皆心中不忍,别开头去。 “死因是中毒吧。”狄公问道。 “是的,阁老,仵作验过,死了已经有几日了,因为是山的背阴面所以气温不高,尸体没有怎么腐烂,从衣服上的土迹上看尸体本应该是掩埋的,但几天前的一场大雨把他冲了出来,尸体被老鼠咬过,可是这些老鼠的下场似乎也不怎么好,您看那边。” 洛州刺史指了指一个方向,只见几只老鼠的尸体正摆放在那里。 “好狠的毒啊!那他头上与背上的伤是怎么一回事?” “是发痈疽,毒气外涌溃烂,在民间有些江湖郎中治痈疽用虎狼之剂,比如砒霜,以毒攻毒,结果却把人治死的情况是不少的,恐怕是发现孩子死了无法向父母交代所以就悄悄把尸体丢弃在这儿。” “如果你有孩子,发了痈疽这样严重的病,你放心把他独自留在江湖郎中之处吗?任何一个父母都不会,孩子丢了,一定是找个天翻地覆,你在州府衙门可有接到这样的报案?” “这个,下官确实不曾接到。” “不会有任何人找他的,大人,他就是小旺子。我和他一起讨饭已经有好几年了!您看他脸上的胎记,孙爷爷说小旺子当年就是因为脸上有这一大片的胎记才会被爹娘遗弃的!”一旁的丫头插了言,她看着那具小小的尸体哭的泪流满面。 “他也是个乞丐?”狄公沉吟起来,他转头问洛州刺史“我记得半个月前在这氓山中也发现了一具尸体,你有没有查出他的身份?” “回阁老,不曾找到,所以由官府出钱安葬了。” “你可记得他的死因?” “也是中毒,但是那个人应该是长期服毒,最后中毒而死,下官为此人的死也是颇伤脑筋。” “我身边的这个小丫头你可记得?她曾到过你那里说那个死者的身份可是被你赶了出来。” 洛州刺史这时才仔细的打量了一下丫头,神情间有几分郝然但马上又争辩道“下官当时见那人身上所穿的衣物、配饰绝非是寻常人家所用,哪里与乞丐一词挂的上钩,所以见这孩子来告,觉得她定然是她认错,所以……” “记得,断案一定要多听、多想、多看,决不能靠自己的武断,判断一个人怎么只可以凭借衣物来下结论,其实你如果仔细的观察一下他们的特点、听听别人的话,应该是可以发现不少疑点的,你看这个孩子虽然衣着光鲜,但是你看他的手足胼胝,那应该是常年在外沐风栉雨,颠沛奔波所留下的,如果再仔细看,他的身上也有许多陈旧的伤痕,一个孩子,他有什么样的境遇会在他的身体上留下这样的特征,难道不应该是你思考的吗?有人报案,不管他身份如何,都是我大周的子民,都应该一视而同仁,不能犯只认衣服不认人的错误!” “下官惭愧,下官受教了。” “那么半月前你可曾上这氓山,也就是案发现场左近调查?” “下官当然调查过,只是……哎~” “如何叹气?” “阁老可知不老道长白松年?” “当然知道,此人不是正为圣上炼制丹药吗?” “是啊,下官当时着人上山去调查,因为这氓山上毕竟是有许多道观,下官想那死者也许是上山烧香还愿,那一定有人见过他,于是差我的下属上山调查,可是才刚刚上山,就被长生观的人拦了下来,说不老道长为圣上炼不老药要做大法事请太上老君下凡一起参祥,任何闲杂人等都不得上山打扰,惊动了仙人、破坏了炼丹大事,我们是有几个脑袋也吃罪不起的。隔日,陛下就下了旨,让洛州府衙派兵封山,除了道观特许之人一概闲杂人等不得入内。” “哈,这个理由倒是有趣的紧,本阁听起来怎么有一点点欲盖弥彰的味道呢?既然是这样,那么他们特许之人指的是?” “圣上的使臣,还有都城凝香居为道观送货之人,兵丁只见一大车一大车的东西送进去,却不见得这不老道长炼制了什么东西出来,这半月来,许多以山谋生的百姓也叫苦连天,哎~”洛州刺史叹了口气。 “长生观、凝香居、白松年、不老药……有些意思”狄公沉吟起来。 狄府·布局 “这长生观定然是有古怪!”马荣愤愤的说“死了人却不让人调查还封了山,简直就是心虚嘛!” “还有一个问题,既然从半个月前就有兵丁封山、百姓不得进入,但是尸体还是出现了,那就是说明小旺子一定是死在山上的,应该就是这氓山之上的人谋害了他们!”丫头插言道. “聪明!可是,丫头,你不是说你只是找出那些失踪的人消失在凝香居附近,那么他们是怎么上山的呢?”乔泰问。 “是啊,丐帮这么多人、这么多双眼睛怎么就没有人看见他们其中的一个人上过氓山呢?”丫头疑惑的答道。 “老爷,我回来了!”狄兴走进厅来“我拿大人的令牌去司天监和太府寺将白松年和凝香居的一切资料查了出来。” “太好了,快说说看!” “司天监的资料上说白松年是在二十六年前进宫面圣的,因为身有奇术而被二圣(指高宗与武则天)嘉许留在宫中炼丹,其余的和老爷从前从皇上那里听说的差不多,白松年是并州(今山西)太原人,与老爷可以算是真正的老乡,当年也正因为他是并州人氏让当今陛下心生好感(武则天也是并州人),但是司天监中有人偷偷告诉了我一些资料上没有的东西,听起来倒是颇为有趣。” “是啊,是啊,我们都知道你是个包打听,快说吧!”马荣催促道。 “比如说白松年是个半路出家的道人,原来他只是个走街窜巷的江湖郎中,后来并州大旱,他的老婆孩子饿死了,他才不得已出家当了道人,他的所谓道术有人说只是江湖骗术,他没有任何真本领在身,当年他耗费了先帝百两黄金炼丹却一无所得,有人说那百两黄金实际上是被他装进了自己的腰包然后溜之乎也,当然这只是他人的一面之词,也许是嫉妒恶意中伤也未尝可知。还有那凝香居开张于二十五年前,老板名叫苏仪,据说调制胭脂水粉的本领是祖传的,但是既是祖传,那么在二十五年前为什么没有听过这苏氏一门的名声呢?不过这苏仪也确实了得,除了自己调制胭脂水粉竟然还可以搞到宫内脂粉的配方,所有的女子用了他家的脂粉都视别家为无物,一时间在京城之间也算得上名震一方,而如今凝香居所调配的“迎蝶粉”送入宫中,连陛下也说好,在同行中更是独占鳌头了!” “有趣,当真有趣。”狄公笑了起来“本来是不相干的人与事竟然在这里连了起来,你知道那迎蝶粉是谁推荐入宫的吗?是白松年,看来这白松年与凝香居是有扯不清的干系在啊!” “阁老、阁老!”小跑进门的是洛州刺史“因为连发毒杀命案,昨日下官回去便要衙役们再查一下近日境内所有药铺毒药的买卖情况,细查之下竟然发现了一件大事。” “什么事?” “阁老也知这砒霜买卖与别的不同,一来官府有要求,对买卖砒霜的都要注意,二来每年买砒霜的人并不多,一下子买入多的药铺自然是要留心的,我们发现近半年来有人多次购买砒霜,虽然每次购买的分量很少而且每次的来人也不同,但是一次之下几乎全神都的药铺都会踏足,这样汇总起来就是一个极大的分量了,而且我们调查之下竟然发现,买砒霜的竟然是一个应该完全用不到砒霜的地方,阁老能想到是哪里吗?” “是凝香居吧。” “阁老真是神了!不错,正是凝香居,凝香居经营都是胭脂水粉,为什么会需要这么大批量的砒霜实在是让下官百思不得其解。” “我曾经见过一本医书,上面写的都是一些奇特的方子,古人在无意中发现人内服少量砒霜,有驻颜、美容的奇效,可使老人看上去似青年,面色红润、无皱纹。--自然,此法对身体也有极大的损害,虽为饮鸩止渴之举,却仍有不少女子尝试。而这种方法也有一个致命的弱点,就是一旦停用,容颜会迅速衰老,甚于不服之前。” “阁老是说凝香居以差杂了砒霜的胭脂水粉卖给客人?女子多涂唇脂,但制成唇脂的朱砂本身不具黏性,所以都是在朱砂里面,又渗入适量的动物脂膏,可是如果在其中再加上少量的砒霜……女子们每日用它敷在唇上,而很快就会被口沫溶化,不知不觉间就服入了少量的毒药,长此以往确实可以使容颜明艳,如果不用凝香居的水粉就会发生可怕的衰老,她们就要一直去购买,看似留住了不老的容颜但实际上在慢慢的毒杀自己,这实在是太可怕了!”洛州刺史也越发的觉的事情严重起来, “还有一件事哩!”狄公道,“白松年半年前来京,而凝香居也从半年前开始购买砒霜,白松年既然是炼丹,与药铺有来往是正常的,因为他会用到药材,可是他所有的材料几乎都是陛下供给的上好原料,即是如此,他为什么会让凝香居为他往氓山上送东西呢?而凝香居为他送上的一车车货物里面真正装载的到底是什么呢?” “是啊,令人琢磨不透。”乔泰摇了摇头。“不过应该肯定的是用砒霜入脂粉的方法应该和白松年脱不开干系!” “不论如何,我们目前要办两件事,第一,狄兴你即刻启程快马加鞭赶回太原府,发挥你那包打听的本领,把你能打听到、查到的一切有关这位不老道长的事情全部拿回来;第二,我们要秘密的彻查凝香居,乔泰、马荣就扮做乞丐流民在凝香居一带打转观察,也许会被哪歹人看中,下一个丢的是你们二人也未尝可知。”众人听得不由得笑了起来。 “大人,我看倒是不妥,丫头记得我们丢的人可都是一些老弱病残,想来那个诱拐的人定是看中了这一点来下的手。乔泰哥看起来还好,至少慈眉善目,可是这位马荣哥扮起来绝对不似乞丐流民,身强力壮,看起来凶吧吧、黑铁塔似的,依丫头看哪,到似个歹人,这个样子谁敢靠前啊。” “你这小丫头!”马荣在叫,众人却越发笑成一团。 “真是聪慧的丫头。”狄公也禁不住笑了,他发现自己是越来越喜欢这个聪明的丫头“那丫头你看还需要怎样办才好?” “大人,丫头觉得还是自己去最为妥当,丫头就是乞儿,最熟悉这里的大街小巷,也最能打听到消息,大人,为什么天下消息最灵通的是我们乞丐,因为我们哪里都可以去,而谁都不注意我们。丫头是小孩子,也是那些人要找的范围之内,被杀的和失踪的都是丫头的朋友也算的上是家人,我一定要为他们报仇,所以这件事还是丫头去吧!” “小小年纪,却有侠骨!好,我答应让你去。可是丫头,你要答应本阁,一切都要小心为上,乔泰马荣,我要你仔细的盯着她,不可让她有半分差错!” “是,属下知道了!” “长生观、凝香居、白松年、不老药,如果再加上砒霜、乞丐,如果我想的没错,也许就是一个我狄仁杰有生以来遇到的唯一一个可以杀人于无形的可怕阴谋哩!” 氓山·解救 “大人,有人找上丫头了,您猜猜是谁?是凝香居的老板苏仪,我看他对丫头窃窃私语了许久,但是对我与马荣却是一点兴趣也没有。难道就是这凝香居带走了这些乞丐,可是他们要乞丐有什么用?” “如果我想的没错,他们是要把这些乞丐送上氓山!” “氓山!大人的意思是凝香居运上长生观的货物就是那些被他们抓走的乞丐!” “所以一定要盯好丫头,万万不可让她有什么损伤。” “大人放心,马荣弟与其他人在那里盯着哩!” 时间一点点流逝,狄公的心中也愈加焦急 “大人,丫头不见了!我与马荣弟一个不留神就没了她的踪影,我们潜入凝香居去查看发现凝香居又开始装车了!大人,你说丫头不会有事吧?” “不,他们现在就是用这些车子把丫头和其他人偷偷的送到氓山,丫头一时半刻不会有危险,但是你二人一定要跟紧才行,我在这里要等狄兴的消息。狄兴一回来我就调集兵丁即刻动手。” “是大人!可是大人这件事您不打算先禀告皇上吗?要知道这白松年可是……” “此事滋事体大,这件事我要冒险先斩后奏,如果先行禀告我只怕横生许多枝节。”狄公叹了口气。 两日后,狄公在氓山的长生观中第一次见到了这位传说中的不老道长白松年,他是一位四十来岁的道人,脸上微有些胡须,身穿八卦鹤氅,手提拂尘,相貌清癯,在氓山清晨的白雾衬映之下,确实显得有些仙风道骨、超凡脱俗。但是此时他的的脸上却没有那些超然世外的神情倒是有几分恼羞成怒的成分在。 “狄阁老,贫道敬你是朝廷重臣,我这长生观乃陛下所赐,让我与老子先师为陛下炼丹所用,你到此打扰这净地宁静,惊动贫道事小,若是惊动了老君,耽误了为陛下所炼制的不老仙丹的成功,你可吃罪的起吗?” “是吗?”狄公冷笑“我倒是真的想见一见太上老君他老人家,问一问这道家出世的清净之地怎么会有一个打着他旗号行骗的假道人呢?是不是啊,白松年?不,我说错了,我不应该叫你白松年,我应该叫你白鹤童才对!” “你、你在胡说什么?”听到这个名字白松年显然慌乱了起来。“狄仁杰,你没有皇帝手谕就私闯禁地,罪同谋逆!还诬陷与贫道,贫道定要上殿面君向你讨个是非黑白,到时闹将起来,你的项上人头不保可不要怨天尤人!” “是吗,我也想知道私闯禁地的罪过大还是意图弑君的罪过大!” “你、你……” “大人,找到丫头了,也找到了其他人,不过有几个人好像快不行了。”马荣此时跑了进来 “他们就是这位所谓的仙师试丹用的药人,他们应该是中了丹毒也可能是慢性的砒霜中毒,立刻带他们下去找大夫救治。” “是!” “大人”丫头眼泪汪汪的扑到了狄公的怀里“那天,凝香居的老板问我想不想找一份工作养活自己,说我还小不可以一辈子当乞丐,他说几日前在凝香居附近看见我就一直心里留意着,说自己的老父需要一个小丫头伺候,问我想不想做这份工养活自己,我就答应了他,可是我一进后院见到了一个白胡子老人,他递给了我杯茶,我喝过就被迷昏了,醒来后就发现和前几日丢失的人同在这道观里,那老道给我们上好的衣衫、饭菜说他不会亏待我们,只要我们为他做一件事。” “每天要你们尝试丹药是吗?” “是啊,丫头怕死了,有些从前来这里的人就是吃了它变的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我想疯子叔叔、小旺子一定是他们害死的!” “好孩子,苦了你了,你放心,我一定会还给你们公道的!来人,带上这里的一切,我要上殿面君!” 殿堂·面君 “楚王好细腰,后宫多饿死。上行下效,自古多是如此。这件事说起来也是陛下的不是。”狄公正容朗声说道,让周围的人为他捏了一把汗。 “大胆狄仁杰,竟然敢如此大不敬,咆哮于朝堂!”女皇尚未开口,周旁早有人叫了起来。 而白松年趁此机会向着女皇大呼:“陛下、陛下臣是冤枉的!” 女皇不怒反笑,手一摆示意白松年闭嘴,微笑着看着狄公“狄卿此话是何意啊?今日卿家没有朕的旨意便私闯氓山,还将朕的国师绑上殿来,今日卿家若能说的出所以为然最好,若是说不动朕,那……呵呵。”一瞬间,殿上众人皆觉得背后寒气顿生,一时间殿中静的似乎连呼吸声都听的见。 “陛下容禀,白松年此人狼子野心,以炼丹为名欺诈陛下,更大逆不道的是他意图弑君。” “什么?!” “陛下,不可听他一面之词,臣是冤枉的!” “陛下,请容臣从头讲起,”狄公道“几天前,臣在回神都的路上救起了一个扑水鸣冤的孩子,半年以来这天子脚下的神都竟然有数人失踪,但却没有人在意他们、为他们主持公道,因为他们只是几个乞丐而已。那孩子只是一个乞儿,但是却颇有侠气,她小小年纪却说出了让大人们都汗颜的话,她说天下所有的百姓都是陛下的子民,并不是只有那些富贵的人才应该受到庇荫,而穷苦流离之人理应更受关怀。听了她的陈情,臣深为感动决定相助与她,将她留在了府中。 后来臣进宫面圣,记得陛下当时曾对臣说您又见到了二十几年前的一位道人,但是奇特的是他的容颜与当年是一般无二,陛下知臣从来不信怪力乱神之说,这里陛下恕臣不敬,当时在臣心中认为这是不过又是一个想攀上陛下的高明一点的骗子而已。 所以当时臣并没有把这位不老道长放在心上,但是后来事情的发展让我不得不重新审视他。丢失的人的尸体一而再出现在氓山,而就在这个时候,白松年又向陛下申请了封山令。调查之下我们惊奇的发现,带走这些失踪的人竟然是神都最大的胭脂水粉店--凝香居,实际上凝香居将这些人用送货的马车秘密的送到了长生观中,同时凝香居也在这半年内收集购买了大量的砒霜,而这些砒霜到底用在了哪里呢?我们清缴凝香居时惊奇的发现,它们一部分用在了唇脂与香粉的制作上,而另一部分都送上了长生观,至于为什么凝香居与白松年要用砒霜这种至毒之物和要绑架乞人,臣一会儿会向陛下详细言明,我们现来说说白松年这个人。 臣曾派人到司天监调查过白松年,听到了许多有趣的传言,比如他的身世、他的经历,臣一直相信世上无风不起浪,所以臣又派人去回家乡去调查过,白松年此人原来确实是一个江湖郎中,也当过一段时间的香火道人,娶过妻生过子,后来并州大旱,他的妻子去世,他就变成为一个真正的道士,而他的儿子同时也不知去向,有人说死去了,有的说被他领走了,有的说过继给别人了……说法不一,但是实际上他是将儿子带到了道观中并让他也成为了道童。 白松年此人当年以江湖骗术入宫,但因此人曾经是江湖郎中所以对于药理确实还是有一定研究的,比如说他为陛下所调制的“神仙玉女粉”,我看过药方,是以益母草为主配合其它各药,确实有养颜之效,他以此得到了陛下的信任,当年他求先帝“化黄金,治丹药”骗得了黄金确实中饱私囊,得手后便急需溜之乎也,但是想要出宫却需要一个更好的借口,于是他告诉陛下要到岭南采药炼丹,实际上是打算一去不归。 他一去就是二十几年本想拿着钱财逍遥的过下去,可是即使二十几年毫无音讯,陛下竟然没有追究还向人打听他们的去向和成果,骗子永远是贪婪的,他们便又将念头打到了陛下身上。他们想出了一个新的骗局--容颜不老,这是对于任何一个女子都有着极大诱惑力的,但是白松年不可以再回到陛下面前了,因为他是象正常人一样慢慢老去,同时二十几年的一无所获就是一个极大的罪过,而且陛下身边又有了其他的炼丹士们,如何能够立刻博得陛下的信任是最重要的,所以他们决定再造出一个白松年来,一个年老的人想把自己变的年轻很难,但是一个年纪轻的人把自己打扮稍稍老迈一点却很容易,何况年纪若相仿就更好办,当年陛下见到白松年时,他四十有余,带着的小童十余岁,二十几年过去了,当年的那个十几岁的小童应该也要有四十岁了吧!这父子两人本来就很相像,所以他们决定用儿子代替父亲,而时光已经过去了许久,陛下的记忆也不是那么准确了。所以陛下眼前的这个人,就是为陛下与先帝表演钻入瓮中不见又凭空出现的那个道童,他就是白松年的儿子--白鹤童,而他所知道的一切除了自己经历过的应该还有他父亲告诉他的。” “你血口喷人!你有什么证据?” “证据是吗?”狄公拍了拍手,卫士很快就从殿外推进两个人:一个白发老人,一个中年人。“请陛下仔细看看那个年老之人到底是谁?” “是--啊!是白松年!” “不错,正是白松年,臣在凝香居中抓到了他。而另一个是凝香居的老板--苏仪。如果不是他们已经招供,臣如何会知道的这么详细!其实现在眼前的这几个人的身份并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他们正在做的勾当。白鹤童的入宫很快就得到了陛下的信任,陛下十分急切的想要白鹤童炼出不老仙丹来,可是有一个现实的问题摆在了父子二人的面前,那就是炼丹用的丹砂等物是有毒性的,过量服食可使人致死,虽然炼丹士们将这种因服丹中毒而死解释成“尸解”,(人成仙而去,留下躯壳)。可是因服丹中毒毙命的痛苦和惨烈又是活生生的现实,这世上但敢于尝试金丹的人已不多了。而且最终要服用金丹的人是当今的圣上,如果一个不小心很可能就会变成毒弑君主的大罪,自己也会身首异处! 白松年懂药理,他知道配料是有毒的,但是白鹤童在皇帝面前把自己的仙丹鼓吹的神乎其神,可以延年益寿、美容养颜……,这样的东西自然应该是没有毒性的,但实际上他甚至在金丹中混入了砒霜,我想他也是应该取古书上所说的服用少量砒霜有驻颜奇效的这一说法吧,可是当制成后却是他们自己也不知道自己的仙丹是否有毒、毒性有多大,他们毕竟不过是依靠前人留下的东西依葫芦画瓢的骗子而已,但是他们是绝对不敢告诉皇帝这个现实,而去找人试药又是及其的困难又不敢自己尝试,所以他们盯上了一群无辜的受害者。 所以这个时候就由苏仪出面了,苏仪表面上是凝香居的老板,但臣认为幕后的老板应该就是白松年,凝香居也开张于二十几年前,当年白松年从先帝与陛下这里得到了大量的钱财,他深知自己炼丹只是假把势不可能长之以往,所以开了凝香居,但又不敢明目张胆的做老板,所以就聘用了苏仪。苏仪起了一个很大的作用,那就是在他的店铺里,可以随意的挑选他们作品的试验者,首先是以参杂了砒霜的胭脂水粉卖给来到他店铺的女子,女子们每日使用中不知不觉间就服入毒药,长此以往确实可以使容颜青春明艳,可是服用砒霜驻颜的后果就是一旦停用,容颜会迅速衰老暗黄,所以就会让人对他们的胭脂水粉产生依赖,他们确实可以财源广进,但是那些可怜的女子呢?为了追求青春不老也许将自己的性命也会过早的送掉,可是就算她们死掉也绝对不会有人怀疑到始作俑者其实是她们每日涂抹的胭脂水粉! 其次便是由苏仪出面以做工为由诱骗那些乞丐,而且专挑老弱病残下手,因为他们知道这些人就是丢失了也不会有人发现,他们将乞丐们秘密的运到氓山之上,每日以他们试丹,有人死去便随意的一埋,可是终究天理昭昭,有尸体被发现了,经人验过,他们都是中丹毒而死,而且死状皆惨不可言。 可是即使如此,你们还是没有收敛,竟然还在收集你的试验品,而这一次你没有想到是你的最后一次,丫头混了进去,这孩子自己就注意了凝香居旬月有余,她自己向我请缨要混入此中去,因为她我知道了失踪者的去向和这场可怕的骗局。你们害的不仅仅是那些无辜的乞丐与女子,如果让你们继续下去,你们谋害的就是当今的圣上啊!你说,我说你意图弑君有什么不对吗?” “皇上、皇上、不老药,臣马上就要成功了啊,不可听他一面之词!!” “啪--”女皇猛然将自己面前的一方镇纸摔的粉碎,整个大殿里顿时毫无声息。 狄府·结局 几日后,狄府中。 “皇上已经处决了白松年、白鹤童,那些乞丐也得到了妥善的安置,而凝香居也被查封,差一点被那些愤怒的人们踏平,一切都很圆满,大人为何还是闷闷不乐?” “虽死了白松年与白鹤童、,我只是怕这世上不知还会有多少个白松年、白鹤童!因为毕竟这世上最有权势的女人就是最想拥有不老的女人就是皇上啊。” “大人就不要想这些不快之事了,毕竟大人从这件事中得到了一个聪明伶俐的女儿啊,还是陛下亲赐狄姓的,也一了大人没有女儿的遗憾啊!” “是啊。”狄公微笑起来“我有三子,但这三个孩子都是忠厚有余而智勇不足,有一个这么聪慧的女儿确实是人生一大乐事,我们现在首要之事是要为她取一个好听的名字,不能总叫她丫头啊!” 门外,丫头带着大黄追逐着一只蝴蝶笑着跑过。 后记: 史上有许多皇帝死于服用丹药,其中就包括唐太宗李世民。 武则天晚年,随着年龄日愈增高,迷信道教金丹术、幻想长生不老之心日愈强烈,广招道士为其炼丹。 书中也有记载,我国唐朝的宫女也经常服用少量的砒霜以保持青春。 而现在的美容品也有许多含有有毒物质的不合格产品。可是女人爱美是天性啊,我自己也不知花过多少冤枉钱了,呵呵。 另外,附上“神仙玉女粉”的药方,出自药典《新修本草》 其方法是五月初五采益母草全草,不能带士。晒干后捣成细粉过筛,然后加面粉和水,调好后,捏成如鸡蛋大药团,再晒干。用黄泥做1个炉子,四旁开窍,上下放木炭,药团放中间。大火烧1顿饭时间后,改用文火再烧1昼夜,取出凉透,细研,过筛,放入干燥的瓷皿中。用时加十分之一的滑石粉,百分之一的胭脂,调匀,研细,沐浴或洗面、洗手时,用药末擦洗。 真的是好麻烦啊! 我说过自己不善于写长的东西,这一篇心里就是很没底啊,大人一定要仔细批阅,有不好的地方一定马上改正,不胜感激。 正文 第3章 元夕火影 证圣元年(公元695年)正月,任彭泽令(今江西彭泽)的狄公奉旨秘密回到了神都洛阳,这是狄公在长寿元年(693年)被贬后第一次返回神都。到达神都两日来未得宣诏也无事上门,天威难测,大家心中都有些忐忑,只有狄公这位当事人好似没事人一般每天都把大家驱出客栈让大家自找乐子,只吩咐四个字:多听、多看! 众人对此次回京的目的心中也算是有一点眉目:回京时沿路发现京畿各道盘查严密,打听下才知道天子脚下的神都外的氓山出了一件大案--除夕前夜有人把江南道送往国库的税银劫掉了.知晓这件事后,狄兴就笃定的说老爷回京就是为此,大家亦心有戚戚然。行程越接近神都,对此案的各种各样的说法与猜测越是如同雨后春笋般纷纷冒出,而且越发有走向光怪陆离与荒诞不经之势。众人随狄公办案多年,深知一个道理,有时线索就隐藏在这林林种种的说法当中让查案人一下子就云开月明,而有时你会被这些说法弄的云山雾绕一头迷茫。好在众人这么多年的修炼耳朵已经会自动过滤信息,虽然上面没有指示要狄公插手这件案子,但是长久以来养成的职业习惯让大家自动自觉的开始着手了。 接汉疑星落,依楼似月悬。(卢照邻《十五夜观灯》)时间恰好赶上要到十五元宵节,神都的白天车水马龙,人们忙着张灯结彩,而到了夜晚依然是白昼为市,热闹非凡,各种精巧、多彩的灯火将这个繁荣都市的夜晚点缀的无比璀璨夺目,街上的行人摩肩接踵,笑语不断。狄公所居住的客栈上下也早被店家装扮的彩灯处处,客栈门前,丫头正拉着马荣与乔泰和她一起去看花灯。 “人说过节过的就是小孩子的高兴,这话一点也不差,你看看他们的那精气神儿,哪里象我这把老骨头现在简直就是四体不勤、精神萎靡。唉,岁月不饶人呐!” “老爷,你说什么呢?”狄兴不无嗔怪的说。“我见老爷的精神和身板可是硬朗的紧,看起来比我都要好上些许呢!” “哎呀,你这小厮,口里真是如同调了蜜一般。” “只是到神都有些时日了,开始以为陛下定是差老爷办案,但是到现在却毫无消息,越是平静就越发让人不安,真是不知陛下招这次老爷回京是……”狄兴正了正嬉笑的面容轻轻的问狄公。 “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狄兴,既来之则安之吧!” “老爷,今日是十三,十六那天在明堂有无遮大会。听闻朝中有许多官员都要去为薛怀义捧场。唉,大人离朝几载,朝中趋炎附势之风日盛,听闻那薛怀义出行时武氏兄弟竟然为他牵马执鞭,陪伴左右,真是……”狄兴面带嘲讽的摇了摇头。 听到此处狄公面色微沉还未曾答言,一边的马荣就答了话。 “那薛怀义不就是区区一个面首,只不过靠皇上的宠信得到了今天的地位,而立刻就有趋炎附势之徒逐臭而至。” “马荣!不得擅加妄议,要知道祸从口出。”狄公阻止了马荣的话。“你可知有多少人因为妄议陛下私事而丢了性命!我可不希望其中加入你这颗不大的头颅!” 马荣吐了吐舌头,急忙住了口。 “爹爹,女儿到是想去那无遮大会看一看。”丫头此时插言道。 “小丫头,你知道那无遮大会是什么吗?就是大家都不穿衣服……你这小丫头现在也是个十五、六岁的大姑娘了,怎么可以去那种地方!嗯……”说到最后马荣自己都有些掌不住笑了。 “马大哥,你真的当我是傻瓜!那无遮大会,丫头在做乞儿的时候也去过两次,也曾经问过那些和尚师父名字的意思。无遮,是梵文的译音,意为对圣贤道俗、上下贵贱无遮,大家平等地行财施和法施的法会。每次开无遮大会,皇上动辄就命撒钱十车,让百姓争相抢拾,从前丫头就是为了去拾钱。”丫头用眼乜斜了一下马荣,马荣又笑了起来。“而这一次,丫头其实是想去看看能不能遇到从前的朋友,毕竟离开这里已经有两年多了。” “这无遮大会每举行一次,用钱万缗,其实施舍给百姓的不过九牛一毛,不知有多少钱财都进了那些明目张胆敛财之人的手中。”狄兴叹了口气。 “每次舍钱,百姓争相抢拾,拥挤践踏,有的人当场致死。希望洛州府明日能注意维持好现场的秩序。”狄公吩咐道。“丫头,想去瞧热闹也让马荣陪着你去,你一人为父不放心。” “好的,爹爹。”丫头微笑着拉着狄公的衣角撒娇。 “恩师!恩师!”正在大家都沉浸在丫头的小女儿情态中时,门外有人急急的呼唤狄公,众人皆是一愣,随即心中悟到:该来的终于来了。 “原来是司刑寺卿(从三品)方正方大人,真是好久不见了!”乔泰急忙迎出,司刑寺少卿方正是狄公第一次任宰相时的考生,为人平和方正,恰如其名,狄公在神都任职时就不少来请教狄公案情,此时他的官职要远远高于狄公,但是依然对狄公尊敬万分,看到狄公,他快步上前行了一个大礼。 “一别经年,恩师风采依旧,身体康健,学生又得窥见恩师容颜,幸甚至哉、幸甚至哉。”说到此处,方正眼中隐隐泛有泪光。 “端行啊(方正的字),不要如此。快快起来!”狄公心中感动,急忙微笑着将他扶起“你如今是司刑寺卿官职举足轻重,而我不过是个老头子罢了。” “恩师哪里的话!无论何时学生对恩师的尊敬都是无可替代的啊!今日学生前来是请恩师移驾司刑寺。”说到此处方正神情焦急,又是对狄公一揖到地“学生知道此举唐突,恩师心中想必也有很多疑问。但学生被叮嘱要三箴其口,事情的始末原由恩师随学生到司刑寺便知。” 狄公点点头,从彭泽出发的那一天,他就知道此行必定事关重大。如今看来自己的行踪完全是在别人的掌握之中,陛下知道自己来到神都却不闻不问显然是有意为之。狄公的心中在一刹那间转了好几个念头,然后开言道:“好,既然如此,就快点出发吧!” 司刑寺即原来的大理寺,狄公曾经在这里任职多年,对其极为熟悉,故地重游心中顿时涌上几分亲切,但今日的司刑寺却戒备森严,见到四周的守卫狄公心中顿有所悟。 “此次学生请恩师前来其实是为了一桩大案,相信恩师在神都这两日也有耳闻。”方正将狄公让入客厅开言道。 “不错,听说过了,不过……”狄公望望四周问道“方正,司刑寺的侍卫何时穿起了千牛卫的虎头攒金靴来了?敢问陛下是否就在此地。” “唉,果然什么都瞒不过你这只老狐狸。”厅后一声叹息。狄公转过身来,双膝跪倒:“罪臣狄仁杰叩见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怀英快快清起。几年不见,卿家鬓间又增添了些许白发啊。” “陛下却依然康健如昔,实为天下之幸,不知陛下如今招罪臣回来有何事吩咐。” “这世上大概也只有狄怀英你一人遭贬谪后见到朕不忙着拍朕的马屁而是关心案子。”女皇微笑起来“大约半月前,就是大年二十九,从江南道运往国库的税银在氓山被劫。去年江南个别地方发生了小规模的水灾,朕减免了赋税推迟了上缴赋税的时间,所以税银近年底才运往神都,当兵士们将税银押运到氓山脚下时突生巨变,一伙蒙面的歹徒出现在官道上劫走了全部金银,杀死了全部兵士。堂堂天子脚下,竟然如此妄为,其心可诛!其行可诛!”女皇的脸上笼罩上了一层愠色。 “怀英可知那是多少税银吗,这些银两若是流将出去,若是被有心之人用作他途后果不堪设想。更让朕忧心的是,从江南到神都一路山高路远却平安无事,但是到了神都却被劫。朝廷押运税银有定制,挑选押运的兵士都是百里挑一的健者,而押运的路线都是秘密的。什么样的人可以有这样的势力杀戮所有押运兵士?什么样的人可以探知如此绝密的事情?什么样的人敢在天子脚下为非作歹?”女皇的脸色变的铁青,压低了声音对狄公说:“朕认为那些贼子的来处应该就在神都,甚至可能就是在朕的身边的人。这个人每日对朕笑脸相迎、三呼万岁,但是背后却偷偷行此狼子野心之事,下一次,他会不会攻破神都的城门,将刀锋架到朕的面前?!怀英你说,此案怎么能不成为朕的心腹之患?!怀英,从现在起你要正式介入此案,替朕把这逆贼找出来!但此次查案你要暗中进行,如今的神都朕不希望有风吹草动把它闹的草木皆兵。” 狄公点点头:“陛下所虑甚是,臣一定竭尽全力侦破此案为陛下分忧。说来臣一路上对此案也有耳闻,那么敢问朝廷的调查结果如何?” “那么大批量的官银,不可能不被人发现而运入神都的大门,而各道的关卡也没有发现可疑,所以学生断定官银一定是被藏在氓山的某处。”方正接过话来。 “有理,那么搜山的结果呢?” “请恩师跟我来”方正叹了口气,与狄公拜别了女皇后引狄公来到了司刑寺的停尸房外“搜山的结果就是--尸体,所有的这些尸体!” 方正一把推开了停尸房的房门,虽然还是冬季,一股浓重的血腥气与尸体的腐败气息还是扑面而来。 “事情的始末由学生讲给恩师听吧,劫案发生在大年二十九的后半夜,押运的兵士日夜赶路希望能早点到达神都交卸差使,毕竟到了年关人人归心似箭啊!依他们的脚程,后半夜行至氓山那么就可以在清晨的时候开城门的时候进城,连天赶路让兵士们疲劳不已,而到了氓山也可以说是到了天子脚下的标志,兵士们显然是有些放松了,但就是在这氓山脚下他们被劫了,这群贼子做事狠绝利落,杀害了所有押运的人劫走了官银,在现场也没有遗留下任何一件属于他们的东西--包括尸体。官银被劫震惊朝野,切不论丢失的数目有多少,但这份敢在天子脚下触弄龙须的做法就实在让人心惊胆寒了。” “那么可有根据现场的车辙印记来判断他们的去向?” “当然,只是当时已是年关,官道上来往的装载货物的车马繁多,多种痕迹混杂在一起,很快就分辨不出贼人们的去向。” “那么这些尸体是在哪里找到的?” “氓山一个北魏时期贵族的陵墓中找到的,氓山上有大量的前朝墓葬,兵士们发现尸体时已经是几日之后,学生到时看见墓穴被强行的打开,墓土碎石棺椁的碎木到处都是,墓室里的殉葬品已经被洗劫一空,墓室之中只是横七竖八的躺着十几具尸体,再无其它。而这些尸体就是那些劫匪的尸体,您看那些身上的刀痕剑伤是与押运的兵士们打斗生前形成的。而他们的头颅,从颈上的皮肉与切口上看是死后被人切下,那些贼匪为了防止从面目上辨认出尸体的身份而砍下了他们的头颅,行事也算心思缜密。但是,让学生有所迷惑的却是其中两具尸体。” 方正将放在最角落的两具尸身指给狄公看:“这两具尸体上的伤痕却并非是打斗形成的,而身上所有的伤处也并非致命伤,应该是被拷问而留下的伤痕,而真正要了他们命的是--砍头!他们的头颅是生生被砍下来的!所以这又是一个谜团,就是这两个人在这件案子中所扮演的角色到底是什么? 本来劫匪的身份就已经难以判断,中间又加上了这两个人更是让人觉得扑朔迷离,现场被清理的太干净了,除了他们身上穿的打劫时的蒙面衣物连什么都没有留下。学生愚钝,仅凭这些无法判断出他们的身份来历,更重要的是那数目庞大的官银不知去向。几日来,经办此案的学生真的是一筹莫展,只怕是龙颜震怒,我一人身死却不为惧,只是怕拖累了上上下下为此殚精竭虑的一干人等,好在陛下请了恩师回来,此事定然有望了!” “哪里的话,端行,到目前为止你对此案的调查与处理都是极好的,就是我身在此处也未必能如此妥当。”狄公对年青人总是要求严格,但也不吝提携与鼓励,一席话让方正的脸泛起了激动的红晕“但是就目前的情形来看,端行,我们必须要加快办案的步伐了,让我们再来看看这些尸身。” 一共十几具尸首,全部被砍去了头颅,方正把他们保存的十分完好。狄公走到每一具无头尸体的跟前细细观察他们的尸身,尤其是那两具死因有可疑的尸身面前狄公停留的时间要更长一些。 “恩师,可发现了什么?” 狄公没有回答,沉吟了一会儿对他说:“端行,能看一下他们身上的衣物吗?” “啊,都在隔壁,学生立刻派人去取。” 衣物很快就取了来,狄公仔细的端详着那些衣物甚至把它们放到鼻下闻了一闻,然后才转过头来面对着一头雾水的方正。 “端行,你将这些尸身在死因上的区分是正确的,如果仔细观察你还可以发现,这两具你认为可疑的尸体与其余的尸体相比不但死因不同,还有他们的出身和死亡的时间也有所不同。你来看这些死后被割掉头颅的尸体,肌肉虬结,关节粗大,一看就是身形强壮之人。这些人都是手部虎口、掌中与之左手食指侧面两个关节中间的一小块皮肤上有老茧,虎口、掌中之茧证明他们识得武艺,常常舞枪弄棒,身上的旧痕老伤证明这些人都是些骁勇好斗之徒,这倒也符合他们的劫匪身份。而这左手食指皮肤上的老茧……端行,你能猜出是什么样的人会有这样的老茧吗?” “左手这个位置……非执笔之痕也非握刀把剑的所在,真是……学生愚钝,学生不知。” “那么端行,退一步问,你可能推断出这些老茧的形成先后时间?” “手部虎口与掌面之处的老茧已经很厚发黄,应该是生成很久了。而食指上的茧相对来说很薄、色泽较浅,学生以为应该是形成不久。” “不错,你再来看这两具生前被杀死的尸体,身体手足光滑匀称,显然并不是从事体力劳动的人,但他们的手上同样是左手食指侧面两个关节中间的一小块皮肤结成了非常光滑的老茧,而这个茧显然是生成很长时间了。” “也就是说虽然死因不同,但是这些死者本身还是有一定联系的。唉,瞧我说的这话,他们的尸身躺在一处这件事上就说明他们之间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了!可是恩师,就算是找出了他们身体上的特点,但是又如何推断出他们的身份呢?” “他们的身份嘛。”狄公眯着眼笑了,若是女皇在场一定又会说狄公笑的如同老狐狸,但是在场的人可没人敢这么说“我倒是有所一猜。” “难道恩师已经知晓他们的身份!太好了!求恩师赐教!” “我认为可以去查访一下附近寺庙中的和尚。” “和尚!!!”方正对这个答案显然是大吃一惊。“为什么恩师会如此认为?” “首先是他们左手手指上的老茧,僧侣或是那些信佛的居士们每天都会以左手捻念珠,念珠不断摩擦食指旁的皮肤,长久以来那块皮肤才会有光滑的老茧。而我刚刚闻了一下他们的衣物,虽然淡,但是能隐隐闻到一丝高级檀香的味道,此香时隔多日竟然还没有散尽,品级的好坏可想而知。此种燃香,只有在很高级的寺庙中才会用到,神都附近虽然庙宇众多,但是可以用的起这种高级檀香的实在是太少了。寻常进香之人只是短时间沾染香气不足以萦日不散,古话云:入芝兰之室,久而不闻其香。这些人应该是可以长时间接触这种檀香的人,他们自己对身上衣物的淡淡的香气早已不以为意,所以才会犯下如此疏忽。” “所以恩师认为他们是和尚,但是为什么不会是那些修行茹素的居士们呢?”听了狄公的分析,方正暗暗责怪自己的疏忽也深深赞叹:姜--还是老的辣。 “呵呵,这显然是有我的几分赌注在,他们被割了头,目的其一是不让人知道他们的面目,其二吗,我想是不是他们的头颅上有什么异于常人的特征呢?” “和尚与寻常人的差别--头发、香疤!”方正一拍手。 “没错!” “原来如此,学生佩服。恩师真是心细如发。”方正敬佩的说。“我立刻派人 去查察神都所有庵观庙宇。” “先不要急。”狄公阻止了方正“我们一定要小心谨慎,先不说和尚可能是劫匪这件事让别人听起来匪夷所思,单是就打劫朝廷税银这件事来说就非同一般。如果我真的不幸言中的话,端行啊,我们要考虑的事情、面对的问题就更多了!神都所有的高级寺庙无一不与皇家和权贵有着千丝万缕的干系,虽然是佛门净地但它们也被背后许许多多权利的角逐无奈的掌控着。如果此案在某个寺庙坐实,那么他们在这场劫案中扮演的角色和他们背后的势力与图谋都是我们需要替陛下考虑、处理周全的,所以在调查的时候一定要选可靠之人暗中进行,而你我的当务之急是先找出那笔税银的下落,无论策划这场劫案的人要这些银两的目的是什么,只要找出银两,他一时半刻定然是无计可施。” “恩师说的及是,学生少虑了,但是那些税银……” “这件事还要问问这些尸体上的衣物,所有的衣物没有被水浸染过的痕迹,说明墓穴内很干燥。尸体上有泥土血迹这都是十分正常的,因为所有的尸体都躺在地面之上,但正是因为躺在地面才更让我觉得可疑,因为在衣物上少了一样在那样的环境里应该有的东西。” “那样的环境应该有的东西,就是墓穴里应该有的东西,到底是什么呢?”方正苦苦思索。 “一个北魏时期的古墓,墓室干燥,距今百年那里的尘土也应该有很厚了吧,就算有人盗墓但是他们不会连灰尘一起带走。可是我从他们所有人的衣物上竟然没有看到灰尘的影子!那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在尸首被放进去之前有人动了墓穴的地面,至于为什么动地面,难道只是为了放尸体进行清扫吗?当然不可能!唯一的可能就是尘土变成了真正的泥土,他们在墓穴里又制造了一个墓穴,只不过埋葬的东西--呵呵” “是税银!” “不错,是税银。而进入墓穴的人就如你一般首先注意到的一定是大开的墓门、遍地的尸首、大肆盗墓的痕迹,心中一定会形成这样一个概念--这里的财物都被取走了,不会想到这里反而会有东西留下来。退一步说,就算布置这一切的人地面处理的不够好留下些许破绽,世人多畏鬼神,在那样一个环境里,办案者也很容易被那阴暗的气氛、遍地的血腥和到处被破坏的殉葬品混淆了视线。而这样一个发现尸体的现场,官府也会随着时间的推移、案子的拖延慢慢将它忽视忘却,这时犯人就可以去安全的取走赃物,此种做法不失一个上上的瞒天过海之计啊。所以什么叫此地无银三百两,方正,你现你明白了吗?” “是,恩师,我明白了!学生也知道该做什么了!”方正象飞一样跑出去了。 “如此缜密的计划,如此大的手笔,如果说只是临时起意而非蓄谋已久真是谁也不会信的。”狄公喃喃的说,转过头看着那两具被斩头而死尸身左肩上相同的烫伤皱起了眉。 银子果然如狄公所说的那样找到了,女皇很是高兴,狄公与方正虽然松了一口气但依然感到重担压在肩头--关键在于那个幕后策划人啊。 时间很快就到了正月十六--明堂举行无遮大会的日子。 晌午时分,马荣气喘嘘嘘的从外面跑回。“大人,大人,丫头回来了吗?” “没有,你不是与她一同去的,怎么自己回来了?” “人太多了,听经辩法时倒是没有什么,是后来快舍钱时我与那小丫头一挤就挤散了。” “哎呀,你让一个女孩子在那么多的人群里,万一出了事可如何是好!快带人把她找回来!” “也不必太过惊慌,狄兴,丫头也是十分聪明伶俐的孩子,从前她也经历过许多危险困苦的日子不是也很好的应付过来了,不过要是过一会儿还没回来,狄兴你就带人去找找吧。”虽然嘴上在安慰他人,但狄公也有些焦急起来。” “爹爹,爹爹,我回来了。”正当众人心焦之时,丫头慌慌张张的从外面跑了进来,脸色煞白,衣衫的前胸与衣袖处有点点猩红,手里不知攥着什么蜷的紧紧的。” “天哪!丫头,你身上有血,受伤了吗?”狄兴忙问。 “爹爹,有人死了!有人死了!” “孩子,你镇定些,谁死了?” “一个人,他被杀了,然后又被人群踩在脚下踩来踩去。”丫头是慌乱未平,话说的断断续续。 “你怎么看见他被杀了?被谁杀了?” “不知道,我没有看见,舍钱时我与马荣哥走散,看见了自己在当乞丐时认识的同伴,就想帮他们拾几个钱。我向人群的前方挤去,当时人多乱杂,人群前涌后挤。而当时这个人却是在人群中穿梭努力向外奔走,也正因为如此我才注意他,他如此逆流而行,一下子就被人群堵住了,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我再见到他他就已经被人群拥倒正在拼命的向外爬,因为从前的无遮大会就有人被踩踏而死,我就想拉他一下,可是一拉之下却发现粘的我满手是血,我仔细定睛一看那血就从他的肋下冒出,当时他抓住我的衣袖,从怀中掏出这个塞到我手里。” “是什么?” 丫头把手张开,其中有一个小小的纸团,纸团上上已经浸染了斑斑血迹,狄公将纸团平展开来,纸包中包着一角赤黄色的布片,而纸的上面写了几句莫名其妙的话:宫商角徵羽,徵音正盛,日月与天并行,乙未为亥。 狄公看着那布片和那纸蹙起了眉头,心中顿时升起了一片阴霾。 “今日舍钱也舍的好生奇怪,从前都是那些和尚讲完经之后才开始舍钱,但是今日那老和尚才讲到什么‘无生无死,无若无悲,无欲无求’就开始了舍钱,台下一时之间乱成一片。”丫头嘟囔着说。 “今日提前开始舍钱了吗?”狄公问道。 “是啊。”马荣点点头。 “乔泰,你立刻去司刑寺去找方大人,让他到洛州府衙去检验那具尸体!要快!” “是!” 令大家意外的是,洛州府衙自己就把尸体送到了方正那里,理由狄公很快就知道了。 司刑寺的停尸房内,方正指给狄公看一具尸身。 “这是今日在无遮大会上发现的尸体,兵士本以为是和从前一样被挤压践踏而死的人,但是……”方正掀起遮盖尸身白布指给狄公看。 “恩师先请看他的伤口,虽然表面上看起来伤口窄小,但是用银针探进去却发现刺入极深,死者应该是被一种又细又长的利器从左肋下刺入心脏而死。伤口从正面不易看出,我想攻击他的人应该是偷偷潜到死者的身侧趁人多混乱下手,而且在当时那个情况下,没有人会注意到凶手是谁。” “嗯。”狄公对他的分析点头嘉许。“维持无遮大会治安的应该是洛州府,发现了尸身也应该由洛州府来先行处置,但是能够让洛州府把尸体立刻送到你这司刑寺的死因,我想应该介于死者的身份,如果没有猜错的话死者的身份定然不是洛州府可以查察范围内的。” “是,恩师所言无误。”方正将那尸身翻转了一下让狄公看他的后肩“恩师,您看那刺青。” “梅花刺青!是内卫!死的人是陛下的内卫!”狄公虽然有一定的心理准备但是真正看见了还是吃了一惊,心头那块阴霾因为死者身份的被证实越发的加大了。“那么他交给丫头的东西……” 身后的乔泰与马荣此时也惊觉事情非同小可,两人心中不仅开始担心起丫头来怎么会惹上了一个这么大的麻烦。 “又细又长的利器,比如--冰锥。可以放在袖管中而不会轻易让人发现,可以一击致命,行凶的人做的干净利落应该是一个练家子。”乔泰出声道。“凶手借人多混乱下手,但也正是这人多混乱为他制造了麻烦,大家看,如果伤口如果再向上移一根肋骨的话,凶器的尖端就会直插心脏让人立刻死亡,我想正是他想作为屏障的人群让他下手失去了准头,死者没有立即死亡还逃离了,而凶手此时却被人群隔开,死者遇到了想搀扶他的丫头就在临终前将东西交给了她。如果凶手想要得到死者身上的东西而他又看见了丫头的话……” “大人,我看我们还是先回客栈比较好。”乔泰的一席话说的众人都有些焦急。 “端行,内卫被杀,此事兹事体大,你马上进宫面圣禀明这件事,同时要打听出陛下今日的行程,一有消息马上通知与我,我要回客栈再细细的问一下丫头事情的始末。” “是!” 远远的就看见明堂宝顶那只高达丈余昂首振翼直欲破空飞去的铁凤凰,接着就是明堂那宏伟的建筑群。现在的明堂大门禁闭,而门外却是一片狼藉,几个兵丁正在打扫,狄公四下一望眼角余光瞄到一个小小的熟悉的身影和一个年老猥琐的人影正在明堂附近的角落徘徊,狄公向乔泰马荣努努嘴示意。 “小丫头,你不好好在客栈内呆着怎么又跑到这里”马荣嚷嚷道一把抓住丫头,这孩子现在又恢复了乞丐的装束,而她身边的那个人也是个老乞丐,见到马荣这幅凶神恶煞的模样吓的转身就想跑,结果被乔泰一把抓住了后衣领。 “乔泰哥你轻些!那是老福叔,从前很照顾我的!” “你二人到这里想干什么?” “想偷偷进入明堂看一看。” “为什么你想进明堂?”此时狄公也走到了跟前,面色不善。 “爹爹,中午之时女儿太过慌乱忘记了一件事。上午我与马荣哥挤散后就遇到了从前相识的老福叔,他与我讲起一件奇怪之事,但事情说到一半老福叔急着去拾钱,而女儿遇到那个死去的人,慌乱之下回到客栈,便和老福叔分开了。后来爹爹去后,女儿又想起上午之事心中放不下所以……” “你这孩子,知不知道你现在做的事有多危险!” “让爹爹担心了,老福叔告诉我,只有今日讲经的那些老僧是原来的师父,而周遭伺候的和尚全是些生面孔。和别人打听询问了一下,原来明堂里一些僧人在最近的几个月都陆陆续续的不见了,因为从前有几位师父常周济四周的乞丐,给他们饭菜,但是现在都已经好久没有见过他们了。大家(乞丐们)还注意到,而寺中却多了许多那种五大三粗,孔武有力的武僧,实在是让人觉得可疑的紧,而还有人认出这些和尚中有的人竟然是别处的游民还有的附近州县的游手好闲之徒!女儿觉得无论是明堂中人员的变更还是今日上午在明堂无遮大会上发生的事情都十分奇怪,所以就想自己打探一下。可是来到后发现,现在明堂内部已经戒严了,女儿觉得好像是皇帝要临幸明堂。” “陛下要来?你如何知道。” “戒严明堂的是千牛卫,里面来的人还有内侍,刚才偷听好像在核对人数,如此阵势,我想应该是陛下要临幸,那个薛怀义不是陛下的什么……”丫头说到这儿有点脸红。 “和尚不见了,陛下要临幸明堂--”听到此处狄公的表情到是肃穆了起来“丫头先跟爹爹回客栈,乔泰马荣你们二人就丫头说的事情悄悄的调查一下, 完毕即刻回报,要多加小心切莫让人发现。” 回到客栈,狄公又问了老福几句话,赏了他些碎银打发他去了,便拿出丫头带回的那张血迹斑斑的纸研究了起来,半响,他叹了口气,带着几分冷峻的目光看了看那块黄布。 傍晚时分,乔泰马荣急匆匆的回到了客栈。 “从祠部(694年,僧、尼管辖隶属祠部,原来为鸿胪寺)的调查上看,明堂的僧众近年内并没有什么变动。明堂是朝廷举行国家大典之地,也是陛下经常临幸之所,此处的僧侣不比别处可以随意更替或者让外来僧侣前来挂单,所有的人员都是受严格控制的。我与马荣弟偷偷潜入发现此内僧侣的居住严格分为两部分,一部分距离明堂天堂很远--是那些老僧居住的,进出被人看管的很严,另一部分则恰恰相反,居住的都是那些五大三粗的和尚。而且就象丫头所说,晚上陛下要临幸明堂,因为兹事体大,内卫府在盘查寺中的僧侣,检查寺中的安全,从内卫核查的结果来看,明堂内人数甚至是法号都与祠部的籍档上都是完全一致的,没有任何出入。丫头啊,明堂内僧人众多,是不是你的朋友记错了,那几个僧人可能只是转入明堂其它地方不再负责外部的事务,而他们只是没有再遇见罢了?” “那不可能!老福叔对我说,他曾经偷偷问过一个外出买菜的伙头僧,他说那些僧人--包括老福叔认识的那几个,都是在最近几个月先后以各种理由离寺的,上面对他人的交代亦是各种各样的理由:犯了戒条被逐出寺了,云游了……而很快就有新的僧侣以同样的法号被补充进来,几个月来,寺内的人数几乎被换了一半。” “笑话,明堂也相当于大周的国寺,所有的僧侣都是经过层层选择来到这里的,虽然不能说个个都是得道高僧,但个个也应该都是有所修为的人,怎么肯能轻易的犯戒,就算是如此,也应当向祠部禀告,怎可随意逐出又随意招人入内。” “可是乔泰你别忘了,对于权倾一时的薛怀义来说,祠部不过是个摆设,这所谓的严格控制权其实是掌握在他自己手中的。” “大人说的也是。” “这明堂内定然是有些古怪,想来皇上也定然是对薛怀义有一定的疑心,否则内卫不会随便就出现在明堂附近,只是这内卫会不会因为发现了这一点而遭到杀身之祸呢?” “啪!”狄公击了一下掌,眼中透出兴奋的光芒“内卫!内卫!我怎么忘记了这一点!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真是老糊涂了!”但是随即面色一沉“陛下果真要临幸明堂!这真是……好在时间还来的及!狄兴,备马,我要马上去司刑寺!” 狄公策马赶到司刑寺,已是上灯时分。 “恩师是说官银劫案中的那两具尸身的身份是内卫!” “不错!今天发现的内卫的尸体的刺青在哪里?” “左肩之上。” “而那两具尸首被烫伤的位置是在左肩,烫伤周围没有水泡,显然是死后所为,记得看到这烫伤时乔泰曾经说若是生前造成是为了拷打逼问,但既然人已身死那为什么要再去烫死者的尸身呢?现在看起来就如同砍掉死者的头是为了隐藏死者的身份一样,这烫伤就是为了隐藏身份的另一种手段。” “恩师的意思是说凶手将内卫们杀害后烫掉了他们的刺青!” “是啊,就是如此。端行,寺庙方面查的如何?” “祠部那里看不出什么来,而对于各寺庙实际人数的核查--小寺庙尚可,但是那些大寺庙进行起来困难与阻力太多了。对于檀香的调查倒是有一定的收获,此种檀香是由天竺进贡而来,在神都极为罕见,陛下只是赐给了两个地方使用--白马寺与明堂。” “嗯,果然如此,但现在这并非是最主要的问题,端行,你现在必须马上进宫面圣,阻止陛下今夜明堂之行,秘密调动左右威卫护驾,此事性命攸关,你就算拼上性命也要做成此事,陛下如要问起原因,一切推到我身上即可。” “是,恩师。可是此事若是恩师出面岂不是更好,恩师也可早日返朝……” “端行,你知道我此次是奉旨秘密回京,既然是秘密,就意味着陛下已经有所警觉但是还不欲张扬。莫要忘了,为师还是带罪之身,陛下既然由你将案件传达给我又吩咐我要暗中调查,那么由你去禀明是最好的,过了今日我会将此事缘末具折奏上的,事态紧急,快去!快去!” “是!” 看着方正远去的背影,狄公长长的叹了口气。“薛怀义,希望你不要走到最后一步!”。” “走水了!走水了!明堂走水了!” 夜半,一直在客栈中焦急踱步、刚刚被狄兴相劝支头打起瞌睡的狄公听到这声喊声猛然一个激灵。“狄兴,什么喊声?还有窗外为什么这么亮?” 狄兴急忙推开窗,众人一看之下大惊失色,明堂与天堂已经笼罩在火影当中,熊熊的大火把一个洛阳城照得恍如白昼。 “明堂的构造主要为木制,看这火势,恐怕是救不得了。”狄公连连顿足。 等天明时,建起仅仅六年巍峨壮丽的天堂、明堂全被烧光,神都的空气中到处弥漫着灰尘与烟火的味道。乔泰与马荣狼狈的从外面回来,一夜的救火把这两个身强体壮的汉子累的倒头便睡。 几日后,返回彭泽县的路上。 “出了这么大的事,皇上怎么可以一点也不惩罚那个薛怀义,对薛怀义不加处罚,反而更加重用,而大人却……难道养虎为患之事可以做到如此地步?!”马荣愤愤的说。 “马荣……” “是,属下知道,要小心言语。可是大人,我也是气愤难平才出言无状的,难道大人对此就一点也不愤慨?” “哈哈,老夫倒不觉得。风口浪尖之际、多事之秋,你我一家人还是快点溜之乎也才好,莫要趟到这一池浑水中去。” “可是大人是如何推理出一切的呢?薛怀义暗中派人劫取了税银属下能够想明白,但是大人是如何推理出他要刺驾?”乔泰压低了声音问。 “首先是那个内卫死前塞给丫头的纸条,上面写着‘宫商角徵羽,徵音正盛,日月与天并行,乙未为亥。’我想那应该是薛怀义的行动计划。五个音对应五行,宫、商、角、徵、羽对应五行关系是土、金、木、火、水,其中徵音对应的是火。徵音正盛应该是火着的最大之意,日月合在一起的是明字,天是皇帝的代称,暗含陛下要临幸明堂之意,乙未指的是正月十六日,亥应该指的是亥时。在我看来这张纸条的意思就是在陛下十六日夜晚临幸明堂的时候放火刺驾,由这纸团把我的目光指向了明堂、指向了薛怀义。 还有那块赤黄色的布条,要知道赤黄色(赫黄)为我朝帝王所专用皇袍颜色,臣民一律不得僭用,你们想想看,如果那内卫是从明堂内发现的此等布匹,薛怀义的心思不就是昭然若揭了吗?而那内卫显然趁无遮大会的举行明堂内守卫不严取得了此物,但是却被人发现,丫头不是说那天的提前舍钱造成现场一片混乱,那内卫想借着无遮大会趁乱脱身而凶手却恰恰也想借此杀人!所以舍钱的程序被提前了,而可以操纵大会进程的只有一个人--就是薛怀义! 官银被找到,方正对神都各寺庙僧众的调查,我想一定让薛怀义十分忧虑,他意识到阴谋迟早要败露。从前薛怀义在民间挑选强壮有力的男子剃度为僧,数量超过千人,引起了陛下的猜疑,将所有的武僧都流放偏远地区去了,对薛怀义的恩遇也一天不如一天,甚至暗中加派了内卫来监视明堂。薛怀义属于那种好了伤疤忘了疼的人,没有多久又固态重萌,在市井中找寻流民兵痞剃度为僧悄悄充入明堂。不知从何时开始,薛怀义开始暗中策划阴谋,但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必须要有钱财为基础,所以他将税银纳入了眼中,他身居高位,自然有办法打听到押运的路线,同时他也渐渐发现了隐藏在身边的钉子,可杀死内卫乃是大罪一件,处理尸体更是当务之急,所以他将尸体混入了打劫死去贼人的尸体当中。当他发现事情就要败露时,就仓促的将刺驾的时间订到正月十六的夜晚,要趁火行凶。” “那么大人,那些失踪的僧侣到底去了哪里?如今看来薛怀义这次倒是聪明了,竟然想出了冒名顶替让自己的人混入明堂的这一招。”马荣问道。 “要做如此大逆之事,薛怀义怎么可能让他们随意在外,莫非他们已经全部遭到了毒手?”乔泰接上了话。 “若是暗中偷换几个人大概就是如此,但是全明堂至少被换了一半的人,一下子除掉这么多的人光是尸首的处置也是一个极大的问题,我想他们很可能是被秘密的囚禁起来了。你看此次明堂大火,僧侣死伤无数,尤其清理火场时在明堂下铁筑而成的环水渠中发现了大量被烟熏火烤而死的僧人尸首,为什么尸体多会集中于此,表面看来是为了躲避大火而藏身于此,但实际上那里可能就是薛怀义私自囚禁众僧侣之地。换句话来说,如果薛怀义真的刺驾成功,参与行事之人想要全身而退必须要有替罪之羊,而要掩盖毁灭一切证据用大火就是最好的手段,真正的刺客本来就是冒他人之名留在明堂,那么--” “大人,我明白了,也就是将来事情成功了发现留在明堂内的尸体就是那些无辜的僧侣,而谋逆之人却可以借机逃遁,好毒之计。” “所以当陛下中止了明堂的行程时,薛怀义意识到自己的阴谋可能破产了,没有拿回那内卫手中的证据是他那天最大的失误,为了毁灭一切证据,他就在明堂放了一把火,可怜斥资无数、动用人力无数的明堂天堂就此付之一炬。兵行险招确实很有用,至少让这贼子躲过了眼前的危机--我们确实没有可以指证他的证据了。只是这件事情上丫头实在是让为父捏了一把汗,如果当时薛怀义的杀手看见了丫头的话……而丫头后来竟然自己又跑到了明堂去,你这孩子倒也是真真走运。” “那时女儿根本没有想嘛,让爹爹担心了。”丫头眯起眼睛扯起狄公的衣袖开始撒娇,神态十分可爱。 “但女儿还有一事不明,如果是薛怀义单独策划此事,那么他为什么要将它写下来,难道等人去看去发现不成?如果我是薛怀义最多只知会亲信,然后把一切烂在肚子里。还有区区几个武僧,就算是刺驾成功但想要颠覆朝廷显然匪夷所思,所以女儿想薛怀义敢如此做定是有一股力量在背后推动他。” “不错。”狄公脸色微沉“薛怀义虽有一定头脑,但亦是一个妄自尊大头脑易发热的匹夫,他居功而傲恃宠而骄,这样的人若有人怂恿教唆迟早有一天会闹出乱子来,陛下也深知这一点,对他的疏离与不信任就是最好的证明,可是他终究还是走到了无可挽回的这一步。正如丫头说的,他的背后一定有一股势力,那张纸条应该就是他给背后人传递的消息。” “大人,问题是他背后的人是谁呢?”马荣问道。 “这满朝之中觊觎皇位的人不在少数,太子已经被吓破了胆,不太可能。”乔泰摇了摇头。 “当年陛下为了要提高薛怀义的地位,要驸马薛绍尊他为叔父,但后来也却是他间接的造成了薛绍的死,与从那以后与太平公主的关系是极为紧张,公主恨不得除之而后快,如今陛下的新宠御医沈南缪不就是公主推荐的吗?所以公主似乎也不太可能。”狄兴思索后回答道。 “那武三思与武承嗣如何,武氏兄弟那两人可是为薛怀义鞍前马后、牵马执鞭啊,当朝两个赤手可热的人物为一个小小的面首做到如此地步,除了看在陛下的份上难道就没有别的原因了吗?想要利用定要先收买,要收买必然要先礼下于人,而礼下于人,必有所图。让这样一个人为自己冲锋陷阵,而自己却可以坐收渔利,何乐而不为呢?如果薛怀义真的成功的话,我相信他就是下一个死的人了。” 大家赞赏的看着丫头,丫头接着说:“陛下此次没有将薛怀义治罪我想并不是因为偏私,而是摆出对他信任有加姿态的一个引蛇出洞之计。陛下那是什么样的人物!那是一个将天下牢牢握在手中的无比强硬之人啊!所谓的心爱、所谓的宠臣,在陛下心中绝对比不上这无边江山的万分之一。她定是想要找出那幕后之人再下杀手,可是我想那幕后之人很可能已经放弃了薛怀义这枚棋子了。所以女儿认为--薛怀义,怕是活不了多久,而爹爹,也不会在彭泽县待多久了。” 狄公听了此言,微微而笑,只是告诉狄兴快些策马而已,一行人如风儿一般离神都远去。 同年二月初四,女皇与太平公主诛杀薛怀义,万岁通天元年(696年)狄仁杰任魏州(今河北大名一带)刺史。不久,狄仁杰升任幽州都督。 附: 历史记载薛怀义可以算得上武则天称帝的功臣,后来在朝野权倾一时,武氏兄弟在他出行时牵马执鞭,后来薛怀义得意忘形,在民间挑选数量超过千人强壮有力的男子剃度为僧,引起了武则天的疑心,将所有的武僧都流放偏远地区。对薛怀义的恩遇也一天不如一天,此时太平公主又为武皇进献了新欢沈南璆。嫉恨交加的薛怀义为了发泄,便在公元695正月十六日夜晚纵火焚烧了刚刚落成才六年的明堂、天堂。于是“火照城中如昼”,等到十七日清晨的时候,两座巍峨的建筑已经化为灰烬。同年二月初四,薛怀义被杀。 这个故事是从这个史实改编而来,纯属想象,如有不妥,望大家海涵。 正文 第4章 兰亭迷踪 “‘清风出袖,明月入怀。’以此评右军(指王羲之)之字,确实相得益彰。” 神都的集古斋内,狄公手拿一幅字画品评着。 “阁老说的极是,只可惜王右军的真迹在民间已不多见,太宗皇帝在位时大力购求王羲之书迹,共得真行二百九十纸,装为七十卷,草书二十纸,装为八十卷,深藏宫中。现今在民间多的只是后人的摹本而已,阁老手上的是前朝冯承素的摹本,到了如今也是难得的珍品了。”集古斋的老板柳厚德接口说到。 “冯承素,贞观年间任内府供奉挧书人,书法名家,以摹写王右军的墨宝而闻名,相传他最高的成就就是对《兰亭序》的摹写,而他的手迹多在皇族和重臣手中,时评其书‘笔势精妙,萧散朴拙。’今日一见,果然如此。”狄公点头赞许:“柳老板果然神通广大,这些难得的墨宝都能找到,怪不得集古斋的生意做的风生水起、名誉神都。” 柳厚德陪笑刚要回答,却被街面上的嘈杂声打断了。 “快、快!云来居!后面的人快跟上!” 狄公寻声向窗外看去,只见一干衙役急匆匆的从街上走过。 “那不是司刑寺卿方正方大人的下属吗?”守在集古斋门外的乔泰对狄公说。 “不知又发了什么案子!”马荣倒是很兴奋。 “听人说是前街的云来居昨夜发生了命案,司刑寺少卿方大人正在领人探查。”柳厚德接言,随手将窗前桌子上的一只玉石麒麟镇纸和一块软布收了起来,看来狄公未来前他正在擦拭自己的收藏品。 “什么样的案子竟然直接惊动了司刑寺?这种案件难道不应该是洛州府衙出面吗?怎么还惊动了方大人亲自探查!”乔泰惊异的问。 柳厚德摇摇头,示意自己并不清楚。而狄公也未致一辞,想来不是简单的案子,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方正如今也是可以独当一面值得百姓信托的官吏了,自己也不能仅仅凭借一己兴趣而去干扰他的工作。于是狄公引着乔泰马荣很快的离去,没有想到今日的一幕正是日后《兰亭序》一案的开始。 麟德殿 麟德殿内,女皇手拿一纸信笺端坐正中,面上阴晴不定,外面艳阳高照,春光正好,但是殿内随侍的众人却个个是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哼哼--”女皇突然笑了,一听这笑声,众人顿觉有针芒在背、瑟瑟不已。 “这事当真有趣,怎么,狄怀英从司刑寺还没有回来吗!” “回陛下,狄阁老刚刚到了,已在宫门之外。”宫人急忙上前回禀。 “宣。” 看见狄公悠然的步入殿内,众人心中都舒了一口气,满朝文武之中似乎也只有这位狄阁老能揣摩圣意,常敢出言直谏,而陛下还多不以为杵。 “怀英,司刑寺里的那个人--那具尸身,你检验的如何?” “回陛下,臣已经看过了,那人左侧太阳穴部位受致命伤,而损伤瘀痕也主要分布在左面部和身体的左侧,死者年岁老迈,表面上看应该是身体偏左头朝下失足摔死。” “别拿司刑寺的仵作的那一套来敷衍朕,朕就是对此心存疑虑才派卿家去看,而你刚刚也说那是表面上看,那实际上是怎么回事呢?” “回陛下,臣打散了死者的发髻,细细的查看了一下,发现死者的右颅之后侧有一处瘀痕,虽不致命,但臣依此怀疑此人是先被人击打后颅,受伤转身后再被击打太阳穴,然后再被布置成失足而死的假象。” “嗯。”女皇点点头,沉思了片刻后,好像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望向狄公。 “怀英可知那人究竟是谁?” “臣不知。” “此人是先帝时集贤殿书院写御书手姚希文。” “姚希文?臣听闻过此人--先帝时有些名气的书法家,在臣的印象中此人不是早就乞骸骨告老还乡了吗?” “是啊,可是前日他被人发现死在神都的客栈云来居之中。” “是这样。”虽然嘴上这么应着,狄公心中却不是这么想。集贤殿书院写御书手,就算是薄有微名,也不过正九品下的小小官吏,这样一个人却能被陛下亲自过问,缘由绝不会简单。 “陛下,臣有一言不知当问不当问,这姚希文可是陛下招来回京的?” “不错,狄怀英就是狄怀英,什么事情似乎都瞒不过你。”女皇点头微笑。 狄公陪笑。 “姚希文确实是朕招回京的,所为的是当年的一件往事,可是谁想到这姚希文刚刚到达神都就身死于客栈。若是他真的是失足而死,那也只能说他命该如此,怨也惘然,可是怀英你验过他的尸身,死因确有可疑之处,那么就实在不能不让朕在意。” “臣斗胆问陛下,是什么样的往事。” “近日门下省理匦使在朕设的铜匦内,有人匿名投入了这样一封信笺。怀英,你来看看。”女皇并没有正面回答狄公的问题,而是将一直拿在手中信笺递给狄公。 狄公接过信笺展开一看之下,不仅大惊,偷眼看女皇的神色,真是最麻烦的状况--看不出她老人家的喜怒。狄公心中一时间千头万绪,未敢轻易开言,只有在心中暗暗思忖那信中的内容还有与那死去的姚希文之间的关联。 那信上说的只有一件事:太子私藏书法大家王羲之的《兰亭序》真迹于府内。 “怀英,你说太子他可有这个胆量私藏此物?” “陛下,这显然是最恶毒的陷害,人人都知太宗皇帝生前对王羲之的书法推崇至极,临终前有遗诏要求以《兰亭序》殉葬,《兰亭序》的真迹早已不在这世间!如若陛下怀疑此为盗墓所得,那更是谬以千里,寻常百姓都不会擅动自家坟茔,何况太子,怎么可能自盗祖坟!” “难道他没有可能从宵小之人手中私买?” “陛下,私盗墓冢,我朝例律是绞刑,王族贵戚的坟墓,都受到特殊的保护,更何况是守护森严的昭陵!陛下可否记得,当年武卫大将军权善才误砍昭陵柏树,先帝便大怒,立刻就要诛杀他,当年臣冒死直谏才求得先帝饶得他的性命。如今若是真的有人敢偷盗昭陵,在太宗陛下的棺椁中盗得这《兰亭序》,那可真的是灭九族的大罪。退一步讲,就算有人冒死犯下如此滔天大案,也不可能轻易出手,而就算最后真的出手买卖,也绝对不可能去卖给太子殿下,那不是急着往黄泉路上走吗?望陛下千万莫信小人挑拨,伤了与太子之间的母子亲情!” “可是,怀英,不由的你不信,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你且来看看这样东西。” 狄公的眼睛瞪大了,《兰亭序》的真迹狄公未曾有幸得见,但是他也见过几幅其它王羲之的真迹和许许多多《兰亭序》的摹本,这些摹本虽然各有千秋,但在笔法意境上却总是少了几分神韵或是有些微缺憾。但是面前的这件墨宝显然与从前看过的都绝不相同,章法、结构、笔法都很完美,尤其是字里行间所流露出的那股洒脱飘逸更是让人赞叹不已。 狄公讶然:“陛下,这是?” “从太子府中得到的,朕也正是觉得此事大有可疑,所以没有大张旗鼓去搜查,只是亲自去了一趟,结果真的让朕给要出来了。” “陛下,世间有许多《兰亭序》的摹本流传,据臣所知太宗皇帝之时曾敕令侍臣赵模、冯承素等人精心复制一些摹本分赐众臣,当然还有褚遂良、虞世南等名手的临本传世,太子手中的莫不是其中之一?” “李显说这是有人献给他的《兰亭序》的摹本,是太宗皇帝时书法名家冯承素所摹写,世间的摹本虽多,但每一份皆有不同,摹写的各家都会留有自己的特殊记号,可是这一份,相信怀英也能看出--不同寻常。” 狄公点点头,再细细的查看手中的墨宝。 “陛下,若是冯承素的摹本,虽然他人已离世,但是想要辨认,何不请他的家人来辨认一下。” “冯承素生前的作品多为名士望族所收藏,其中《兰亭序》的摹本都是由太宗皇帝亲赐,所以下落都有处可查,其中并没有如此完美的摹本。而冯承素的子嗣没有子承父业,虽来辨认也是莫衷一是,但其子却提供了一个线索,那就是冯承素生前曾经写过一幅《兰亭序》私下赠送给了他的至交好友姚希文。” “所以陛下就招来了姚希文,想询问一下,可是姚希文在觐见陛下之前就被杀了。” “是啊!所以才更令朕心生疑窦,这幅《兰亭序》的真伪也更让人思量。” “陛下觉得姚希文是冯承素的好友,常常出入冯承素所在的弘文馆,有机会接触真迹,所以才……但是陛下您也知道太宗皇帝对《兰亭序》的熟稔程度,偷梁换柱这种事情是不可能发生的!” “所以怀英,此事的关键就是辨别这《兰亭序》的真伪,为了让怀英你有对比参照之物,朕有一样东西可以提供给你。” 女皇一招手,女官呈上一个用锦缎黄绫覆盖的紫檀木匣来,女皇屏退众人,上前揭开黄绫打开木匣,从中取出一件物什,轻柔的在案上展开。 “怀英你来看,这幅《兰亭》与从李显的可有不同?” 任是狄公见识多广,粗一看这两幅《兰亭序》,也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一模一样!不仅是笔法、行款、神韵、甚至是纸张、墨色都几乎一般无二!” “敢问陛下,此幅《兰亭》又是从何而来?” 女皇突然微笑起来,在狄公看来,那笑容显得有些神秘。 “这一幅,嗯--也是冯承素的摹本,先帝留给朕的。朕将这两幅《兰亭序》都托付给卿家,希望怀英你将此案彻查清楚,分辨出这两份《兰亭序》的真伪!” “臣遵旨。” 云来居 “云来居啊云来居,曲转弯回,你的谜题终究是又到了我们这里!”乔泰说。 “这案子也是怪,几日内几易其主,从洛州府到司刑寺再到陛下那里,如今又到了我们手上,而且陛下竟然将她很欣赏的方大人给排出这案子,看来这案子……”马荣做了个“很麻烦”的表情给乔泰,乔泰回了他一个心有戚戚焉的表情给他。 客似云来,门庭若市,也许应该就是云来居原来门前的景象,但如今却只能用门可罗雀来形容,四周森严的守卫和门上的封条让人望而却步。 云来居是个两进的院落,一进是二层小楼,是面向大众的价位,一般居住着贩夫走卒、行脚客商各色人等,较为嘈杂繁乱;而二进则是幽静小院里的客房,这里的房钱要比前面的房间稍稍贵一点,但是却清幽雅静,那些喜欢图个清净的客人就会多花上一点钱住在这里。 云来居的老板孙德财一张富态的圆脸此刻苦的就像一个皱巴巴的苦瓜,看见了狄公急忙挤出一丝笑容迎上前来见礼。 狄公微微点头,随即便进入店内,细细环视四周。 “孙掌柜,听说是你发现死者午夜陈尸于此,当时你所见为何?” 孙掌柜急忙应答:“回阁老,小的在夜半听得一声闷响,心想莫不是进了贼,所以持烛火前来一看,而这一看之下吓得小人三魂不见了七魄,就见到那老先生直直的面朝下躺在这楼梯之下,血黑乎乎的淌了一地,当时吓得小人一下子把烛火扔在地上。” 孙掌柜边说边用手比划,因为现场在案发后就被封闭了起来,所以大家可以清晰的看见地面上干涸的血迹与房间一角地上凝固成堆的蜡油。 客栈的楼梯是木制的,又高又陡,狄公扶扶手走上去都颇有些吃力,乔泰与马荣见着有些心惊胆寒,急忙跟在后面保驾。 “这么陡,莫说是一个老人,就是身强力壮之人从上面摔下也难以消受。”马荣站在楼梯上向下望去说。 “但是我记得姚希文不是住在客栈的二楼,而是住在后院的客房吧。”狄公站在二楼向楼下问去。 “阁老说的不错,那位姚老先生就是住在后院。” “烦劳掌柜的引我们到姚希文所在的房间去看一看吧。” 姚希文所住的是一间靠近后门的客房,房外就是齐整地铺着水青石板的大院子,沿墙栽了几株杨柳,两株参天的紫杉遮了一半院子的荫凉,凉风习习,甚是凉爽,两株紫杉间一条青石板路通向前厅,果然甚是清静古朴。 “这姚希文本是住在这样一个闲雅幽静的所在,又如何会跑到鱼龙混杂的前院的二楼去,而且你看那尸首上的衣衫穿戴整齐,要知道,他的尸首被发现之时可是在午夜时分,一般人在这个时候应该早已安寝,而他衣冠整齐的在做什么?” “这个情形只能有一种解释--他要到这里的二楼来来见什么人,从楼上被人推下,那么我们是不是应该去查当天住在二楼的人?” “马荣弟,司刑寺早已查过了,没有什么可疑之人。” “你们在这里千般考虑,万般思量,还不若与我进到屋内去调查看一看。”狄公看着两人微笑。 推开房门,映入众人眼帘的是一番简单雅致的布置,木桌藤椅、素幕卷帘,墙上挂着几幅工笔花鸟,那靠窗的木桌上整齐的放着笔墨纸砚,好似住在这里的人正要提笔写些什么就匆匆而去,全屋看起来洁净素净,但狄公还是皱了皱眉。 “阁老恕罪,因为案发后军爷们将我这客栈还有这屋子一并封锁,一直未曾透风,屋子里自然是有些异味。” “怪不得给人感觉潮湿暗闷。”狄公点点头,示意手下衙役急忙开窗透气,顿时一阵清风扑面而来,扫去了一行人心上郁闷之感也似扫去了一屋的腥秽之气。 “也就是说这里与案发之时情形是一样的,大人,您看那床榻之上的被褥未曾摊开,说明这老先生并没有在床上歇下。一路舟车劳顿,到达神都却深夜不寝,这位远道而来的老人到底想做些什么呢?”乔泰迷惑的说。 “这位军爷说的是,本店小二告诉我他送饭菜去时,见老先生独自兀坐床头看着几张白纸在苦思冥想,似有无限的心事缠住。那时人还好好的,可是不过转瞬之间,就已经阴阳相隔、人世全非了。”掌柜的摇头叹息。 这边乔泰与掌柜你言我语,而那边狄公却是半晌悄无言语的东瞧西看,此刻他在负手观看墙上的工笔画轴。 “马荣乔泰,你们看这幅工笔牡丹如何?” “不过是花呗,红红绿绿的一团。”马荣口中嘟囔,乔泰看着他叹了口气。 “大人,我朝子民百花中以牡丹为最爱,牡丹图在市井之间多为常见,而这幅富贵牡丹色彩浓重,笔法上色均是一般,并不是上乘之作,也难怪,只是挂在客栈房中的,不会是名家名品。” “乔泰,你仔细看看这幅被你评为色彩浓重的牡丹,不觉得它的颜色有些奇怪之处吗?” “是啊,这牡丹的外层花瓣确有些奇怪之处,这紫红色如何能上的如此不均,弄得红的红、黑的黑!” “乔泰不妨贴近再仔细看看。” “啊!这不是颜色!是血迹!” “不错,正是血迹,而且是飞溅出的血迹!你们仔细看,这漆着白粉的墙上有多处刮擦的痕迹,说明这墙上其实还有血迹溅上,只不过是被人刮去了而已。” 狄公点点墙壁,又转视四周,突然一笑。 “我们来到不过些许时间,这里就多了许多不速之客呀!” 大家都觉得有些惊异,顺着狄公的视线看去,果然看到了狄公口中的不速之客。 “苍蝇!”马荣嚷嚷,挥手驱赶。 “不要惊扰它们,马荣!且看它们落到哪里去!” 只见苍蝇渐渐的集落到了地面的方砖上,而有一只就停留在了狄公身边的富贵牡丹上。 “大人,它们好像叮在了方砖的缝隙之间!”乔泰上前拔出随身的匕首,用刀尖切进缝隙挑出些泥土来。 黑赤色的泥土散发着腥秽的气息,几只苍蝇就围在刀尖周围乱糟糟的飞舞。 “大人,是血!” 狄公面色一沉,手指掌柜孙德财。 “左右,把他与本阁拿下!” “阁老、阁老,小人冤枉啊!”孙德财吓的高声喊冤。 “你这刁钻的恶徒,如今还在喊冤叫屈!”狄公冷冷的发话。 “这房内分明曾有打斗发生,且不说这画卷上飞溅的血迹、被刮擦过的墙壁,我们就单看这地下的方砖就能推断事情的大概。这地面虽然看起来整洁干净,不起尘土,可是为什么那苍蝇单单寻了那方砖的砖缝中去?因为方砖表面的血迹虽然可以清洗干净,但是方砖的缝隙之间却是无法完全清理干净的!我们来后将门窗打开,血腥的气息自然就吸引了这些嗅觉及其灵敏的苍蝇。” “大家再看,这里的门窗无强行进入的痕迹,而由地面血迹的位置可以推断死者是在屋子的中央被袭,而从姚希文尸体的情况看,他甚至没有反抗就被杀害了。” “大人是说凶手是死者自己放进房中,而且死者对凶手并没有戒心。” “不错,能够让姚希文没有戒心放入屋内的人,而且事后可以从容清理现场一切的人只有……” 众人的目光均直视孙德财。 “阁老,在客栈中能够做到这一点的,可不止小人一人啊!”孙德财大喊。 “不错,能做到这一点的确实不止你一人,可是谁叫转移尸体和装作发现尸体都是你一人呢?你难道不觉得自己的证言拙劣的可笑吗?”狄公冷冷的说。 “姚希文横尸于前院楼梯之处,你说是听到了声响而来探寻,但是当天在楼上住宿的客人却没有人听到那声声响,大家被惊动起来是因为听见你的惊呼。孙掌柜,不必开口,不错,这的确不能成为指证你最有力的证据,本阁要说的是另外的几点。当时是半夜,大家都知道烛火在暗夜中照人都是昏暗模糊的,那么你是如何判断出一个面部朝下的人是住在后院的姚希文? “我、我是看了他的脸才知道的。” “寻常人看见有人倒在地上,首先应该先确定他是否有气息、伤重与否,那么势必要将人翻转过来,或者如你所说想看看他是谁、确认一下身份,那也需要将人翻转过来,可是又有什么必要将尸体再翻转过去?而更主要的是本案的尸体根本没有被翻动的痕迹!于是有趣的事情出现了,孙老板竟然能未见过死者面目就可以如未卜先知般的知道对方的身份!” “而且孙掌柜还说,当时吓的把烛火扔在地上,那么蜡油的流淌方向应该是如泪状并向一个方向倾流,而不应该是我们所看见的凝聚成堆,凝聚成堆的蜡泪说明蜡烛已经放置在那个地方很久了。那么大家想想看,孙掌柜和姚希文的尸体在一起待了那么久可能在做些什么呢?” “伪造现场!”众人恍然。 “所以本阁说你是凶手你还有什么话说!” “阁老明鉴,小人冤枉啊!小人承认、承认确实是伪造了现场,但是小人绝对没有杀人!小人昨夜起夜时,发现后院的门没有关,小人怕进了贼,关上了院门后就到处查看,结果发现老先生的房门、就是这里的房门虚掩着,小人在门外呼唤几声却没有人应答,就斗胆进屋一看,结果就、就发现那老先生已经死在地上了。小人当时就慌了神,此事发生在小店内,身为店家忘了将后门闩上,引贼入室,弄出这般事故,对于小店的名声也不好,小人一时之间鬼迷心窍就做下了这样的蠢事,想欺瞒官府,望大人恕罪!望大人恕罪!” 众人对视一眼没有说话,望向狄公的目光充满钦佩之意,但狄公却还是微蹙双眉,无一丝自得之情。 “你起夜时,带灯火去吗?” “小人未曾带,这路已经走了几十年了,就是闭眼也能走到!” “那么,当你到达这里外时,屋内可有亮灯?” “有!有亮灯!小人后来用的烛火就是从这房间里拿的!”孙德财忙不迭的说,一双眼珠子滴溜乱转。 “呵呵!有亮灯啊,这回到还说的通。”狄公示意衙役将孙德财押下去。 “大人,这孙德财还是有问题,对于移尸伪造现场这件事上,属下觉得他说的理由太过牵强,人人都知道洛州府与司刑寺的两位大人民间口碑极好,断不会做出不加查证就草率定罪的事情。其实想要布置一个老人因意外死亡在这间屋子里就可以做到,他为什么要舍近求远、冒着被别的住宿旅客发现的危险将尸体移到前厅呢?” “乔泰你说的不错,孙德财这个人有些小聪明,他是在掩饰什么,你们有没有注意到他刚刚那番话中有一个字很有趣?” “很有趣的一个字?没有啊!”马荣有些迷惑。 乔泰也摇摇头。 “是那个‘贼’字!” 后院门 “这云来居的后面就是集古斋那条街啊!”乔泰推开后门望去。 “云来居的后门不远就是集古斋。”狄公眼望集古斋垂下头来捻髯沉思,少顷,抬起头来。“乔泰,从案发现场得到的白纸呢?” “大人,在这里。”乔泰急忙将白纸递过。 “这就是姚希文身边书案上发现的纸张?真是不明白姚希文瞅着几张白纸发什么呆!”马荣凑上前去,一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样子。 “大人,这纸真的是很特别啊!”乔泰开言道:“质地细薄而有光泽,摸上去有丝棉的感觉,长不过一尺半,在阳光下看,竟然有如蚕茧一般的暗纹。” “嗯,因为这是蚕茧纸。” “蚕茧纸?” “‘《世说新语》云:“蚕茧纸,纸似茧而泽也。’晋和晋以前的纸,一般都不大,多为一尺有余,这是晋朝时文人墨客多愿用的书写用纸,而我朝文人多喜欢用宣纸,白麻纸,这蚕茧纸虽然也有出产,但是也不多见了。” “姚希文带着这蚕茧纸千里迢迢的跑到神都来做什么?” “《兰亭序》!” “您是什么意思?” “我是说王羲之书写《兰亭序》时所用的纸就是这蚕茧纸!而陛下给我的那两幅《兰亭序》也都是用蚕茧纸写就。这姚希文手中也有这种古纸,你们说当年冯承素送给他的那幅《兰亭序》有没有可能……” “为了追求相似度,姚希文很可能用这蚕茧纸让好友冯承素为他摹写。”乔泰说出了结论。“而这次引起是非的,也许就是姚希文手中的这幅《兰亭序》,我们不是没有发现姚希文有携带它吗?照理说,他应当携带自己的《兰亭序》向陛下证明自己的清白啊!” “说的有理!”狄公颔首说:“但当务之急我们还是要查出这蚕茧纸的出处,乔泰,立刻派人到神都的各个老店铺,去查四十多年前可否有人大量的购买这种蚕茧古纸!” “是!”乔泰领命而去。 狄公继续对着日光细细的看着那几张蚕茧纸。 “马荣,你来看这纸的右上方的印痕。” 马荣借着阳光一看,果然隐隐的在纸的右上方看见一处方方正正的压痕。 “马荣,你去将那日接待姚希文的小二叫来。” 店中掌柜被抓,仆役下人都有些战战兢兢的。但这神都的小二哥自然不同于别处,天子脚下,见过的世面与高官也比别处多上几分,虽然初见狄公有些局促,但在狄公好言宽慰几句后便能对答如流了。 “那日小人来送饭,就见那老先生笔墨纸砚一切备至齐全,却兀自在书桌前对着这些纸发呆,小人还以为他不识字在为写信而苦恼哩,便想向他推荐店里的账房先生。可是走到近前未曾开口,却发现那老先生其实是对着手中的一张纸发呆哩,只是小人原来站在门口没看清楚罢了!” “小二哥,你说那老先生对一张纸发呆,你可看见那张纸是什么样子或是上写了什么?”马荣急忙问道。 “这位军爷,小人也是大字不识几个,扫了几眼也只记得上面有:兰、千两、年、还……这几个词,而老先生发现我在身侧就马上把小的打发出去了,如今想来那纸很像是当铺里的当票。唉,那可怜的老先生,怕是刚刚当得了银钱就……” “哦~小二哥说刚刚当得银钱,那是什么意思?” “因为那老先生身上带了很多银票,看起来有千两之多,就那么放在书桌上,小人还想提醒他钱财不要露白呢!他就将小人打发出去了。阁老您想,有当票又有银票,那老先生不就是刚刚去当铺当了东西回来?” “银票!”狄公一怔“洛州府和司刑寺有搜到银票吗?” “没有!”马荣回答。 “我说,小二哥,这种事情你怎么不早说!”马荣不满的向小二说。 “阁老、军爷,从前官府说那老先生是失足而死,也没有人问小人此事,况且小人也不知道老先生身上的银票没有了啊!还以为官府已经搜走了。” “唉,这姚希文也是,带那么多的钱财做什么?”马荣嘟囔道 “司刑寺给的资料上说姚希文家境寒微,想他当年也只是九品小官,告老还乡后也只是靠着薄产度日,又如何能拿出这么一笔钱财,更主要的是他来是为了觐见陛下,他带这么一大笔钱财干什么?还有这笔钱财到底被谁拿走了呢?”狄公喃喃的说到。 “贼!”马荣喊到“我现在有点明白刚刚大人说这个字有趣的原因了。” “好,你开始明白那当然是甚好。”狄公笑了起来,又转身问小二:“小二哥,案发后你也应该去客房看过吧,你还没有发现什么别的可疑之处?或者说与案发前不同之处?” “阁老这么说来,小人倒是真的觉得好像是少了什么,但是一时又想不起来,所以现在阁老要问,小人也是答不出所以为然啊!”小二苦恼的抓抓自己的头。 “小二哥,你说少了东西是不是……”狄公突然凑近那小二,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 只见那小二,突然双眼瞪大。 “不、不错,阁老,少了的就是那个!就是那个!” “果然如此啊!” 集古斋 集古斋中,柳德厚正在打理他的收藏品,花白的胡子随着他的动作一动一动,满脸的专注认真,见到狄公来到店前,急忙出迎。 “哎呀,是阁老大驾光临,小人有失远迎,万望恕罪!” “啊,无妨,柳掌柜,本阁今日只是来随便看看顺便想请教柳掌柜几个问题。” “阁老言重了,阁老请。”柳德厚殷勤的在前面引路。 “柳掌柜,可有镇纸?” “镇纸?有,阁老请看。” 柳厚德急忙取出店中各式各样的镇纸,狄公一一看过,然后微笑着问。 “柳掌柜,可有玉石制成,上面雕刻的是一只麒麟的镇纸?” “麒麟镇纸?本店……” “就是前日来柳掌柜擦拭的那个,怎么,卖出去了吗?” “不,没有,阁老,在这里。”柳厚德从柜台中取出一只绿色玉石麒麟镇纸。 狄公用手掂了掂,不轻的份量。 狄公挥了下手,乔泰立刻将蚕茧纸递上,狄公对着日光,将镇纸对着纸上的压痕对了上去。 “大人,是吻合的!” “大家不是在找杀死姚希文的凶器吗?这不就是!而且它就是小二记起姚希文房中不见的东西!” “阁老,您在说什么?可不能诬赖草民!”柳厚德瞪大了眼睛。 “诬赖?这就是你用来杀死姚希文的凶器,你来看,这麒麟的后脚爪的鳞片里不是还有干涸的血迹渗在那里?” “怎么可能!我明明都已经擦干净了!”一惊之下柳厚德想凑上前去看,却被马荣从后一把抓住了领子,马荣嘴一咧笑了起来。 “虽然你年纪一大把,可是却是真的像黄口小儿一样不禁诈呀!” “马荣,不是柳掌柜不禁诈,而是这血迹其实是渗在他的心上,那是怎么擦也擦不干净的啊!”狄公叹了口气。“做贼者必定心虚,就是此理。” “大人怎能凭此就断定小人是凶手,小人死也是不服的!那麒麟镇纸只不过是我从店外捡到的!”一惊之下,柳厚德反而慢慢恢复了镇静。 “捡到的?你这老头可真是好狗运!”马荣鄙夷的说。 狄公摇了摇头,马荣住了口。 “说起来,我们这些人实在是渡过了太久的岁月啊!久到有些东西想忘记也忘记不了。集古斋在神都享盛名多年,所出卖的古玩、字画、笔墨都是最好的,是时的文人雅士多愿到此找寻自己心爱之物;而你与你的父亲亦是这神都城内古玩字画买卖、收藏鉴定的名家,与许多达官贵人、文坛名流都有交往,当年你与姚希文是相识的吧?” 柳厚德不可置否。 “既然本阁能站在这里言辞凿凿,自然是已经调查过你与姚希文的关系。四十几年前,有人曾经在神都内的各个店铺收罗过前晋的蚕茧纸,但是神都内的店铺,当时能卖的出这种珍贵古纸的几乎没有,就算是时至今日,我的属下去调查的时候几位老店家还是推荐你们集古斋。” “阁老也说是四十几年前的事情,那时小老儿刚及弱冠(20岁),店中的掌柜是家父,当年的事情在下已经记不清了,不过想来购买此种古纸的人定是爱好书法之人吧!” “不错,买这纸的人的确是爱好书法之人,虽然柳老板说不记得是谁,但是买纸的人却记得清楚,因为他要用这纸做一件很重大的事情,他当然要记的清楚,而这个人就是姚希文!而本阁手中的就是在姚希文身死之处留下的蚕茧纸。柳掌柜是鉴定大家,今日本阁就班门弄斧,在柳掌柜面前鉴定一下这几张纸的形成年代。这种蚕茧纸发源于晋代,因纸上有类似蚕茧的花纹而得名。我朝之前,造纸的工艺不高,纸张纤维较粗不够细洁;而到了本朝,造纸的工艺提高,其纸质就比以前精细。虽说纸寿千年,但是百年以上的古纸,而且这种厚型的古纸,纸质就会变得很脆,颜色显得淡旧。所以这几张蚕茧纸据我判断,绝对在百年之上,柳掌柜,本阁说的可对?” “都说狄阁老见识广博,果然如此,阁老说的是。” “笔是鼠须笔,纸是蚕茧纸,手是无双手,勾写出了人间至宝,当年的王右军是如此,而几百年后的冯承素同样以此摹写出了难得一见的摹本,他将摹本赠送给了自己的好友,从此姚希文的手中拥有了最为逼真的《兰亭序》摹本。” “姚希文本身家境并不很好,可能在某一次手头拮据的时候,他将手中的摹本出卖了,而那个买家就是你,我想你与姚希文之间也定然是有什么协定,想来大概就如当铺一般定下了若是姚希文在几年内拿上多少钱财来赎取的话,你就要将摹本归还给他,云来居小二看到的应该就是当时立下的字据。可是时隔多年,姚希文一直没有回来过,你估计姚希文是决计拿不出这样一笔钱的,所以你很快就为这幅《兰亭序》找到了买主。” “可是世上之事岂能事事皆如人意?你卖的这幅《兰亭序》惹出了大事,最后甚至惊动了天听,陛下召回姚希文要查察此事,姚希文惊恐万分,生怕是自己当年留下的摹本闯下的祸端,他东拼西凑集齐了银两回京,第一件事就是找你要回摹本,可是那摹本已经卖出又到了陛下手中,如何要的回来? “你与他订好深夜密谈,他为你打开了后院门,领你进了房间,姚希文这边对你百般催逼、只怕是要拉你上殿面君吧,而那边你又得罪不起收买《兰亭序》进而告密之人,两方都难以相与,所以你选择了杀死姚希文这一条路。你随手拿起了手边的镇纸,第一下击中了他的后脑,这一下较轻,所以姚希文还能转过身来与你面对面,你第二下就迎面击在他的左太阳穴上,这一击很重,虽然姚希文潜意识里想逃跑,但只是做了回身的动作就栽倒在地。”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你做的这一切竟然让来后院起夜的孙德财看到了,深夜里姚希文屋中亮着灯火,他恰巧把你堵在了门内,孙德财正值壮年,绝对不是你一个年近古稀的老人能够对付的了的,可是多年的相识你知道孙德财的一个特点--贪财!你将姚希文随身带来的银票给了孙德财,而且许给了他别的好处,而你取走了当年的字据和镇纸,你们两人布置了现场,甚至套好了说辞。” “我明白了!所以大人才说孙德财说的那个‘贼’字很有趣!”马荣叫了起来。“如果像孙德财自己说的他只是进屋发现了尸体,那么他是判断不出姚希文有没有丢东西的!就连那个给姚希文送过饭菜的小二不是也一时无法想出屋中少了什么吗?” “这可真是所谓的做贼心虚啊!”乔泰冷笑。 “是啊,在他们的心中其实已经把自己和贼与凶手挂上了关系,所以我说,有些血迹沾染上了,就很难洗的清了。”狄公叹息着说。 “其实那时乔泰说的对,其实根本没有必要将尸体移到前院,而你们这么做完全是出于人自身对于自己的一种保护心理--想让危险远离自己,不让大家注意到后院门,而将视线转移到前院住宿的客人。” “可是在本阁看来,这无异于画蛇添足,现场布置的有破绽不说,供词也有问题,虽然孙德财没有供出你,但是也提及了后门,把调查的方向转向了从后门进入的人。” “其实最开始本阁也并未曾直接怀疑到你,可是后来想到了那年代久远的蚕茧纸,又看到了纸上方留下的印痕,我想到桌上纸墨笔砚齐全,却只少了一样东西,那就是镇纸!现场四处都找不到凶器,本阁就在想那消失的镇纸会不会就是凶器?我叫来了小二,在他的回忆下我大致得知了镇纸的外形。也许就是天意,这种外形的镇纸最近我恰巧见过,就是前日我到店中时你收起来的那个,那时衙役就在门外走过,我又在你身侧,想来你是有些心虚吧。只是本阁不明白,你为什么没有将凶器丢弃呢?时隔很久,就算当时一时慌乱,手中一直紧紧抓着杀人凶器,但后来终有清醒之时,应知此物不该留在手中啊!” 柳厚德此时也长长叹了一口气,眼角眉梢似有无限疲惫,一刹那似乎老了十岁。 “姚希文,怎么说也是书法名家,就算是家境薄微但他所用的书具都是十分考究的。阁老不应该看不出,那麒麟镇纸也是前朝古物,落在不懂它的人只能折杀污损了它啊!” “我倒是觉得用它做凶器的人才是真的折杀污损了它!”马荣愤愤的说道。 “从本质来说,你与贪财的孙德财有什么不同吗?”狄公冷冷的说。 …… 眼见的衙役就要将柳厚德押将出去,狄公突然心念一转,唤住了衙役。 “事情既然到了如此地步,本阁不妨再让你看两样东西。” 乔泰递上两只木匣,狄公将其中的两幅墨宝并排放在桌上,微微向柳厚德示意。 柳厚德上前一看吃了一惊,他走到第一幅《兰亭序》前,将脸与之凑的十分贴近,好像是要将这幅字看透一般,看过后只是轻轻点头,而当他用同样的姿势再看第二幅时……他猛然瞪大了双眼,那双无论是擦拭古物还是杀死一个人都没有颤抖的手,此刻竟然抖的如同风中残荷。 “阁、阁老!这是……这是……” “捂住他的嘴,带下去。”狄公下了命令,脸色变得无比凝重。 果然……如此啊! 神都苑 神都苑·高山宫 这里金碧辉煌,宏伟壮观,又因地势极高,从此远眺,可将洛邑胜景尽收眼底。人居其间,可感受到凉风习习,行于此中,让人衣袂翻飞,如临风而舞雩,宛若置身于仙境。 此时,君臣二人正处于这高山宫的露台之上放目远望。 “陛下可是想起孝敬皇帝了?”(孝敬皇帝即武则天长子李弘死后的庙号) 高山宫之侧就是合壁宫,也就是太子弘突然死去之处。 时光若是再倒退个十年,狄公也绝不会问出此言,那时的他也知道韬光养晦、不擅加揣摩圣意,但是如今的狄公与女皇都是经历了无数岁月的老人,亦君臣亦老友,有些东西彼此似乎都不那么在意了。 女皇收回自己望向合壁宫的目光,叹息了一声。 “知我者,狄怀英也。朕的儿子,为何总是让人若此忧心呢?李弘、李贤,如今又是李显。怀英,《兰亭序》一案调查的如何?” “臣今日就是向陛下回禀此事的。太子手中这幅《兰亭序》确实是假,破绽就出在这《兰亭序》上的用墨,此《兰亭序》的书写用的是长生墨。” “长生墨?” “啊,长生是这种墨的制作者为它起的别名。这幅《兰亭序》上所用的墨,以墨香来判断,香味特别,若有似无,闻之类似麝香。臣走访了前朝的老墨工,他认为这是按照制墨者意愿制造,只是留做自己私用而市面上并不有售的自制墨。晋代之时,所用为松烟墨,即用松树枝烧烟,再配以胶料、香料而成,墨色浓而无光,入水易化。但是这长生墨乃是我朝制墨者在用松烟的基础上又加入了鹿角胶、麝香,墨色乌黑有光泽,而且墨色经久不变保存时日长久,因为有松、鹿入墨,所以制墨者又为它取了个别名--长生墨。而这种墨的使用者只有一位,那就是冯承素!这一点臣已经从冯承素之子那里得到了证实。” “而此案的凶手姚希文也是用观察和嗅闻墨迹来辨别摹本的,太子殿下手中的《兰亭序》确实只是冯承素的摹本,殿下也只是因喜爱王羲之的墨宝而留下此物,这一点与陛下和先帝对于书法的爱好确实一般无二!所谓的铜匦上书也不过是有心人氏的陷害,而这有心人想来跑不出进献摹本给殿下的人或是殿下身边的人,否则别人如何能够知道如此机密之事?日后只要详加细查必能水落石出。所以太子殿下是冤枉的,万望陛下不要深责太子。” “嗯,朕当初对此事也是心存犹疑,也没有打算深责李显,卿家既然查明此事,那真是再好不过。只是,如果说李显手中是冯承素的摹本,那么朕手中的《兰亭序》又是如何?” 果然来了!狄公心中叹气,但还是小心翼翼的将手中的紫檀木匣呈给女皇。接过木匣,女皇的嘴角慢慢浮现起来了一丝莫名的微笑。 “臣不敢说。” “朕恕你无罪,说吧,活到你我君臣这把年纪,还有什么说不得的!你既能辨出太子手中《兰亭序》的真伪,自然对朕手中的《兰亭序》有话要说,朕将此案交予你的那天就做好了听你今日之言的准备。” “那老臣就斗胆猜上一猜。臣想问陛下,《兰亭序》一案发,陛下就急召姚希文归朝,所为的并不仅仅是询问他手中的《兰亭序》一事吧!四十几年前,姚希文到底为什么购买这么大批量的蚕茧古纸,他是拮据之人,断然不可能花如此大价钱买这蚕茧古纸自己使用,所以他很可能是为别人买的!所以臣猜--这姚希文可能是陛下的人、或者说是先帝的人,只是臣不知先帝与陛下与这《兰亭序》的真迹又有什么渊源?” 女皇一言不发只是冷冷的盯着狄公,狄公俯首站在那里鼻观口、口观心,背后自觉有冷汗滑过。 半响女皇才叹了口气:“狄怀英,你可知若是别人在朕的面前问出此话,下场会是什么吗?当然,这也是朕跳过洛州府司刑寺将此案交给你的原因。此事今日说出朕的口,入你的耳,永远只能有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如果朕听到今后如有些微的闲言碎语,你--” “臣明白。” “朕记得那是贞观二十年,太宗皇帝病重,先帝为太子,下诏军国机务委太子处理,先帝仁孝,每日朝罢入内廷在太宗皇帝身边侍疾。朕就与那时与先帝相识。”女皇显然陷入了久远的回忆当中,狄公侍立一旁不敢插言。“先帝亦十分喜爱王右军的书法,但有一个人比先帝要更喜欢,那个人就是--朕,朕当年身为才人,服待在太宗皇帝身边,曾经多次见过这《兰亭序》,王羲之之字如其人一般风骨清举,高贵质朴。当年朕初见就对其爱不释手。只是当时朕身份低微,对王右军的墨宝只可远观,却不能拥有,先帝知朕心爱此物,曾多次将冯承素用双钩填墨法摹写的副本给朕赏看,后来太宗皇帝病重,叮嘱先帝要将《兰亭》随葬,先帝也允了。” “可先帝登上大宝后不久,时值朕的生辰,先帝说要送朕一物,朕当时只以为是珠宝首饰、名贵珍奇,可是打开一看,朕呆住了,匣中竟然是本应随葬昭陵的《兰亭序》!” “原来当年先帝在民间确实寻到了晋时所用的古纸--蚕茧纸,由姚希文交给冯承素,让冯承素在纸上摹写《兰亭序》,终于有一副最为成功之作,写成之后连许多书法鉴定大家都瞒了过去,据说区分一法只有冯承素与先帝两人知晓,先帝就将这份《兰亭序》一直留在自己的身边,但是一直也没有敢将之显于太宗皇帝面前。” “是啊。”狄公点点头。“《兰亭序》,古今莫二珍宝太宗皇帝的平生挚爱,相传太宗得到《兰亭序》后,对其爱不释手,日则把玩临习,夜则同榻而眠,外出随身携带,不离半步,一时不见则寝食难安,对其痴迷几于疯狂。就因为太宗皇帝对《兰亭序》爱之及深,所以对它的看管也是极为严密,能够接触到它的只有可以摹写真迹的几个人和太宗亲近之人,先帝或是冯承素确实是可以趁机调换真迹,但是如果真的调换真迹,那么能否逃的过太宗皇帝和当时书法鉴定大家褚遂良的法眼就不好说了。而我推断,若是《兰亭序》真的被调包,也只可能是在太宗陛下病重之时或是驾崩之后,那时万事繁乱,冗杂多端,而先帝也初掌朝堂,众人恐怕也无暇顾及这《兰亭序》,此时下手确实是最佳时机。” 女皇垂下眼皮,未发一言。 “朕也曾经问过先帝区分之法,但先帝只是笑着对朕说:‘媚娘,朕给你的自然是最好的。’可是没想到当年冯承素竟然将同样手法炮制的《兰亭序》写了两份,而那一份竟然多年后惹出事端,而它的出现也让朕竟然对先帝留给朕之物心生怀疑,真的是……” 女皇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手抚木匣,显然是又沉浸在往事之中,虽然面上没有什么表情,但是狄公却发现她的眼角眉梢却有一丝温柔宛转的情愫在流动,那是从高宗皇帝驾崩后狄公多年未曾见过的。 狄公叹了口气,想要躬身悄悄退去。 “狄怀英!”女皇的声音又冷冽了起来“先帝至孝,太宗皇帝的遗诏先帝自然是照办无疑,若是朕再听到有谁诋毁质疑先帝的话语,定要治他一个大不敬之罪!” “臣知晓,所以刚刚臣只是说,在陛下面前斗胆猜想。” “是啊,一切也只是猜想。人生百年、韶华白首,一切一切不过虚空大梦,朕此身过后,狄卿对这《兰亭序》的猜想,世人对这《兰亭序》的揣测,朕要带着它们一起去见先帝。” 狄公点点头,随着女皇的目光向远方望去,而那远方的尽头是一片巍峨的陵寝,那里沉睡着这位女皇的丈夫。 后记: 《兰亭序》的下落是一个谜团,虽然史书上记载它最后葬于昭陵,但是五代时耀州刺史温韬把昭陵盗了,他写的出土宝物清单上,却并没有《兰亭序》,那么十有八九《兰亭序》就藏在乾陵里面。乾陵一带的民间传闻中,早就有《兰亭序》陪葬武则天一说。本文就是选用了后一种说法,文中与纸的鉴定、墨的制作、《兰亭序》的临摹、以及冯承素其人的相关情节都来源于史料。有一点当注意的是,史书上记载了王羲之写《兰亭序》时所用的笔(鼠须笔)所用的纸(蚕茧纸),但却没有记载用了什么墨(也可能是我没有找到吧),不过我也就是以此作了文章。当然,姚希文是自设人物,长生墨是自命名,狄公断《兰亭序》一案是自己文学创作,大家就不要深究了,呵呵。 正文 第5章 夜宴香冷 是夜,门下省左散骑常侍郭怀德的府上一片歌舞升平,今日是郭怀德六十寿辰,朝中文武百官在日间便陆续前来道贺,虽说郭怀德也算朝廷重臣,官职不过正三品下,可是谁人都知道郭怀德与梁王武三思相交甚密,两家还要结成儿女亲家,此次寿筵梁王武三思也亲临道贺,于是这寿筵便成了许多趋炎附势之人趋之若鹜之地,一时间称的上热闹非凡。而郭怀德更是为今天的寿筵花费了一番心思,除了花样繁多的各色珍馐美味外,更召来了许多歌妓来歌舞助兴,其中教坊花魁水如烟的到来更是让宾主小小的热闹了一下,这场寿筵一直闹到后半夜才渐渐散去。 第二日后的清晨,巡城兵丁于东门洛河堤岸左近发现了一具女尸,尸体喉管被割开,更让人惨不忍睹的是尸体的下腹被残忍的剖开,血流满地,生前如花似玉、千人回眸的美人如今也成了让许多兵士见得面色发白,呕吐不已的尸身一具了。巡城校尉立刻上报司刑寺(原大理寺、武后光宅元年即公元684年改名),司刑寺即刻派人勘察现场、检验尸体。谁知一波未平一波又起,随后两日又于洛河近河堤处发现了同样手法被害的两具女尸,司刑寺核查身份发现三人都是官妓,一时间本来夜夜笙歌的教坊门前人丁不兴,而那些整日花枝招展、莺歌燕舞的姑娘们都人人自危,而家妓和市井妓(私妓)们也是惶惶不可终日。入夜的洛河两岸少了那些满楼轻倚红袖招、慢束罗裙半露胸的女子们,神都的夜晚少了许多暧昧旖旎之色。 这日狄公下朝,想着在朝堂之上皇帝对太子的态度,太子行为不检被皇上训诫并责令在太子宫内自省,如此多事之秋,太子竟然……想到此处,狄公不禁叹了口气。 “阁老留步,狄阁老请留步!”耳听得有人在身后呼唤,狄公挺下了脚步回头一望,原来是司刑寺少卿方正。 “阁老,学生有事相求,学生实在是一筹莫展,特来相求。” 至此,狄公便正式介入了这宗奇案。 (一) “大人,这是此案的卷宗。”方正递上了一叠厚厚的文书“被杀的第一个姑娘是地方上红袖乐坊的歌妓,而后两个是右教坊的歌舞妓,除了都是青春韶华却图遭非命之外没有什么共同之处,这是仵作填写的尸格。” “这第一个女子名叫舞月,被割开喉管,死后下腹被剖开,咦,这上面说她已有三个月的身孕了!”狄公念着尸格。 “这凶手也恁的残忍,就算是青楼女子,也是母子二人、一尸两命!”乔泰忿忿的说。 “指甲中有血迹、皮屑,看来这舞月定是抓伤了凶手。”狄公沉吟道。 “后两个一个名叫嫣红,另一个叫翠玉,她二人是同一天遇害,都是被割开喉管,死后下腹被剖开,是与舞月的死一样的手法,依学生愚见,很可能是同一个凶手做的。” “方正,你们有怀疑的人吗?” “学生怀疑第一个被害女子舞月的情人,也就是她肚子里孩子的父亲,但学生派人细查之下竟然没有人知道这个人是谁,红袖乐坊的妈妈说,每次都是有一个青衣仆人来送信,舞月便打扮整齐出去相会,从舞月识得这个男人后,吃穿用度都大手大脚了许多,别人也曾问过舞月这个男人是谁,但她总是闭口不谈,大家都猜度她定是遇上了个贵人。 乐坊的妈妈还说舞月最近几个月很高兴,她对姐妹们言语间透露过有人要为她赎身从良,她要去当少奶奶了。但前几日约会回来却突然性情大变,将房间里的东西摔了一地,不管别人如何劝解也是默默流泪不发一言。大前日晚,突然自己出了乐坊就再也没有回来。差役搜查了她的房间却并没有发现有关这个神秘男人的东西,只有一些舞月的诗稿,阁老,你看这些都是。” 狄公翻看那些诗稿,发现不过是一些儿女情事唱和之词,他看了一会儿,从其中抽出一张来,马荣与乔泰立刻凑上前看。 舞花流空飞, 月下思君切。 明轮似我心, 光影伴伊人。 “你们看,这分明是一首藏头诗,而每一句的开头的字就是嵌入这两人的名字。” “这诗,是学生疏忽了。”方正有些郝然。 “舞月、明光,这明光是何人?”马荣抓了抓头“大人,我们还是不知道啊!” “我到知道这明光是何许人也."方正答言道,"这是一个人的字,这个人最近在朝中可是名气不小啊,他就是左散骑常侍郭怀德郭大人之子--吏部员外郎郭亮,近日朝中都知道他要与梁王的女儿成婚了,便道是人说的大树底下好乘凉,前途不可限量。而舞月是死于大前日夜,等等,阁老,我记得大前日是郭大人的寿辰大宴啊!” “大人,难不成舞月那日是去了郭府去寻郭亮而被其所杀。”乔泰道“那阁老,是不是我们即刻就去郭府询问。” “不急,此事现在不能作实,我们也不能排除有人也叫明光的可能,也不能确定舞月是否去了郭府,一切还未能确定,郭怀德乃朝廷重臣,兹事体大,不可轻举妄动。况且还有另外两个女子被害。那两个女子的情况是?” “嫣红、翠玉只是右教坊的寻常歌舞妓,平常也没有得罪过什么人,只是前日突然有人送来重金点名要她二人过府表演歌舞。被小轿接去便一去不返了。” “可知是什么人请她二人吗?” “不知道,客人不愿透露名字在风月之地也是常有之事,鸨儿只是识那金黄银白,哪里去管那许多事。晚上有轿子来接,便打发她们去了,甚至不管其中一人其实还抱病在身。” “谁知这一去便要了两人性命。着实可怜,这卷宗上说舞月死亡现场鲜血喷溅的遍地都是,而嫣红、翠玉的现场却是有少量血迹流淌,虽然作案手法一致,但这却说明了另一个问题:嫣红、翠玉是死后被移尸的。方正,现在你要记下三件事情:一,秘密去查郭亮从寿筵至今几日的行踪;二,派人在洛河沿岸打捞凶手的血衣与凶器;三,找出郭府与洛河间最为偏僻的行走路线,派人在此路线上找寻蛛丝马迹或是血衣与凶器。” “可是阁老,您如何判断凶手可能会在这些地方留下线索?” “刚才我说三人之中应该只有舞月是真正死于洛河之边的,想那鲜血喷溅的遍地都是,凶手的身上定是血污一片,他如何敢堂而皇之的走在大街之上,一定是要么先洗净血迹、处理血衣与凶器,这时洛河便是一个很好的处理场所;要么他杀了人后惊慌失措,怕被人遇到便拣最为偏僻小路巷子行走,同时处理身上的衣物与凶器这些人迹罕至之处也确实是好地方。不过,我现在所说的只是推论,是以郭亮为凶手出发而调查的,如果不是,我们又要从头再来的。” “有胜于无啊,阁老,学生最开始是无从下手,现在突然觉得前方好像很有希望了,阁老说的学生马上去办。” “你去忙吧,马荣、乔泰,你二人随我先去看看死者的尸身。” 停尸房内,浓浓的血腥与尸身腐败的味道,夹杂着石灰与烧过纸钱的气息还有一团乱糟糟飞舞的苍蝇在马荣推开门的一刹那扑面而来,马荣倒退了一步骂了声娘驱散了眼前的苍蝇,狄公皱了皱眉迈步走入细细察看尸身。 “看来仵作验尸并无差错,这行凶之人真真残忍,罔害了这无辜性命。咦,你二人且来闻闻这是什么味道!” “还能有什么好味道,将人都快熏死几个。”马荣嘴里小声的嘟囔。 “马荣,你且不可如此说,你我去后也皆是如此,留下的只有这一身的皮囊与在世时在他人心头留下的记忆。而这些却是我们在这世上走过一遭的证明,也是她们三人留给我们最后的证据。” “是,大人教训的是。可是大人究竟要我等闻什么呢?” “香气,她们三人身上的香气。” “香气?”马荣忍住不适,一一的闻将过去。果然在那些腥臭难闻的气息中夹杂着一丝丝熏香的味道。” “大人,三个人的香气,后两个人被杀的女子是一样,而第一个却是不同。舞月身上的是那种女人家常用的茉莉香,而嫣红、翠玉身上的好像是芙蓉熏香的香气。不对,也不全然是,好像还有那么一点点区别,少了芙蓉熏香的清幽却多了几分甜腻。” “你到知道的多,看来没少往这些销金窟中去,你那月月的银钱怕是都投入此中去了吧。”马荣被乔泰说的脸上一红。 “舞月是地方营妓,这茉莉香正是寻常女子常用的香料,而嫣红、翠玉是教坊的歌舞妓,地位要比舞月高一些,接触的人也不尽相同,她二人身上的香料自然要比舞月的要贵重特别许多。而且,有些女子也喜爱自己调香以区别与她人。”狄公说道。“这不同的香气也许说明不了什么,看来我们还要到右教坊去走一趟了。” (二) 不远处便见的右教坊内彩灯处处,绿树红花、绣楼朱阁,耳畔隐隐传来檀 板丝竹之声。这却是一个纸醉金迷地、温柔富贵乡,但今时却不同于往日,出了这几场命案。教坊门前要比平时那人如流水、车水马龙的景象冷清了许多。 听得狄公到来,坊主早早迎出了乐坊。 “拜见狄阁老、列位大人,大人一定要为我等这些女流做主,嫣红、翠玉死的屈啊!”坊主曼云虽然已是中年妇人,但风韵十足,此时盈盈拜倒,眼角噙泪。 “起来说话。本阁今日到此正是为此事而来。” 坊内角落处嫣红、翠玉为设置了一个灵堂,几个女子正在上香只能看见窈窕背影,而堂边一个垂髫小婢哭的正泪眼婆娑。 “那孩子是什么人?” “回阁老,那孩子是伺候翠玉的小丫头小桃,翠玉平时待她不错,翠玉走了,这满园最伤心的只有她了。” “马荣,去把她叫过来,莫吓着了她,我有话问。” 小桃不过十二、三岁,此时两只大眼哭的真的好似桃子一般。她走近狄公,狄公顿觉一股甜香隐隐袭来。 “孩子别怕,你能告诉爷爷,你家小姐出事前发生过什么事吗?” “没、没有。”小桃听得提起翠玉眼睛又红了“小姐这两日只是很不舒服,其实这都怪我,大前日小姐去参加郭大人家的寿筵,我却忘记了为她预备为防半夜天寒身上所披的披风。于是我入夜十分便去送衣,谁想到在郭大人府内却见到一只小狗,圆圆胖胖的好似团子一样,我一时贪玩便随着小狗在府内乱跑。小姐在席上跳舞劝酒惹的一身是汗,又听得有下人告诉看到我来送衣,小姐怕我闯祸四下找寻,后来寻到我便一把扯了我便走,脸色便如同见了鬼一般煞白的吓人,我当时被吓的不行也不敢与她搭话,小姐回坊后便一头扎在床上,我说要为她请郎中她也不要再问就向我发脾气,而后一日白天在她人前好似没事人一样,可是进了房间与我两个人是我觉得她那模样就好似受了什么惊吓的小兔子,有个风吹草动就吓个一跳。我问她出了什么事她就发脾气,还让我千万不能说自己去了寿筵更不能说那天晚上乱跑的事。而那天晚上她本不想出门,可是妈妈、妈妈她还是叫她去表演歌舞,结果、结果……”小桃又哭了起来。 “这么说你家小姐也参加了郭大人家的寿筵。” “不止小姐,嫣红小姐、花魁小姐、还有许多小姐也去了。” “小桃乖孩子,爷爷觉得你身上衣物所熏之香甚为特别,你从哪里得来的。” “回大人爷爷的话,这并非小桃的香而是小姐的,小姐喜爱自己调香而且一般不舍得给其他人,只是在坊内与嫣红小姐最好才分与她一些,而我身上并未熏香,只是与小姐日日在一起沾染了一些吧。” “小女子如烟拜见狄阁老。”一声莺声燕语随着一阵香风飘了过来,众人寻声看过去不禁眼前一亮,来人正是教坊花魁--水如烟,也正是刚才在上香的女子其一。 水如烟生的果然是好,肌凝冰雪、面如桃花、光彩照人,身着短襦长裙, 显得俏丽修长,有说不尽的风流。此时她盈盈下拜,正好似弱花照水一般,让人心生怜爱。随后她将一条锦帕递过来给了小桃。 “大人,如烟与两位妹妹平日虽不常来往,但同是苦命之人,对她们我也是同情万分,不知是何等心思歹毒之人害了她们性命,望大人早日寻得凶手,为两位妹妹报仇。” “这是自然,这世间哪有欠债不还的道理,更何况是命债。如烟姑娘,你来的正好,本官听得郭大人寿筵你也去了,你记不记得这两位姑娘在寿筵上是否发生过是什么事?尤其这小丫头服侍的翠云姑娘,是否在郭府中与人有什么不愉快的事发生?” 水如烟听得此言,微微一怔,但马上笑答:“小女子当日忙的团团转,哪有心思顾及这两位妹妹,想来那日寿筵所到之人非富则贵,又会有什么样的贵人会与我等这些福薄之人过不去,如烟心想,莫不是两位妹妹宴罢归来便遇上前日那丧心病狂之人,所以才不幸遭此飞来横祸,望大人在那些市井泼皮中细细查找,定能找到那行凶之人。” “多谢姑娘提醒。”狄公微微一笑,目送水如烟拜别远去。 “这女子不简单。”狄公出了教坊对马荣、乔泰说。 “是啊,花魁楚翘,名动京师,多少达官贵人都对她倾慕不已,自是不简单。” “不,我说的不是此事,而是她身上的香气,我依稀记得那香名曰‘瑞龙脑’。” 在马荣与乔泰正在为狄公的话仲怔之时,却见一个小小的人影跑向了狄公,那正是小桃。 “大人爷爷,你叫人偷偷叫小桃出来有什么事?” “小桃,你可想帮爷爷抓住害死你家小姐的凶手?” “当然想,小桃当然愿意帮大人爷爷。” “只是帮这个忙可能会有些危险,你可害怕?” “小桃不怕。” “好孩子,爷爷要你这样……” (三) 狄公没有想到,一日后再见到如烟时她已经变成了一具冰冷的尸体就躺在了洛河的堤岸之上。一张苍白的脸面沾染上了血污,一对木然无神的眸子紧瞅着天空,隐隐有两汪恨水。物是人非,世事多变,狄公不禁摇头叹息。 “这是第四个了,这个凶手为何只挑风尘女子下手!她们也是一群苦命之人,杀人不过头点地,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要如此残害她们!”乔泰忿忿不已。 狄公叹了口气,弯下身子细细的观察尸体周围的脚印,然后站起身来四处打量开去,许久不发一言。 半晌,狄公开言 “乔泰,你让差役把这尸身边的脚印拓下来再把尸身运回盛殓,我见前方便是太子的东宫左近,你且随我去拜会一下太子。” “是,大人。” 东宫之内,太子妃韦妃出来接见。 “娘娘,老臣今日求见太子有事相询,敢问娘娘,太子现在何处?” “阁老恕罪,太子抱恙不能见客。不知阁老前来有何事,我可代为转达。” “娘娘,太子殿下病了,可有传太医,老臣也略通医术,可否让老臣一看,若让圣上知道怕是又要责怪我等的怠慢。” “阁老,太医刚刚来过,而太子也刚刚服药睡下,不敢再烦劳阁老。”太子妃韦氏态度温和有礼却让人无法拒绝。 “娘娘说的是,是老臣逾越了,娘娘,这宫中所燃之香恬雅温润,让人心神 宁静,可是名香:瑞龙脑?” “阁老说的正是,太子最爱此香。圣上赐了太子许多。” “老臣有一事一直挂心,前日太子被皇上训诫,责令在东宫内自省,老臣来此想劝慰太子,如此多事之秋,太子可要谨言慎行、多加防备才好,莫叫有心之人钻了空子,不然李唐的天下就危然了。” “阁老忠言苦心,哀家代太子谢过,哀家定会规劝太子,也请阁老放心,从今往后东宫这里不会再传出让皇上、阁老忧心之事。” “有娘娘此言,那老臣便放心了,老臣讨扰了,老臣告退。” 出得东宫,乔泰觉得背后汗津津的“大人,您刚才与太子妃的话的意思是……” 狄公摆了摆手,不发一言。 回到府中,方正早以在内等候,还有另外一个脸上妆都哭的五颜六色的妇人,正是教坊主曼云,上次嫣红、翠玉对她以是不小的损失,而这次的如烟之死更无异于挖了她的心肝,此刻哭的十分情真意切。 “大人,一定要为我等做主,好端端的人儿,天仙似的,怎么就被哪个丧尽天良的家伙害了啊!” “如此多事之秋,怎不多加防范!” “阁老容禀,坊里出了这样的事,我早已极为警惕,就怕再出事,可是是如烟要出去,我哪里敢拦,我是拦不住的啊!” “为什么你不敢拦住如烟?” “民妇哪敢相拦,坊里别人不知,但我知道,如烟、如烟她是梁王的人啊!” “你这妇人休要信口乱说,你如何知道如烟是梁王的人?” “大人啊,民妇也是偶然得知,其实我这里只管有银钱入帐哪管的许多,如烟平时见的人都是达官贵人、风流才子,只是每月总有几日有个清秀小童随轿子来接如烟,那小童我是识得的,当年我在买小桃时那里有一群孩子,那小童便是被梁王府的总管买了去,所以那时我便知道,如烟身后有一个我们惹不起的人物。” “最近如烟可有认识其他什么有身份的人物?” “说来也奇,这如烟到也是总遇上一些神神秘秘的人物,最近月余,如烟好似被另一个贵人包下了,我这里银子却是源源不断只是如烟告诉我莫问出处。那人依民妇看来定是王公贵族。” “何以见得?” “来接如烟之人,身上虽是寻常仆役打扮但有一次脚下却登了一双虎头攒金靴,民妇虽不知这靴子是什么人穿得却知道那绝不是寻常百姓之物。如今看来这帮人应该也是梁王府的人吧。” “你为何如此说?” “昨日来接如烟之人是后一拨人,可是昨晚却亮出了来头,口称是梁王要接如烟过府。昨日我心下还暗笑,这梁王到是宠如烟宠的紧,可心上又怕同僚笑话,就搞出了这两拨人马实则为了一件事。可是、可是、没想到我那如烟却是福薄至此……”说罢又低头垂泪。 曼云走后,方正早已按奈不住“虎头攒金靴!大人,那是……” “方正,现在不可乱说,我要你查的几件事,你查的怎样了?” “学生正是为此事而来,具查,郭亮在寿筵那夜自称不胜酒力而先离席回房休息。可是在后半夜的时候,有一个起夜的家丁却看见他家公子竟然只穿着内衣跌跌撞撞从后花园出来,家丁忙去搀扶,发现他手上有血,当时,郭亮说是因为饮酒过量,在花园中乱走乱撞才弄伤了自己,第二日又赏了那家丁些银子了结此事。不过以后的两日因吏部正值考核官员业绩之时忙乱非常,郭亮都是在吏部过的夜,这一点是有人证的。” “郭府后花园的尽头便是后门吧!” “正是。另外果如阁老所言,差役在一条通向郭府的幽僻小巷的杂物堆中发现了血衣与匕首。那血衣学生找人辨认后证实正是郭亮在寿筵那天穿着的。” “好,方正你做的好啊!现在我们只等马荣的归来了!” “大人,大人……”说话间,只听得马荣在外的喊声。众人朝外一看,院内马荣正牵着小桃的手走了进来,狄公微微一笑。 “现在,此案可以了结了。” (四) 郭府、郭怀德之子郭亮的书房。 狄公眼前的这位吏部员外郎郭亮躯骨魁伟却眉目清秀,言语温柔有礼。马荣心中暗道这副皮相可不就是唬女孩家的风流种子像,不禁悄悄的撇撇嘴。 “郭贤侄,今日本阁过府有一事相询,老夫问你,你可认识一名叫舞月的女子?” “回阁老,小人不识”郭亮道“家父对小人自幼管教甚严,小人怎会识得那等烟花女子。即使家中有宴饮、出外应酬也不过是逢场作戏,哪里记得姓名。” “本阁好似从未说过舞月是青楼女子,你又如何得知!” “舞月这名字小人只是觉得十分像青楼女子所用的花名,所以才出此言。而且近日神都连出血案,其中一人好似就是叫这个名字,民间百姓都知晓的事情,下官如何不知。”郭亮面皮上不觉有汗渗出,强辩道。 “你字明光,本阁在舞月的遗物中看到了一首藏头诗,每一句的开头的字就是:舞月、明光,想来是你二人定情之时所赠;再看你书案上你所写的文字,分明就是与这诗的字体一样,所以你郭亮就是舞月的秘密情人;舞月死时指甲中有皮屑,说明她必定抓伤了凶手,她喉咙被自左向右切断,必定是凶手从背后抱住她,然后用刀一划,如果是这个姿势,那么舞月抓伤的必定是凶手的手或者是前臂,郭亮,本阁问你,你左手上的几缕伤痕是怎么来的,想来舞月当时一定是惊恐以极、怨恨以极,否则不会抓的如此狠重,几日都不曾恢复。昨日差役在一条通向郭府的幽僻小巷发现了你所丢掉的血衣与匕首,你在寿筵早退是为了去杀掉阻碍自己前程的舞月,你杀人之后仓皇丢掉凶器与血衣,只穿着内衣回府,被家人看见就谎称酒醉失态,本阁不得不佩服你的急智,郭亮,几日前本阁为舞月验尸见她死不瞑目,她定是决心在冥冥中盯着你,要你还她们母子一个公道!郭亮,你还有什么话说!” 郭亮听的早已是两股战战,听到最后两句,早已骇得扑通跪下 “大人,舞月与我本是情投意和,我欲为之赎身娶回家中为妾,可是家父为我定下武家小姐,武家小姐善妒,绝不容忍我纳妾,更何况是与青楼女子同侍一夫怕辱没了她的身份,我欲给舞月钱财了解此事,可是舞月说她已经怀有身孕,为了孩子她一定要一个名分,当时我与她言语冲突,而她一定要闹上我家寿筵,让我断了娶武家小姐的念头,我盛怒情急之下,用随身的匕首杀了她,当时觉得她用孩子威胁我所以气急之下就又给了她的肚腹上一刀,阁老,小人其实并非是残忍之人,只是当时气极才有此举……。 “为靠权门、杀人害命,做出此举你还有什么狡辩之词,多说无益,来人,给我押下去。” “且慢,我看谁人敢动本官的儿子!”一旁陪坐的郭怀德终于按奈不住。 “郭大人莫急,现在正轮到阁下呢,当夜令公子在外杀人,而你在府内又做了什么呢?你所作的怕是更大逆不道之事吧! 我想,当夜当再无其他官员时,梁王武三思、你、如烟、也许还有其他的心怀叵测之人,你们酒酣耳热,自然会有一些飘飘然,忘乎所以,言辞之中定会有些放肆、大逆不道之词。来想你们一定是在密谋构陷太子,作你等的春秋大梦,为什么我会如此说,几日前太子因行为不检被皇上训诫,这里的行为不检应该就是指太子沉迷于酒色,与青楼女子私会,而这位青楼女子应该就是如烟。既是私会自然应该只有当事人知道又怎么会被他人知道,我想应该是有人别有用心的去皇上那里告状吧。而这位如烟姑娘应该就是梁王派到太子身边的奸细,武三思想要构陷太子,自己取而代之,他让如烟以美色引诱太子,同时潜伏在太子身边伺机而动,而我又是如何得知的呢?答案是“瑞龙脑”和虎头攒金靴。虽说如烟她多达官贵人为她的入幕之宾,但是这等宫廷名香,皇帝亲赐的皇家用物,那里是她这等身份用得到的。当今拥有“瑞龙脑”的只有两人,一个是当今圣上而另一个便是当今太子,而虎头攒金靴正是宫中禁军所穿着的标准服饰之一,所以如烟神秘的恩客就是谁就不言而喻了。 我想那夜是翠玉是在四处寻找小桃,而无意见听到你们的言语,她自知听到了不得了的事情,匆忙逃走被发觉,夜色之中你等人并没有看清是谁,但是他们却闻到了翠玉遗留下来的香气,如烟身在教坊自然可以调查出谁爱用什么香料,又有谁参加了那场夜宴,可是符合条件的竟然有两人,他们就抱着宁可错杀一万,不可放过一人的态度除掉了这两人。本来是单纯的灭口而已,却正好赶上郭亮犯下了第一宗血案,于是你就用重金要嫣红、翠玉出坊,模仿自己儿子的手法杀害了二人又移尸洛河,想以此迷惑官府让官府以为是一人所为。 后来我让小桃助我,让她去还如烟帕子时故意透露自己也去了寿筵,小桃在我的授意下故意对如烟说了一些似是而非的话,如烟顿觉不妙传信于你,你便要人骗小桃出坊,准备要对一个十几岁的孩子痛下毒手,结果正撞在了马荣的手上,你的杀手们已经全部招认,你的罪行已经确之凿凿了。 而今如烟也被她的主子杀死了,她参与阴谋是害人者却又政治斗争的牺牲品,有此等结局,怕她也是有所自知,无可厚非。而那枉死的嫣红、翠玉却是真真无辜的人!而你正是一手将她们送上黄泉路的刽子手。郭怀德,私谋大逆、图谋不轨、草菅人命,真真罪无可赦,你还有什么话说!” 一席话说的郭怀德汗如雨下,跪坐在地。 (五) “大人,郭怀德在狱中服毒自尽了。死前留书说人都是他杀的,只求留他儿子一命。”方正来到狄府对狄公如此说。 “人之将死,却也舔犊切切,可是早知如此,何必当初。”狄公叹了口气,似乎并不讶异。 “服毒,大牢之内怎么会让他带进毒药!”马荣怒叫。 “是学生的疏忽,昨夜有人秘密见过郭怀德后他便服毒自尽。”方正惭愧之极,“那一夜翠玉听到的话因为她已死而无从得知,郭怀德这一死我们就无从指证梁王武三思了。” “郭怀德会有此下场我并不惊异,弃卒保帅正是这政坛之上屡见不鲜之事。”狄公叹了口气。“事已发生就不要自责了。” “另外,学生照大人的意思赎出了小桃,为她找了一户好人家收养。” “是吗!辛苦你了。你去吧。” “学生告退。” “这案子也是奇了,死了四个人,用的是同样的手法,却有不同的凶手,不同的动机,也只有大人能够靠那一丝丝残留的香气推断出这许多。”方正走后,乔泰开口道“可是,大人小人有一事不明,如烟到底真是武三思杀的吗?其实如烟那时也并未暴露,武三思似乎没有必要杀她啊!而且大人对郭怀德的死并不恼怒!” “如烟一事啊,虽非我本意,但那确是我顺水推舟了。而郭怀德的死可以承担下这个罪过。”狄公轻轻叹息,展开了书案上的一张图画,那正是那日在狄公洛河边上拓下来的脚印“从这鞋底的图案花纹来看,这是宫中禁军所穿的靴子。乔泰,你要记得,与如烟有关的宫中之人,可不只有武三思啊。” “难道是……太子?!” “与武三思的斗争、恢复我李唐神器,即使让我肝脑涂地我也其犹未悔,但是我却怕一个不慎却害了太子。那一夜翠玉听到的话因为她已死而无从得知,而我们抓住的也是郭怀德杀人的证据,那一夜的密谋是确实之事但在他人看来也只是我的推测之词,言语无凭,我们又如何指证于他。其实如要细究起来如烟的死太子也难逃干系。” “是太子派人杀了如烟?” “也是未必,太子温柔良善却也优柔寡断,如烟被武三思派到太子身边的,成为构陷监视太子的工具,太子沉浸在温柔乡中被人陷害而不自知,可是太子身边也有眼睛不揉沙子的人,可以为了太子不顾一切的人,那可绝不是个简单的女子啊。” “您是说太子妃吗?” “是啊,乔泰你可记得那一天我在太子宫与太子妃的一袭话,太子妃那日对我说她保证从今往后东宫这里不会再传出让皇上与我忧心之事,切记,她用的是‘从今往后’一词,我想那时她知道隐患已经被清除,而且可以成功的转嫁到武三思身上,不知你们记不记得那日来接如烟的人竟然吐口说自己是梁王的人,那真是明明白白的嫁祸啊。 太子妃看似温柔娴静,与世无争,但在我看来那绝对是一个心思缜密坚忍的女子,在那么长被幽闭的日子里可以隐忍不发,能够时时规劝太子,并伴随太子一直走到了今天,那是一个在宫廷政治的生死场中摸爬滚打过的女子,她的心只怕心早已变的冷漠坚硬了吧,对于任何可能伤害到太子威胁到自己地位的人她应该不会心慈手软。乔泰,你还记不记得我们那日去太子宫,站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有着多么冷静而决然眼睛的女子啊。” 正文 第6章 扬州一梦 扬州城外,青山绿水,翠绿如烟,一派妩媚天成之象。 丫头看到这一切欢喜得如同一只小鹿,四处乱跑。 马荣与乔泰亦是对着这一片佳景指指点点,喜上眉梢。 狄公却似乎并不着急欣赏这一派江南美景,不疾不徐地领着众人像一个方向走去。 狄公这次告假回乡祭祖,带上了丫头,实际上也是有几分炫耀的意味。狄府上下不缺男丁,但女儿却是少之又少,丫头一时间在众人中成了宝贝。 在家乡太原盘桓了一月有余,狄公准备回转成都,见假期未满就决定取道江南,一来是想包览一下江南秀色,二来也是想让丫头长长见识。 “大人,您要往何处去?这天是有些晚了,若再不着紧些,到时误了进城的时间可就得宿在城外了!”马荣催促道。 “不急,所谓的游览就是慢慢地行走,哪有急行军的道理?而且我还要去一个地方。” “马荣哥,我一个小孩子都不怕露宿在外,难道你害怕不成?”丫头跑过来扮了个鬼脸。 “你这小丫头,还不是为了你!我怕你露宿在城外才这么说的!”马荣忿忿地嚷道,众人一时大笑。 一行人随狄公走到一处花木扶疏的断墙之外,这里似乎是什么地方的遗迹,远郊荒宅。从断墙向里望去,只见庭院深深,遍地断壁残垣,青草绿曼已经爬满了这里的每一个角落,以它们的欣欣向荣来昭示这里的物是人非。 院落的旁边有一条小溪,波光潋滟。夕阳映照下,水色间浮跃跳动着几条橙黄的波光,几只白鹅正在那里悠闲地畅游。 “鹅鹅鹅,曲项向天歌。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丫头见了此景脱口背了一首诗。 “丫头,你可知道此诗是何人所为?”狄公问道。 “相传是骆临海(骆宾王世称骆临海)七岁所作。” “不错,丫头书读得不错。骆临海七岁能诗,有‘神通’之称,年少成名,虽然参与了徐敬业的谋逆,但是陛下对他的才华仍然是赞赏有加的。当年陛下看到他的文章(即《讨武氏檄》)曾感叹:‘宰相安得失此人?’后来在讨伐之时,陛下也曾千叮万嘱尽量活捉于他,但是他却死于扬州。” “大人,我记得那是嗣圣元年(公元684年)九月,徐敬业被贬为柳州司马,赴任时途经扬州,便和同被贬官南方的唐之奇、骆临海、薛璋等人,一起策划起兵谋反。他们指使人诬告扬州长史徐敬之谋反,徐敬业自称扬州司马,组织囚犯、工匠、役丁数百人,占有扬州。陛下令左玉玲卫大将军、李孝逸等率兵三十万讨伐徐敬业。十一月,徐敬业败逃,部将王那相杀徐敬业后投降,而骆临海与乱军之中下落不明。”乔泰接言道。 “是啊,既然说到了此处,你们能否猜出此地是什么地方?” “某非……某非此处与骆临海有关?” “不错。这里就是最后发现骆临海的地方。” “这里?”马荣一派茫然地打量四周,“他不是兵败被杀吗?” “不是,马荣弟,这个人的下落可是一个迷啊。有人说他与徐敬业兵败同时被杀;有人说他适应了自己所作的‘倏忽转风生羽翼,臾须失浪委泥沙’(《帝京篇》)一句投江而死;也有传说当时的将领只是杀了和他与徐敬业很像的两人,函首以献,而他们亡命不知所终。说法林林总总,莫衷一是。但是从那以后,世间就再也不见他的诗作流传了。不过此处真的是最后发现骆临海的地方吗?”乔泰茫然四顾,若有所思。 “呵呵,也许这里就是世间那不同说法的其中之一而已。既然到了,我们还是进到里面去看一看吧!” 分开野花与垂柳,脚踏青苔绿草,众人走进了这个封尘多年的院落。 此时,天色渐渐暗了下来。 “桂枝芳气已销亡,柏梁高宴今何在?”只听得有人喃喃地吟道。原来狄公一行人并不是唯一的访客,院内废墟中已经有一个人。那是一位老僧,在暮霭之中静静地站立于院落的一片废墟之前。 “庭院深深,似乎锁了些前尘往事在其中啊!大师,我等有礼了。” “逝者如斯,早已化为白云苍狗;物是人非,却愿一切能长留人间。世间事,不都是如此吗?施主有礼了。” “大师怎会来到此处?莫非,也像我们这样因找寻骆临海的遗踪来到此地?”丫头好奇地问。 “多年前贫僧曾经到过此处,如今四海云游,故地重访而已。小施主,看到眼前一切,贫僧只能想到两个字而已。”老僧微微而笑。 “哪两个字呢?” “无常。” 丫头摇了摇头,她不是很明白,狄公微笑着抚了抚她的头。 荒宅夜话 夜幕降临了,马荣与乔泰从四处找来了干柴,在四下的偏宅寻了一间瓦梁还算齐全的屋子,用火折子点着了火,众人围着火堆坐了下来。狄公也请那老僧就座,只是他一入座便眼观鼻、鼻观心地入定了,马荣乔泰心中暗叫无趣,便与狄公扯开了话头。 “大人……不,老爷领我们到此处一定是有自己的理由吧,不应该只是想看看大诗人骆临海离世的地方吧?”如今是微服,而马荣差点说漏了嘴,被丫头和乔泰狠狠地瞪了一眼。 “我一直十分仰慕那些文采风流的诗人雅客,骆临海是我从诗文到人品都十分喜爱的诗人之一。当年徐敬业兵败后传说此人已殁,我为他深深惋惜。你等也知道我与大将军黑齿常之有……不,是和他的部下有旧,我曾经私下探听了骆临海的下落,从他处得来此事的第一手资料是这样的。 “当年十一月,陛下又令左鹰扬卫大将军黑齿常之为江南道行军大总管,讨伐徐敬业。十八日,徐敬业向润州的方向败逃,途中被部下所杀。大将军令下属追捕余党,平定扬州,而这个余党即是指骆临海等人。当时得到的情报是,他已经逃遁到扬州远郊的一所宅邸。” “就是这里吗,爹爹?” “是啊,就是这里。因陛下有令,要活捉骆临海,所以得到消息后,大将军黑齿常之便亲自领军捉拿。他命令士兵们到达后将这里团团围住,再行劝降,实在不可,再诛杀之。可将士们到达后却被一种景象惊呆了,前锋的士兵惊奇地发现,这偌大的庄园周围竟然没有一个守卫,大门豁然洞开,四周悄无声息,空气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腥臭气息。” 狄公叹了口气,继续说:“当时将军用了一个词语来形容此处--坟墓。他说那一刻,这个偌大的宅邸就如同一个张开了大口的坟墓一样,正在等人冒失地进去。所有的士兵们都十分疑惑,惧怕里面有埋伏,不敢轻举妄动。将军见此情景也是犹疑不已,刚刚想派人进去探个究竟,正在此时,大宅突然火光大起,众人皆是吓了一跳。见火光越起越旺,大将军急忙派人冲进院子,却发现一地满是叛军的尸首,血腥气扑面而来--所有的人竟然都已经被杀死了。将军一见中间的主宅已经陷入了熊熊大火之中,急忙命人灭火。” “爹爹,我们眼前的这个废墟就是主宅吗?”丫头插言道。 “是,当时起火不久,有士兵披着湿棉被冒险从房中扯出一具已经烧得焦黑的尸首,而那尸首后来证实就是骆临海。经杵作验过后,发现这具尸首与外边的那些一样是被杀的,并且已经死去几天了。” “既然已经烧成焦黑,又如何知道身份?”丫头追问。 “因为从他的尸首上发现了属于骆临海的玉佩,后来在清理火灾现场的时候,又发现了他在做徐敬业艺文令(官职,掌管文书机要)的印鉴与个别侥幸没有烧毁的文书,所以将军断定,面前的尸体应该就是骆临海。” “爹爹,女儿觉得此事疑点颇多。” “孩子,你觉得有什么不对吗?”狄公微微而笑,用鼓励的眼光望着丫头。 “首先您说,‘从他的尸首上发现了属于骆临海的玉佩’,这句话应该有两种解释,一种是那确实是骆临海的尸体,另一种就是别人的身上戴上了属于骆临海的玉佩。不管他的真实身份是谁,这个人到底是被谁杀死的?第二,您说大将军入院时或是刚刚着起不久,那为什么尸首会被烧成焦黑?第三,听爹爹讲的在此宅中官军们没有发现有人--活人,既然所有的人都已经死掉了,那么是谁放的火?如果确实有人还活着的话,那么他是怎样躲过搜查,然后逃脱的?还有第四,院子里那些死去的人是谁杀的?” 听了这四个问题,大家都用赞赏的目光看着丫头。 “既然我们的丫头为大家提出了这几个问题,我们就一起来想一想对此有什么合理的解释。” “嗯,这四个问题最终的根源还是在那具被烧焦的尸首的身份上,他的身份决定着所有的答案和凶手的身份。”丫头首先说。 “不错,丫头说的是,如果死去的确实是骆临海和他的部属,他们被另一个我们所不知道的人杀死后焚尸灭迹,不管他是谁,我只有一种解释--武林高手!我与乔泰哥绝对不可能杀死那么多人还从容地防火,再躲过那么多官军的耳目逃走。” “可是我觉得也许还有一种解释也可以行得通--机关!”乔泰说,“我觉得那火是怎么着起来的值得研究,应该是有一个精巧的点火装置,那么就可以在杀人后逃离现场,而火就可以在他走后在燃起,比如最简单的--一柱燃香和一翁菜油就可以达到这个效果。” “但是你注意到起火的时机了吗?官军刚刚到达的时候--乔大哥,什么样的装置可以做得如此精巧,在如此刚刚好的时机起火?乔大哥,这似乎太不可想象了。还有我觉得武林高手一说也过于机缘巧合了。” “是啊,也是。”乔泰自嘲地摇了摇头。 “不错,丫头说得有道理,哈哈!”马荣抓了抓他的脑袋笑着说,“这丫头可是越来越聪明了。但是,从刚才大家说的,我也有一点怀疑之处。” “好啊,好啊,快说出来,我们就是需要这样的集思广益!”狄公高兴地笑着说。 “刚才老爷说那些尸体已经死去几天了,就是凶手已经做完案好久了,那么凶手用几天的时间完全可以远走高飞,干吗要在这里故弄玄虚?” “不错,马荣说的也是人之常情,如此说来确是很不合理。”乔泰点点头,“还有更大的问题是,如果像丫头所怀疑的那样,尸体的身份不是骆临海,或者就如世人所说,骆临海没有死而是脱逃了,那么布置这一切的凶手只能是……但是他是如何杀死所有人的?他虽然有许多意境雄壮的诗句,但他并不是一个擅长武艺之人啊,就算他身怀绝技,但是想同时杀死那么多的人也是极为困难的。很难想象,那样一个忠于李唐天下的忠义与磊落当头的人,会杀死那么多跟随他的部下,这一切和我们所了解到的他的人品有很大的出入。就算他狠下心来,成功地杀了所有人,他为什么不提前就把火放了,了解这一切后逃走,而是反常地留在此处等官军到来?而后一个书生居然躲过了那么多士兵的耳目逃脱了,这、这真是匪夷所思!” 一时间大家又都沉默起来。 “没错,你们提出的问题切中要害。”狄公对大家的讨论十分满意,他向熊熊燃烧的火堆中添了几块木头,“既然大家现在都很迷惑,那么我们换个方向想一想,就像平常侦办凶杀案那样,从最基本的问题想起--骆临海的死对谁最有好处?” “是啊,要是那么想的人可就多了,嫉妒他可能会受到重用的朝廷大员,叛军中与他有隙的人……” “但是,我认为还有一个人,那就是他本人。” “本人?老爷你是说骆临海本人?!您也倾向于他没有死这个说法?” “是啊,当我听完对当时的描述后,我很快就排除了他杀的可能。别人杀了他,根本没有必要做得那么麻烦。当时骆临海是叛军的首领之一,虽然陛下曾经有过活捉的口谕,但实际上在乱军中就是杀了他朝廷也绝对不会怪罪,因此嫉妒他可能会受到重用的官员此时趁乱杀了他,只要处理得好很可能在陛下面前变成大功一件,没必要焚尸。至于叛军中与他有隙的人--记不记得徐敬业是怎么死的?” “被自己的部下所杀,以徐敬业的头颅作为投降朝廷免死的筹码。” “没错,如果是叛军,更有可能把他给交出去。其他任何有理由杀他的人,在这个节骨眼上个他一个全尸得到的好处都要比放上一把火好得多。所以我认为,布置这一切的正是这位大诗人。 “俗话说得好,人一死一了百了,只要死去,就可以摆脱目前的兵败、追捕……我们以前所见过的借尸还魂、金蝉脱壳都是可以使本身逃离干系的好方法,我想他就是用了后者。当时满地的尸体,所有人的注意力应该都被熊熊燃烧的大火所吸引,也就没有人会去注意那些血流满地、死状凄惨的尸体,我想当时他应该就藏在那一堆尸体当中--想要藏起一片叶子当然要把它放到森林里。 “当时扬州战乱,对于战死者只是胡乱掩埋,我军战死的兵士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叛军的兵士?有的甚至暴尸荒野。这里地处偏僻,兵士们救火忙了半响,就算对尸体进行了掩埋可能也只是草草了事,所以当一切都平静下来,他就可以从容逃离了。 “他造成一个自己被杀后焚尸灭迹的假象,其目的就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已死。至于马荣所说的他如此花费功夫还不如赶紧逃走为上的问题,我想应该恰恰相反,他的时间根本不够。徐敬业九月起兵,十一月就被剿灭,时间不超过两个月,后来陛下还夸奖过当时带兵的大将平叛迅速。这里距扬州城不远,朝廷内卫遍布,情报传递得十分迅速,当时大将军一得到消息就率兵赶来,恐怕他刚刚布置完一切大军就已经到来了。” “用几天的时间杀一院子的人?”马荣越听越糊涂了。 “你先听老爷说!”乔泰推了一把马荣,“那么尸体是怎么来的?难道他真的杀死了自己的部下?” “我也不相信以骆临海的人品会做出杀死部下的事情。从发现尸体的死亡时间为几天前来看,我认为尸体应该是来自于战火。因为几天前,没有人知道徐敬业会被杀,扬州城破,战争会这么快结束,骆临海没有必要那么早逃亡。战争中最不缺乏的就是伤者与尸体。战火一起,死伤无数,无主的尸身到处都是。徐敬业兵败,骆临海知道自己是众矢之的,于是他准备了尸体放在这个院中,他从其中找到一个身材与自己相仿之人,为他穿上自己的衣服,佩戴上自己的玉佩,然后放火焚烧。 “注意,我这里不是指烧宅子,而是指烧尸体。因为不能让人从身体特征上认出那人不是自己,所以他就先放了一把火烧‘自己的尸体’一阵子,然后再焚烧其他东西。我想很可能在烧的过程中,外面的兵马就到了,于是在心急下,他应该使用了油、酒一类可以助燃烧的东西,因为根据描述,火是突然着起来的并且越来越大,让火一下子窜了起来。” “那就是为什么刚刚起火,文书还没有被完全烧毁,但尸体却被烧得焦黑的原因。”乔泰说。 “好一个金蝉脱壳之计!那么后来呢?此事就这样了结了?”马荣追问道。 “其实大军后来也意识到不对,但是考虑到失掉了骆临海,以陛下的心性,虽然重视此人,但是若知道为他所欺骗,所有的当事人空遭不测之罪,大家平乱一场,何苦到头来为此人受到牵连?所以虽然知道没死,但依然不敢大张旗鼓的搜索,后来此事也就不了了之,大诗人骆临海从此便消失在人们的视线中了。” “那么这位大诗人现在又怎么样了呢?” “我想没有人知道。他也许是在哪个青山绿水之中徜徉流连,也许在宁静的田园中有了平常人的幸福,也许他最终去寻找心灵上的宁静……没有人知道。” “虽然丫头读他的诗不多,但是其中最喜欢的就是《咏鹅》,人们称赞这首诗都因为那是他七岁时的作品,是他神童的证明,但丫头却不这么觉得。诗中那只白鹅是如此自在、无忧无虑,就如那个七岁孩童的生活一般,虽然骆临海有那么多的名诗,但是我却认为那是他一生中最幸福和无忧无虑的时候,所以他才会把那只白鹅写得如此生动传神。” “我不知道我们的丫头对于骆临海还有如此深刻的理解。”狄公微笑着摸了摸丫头的头。 扬州梦醒 夜已经深了,丫头已经睡着了,马荣与乔泰也遏制不住上下打架的眼皮,鼾声大起。 “春去春来苦自驰,争名争利徒尔为。”一直未曾开言的老僧轻轻开了口。 “世上的人大多如此,不过都参不通透而已,当年骆临海在《帝京篇》中写这一句时,他自己也是深陷此中不能自拔啊!”狄公也睁开了双眼,微微而笑,“人一老迈,睡眠就少,好像不由自主地怕在睡梦中踏入那冥冥中的生死轮回之中一般。我已经年近七十,人到七十古来稀,如果在我离去之时看见朝政交予可为社稷谋福、安宁百姓之人,我心足矣。所以,骆临海的离去实在让人遗憾叹惋不已,朝廷、百姓少了一位能够为民喉舌的好官啊!” “听了诸位施主对骆临海的种种评论,贫僧也心有戚戚。有一点贫僧敢问施主,他所追求与向往的有什么不对吗?” “他--太过执着了,一生都执着于两个字上,然后被这两个字蒙住了双眼与双耳,看不见、听不到身边的一切。”狄公取了身边一根枝条在地上写了两个字:李、女。然后用脚轻轻拂去。 “‘圣人无常心,以百姓心为心。’这是道家的老子说的,就如佛家主张的一切众生平等,渡世间一切苦厄,求世间安乐祥和一般。即是平等又何必在意这身皮囊是男是女?世间安乐祥和就是天下百姓的幸福安宁。百姓要求的其实很简单,不过是温饱安定,在上位的是谁其实他们并不在意,只要君主能带给他们温饱安定的生活,以百姓的需求为自己的责任,百姓就会拥戴他,前朝有多少君王正是不知道这一点,才为后世所唾骂。 “乱扬州者,一徐敬业而已。朝廷用强兵三十万,平一乱臣,却使那些真正无罪之人,也就是万千黎民百姓肝脑涂地、颠沛流离。始作俑者只凭一己之好恶,而置万民于水火,这正是他们被称为乱臣贼子而不是正义之师的原因。一个人的名声评价并不是君王贵胄赐给的,而是这世间的百姓在心中所给的,后人也许会永远赞叹骆临海的文采风流,但是永远不会赞许他帮助徐敬业为黎民百姓所带来的这一场战祸。” 老僧微微点头:“所以他只是在自己的诗歌中构建一个自己的美好盛世的人。经历了这一切,看到了自己的双手所造成的血腥离散,哀鸿遍地,露野白骨,那和他从前所构想的完全不同--虽然逃离了,但他的内心也许一生都在为这些无辜的人负罪吧?” 他转颜望向狄公:“庙堂之上,以民为忧,体恤民情,不畏权势,洞察如炬,明察秋毫,果然就如世人所说--虽然未通名姓,但心中倾许已久。贫僧的扬州梦醒,只是醒时已暮,白发自笑少年时,此地对于贫僧再无前尘亦无往事,从今以后亦无牵挂,得自在、得大自在啊。” 他站起身来,向狄公施了一礼后走出房外,身影消失在黎明前苍茫的雾霭之中。 “大人,他到底是谁?”一直在假寐的乔泰与马荣睁开双眼问道。 “他是谁已经不重要了。就如他所说,这里既无前尘亦无往事,有关这里的一切猜测与畅想就当是我们几人的扬州一梦吧。” 狄公轻轻叹息。 正文 第7章 梧桐秋晚 “你们可知这世上最令人恐惧、最痛苦的死法是什么吗?抛开那些犯了罪大恶极的犯人所遭受的刑罚,单纯就论谋杀而言,让一个人绝望的死去,莫过于被信任的人背叛、然后被伤害、再被--生生的活埋。”狄公望着眼前这一屋子神情各异的人幽幽的开了口。 “活埋?您的意思是这个女子是被凶手活活的埋入这土炕之中的?” “是啊,凶手认为自己已经杀死了她,把她放入这土炕的烟道之中,然后再盖上了石板,糊上了黄泥,可是他没有想到死者其实只是一时昏厥而已,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活埋,那种恐惧是可想而知,不能呼吸,不能出去,她只能徒劳的用手四处乱抓,抓土,抓石板,大家看看这炕中石板上的抓痕再看看尸骨那已经被磨平的指端就应该知道当时的一幕是如何的凄惨。她也曾绝望的呼喊,可是没有人回应她的求救,只有灰尘和泥土渐渐进入了她的喉咙,她本来就受了伤、而空气也渐渐的少了,我们可以想像当时土炕中情形是多么的令人绝望,她心中的怨恨是如何的深重……” 一屋子的人几乎都面色发白,一时间都觉得自己所待的这间屋子阴气阵阵,此时,一阵凉风从窗口刮了进来,大家不觉都哆嗦了一下。 “我、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天已经黑了,再待在这里觉得有些糁人。” 狄公点点头。 几天前 “梧桐一叶落天下知秋”狄公将那飘落于桌面的梧桐黄叶拾起,轻轻说了一句。 “大人。”桌对面的马荣的脸上却是苦菲菲的“寻常百姓在这秋日都是吃西瓜、蒸茄脯、饮烧酒,大人现在好歹也是河北道(今河北,辽宁大部,河南山东北部)黜置使,却要我等跟着大人在这里吃面,难道打大人一点秋风就这么难吗?” “呵呵,这到是我的疏忽了,我是山西人好面食,却忘了你们二人是不喜食的啊,放心,晚上我自掏腰包请你们吃肥蟹、喝菊花酒。” “马荣弟,你到是小声些,大人现在是微服,你那大嗓门到象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一样,不过大人刚才说的千万莫要赖帐,从出巡至今,小人现在也是谈面色变了。” 一席话说的三人都笑了起来,大家都动起筷子。 “要说我们的林大人,也确实了得,上个月他就仅凭一棵梧桐未到秋时树叶落光就推断出树是后移植的,从树下找出了死者的尸体并抓到了凶手,但是这次的案子林大人也该头痛了吧。”临桌几个人的闲谈让三人支起了耳朵。“一个几年无主的废屋竟然从炕里刨出了个死人,你说这让人从何查起?” “什么?没听说过,快说来听听!” “你知道栖梧山下的梧桐书院吧,近年来规模越办越大,学生越招越多,所以院士就决定扩建翻新一下,原来书院墙后到山脚处有一大块土地,上面就有那么一间破旧无主的茅屋,院士就去了趟官府把那块地方盘了下来决定盖几间屋子给学子们读书休息之用,那天上午工匠刚扒开那茅屋的火炕,竟然在里面扒出了一具尸体,都已经成了白骨了! “那肯定是已经死了好多年了,那几间破屋子我知道,多有游民乞丐在里面居住,八不成就是这些人犯案!” “恩,不过我听人说那还是具女尸呢!不知是谁家的姑娘媳妇被害死埋在那里,你看这几天官府就贴出告示寻找谁家丢失女子的,也不知找没找到。” “乔大哥,快吃,快吃!”乔泰听的正入神,这边马荣猛催。 “刚刚不是说不爱吃,现在又怎么放开肚皮!” “你没见大人一听案子便双眼放光,一会儿少不得有你我兄弟跑的,现在不吃恐怕到了晚上都没的吃哩。” 栖梧山 要上栖梧山首先就要经过梧桐书院,梧桐书院依山而建,环境优美宁静,高高环绕的围墙、巍然耸立的大门,将墙内的世界和墙外的世界决然的隔离开来。从大门望去,可以看见书院的核心建筑是讲堂,两旁有大量的匾额、对联,十分庄严肃穆,书院中轴线西侧而四周则分散着藏书楼、文庙,青竹翠柳和许许多多的梧桐掩映其间,一个老者正在庭院的一隅清扫梧桐的落叶,整个书院充满了宁静、清幽、雅淡的气氛,狄公见了不禁啧啧称赞。 “老先生,请问你要找谁?”一个声音传来,狄公转目一看,是一个大约二十多岁的年青人。 “啊,对不住,我是外地人,走到贵县听闻栖梧山一到秋时满山金叶,秋景怡人,我等慕名而来,不料在此见到这间书院,看到它肃穆雅致、不觉心上赞叹,惊扰之处还望见谅。”狄公答到。 “哪里有惊扰,老先生,不过我们梧桐书院确实是此地最大、最好的书院!每年从我们这里出身的仕子可是不少呢!” “听你语气如此自豪,足下是这个学院的……?” “在下是这个学院的老师,小可姓贺名来仪,在此教学生们--乐”他做了个拨弄琴弦的手势。 “原来是位夫子,失敬、失敬。可是贺夫子的手是怎么了?”狄公看到他的手掌中横亘着一道长长的红肿。 “啊,是刚才调琴时被断了的琴弦弄的,不妨事,敢问老先生高姓大名?” “老朽姓怀名英。不如贺先生这名字起的好。有凤来仪,与这书院的名字确实相得宜章。” “老先生说笑了。” “外表光鲜漂亮的柑橘也许内在是腐烂不堪,就如这美丽的栖梧山和这偌大的书院中,停留的都是凤凰吗?也许是那些无主的冤魂和那些人面兽心之辈啊!”众人听得此言都吓了一跳,寻声望去,说话的正是刚刚正在清扫地上落叶的老人不知何时已经踱到了他们身边。正在怔仲之间,众人听的身后马蹄声响转瞬即到身旁,一个健朗的青年提着几包药从一匹白马上一跃而下,下马之时一张纸从怀中飘落,恰好落在狄公脚边。 “秋晚,你取药回来了。”陈伯带着几分慈爱的微笑问道“可是你的手怎么了?” “哎,刚刚我骑的很快,突然半路冲出一个人,我急忙勒住云蹄,那时被缰绳勒的。啊,多谢老先生。”这个青年不在意的看了看手上的红肿又向为他捡起药方的狄公致了谢“那我把药给院士送去,贺兄,你帮我把云蹄带回去吧。” 名叫秋晚的年轻人将马的缰绳递给了贺来仪,转头向狄公几个人微微点头示意,拍了拍贺来仪的肩膀走进门,而那老人也拿着扫帚跟在他身后缓缓而去。 “老先生见笑了,我们这位陈伯人是不错的,可就是有一点鬼鬼神神的,请您别见怪。” “不会,贺先生,我等想上这栖梧山一走,不知要从哪里上山。” “先生顺着院墙绕到后面就可以了,恕在下不送。告辞!” “告辞!” “大人,你觉得刚才那位老人是不是话里有话?”马荣问。 “磁石、龙骨、牡蛎、酸枣仁、郁金”狄公不理马荣只是口中念着几味药方。 “大人突然念药方作什么?”乔泰好奇的说。 “没什么,刚刚看到的方子上的几味药而已,和本案应该没有什么关系,我们还是先去看看那间茅屋吧!” 从梧桐书院再往后就是栖梧山了,栖梧山的山脚那边一片树林里梧桐金树参差,鸟声啁啾,落叶缤纷。在树的掩映当中隐隐的看见一间破旧的茅屋。周围看的出有工人动工的迹象,但是现在已经停工了。 “这里果然与梧桐书院不远,你看与它后院的围墙不过几十米、土地平坦,怪不得院士想要把这里也括到书院的范围中去。”乔泰说,三人说着走入这茅屋之中。 屋子正中的土炕被扒开了,里面也是乱七八糟的,想来衙役已经把这里翻了个底朝天,乔泰摇摇头“看来想要从这里找出什么是不可能的了!” “小贼,哪里走!”马荣一声大喝冲出门去,少时,从门外扯进一人。“这小子刚才在门外鬼鬼祟祟的。” 那是一个乞丐,本来就瘦弱,被马荣一扯,摇晃的就象风中的树叶。 “我、我不是贼,我只是到山上找老孙头,今天都这个时辰他都不下山,刚刚我看见这个挖出死人的屋子里有人声,就、就过来看看。” “老孙头?” “是和我一起要饭的,他脾气怪不合群,多少年都是一个人住在山上。” “你说他多少年都是一个人住在这栖梧山上。” “是,这间破旧茅屋几年前住过人,但后来不知怎么就空废了。所以常有些外乡来的游民和我们乞丐在里过夜,可是老孙头很奇特,他就算刮风下雨也不到这儿过夜同时也劝别人别到这里,他说这里阴气重,荒山野岭的闹鬼也未尝可知,所以宁可住在半山那里自己搭的小茅棚里。” “阴气重?这个词倒是有趣的很啊!他倒是未卜先知。”狄公微笑起来。 “莫非此人知道此案的什么情况?”乔泰问狄公。 “问的好,我们马上就去见见这个可见鬼神的老乞丐。你,前头带路。” 远远的大家看见半山腰上有一间用树枝胡乱搭成的小茅棚,茅棚外那乞丐叫了几声却无人回答,不同与寻常的静谧让大家心头平添了几分不祥的预感。狄公穿过乱草丛上前将那茅棚的门猛的推开,只见门里地上躺着一具死尸。破旧的衣服,花白凌乱的头发和胡子,正是他们要寻找的老乞丐。 “啊!鬼,鬼把他掐死了!”乍见死尸,那乞丐骇的尖叫起来,情绪有些失常,看上去有一点疯疯癫癫的,马荣上去给了他一巴掌,他一下子昏了过去。 “马荣弟,出手太重了!”乔泰的话里不无责怪。 “这样也好,他突然惊吓有一点点失惊疯,反正我们还有话要问,要是跑掉我们也很麻烦。”狄公说,他环顾四周,棚中靠里搭放着一张用茅草铺成的床,床边有一张不知从哪里捡来粗制的桌子和两只破旧的凳子,桌子上胡乱的堆放着一些食物。 “这乞丐吃的分明比我要好!”马荣嚷道“八宝鸭子,麻辣兔,还有上好的汾酒!” “你不应该感叹他吃的有多好,你应该奇怪的是他从哪里弄到这些?一个乞丐从哪里得来的钱?”乔泰说。 “是被从背后被勒死的。”狄公检查完尸体后说“我觉得这老乞丐分明是知道些与这山下的案件有关的事情,可能正是他知道的东西和他的贪婪让他送了命。 “您是说他勒索凶手?”乔泰说 “是啊!” “真是的,人怎么总是这样,有些钱是可以随便要的吗?命中非你之财,有命要来却不知有没有命花!”马荣愤愤的说。 “如果世人都像你一般想的通透,这世上的是非就少了很多了!马荣,你去报官吧!我们也应该看看这里的县令如何处理此案。” “喂,你们几个在这里做什么!”一个捕头和几个捕快神气活现的站在不远处“我家大人果然料事如神,他叫我等监视这里,说凶手很可能重新回到现场,如今看来你们是最可疑的了!而且是抓了个现行,尔等还不跟快快束手就擒与我回县衙投案!” 狄公等人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抓了一辈子贼的人却被人当贼,但是他们还是跟着捕头们回到了县衙。后来不得以表明了身份,结果又是一场繁文缛节,狄公千叮万嘱县令切切不可对外表明自己的身份,当夜三人便宿在县衙之中。 县衙 “林县令,你可找到那具女尸的来历吗?” “没有,从尸体上残存的衣物上看,她不是乞丐流民一类的女子,我派人遍查之下本县内这几年没有发现有女子丢失,我已经派人到临县去打探了。” “不错!”狄公点头对林县令的办事效率表示满意“死因是什么?在现场可有发现其他什么物证?” “回大人,已经死了有四、五年了,头骨的后面有一处破损,应该就是死因,我想应该是她后脑被人击打,死后就被埋入了炕洞中。因为时间久远,现场又有许多人去过,所以有价值的东西几乎是没有的。下官想,这样的一个女子跑到一个人生地不熟之处,无非是两种情况:一是被人拐带,另一个就是与情郎私奔,下官更倾向于后一种说法。” “想的合情合理。”狄公点头赞许“那你可有什么怀疑的对象?” “首先我怀疑那些乞丐与游民作案,但是这些人的流动性太大,也无从查起。而且一个好人家的女子似乎不太可能与一个乞丐游民私奔或者是被他们拐带,所以我怀疑的就是与案发现场最近的梧桐书院里的人。所谓才子佳人,从汉朝的卓文君开始到我朝的红拂女,这样的故事就不鲜见不是吗?我调查了一下,现在梧桐书院里的学生人多而且流动性很大,但在四五年前学生与夫子的人数还不多,所以调查起来很方便,排除了大多数人现在有嫌疑的只剩下了三个人,他们都还在书院。” “哪三个人?” “院士文凤来、老师周秋晚、贺来仪,后两个人几年前就是书院的学生。 院士文凤来的年纪大约三十七、八,是位博学多闻、才气十足的夫子,夫人很早就去世了,依他的年纪和才华想要博得一个女子的倾心是不难的,他开创了梧桐书院,以他的家世看中了谁家女子完全可以明媒正娶,没必要搞这种金屋藏娇的把戏,但是却有人反映说他在夜晚经常外出,但是没有人知道他到哪里去,他自己也对这一点讳莫如深。所以如果是他犯案,下官考虑也许是这个女子的身份见不得人,与他名门大儒的身份不配,所以他才将之偷偷的私藏以至到后来的犯案。 周秋晚是书院教“御”的老师,是个有活力的年轻人,年纪大约二十五、六岁。他和贺来仪都年纪都比较轻,所以教的都是不太受学生重视的科目,而其他的科目的夫子都是些年老长者。周秋晚在三年前已经成亲了,妻子是鄙县官驿驿站长的女儿,但是在几年前他没有成亲的时候,有人看见他在动辄在晚上骑马偷偷溜出去,而总是快到清晨才会灰头土脸、疲惫不堪的回来,而他也是对自己的外出的去向向来决口不提。 还有一个人就是教‘乐’的贺来仪。” “啊,这个人我们见过,长像非常清秀,谈吐也不错。” “是啊,是个可以讨女人喜欢的人,他年纪比周秋晚大两岁,他家境贫寒现在还没有成亲,在书院上学时便欠下了院士不少的学费,院士是个好心人,让他半工半读。后来无钱赶考,就在书院中做工还债,院士不忍叫他做下人的工作,便让他教学生们‘乐’这一门,而他也是常常在夜晚外出。” “这几个人确实很可疑”狄公点头,猛然间想起了什么,抬头问林县令“我们在山上遇到的那个乞丐呢?” “已经带到县衙里了,就在外堂。” “把他带进来,我有话要问。” 那乞丐一进门就跪了下来,从怀中掏处一块拳头大的黑黝黝的土块递上前来。 “你这是何意?”马荣皱眉问道。 “官爷,这是老孙头寄放在我这里的东西,老孙头虽然脾气古怪不合群但对我还是十分不错的,常常把吃不了的东西送给我。其实今天是他要我把这东西送上山给他,老孙头活着的时候把它看的很紧张,他曾经对我说这东西是他的衣食父母,让我一定收好,所以草民想是不是就是因为这东西让他丢了性命。” 那其实就是一块团成团的泥土,放在哪里都不会有人注意,狄公上上下下的打量了它好久,身旁的众人也一样觉得摸不着头脑,只见狄公突然猛的把它往地上一摔,在散落的泥土中有一样物什银闪闪的发光。 乔泰把它捡了起来交于狄公,是一个银制的长命锁。 狄公仔细看那长命锁,前面刻着“长命百岁”四字,后面则刻着“爱女银凤”四个字,而在这四字的下方则刻了八个小字,一看就是后加上的。 “梧桐秋晚,有凤来仪”狄公轻轻念出了声又轻轻摇了摇头,将锁递与了林县令,转头问那个乞丐“我来问你,在山上我们见到尸首时你曾经大呼有鬼却是为何?” “回官爷的话,老孙头有一次喝醉酒说,那山脚下的茅屋中有一个屈死的鬼,还是个女鬼,说自己有现在的生活也多亏了她,但是希望将来报应的时候千万不要来找他。” “这件东西是他什么时候放在你这里的?” “三年前就放在我那里,老孙头说他那里不安全,我当时也没在意,昨天老孙头突然告诉我如果今天上午他不下山就立刻把东西送到官府。今天他没有下山,可是我哪敢上官府,就决定先上山来看看,结果、结果……” “你可知老孙头在勒索谁?” “不知道,但是我敢肯定的是个男人,但不是有钱的人,因为老孙头常常说自己命里没有横财,现在全当自己找个儿子为他慢慢养老送终了。” “我明白了,你下去吧!”狄公点点头。 正在此间,有衙役从门外匆匆跑来。 “大人,又有人去了茅屋!” “谁?” “院士文凤来,我等见他身穿一身白衣,呆呆的站在茅屋前,我等也没有随意去惊动,后来书院的老仆役来把他拽走了。” “大人,文凤来应该就是凶手!要不然他也不会有如此举动,我们是不是……” “不,先不要急,一切等明天再说。”狄公摆了摆手“有些事我要想一想。” 梧桐书院 第二天早上,梧桐书院里又出了命案,有人被马踏死了。 案发现场在梧桐书院后园的马厩里,尸体的身份就是狄公等人看见的打扫落叶的老人,此时他满头是血的躺在马厩里。可怜的院士几日内连遇两宗命案,似乎病又加重了,两眼无神形容憔悴,现在只穿着晚上入睡时的白色里衣,还是周秋晚为他找了一件长衣披在身上,此时他无奈的向狄公与林县令介绍情况。 “老陈为书院打更同时也是马夫,踏死他的那匹马是他从小带大也是最喜欢的,到底是畜生,转脸就无情,回头一定要把它宰掉。” “那马是哪一匹?”狄公问。 “那匹被牵到角落里的白马,叫云蹄。” 角落里有一匹纯白的马正在不安的嘶鸣踱步,狄公走进它,它用一双忧愁的大眼望着狄公,看见狄公靠近它,它打了几个响鼻。 “大人,小心些!”乔泰拦住了狄公。 “不妨事!”狄公摆摆手。 “乔泰,你仔细的看看云蹄的蹄子和它的蹄铁,有没有发现什么?”狄公伸出手来抚摸着云蹄的脊背,云蹄用脑袋蹭蹭他,而乔泰小心的抬起了它的一只蹄子。 “大人,蹄铁上有草末、泥土和血迹,但是蹄子四周以及马的小腿上都没有血迹!” “是啊,无论是马蹄的周围还是蹄铁之上都没有血迹,你看死者的头部是血肉模糊,如果云蹄是凶手,怎么可能一点血迹都没有沾上。这就说明了一个问题,云蹄脚上的血迹是它踱步是踩上的而不是在踢人时溅上的!而且你看那伤口实在是太干净了,如果是云蹄行凶,那么,死者的伤口上应该有草末、泥土,可是现在……” “有人知道案发情形是什么样吗?”林县令转头问院士。 “是这样的,我早上醒来想问老陈一些事,但就是不见他,过了一会儿听见后院马儿嘶鸣,我想起此时应该是喂马的时间,也许老陈在马厩,我到后院一看,云蹄不知什么时候脱缰跑了出来在马槽边上嘶鸣,我往里一看发现老陈已经躺在里面了。”院长回答到“我想是老陈在为云蹄洗刷,但这畜生不知如何犯了野性把老陈踏死在里面了!” “案发的时候你们都在哪里?”狄公问积聚在周围书院的人。 “其实大部分学生和老师都是走读的,案发的时候还没有到书院,昨夜留在书院的只有我、老陈、住在这里的贺来仪和因为妻子回娘家因而住在书院的周秋晚。案发的时候我刚醒来,正在自己的房间里煎药,来仪和秋晚你们两个人呢?” “我在打扫书院各个地方的匾额、楹刻,一整个夏天那里积满了灰尘和蜘蛛网脏的很,所以我今天特意穿了一件黑衣服、耐脏!”贺来仪说。 “我啊,到栖梧山去登高了,秋天的早上露重,您看我的衣服现在还有些湿哩!”周秋晚提了提他那褐色的布衣的衣摆给狄公看。 “也就是说没有人可以为你们证明是吗?”乔泰说,而狄公又转回身去看看那不安的云蹄。 狄公仔细的看了看云蹄的缰绳,对乔泰说“不是拽断的,是解开的!” “您是说有人打死了老陈后再将云蹄放开嫁祸给云蹄……” “恩!不过次序错了,应该是先放开云蹄再打死老陈,否则你看那马厩里那么狭小的地方如何挤下两个人和一匹马,我想很可能是老陈把云蹄放了出去自己清理马厩,而此时凶手来了,进而行凶杀人,云蹄见主人倒下便凑上前来因此蹄子上就踏上了血迹。这是我的猜测,进一步的推断我们还要看验尸的结果和对现场的搜查。”狄公看了看眼前的云蹄又往四周看了一下。“你,是贺夫子吧,来帮本官把它拉到门外,好一会儿带到县衙。” 据说马和狗都是看人欺负的,贺来仪对付马显然不如他对琴一样应用自如,云蹄根本不买他的帐,又嘶又叫,来回跺蹄,弄的贺来仪是一筹莫展,后来还是周秋晚为他解了围,一把抓住云蹄的缰绳把它带到了门外。 “大人,从院士房间的床底里找到了一根沾血的木棍还有在墙上挂有一幅可疑的画!”衙役将东西呈了上来。 “什么?从我的房间里,难道、难道是我、是我杀了……”院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捕快们迅速的将他围了起来。 "大人,你觉不觉得院士的话有些奇怪?"乔泰轻轻扯了扯狄公. 而狄公却轻轻的展开了那幅画。画的本身并没有什么出奇,一只彩凤落于梧桐之上,梧桐金叶璀璨,但旁边却题着八个字。 “‘梧桐秋晚,有凤来仪’大人,又是这句话,凶手果然是院士!”马荣嚷道. “大人,昨天我就想说,这八个字把所有人的名字都包括在里面了?”乔泰说“文凤来的凤来二字、周秋晚的秋晚二字与贺来仪的来仪二字,那么到底指的是谁呢?开始我还怀疑老陈是在暗示贺来仪,毕竟那天在门外与我们搭话时那话头好像是冲着贺来仪来的,现在看来老陈所指之人就是院士。老陈一直是书院的更夫,更夫是最有可能知道每个人晚上是否出去和干了什么的人,老陈昨夜跟着院士去了茅屋,很可能两人私下发生了什么交易或冲突,院士因为他知道太多的秘密而把他杀掉了。” 狄公用赞许的眼光望着他这位忠心的属下,这时林县令急匆匆的走到了狄公身边。 “大人,死者的身份知道了,是临县的一个小康之家的女儿,三年前留书出走与人私奔,银凤姑娘的父母现在正在县衙,他们一下子就认出了那只长命锁,说是女儿百日的时候为她打造的。” “那么他们知不知道女儿是和谁私奔的?”马荣着急的问。 “不知道。”林县令叹了口气“父母只知道她和一个读书人跑了,据说私奔之前,姑娘的父母要将她嫁给一个门当户对的殷实之家,银凤不乐意就在出嫁前跑掉了,父母说女儿在离家前常常在纸上写一句话。” “不会那个什么‘梧桐秋晚,有凤来仪’吧!” “马大人说的对极了,就是这句!” “啊,和我们之前推测的不一样啊,但是现在反正凶手已经落网了,管他呢!”马荣长长的出了一口气。 “是啊,凶手既然已经落网我们就不必管那么多了,林县令,让人把文凤来先带回衙里,一会儿其余的人和我们去一趟茅屋,我们要重组一下案情!”狄公嘴边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废屋 现在已经是傍晚的时分了,西边的天际只留下几抹惨淡的红,整个天幕渐渐被深蓝所代替,乌鸦哀叫着返回了自己的巢,狄公把大家带到了山脚下那破旧的茅屋里。 “你们可知这世上最令人恐惧、最痛苦的死法是什么吗?抛开那些犯了罪大恶极的犯人所遭受的刑罚,单纯就论谋杀而言,让一个人绝望的死去,莫过于被信任的人背叛然后被伤害再被--生生的活埋。”狄公望着眼前这一屋子神情各异的人幽幽的开了口。 “活埋?您的意思是这个女子是被人活活的埋入这土炕之中的?”乔泰很是时机的接了口。 “是啊,凶手以为自己已经杀死了她,把她放入这土炕的烟道之中,然后再盖上了石板,糊上了黄泥,可是他没有想到死者其实只是一时昏厥而已,当她醒来时,发现自己被活埋,那种恐惧是可想而知,不能呼吸,不能出去,她只能徒劳的用手四处乱抓,抓土,抓石板,大家看看这炕中石板上的抓痕再看看尸骨那已经被磨平的指端就应该知道当时的一幕是如何的凄惨。她也曾绝望的呼喊,可是没有人回应她的求救,只有灰尘和泥土渐渐进入了她的喉咙,她本来就受了伤、而空气也渐渐的少了,我们可以想像当时土炕中情形是多么的令人绝望,她心中的怨恨是如何的深重…… 其实,如果是她自己被如此对待她也不会如此怨恨、如此拼命的想出去,可是那时候她已经不是一个人了,她那时已经是一个孩子的母亲了,只是这个孩子还在她的腹中罢了。” “大人是说那女子已经有孕在身了?”周秋晚问道。 “是的。”林县令适时的开了口“验尸的结果告诉我们,这名叫银凤的女子是受伤以后被活埋,而且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这、这也太惨了。”马荣喃喃的说。 “山上死去的老乞丐总是对人说这间屋子闹鬼,可是没有人相信他,但是……” “但是我是见过的。”插言的是那与老孙头相识的乞丐“现在我想起来还怕,那天晚上我去找老孙头,走到这里时看见了一个很美丽的女子穿着一身的白衣怀中抱着一个婴儿,看见了我就朝门里走去,我、我看见她的后、后脑勺上有那么大的一个血窟窿,我、我当时就吓的晕了过去,从此我再也晚上不上这栖梧山了!” 一屋子的人几乎都面色发白,一时间都觉得自己所待的这间屋子阴气阵阵,此时,一阵凉风从窗口刮了进来,大家不觉都哆嗦了一下。 “我、我们还是先回去吧,天已经黑了,再待在这里觉得有些糁人。”有人提议道 “好好,好在凶手已经落网,她的灵魂应该得到安息了,林县令把你的人都撤了吧,我们都回去为这个可怜的女子祈祈福吧!。”狄公说。 夜半,一个黑影悄悄的摸进了茅屋里,接着火光一闪,原来有人在房内燃起了纸钱,点上了香烛。只听得他在喃喃自语:凤儿,对不起,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我误了你一生啊!如果我当时仔细的看看你的伤势,你和孩子也许就不会、不会……原谅我吧,我会用我这一生待在这里象你赔罪。 “果真是你。”只听的一声叹息,屋外灯光大盛,狄公率众人走了进来。 “梧桐这种植物据说是雌雄异株,雄为“梧”雌为“桐”,梧桐之树是相依待老,生死与共的树。可是在这栖梧山上,你却做下了这样的事,你真的能体会到银凤她所写的那句‘梧桐秋晚,有凤来仪’的真正含义吗?院士画那幅画不过是想取一种与书院相吻合的吉祥之意,但银凤将自己和你的名字刻到了的长命锁上,则是取梧桐之树相依待老,生死与共之意,她希望与你可以象梧桐树一样相依到人生的金秋、白头到老啊。如果说你杀害老乞丐是因为发现尸体后他对你孤注一掷的勒索,而你杀害陈伯是想封住他的嘴,甚至嫁祸给院士我都可以理解,可是你怎么就忍心杀害这样一个对你一往情深的女子呢?贺来仪!” 没有任何争辩,也没有反抗,绝望的跪在那里的男人正是贺来仪。 “我并不是故意要杀银凤的,我只是一时失手,我在三月初三的踏春中认识了银凤,后来我们又一起私奔,我把她安置在书院后的茅屋当中,每天晚上我偷偷的去看她。开始我们确实很幸福,但是时间久了,矛盾就产生了,贫贱夫妻百事哀,过了一阵我们的生活开始拮据,银凤开始典当她的首饰。我是一个男人,却无法给妻子一个安定的家,只能让她躲躲藏藏、不能见人。那时天气就是现在这个时节,天渐渐的冷了,银凤说锅一直也不好烧,土炕也一直不是很热,让我去砍些柴再重新修整一下火炕。我这个人肩不能挑手不能提,虽然我的家境贫寒可是我的父母从小就不舍得让我做事,总是让我读书、读书。所以银凤一抱怨,我就急了,推了她一把,她的头磕在了炕沿之上,我见她半晌无声去试验她的鼻息,发现她已经气绝,惊慌之下只有将她埋在了已经刨开的火炕之中,然后、然后就离去了。我、我为什么当时就没有多看一眼呢?我……” “可是你所做的这一切并不是没有人发觉,有两个人知道你的秘密。一个是老乞丐,一个是老陈。” “是,我失手杀银凤的时候被老乞丐看见了,他甚至还趁我慌乱出屋的时候偷偷扯下了银凤脖子上的长命锁,然后以此来勒索我,我没有什么钱,所以他勒索的也并不多,而他怕我把尸首转移甚至就在半山搭了个茅棚来监视那间茅屋和我,可以说那间茅屋和他就是我的坟墓和掘墓人.后来我书院的学业结束了,以我的成绩应该去科考的,但是他找到我说,我不能走,我是他的衣食父母,如果我走了他立刻就去报官,大家一拍两散,我无奈之下只有留在书院,近几日尸首被发现了,他突然开始大额的勒索我,要我一下给他一大笔钱他才不会来揭发我,我哪里拿的出那么一大笔的钱财,所以我终于决定把事情一下子解决。” “你就勒死了他是吗?” “开始我并没有想这样,我为他准备了好酒好菜,好言相劝,甚至借了钱财给他,但是他依然不肯放过我,不肯将长命锁还给我。我一怒之下就……” “那你为什么杀老陈?” “我那时每天晚上外出,怎么可能没有人知道,老陈是书院的更夫,他知道我的事情,他甚至见过银凤,那时他没有告发我们,还要我们好好的生活.后来银凤死了,我告诉他银凤因为受不了苦已经离我而去,回到自己家中,老陈也就相信了,后来发现了银凤的尸首,他推测出了事情的经过,然后他就一直话里话外的劝我去自首,我觉得他和老乞丐一样又是一个潜在的威胁,开始我想做出老陈被马踏而死的假象.但昨天晚上我发现老陈追随院士来了这里,我觉得这是一个天赐良机,杀了老陈可以嫁祸给院士。所以,在今天早上我就下手了。我是一个杀害了自己孩子、妻子和无辜之人的人,我确实罪孽深重,一切都是我自做孽,不可活、不可活啊!” “带下去吧!”狄公叹了口气。 县外茶馆 “大人,我有一事不明,那女子真的是有三个月身孕吗?已经化成白骨真的能验出吗?还有她真的是被活埋的吗?”马荣问。 “呵呵,当然验不出,而且银凤是当场死亡的,而那些石板上的抓痕是我让衙役事先弄上的,我是在诈他!” “可是大人,你是怎么怀疑上贺来仪的呢?其实他们的嫌疑都很大,尤其是院士。” “其实我排除院士的嫌疑是因为那个药方和他身上穿的衣服。你二人记得那个药方吗?从周秋晚身上掉下来的那个!” “记得。当时大人还念了几味药呢!” “我一见那药方就知道院士其实得了一种病--夜游症。得了这种病的人当他焦虑、忧思过度、过于操劳的时候就会发病,夜晚会到处行走,会到他心中最为挂心的地方停留或者做一些他内心中想做的事,而第二天醒来病人根本不记得自己做过什么,有些人在犯此症的时候做过很可怕、很残暴的事情,院士很可能就是以为自己在夜游的时候杀了老陈,所以一见那木棒就认了罪。” “您是说,因为书院要扩建的茅屋发了命案,让院士一直忧虑,所以夜游症病发走到了茅屋。第二天清早院士想问老陈昨晚自己的情形,但是那时老陈已经被杀了,院士一直担心自己的病是不是会攻击他人,他一见那从自己房间里搜出的木棒就认为是自己在夜游的时候杀了老陈,所以就认了罪。” “是,你们记得院士的衣服吗?白色的里衣,上面沾了泥土与草叶,记不记得在那夜县衙中衙役来报说院士穿一身白衣站在茅屋前,那时他就是穿着里衣在夜游,他被老陈领回后并没有换衣服,因为有夜游症的人是不可以随便弄醒的,老陈应该知道这一点。而老陈被杀的现场有那么多的血迹,身穿白衣的他怎么会一点血迹都没有沾到。我想虽然院士对自己的病进行了隐瞒,但是这么多年在书院里长住的这几个人都知道院士的病症,你看周秋晚去为院士取药,老陈在半夜里跟院士去茅屋好把他带回房间,而贺来仪也正是根据这一点来嫁祸给他。 还有马荣你不是也说院士是凶手与我们之前推测的不一样,以院士的家世银凤用的着逃婚吗?所以她一定是爱上了一个家庭与她不相配的人,比如说贺来仪或周秋晚." “可是大人,你是怎样怀疑到贺来仪的?” “首先是在梧桐书院外我们见到他们两人手上的勒痕,周秋晚的是马缰绳弄的,而贺来仪说是被琴弦所弄伤的,一个人的脖子不是柳枝,要勒死一个人是需要很大力气的,那么手是一定会有勒痕留下的,尤其是象贺来仪那样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当时他说手是被琴弦弄伤的,可细细的琴弦是弄不出那样粗的伤痕的,而且当时老陈的话实际上就是说给他听的,但后来我们被院士与周秋晚两人加入了太多的关注,就减少了对他的怀疑。第二次时,他嫁祸给云蹄和院士,我看到了云蹄对他的态度,马和狗儿一样都是十分聪明的动物,那天在梧桐书院外贺来仪从周秋晚手中接过它缰绳的时候云蹄并没有反抗,可是在老陈的案发现场云蹄对贺来仪的态度就十分奇怪,你们还记得吗?云蹄当时又蹦又跳,不肯与他走,那是因为是聪明的云蹄知道杀害它主人的凶手就是面前的这个人。 还有当时他们身上所穿的衣物,周秋晚的衣物被秋露打湿有草叶沾附在上面,证明他确实曾经走过草丛一类的地方,而衙役也在他行走路线泥土较为湿润的地方发现了他的鞋印,当然我也知道这个不在场证明并不是可以充足证明他没在现场、没有杀人。我们再来看贺来仪的解释,他说自己当时在打扫,他穿的是黑色的衣物,你们知道,黑衣服其实可以很好的掩饰血迹,但是对于灰尘来说,黑衣服却是最容易沾染上它的人,身上只要有一点灰尘的话就会看的很清楚,贺来仪说自己一直在打扫灰尘与蛛网,身上却没有一点灰尘,这实在是很可疑。 但是这些还无法就确定他就是凶手,严格说来他与周秋晚的嫌疑是差不多的,我知道我并没有更多证据,所以我决定用人的愧疚心理来诈一诈他,为确保他能重回现场,我特意领他们重组现场,设计了一个凄惨的故事,又让所有人以为案情真相大白,衙役的监视已经撤走,那么凶手一定会放下心来。可是要激发凶手的愧疚心理,一个妻子不够的话,那么就加上一个孩子,我想应该可以够分量了。人是很奇怪的生物,可以欺师灭祖,可以谋杀亲夫,可以害死妻子,但往往却是虎毒不食子,只要涉及到孩子他们往往就会崩溃,这也许就是父母的天性了。我故意在茅屋里演的那一场戏,果然让他上钩了,半夜他去了茅屋忏悔,让我们抓到了他。” “另外,文院士从前深夜的外出是因为夜游,而周秋晚每天夜晚的外出其实是……”狄公想到与那天周秋晚的对话不仅微笑起来。 “草民那时每天晚上偷偷出去其实是出去练习打马球,那年的三月初三草民在出门踏青的时候遇到一个女子在打马球,我上前与她比试,结果被她打的落花流水。她是我们这个县的驿站长的女儿,草民心中不服气,所以每日出去练习,想与她再较量,所以每天回来都是灰头土脸的。可是、可是后来、我渐渐对她产生了感情,后来她成为了草民的妻子。”说到此处,周秋晚憨憨的笑了。 “两个年青人都是在踏青的时候遇到心仪的女子,但结局却是如此不同。”乔泰叹了口气。 “等等。”马荣笑嘻嘻的嚷道“平日里大人不是说自己不信鬼神,可是如今大人怎么也开始搞起这种装神弄鬼的把戏了。” “呵呵,戏法人人会变,但是人人有所不同而已,只要对案情有所帮助,装神弄鬼又有何妨?”狄公也笑了起来。 “大人,我才想起来,几日前你在这镇口可是答应过我们什么,如今什么事情也告一段落了,今日我们兄弟可是要紧紧看着你,您绝对不可以再食言而肥!” “哈哈,知道了,知道了。” 正文 第8章 深宫惊魂 惊魂 “来世愿阿武为老鼠,吾作猫儿,生生扼其喉!” 武则天猛然从榻上惊醒,有多少年了,她在梦中不再见到王皇后与萧淑妃二人披头散发,血淋淋地前来向她索命。而今天这个寂静的夜晚、在这与长安相距甚远的神都洛阳宫中,她又听到了萧淑妃那临终前无比怨毒的诅咒。 她叹了口气,起身想要喊人奉茶,顿觉的前心与后背都冷津津的,那个梦竟让她出了一身的冷汗。 “喵呜……” 寂静的夜里一声猫叫在民间也许是最寻常的,可是在这偌大的皇宫之中却是最不寻常的。从萧淑妃死后,武则天便下令后宫再也不许养猫,对于这位至高无上的女皇来说,那小小的猫儿也许就是她心上那一片大大的恐惧也未尝可知。 这一声猫叫险些让武则天失声大叫,但她那多年养成的临乱不惊,镇定自若的性格占了上风,她定了定神,用一只颤巍巍的手轻轻撩开幔帐想看个究竟。 月光透过绮户照进屋内,借着月光她看到靠近寝宫朱红色大门的地方正蹲着一只最令她害怕的动物。 那是一只尺余的狸猫,不知为什么它的身上竟然隐隐发出青绿色的幽光,它听到了声响回过头来,一双眸子在月光下折射出暗红色的光芒。 “啊……”女皇在瞬间崩溃了,而这一声叫喊让这整个寂静的皇宫从这一刻起开始再也无法平静。 夜访 翌日的三更时分,刚刚批阅完公文在管家狄兴连连催促之下刚刚就寝的狄公又被他的连连呼唤声惊醒了。狄公披衣而起“你这小厮,催我快快休息的是你,拼命催我快起的也是你。” “老爷,是宫中来人了。” 狄公一惊,此时来人定是宫中发生了大事,他急急打理停当出门见客。 厅堂里的来人狄公认得,是皇帝身边的亲信尚仪(女官的一种掌礼仪起居)。如意,皇帝在文书方面倚重的是才女上官婉儿,而在于生活起居、出行坐卧却更为倚重这位心思细腻、善解人意的女官如意。今日是她前来,狄公顿觉事出不小。 “阁老,如意此番夤夜前来,是因陛下知道阁老日夜殚精竭虑、为国操劳,常常深夜不寐,特命如意亲手做了几样点心赐于阁老以示慰劳之意。”如意将一个四层的精美食盒递与狄公,狄公接过一提觉得颇有分量。 “食君之禄、担君之忧,狄仁杰所做都是分内之事,多谢陛下赏赐,也有劳如意姑娘了。”狄公知道这只是客套之词,也随言而应,将食盒递与狄兴。 “阁老,如意今夜前来,还有一事……” “狄兴,你等先下去罢,有事自会传唤。”狄公知道这才是正文的开始,屏退了左右。 “阁老,宫中出大事了,陛下昨夜见到枭氏冤魂所化的猫妖,陛下当时便被被骇的昏厥。” “什么?萧淑妃的冤魂所化的猫妖!?” “昨日深夜,皇上忽然在寝宫惊叫,听到陛下呼喊,侍卫与我等急冲入殿,大家见皇上昏厥,一时手忙脚乱,殿内乱成一团。后来直到太医将皇上唤醒,皇上说出这诡异的猫儿是罪魁祸首时,我等方知。皇上心中认为是冤魂作怪,今日已经密召国师进宫作法除妖。” “子不语怪力乱神,人死魂灭,何来鬼怪之谈,我怕是有佞人作怪!既然皇上已然认为是冤魂作怪,那么今日姑娘前来……” “皇上虽然觉得是冤魂作怪,但也正象阁老所说皇上却更怕有佞人作怪,今日夜陛下对我言讲,说当朝只有狄阁老一身正气,不畏鬼神,可比当年的秦琼、尉迟敬德二位大人,而满朝之中也只有阁老善断奇案同时也是可以将此事与之私下言明的人,如意也一直对阁老心中敬佩,所以今夜让如意便请旨来请大人入宫。” “原来如此,狄仁杰愧不敢当,但此事不宜迟缓,我等要马上进宫以防奸人作祟。狄某还有一言但问姑娘,刚刚姑娘说与侍卫一同进入寝宫,那么开门之时可有看到什么可疑之处?” “此事也就是阁老问起,否则哪敢多言。私下与阁老言讲,第一个开门的侍卫一开门确实见一条发着幽光的细小身影从脚下一冲而过,他当时怔仲一下而却并未意识到这正是那始做乱者,那时周围人多忙乱,大家只是注意于屋内是否有刺客,皇帝是否安好,当陛下醒来大家得知是这猫儿是罪魁祸首时,那猫儿却早已遍寻不着了。陛下又怕又气,见此情景,殿前卫士与我等哪敢轻易言语,只怕说出皇上怪罪、性命不保。” “原来如此。那后来可有找到那猫儿?” “皇上几乎将皇宫翻了个遍,哪里有那猫儿的踪影!为此陛下愈加恐惧。” “老爷、老爷、宫中又有使者到!”狄兴急急忙忙的跑入。 “又有使者到!” “阁老,难道宫中又出事了?那陛下……” 来人是宫中一位侍卫统领,他匆忙进入正堂。“皇上宣阁老即刻入宫,不得延误。” “王统领,宫中可是又出了什么事?陛下怎么样?”如意问道。 “陛下安好,是上阳宫的女史秋娘在宫中被杀了。” 疑云 多年以来,狄公第一次在女皇的脸上看到了忧惧二字,这位顽强的女人在多少的大风大浪面前都毫无惧意,面不改色,而这一次却败在一只猫儿身上。 “怀英,你来了,你从来都对朕说你不信幽明鬼神,朕相信你,可是这两日宫中之事你要如何为朕排解。昨日之事你应该听如意讲过,而今日、今日这孽畜竟然杀了秋娘,它杀了秋娘就证明它果然是枭氏冤魂所化的妖孽啊,杀了秋娘、下一个企不是就是朕了!” “皇上不必惊慌,臣思来定是宵小作怪,敢问陛下一句:秋娘又是何人?” “这本是私言,不足为外人道也,但今日是你我君臣之间却也无妨。”女皇叹了口气“秋娘当年原是枭氏宫中之人,但她同时也是朕的人,在处置枭氏、蟒氏一事上曾为朕出了不少力,朕登基后就厚赐她让她去了上阳宫养老。” “皇上这样讲,臣就明白了。”皇上当年要构陷萧淑妃,在萧妃宫中安插下了奸细,那就是秋娘,萧妃死后,秋娘是有功之臣当赏所以皇上提拔了她,但是一见秋娘,皇帝便想起那不愉快的往事,所以把她安排到上阳宫,上阳宫里的白发人均是皇帝不喜见之人,这个狄公当然明白, “出了昨天的事,朕便想见一见秋娘私下问她几句话,问问当年枭氏宫中除义阳公主、宣城公主(萧淑妃的两个女儿)和她外还剩下些什么可能心怀叵测之人,便让婉儿去传密旨要她三更时分前来,朕给她令牌从后宫门入宫,可是三更时分却不见人影,婉儿去迎,却在经过御花园之时发现了秋娘的尸体,太医去看过,秋娘是被勒死的,但是全身却象是被猫抓过一般。”说到此处,女皇的声音却有一丝发抖,微微苦笑。“怀英,你说这是不是就是枭氏所说的:来生为猫,生生扼喉啊!” “皇上,臣依然相信人死魂灭,无来鬼怪之谈,臣经办多起看似鬼怪作案实则佞人作怪的案子,这件案子臣也亦然,臣愿请命,三日内为陛下破此狸猫之案。” “这朝中若是他人说出此话,朕断然不信,是你狄怀英说的,朕信!准奏!” 详查 “抓猫妖?大人,这事应该皇上应请法师来担当,我们这些凡夫俗子怎么捉妖怪!”在去御花园检验秋娘尸身的路上,听闻了此事的马荣口中嘟囔着,想了些许突然又贼贼一笑“也不是没有办法,要么属下去抓一大袋老鼠,往这宫中一放,猫儿见了老鼠自然就跑出来了,要么叫咱家大黄来一闻,立马知道那贼猫在哪儿?” “马荣,这是宫内!不得胡言!”狄公训斥道,马荣立刻敛容收声。 秋娘已然头发斑白,她也曾青春年少、花样年华,如今却在这宫中年华老去又枉死此地.观风亭内,狄公检验她的尸体却在心中暗暗叹息。 “婉儿姑娘,你曾昨天两次见过秋娘,可否与老夫说说每次的情形。”狄公对陪在一旁的上官婉儿说道 “是,阁老,昨日婉儿奉旨去见秋娘,一见之下这秋娘果如人说的眼花耳聋,年老体衰,婉儿怕她延误还特意叮嘱了几句,可是夜半时辰将至还是不见人影,婉儿心急便向后宫门去迎,哪知走到着御花园便瞧到了这秋娘的尸身,原来她早已被害,真的好生吓人。” “原来如此。”狄公点了点头,转头看向马荣与乔泰,“你二人看了这半日可看出什么了?说来听听。” “秋娘确是被勒死的,但是说全身却象是被猫抓过一般却是不对,猫儿抓人,几缕伤痕合起来宽不过两指;可是你看这伤痕,却有拳宽有余,依大小看,这却似一只豹子的爪痕,哪里是猫儿!”马荣开口道 “深宫内苑哪来的豹子!这伤痕人完全可以做的出来,比如人带上铁指套或者用铁爪子一类的工具,宫中的人都在惧怕猫妖,见了此景定然更加确定,便只往自己想到的地方说,结果就越传越玄。”乔泰接言 “不错、不错,你们二人越发的出色了。”狄公满意的点头微笑。 “可是听几位大人如此说,此事定为人为,婉儿却是越发担心,那奸人所图谋的主要目标会不会就是……” “这是显而易见的啊。“狄公轻轻叹了口气。 “哎呀,着火了!香儿,你衣摆着火了!”远处传来了一片嘈杂之声,狄公 问道“何处传来的嘈杂之音?” “回阁老,那个方向是御膳房,只是有树木山石遮挡看不见罢了。”婉儿答道。 “我们去看看发生了什么。” 御膳房外,一群小宫女正在忙忙乱乱,而她们其中的一个衣裙从膝盖往下全都是水,正在仔细的看着自己的后衣摆。 “香儿,你出了什么事?”婉儿奇怪的问道。 “小女子香儿拜见阁老、婉儿姐姐,如意姐姐刚刚亲手为陛下炖了补品又回殿伺候,让香儿看着火,也许刚刚是有火星溅到衣摆之上,所以衣摆突然起火,香儿一时惊吓便吵扰了起来,望阁老、姐姐恕罪。” “原来如此,你需多加小心了。” “多谢阁老、姐姐关心,小女子谨记。” “这火却也着的奇怪!”回府的路上,狄公喃喃自语,此时天已然快到晌午了。 一进府门,大伙便瞧见奇怪的一幕。管家狄兴正和大黄眼巴巴的瞅着那院内的大柳树,大黄不时的跳跃吠叫,而狄兴也不时对着那柳树叫骂。 “狄兴,出了什么事,吵吵嚷嚷成何体统!” “回老爷的话,府内不知何时来了只贼猫,这猫儿也端的可恶,竟然将皇上赐给老爷的糕点打翻偷吃,早上被大黄瞧见,两人一场恶斗大黄却没有讨到半分便宜,我与它已在这树下守了小半日,只等这贼猫下来剥皮抽筋。 狄公走至树下仰头望去,柳树的枝杈与翠叶之中果然隐隐有一只猫的身影。看树下的大黄,偌大的狗脸上有着几缕清晰的爪痕,它此时脸上分明写满了“气恼”二字,狄公见了不觉又好气又好笑。他吩咐道:“狄兴,猫儿无知,与它为难也与事无补,把大黄拉下去吧,从厨房取块骨头给它,不然你与这两个小家伙这一日都要困死在这一棵树上了。” “可是,那贼猫?” “圣上赐的东西好好捡起,除去被猫儿糟蹋的,我吃了便是,你等的失察我也不会追究,不要难为这小家伙了。要知道,困住别人的同时也困住了自己啊。你看你这半日岂不都耗费了!” “是,老爷教导,狄兴明白了!” 狄公进了厅堂,看到剩余的糕点和散落在地的食盒下人们早已收拾好放在了桌上,狄公静静的看着窗外,那猫儿正从树上悄悄溜下跑到了院子深处。 “皇上也恁的小气,这么大的食盒却只赐了这么点点心!”马荣小声的嘟囔着。 “马荣弟,休的胡说,这可是御赐之物啊!你的那宽肠大肚见了什么吃食都是嫌少的!” 狄公听得这兄弟二人的谈话暗暗好笑转回桌旁,仔细的打量着那四层的食盒,又慢慢的将一盘盘的糕点又装回了食盒又提了提,看的一旁的乔泰、马荣奇怪不已。 “马荣、备轿、拿上食盒,我等要立刻进宫!” 大白 当夜,所有的宫人内侍都被狄公聚集在女皇的寝宫,众人之中却不见狄公人影,女皇高高在上,众人虽然心中诧异却也不敢言语。 过了一会儿,狄公进见。 “陛下,记得昨夜老臣向皇上立下军令状三日破案,臣不辱使命今日便来交旨。” “怀英,你真的在这短短一日便破获此案!” “事关陛下安危,臣怎敢迁延枉顾。今日臣就为陛下抓出这只猫妖,此案臣一听之下马上就怀疑陛下身边的佞人所为,因为能够将猫儿偷偷带进宫内并放入陛下寝宫的定是陛下身边最亲近的人。 臣最开始怀疑上官姑娘,上官姑娘去为陛下传的密旨,入夜去接秋娘,然后又是她第一个发现死者,她知道死者的行踪,完全可以先下手杀人再去由自己发现尸体。同时上官姑娘是上官家族的人,当年上官仪为萧淑妃王皇后说话,后更因草诏一事为陛下所杀,上官姑娘整日待在陛下身边,了解陛下的大小琐事,起居饮食,完全可以假借枭氏冤魂来向陛下报复。” “难道,婉儿,真的是你?”女皇怒视婉儿。 “冤枉啊,陛下,决不是婉儿!”婉儿骇的扑通跪下。 “皇上稍安毋躁,听为臣继续往下说,今日上午为臣回到家中,家中出了一件大不敬之事,昨夜皇上着如意姑娘赐臣的糕点被一只猫儿打翻偷吃,引出臣家的黄狗与之恶斗一场,本来臣也并未怀疑糕点之中有什么玄机,但臣亲随的无心一语让我怀疑上了这盒御赐的糕点. 臣亲随觉得在若大四层的食盒中装这么些点心似乎有一点点少。而臣想食盒中装下各种不同的点心再摆出各式花样也许本来就装的不多,可是这就产生了一个矛盾,因为当臣接过它时觉得它颇为沉重.于是臣仔细的看了那食盒,食盒本身并无多少分量,臣心上便更加疑惑,再细查之下却发现其中有一层竟然并没有糕点残留下来的碎屑与油腻,却粘有几根猫儿的毛。最后臣做了一件事,就是把糕点又一样样的装回食盒,一提之下臣惊讶的发现:重量不对!这食盒与臣刚接过它时至少差了三五斤!即使猫儿贪嘴,但一只猫儿又吃的了多少呢?所以这食盒里应该有什么其它东西才对,臣那时就在想,宫中闹的地覆天翻也没有找到的狸猫也许是早已被人悄悄的送到了我的府上。可是那个人是谁呢?当然只能是如意姑娘。” “阁老,你可不能冤枉如意。陛下,也许是别人将猫儿放入盒中借如意之手带出啊!” “如意,我只能说你是好有心计的女子啊,我问过御膳房的人,糕点是你亲制,食盒也是你后来你亲自去取的,谁还能栽害与你!你将用药迷昏的猫儿装入食盒中的其中一层,外面贴上御赐的封条,卫士一见自然不敢盘查,你堂而皇之的将猫儿带出宫外又送到了我的府上,你知道我必然立刻与你进宫不可能打开食盒,而下人们不敢未经我的允许私自开御赐之物.当我与你离去后下人们又各自去就寝后,食盒内的猫儿药力过了自然醒了过来,它在盒内乱动,将食盒打翻在地,可能在盒内你也装下了它喜食的糕点,饿了一日的它自然不会放过,因为你想不会有人去注意一些被弄的面目全非的糕点,后来便出现了我府上大黄与之相斗的一幕.当宫内翻天覆地的寻找这猫儿的时候,谁也不会想到这个始作蛹者正我这个查案人的府上。 今日上午,御膳房外你贴身小宫女香儿衣摆的起火让我很奇怪:香儿看着火,应该是面朝炉火,如果有火星溅到衣摆之上也应是前方,可是香儿着火的却是后衣摆,还是好大一块,我当时就在心中有了这个疑问。可是后来臣突然想起陛下对臣说过那晚的猫儿全身是发着青绿色的幽光,臣便想起二十年前的一宗鬼火杀人的旧案,臣便全明白了。 臣现在斗胆请陛下熄灭烛火。” “准奏” 烛光熄灭了,此时殿门开了,一只大狗跑了进来,全身发着幽光,见了狄公飞快的跑过来摇头摆尾,一颗大脑袋直往狄公身上蹭,蹭的狄公身上的朝服也东一块儿、西一块儿的发着幽光。 “陛下,请看,当日的猫儿是不是与这狗儿的情形一般。” “不错、不错,正是。” “好,掌灯吧。”灯亮后,大家看到殿中的狗儿身上再无幽光,而它正是狄公家的大黄。 “怀英,这是?” “此案与鬼火旧案一般,犯人运用了一种东西犯案,那就是--磷石粉,磷石粉在暗处会发出青绿色的幽光,如意将它涂在了猫儿身上,我想她应该是先在白天就将猫儿迷昏伺机放入陛下的寝宫内,夜晚猫儿醒来见自己身处一个自己陌生的地方自然会叫,结果就出现了使陛下惊魂的那一幕。而后卫士宫女冲入殿内,猫儿伺机逃走,它自然是逃回主人那里去,我想它是被香儿捉了带回如意的住处,猫儿个性缠绵,一日不见主人可能又饿着肚子,自然身前身后缠绕,磷石粉就如我一般粘满了衣服,但大黄是狗而猫儿矮小,自然是粘在下衣摆处,衣摆前方可以看见抖落但是身后自然可能会有疏漏之处,磷石粉只要温度一高便易自燃,所以香儿会在火炉前却烧了后衣摆。" “狄阁老,就算你此事说的通,昨天一晚上我不是在御膳房为阁老准备糕点,再就是在你的狄府,唯一一次从御膳房出来是为了去取装糕点专用的礼盒,但所有人都可以做证,我是用了多少时间来回的,决不可能去拿礼盒再折去御花园杀人,而且我又不知秋娘会提早而来,也不认识她,为何要害死她。” “不,你知道也认识秋娘!上官姑娘曾说她要去传诏时有人对她说秋娘眼花耳聋,年老体衰,为此婉儿怕她拖沓延误、误了时间让陛下又平添不快还特意叮嘱了几句,可是这个'有人'是谁?我今天回宫又私下问了上官姑娘,她说那个人就是你如意!想必你早已注意她多时了吧!否则果你不认识她又如何这样详细的知道她的情况! 秋娘受陛下冷落多年,突然被陛下传诏自然是即激动又期待,哪里敢晚到,这一点问问上阳宫的宫人们自然就知道了,她早早出门,二更左右就到了后宫门,而香儿等在在后宫门接着秋娘,引她去了御花园的观风亭,而你从御厨中出来名为取食盒但实际上你马上跑到了观风亭,趁秋娘不备勒死了她。而后带上铁指套一类的物什抓伤了尸体布置好了现场,食盒其实香儿早就为你拿到了观风亭,你从观风亭拿着食盒回到了御膳房,别人却以为你刚刚从寝宫回来,因为时间刚刚好。你装好了点心带上被迷昏的猫儿立刻出宫到达我的家中,此时才刚刚到三更,正是陛下要见秋娘的时间,所以表面看来你与此事一点关系也没有. 中午我回府发现食盒的疑点立刻进宫,让陛下把你等都支出去,我们趁机搜查了你的房间。我在你的粉盒之中发现了磷粉,还在你房间的桌脚和柱子上发现了一些猫儿挠爪的抓痕,当然还有床帘帐幔上粘附的几根猫毛,有时候事情就是这样,只要是做了,就无法清除掉发生的痕迹,总会有东西留下来。 我曾因为身份怀疑过上官姑娘,但后来发现你的身份更让我感兴趣,我差人去查过你入宫时所填写的文牒交纳的籍档。查实后发现一个惊人的事实:你竟然是顶替别人的名字入宫的,你本身是一个农家的女儿,而你的母亲的身份却颇有意思,你的母亲是当年萧淑妃宫中喂养公主和王子的乳母,而你的母亲在当年因为在私下面前为萧淑妃不平被人告密而杖毙,那个告密之人应该就是秋娘。你是罪人之后,照例是不得入宫的,但你却冒名顶替入了宫,从一个小宫女做起一步步上升最后还服侍在陛下身边,确实是居心叵测!可是你近十年的隐忍、你精密的头脑也真是不由的让人佩服。” “阁老谬赞,如意愧不敢当,狄仁杰就是狄仁杰,我就差最后一步却功亏一篑了,我对于自己做的从不后悔,而我唯一不该做的就是向皇帝讨旨去狄府,想要开天下闻名的狄阁老的一个玩笑。” “贱人,我要将你剁成肉泥!"女皇勃然大怒"你身后是否有指示你的人,凭你这个贱人不可能做到如此地步,你说是不是有枭氏、蟒氏的余孽,或是李氏的……” 狄公听得此言,心中暗叫不妙,现在这如意的随随便便的一句话就可能又让朝中是一片血雨腥风。 但如意竟然笑了“皇帝,你记不记得有一次曾问我和婉儿,为什么古往今来所有的皇帝都称孤道寡? 当时婉儿说那是表明帝王的无比尊贵,你很高兴,可是那时在我心中是有另一个答案的,那个称呼是说只要站在那个位置的人就注定永远是孤独的、永远只能是一个人,所以我什么都不会告诉你,我要你用这一生余下的所有时间来担心害怕、去怀疑寻找谁才是想害你的人!” 如意在得意的笑着、笑着,声音渐低、身体也倒了下去,嘴角一丝血迹滑了下来。 “皇上,她服毒死了,看来她早以为今天作了准备。望皇上切不可听她刚刚的信口胡言。” 武则天无力的摆了摆手,那一瞬间,狄公觉得皇帝真的是苍老了许多。 后来 几天后,武则天厚赐了狄公,因为大黄抓猫有功,女皇赐给了它一块儿金骨头,但是当马荣拿着这御赐的宝贝给大黄看时,我们的大黄只是看了一眼便乐颠颠的向狄兴跑去,因为院子的那头狄兴手中正拿了一块油滋滋、还滴着汤水的肉骨头。 正文 第9章 离魂幻梦 (序) “三月初三上巳节,临水宴宾、踏青、风乎舞雩,果然是人生一大乐事,古人果不欺我!”丫头老气横秋的负手说道。 “扑哧。”某些人很不给面子的笑出了声音,于是丫头很是嗔怪的赏给他们几个白眼。 狄公微笑看着丫头和自己的属下们的互动,然后回过头来眺望眼前的一方美景。 眼前洛河绿水森森,两岸芦芽初生,娇弱的柔枝上露水盈盈,晶莹似霜。洛河之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白雾,让河面上的渔舟与对岸往来的人影都变得朦朦胧胧,如梦似幻。 “老爷,我们赶早出来是对的,否则过一会儿人就多了,也不知能否找到这么好的位置。”狄兴一边看着那紫铜茶壶里的水一边对狄公说道。 “嗯,每到此间,人们游春踏青是自古就有的传统,莫论王公贵胄或是平民百姓,大家都会来山林之间享受这难得的悠闲时光,倒也是真正意义上的普天同乐。” “大人说是普天同乐,丫头也说是临水宴宾,难道我们今日就要用这壶茶打发过去了吗?”马荣神色复杂的看着那茶炉,口中嘟囔,“若是如此,真不知道那‘乐’和‘宴’在哪里!至少也应该有壶酒嘛!” “扑哧。”这回是狄兴笑了,他刚想开言,狄公笑着接了话。 “马荣啊,品茶如参禅,能清心寡欲、养气颐神,而你贪恋的那杯中之物喝多了神迷目眩、误事伤身。况且我们今日喝的这团饼茶的来历可谓千辛万苦,自有它的一番值得人尊敬的身世来历。” “那是为何?” “这团饼茶原为南诏出产的最佳,由南诏输出前往各地。可不论是到我大唐还是远去回纥吐蕃天竺,都是丛山峻岭、艰难险阻。走的是难于上青天之路,过的是深不可见底的急湍险流,仅靠那些胆大心细的商人,带领着马帮或是自己肩挑手提冒着生命危险穿梭于那茂密的森林,陡削的群峰之间,将这茶送往各地,交易回自己想要的商品,这些人与其说他们是一群勇敢的商人,倒不如说他们是一群可敬的冒险家。” “这茶……有这么多波折?我平日都是一碗碗的喝下去的哩!”马荣有些愧疚的望着那壶茶,然后自我安慰,“好在平日里喝的茶也是我朝自产,没有这许波折。今日这茶,我一定要好好的品一品。” “马荣弟,原来你还会品茶?平日里分明就是--牛饮鲸吞。”有人凉凉的在耳旁说了一句。 不管身边是如何的混乱一片,狄公微笑的端起狄兴刚刚为他奉上的茶,望着那氤氲弥漫开来的热气、伴着悠悠的茶香,陷入了一段漫长而悠久的回忆中。 (一) 唐高宗仪凤二年(677年)腊月,长安。 长安是一座恢宏壮丽、繁荣昌盛、兼容并包的都市。居帝都而俯天下,长安城共有一百一十坊并东西两市(唐高宗至玄宗开元年间的坊数,后来有变),人口百万,城中南北向有十一条大街,东西向则有十四条,最宽的大街是位于中心的朱雀街,宽度有一百五十余米。白日里车轿川流不息,热闹非常,一派升平繁华的景象。从朱雀大街越往西行,空气中的香料味道就越浓。路边的酒肆中,有貌美如花的胡姬劝酒,两侧的店铺中,眼睛颜色各异的蕃客胡商出售着各种各样奇特珍奇的货物,路过的桥头坐着占卜师或是从西域地区来的胡人在吞剑吐火,吹笛舞蛇。此时,你就知道自己已经到了名动天下的“西市”了。 狄公时年任大理寺丞(从六品上),执法不阿,兢兢业业,被朝野内外交口称赞。 狄公喜爱面食,他每天的早上都喜欢微服到西市的饼摊上去吃上几个第一炉新出的胡饼,顺便听一听这民间轶事,趣味杂谈,就如同美味的佐料配着这胡饼下肚,倒是颇有一番风味。因为是常客,与有着卷曲头发的店掌柜的点过头,小二送上热腾腾的胡饼后,狄公就坐在小店中的一隅开始享用自己的早点。 “喂,你们相信人有灵魂精魄吗?”几个吃早点的人又开始了话头。 如此庞大的都市,多的是世间风情,不缺的也是奇闻怪谈。 “人家说,罗大人家中闹鬼了,有个女鬼幽魂总是在夜里于他家中徘徊哭泣。” “罗大人,可是鸿胪寺的那个罗大人?听说他生的风流倜傥,风采过人,又有一肚子才学,琴棋书画、吟诗作对样样精通!男人如此,定然是惹得女儿家倾心不已,偏偏这罗大人又是个情种,处处欠下桃花债,他家若是有鬼上门,怕也是被始乱终弃的红颜女鬼了!” “这次你到是说对了,此次就是他的风流薄幸债!我听说的是罗大人首首情诗、无数甜言蜜语打动了乐坊舞姬的芳心,迷的那小娘子神魂颠倒、非君不嫁,那日巴巴的跑到了罗府,可是罗大人家中有妻如虎,霎时间打翻了醋桶,连打带闹,把个娇滴滴的舞国花魁娘子愣是生生的赶到了门外,而这位罗大人却是躲在府中闭门不见。人说那花魁娘子站在罗府外雪地里顶着寒风哭了个把时辰,回去后就一病不起,真真是可怜她芳心错系、情丝错结,该不会就是此事被人讹变成女鬼了吧?” “哎呀,仁兄,其实就是此事!” “那舞姬还活的好好的哩,怎么就把人家好好的俏佳人说成了鬼?” “听说--”说的人压低了声音,“是离魂!” “离魂?生魂离体?” “可不是,人说是那小娘子对罗大人思之甚深又无法得见,所以每日入夜就魂魄离身,到罗大人府上哀哭悲泣。要说那罗家夫人真是厉害,就算到了如此地步,两日前竟然还派人上门把那舞姬送给罗大人之物统统摔了回去,要她莫要再痴心妄想,无论她是生是死,罗大人都不会到她的身边。” “真是……母老虎啊!”大家啧啧有声,也不知是畏惧还是嘲弄,“此举倒也和当年太宗皇帝时房玄龄夫人吃醋一事有的拼啊!” “啊哈哈……”大家一时间哄笑起来。 狄公从热烘烘的油饼香气中抬起了头。 罗千波,鸿胪寺丞,与狄公过往甚密相交十分投契的官员。可是就是这位罗大人,妻房娶的好,似乎生生就是来克他这有风流命数、花心之病的人,夫人真是强悍非常,罗千波每到外面应酬归家就吵闹不休,搞得这位罗大人一个头有两个大,生生得了个惧内之症,这也成为大家茶余饭后打趣他的话题之一。 狄公叹了口气,无奈又好笑,市井传言果然尤不可信,如此荒诞不经之事只怕是以讹传讹的结果。挥手叫来老板结账,就在此时眼见不远处一群公人匆匆往一条街巷而去,狄公识得那是雍州的司法参军(唐代长安属于雍州,后改为京兆府)的属下。 “哎哟,官大人怕是又为那珠子的案子来的。”店老板望望尹可言一行人,用生硬的汉语说道。 “珠子的案子?”所谓三句话惦记着本行,听到了案子狄公倒是有了兴致。 “唉,先生,若是等得店老板为您讲完,这天也就黑了。”一客人打趣,“还是我给您说说吧!” 原来西市一个茶商巨贾家中发生了一件奇妙的盗案。这茶商在家中设宴,一时兴起,就将新近得来的一件宝物--一颗如同鸽子蛋大小的珍珠拿出示众,当然也是含着炫耀之意。但人说乐极生悲就是如此,当众人手传观赏,赞叹不已的时候。有人酒意懵懂,一不小心竟然碰倒了照明巨烛在自己的衣物上,而临桌之人慌忙之中竟然将手中的酒当作水泼了出去,火势一下子窜了起来,酒席间顿时慌乱,一时间扑火的、泼水的乱成一团。可是当事态平息下来的时候,主人发现那价值连城的珍珠已经消失不见。 大家把厅堂的每一个角落搜过,却没有发现那珍珠。后来每一个人为表清白,都让茶商夫妇两人搜查了身上以及随身携带的物品,但那珠子依然是杳无踪迹。 当时手持珠子观看之人说因事发被人推搡,珠子脱手而出,只见得珠子在青石板地上滚来跳去,很快就消失在众人忙乱的脚步和散乱的裙裾中了。此人为表清白,是第一个让胡商搜身的人。 而随后被人怀疑的就是那个醉酒碰倒烛火之人,但是此人经此一事,身子被烧伤了很大一部分,若说为此珠甘冒此险倒也是真划不来,而且在他的身上也并未发现珠子的踪迹。 而被此事所累的还有一名胡姬,此女当时正在席间表演胡旋舞。这胡旋舞就是用一个一两尺高的大木球,画上花样,舞者在上面腾踏旋转舞蹈。事情发生的时候,胡姬也是受了一惊,竟然从木球上掉了下来重重的摔在了地上,当时地上有破碎的酒杯瓷片,生生的扎入了那胡姬的腿中割开了一个寸余的伤口,一时间鲜血直流,染红了半边裙裾,后来又因为主人调查失珠之事被扣在了府中,拖延了诊治,听说一直到如今腿伤还是未愈。 …… 珠子断然不会消失不见,定然是被某个人藏了起来,但是这个人要将它藏在哪里才会不被搜身之人发现呢?狄公不禁兴趣盎然,紧了紧身上的棉袍一面行走一面思忖。 几片枯叶从头上落了下来,狄公听得身边树上传来“沙沙”之声。他抬眼望去,只见一只褐色的猴子正停留在他身边的树杈之上,敏捷地从这根树枝攀援到那根树枝,一时枝干摇曳,树叶婆娑。此时它正用一对深棕色的眼睛愣愣地端详着狄公,脖子上挂着一个小小的竹筒。狄公微笑起来,此地靠近西市,西市上蕃客胡商、艺人戏子、飞禽走兽……都是一应俱全的,这个小精灵怕是就是主人那里溜出来的吧。 狄公想起手中还有一张胡饼,不觉就想哄哄它,随手撕了半张向树上抛去,只见那猴子敏捷的接住了饼直往鼻下去闻,但却不见它往嘴中填送。 “这小家伙疑心还颇重!”狄公暗忖。 说时迟,那时快,那只猴子突然从树梢上直窜下来,直冲向街道,把狄公吓了一跳,只见那猴子滴溜溜的跑到一个年青人的脚下,献宝似的将手中的半块胡饼递与那人。 这真是借花献佛,看来不止是人懂得这一点,狄公不禁好笑,随即打量起猴子的主人,两人目光一对视,对方不觉一愣,马上向狄公走来。 “卑职沈良见过狄大人。” “你是?”狄公觉得对方眼熟但是却想不起来是谁。 “卑职是鸿胪寺典客署的掌客。” “哦,原来如此,怪不得见你如此眼熟。”狄公点头恍然,蹲下身来摸摸躲在沈良脚边的猴子的脑袋,“这小家伙是你养的?倒是聪明的紧。” “不,大人,它是小人的朋友养的,名字叫淘气。它从不吃生人给的东西也不近生人,只是不知它今日为何会跑到这里。” “淘气!这真是好名字,和它倒是很是相称,不过这小家伙脖子上的竹筒是什么?” “这个啊!”沈良微笑,拍拍小猴子的头又指指狄公,那猴子就将脖子上的竹筒摘了下来,乖乖巧巧的递给狄公。 “淘气可以送信,将信放入竹筒挂在它脖子上,到达地点它就将脖子上的竹筒取下递给收信之人。” “真是聪明,只是你这小家伙怎么把自己搞的斑秃秃的呀?”狄公看看淘气腿上的几块秃斑问道。 “淘气身上长癣,落毛落的厉害,小人也正寻思着给它找些药物涂上呢!” 认识了这样的一个可爱的小精灵,狄公心中很高兴,将手中剩下的半块胡饼也给了它,看着沈良与它远去的背影,狄公心中突然一动。 莫非是鸟儿!许多鸟儿,比如说花尾喜鹊,就喜欢那些闪闪发光的东西,难道说在那一片慌乱中有这样一个会飞的小偷溜过去了?可是转念一想他又自嘲的笑了笑,那是晚上,除了猫头鹰还有哪只鸟儿会神采奕奕的飞来飞去呢? 在自己的一片胡思乱想中,狄公信步往大理寺去了。 (二) 狄公换过衣物在自己的书案后坐定,取出手边的卷宗办公。 这是件去年发生的案子,当时并无人喊冤,可是时隔一年,竟然又被死者的家人提起。 死者是兵部侍郎程胄,尸身在自家的后花园内被发现,没有伤口,只是面容惊惧,身体微有抽搐。在重重调查未果的情况下,又因程胄本身有心疾,所以最后仵作判断为心疾突发而死。可是一年后,程家为死者迁坟,墓工无意间摔坏了棺椁,发现程胄的骨头竟然变成了黑色! 好奇怪的毒!毒发之时不流于表面,而是历经时日后渗人骨髓。狄公沉吟着,案发的时候仪凤元年(676年),兵部那年确实是繁忙无比的一年!三月里,吐蕃攻鄯、廓、河、芳四州,皇帝陛下遣相王李旦等率军抵御吐蕃。朝廷调兵遣将,大动干戈,可在边关的战事中,我军多次失利,有人怀疑这是有人将军中情报泄露的缘故。而就在这个敏感的时刻,兵部侍郎程胄身死,让人觉得确实是有些凑巧,可在当时也仅仅是凑巧而已,但是如今看来…… 正在狄公掩卷沉思之际,一个小吏急匆匆的从门外跑进来。 “大人,鸿胪寺罗大人来了。” “快快有情!”狄公急忙放下手中的卷宗。 只见刚刚那离魂传闻中的主角,美人眼中的风流才子就那么脸色煞白,急急忙忙的跑将进来。 “罗贤弟,何事这样仓仓惶惶的?”狄公本想打趣他几句,可是见他面色便打消了这个念头。 “狄年兄,这回可真是大事不好了,南诏王此次所上的国书在小弟手中不见了。”罗千波屏退左右压低声音急促的对狄公说道。 狄公闻言大惊。 “这国书应是在来国使节手中,待到受到奉见(正式召见)后,交呈于陛下的,怎么就先到了贤弟手中?” “唉,这事说来话长!狄兄也知,外国使节来朝,要先由边境州县核查使团人数、物品等,使团随员多留在入境地等候,边境州县为使臣及副使二人颁发牒文,乘驿传到京师。而接待使节的工作主要由我们鸿胪寺负责,此次南诏来朝准备与四夷首领一起面圣,也是处在其风口浪尖之时。南国六诏大多对吐蕃归顺依附,独南诏始终附归附我朝,吐蕃对其虎视眈眈,而其国内也是分为两派势力,一派倾向于我朝,一派倾向于吐蕃,彼此也是明争暗斗、是非不休。如今通关文牒已下,副使回边境去领使团,使臣一人留在馆驿便担心这国书的安危,不敢随身携带,就央求于我将其存放在鸿胪寺内。可是鸿胪寺近来事务繁忙,四夷使团齐聚,各色人等混杂,鸿胪寺内的府库也是多有人出入,殊不知哪个就是别国的暗人细作,所以就偷偷将这国书带回了家中收藏,可是谁知,谁知……” 狄公蹙眉,这可不是小事一桩,且不说盗窃国书是对两国皇权的公然挑战,同时是将朝廷的威信在南诏人心中扫地。吐蕃屡屡犯边,今年五月还兴兵攻打扶州。在南国六诏之中,南诏与吐蕃最为接近,为了遏制吐蕃势力,朝廷采取了扶持南诏以抗吐蕃的策略。纵观边关形式,与南诏的交好确实是当务之急,可以说此事若不尽快解决,很难说不会后患无穷。 “贤弟莫急,你且说说是如何发现这国书不见的。” “那国书被小弟放在书房的暗格之中,前夜小弟去鸿胪寺卿刘大人家中赴宴,昨日清晨回到家中就发现那国书不翼而飞,小弟在府中找了一日也全无结果。眼见得这南诏的使团不日就要到京,使节就要找小弟索要国书,这可如何是好?”罗千波凝下神情,“如今之事,小弟前程是小,两国邦交事大,若是真的因为小弟一人之失,闹得生灵涂炭、边陲不宁,那小弟可真真是万死难辞其咎。狄兄断案之能朝野尽知,求狄兄援手救小弟于危难之中!” 罗千波一揖到地,狄公连忙扶起。 “贤弟言重,这也是干系国家的大事,狄某自当尽心尽力。此事还没有传出去吧?” “当然没有,此事又要小弟如何张扬?”罗千波摇头苦笑,“国书被我拿回家中,无人知晓,而将其丢失一事,至今也只有你我二人知晓!” “贤弟最后一次看到这国书是在什么时候?” “三日之前,那时还在。”罗千波神色焦躁,“我早就应该想到,书房中曾经遭窃,也是不安全的地方,小弟当初就应该把它留在鸿胪寺,可就是一念之差铸成大错,如今真是悔之晚矣。” “家中遭窃?” “大约是半年之前,书房中遭了宵小,一只三彩花瓶和一个前朝香炉被人顺手牵羊。” “奇怪!这贼除了花瓶与香炉就没拿别的吗?”狄公不解的摇摇头。 “没有。狄兄,有什么不对吗?” “偷儿偷东西,一定会选择贵重便于携带之物。花瓶瓷器这等易碎之物除非是古物,否则偷儿一般不会选择。而三彩花瓶并非稀罕之物,又是易碎的瓷器,而香炉为坚硬的铜器,两样放到一起极易损坏,一个避过众人耳目登堂入室的偷儿,却单单做出这种选择真是奇怪的紧啊!” “也许是因为书房里没有其它值钱之物吧!难道此事与国书丢失有什么关联?” 狄公摇了摇头,若说是偷儿的投石问路之计显然过于牵强,那时蒙舍诏的使团还没有决定来长安,而更不会有人未卜先知会知道罗千波将把国书带回家中。 “罗贤弟可查察了身边之人?” “不瞒兄长,发现国书失窃后一日内小弟将家中仆役、连贱内都暗中查了个遍,甚至来过家中的几个法师道士小弟也叫人借其他缘由查了个清楚,可是他们谁也没有嫌疑。” “法师道士?” “唉!”罗千波面皮有些发红,“贱内在请法师驱魂,如今想来真是无知妇人!平日里再如何凶悍泼辣,可也是女人,一见这幽冥之事也是吓得腿脚发软、乱成一团。” “嗯?”狄公微微怔住,难道那市井中的传闻是真的? “与其让狄兄从市井之人口中听那些不经之谈,还不如让小弟亲自告诉狄兄。”罗千波咬咬牙,吐口对狄公说道,“狄兄可能也听到一些传闻,说我家中有离魂入府,此事确实是真的,而且小弟怀疑此次国书失盗的作案之人就是这离魂!” “哦?”狄公的双眼瞪得浑圆。 (三) 罗府在与鸿胪寺不远的兴道坊,出了朱雀门就是。 好大的场面!这并不是说罗府修建的如何气势逼人,富丽堂皇,而是狄公身在巷口,远远的就见到罗府门前旗旌林立,冥器堆积,再近一点,就能看见门上的灵符宝镜。 罗千波尴尬无奈的笑笑,引狄公进入宅内。此刻罗府之中也是一片肃然,家丁仆妇个个都是鼻观口、口观心,小心翼翼。家中被搞得鬼气森森,乌烟瘴气,又眼见得男主人与女主人的情绪显然都不怎么好,恁谁也不想往风口浪尖上撞。 打开门锁,罗千波把狄公让进自己的书房。果然是典雅精致的所在,一函函书卷,一卷卷书画挂轴,上好的笔墨纸砚,一、两个古器珍玩点缀房间其中,布置甚是简单雅洁。房间的门窗都是严封紧闭,在侧面屋墙上的有一扇圆形的小轩窗,看来是平时用来通风换气的,且不说那小轩窗的位置极高,屋外能够触及它的树干枝杈都细弱的禁不起一个人的重量,就是它的大小也不过刚刚能钻过一个成年人的头颅而已。 罗千波为狄公示意暗格的所在,那暗格隐藏在屋中湘妃竹书架后的墙壁上,其内值钱之物、信函书札,都纹丝未动。 “国书是用雕花的紫檀木匣盛放,用一把玲珑金锁锁住,无论是木匣还是金锁都制作的精巧无比,不过依小弟的眼光看来,那更像是姑娘们喜欢的首饰匣子,太过婉约细腻,缺少一点大气。”罗千波细细的回忆起那匣子,“狄兄恕罪,小弟可能有些扯远了。小弟把它用一块紫绫裹起,放在这暗格内里面,如今这格内其它东西都在,单单只是少了此物,想那窃贼分明就是冲这国书而来。” “这书房平常都是上锁的吗?” “当然,家中只有小弟有钥匙,除非小弟在屋内,否则这窗门都不会打开,春秋之时也只是留那小轩窗透气,尤其现在还是隆冬天气,哪里有随便开窗之理?小弟的书房在全府之中是禁地,谁也进不得,小弟曾在全府中明言,无论是谁不经允许擅入此中小弟绝不与他干休。其实此举也并不是说这书房中有多少机密的东西,而是小弟也是希望在家中能有一个清清静静、不受干扰的地方啊!只是如今……” 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这位罗大人在外风光无限,在家中却只能在这一隅寻求一份安宁。如今这书房遭窃,他的最后一片清净之地似乎也是不保。 门窗紧锁未遭破坏,上方的小轩窗不能进人,室内并无遭到翻窃的痕迹,这说明盗窃者根本就知道东西藏在哪里,一来就直奔主题,显然是一个深知内情的人做下的窃案。狄公心中暗忖。 “书房的钥匙贤弟可是随身携带?” “那是自然,小弟一般就是将它放在自己外袍的口袋里!”随即他又想起了什么,声音低了下来,“当然有时小弟也会把外袍脱下随意乱放,毕竟小弟的书房又不是什么金库禁地,所以也没有那么当心。” 也就是窃贼是有机会接近这位罗大人取得这钥匙的模型进行翻刻的。 “贤弟说你那日离开府邸是为了去赴宴,是早已受邀还是临时出行?” “狄兄认为小弟是中了调虎离山之计?不,根本不是!小弟那日是与贱内争吵后才临时起意去的刘大人的酒宴。” “这暗格所在之地除了贤弟家中可还有人知晓?” “所谓的暗格就是为了存放自己的秘密,既然是秘密又如何会让他人知晓?” 一切的可能似乎都被否定了,难道这国书还能生翼而飞不成?狄公叹了口气,他离开书架,举目环望四周。书斋之外,几树梅花正含蕾待放,逗人喜爱,转角处,有一个月门通向罗千波夫妇两人居住的内宅,而将整个宅邸围起来的就是那一袭高大的院墙。 “罗贤弟,隔壁是一家客栈吧?” “不错,是家客栈,我们共用一墙。” 狄公走出房间,直朝那面高墙走去,仔细的审视着这面高墙。 “狄兄莫不是怀疑有人从隔壁潜入我这府中盗取了国书?小弟也去查过他们这几日的入住记录,虽有各色人等,但是都无可疑。此案最关键的问题还是那人是如何知道我暗格的地点的?又是如何进入这书房的?”罗千波说,狄公听后也是点点头,问题还是回到了原点。 “罗贤弟刚刚说怀疑是幽魂盗书,所为何因如今也可以说了吧!” 罗千波面上颇有些尴尬,“那幽魂名叫璇玑,是平康坊如意乐苑的一个舞姬,是个温柔可爱、善解人意的小娘子。她与小弟的纠葛就如外人所说的一般,只是……” 璇玑,这名字甚是熟悉,在哪里听过呢?还有如意乐苑!狄公恍然,这不就是早上自己所看的程胄一案卷宗中所看到的名字吗!这名叫璇玑的女子正是那程胄生前的红粉知己! “国书一事贤弟在这女子面前露过口风吗?” “这怎么可能!小弟虽是有些沉迷风月,但都是逢场作戏,那乐苑本就是情天恨海,花柳世界,大家都是虚以委蛇,小弟在那里也是只谈风月,不谈正事。”罗千波正色说,“小弟也知若一味痴念迷溺其中,闹得自己退步不得,最终只能是……烦恼自寻。” 狄公没有说话,罗千波这一番话说的句句似乎都有道理,也确实颇有见识,也无怪乎别人赞他行事得体,进退有度。男女双方彼此若无真情也罢,可是对于那对他一片深情相思的女子来说却是如此无情。难道真如世人所说的世间痴情者多为女子,薄情者多为儿郎吗? (四) “第一个撞见璇玑鬼魂的是贱内,事发大约是半月前,那夜小弟在鸿胪寺值夜,当时的情形并不清楚,所知道的也不过是第二日听夫人与家中仆役七嘴八舌说出来。不如这样,我把她叫出来亲自说给兄长听听。” 罗千波的夫人本是长安商贾大家之女,闺名婷芳,只见她生的眉尖略挑,双颊略有点凹,鼻尖微钩,薄薄的一张嘴唇,虽是一个颇有颜色的女子,但常言说的好,相由心生,叫人看上去就有那么一点心生畏惧。再看扶她进来的使女,眉宇间竟然与她的主子有那么几分相像,大概人说的人以群分就是如此。夫人进得屋来,一双凤眼瞟了屋内一圈,目光在敞开的暗格那里转了几转这才定在旁边的狄公身上,慢悠悠的上前施了一礼。但是讲起那夜之事,饶是这个厉害的女子还是面色发白,心有余悸。 “那夜老爷在鸿胪寺值夜,妾身在房中安寝,夜半时分恍恍惚惚的听见门外有人哀哀哭泣,长吁短叹,细细听来,反反复复说的就是一句:思君不见、思君不见。妾身还以为听错了哩!推门一看,这庭院中竟然有一个穿白裙长发披面的女子在院中游游荡荡。妾身当下出言呵斥,可是当那女子回过头来,吓的妾身真是三魂去了七魄!那女子的脸竟然五色斑斓,狰狞怕人!如此形容、如此面貌,除了是鬼还能是什么?那女鬼看到妾身看她,竟然就将手那面上一抹,好像要撕掉脸皮一般,妾身立时吓得坐在了地上,用手抱头生生的不敢再看,待家人闻声赶来之时,那女鬼早就已经消失不见了。 “妾身事后想来,定是那乐苑的贱人!叫什么璇玑的!”她的嗓音变得尖锐,眼神恨恨。 “弟妹如何认为那鬼就是那名叫璇玑的女子?” “还会有谁思君不见?还会有谁巴巴的跑到这家中来?还会有谁来送什么劳什子香囊?还有……” “咳咳……”此时罗千波一阵咳嗽,夫人才住了口随后气冲冲的告退而去。 “狄兄见笑了,这真是……”罗千波的眼角眉梢都是羞愧二字,“嗯,第一次就是这样,而第二次是小弟,隔日小弟在后院的暖阁中自斟自饮,不想多喝了几杯暖阁中又是热的厉害,让人的脑袋晕胀胀的,小弟就将窗子推开一条小缝透气,那时天飘飞雪,猛然间见到楼下的不远处的梅花丛中有一个身影,体态飘忽,身影朦胧,就在纷飞的雪花中翩翩起舞。小弟细细一瞧,那舞姿、那身形、那容颜,不是璇玑还能是谁?不过是一阵风拂过,不过是小弟眼睛倏忽一眨的功夫,那倩影就消失不见,真是凄美又让人怅然。 “后院的暖阁下的梅花丛,天降飞雪的日子,如此推算莫非是腊八那天?” “正是那夜。”罗千波点点头,“而随后家中竟然又出现了奇怪的事情,每隔两日都有一只香囊凭空出现在书房内,就是刚刚贱内口中所说的香囊,到如今前前后后已经送来三只了。而与此同时,家中为驱魂的果鲜祭品竟然也开始消失不见。狄兄,您知道不会有人吃祭品的,除非……是鬼!” “吃祭品。”狄公垂下眼皮不知在思索什么,转瞬抬头,“敢问贤弟,那是什么样的香囊?” “就是寻常样式,分别是绿色、红色、杏黄色,上面分别绣了一句北周庾信的《题结线袋子》上的诗句。” “‘交丝结龙凤,镂彩结云霞。一寸同心缕’,这诗是喻男女感情和谐,这香囊是……” “这香囊也是璇玑曾允诺说要绣给我的。” “那这几只香囊现在何处?” “贱内说这东西有邪气,所以都被她搜罗走了。案发前日我们为何争吵?不就是她听了那些牛鼻子老道的胡言乱语,说要去掉离魂之人的执念,只有斩断一切与我有关的联系才能让她的魂魄远离罗府。为了让婷芳消停宁静,我就把那几只香囊和从前璇玑写给我的书信给了她,可她还想进我的书房搜查,结果小弟就与她吵了起来出府而去,后来听下人说她把家中所有她看起来可疑的东西都包了起来派人还给了璇玑,小弟偷偷派人到乐苑打听过,而那其中并没有一个匣子。” “离魂一事本就匪夷所思,愚兄也怕是有佞人以此为彀,贤弟可派人调查了那璇玑的行踪?” “不瞒兄长,从府中第一次出现离魂后,小弟就暗中派人去调查了璇玑。” “哦!结果为何?” “离魂!这定然是离魂!狄兄试想,我朝这一百一十坊,每坊四周都用高墙围起,坊墙开东、南、西、北四个坊门。每天日出时开坊门,日落时敲“下街鼓”毕则关坊门。坊外之街道实行宵禁,除了三品以上的达官贵人可以随时直接开坊门出入外,其他人等在日落后就不得再出坊行走了。璇玑,不过是如意乐苑的舞姬,如是有达官贵人相请才可出得坊来留宿它处,又如何能连续数夜出入两坊之间?璇玑半月前从我这里回去后就缠绵病榻,事发当日甚至无法下榻,哪里有客人请她外出相陪?而几次出现香囊之时她都在乐苑,都有人证证明。璇玑身形不动,却能将东西送到我的府邸,入府无迹,入屋无痕,盗物无踪,兄长说这还不是离魂?只有魂魄才能知道他人不知之事,也只有魂魄才能视这重重门锁阻碍为无物,璇玑对我有恨意,所以她的离魂盗走了国书向我报复!” 狄公不可置否,罗千波指出的确实是本案的关键问题,他望着通向内宅的那道月门,开言问道:“愚兄多嘴问上一句,贤弟当初是如何遇到璇玑的?” “是位茶商举办的宴会上,璇玑前来献舞。那茶商叫赵普,小弟与他相识,完全是因为鸿胪寺日常事务的关系。狄兄也知道,鸿胪寺招待各国宾客,好茶是少不了的。而且这些茶商遍走四方,对于番邦外务、各地风情、三教九流的人物比我们还要清楚。有时候与他们打听打听各国的消息,比朝廷得到的信息还要及时准确哩!” (五) 狄公觉得头中一片昏昏胀胀,昨日从罗府归来又处理手边的公文再到晚上思考程胄与国书的案子,基本一夜间他没怎么睡好。 狄公将程胄一案的卷宗放到一边,端起下属为他端来的热茶呷了一口。 茶。程胄平日也无其它爱好,就是对饮茶一事颇有讲究,他于这吃茶之道,非常讲究,也最存细心。从茶叶茶具的选用到茶炉生火,到提水注入茶炉将茶水烧开,到烹茶煮沸,事事躬亲,而吃起茶来,就坐在花园中独个儿自斟自啜,乐在其中,怡然自得。 可是到头来谁想到他还是死在吃茶之上。茶壶、茶叶当时也验过了,并无毒药。而仵作的尸格上所提到程胄身上唯一的伤痕就是嘴唇上被白瓷茶杯割破的小口。 真是,毒是从哪里落的嘛!狄公一片疑惑。 “大人,那叫璇玑的女子来不得大理寺了。”刚刚派去传唤璇玑的衙役回来了,“她昨夜死了。” “什么?” 长安的平康坊歌笑风流、红尘沉醉,处处调脂弄粉,户户品竹弹丝。人说这里是风流渊薮,温柔之乡,确实是一点也不差。璇玑所在的如意乐苑就在平康坊的中曲所在。这里一路花木扶疏,绣阁朱楼鳞次栉比,街道洒扫得十分干净,随处可听得歌舞吹弹袅袅靡靡的声音。来来往往的客人,也是衣冠楚楚,于坊内十字大街的东北部人员混杂的北曲截然不同。 生如三春树,二月花,明媚鲜妍,在生命最为灿烂的时节蓦然凋谢,这也许就是璇玑一生最真实的写照。 “魂兮归来!魂兮归来!”一个巫师正手拿着一个竹篓倒退着,口中念念有词。罗府那边在驱魂送鬼,而乐苑这边却在招魂收魄。凄凄惨惨,愁云惨淡。 看着眼前的情景,狄公不禁唏嘘不已。苑主绮云迎出门外,她四十余岁,头发梳的油光可鉴,身上熏得香气逼人,此时哭得倒是心疼肉痛,少了璇玑这个摇钱树自然是如同割了她的肉一般,“好好的人,花枝一般的年纪,昨日还好好的,怎生就突然得了这样的病,老天爷叫她去还不如把我这把老骨头收了去!” “听说这璇玑生病也是半月有余,就算是病体沉重,但也不至于在如此青春韶华之际就轻易离世啊!” “其实本已经是好了,可是昨天晚上突然发病。所以人说相思催人老,如今看来果真如此。只怪这孩子太过死心眼,谁不知来这平康坊的都是逢场作戏,一切不过是镜花水月!”绮云悲哀叹息。 “璇玑姐死的不明不白!她死的不明不白啊!”只听得身边有人气冲冲的插言,狄公微微侧首,原来是一个年轻美貌的女子,那女子约十八、九岁,正是妙龄,鬓挽乌云,眉弯新月,生得水灵灵十分标致,正合着古人“艳若春桃”的说法,身上已经着上了素衣,一对眼睛也已哭红,但现在却由于气愤,闪熠出逼人的冷气。 “小蹄子,你胡说什么?璇玑她福薄命弱,是病死!如果你再在这里乱嚼舌根仔细你的皮!”绮云急忙喝骂。 “璇玑姐得的不过是风寒而已,怎么就能让人突然横死,那尸身还唇甲发绀,这分明是中了毒!定然是有人为她落了毒!不是那罗千波就是那……” “玉衡,没有查实就妄加断言,会有口舌之祸!”有人在身后出言呵斥,那人却是沈良,只见他走上前来给狄公施了一礼,开言道:“大人,这丫头一日间先后失去了师傅与好友,心绪失常,言语激烈了些,万望大人恕罪。” “沈掌客如何会在此?”狄公摇摇头表示自己不在意。 “回大人,这璇玑也是与小人有过数面之缘,如今生死相隔,来上柱清香送她往生。”沈良回答,“只是小人见璇玑姑娘死的确实有可疑。大人断案如神,见多识广,能否见见璇玑遗体,若她是病死,是她命该如此,就了了众人的怀疑;若她是横死,就求大人主持公道,为她了此红尘冤债。” 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狄公点点头。 一口薄木棺里装殓的就是璇玑在这世间行走过一回的最后证明,几名番役手执斧凿启动棺钉,轻轻将棺盖抬起放倒在棺木一侧。 狄公从未想到与璇玑的见面是这种方式,人说璇玑是个美人,但是如今却是一点也看不出来。 “听玉衡说,璇玑死前还有呕吐、腹痛,腹泻,抽搐、血便的症状,依大人看,这可能是疫病吗?”沈良问道。 “是中毒!”狄公叹了口气,仔细的看了看棺中的尸身,“是雷公藤的毒!此毒并不似砒霜中毒一般尸身的表面会呈现青黑色,只有唇甲发绀。” “真是中毒!好在玉衡还留着璇玑呕吐出来的东西呢!这丫头有时还真是细心!左右看这世上也只有玉衡是真切关心璇玑,不像那绮云那妇人,怕惹事上身就考虑息事宁人。也不似那位罗大人……”沈良愤愤地抱怨,到后来顿觉失言,遂闭口不说。 “吱吱。”此刻有东西拉了拉狄公的衣角,狄公吓了一跳,向下一看,竟然是淘气。此刻这只小小猴子可怜巴巴望着狄公,眼睛里似乎有泪打转。 “你这小猢狲,怎可惊扰大人查案!”沈良急忙喝骂,狄公摆摆手示意无事。 “这小家伙怎么会在这里?” “回大人,它就是璇玑从小养大的,人说畜兽无情,小人看也是未必,听人说这小家伙从璇玑昨日发病至今都是不吃不喝。” 狄公闻言叹了口气,蹲下身子将淘气抱了起来。 “小家伙,你放心,若是你的主人却有冤屈,狄某绝不会让她含冤莫白,独上黄泉之路。” “大人,这璇玑的右手握拳,好像里面握着什么!”仵作疑惑的说。 “璇玑死的时候这手就是紧握的,那绮云想扒开看看,可是无论如何也没成功。” “要不要小人将它撬开?” 狄公点了点头。 费了好大气力,仵作撬开了璇玑的右手,一看之下,大家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璇玑的右手里,一颗硕大的珍珠发出熠熠的光芒。 (六) 狄公看着手中的那份身份牒文以手轻轻点额,一团疑云在心中翻涌。 璇玑两年前从北方而来,身份文牒上写明是幽州人士,因家贫自愿卖身于这如意乐苑,函件上还有并附有长安户曹(户籍官)签押的朱印和经办牙人的手戳,狄公指着这两个名字对属下衙役示意,衙役们立刻心领神会的转身而去。 “为璇玑招魂的法师是苑主请来的吗?” “是小妇人请的,说来就好似冥冥中的注定,那时还是璇玑好好在生的时候,一次与姐妹闲聊之时,竟然对玉衡说如果有一天自己死后要她去到哪里找哪个法师为她做法事,说那些是她家乡来的法师,希望自己死后可以魂归故里。当时大家就是当玩笑话听过,也未曾在意,可是谁想到不过月余时日就一语成谶,可叹这造化果然弄人!至于一些璇玑的具体之事,大人还需询问玉衡才好,平日里这两人感情最是莫逆。” “如此,沈掌客,麻烦你将玉衡唤来。” 沈良欠了欠身,转身而去。 “苑主,这璇玑可曾进过哪些饮食?” “在乐苑里,她吃的大家也吃过,可如今人人都是活蹦乱跳的,自然苑内的饮食是没有问题的。小妇人想应该是她昨日上午外出时吃的东西。” “苑主可知璇玑昨日到底去了哪里?” “昨日清晨的时候传来消息,说教玉衡与璇玑的师父不行了,她二人便去了西市。到了下午,玉衡哭的泪眼朦胧先回来了,而璇玑又过了个把个时辰才回来。转眼到了晚上,璇玑也折腾起来,不过一会儿人就不行了。” “玉衡与璇玑的师父是?” “唉,是她们学胡旋舞的师父。说是师父,也是一个年纪比她们大不了多少的胡姬,那胡姬的舞小妇人见过,真是身形如风,逐星掣电,技艺好的不得了。可是也是天妒红颜,听说前几日到一家茶商家中表演胡旋舞,却不慎从木球上摔下伤了腿,而那一夜茶商家中却又丢失了东西,把所有的人扣住不让走,耽误了上药医治。等到茶商肯放人,官府又来查察此案,又是讯问又是搜查,结果一来二去就拖延了治疗,那胡姬的腿伤竟然越积越重,伤口化脓发炎不肯愈合。听玉衡说,她死时一条腿竟然肿的都变了形。” “茶商?” “听说是那位叫赵普的大官人,以前也是到过我们乐苑的。” 赵普,狄公心忖,一滴水掉到了油瓶里,真是巧极。 “璇玑一死,玉衡更是伤心的不得了,两人一直情同姐妹,也同是我这苑中舞国楚翘,两人齐跳的双胡旋、兰陵王都是本苑的压箱节目,事到如今,那舞起之时的双双丽影怕是也再难看到了。” “双胡旋?” “双胡旋名如其意,两人齐跳的胡旋舞,同样的服饰打扮,同样的动作,关键在于动作的整齐与变化。一般此舞都是西域女子跳的好,可是能如这两人一般配合得当、默契自然的,不是小妇人自夸,就是这长安城中也是少见。璇玑死了,恐怕小妇人一时半刻再也调教不出像她一般的舞姬了。” “同样的服饰打扮,那么身形什么的也是相似吗?” “是啊,当年小妇人挑选她们时,就是看她们身形相似,又都是聪明伶俐、生的可人,所以才调教她们学得这双胡旋。” “璇玑生病这段时间,罗大人来过吗?” “唉!”绮云长长的叹了一口气,“恩爱时百般是好,转眼就翻面无情,从璇玑去他家在风雪中站了半日归来到生病至死,就再也没见过这位罗大人的影子或是只言片字。这璇玑就是前车之鉴,看这玉衡小妮子还敢胡思乱想?” “玉衡又如何了?” 绮云左右瞧瞧,见沈良不在附近,便悄声说:“大人不知,那小妮子最近与那沈大官人打的火热,那沈大官人时时往这里跑,与当初的罗大人无异。可是有了璇玑为鉴,希望玉衡也引以为戒,莫要真心、也莫要妄想,一切最后可能都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啊!” “原来是这样。”狄公点点头,怪不得那沈良出言虽然好似呵斥玉衡的无礼,但实际上是在为玉衡开脱相护,怕她吃了亏去。 (七) 玉衡很快就到了狄公面前,深深施礼。 “大人,小女子刚刚言语无状冲撞了大人,求大人责罚。” “你痛失恩师挚友、哀结于胸,出言莽撞了些,本官能够理解。如今寻你前来,是想问问你有关璇玑的事情。” 玉衡听得狄公一番言语,眼珠又有些发红,但还是恭恭敬敬的颔首。 “大人请问,玉衡一定知无不言。” “你可了解璇玑的身世或是她的过往?若是知道,不妨说来听听。” 听到这个问题,玉衡那美丽的面容上顿时蒙上了一层迷惑黯然的神彩。 “璇玑姐说自己是幽州人士,可是小女见她说话的口音、饮食的习惯却并不像那爽朗北方女子的模样,倒是有几分江南女儿家的细致婉约。璇玑姐入乐苑后,描写刺凤,歌舞吹弹,样样是好,尤其是那一手茶艺,更是精绝。又因为生的模样儿水灵灵,娇滴滴,十分可人,惹得城中多少阔绰公子、世家王孙,百计千方投其所好,一掷千金,可是就算是如此也难买动其一片芳心,只有这一次对那罗千波罗大人却是真真掉进柔情陷阱不能自拔,为了那罗大人日日的在盘算如何能自赎其身,可笑听说那罗大人连自家的银钱都做不得主哩!璇玑姐平日里端庄稳重,姊妹间也不苟言笑,也不谈过往,只因大家都是天涯伤心失意之人,也没有人特意去探究询问。小女与她可谓亲热,可是却也真不知璇玑姐的来历过往。” “你说无人能打动璇玑的芳心,可是我记得两年前有一位程大人曾说要为璇玑赎身。” “大人可说的是那位兵部的大人?那时小女子与璇玑姐刚卖身这乐苑不久,第一次去为一群官宦乡绅侍宴,席中的程大人看上了璇玑姐。唉,那位程大人也是知天命之年,而璇玑姐才十八芳华。可是璇玑姐刚刚到这京师,哪敢得罪于他,只有曲意奉承、小心相陪,确实到了要赎身的地步。后来战事一发,此事便搁了下来,而相隔不久,那程大人就得病身死,所以就不了了之了。” “原来如此。”狄公颔首,“这璇玑也是苦命之人!那么玉衡,你对于市井所传闻的璇玑会离魂一事又如何看 “这个嘛……”玉衡那美丽的大眼睛狡黠的转了转,“虽然离魂一说在玉衡看来是无稽之谈,但是能有人去吓吓那狂啸乱吠的母老虎总是好的。” “哦!”狄公笑了,“看来罗夫人的威名真是远播啊!” 听到此话的人都偷偷笑了起来,而狄公敛了敛神情继续发问。 “听说昨日你与璇玑去探望你们的胡姬师傅,此行可曾发生了什么事?” “还能有什么样的事?先是去看我那苦命的师父。”玉衡又悲伤起来,“富人丢了珠子,就生生扣住我们这些可怜人发难,也不考虑师父她受了伤,这一耽搁下来,便延误了医治。可怜我师父,几日下来伤口就开始发炎肿胀,终是夺了她的性命。师父走时,拉着璇玑姐的手眼泪像珠子一般不住往下落,情状凄婉极了。我本想去找上那赵普理论,可是璇玑姐不让。后来璇玑姐要我先回去,说自要己平稳平稳情绪后再回乐苑,可她后回到乐苑后,到了晚上就开始发病,到了半夜,便随师父一起走了。 玉衡眼中扑簌簌落下泪来,泣不成声。 狄公叹了口气。 璇玑房内,衙役们正在倾箱倒柜,-一细搜。 “大人,也不见得什么特殊之物。搜了半日,除了一些风月场中虚套陈辞的往来书信外,似乎也并没有什么有价值的东西。”班头回禀道。 “可有罗大人写来的书信?” “没有,这才是奇怪之处,这里竟然没有一封罗大人写来的书信。” “大人有所不知,罗大人送给璇玑姐所有的东西和那日由丫头送回的东西,璇玑姐都烧掉了。” “烧掉了!”狄公大惊,“璇玑都烧掉了什么?你可见到……其中有一个匣子?” “匣子?没有,璇玑姐烧掉的不过是一些信件、香囊、绣品。” 狄公松了一口气,看来罗千波所打听到的确实是真的,便又问:“罗夫人那日派人将璇玑之物退回来的时候,你可曾亲眼得见?” “是啊,如今想来还是令人气愤,那丫头与她主子都是生的一样的尖眉利眼、刁钻泼辣相,手中提了一个小包裹,一进门就气势汹汹的将东西摔了过来,口中说的话也是恁地难听。璇玑姐本就伤心,一气之下就将所有的东西都烧了。” “大人,我们找到的还有这个!真是的,女儿家的屋中怎么会有如此怕人的东西!”一个衙役将他搜到的东西呈给了狄公。 那是一个狰狞怕人的面具,制作的十分精巧。 “这是兰陵王的面具。”玉衡上前接过那面具,把它挡在面前,“《兰陵王入阵曲》原是着假面指挥击刺的男子独舞。曲调悲壮浑厚,气势不凡。前隋时被正式列入宫庭舞曲,但是到了我朝,却渐渐有所衍变,这乐苑中也只有我与璇玑姐能着男装跳好此舞。(《兰陵王》彻底变成“软舞”是在唐玄宗时)” “原来如此。”狄公似乎有些着迷的看着那彩绘的面具,从玉衡的手中将它接下来,反反复复的审视几遍,“看姑娘擅长的曲目竟然都是节奏明快,矫捷雄健的健舞,想来身手也定然是敏捷灵巧。” “唉,大人,谈不上有什么身手,小女子不过从小就是个野丫头罢了,只不过比起寻常女子手脚伶俐了许多。” “野丫头?”狄公微笑,“不会是像男孩子一般翻墙越脊、上树下河吧?” “大人见笑,这翻墙越脊、上树下河……确实难不倒玉衡。” “呵呵。”狄公手捋长髯笑了起来。 此时一个衙役翻过桌上的针线笸箩后将之放在一旁,狄公想起那个香囊,就上前拿起那笸箩细看。针包、各色的线球,打好的穗头、花结、剪刀,似乎与也并没有什么奇特。可是狄公突然盯上了其中的一个线球,笸箩中那个最大最圆的绿色线球。 好奇怪的线球!有的部分绿色鲜艳,而有的部分却显露出褪色的迹象,色泽是如此的不均匀。 “这团线……”玉衡在旁欲言又止。 “这团线如何?” “我从未看到璇玑姐她用到这团线,就是姐妹们来借,她也是从来不允动用这一团。有一次碧桃偷偷扯了一截来缝裙子,璇玑姐还发了火,我就开玩笑说这团线八成是她从前的情郎相送,所以总是看着它心爱的不得了,谁也动不得哩!” “这团线色泽不一,是因为它被放置了很久后被拆开打散再重新缠起。线缠成线球其中定要有一个轴,我们把它也拆开,看看里面到底有什么。” 线团很快就被打开了,里面是一个用蜡封好的小小竹筒。狄公小心翼翼的揭开封蜡与油纸,借着光他看到里面装着半筒白色的液体。 “这到底是什么?为什么璇玑姐要这么藏它?” 狄公没有回答,心中暗道这恐怕不是什么好物,于是要衙役将竹筒妥善收好。 “这叫璇玑的女子看来是很讲究饮茶啊!”一个衙役感叹道,看到狄公向他的方向望来,急忙将自己找到的东西指给狄公看。 上好的白瓷茶具,银制的茶碾,优质的团饼茶,整整齐齐的收藏在璇玑的柜子里。 “是啊,璇玑姐对于喝茶很讲究,对于茶叶的选择更是精心,平时总是喜欢抽出时间到西市走上一走,但是一般也不买回什么,多数时候就只带回一些团饼茶。” “团饼茶?玉衡可知道璇玑是从西市的哪一家买回这些茶叶的?” “当然知道!”玉衡的脸上又出现了几分恨恨的色彩,“西市最大的茶商赵普的店铺,他的生意从外番到我朝,只要有茶叶的地方都有他的名号,他是害死我们师傅的人!也是因为他,璇玑姐才认识的那程胄和罗千波!” “哦?姑娘的意思是说,程大人与璇玑相识的宴会上,那位茶商也在座!” “那宴会本就是那赵普的寿宴!” 这赵普并不普通!狄公眼中光芒闪了几闪,随即转过身来吩咐玉衡。 “玉衡,本官如今还有一件事交给你,你一定要做到。听人说那淘气已是饿了一日,你要告诉全苑之人绝对不能给它东西吃,要一直饿着它!如果它要索要食物,你们要狠下心肠绝不能给,也绝不可以让它偷了嘴,如有必要可以狠狠的打它!如果它出去,定要紧紧的跟着它,看它究竟去了哪里。” “为什么要这样对淘气?” “你无需多问,照办就是。” (八) 又是一个清晨,狄公刚刚起身,狄府的门环就被扣的震天响。 “狄大人啊,不得了了,我家、我家夫人她被杀了!”罗府的老管家抢步跑进屋内。 狄公闻言大惊,急忙随老管家赶往罗府。 此刻罗府外已经围了许多围观百姓,进得府内,他发现了呆坐在正厅里搂着哀哀哭泣幼子形容憔悴的罗千波,而在他身边相陪的有两人,一个是沈良而另一个是一位气宇不凡的中年外族人。狄公向前安慰了几句,向对他施礼的沈良与那外族人微微致意,便急匆匆的向案发的书房走去。 书房的门一看就是被强行撞开的,各窗紧闭,屋内并无凌乱。在书桌旁边的椅子上坐着罗夫人,头歪在左肩上,四肢有些许抽搐,面露惊恐,好似看见什么恐怖的东西一般,尸身已变得僵冷,显然是已经死去很久了。 “昨夜老爷与夫人拌了几句嘴,所以就宿在这书房内。清早我给老爷端来了洗脸水,可是无论怎样敲门,老爷在内都不应声。小人便从门缝向里张望,就见竟然是我家夫人坐在书桌那里,面容诡异。小人吓了一跳,急忙找人撞开了门,却发现、发现夫人已经死在书房中。这门窗都是从房间内紧锁的,到底是谁能杀了我家夫人,莫非、莫非……”老管家的眼睛迅速瞪大了,脸上挂上了一层恐怖的色彩,“夫人生前曾经好生为难那叫璇玑的舞姬,莫非是是那死去的女人把夫人带走了?” 此时仵作走到狄公身边。 “大人,小人粗略的看了一下,身上不见外力伤害造成的伤口,从死者的表情看似乎生前受到了什么惊吓,可罗夫人本身并没有心疾此类病症。因为未敢动及现场,详细的情况要等尸身运回大理寺再做验看。” 狄公点头,他走近罗夫人的尸身,细细端量起来。脖子、脚边的确都没有伤口,那么手呢?死者的手垂在身侧,她右手边地上的那是什么? 那是一个银白色的香囊,上面绣着“千年长命花”一句。 沈良一直跟在狄公身后,此刻见狄公注意那香囊伸手就要帮他拾起。 “小心!”狄公突然出言阻止,“提它的绳穗!” 沈良的面色显然有些不解,但还是依言将香囊拾起放在桌上。 狄公挑了一只毛笔,略微使劲的戳了戳那香囊,随即大家抽了一口冷气,一根针从香囊中探了出来。 狄公执起罗夫人的手,细细的查验,果然在一根手指上找到一个小小的已经发黑的血点。 “罗夫人恐怕就是因为此针丢了性命。” “什么?”沈良大惊,指着那香囊不相信的说,“罗夫人是因这香囊中的毒针刺手而死?可是什么样的毒能够毒到如此地步,只是扎了一下就要人性命!” “沈大人,这世间是有这样的毒的,能否让在下看看那毒针?”有人从沈良身后发话,正是刚刚在罗千波身侧那位身着番族服饰眉目清朗方正的中年人。 “这位是……” “狄大人,这位是南诏国的使者阁罗些大人,本是同小人一起来找罗大人的。” “啊!失礼了,使者大人,刚刚事出焦急,未来得及见过与大人,望大人莫怪下官怠慢。”狄公施了一礼,将那香包小心的递于阁罗些。 “无妨,不知者不为怪。”阁罗些将那针放到眼前细细端详,甚至凑到鼻下闻了闻,随后表情十分惊异,“是见血封喉!这毒是见血封喉啊!” “见血封喉?” “南国之地生长着一种极为罕见的树,这树的树汁呈乳白色,有剧毒。当地人常把它涂在箭头上,用以射杀野兽或敌人,瞬间而亡,无药可救,所以被称为见血封喉。而在我们国内,常常把它用来--暗杀!” “乳白色的树汁!”狄公取出昨日从璇玑处得来的小竹筒,“阁罗些大人,请您看看这是什么?” “这就是见血封喉,狄大人,你可知道这一小小竹筒的树汁能杀死多少人吗?此毒毒发之时,人并无异状,仵作也验不出其它,可是毒却能深入血脉骨髓。可是在下不明白的是,这南国奇毒如何会出现在这里?”阁罗些蹙起眉头猜测,“若此物不是从您手中拿出,在下还真的疑心是不是其它五诏和吐蕃的人到了呢!” “多谢使者大人指教。也请使者大人不必担心,我们对于客驿的守卫和对于使团的守卫都是可以放心的。” “在下明白。”阁罗些点点头,“我国的使团后日就要到长安,那时就要觐见唐皇,虽然此时提到此事非常失礼,在下此次前来是希望能够找罗大人拿回国书。” 最坏的情况终于来了!狄公心上焦虑但神色上却丝毫不露,他上前一步微笑说道:“请您见谅,使者大人。您亲眼所见,罗大人家出了这样的事情,他情绪不稳,琐事缠身,一时间恐怕也无法顾及大人。好在那国书放在鸿胪寺内也不会丢失,使团后日到达长安,在那一天把国书再把呈送与您,您看可好?” “唉,如此,也只能这样了。”阁罗些理解的叹了一口气,回了一个礼转身离去。 时间紧迫,狄公又回头来细细的审视那香囊,抬手摘掉香囊绳穗上沾附的几根绒毛,又转眼望向封闭的严丝合缝的书房,半晌后叹了口气。 “罗贤弟,愚兄知道你现在哀恸,但是还请回答愚兄几个问题,昨夜本应在书房的你去了何方?” “小弟昨夜在隔壁客栈。” “隔壁客栈?” “昨夜与她争吵,心中一直气闷,也无睡意,想起日间兄长说的怀疑那贼人从隔壁越墙而来,就去了客栈想问出些情况来,后来还特意要了那间最靠近我家的客房住下了,直到听到家中闹起才醒了过来。没想到不过与我一墙之隔,家中竟然就出了这等事。” “愚兄有一句话想问贤弟,贤弟一定要如实回答。”狄公压低了声音,“弟妹可否有私看你信件、翻查你随身物事的习惯?” “唉!我也是有所察觉的。”罗千波长长的叹了口气,随后点了点头。 “怪不得!”狄公点了点头,手掌一翻,一把钥匙出现的他的手中。 “这是--我书房的钥匙!” “不错,翻配而成的,而且就出现在夫人的身上。” “原来我的禁地早已经形同虚设了吗?这女人果然防不胜防,可怕至极。”罗千波苦笑起来,低声说道,“还有那璇玑亦然。狄兄可知,她想杀的是我啊!从璇玑处见到那见血封喉的一刻,我就有一个可怕的预感,如果有一天负了她,那至毒定然会用到我的身上。” “贤弟从前就见过这见血封喉?” “是,从前我与璇玑在一起闲聊,谈起天下奇毒时,璇玑给我看的,当时小弟还奇怪,一个乐苑舞姬,身上怎会有如此歹毒之物,而璇玑说这是一位客人送给她在万不得已之时防身之用的,小弟当时听了也是半信半疑。昨夜若不是婷芳来到我的房中拾起那香囊,恐怕今日狄兄要来验看的就是小弟的尸体。只是璇玑已死,那香囊是如何送到我书房当中的?难道……” “贤弟可以放心,绝对不是鬼魂,愚兄可以保证。” (九) 出罗府之时,由老管家相送,罗千波正在后房哄幼子入睡。 “夫人一死,我见大家并无太多哀痛之情。老人家,算狄某多问一句,夫人在府中的人缘可是不太好?” 老管家左右扫了一眼,见四下无人,才对狄公言语。 “夫人已死,照理说老奴不应该在背后说往生人的不是,可是如今大人问起,老奴就说了吧。大人恐怕也知,我家夫人性子是……泼辣了些,对下人也不和颜悦色,尤其对是那些丫头使女,有时大人和谁多说句话都要被责打斥骂,若是有些颜色的,不是被逐出府或是寻个缘由打个半死。夫人相信的就是自己带来的那个陪嫁丫头丽凤,只是这丽凤也不是什么良善之辈,仗势欺人、贪小刁钻,这府中的丫环仆妇有几个没被她在夫人面前说过小话的?若说底下的人对她二人无怨恨那是不可能的。 “说起来我家大人也是可怜,好端端的七尺男儿被管的死死的。半年前,鸿胪寺卿刘大人有意把自己庶出的女儿嫁与我家大人,可是被夫人一顿搅闹也是作罢。狄大人,您说夫人此举于断了我家大人的前程有什么区别? “后来又是这个璇玑姑娘,她上门的时候老奴见过,真是温柔贤惠、美丽可人,虽是出身不好,但是对我家老爷也真是痴心哩!那日里哭的如泪人一般,抓住夫人的裙摆苦苦哀求,愿意给老爷为奴为婢,只是……唉!造化弄人啊!她与我家老爷相识不过月余,可是相赠的东西也是不少,竟然让夫人搜出了一大堆,装了一只半大的包裹,老奴亲眼看着那丽凤抱着出了门呢!您想想看,三品大员的千金都奈何不了我家夫人,何况一个乐苑舞姬!这姑娘也是自寻伤心而已。 “而出了璇玑姑娘这事后,夫人的性子也是越发的暴躁、喜怒无常,比如说她平日里最疼小少爷,可是那日在厨房中做豆馅酥饼的时候,小少爷偷拿了一块要吃,她竟然为了一块酥饼打了小少爷两个耳光。” “豆馅酥饼而已,为什么要打孩子?” “还不是因为老爷要去赴刘大人的家宴,刘大人的小姐还对我家的老爷有意,夫人心中不快嘛!” 走到府门前,老管家看着原来悬挂在大门上的法器叹了口气。这些本是为了驱走璇玑离魂之用,如今也要摘下来,换上素纸白幡了。 老人双手合十,朝空祷告道:“璇玑姑娘,老朽知道你委屈,心中念念不忘,但是你带走了夫人,什么恩怨也了了,求你早登极乐,莫要再纠缠我家老爷了!” “老人家,这府中璇玑的离魂闹得如此凶,你可曾见到过?” “哎哟,狄大人啊!若真的见到岂不是要吓杀我这把老骨头了!老奴就只是见过那离魂送来书房的香囊。老奴还记得只要送来香囊的日子,那书房中都是鬼气森森、寒气入骨的,人说鬼魂都是阴气寒重之物,只怕是那璇玑的鬼魂在老爷的书房中盘恒了许久吧!” “果有此事?我来告诉老人家你一个可以驱散魂魄的方法吧!”狄公神秘的笑了一下,“将这些祭品供物都送到书房中,然后上锁,我给你几道灵符将门窗封好,任何人都不要去惊扰书房的宁静,那夫人和璇玑的怨气很快就会消退了。” “这是真的还是假的?大人您可莫要欺骗老奴。” “唉,老人家,我一年审案无数,手下也算断人性命无数,若是没有这些驱神散鬼之法,你觉得我那大理寺能安宁么?” “也是如此,既然这样,就全仰仗大人了。” (十) 等待绝对是一件痛苦的事情,尤其是一切尚在调查阶段,未曾明朗的时刻。 狄公坐在自家的厅堂内忧郁地窗外重云叠叠的天空,思绪一片乱纷纷,两日之间的事情如走马灯一般在脑中闪过。国书是谁拿的?璇玑最后去见的人是谁?……这一切的一切都要等待下属的调查结果。 厅外年幼的狄兴正与狄公的小儿子阿贵玩耍。 过了一会儿,突然只听得狄兴大哭起来。 狄公急忙走出厅外,阻止了正要呵斥自己儿子的狄管家,将狄兴抱了起来。 “出了什么事啊?小狄兴?” “阿贵哥哥把狄兴的弹珠藏了起来,狄兴、狄兴找不到!哇……” 狄公责怪的看了自己的儿子一眼,随即又对狄兴温言相哄。 “狄兴莫哭,老爷帮你找到如何?” 狄公没有直接去问在一旁忐忑不安的阿贵弹珠究竟藏在何处,而是四处打量着两个孩子玩耍的地点。这两日遇见的都是找东西的案子,似乎也不差这一件了。 地上的弹弓、洁白的雪地上脚印四处,上面布满了两个孩子在此玩耍的痕迹。 “我那弹珠,是捡来河滩上白白的卵石,爹爹为我磨圆的,就那么两颗而已,阿贵哥哥拿在手里,一转眼的功夫就不见了!然后就让我找,可是狄兴怎么也找不到!” “我的印象里,你二人似乎没有离开这堂前的空地是吧?” “是,爹爹!我……” 狄公阻止了阿贵的话,牵着狄兴的手来到了他们玩耍的空地上。 “狄兴啊,阿贵的身上没有藏着你的弹珠,那么你好好想想,阿贵曾经接触过哪些东西、到过哪些地方呢?” “嗯,阿贵哥哥拿过弹弓,但是没有把弹珠打出去,他和我就在这里玩,最后就是站在那棵牡丹的旁边告诉狄兴他把珠子藏起来了。” “所以啊,小狄兴,你忽视了阿贵他其实还接触了另一件东西,那就是--我们脚下的土地!” “土地?” “你去阿贵站过的那个地方--就是他的脚印的地方挖挖看。” 看着狄兴拿着找到的弹珠欢笑的样子狄公也微笑起来。阿贵把弹珠偷偷丢到地上,然后用脚把它们按到雪中,再用脚盖上浮雪,只顾着查找阿贵身上的狄兴自然是找不到珠子的所在。 真是雪中藏珠啊!雪中藏珠?难道说赵普家中的窃案盗贼也是用的此法?可是那赵普的堂中是以青石板铺地,此法是用不得的啊!那么还有什么地方可以收纳一颗珠子呢? 难道……狄公猛然间瞪大了双眸,思索了片刻,手捋长髯,面上一副满意的样子。他微笑着把两个孩子拉到自己身边,“既然阿贵把狄兴惹哭了,就罚你给狄兴讲个小故事可好?” 阿贵急忙开口:“今日孩儿听到一个小故事,就说给狄兴听听。说一个精明的女子派下人给自己在城外书塾闭门苦读的丈夫送饭,饭菜是炖肉和烤饼,但是又怕狡猾的下人偷吃,于是就让下人带话给丈夫,说:“去时繁星满天,一轮圆月悬照。”,等到下人回来的时候,女主人问丈夫的回话是什么,下人说:“他说‘来时月儿半轮,星星只有几颗。’于是女子就知道下人真的半路偷了嘴。” “嗯,这女子以月喻饼,以星喻肉,倒也是心思机敏。”狄公点点头,“那下人也是奸猾可恶,不过是区区果腹的食物,尚且都要毫厘必占,如是财物金帛,只怕不知还要…… 狄公突然停住了话语,心中又是一动。 思索了半晌,狄公摸了摸面前两个孩子的小脑袋,“也许这案子的不经意间的解决就要着落在你们这两个小家伙身上了。” 大理寺中,众衙役依次向狄公汇报自己调查的成果。 “大人,小人验过那璇玑所中之雷公藤之毒,是随着饮食一同服下,在她的呕吐物中有糕点一类糊状的东西,还有--茶汤。” 茶汤,也就是说璇玑应该曾经与人吃茶! “大人,属下找到了知道璇玑行踪的人!” “哦?这真是太好了!” “多亏最近这璇玑出名过盛,街头巷尾的人都传她会离魂。所以就有小孩子、准确的说是几个好奇心重的小乞儿偷偷的跟着她,一直跟着她到了茶商赵普的家,而且还知道她至少在赵普家中盘恒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什么茶也吃到肚子里去了!若这璇玑去赵普处是为了胡姬理论,这时间也是太长了点,属下可不认为一个巨贾有时间与一个舞姬争论纠缠,莫非这两人之间也有什么龌龊?”另一个衙役插言道,听到他说的话,众人皆是点头。 “至于罗大人的行踪,就和他自己说的一般无二。属下也特地查了大人要求注意的首次离魂出现的那天的情况,整个客栈都没有女眷入住。而唯一让店老板有印象的是一个清秀少年,因为老板的女儿对他偷偷多看了几眼,所以做父亲的就注意了一下。” “而属下今日调查了璇玑卖身乐苑时的户曹和经办的牙人,那个牙人家中碧瓦高墙,使奴唤婢,显然是有问题。众所周知,每成交一笔买卖,牙人就会收取大约占成交额十分之一,每一贯收钱一百文,他一年能做成多少生意才能使生活如此优渥?同璇玑一同被那牙人带来女子一共有五六个,分别卖给了不同的场所,而这些年来被这牙人带来贩卖的女子不知有多少,若是真是私拐良家人口,这老狗头,真是该杀不可留!而这些女子来长安的身份函件都是同一个户曹为她们签押,若是这牙人有龌龊,那这户曹也是跑不了的,至少是拿了贿钱。而且您猜,那牙人跟谁交往甚密?” “不会……又是那赵普吧?” “大人猜的没错,就是他!” “可这赵普的资料倒是没有什么特别之处,一个白手起家,甘冒风险,吃得苦头成就今日家业的商人,有自己的马队向各地贩卖茶叶,同时也经营药材的生意,交游广阔,口碑是极好的。”一名衙役说出了赵普的资料。 “虽然表面上看并无可疑,但俗话说的好,有再一再二,无再三再四,若是一两件事情扯上干系,我们尚可说这是巧合,可若是事事牵扯,这个人绝对是是非之人。如今也是时候见一下这位赵普大老板了,这位赵老板恐怕绝非是个茶商那么简单!” (十) 醴泉坊,赵普的宅邸。 茶商赵普,五十开外年纪,躯骨魁伟,精神矍铄,颔下一络整齐的黑须,神情顾盼之间有一种从容优雅的气度。若是寻常,这定然是一个风采翩翩的人,但是此刻他左面之上红肿了一大片,连带左眼通红还不停流泪,他不停的用一块手帕擦拭着眼中流下的泪水,抬手之间狄公看到他的右手也有红肿。赵普向狄公施了一礼,神态泰然,言词温恭,不亢不卑,脸上的伤倒也没有遮掩他的风仪。 “狄大人恕罪,赵某如此仪容见您真是惭愧。昨日院中亭子饮茶赏雪之时,院外飞来一块石子,正好打破面前茶壶,其中热水溅了草民一身,结果就成了如此模样。”赵普一边将狄公往宅内引一边解释说。 “这也真是可恶,赵老板可抓住那丢石之人?”狄公扫了一眼那亭中茶桌和院墙,开口问道。 “没有,想来定然是那些无知顽童弹弓飞石所致。” 赵普随即将狄公让入正厅叙坐,整个厅堂青石铺地,朱木为栋,碧瓦飞甍,而内里布置的也是富丽堂皇,放置了各国的珍奇异物,天竺的神像、吐蕃的银器、波斯的地毯……整个厅堂内充满了浓郁的异国气息。 此时小童敬上香茶,狄公呷了一口,觉得只觉香气馥郁,十分可口。 “嗯,好香的茶,不知是茶炉烹煮还是茶瓶泡制的。” “是茶瓶炮制的,赵某不喜在茶中加上其它配料饮用(唐朝人喜欢在茶中加姜、桂、椒或是其它东西同煮),觉得那样就破坏了茶本身独有的香气,所以喜欢用茶瓶泡制饮用。” “不错,这样茶原有的香气确实是保留了。”狄公闻了闻手中之茶的香气,满意的点了点头。 “草民不知狄大人有何事光临寒舍,莫非是因为那珍珠的案子?其实那样的一颗珠子对在下也不算什么,只是觉得这世间哪里有物件凭空消失、任奸猾小人在眼前作祟的道理?所以就闹大了些,不想连大理寺也惊动了,草民真是惭愧。” 狄公微微一笑,将手伸出,“赵老板且来看看,这可否是你的珍珠?” 赵普颇为惊异,“这正是小人的珍珠!南海珍珠,珠如明月,它的名字就叫明月珠!狄大人是从哪里找到的?” 狄公笑而不答,“请问赵老板可认识一个名叫璇玑的女子?” “似有耳熟,但是却是想不起来。” “赵老板贵人多忘事,有人前日还看见她登了赵老板的门。” “啊!”赵普一顿,随即一副恍然的模样,“原来是那乐苑花娘,端的一个疯婆娘,无故上门向我理论什么师父之死的事情,草民随即叫人将她赶出府了。” “可据说她在府内坐了半个时辰有余呢!” “来的都是客,赵某虽是生意人,但是也读书识礼,而那璇玑也不是上门就搅闹,所以最开始赵某也是以礼待客,奉茶叙话,只是到了半截那女人闹将起来。” “不知赵老板是在哪里与她奉茶叙话,可是那院中赏雪的亭子?” “不错,正是!”赵普一愣。 “呵呵,那里不似奉茶谈心之所,倒是个烹茶赏雪的好地方,看来你二人开始可是一团和气呢!”狄公看着手中的茶盏悠悠说道,“烹茶之道需要一番耐心与功夫,要先将饼茶放在火上烤炙,然后用银制的茶碾将茶饼碾碎成粉末,再用筛子筛成细末,放到开水中去煮。当水一沸时,加入一些盐到水中调味。当锅边水泡如涌泉连珠时,也就是二沸时,赵老板用瓢舀出了两瓢开水,其中一瓢加入了自己的茶瓶中泡制自己喝的茶,而后在茶壶中放入了茶末和配料,而三沸后,你将那瓢水倒回茶壶压滚,细火将茶煮好后,你二人开始对坐饮茶。赵老板,本官说的可对?” 赵普正被狄公这一顿看似与题无关的烹茶之道闹的云中雾里,正在心中暗暗揣摩狄公的意思,没料到狄公突然发问,急忙应答,“正是,大人说的对。” “这些个过程很有趣,如果想要往其中投毒的话,在哪一个环节下手好呢?”狄公以手点额,“如果是茶饼有问题,赵老板为自己泡的和为璇玑烹的茶汤都是用的同样的茶末,不太可能;如果说是盐和水有问题,两种茶都是用同样的淡盐水,也不太可能。思来想去有问题的只可能是配料了!让本官想想,那配料有椒、贝母、姜,这是经营药材的你为一直身患风寒的璇玑精心配置的吧,可是为什么要加雷公藤呢?那可是有剧毒的东西啊!莫非你选择这些配料的真正原因是用它们的气味掩盖雷公藤的气味?” “狄大人在说什么恕赵某不明白。”赵普拉下脸来,“赵某多谢狄大人为草民找回珍珠,但是欲加之罪,赵某是断断不能认的!赵某事务繁忙,若狄大人无事赐教,草民想先行告退。” “以主逐客,可非待客之道,况且我这个客就是来寻你这个主人的不是的。”狄公凛住神情,冷冷开言,“赵普,你可知道,有人在本官那里将你告下了,说你杀人害命!” “何人诬告草民?” “哼哼,你不知道吗?就是璇玑啊!” “璇玑?怎么可能,她不是早就死了吗?” 两边衙役迅速靠拢了赵普。 “赵老板对于一个刚刚连名字都想不起来的人到也是关心!”狄公语带讥讽,“当日你二人一言不合,璇玑就将手中的茶就向你泼去。当茶水来时,你用右手去挡,遮住了右面而左面却被茶水泼中,而并非如赵老板所说是被飞来的石子击中茶壶所致。 “你的院墙靠街巷的一面是左,石子从左侧袭来打碎茶壶,茶水大部分应向右侧喷溅。而茶桌的高度即使坐下也不过及腰而已,照理说这个高度茶水很难溅到脸上。就算你是正对着院墙而坐,那么茶水可能会溅的你满脸和衣服上都是,而不是只有一面脸庞遭殃。如今看你的手与面上,红肿发炎,恐怕也不仅仅是烫伤,那雷公藤毒性极强,它的汁液沾到皮肤上会使皮肤发炎红肿,赵老板若是不对症医治恐怕也是很难快速痊愈。 “赵老板可知这珠子是从哪里找到的吗?是璇玑手中!怕是璇玑死时心有所感,所以就将你的珍珠紧紧握在手中,想要提示珠子的主人就是杀她的凶手!” “这明月珠怎会到了璇玑的手中?莫非是那胡姬给的她?那贱人当日是如何盗得我这明月珠?”赵普大惊。 “昔年太宗皇帝曾问左右侍臣说:“吾闻西域贾胡得美珠,剖身以藏之,有这样的事吗?”侍臣答:“有之。”太宗皇帝于是感慨说:人皆笑商胡“爱珠而不爱身”的行为,但是孰不知,官吏受贿亡身与帝王奢侈亡国,也是性质相同的愚蠢行为。太宗陛下君臣的问对表明,胡人喜欢以身藏珠的传说并不仅仅只是民间流传的传说而已,而是却有其事。 “想那火起的一瞬间,众人忙乱,珠子脱手在地面上滚动,那么当时在场的人谁能注意到珠子的去向?当然是最接近地面的人。 “胡姬从木球上摔下时,同碎瓷片一同到了胡姬身下的还有那颗珠子,碎瓷片割开了胡姬的大腿,而胡姬竟然就此将珠子藏到了伤口之中。当时她鲜血横流,伤处在腿上,男人自然是不能靠前为她包扎,而赵老板夫妇自恃身份,也不可能为她包扎,那么为她包扎伤腿的也只有丫头使女,当时厅中正在为失珠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人心涣散,而女子见了鲜血也多是手软的恐怕包扎也是草草了事,就算是发现胡姬的腿上伤处有凸起也能被理解为受伤肿胀,所以很容易的就被胡姬蒙混过关。 “但是问题随后就出现了,你留住了他们,官府又来调查,做了贼的人总是心虚的,胡姬一直不敢取出珠子,害怕被别人发现搜查出来。从前有关胡人贱身贵珠故事中,胡人大多能在身体中完好的收藏珠子,可是那也只是传说,是不能轻易的尝试的。就像河蚌吞进了沙粒,要经受多大的苦痛才能化沙成珠;就如同风吹异物入眼,眼睛会泪水流淌一般,我们的身体真的能对于进入身体的外物不排斥吗? “于是胡姬的腿伤日益加剧,发炎脓肿,这血肉藏珠的行为最终要了她的性命。这是不是也验证了那句话:人为财死,鸟为食亡!而后胡姬将这珠子交给了临终之时来看她的璇玑。至于她为什么会将珠子给璇玑,还有你为什么要杀璇玑,那就要从赵老板你的另一个身份和你们几人的关系入手了。” 狄公拍了拍手,衙役从外面推搡进来几个人:有那牙人、户曹、还有几个形形色色的女子。见到他们,赵普脸色大变,此刻狄公走到他身边,低低的在他耳边说了几句。只见赵普面上第一次出现了惊恐的神色,怔怔的望着狄公,半晌才吐一言。 “今日栽在狄大人手中,赵某心服口服。只是大人是如何知晓这一切,就如亲眼得见一般?刚刚大人说是那璇玑将我告下,莫非这璇玑真的如市井传言一般会离魂,冥冥中在大人面前述冤?” “如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天网恢恢,何须离魂!” (十一) “大人,如意乐苑的玉衡姑娘派人送来口信,说淘气跑了。” “这回事情可真是齐全了。”狄公微笑,“这案子也该结了” 罗府的书房内各色人等齐聚一堂,就算是各自对于彼此的心思有着不同,但看着狄公那愈来愈奥妙的脸,谁也不敢多言一句。 书房整个屋子寒气森森,甚至能感受到冷风拂过每个人的脸庞。 “鬼魂!一定是鬼魂来了!”老管家惊恐的叫起来,“你们看那祭品没有了!” “不要慌!”狄公镇定自若,轻轻一指,“有冷风是因为那里被打开了。” 大家看见墙上的小轩窗已经被打开了,冷风正呼呼的灌入房中。 “可是、可是祭品怎么没有了?” “那是因为这屋中来了一个不速之客。” “不速之客?” “呵呵,这可是一个小精灵,而且已经被狠心的饿了两三天呢!淘气!淘气你在哪里?” 只听到书桌下一阵乱响,一颗褐色的小脑袋从书桌旁探出头来,那正是淘气。 狄公向它招招手,这小家伙马上跑了过来眼睛巴巴的望着狄公。 “诸位,让我为大家介绍,这就是罗府之中送来香囊并吃掉祭品的所谓幽魂。” 满堂皆惊。 狄公将一张纸铺在了桌面之上。 “为此案,我制作了一张小小的时间表,大家来看。” 两年前:璇玑入长安如意乐苑。 一年半前:璇玑在赵普宴上遇程胄,程胄欲为之赎身,随后战事发,程胄被毒死。 半年前:鸿胪寺卿刘大人有意把自己庶出的女儿嫁与罗千波,被夫人搅闹作罢。 罗府书房失窃,丢失唐三彩花瓶一个,前朝香炉一只。 两个月前:罗千波于赵普宴上与璇玑相识。 蒙舍诏的使团动身进京。 一个月前:使团到达边境,使者与副使进京。 半月前:使者到达长安,罗千波将国书带回家中。 璇玑到罗府,被夫人打骂而出,大病。 相隔一日:罗千波鸿胪寺值夜。 罗府第一次出现离魂,惊吓了夫人。 再隔一日,罗千波在家中见到璇玑离魂。 附:以后每隔两日,府中会有香囊出现,祭品消失,罗府闹鬼之说大为流传。 七日前:赵普家发生珍珠盗案。 四日前:罗千波与夫人争吵,去刘府赴宴。 夫人派使女将璇玑赠给罗千波之物通通送回。 三日前:罗千波从刘府归来发现国书丢失。 胡姬早上因腿伤而死。 璇玑当夜中雷公藤毒身死。 两日前:罗千波到大理寺报国书失窃一事。 在璇玑尸身手中发现珍珠。 当夜夫人中见血封喉毒身死。 “大家也许会问,眼前的案子与两年前有什么关系。其实一切都是从两年前那个来于江南楚地的女子被牙人卖于如意乐苑开始。” “狄大人,璇玑姐不是幽州人士,您怎么能断定她是来自楚地?” “璇玑不也觉得玉衡身上有江南女子的韵味吗?魂兮归来,入修门些。工祝招君,背行先些。秦篝齐缕,郑锦络些……” “这、这是何意?恕小女子学识浅薄,求大人名言。” “楚辞中的《招魂》,意思就是说巫师倒退着,拿着盛放灵魂的竹篓,引导灵魂返归家乡的情景,如今楚地的某些地方还保留着古时的风俗习惯,璇玑找人招魂是希望可以引导自己的灵魂回到自己的故乡。而我已经派人问过当日那法师,他确实是楚地之人。身份文牒可以作假,但是人死前所表达的往往都是最真实的愿望啊!” “可是璇玑姐为什么要隐藏自己的身家来历,这其中有什么不可以对他人明言的吗?” “这其中自然是有奥妙在,一会儿与大家详细说明之时就会明白。一年半前,程胄在赵老板的宴会上遇到了璇玑,从此一段孽缘纠缠不放。当时朝廷与吐蕃开战连连失利,有人怀疑是兵部情报的泄露。而就在这敏感的关头,掌武选、地图、车马、甲械之政的兵部侍郎程胄死了。 “看尸格我们会发现程胄的死状与罗夫人的很是相似,其实他二人都是中见血封喉之毒而死。这种毒可瞬间杀人,而且毒如其名,见血方休。罗夫人的手指被毒针扎到,而程胄的嘴唇被割破。程胄用的茶具是他多年使用的白瓷荷花杯,但是茶杯的外沿却有了一个小小的碴口,毒应该就是涂在茶杯的外沿,所以在茶水和茶壶中验不到毒。这种作案手法要求犯人是可以接近程胄身边,而且是可以与他一起品茗消遣的人。璇玑的茶艺十分精湛,而她那时又是与程胄相交甚密的人,所以……” “大人,您该不会说璇玑姐就是杀死程大人的凶手吧?” “不错,就是璇玑。” “可是璇玑姐为什么要杀死朝廷命官?” “这个答案就是璇玑为什么要隐瞒自己身份来历的原因。无颜见家中父老是她心中的一个原因,而更主要的因为她是一个细作!她从程大人那里得到了我军的情报,在程大人有所察觉又或是想摆脱程大人对她的纠缠的时候,下了杀手。” “璇玑姐是细作!您、您说什么?” “从古至今,这秦楼楚馆就是消息最为灵通之地,而许多男人在风花雪月、温柔醇酒中就口无遮拦、被人轻易的套出话来,将私事公事不分轻重的乱讲。烟花女子成为收集刺探情报的细作也不奇怪,毕竟此事古而有之。 “两个月前,又一桩看似偶然的相遇发生了--璇玑遇到了罗大人。而这次是为了什么呢?大家也知道,明年的正月四夷的首领要齐来面圣,而与四夷使团直接接触的就是鸿胪寺,这实在是一个刺探各国情报的大好时机。而要选择接近鸿胪寺中的某一个人为目标,这位喜欢流连于风月之地的罗大人确实是最好的目标。 “可是这一次,却不同于一年前的程胄。程胄年过半百,而罗大人不过刚过而立之年,风流倜傥、才华过人,自然是那老迈的程胄比不得的,某些东西一下子失控了,这次掉进柔情陷阱的人是璇玑。这一次她是确确实实的想逃脱自己踏足的漩涡,想抽身而退,想要嫁得一个好的归宿。可就是这种想法让她有了杀身之祸,她的主子抢先下了毒手。” “璇玑的主子是谁?莫非是那苑主绮云?”沈良神情复杂的望了一眼身边的玉衡,开口问道。 “做这种刺探国家秘密的人,必定要交游广阔,有着可以出没各个国家的合法身份,手上有着强大的财力物力,那样才可以张开庞大的情报网和控制手下的细作,绮云她没有这个能耐。”狄公摇摇头,听到此话,沈良似乎暗中松了一口气。 “不知大家有没有注意到时间表中的一个人,看似事事与他无干但实则事事与他都脱不得干系,他以合法的商人的面具为掩护,游走于各国,所交易的不仅仅是茶,贩卖的还有各国的情报。在两年前,利用璇玑刺探兵部的情报,导致前线兵败,而当程胄有所察觉的时候,就将见血封喉交给了璇玑让他杀了程胄。你说是也不是,赵老板?” 狄公将手旁的淘气一把抱起,一把塞入被两个衙役悄悄夹在中间的赵普怀里。 只见淘气并没有躲闪,乖乖的呆在赵普的怀里,还很是亲热的拉了拉他的袖子,瞪着深棕色的眼睛望着他。 “以璇玑舞姬的身份出入乐苑是有限制的,她不能总是去找你,那样会惹人怀疑。而淘气的作用并不仅仅是送香囊,还有的就是为你们传递情报。淘气在你的手中也领过不少好吃的吧,所以它会对你如此亲热。而你就是璇玑、胡姬、或是其他细作的主子!” “你、你为什么要杀死璇玑姐?为什么?”玉衡哭出了声。 “一入此门,至死方休,小丫头难道不明白只有死人的嘴才是最牢靠的么?”赵普冷冷的说。 “璇玑想要脱离,恐怕从胡姬那里得来的珠子就是为了赎身之用。她是真的想要嫁给罗大人,否则也不会明明知道罗夫人威名在外还会亲自上门,而她也从没有想到罗大人对她不过是逢场作戏,并未动真心,她的首次登门就以心碎而告终。所以她只能用一只只香囊、一句句情诗想来挽回两人曾经的柔情。 “至于离魂症,医书上有记载,说此症是神情不宁,感觉虚幻之症。患此症者每睡卧则觉得自己魂魄飞扬,觉身在床而神魂离体,往往惊悸多魇,通夕不寐,所以症名为离魂。可是诸位,这离魂之症虽有其名,但是人的魂魄是否能真的离体,呵呵,下官从不相信。 “对于罗府出现离魂一事,大家都理所当然的认为这是璇玑心怀怨念的结果。嗯,这事情的最初,那幽魂确实是心怀怨念,来到这罗府之中为的就是出一口心中恶气。玉衡,你说是也不是?” “嗯?”玉衡双眸瞪大,乌珠滚了几滚,“大人此言何意?” “我们就先来说说这至关重要的第一次幽魂出现。从下官接触此案至今,听到的所有传言都是大家认为幽魂纠缠的人是罗大人。想想也是人之常情,被辜负之人定然是奔着那负心人去的。可是只有玉衡你一人在言语间与他人不同,明明确确的说出那离魂到罗府为的就是去吓罗夫人这样一番话。 “若你从未到过罗府,也未曾见过罗夫人,为何会说出你所见到的使女丽凤和罗夫人生的都是一样的尖眉利眼、刁钻泼辣相?” “我……” “再看到那覆面的兰陵王面具我便明白,那所谓的鬼面就是假扮幽魂之人将它覆在了脸上,乐苑中只有两人有此面具,就是会跳此舞的璇玑与你。第一次幽魂出现的时候,是璇玑病体最重的时刻,她不可能会来,这一点罗大人已经私下调查过了,那么疑点就落到了你的身上。胡旋舞是健舞,跳胡旋舞的女子多是行动轻巧敏捷,平衡感极好之人,而你也自己亲口承认过翻墙越脊都是难不住你的。你平日与璇玑感情极好,见到璇玑如此境遇定然是心中愤怒,于是假扮男子入住隔壁客栈,入夜后就戴上面具潜入罗府。你与璇玑身形相似,学舞相同,所以就被夫人误认。 “玉衡,你说本官说的可是?若是不服,这客栈的老板就在外面,作为一个警觉的父亲他特意多瞧了你几眼,如今把他叫来辨认你定然不难。” “平生未作亏心事,夜半敲门心不惊。不错,小女子承认那幽魂就是小女子所扮。从罗府归来,璇玑姐就缠绵病榻,日日忧思难断,小女子很是为璇玑姐抱不平,就想教训一下那强凶霸道的婆娘。”此刻玉衡倒也痛快大方的承认,“那一夜小女子从沈掌客那里得知罗大人值夜,就告诉苑主自己到沈掌客家中侍宴,实际上来了这兴道坊,乔装住进了客栈。就如大人所说一般,小女子戴了兰陵王的面具跃过墙去,原意就是吓吓那婆娘,得手后就急忙从原路溜走回到了客栈中。只是这罗府,小女子前前后后也只不过去了这一次而已。可是不知后来为何,市井传言璇玑姐的魂魄竟然夜夜出没于罗府,说的是天花乱坠,想来这定是市井之人以讹传讹、添枝加叶,胡乱杜撰出来的!” “呵呵。好,如今我们确定了这第一个幽魂就是玉衡,那么让我们再来看这第二次出现的幽魂。就好像为了证实璇玑会离魂一般,罗大人也在家中看见了离魂。罗府的暖阁在后园,居高临下,确实是可以将园中景物看的一清二楚。但那前提须是晴天白日或是朗月照空,你看见璇玑离魂的那夜正是腊八,那一夜飞雪满天,一片朦胧迷蒙,下了入冬以来最大的一场雪。你说璇玑在梅树之间飞舞翩跹,而暖阁与那梅树至少相距十几米,你如何能够肯定那女子就是璇玑?” “这……也许是小弟看错,府内丫头使女也多,小弟眼误也不稀奇。所谓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小弟也是受夫人之言影响。” “也许吧!”狄公扫了他一眼,“那时我询问夫人有关幽魂的问题,夫人对幽魂的叙述十分形象可怕,而贤弟你的叙述更像是在做一篇文章,我当时想这种不同可能源于你与夫人对于璇玑的不同立场,可是如今想来,你会如此形容璇玑,那是因为你从未见过这所谓的离魂情景,一切都是出于你的想象! “再说这后几次离魂,发生的地点是罗大人的书房,大家只是通过书房里凭空出现的香囊和消失的瓜果祭品判断有魂魄出现。如今大家看到了淘气也知道,这第三个幽魂就是它。书房是罗大人的禁地,也就是说书房中发生什么,只要罗大人不言明,恐怕不会有别人知道,香囊出现在你的书房里,若非罗大人刻意去宣扬,只怕这世间没有人会知道。到了这里,我得到了一个结论,罗大人刻意的在府中塑造了一个幽魂的形象。 “可是罗大人为什么要这样做?”沈良疑惑不解,“而狄大人又是如何判断出淘气是送香囊的小信差呢?” “罗大人当然是有自己的目的,暂且把此事放到一旁,我们先说淘气的问题。首先是消失的瓜果祭品让我确定这定然是有一个活着的生灵在作怪;其次,我在夫人被害的现场从香囊上取下来几根动物的绒毛,而淘气的身上因为生癣正在落毛;而再次,老管家说每一次幽魂来的时候,这书房里都是冷飕飕的,其实那并不是因为离魂阴气重,而是因为淘气每次都要从那轩窗进入,但是它又不晓得要随手关窗,所以大量的冷气就从屋外灌了进来;最后,沈良曾经告诉我淘气会送信,而我也在想,罗家的人和乐苑的人都说璇玑与罗大人有书信往来,但是要如何瞒过罗夫人呢?那么这个可以不被夫人注意怀疑的信使是谁呢?为了证实这一点,我特意要乐苑的人饿上淘气几日,畜兽就是如此,当饿急了就会去寻找从前可以找到食物的地方或是给他食物的人。 “狄大人,您说有没有可能是那璇玑要淘气盗走了国书?”沈良追问道。 “不!”狄公摇摇头,“不可否认,璇玑接近罗大人确实有企图。但是用罗大人的话说,这国书入罗府是极度秘密的事情,除了他自己并无外人知道,而淘气再机灵也只是只小小的猴子,能否有如神助的找到暗格,再找出那个装有国书的匣子,并且将它带出书房,这显然匪夷所思。” “就算璇玑不是盗走国书的窃贼,但是这一次香囊中的毒针难道不是她放入的?因爱成恨,这种事情并不鲜见,也许璇玑要杀的人就是罗大人!”沈良猜测道,“雷公藤的毒并不是即发的,一般是在几个时辰之后,当璇玑发现自己中毒后怨恨在胸,所以决定杀掉罗大人让他和自己一起共赴黄泉!” “沈掌客,你觉得将刺绣用的丝线缠成一个男子拳头大的线团需要用多长的时间?一个身中剧毒,已经开始不住抽搐、呕吐、腹泻的人可能有时间有精力仔仔细细做完这件事吗? “那线团是被打散后再从容缠好的,罗夫人的死亡现场,虽然有香囊在场,但却与前几次有着完全不同的一点。老管家,你能想起来是什么吗?” “是--屋内并不寒冷,那天的轩窗并没有开!”老管家思索了一会儿后回答。 “不错,轩窗没有开!换句话说,就是那一天淘气根本没有来过罗府,因为淘气从那天开始已经被玉衡按照我的吩咐关了起来!” “可是,那香囊又是如何凭空出现的?” “玉衡你用错了一个词,那香囊不是凭空出现,而是早就在罗大人手中了。记得当天罗大人对我说这香囊出现的频率为两天,那么算起来这第四只香囊应该是在璇玑死前一日就送到了! “罗大人宣扬离魂入府、私藏香囊、甚至对我说谎,目的都是为了一件事--杀妻!” (十二) “狄兄如此说是什么意思?难道我会为了璇玑这样一个烟花女子来杀掉自己的结发妻子不成?” “你杀夫人当然不是为了璇玑,因为璇玑根本未曾在你心上!”狄公的眼神渐渐变的凌厉,“你会杀妻其实就是那个很常见的理由--再娶!而且此次你要再娶的还是一位可以给自己带来荣华富贵的女子--鸿胪寺卿刘大人的千金! “那见血封喉就放在璇玑的针线笸箩里,有针有毒,你想要得到凶器真的是不费吹灰之力。从你刻意宣扬离魂入府和早早的就在璇玑那里得到了毒针来看,此事你蓄谋已久而且从一开始就想将这个罪名扣到另外一个深爱你的女子身上! “罗夫人有一个习惯,她喜欢偷偷搜查丈夫的东西,平日里又强凶霸道,搞得家宅不宁,用格格不入和怨偶两词形容你们也不为过。罗夫人偷配书房钥匙、私查物什的行为你早就有所察觉,却一直隐忍不发。那日你将毒针放入了淘气最后一次送来的香囊里,然后衣冠楚楚的离开了家,因为你知道夫人每次发现你如此外出时都会潜入书房,将门窗关闭,大肆搜查。而这几日夫人心情一直是极为不好,因为她发现了一个要比璇玑大多的威胁又从新回到了她的身边,那就是刘大人的千金,而你日前又去了刘府赴宴,夫人定然会故技重施。果然,你成功了!” “狄大人,请您等等!”沈良开言,“您是说罗夫人也可以进这书房?那么国书的丢失是否与她有关?” “这回沈掌客倒是说对了,那国书就是夫人取走的。” “什么?”罗千波大惊失色,“婷芳偷入这书房我是有察觉,但我修这暗格秘密之极,她是如何知晓的?” “这世上哪里有绝对的秘密!记得你曾经对我提及半年前书房曾经遭过宵小,丢失了花瓶与香炉,当日你还曾问我对此有什么解释,今日我可以告诉你,这是投石问路!是夫人设下的投石问路之计!” “什么?” “一个人发现家中被盗第一反应是什么?自然是先检验最重要的东西有没有丢失。可是这样无形中就暴露了藏东西的地点,相信贤弟就是中了此招。但是此种手法也有一个关键之处,那就是偷窃之人必须在一个随时可以观察到你行动的地方,或者他本身…… “就是我身边之人。”罗千波面色发白,“狄兄的意思是说,那贱人为了知道我藏东西的地点,所以做下窃案。这、这真是……”。 “你做这个暗格藏东西,夫人应该是早就有所怀疑,所以就使用了这样的小手段。但是夫人却并不想揭破这个问题,因为她想随时随地可以监控你。第一次我来到罗府调查国书失窃,夫人被请来时,见到暗格她甚至连吃惊的表情都未曾露出。” “那么这国书如今在何处?” “当夫人在这一次的例行检查时,发现暗格中多了一个匣子。那匣子的样式就如你所形容,雕花琢木、熏香严锁、女气颇浓。依照罗贤弟的风流性格,罗夫人的多疑秉性,你们说她会做出什么判断? “此时府中闹鬼之说正胜,法师道士又说了一大堆驱魂离魄的要诀,所以夫人就在家中开始收罗物事,因而还和罗贤弟吵了一架。我一直在思考,国书是通过何种途径离开府邸的,没有可疑的人,没有可疑的盗窃现场。这个家中唯一一次送出东西,便是夫人要丽凤把璇玑送给罗大人的东西退还给璇玑。后来罗大人派人到乐苑中打探了解到送回之物中并没有那匣子,自然就不再怀疑。但是你忘记了还有一个中间环节,那就是丽凤!丽凤何在?” 名叫丽凤的使女急忙走了进来。 “你叫丽凤是吧,你就是送还东西给璇玑的人?” “正是奴婢。” “你--把从包袱里拿走的匣子藏到哪里去了?” “大、大人怎么可以如此诬蔑奴婢!” “哼哼!”狄公冷笑,“我曾经先后听过两个人对你的形容,有趣的是这两个人对那包袱的形容是不同的,老管家说丽凤是抱着个半大包袱出门的,而璇玑则说丽凤是提着小包袱将它甩进苑内的。当时听到之时并未在意,可是晚上回到家中的时候,听到孩子们讲的偷嘴下人的故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是包袱中的东西变少了,才让丽凤的动作变得前后不同。为了求得准确,所以我特意又派人去问了老管家和乐苑中人,果然包裹的大小有了变化。就如大家对你的形容一般,贪小刁钻!你考虑就算从包袱中拿了什么东西,两方面可能都无法知晓,就钻了这个空子。像你这般恶仆,通常都要挨上些板子才肯吐实!左右,先把她拉下去,打上二十板子再回来问话!” 两边衙役面露凶相,面目狰狞、气势汹汹的作势就要上前,那丽凤哪里见过这种阵仗,又看到那比扁担还粗的板子,吓的急忙叫嚷。 “大人饶命!大人饶命!就如大人所说,小女子当时看那匣子十分精美,又有一把金锁锁住,就以为里面有什么值钱之物,可是撬开之后却发现,其中只有一个册子,上面写满了字,我又不识字,所以……那金锁我收了起来,那木匣我卖给了旧货店。” “册子!你把那册子--放到哪里去了?” “那册子因为封皮是缎子的,所以我打算用它来插针,它和那金锁现在还放在房间里的被褥下面。” …… “这恐怕是有史以来最贵重的针插了。”狄公看着搜查到的国书叹了口气,吩咐左右,“去寻回那匣子,把它们修整好,送还给南诏的使者吧!南诏的使团似乎今日就要进城哩。” “真是、这真是……”罗千波掩面苦笑,“转了一圈,东西还是好好的在府内,而我竟然浑然不察。还把自己搞到如斯境地真是可悲可叹。事已至此,又有什么与狄兄好说的呢?自做孽,果然不可活!” “你我相交一场,亦不想见到你如此收场。”狄公仰头长叹,“奈何你却是处心积虑谋算自己的妻子和真心爱你之人,国法人情都容不得你。” 曲终人散,狄公一派怅然失意,紧紧身上的官袍慢慢踱出了罗府,正看到街角处玉衡甩开了沈良的手,只留他一人呆呆站立。 “自古以来,情之一字,最是入心的蜜糖,也最是入腹的毒药,深埋入骨,叫人难以自拔。那丫头从璇玑一事上与你有了心结,因为你也曾怀疑她对你的接近是不是有所图谋,而玉衡也不知道璇玑是否就是自己的前车之鉴。 “玉衡是一个性格爽朗、直来直去的女子,这样的女子多是刀子嘴豆腐心。一寸同心缕,千年长命花,得千金易,得一倾心知己难,沈掌客如对玉衡一片真心,那就要记得千万莫要负她。依她的脚程,我想现在还未出坊门吧!” “多谢狄大人。”沈良面色微红,对狄公施了一礼,朝玉衡去的方向匆匆追去。 “沈良啊沈良,希望你不要让玉衡的一腔真情最终也化作幻梦一场。”狄公望着他的背影幽幽叹息。 “爹爹,爹爹,你在想什么?” 耳边听得丫头声声呼唤,狄公一下子从悠久的回忆中拔身出来。 “爹爹,鸿胪寺丞沈大人家的车马就停在那边,看来他是要向您见礼哩。” 不远处,沈良正从马上下来,身后的车子里,玉衡撩开车帘,面上又浮现出如少女时代时一般淘气的笑容。 附言: 这篇文章很“杂”,似乎什么都涉及一点。 1、茶。开门七件事,柴米油盐酱醋茶,这茶可也算得上干系民生的重要物事!古时的西北各族地处边陲,主要以畜牧为生,茶有助消化,解油腻的特殊功能,而使肉食乳饮的畜牧之人皆饮茶成风。西北各族纷纷在沿边卖马以购买茶叶,所以才会有茶马古道的出现。当然吐蕃对于南诏的觊觎,茶之可能是一个很小的部分。至于唐代的饮茶方式,后期有陆羽写出《茶经》,前期的饮茶方式是受南诏影响的,加入姜、椒、桔梗……有时竟然有肉末!这简直就是熬汤啊!所以那时一般称饮茶为吃茶。 2、剖腹藏珠。这样的事情确实是有,史上记载的多为胡人做出这样的事情,细想多么可怕啊,一定好痛! 3、细作。《孙子兵法》上就有“用间篇”,刺探情报这种事自古就有,当然也不一定要是职业的,像烟花女子或是商人都是极好的收集情报者。 4、至于见血封喉的毒是否能让人死后一年后骨头变黑,这笔者确实不知道,所以是杜撰的。 5、南诏的团饼茶就是今日普洱茶的始祖。 还有一些细小的方面,大家若有兴趣可以到网上收集具体的资料,唐代很多东西都是很有趣的,开卷、这里似乎应该说开机定然会有益,有所收获的。 正文 第10章 鬼都疑云 (一) 渝州(今天的重庆),西南名城,水陆要冲,东下荆楚,西进成都,南走滇黔,北上汉中,是扼控山南道(唐分全国为十道)的重镇。而在渝州治下的丰都县城,自古以来就被人称为鬼国幽都。 “七月一,鬼门开,中元日,放青灯;祭白帝,送亡人……”小童的歌谣、路边的叠叠纸钱与祭品、街口村前的法师座和施孤台、眼前的平都山高顶浮云,巍峨雄伟,正是上齐天穹,下镇魍魉,身侧的长江水滚滚东流、淘尽世间千古沧桑,这里便是丰都!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夕阳斜照,城中子夜客栈的前厅内,刚刚到达丰都的狄公一行人正在歇息品茶,而大黄趴在桌下心情正好的享用老板娘送给它的见面礼--一根肉骨头。 “小妹妹,你要知道这丰都的晚上可是不能随便外出的,喏,你看这眼前的平都山了吗?从前据说是有仙人修仙的地方,可是现在到了夜晚,山上有无常押鬼上黄泉路,城内有百魅夜行俘人,望乡台上魂哭惨惨戚戚,奈河水中白骨血翻啊!”子夜客栈的老板娘杜子夜微眯凤目,面色神秘,绘声绘色的给丫头讲起丰都的奇闻轶事。“就是昨夜,姐姐夜起的时候还看见这山中有灯火在浮动,还听见铁链悉索、鬼泣魂哭的声音哩!” 鬼国幽都,多的就是这些神怪之事,确实把丫头听得个面容失色,小身子不动声色的向狄公的方向挪了一挪,但是嘴上还是逞强的说:“我才不怕,我又没有做坏事,任他是谁也不会找到我头上!” “不错、不错,小姑娘说的好啊,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无人不心惊。有堂堂正气,鬼神不欺啊!”子夜老板娘颇有深意的笑了一笑。“只是这一句,不知适不适合眼下的丰都。” 狄公微眯双目沉思:鬼魅俘人、夜半鬼影、白骨血翻……不错,此次就是为此事而来! “老板娘,看你店中的这个情形,似乎生意颇为萧条啊。”狄公环顾左右,看到店门前的小贩正百无聊赖的左顾右盼,有一位甚至倚坐在墙边开始打起瞌睡,狄公示意了一下“他们似乎也不好过啊!” “客官说的是,此种情况也并非子夜客栈一家,自从丰都鬼案发后,百姓人心浮动,日里过的也是仓仓惶惶,而来进香和探宝的人日益减少,累的我这客栈也是门可罗雀,原来的几位伙计不得已也打发了,只剩下一人帮忙跑腿,今日也是只有您几位客爷入住。” “探宝?这是何意?”狄公对此很是诧异。 “客官难道没有听说我们丰都的宝藏传说么?”杜子夜神情显得十分讶异“小女子还以为几位也是为此事而来的呢?” “在下等不曾听说,左右也是无事,求老板娘细细讲来。” “传说在这丰都城里埋藏着一个很大的宝藏!据说在前隋即将兵败时,隋炀帝揽镜自照,哀叹说:不知大好头颅为谁人所得?随后就派自己的亲信秘密运送了一笔金银珠宝到这传说中的鬼都,想死后在阴间也可以安享富贵。但这笔钱财可非寻常百姓的棺材本买路钱,那也是杨广期翼自己南逃成功,日后可以东山在起的资本,数目十分庞大,安置这些财宝的人将藏宝之地的线索留在了一张羊皮上准备回京交给隋炀帝时,传来消息--炀帝被部下所杀,从此这羊皮从此就留在了民间。而这笔宝藏据说也是造成雍王殿下身死的一个重要的原因。” “雍王殿下?!”狄公几人迅速交换了一下眼色。 “平都白水入黄泉,流云无常绕青冥,奈何鬼门难回首,望乡台上叹悠悠。”子夜悠悠念出一诗“这首诗的作者就是雍王殿下,据说多年前流人中有人找到了这张羊皮,并且偷偷进献给当时被贬巴州的雍王贤,雍王见到地图上丰都的地名,生性聪慧的殿下很快就猜到了宝藏的所在,但又想到自身处境的朝不保夕,一时感慨在羊皮上提下了此诗,可是这一次与流人的见面却被陛下派去监管雍王的人察觉并大做文章,雍王还未来的及派人去寻找这笔宝藏,就被迫自尽身亡,而这块羊皮也神秘的消失无踪了。但是丰都内有宝藏一说还是流于民间,因此就有了许多投机之人来到丰都寻找宝藏。可是自从阎王错鬼案发后,失踪了许多百姓与前来探宝的人,所以此事就渐渐冷淡下来了。” “原来如此。”狄公点点头,心中暗忖“阎王错、雍王、宝藏……陛下您交给狄某之事果然不是一般复杂哩。” (二) 半月前,上阳宫麟德殿内。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听到女皇吟出这首《黄台瓜辞》,偌大的殿堂内所有的人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一时间静的迫人。 “李贤(即章怀太子,而这个称号是后来睿宗追谥的)他是真的怨朕啊!怀英,你说是也不是?”女皇长叹一声,转回头问身后的狄公,狄公低头不语。 “朕当年让他去的太不甘愿了--”女皇闭起双眸长长的叹息,兀自沉湎于往事之中,瞬而睁开双目对狄公说:“怀英,你对丰都了解多少?” “回陛下,《水经注》中称鬼城丰都为道教七十二福地中的第四十五位。而其来由为东汉末年,张道陵创立‘五斗米’教,吸收巫术成为后来的‘鬼教’。而其孙张鲁在丰都设立道教‘平都治’就是鬼都的前身,后晋人葛洪在其《神仙传》中又记载了两位方士:阴长生,王方平在丰都修炼,于魏青龙初年,成仙而去。而他们二人之姓连缀被人讹传成了‘阴王’。到了我朝,丰都广修庙宇又添了许许多多诡异的传说轶闻,真真正正成为了现世之中的鬼国幽都。”狄公一面作答但心中诧异,不知女皇为什么要突然把话题转移到此。 “怀英,朕知你不信鬼神,但是今日这案子倒是看你如何说起。”女皇从书案上取下一折奏章递给狄公。“这就是日前从渝州府那里转来的奏章。” 从揭开折子的那一刻,狄公就正式卷入了这团鬼都飘来的迷云之中。 张惜言,渝州司马,三月前往丰都巡视失踪,翌日尸身于丰都城内的黄泉路上被发现,头部被击打但非致死因,死因为--舌头被铁钳夹住,生生拔下,情状凄惨无比,身上被放置一块铁牌,上面写着三个字:阎王错。 吴功德,原张惜言家仆,现渝州司户参军,于张惜言事发后前往丰都查询此事,亦失踪。尸身亦于城中奈河中被发现,十指被齐根剪断,身上亦被放置一块铁牌,上面写阎王错三字。 李晋江,江陵守将,一月前私往丰都,丰都城鬼门关中发现尸身,被数把钢刀刺成了刺猬,身上放置一块铁牌,上面写阎王错三字。 另外,几月内丰都县内各村镇失踪百姓也有若干…… “几位朝廷命官连续在丰都而死就已有推卸不掉的罪责。”狄公看着那奏章神情十分不快“而丰都县上报百姓失踪的原因竟然是误见百鬼夜行,触怒阎王神威?!齐齐推到鬼神之说上,这真是荒唐!丰都县竟然敢如此推延枉顾,玩忽职守!” “丰都县令郑智,因失职无察之罪已被渝州府免官停职留衙待审,但是五日前也失踪了。”女皇叹了口气,拍手一下,侍女呈了托盘上来,女皇将托盘中的东西递给狄公,微微苦笑。“而朕目前更关心的是这阎王错,还有那--贤儿的鬼魂。” “雍王的鬼魂?”狄公闻言一惊,再细看手中的铁牌,阎王错--黑底红字,上面字字殷红宛若滴血。狄公将铁牌翻过,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黄台瓜辞》!铁牌的后面的正是那首《黄台瓜辞》!狄公不由得将目光望向女皇。 “冤鬼啊,怕是李贤他从冥府回来向朕讨债了啊!”女皇悲伤的笑了笑,那一刻,狄公在她的面容上捕捉到了一种叫做脆弱的东西,不过那也只是稍稍一瞬,有如昙花一现。“怀英,你还记得渝州刺史是谁?。” “高审行。”狄公心中一动。 高审行,调露二年的户部侍郎,其父就是长孙无忌之舅高士廉,长孙一族与高氏一族当年极力反对高宗皇帝册封陛下后位,与陛下结怨甚深,而其侄高政为雍王贤为太子时的典膳丞,雍王贤私藏甲械案发后,陛下故意将高政交给了他的父亲高真行处理,为的是给高氏一族一个下马威,于是高审行与其弟高真行一起杀害了高政,上演了一出伯父杀侄,亲父杀子的人伦惨剧,但最后高氏一族还是没有逃离贬官没落的命运。而后雍王贤被流放的巴州与高审行贬官的渝州相隔不过几百里,陛下心中怕的就是这些贬官流人纠结起来生事。因为当年的徐敬业谋反就是血淋淋的前车之鉴,如今陛下又重新提起此事,莫非…… “朕记得前朝尉迟敬德曾说过:‘创立江山,杀人无数,岂有鬼哉!’一席话说的好不痛快淋漓、豪气干云!而卿家也常对朕说人死魂灭、何来鬼怪之谈。只是朕虽为天子却归根到底还是个女人,死去的是朕的亲生骨肉,虽然时间过了许久,但朕的心中却无论如何也过不了这一关啊!”女皇自嘲的摇摇头,接着压低了声音缓缓说道“怀英可知,此次死去的这些官员都是与当年的雍王案有着莫大关联的干系人!” “什么?!”狄公听闻言大惊。 “有关那几人的详细卷宗朕随后会给你。”女皇有些沧桑的开言“若真是李贤的鬼魂回来为自己报仇,朕无话可说,他是朕一手造成的冤鬼。”她悲伤的叹息着“朕从进宫的那刻起,就注定一生都在政治的漩涡中挣扎。死亡、背叛和杀戮伴随我走到了现在。虽然如今朕贵为天子,但是就从我得到这个最荣耀的地位的那一刻起,朕就已经失去了一切。渝州是西南的水陆要冲,是本朝粮食转运、行军必经之地,亦为扼控山南道的重镇,所以渝州乱不得。李贤,朕的儿子,朕确实有负于他,可朕在是他母后这个身份前,更是一位皇帝,相对于天下的稳定,千万子民的安宁,就算李贤他怨我恨我,真的从幽冥归来,朕也要亲手将他再送回去一次!” 女皇说的如此决绝,狄公知她决心已下,肃容躬身而立。 (三) “姐姐,你受伤了吗?” “没有啊,小妹妹为何这样问?” 丫头的小鼻子皱成很可爱的一团后狠狠的向四周嗅了嗅,那样子如同一只可爱的小狗“姐姐身上分明有药草味和金创药的味道。” 杜子夜笑了,伸手刮了一下丫头的小鼻子“你是小狗吗?不错,姐姐是上山采药去了,因为磕磕碰碰所以上了一些金创药,不过天已经黑了,丫头还不乖乖回房去睡觉,忘记姐姐白天讲的故事了吗?”她随即做了一个很可怕的鬼脸。 “我、我才不怕!”丫头转身跑掉了,子夜看着她的背影微笑。好机敏的孩子啊!杜子夜很喜欢逗小孩子,看他们因为害怕而皱成一团或是哭泣的小脸她就有一种很有趣的感觉,虽然这种行为常常被某个人称之为无聊与变态,可她还是乐此不疲。小孩子、尤其是丰都这里的小孩子,晚上还是乖乖的待在家中比较好,因为到了夜晚,这外面的世界完全不是白天他们所看见的那么光鲜美丽,一不小心,也许就会陷入这浓浓不可预测的黑暗中再也不能回头了。 但是杜子夜显然还是太不了解丫头了,这个小女孩的勇气与聪慧曾经让狄公也叹服过的(见《不老传说》),更不要提她身上那无与伦比的好奇心与执着了。 现在是夜半,月轮隐藏在云层后,整个街上一片漆黑,那种黑暗沉寂的似乎要将人吞噬进去,只有走在前方的那个人手中的气死风灯一跳一跳地闪着黄桔色的光,仿佛浮在半空的幽冥般…… “那个叫子夜的掌柜姐姐骗人,什么鬼都的晚上无人敢外出,难道那不是人?”丫头看着前方的那个身影喃喃的说“不过就是因为如此,他才可疑啊!是吧?大黄。” 一阵冷风吹来,丫头的后背爬起了一片鸡皮疙瘩,回首望去,身后的各种建筑物在黑暗中影影憧憧,如同一只只不怀好意的野兽潜伏在四周,她打了个冷战,转身赶紧蹭到了大黄的身边,迅速矮下身子抱住了它毛绒绒的脖子嘟囔起来:“大黄,这平都山上也看不到什么鬼火,瞧不着什么百鬼夜行,我们两个还是应该乖乖的在屋子里睡觉才是。”她的大眼睛左右望了一眼又喃喃的说“不过这里的夜似乎与别处都不同,待久了确实是有点怕人,不是吗?”大黄艰难的动了动脖子呜了一声然后无奈的摇摇尾巴。 丰都城,半城为山,半城临水,眼前黑黢黢的平都山就横亘在小小的她的面前,而耳边却还能听到长江流水滔滔,人与这天地比起,真是太微末了。而此时丫头的心中既不是害怕也不是感慨,而是悲哀,因为她发现--自己迷路了!而且连刚才偷偷跟着的那个人如今也找不到了!其实找回客栈的路很容易,身边不是还有大黄嘛,可是丫头完全忘记了这一层,而大黄又完全不知道小主人的想法,只是忠诚的跟在她的身后随着她在城中乱走。 丫头不知道自己走到了哪里,但是她停住了脚步,那是因为她的耳边似乎听到了什么声音。 “唉……”一声叹息从远处幽幽传来,悠长的语音似乎在讲述一个千年轮回的故事,让听的人中不仅心中惘然,更是隐隐泛起一阵寒意。刹那间惶恐不安如同潮水一般在丫头的心中一波一波翻涌,而大黄口中也开始呜咽咆哮。 “种瓜黄台下,瓜熟子离离。一摘使瓜好,再摘令瓜稀,三摘犹尚可,四摘抱蔓归。”一字一句,似近似远,但清晰无比,在刚刚冲破云层的月光下,丫头的视线已经可以捕捉到那个身影,在远远的高岩上,一抹淡淡的明黄色,有人在上面负手而立,看不清面容神情,但是在那个时间、地点除了让人觉得可怖之外并无其它。 “扑通、扑通……”丫头的耳边传来了自己的心跳之声,明明眼前再看不到别人,明明只是在自己的胸膛中跳动,可是此时声音就好像是回荡在整个夜空中驱之不散,从她小小身体的每一个毛孔不可遏制的入侵。丫头不敢抬头,只是紧紧的抱住大黄的脖子,将脸埋入大黄颈间那温暖的皮毛中。 “呜汪……”大黄彻底愤怒了,在它的心中让小主人害怕就是大罪,要不然自己脖子也不能被小主人的胳膊勒的那么难受,一犬吠影,百犬吠声,于是不多久寂静山城的夜空中回荡着狗儿们愤怒的叫声。 “大黄,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奇怪的味道?”不知过了多久丫头怯怯的将头抬了起来,那高台上已经没有人了,眼泪在女孩的眼中打转却没有掉下来。路的尽头的那栋建筑物里似乎隐隐有火光与烟气传来,丫头咬了咬牙稳了稳心神,犹豫的向那里与高岩处看了看,顷刻便下了决心,她拍了拍大黄,抬步向前走去。 (四) 活鬼--两个字,写满了整张纸,而这张皱巴巴的纸正拿在狄公的手中。 “这是在张惜言的弃纸堆中发现的。”狄公微笑着为他那两个忠心的下属解释。“你们能从这张纸上发现什么吗?” “嗯,这些字起笔收笔都游刃有余,流畅自然,写的满篇皆是,看情形并不像是在受外界的影响时写下的,而是写字人在思考这两个字时无意中写下的。” “张惜言在思考,思考--活鬼?”马荣的语气一丝的不置信又带有几分的恐惧“这怎么可能!” “大人!大人!”狄兴急匆匆的冲了进来“丫头跑出去了!” “啊?!”几个人面面相觑,随即又无奈的叹了口气。 “你说这丫头还有什么怕的吗?”马荣有些怒气冲冲“这么大的城,这么黑的夜,也不知会遇到什么危险,这孩子就这样跑出去了!也不知道别人担心!”乔泰闻言无奈的苦笑,回想起日间,那客栈老板娘讲了一大堆丰都奇闻怪事后,那时小丫头双眸中的兴奋与跃跃欲试还是被大人和自己捕捉到了,那时自己就知道要糟,那老板娘也许是好心要借故事告诫外来的小客人晚上不要随意外出,可是在丫头那里似乎就变成她偷溜的动力了,果然天黑后在自己与马荣的一时疏忽下,这小丫头就如同一尾滑溜溜的泥鳅从守护网中偷偷的跑出去了,待反应过来,人已经找不到了。 冷风拂过耳畔,月轮在云层中挣扎,周围的一切模糊又朦胧,乔泰到小巷的另一头去了,马荣敛了敛精神,这鬼都内的氛围让他这个七尺汉子也不仅紧张起来,左手紧紧握住了配在身侧的佩刀。 “堂堂的七尺男儿在这里,一身正气,什么妖魔鬼怪都要靠边站!什么不能外出,大爷我来此就是为查清这里闹得是什么鬼!” 说话间,一只手拍上了马荣的肩膀。这也可以称的上生平罕见的情景,膀大腰圆的马荣竟然以罕见的速度蹿出了那只手的掌控之中,刀猛然出鞘指向身后。 “马荣弟,你没事吗?那边好像没有!”乔泰的手尴尬的停在半空中,但是表情却是忍俊不禁,他的身后站着狄公与狄兴二人。 马荣抓了抓自己的大脑袋,嘿嘿的笑了,好在天色黑暗,也看不出那张大脸的神色。“这地方也是见鬼的很--”说到鬼字,马荣停了下来好像发现自己的失言,左右看了看又兀自气恼起来“那个小丫头,不大个人,小脚板子倒是飞快,这一眨眼的功夫不知就跑到哪里去,若是出了什么事,可不急煞个人!” 对马荣的话狄公深以为然,日间那老板娘的话中之话,精明如狄公者又如何听不出来。鬼城丰都,绝不是寻常之地。此时浓重的夜色静静的沉淀在四周,看起来是如此深不可测,在这样一个诡异的环境中,想到丫头可能面对的未可知的状况,就算泰山崩于顶面不变色的狄公,担忧之色也渐渐浮在了脸上。 “丰都此地的夜色,不知怎的,就是觉得要比他处怕人的多!”狄兴喃喃的说。“身在此处,总觉得下一刻真的会有什么鬼怪从黑暗中走出来一般。” “是啊,狄兴,信仰是一个很可怕的东西,此地的百姓笃信鬼神与轮回果报,此等信念多年植根心底,到了如今已经坚不可摧,你看这丰都到了夜晚几乎无人出门,那是百姓是怕会遇上百鬼夜行、城隍巡视。如今这里连发大案,百姓更是噤若寒蝉、如履薄冰,哪里再敢多言多事。如果在这样一个的环境里想要动手作案,恐怕没有比这更好的外界条件了,不会有阻止者,不会有目击者,恐怕被害者就算是喊破了喉咙也不会有人来救,而事成之后只要推到鬼神作祟、轮回果报上,便可以逃脱罪责而不引人怀疑。” “老爷,怎么叫您这样一说,让人觉得这丰都倒像是犯案的最佳宝地一般。哎呀,希望那小丫头莫要出事才好!”狄兴不仅有些焦虑起来。 就像要回答他的忧虑一般,在不远的彼处,一阵犬吠突然爆发出来,随着不久一声惊骇的叫喊传来,划过鬼都凄迷的夜空。几人对视一眼,急忙向叫声的发源地奔去。 (五) 这是一间废弃的庙宇,门正中的匾上题着“无常庙”三个字,一入大门,两旁有两尊残破的塑像,那是手拿白蒲扇,面带微笑,头戴写着“你也来了”四字高帽的白无常和帽子上写着“正在捉你”面目狰狞的黑无常,再往里还许许多多离奇古怪的五彩鬼神像或站立或倾倒在两旁。此时月轮终于冲破云层的禁锢将清辉洒在庙中,就在那一瞬间狄公好像有一种感觉,月光将一些东西暴露在光明下,而将另一些东西隐藏在更深的黑暗当中。 而丫头呆呆的站在院中,直直的看着眼前空地中正在熊熊燃烧的火堆,而众人的眼光亦都被那火堆吸引,因为大家发现那噼啪作响的火堆中所焚烧的俨然是一个人--一个浑身浴火站立的人。 丫头听得人声方吓的一跳,战战回过头来见是狄公,飞身扑到狄公怀里,一瞬间哭的泪雨滂沱,本想要责怪几句的狄公看她如此一时间又心痛起来。“莫怕、莫怕、爹在这里!” “救人!”乔泰与马荣两人的第一反应就是这个,可当他们刚刚欺身到火堆近前,火堆与尸体却突然倒塌了,烧红的炭块与火花四处迸溅,两人急忙跳开。烧成这样,生死自然是不计了,可是至少要把火熄掉,才会有更多一点的线索留下。乔泰用木棍将尸体拨出,两人拼命的扑尸体上的火苗。皮焦肉烂的味道弥漫在每一个角落,这样的光线下、令人窒息的气味中,大家甚至觉得自己的每一个感官都在叫嚣,其中以自己的胃为最典型的代表,狄公强压下腹中翻滚不适的感觉,敛了敛精神屏住呼吸向前来到尸体面前。面目、皮肤……一切都已经烧毁了,死者的身份亦无从知晓,借着影影绰绰的火光大家看到尸体胸前的焦肉中似乎嵌着什么东西,乔泰上前用腰刀挑下,借火光一看:阎王错! “虽然你们将此人以最快的速度抢出,但此人面目已然烧焦,口鼻中没有烟尘,可见是死后被放入火中,而且此人死去了至少在十天以上,致命的似乎是--毒!”狄公用银针探了探死者的咽喉和胃部后看着那发黑的尖端说。 “什么?死了这么久!可是怎么会这么久后才被焚尸,而且已死之人如何能站立不倒,这里似乎也并没有可以支撑尸体之物啊!”马荣看着那一地还冒着青烟和燃烧着余火的的狼藉,疑惑的开口说道。 “现在此间的一切、包括这丰都的一切都还是一个迷啊!”狄公摇摇头“乔泰,那块铁牌呢?” 乔泰递上那块铁牌。阎王错--黑底红字,背面--《黄台瓜辞》,与从前的几块一模一样。 “从前阎王错出现,死的都是朝廷的官员,大人,你说那么这个人有没有可能是那位失踪的县令郑大人。”不知不觉间,大家已经把阎王错当成凶手的代名词,而大家也都知道,这三个字的背后所隐藏的东西绝对不简单。 “不好说。”狄公摇了摇头,沉思了半晌突然吐口说:“瞒天过海不公道、损公肥私累自身,皮开肉绽火山狱。” “大人,你在说什么?” “啊!我突然想起在丰都里流传的十八层地狱歌中的几句,凶手杀人的方式选用的是十八层地狱中的几种啊,地狱的第一层:拔舌地狱,在世挑拨离间,诽谤害人,死后打入拔舌地狱,用铁钳夹住舌头,生生拔下。” “那是张惜言的死法!” “离间挑唆、见利忘义,对主官不忠诚,存心背叛,死后断其连心指--剪刀地狱。而强暴欺良善,枉害他人性命,死后入刀山地狱。” “吴功德与李晋江的死法!” “看前几案的卷宗,每次案发的时候,都会有貌似雍王的厉鬼出现在现场附近,而这一次也不例外,难道这位死者也是当年与雍王案有干系的人?”马荣疑惑的说“当年的巴州到底发生了什么,让这位殿下如此含恨报屈。” “有些事情史册里不曾记载,而你们也不会知道。其实雍王贤昔年被贬巴州后被赐死一事,事发的十分突然。无论如何陛下与雍王是骨肉相连的母子,断不会没有原因就痛下杀手,当然前提是其中没有出现这《黄台瓜辞》和那封密折的话。《黄台瓜辞》诗中言语怨怼,嘲讽陛下因想独揽大权而除掉了自己几个儿子。”狄公叹息一声又陷入了回忆中“当年看到那《黄台瓜辞》时,我心中就觉得不妥,诗中以瓜喻几位殿下,身为次子的雍王殿下怎能说除掉哥哥孝敬皇帝(李弘)是使瓜好,除掉自己是令瓜稀,而对于除掉自己的弟弟英王(李显)与相王殿下(李旦)是犹尚可呢?如今想来定是有人刻意杜撰。 而当时随着此诗一同呈递给陛下的,就是隐藏在雍王殿下身边监视之人--巴州的官驿长官张惜言等人所递上的密折!这《黄台瓜辞》诗本就令陛下怒从心起,再看到密折上张惜言所说的雍王殿下私会流人便是雷霆震怒,那可是形同谋逆的大罪啊!雍王殿下先前从太子位上被废不就是犯在私藏甲械、意图谋反上吗!那时陛下初掌朝堂,反对她的人不胜枚举,如果雍王联合李姓宗嗣与流人有所图谋的话,对陛下确实是一个极大的威胁,所以陛下在愤怒的驱使不多加以考虑的痛下杀手。在这场人间悲剧中,张惜言的角色是亲眼看见了所谓的流人进入太子所居住的馆驿,他的家仆吴功德是奉主人之命偷听到了所谓的密谋,而李晋江是当时跟在雍王身边的侍卫,也证实了太子的谋逆行为,再加上朝中别有心人的乾坤倒转、是非颠倒,导致了雍王殿下身死,而他们高官厚禄、平步青云。” “呸!真够无耻的!真是死有余辜!”马荣痛骂了一声,但是不一会儿脸便又扭曲起来“大人,这一次丰都的几件案子再加上丫头所说她刚刚见到的那个不知是人影还是幽魂的东西,难不成--真的是雍王殿下为自己的复仇!” “马荣啊!”狄公苦笑摇头“你可知道,如今陛下虽然追悔当年,可就算是雍王殿下真的死而复生,但威胁到陛下的天下的话,依陛下的心性也会将之无情的再一次抹杀吧!所以这一次不论是人是神是鬼,我们的任务都是在这鬼都幽国中将他送到黄泉路上!” 此时大家注意到乔泰已经许久一言未发,只见他站在庙门的附近,颈项轻侧,似乎在倾听什么,手握刀柄,似乎蓄势待发,马荣向他望了一眼,顿时心下了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手扶腰刀向乔泰慢慢靠拢过去。 “来了!”两柄明晃晃的刀同时出鞘。 (六) “饶命!大爷饶命!”一个人坐在地上拼命讨饶,那人正是客栈的小二,此时他吓得惊慌失措,语带哭音,看着抓住小二正出言逼问的马荣,乔泰疑惑的摇了摇头。 “怎么了乔泰,有什么不对吗?” “从出客栈的那一刻起,属下就感觉似乎有人在暗中一直窥伺着我们,但应该不是这位小二哥,他确实是刚刚跑到此处的。” 此时那小二一把抓住了狄公的衣角,哭叫着“客爷!客爷!老板娘出事了!求几位快回去看看吧!” 闻得此言众人皆是一惊。 “马荣弟,保护好大人!我先赶回去!”乔泰吩咐一句飞也似的向客栈奔回。 当狄公一行人稍后赶回客栈时,只见店门大开,月光透过丝丝缕缕的薄雾清冷的照在前厅中,正厅里面一片狼藉,一股穿堂的冷风吹在几人的身上,大家不禁打了个冷战,然后急忙迈步向后院子夜的房间奔去。 子夜的房门虚掩着,左近不见乔泰的身影。 “小人什么也没敢动!”日间伶牙俐齿的小二哥此时也是脸色苍白,指指里面。 狄公一把推开房门,屋内桌翻椅倒,一片狼藉,想来杜子夜的房间原本应该是干净整齐舒适的,但如今好好的女子香闺却完全变了样子,那四面悬挂着藕荷色罗帐的床上面的被褥全被扔在了地上,床边堆着两个朱漆衣箱和窗前梳妆台上所有的锁全被打开,里面的东西全被倾倒了出来,而梳妆台旁边书案上摆放的一函一函的书如今也被撇的到处都是,门边的木盆中放着一盆污水,抹布随意的扔在旁边,看起来主人是正在清扫的时候而遇到了袭击。而更加触目惊心的是这房间里充斥着浓浓的血腥之气,那四溅的血迹,地上、桌几上、床帘上、屋棚上几乎到处都是,但是屋中却没有人,或者说没有尸体,子夜老板娘不见了! 吱嘎,门开了,乔泰脸色黑青的走了进来,狄公知道他应该是四处搜查去了,不过从他的脸色看起来就知道是一无所获,乔泰随手把一个人拽了进来--是站在门外的店小二。 “小二,今夜这个房间出事的时候,你可有看见什么、听见什么?” “客爷,小人什么也没有……哎……!”小二正在作答,却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瞪大了眼睛。“这屋子与小人离开时不一样!” “什么不一样!”众人急忙追问。 “小人走时,屋中并未这般凌乱,有人在小人走后进来过!” “这也是咄咄怪事,客栈里发生了这么大的事情,客栈一夜被人入侵两次,你与这四周的人竟然没有一个人发觉,也没有一个人出来看看到底发生了什么事!”马荣有些恼火“难道这丰都城中只要是到了夜晚就人人自扫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一潭死水到了如此地步!难道说我们兄弟现在就是把你剁了、剐了,也不会有人管的,是吗?” “客爷你明鉴,这丰都的晚上忌讳多着哩,老板娘也对您说过,不能外出、有声响也不得好奇……这偌大的丰都城恐怕晚上哪一家都是紧上门闩,用被子蒙着头过哩!”小二叹了一口气“而您几位客爷不听人劝,一定要大半夜的出去,小人在您几位走了赶紧关上大门后,这偌大的几间屋子就剩下小人和老板娘了,小人的房间在后面的厨房--因为凌晨要起来和面做包子,本来与老板娘的房间相隔就远,小人忙了一日,睡下就不易醒,后来起夜时想看看几位回来没有就向前院走去,结果、结果就发现……”小二脸上汗如雨下,面前这位姓马的客官看起来要比鬼还可怕,偷眼望望其他人,面色也是不善,急忙瑟瑟站到一边。而半晌后见众人并无言语便又悄言补上一句“客爷,小人想老板娘、老板娘她是不是让阎王的鬼使拿去了。” “胡说什么!”马荣很想打上一拳。 “马荣,稍安勿躁!”狄公阻止了马荣,使了个眼色“你说阎王的鬼使是什么意思?” “几位客爷不知道,几个月前,阎君殿前突然张贴出来一张罪己状,说阎王殿下多年有失察之处,让许多本应早就拘拿到地府的罪人苟活于世上危害世间,所以日后会以阎王错为令将那些罪人拿到地府。但是阎王派鬼使拿人是不能让寻常百姓看到的,看到的就会被一同带入鬼道,不得轮回。果然随后就发生了命案,而人总是好奇的,百姓中也确实有多事之人偷看,而这些人也都失踪了!”小二的脸色变得神秘起来,压低了声音说“客官今日下午在厅中时也听到了吧,我们老板娘昨夜看见了鬼灯,所以小人才想老板娘不会因此才被鬼使带走了吧!” “唉!”狄兴长叹一口气,他现在也明白了狄公所说的信念多年植根心底坚不可摧是什么意思了。“难道不派人去通知官府吗?得让官府来处理这件事情才行。” “不瞒客爷,没用的,不是早就说我们这丰都城晚上是没有人外出的嘛,官府的官爷们也是如此,所以城中不管发生什么事情都要等天明的!” 狄公在生气,所有的人都感觉到了。狄公对百姓子民,温和慈爱;狄公对朋友同僚,谦和仁厚;狄公对对手,威严郑重;狄公对君主,不卑不亢,尤其在狄公经历过大起大落,人生迈入花甲之年后,这情绪的控制、气度的内敛已经达到极高的层次,就算面对圣上的怒气,政敌的诋毁,他都能荣辱不惊,淡定自若,众人已经不知多少年没有看见狄公生气了,可是今天,虽然狄公站在那里一字未发,面容未变,但是几人都能感觉到--狄公这次是真真动了肝火的!大家一时间都禁声不语。 “乔泰,把吏部牒文牒文准备好,马上递到丰都府衙!”狄公冷冷的说道“两案并发,事态如此紧急,我倒要看看这丰都县下的官吏是百姓子民的父母,还是这暗夜中魑魅魍魉的信徒!” (七) 丰都县丞吴旭心情十分烦躁,自县令郑智失踪后,县中大小事务都由他打理,每日忙的焦头烂额。几天前州府中传来消息,当朝宰辅狄阁老已到渝州,不日即达丰都。这狄阁老以神断著称于世,又听闻他十分喜爱私访查案体察民情,为此吴旭特意在城中多加了人手,处处小心在意,这可是关系到自己今后的人生,给上司留下个好印象当然是上上之策,他心中也在暗暗祈祷,如此多事之秋切莫再出乱子。今日处理完政事已是深夜,刚刚睡下不久,就有人来府衙报案,说是有两宗杀人害命的案子,看看天之将明,刚刚想命人打发走等到天完全大亮后再行处理,却见衙役随即又呈给他一封吏部牒文,说是来人报案时说要是如果官府不予理会就将此物交于他看,吴旭打开牒文一看之下犹如寒冬天气一桶雪水从头浇到脚底--透心凉,说曹操,曹操就到了。 吴旭心中叫苦,看来自己这县丞多半也是做到头了。 待集齐人马,赶到子夜客栈之时,此时天边已然露白,客栈门前已经聚集了不少围观之人,地保正在维持秩序,狄公正站在人群之中倾听百姓的闲谈。吴旭一眼看到了狄公,急忙上前磕头,起身后又屈身拜揖:“下官吴旭,忝居县丞,前任郑县令失踪后,衙门日常庶务皆由下官暂理,专一恭候上峰莅任。狄阁老驾到,下官疏于迎拜,万望阁老原宥恕罪。”一时间周围纷纷议论起来,谁也没想到身边这个面目和蔼、衣着却无比平凡的老人竟然是当今的宰相。 “哼哼,吴大人端的好大官威,县中一夜连发两案可你这位父母官竟然避而不见!鬼神作祟,可以作为寻常市井、无知百姓的推搪之词,但你等是替天子巡牧黎民苍生的官员,怎能用它作为借口!怎么能在有人报案之时不闻不问,推延枉顾!尔等如此,岂不令天下人齿寒!”狄公一拂衣袖震怒不已。 “阁老恕罪!阁老恕罪!”吴旭一再谢罪,而乔泰突然执起他的一只手。 “你手上的玉戒,玉质晶莹剔透,乃是上好的蓝田古玉,它的价值并非一个小小的县丞可以负担的起的,看来吴县丞在此地也是混的风生水起,莫不是盘剥黎民、中饱私囊得来的?” “哎呀,阁老明鉴,此物乃吴旭祖上传下的汉代之物,绝非如此位大人所言,与吴旭相熟之人皆可为证!”吴旭吓的慌忙跪倒,大呼冤枉。 “哼!若不是见你平时在百姓中口碑尚好,政事处理也算尽职尽责,本阁一定先摘下你头上的乌纱!”狄公瞟了那玉戒一眼冷冷的说道,向乔泰递了个吓吓就好的眼色,随即领众人进入子夜屋中“吴县丞也知本阁到丰都所为何事,就是为了这段时间所发的奇案。阎王错一案,让天子忧心侧目,让丰都百姓担惊受怕,惶惶不安,如不快些查清,如何对的起天子信托、黎民依赖!” “阁老说的是。”吴旭点头如捣蒜“下官一定尽心竭力协助阁老查察此案。” “嗯,罢了,我们还是解决眼前的案子要紧。”狄公点点头,向吴旭带来的兵丁发出命令“左右儿郎,听我号令!把这两人给本阁拿下!”狄公一指人群中的两人。“他们监视这子夜客栈,本阁怀疑他们与昨夜的命案有关!” 闻言,左右兵丁迅速抽出佩刀围了上来,那两人一见兵丁就要围拢上来吓得大叫“哎呀,吴大人救命!” “阁老且慢,这两人是卑职派发到此监视子夜客栈以期找到郑县令的。”吴旭急忙阻止,随即又补充说“那杜子夜是郑县令的未婚妻。” “果然,这两人昨日扮成小贩在客栈门前做买卖,可是有人经过既不招揽也不喊叫,只是一双眼珠子隔三差五的往店中瞧,而那位昨天打瞌睡的,虽然一身平民打扮,但他翘起的腿上穿的分明是官府中公人用的快靴。” “阁老果然观察细微,卑职佩服。”吴旭暗擦了一把冷汗,心中暗道,您老人家既然已经知道干嘛还要来上这一出,真真是吓死活人。 狄公微笑,那一瞬间,吴旭仿佛看见一种叫狡黠的东西在狄公的眼睛里一闪而过。 (八) “吴县丞,如果把整个客栈看成一个大的案发现场的话,有些东西实在是太不合理了。”不同于刚刚的震怒,狄公此刻心情似乎很好。 “不合理?”吴旭有些摸不着头脑。 “你仔细观察这个现场,然后告诉本阁可以得到什么结论?” “这屋子里--有人行凶后移尸,从遍布的血迹却没有尸体这一点可以看出来,而且凶手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您看老板娘屋内可以藏东西之处,枕头、花瓶、箱柜都已经被翻乱倾倒在地。”吴旭环顾四周,然后一板一眼小心的开口说道“从表面看这可能是劫财害命,当然,证实这一点要让人来请点屋子里的东西是否有失后才能知道。而从血迹的分布上看,老板娘应该与来人经过一番争斗才对,而且凶手下手十分的残忍,所以寻仇一说也有可能,但这一点也需要调查过老板娘的人际关系后才能知道。” “嗯。”狄公点点头“正常的办案思路,但是本阁更倾向于凶手是来寻找什么东西!这应该是一件很轻很薄类似于纸的物事,很可能正是它使老板娘遭此杀身之祸!” “为什么大人会这样认为?” “你看屋中的书籍画轴都被翻乱打开,那是怕有东西夹在其中,桌椅被翻过来,那是怕有东西贴在桌面和椅面之下,还有被褥棉衣的里层都被拆开,也是怕有东西藏纳于其中。从此等情形来看,所藏之物必不为金钱一类颇有分量的物什,因此推断定是书信、图画一类的东西。” “看这个情形,东西应该是被人拿走了吧?” “也不一定,诸位,在狄某看来藏东西的手法也分为三种,第一是藏的好,那是自身守备防范措施好,让别人知道在东西哪里却无法得到,比如我们的府库、粮仓;第二是藏的妙,是没有守备却让人不知在哪里可以找的到,比如曹孟德的七十二疑冢;而第三种是藏的绝,却是--就放在你的眼前你却对它视而不见,比如--” 狄公环视一周,向门边放置的一盆污水走过去,随后从木盆的旁边拾起一大团肮脏油腻的抹布,执起一角轻轻一抖。啪嗒--从抹布中落出一团黄褐色的羊皮。狄公微笑着展开那羊皮--一张地图。 周围所有的人都惊得瞠目结舌,半响才反应过来。 “阁老之能果非常人能及,可是大人如何知道这地图包在这抹布之中?”吴旭终于开口询问,言语中十分钦佩。 “很简单,是细心的观察!这盆污水在深夜放在屋中显然十分不合理,如果说它是白天打扫后留下来的,以子夜老板娘如此干净利落的人,断不可能会把一盆污水与肮脏的抹布放在屋中不拿走;而如果说是今天晚上开始打扫,我们出门时已经是夜半,整个客栈都已安寝,老板娘为什么要三更半夜起来打扫屋子?就算是老板娘突发奇想打扫屋子,那抹布不在桌椅箱柜之处,而是在木盆之后,水已经污了,为何这抹布表面却是干的?所以,本阁断定这抹布不同于寻常! “大人观察入微,推理缜密,果然不愧是当朝神断!下官佩服!”吴旭说的无比真心实意。 (九) 那是一块两尺见方的羊皮,正面是一幅丰都的地图,而背面却是一首小诗:平都白水入黄泉,流云无常绕青冥,奈何鬼门难回首,望乡台上叹悠悠。 “大人,是子夜背过的诗。”乔泰悄悄的说。 “嗯。”狄公点了点头“这似乎就是普通的地图,而这诗中嵌入了丰都的五个地名!黄泉路、无常庙、奈河桥、鬼门关、望乡台,有趣!看到这些地名你们能想起什么吗?” “这是发现几位死者的地点,而望乡台就是丫头看到那鬼魂的地点。” “不错,不过让我敢兴趣的还有一样东西--那落款处的小小印鉴。” 大家凑上前来一看,那印鉴上的字为:雍王明允。 “雍王!明允不就是雍王殿下的字么?果然如老板娘所说的这诗是殿下写的?可是我们之中无人见过殿下的字迹,如何能判断这是殿下的亲笔。” “我多年之前见过殿下的字迹,但是看起来却是有几分相似,但时隔多年具体的已经记不清了,而这印鉴……”狄公陷入了沉思。 “阁老,依下官看来,这应该就是雍王殿下的笔迹和印章。” “噢?吴县丞识得雍王殿下的笔迹?” “不瞒阁老,吴旭一直尊敬雍王殿下,雍王殿下是仁孝温和、礼义良善的谦谦君子,是复我大唐神器的不二人选,只是可惜……下官虽然不曾有幸亲眼得见殿下真迹,但是他人的临摹拓书还是见过的。” “原来如此。” “阁老,而且有关这张羊皮,下官……” “吴县丞可以直言不妨。” “阁老应该知晓先前那几位在丰都被害的官员还有郑县令失踪之事。” “当然,本阁此次就是为此而来。” “不瞒大人,下官猜想那几位大人之死应该是为一笔传说中的宝藏。” “可就是这丰都城中盛传的炀帝宝藏?” “原来大人已经知晓,下官怀疑此物就是传说中的宝图。从传说中看,这羊皮地图很可能就是落入了当时雍王身边的人的手中。而那几个人很可能就是张惜言几人,江南一带都知道张惜言等人是踏着雍王的鲜血得到今天的地位,当年的风声太紧他们无法寻宝,很可能等到如今风平浪静寻找宝藏时,却因钱财发生龌龊而自相残杀。” “的确有这种可能,凶手犯案后将尸体故布疑阵转移办案人的注意力,用鬼神之说掩盖真正的杀人目的,而最后渔翁得利之人就是凶手。”狄公点点头,转过头望向吴旭,目光颇有几分赞许之意。 “那几位大人,阁老可知我们的郑大人出身哪里?”吴旭又添上了一句。 “看卷宗上说,他刚过而立之年,祖籍--巴州!难道……” “郑大人在雍王幽居于巴州的时候,是殿下的侍童。”吴旭吁了一口气说出了自己的结论“所以羊皮的拥有者也很可能就是郑大人。而且这块羊皮在子夜老板娘这里找到本身就说明一定的问题,整个丰都城都知道,我们的郑大人与那位子夜老板娘是未婚夫妇。而这样的东西,若不是有意托付,一个寻常民间女子怎么会拥有,钱财动人心,子夜老板娘是否因这羊皮与人发生了龌龊被杀身亡也未尝可知。” “吴县丞此言是在暗示--郑县令是犯人吗?” “下官也只是推测而已。毕竟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十) “本阁想看一看那郑县令所居住之地,吴县丞可带路。” “这个当然,下官正想请阁老移驾县衙。”吴旭急忙应承,让左右备轿,引狄公往县衙方向行去。不一会儿,到达丰都县衙,吴旭一面引狄公径入内衙书斋坐定,吩咐厨役备膳。随后领全体衙员吏掾、六曹专司等前来拜见,狄公温言宽慰几句,又代天子训诫一番,突然眉头一皱,吴旭等人一时也不知出了什么事,站在一旁惶恐不已。 “本朝吏制,县中应有县尉一名,但是吴县丞刚刚引见之时,并未看到此人,难道贵县这县尉一职如今也是空缺吗?” “阁老原宥,恕卑职不曾及时回禀之罪,鄙县县尉单忠,日前去追捕逃逸的前任县令郑智已经多日未归了,如今下官对单校尉的安危也是挂心不已啊!”吴旭解释说“其实卑职派人监视子夜客栈的缘由里也有这一层在。” “原来是这样。”狄公点点头,刚想要说些什么突然面色发红咳了几下,连日舟车劳顿,昨夜又一夜不曾合眼,一番疲惫之色浮上他的脸庞,吴旭见状急忙屏退众人,亲引狄公到后堂休息。 眼见得木叶飞黄,金菊含蕾,狄公点点头说:“夕餐秋菊之落英,从前这时候我与家人定要去吃那得意楼的羊皮花丝和菊花锅了。” “是啊,菊花在药品是良药,在蔬菜是佳蔬,秋季食之甚佳,而那羊皮花丝刀工细致,清爽利口,以猪腰为原料,有理肾气,暖腰膝,消积滞,消咳的功效。阁老一路劳顿,吃这两样倒是相得益彰。阁老若想要吃下官可去安排,只是此处恐怕做不出原有的风味。” “呵呵,本阁也只是说说而已,吴县丞不必麻烦。”狄公微笑“倒是明日,请吴县丞带我等去看看那诗中所提之处,也是前几次的血案发生的地点吧。” “是,阁老心忧命案,卑职钦佩,但请阁老以身体为重,先行休息。” 狄公点头。 窗外的一弯新月银白皎洁,稀疏的云层快速地自落地窗外飘流过。月光因为云层的遮掩,断断续续地洒落在地板上。狄公醒来时所见的就是这一番景象。他走出房门向日间吴旭为他所指出的郑智居住的内宅走去,宅邸与内衙书斋正隔了一个花园,房门之上交叉贴了两条盖有县衙大印的封皮,狄公撕揭了封皮,推门而入。入门的就可以看见墙上的一轴中堂水墨山水,两边一对名人条屏。下首一个大书案,书案左侧支着一张十分简陋的床榻;右侧一个大书架,整齐堆着一函函的书帙。狄公翻开其中的信笺笔札观看,笔迹清秀刚毅,整个屋子收拾的干净利落,充分体现出居住这里主人的性格。 这里看似没有什么,狄公步出房门往回走去,花园内木石玲珑,碧池泛波,月光下一派肃穆幽静,狄公沿着石路走着,却远远的看见花畦边垂柳下的阴影中站着一个人影,恍惚里只能见到那人一身淡淡的明黄长袍,长发披面,容颜无法看清。 明黄,绝非寻常百姓人家敢用。 “什么人!可是--雍王?”狄公眨了眨眼睛,确信眼前这景象决非幻觉,缓缓的吐出连自己也不确信的话语。 那人影并无答言,只是慢慢挥动一只长袖,似是在向他招手,任是狄公见此情景也不知是否应该跟上去。“大人,小心!”身后有人飞速的掠过来,是乔泰与马荣。马荣一下把狄公护在身后,乔泰手持腰刀,冷冷的望着那袭身影,却见那幽灵反应也是极为敏捷,一下子从垂柳后的太湖石闪了过去。 “保护大人!”乔泰吩咐了一句,提步追了上去,随着那抹明黄转眼就出了县衙后门,乔泰咬的那身影死紧,不知跑了多远,那幽灵突然停住当街站立,乔泰亦停住脚步与他对峙,只见那幽灵缓缓抬起一只手,向平都山方向指去。 乔泰顺着那手的方向看去,不由的倒吸了口冷气,黑黢黢的半山腰山,一盏灯火在跳跃移动着,此时夜月映照,白光满洒,却看不清山中是否有人,风中隐隐送来了铁链的摩擦声与人的悲叹声,一个恍惚,灯火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乔泰被符咒镇住似的,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梦魇般呆立了半晌。再回首时,面前的幽灵也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不见了。 “铁链悉索、鬼泣魂哭、百鬼夜行吗?”天已然放亮,县衙的花厅里,狄公听完乔泰的回报轻轻的说。 “大人,属下真是惭愧,当时……”乔泰有些局促不安。 “这不怪你,乔泰。我这个号称不信鬼神的人当时不是也呆若木鸡么?”狄公自嘲的笑笑,宽慰了一下自己忠心的下属“通过和这个‘鬼魂’的两场接触,大家对他的感觉如何?” “女儿觉得他似乎并没有什么恶意,只是女儿见到他那晚,他就在无常庙附近的望乡台出现,从今晚的事情上看,这个‘鬼魂’对于丰都城与县衙的布局似乎非常熟悉!”丫头思索着回答。 “不错,步行落地有声,行动影随人身,这‘鬼魂’应却是人乔装而成,此人身法虽快但比起属下还是略差一层,他是占了天时与地利之便逃脱。而且……属下有一言不知当讲不当讲。” “但说无妨。” “属下感觉他并没有恶意,反而似乎想要告诉我们什么一般。比如说今日,他就有意引我去看那山中的灯火。” “嗯,如今想来此人夤夜到此,恐怕就是为丰都一案而来,只是我们都被恐惧所迷惑,放走了此人,但他指给我们看的平都山上的灯火,那其中定然有什么玄机在。” “当时属下仲怔之间,没有细细思量,如今天色已明再判断方位,那灯火的所在应该是阎君殿再往上之处。” 狄公打开那羊皮地图。“是啊,无常庙,黄泉路,奈何桥,鬼门关,望乡台……都是在一条路线上,而这条线上的最后一处就是阎君殿。有意思,据说那里是鬼城的最高首脑机关。”狄公微微而笑,问向乔马二人:“你等可有胆量去一探究竟吗?” “属下……”马荣跃跃欲试刚要出言却被乔泰打断了。 “马荣弟就留在这里保护大人吧,虽然钦差卫队就要到了,但是这城中也并不安全,大人绝不可有半分差池。而昨夜失掉了个那么大的面子,为兄自然是要找回来的,所以此次贤弟就不要争了。”乔泰叮嘱完转身而去。 (十一) 一大清早,县衙的停尸房内。 “阁老,这无常庙中的尸体,死去十日有余,致死的原因就是毒杀,但是自杀还是他杀目前无法判断,根据死后被焚尸这一点看来小人倾向于后一种说法,因为面目损毁、皮肤烧焦,可以查明身份的东西没有留下。”仵作将验尸结果呈报给狄公,吴旭等人侍立一旁相陪。 “不错,辛苦你了。”狄公细看那尸身“嗯?真是好生奇怪,此人的表面烧伤竟然有轻有重,有的地方烧焦但有的地方竟然还是完好的,如何能造成此种伤痕?” “卑职想应该是焚烧时有什么东西覆盖在了尸身上了吧,所以才造成此种烧伤。”仵作急忙回禀“比如说--现场的瓦砾” “嗯!”狄公点了点头,俯下身子看向尸体“你看这左肩处完好皮肤上露出的那一角,是不是纹身?” 狄公口中所说的那一角不过半片指甲大小,又被周围焦黑的烧伤掩盖,若不细看确实难以发现。 “不错,阁老,是纹身!但是原型是什么只有这般大小实在难以推测。” “阁老!你说这尸体左肩上有纹身!”吴旭失态的叫出了声“卑职所认识的人中,只有一人左肩上有纹身,那人就是县尉单忠!看此人身形与单县尉相差无几,难道、难道……” 狄公满面阴云的回到了正厅,静坐不语,马荣暗地里向跟随之人挥了挥手,吴旭等人见状悄悄告退。 此时狄兴带着丫头走进厅内,一边走一边在叮嘱着什么,而丫头手中拿着一个糖人,正笑眯眯的往嘴里送去。 “老爷,按您所说,小的整理了一下失踪百姓的名单,这些人一部分是泼皮乞丐、还有一部分是夜出买卖的小贩与做工的工匠和几个一时好奇外出探看究竟的百姓。”说到最后一个词,狄兴的眉头又蹙了起来,看着身边的丫头,语重心长的教育起来“有时候好奇心太过也不是一件好事,小孩子就要乖乖的,不可以再到处乱跑了!” “好!”丫头口中一边忙着吃糖人,一边应的痛快无比“狄兴哥哥最好!” “哟,丫头可真好收买,狄兴一个糖人就把你收买了,这颜色花花绿绿的吃起来甜兮兮的东西,真是不知道有什么好的。”马荣疼爱的摸了摸丫头的头。 “嘿嘿!”丫头笑了,口中舔着那糖人,小小的眉头却可爱的皱了起来“嗯?这里做的糖人要比神都差多了,只有表皮一层是硬的,可是里面的糖却已经发软了!到底放了几天还拿出卖啊!” 啪嗒!狄公手上的卷宗落到了桌上,死死的盯住了丫头和她手中的糖人。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 (十二) 无常庙内,依旧是断壁残垣,废墟遍地,这里刚发血案,总有好事之人想一探究竟,见官府重新归来,不多时,从四下涌来的百姓都在庙门之外好奇的围观 “大人是想说那尸体死后站立是因为有像那糖人竹签一样的支撑物,当天我们也看见了,那尸体附近没有东西可以支撑。”狄兴疑惑的问。 狄公没有回答狄兴的话,而是看着庙内的那各种形态各异的神像,半响后才沉重的开了口。 “你们可有想过这丰都中失踪的许多无辜百姓他们在哪里?” “下官虽然派人多方查找,但是没有结果。”吴旭惭愧的低下了头。 “希望他们的下落并不想我所想的那样。”狄公长长的叹了口气,突然从地上拿起一根木棒向庙中一尊神像砸去,所有的人都吓了一跳,可是当他们看到其中的东西时,先是目瞪口呆,随后一片哗然。 “我们看到尸体的时候是站立着的,是什么让尸体站立?难道真的如同传说中死后不倒、亡魂陈冤吗?你我也知道那不可能!从现场的灰烬来看所用的木材并不是很多,尸体没有支撑的事物,可我一直疑惑灰烬中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碎片土块、单忠身上的烧伤为什么会分布的不完整?丫头手上外硬内软的糖人给了我启发,表面上看到的和内在不一致,这就是答案!一个废弃的庙宇却拥有这许多新而粗制滥造的神像的原因,因为有人要拿它们放置尸体!” “也就是说,单忠身上的烧伤是因为当时他的身上有碎片覆盖所以烧的不均匀,而凶手不想让人发现失踪百姓的尸体,所以就把他们都筑在了这神像之中。这、这真是太无人性了!”狄兴有些颤抖的说。 “从阎王错事发至今,失踪的不下几十人,而这里似乎没有这么多神像,希望那些百姓还活着,也希望凶手不要无谓的再造杀孽。” “有趣、有趣。”且不说那三人在讨论案情,站在庙门附近的丫头不知是想起了什么还是看到了什么,突然低头喃喃自语。 “哦?什么事情让狄小姐觉得有趣?”恰巧站在她身边的吴旭问道,目前这遍地陈尸的情景能有什么让这个十几岁的孩子觉得有趣的呢,还是这狄府中人的神经与别处构造不同。 “嗯,丫头是在想--爹爹从一个糖人就可以推测出如此多的案情,若是再多几个糖人这丰都的案子是不是就该真相大白了!”丫头微笑了一下转身和大黄走了出去。“所以吴大人,我还要去买糖人!” “这孩子说话恁的荒诞不经!说来说去不过是为自己买糖人找个借口罢了。”吴旭摇了摇头,心中暗忖,转过头又去面对狄公。 “吴县丞,立刻命人核查出这些死者的身份后好好收殓安葬,千万莫叫他们身后无处。” “是,阁老!” (十三) 县衙花厅内,狄公与狄兴两个正在研究案情。 “郑智,二十有七,巴州人氏,天授年间的进士。那年秋闱时,老爷正是宰相,对此人没有印象吗?” 狄公摇摇头:“当年那么多的考生,也从未曾注意过此人,哪里谈的上什么印象!” “单忠,四十有三,长安人氏,九品县尉,据说与吴县丞相交甚好,老爷看那日发现他尸身之时吴大人的表情就可以知道了。” “那恐怕也是因为是同乡的缘故吧!狄兴难道没听出吴县丞的口音中夹杂着些许长安的方音吗?” “可是这位吴县丞的籍贯上写他是渝州人氏啊!不过生在渝州,长在长安,也是有可能的啊!”狄兴说“唉,依小的看这些都不重要,都可以先放到一边,老爷,我们难道不用去解开藏宝图里的秘密吗?也许在这茫茫大山中真的有一笔宝藏哩!” “狄兴,你这小厮何时也开始见钱眼开了,你真的认为那羊皮宝图是真的?” “难道是假的?” “当然是假的!那只是一个制作不错的香饵而已,其实它的破绽十分明显!” “老爷看出了它上面的破绽!求老爷明言,小的真是心痒难耐愿闻其详。” “切不说它的正面只是一张丰都山水地形图,而这种图真是到处都是,我们只谈图后的题诗,破绽就出在那方小印上。上面的字是:雍王明允。传说中这羊皮到达雍王手中被提上诗的时候是在巴州,要知道当时雍王已经被贬为庶民,如果再用前印就犯了僭越之罪,可是要掉脑袋的,你想雍王那时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有人监视,生活的如履薄冰、心惊胆寒,怎么可能会冒冒然使用从前的印鉴。” “啊!是啊!” “所以这首藏宝诗和那首《黄台瓜辞》一样,都是有心人杜撰而成,强加在了这位可怜的殿下身上。但是从这首诗与印章中我却可以窥测到一点作案者的心理和一些有用的线索。这个人应该是对雍王十分的熟悉和尊敬,从字迹上,雍王并非书法大家,所以他的字迹世人很少得见,那么可以摹写出雍王笔迹的这个人是与雍王有所接触的人,而且张惜言与李晋江等人在雍王身边服侍得时间也不算短,你们要注意,他们不仅仅是服侍更应该说是监视,也就是雍王的行动、书信都在他们的掌控之中,那么这首诗能够骗过他们的耳目说明摹写的十分成功,而且这方印章,应该不是私刻,而是雍王真正有的私印,只有这样才能骗过张惜言这些十分熟悉雍王的人。张惜言等人是真的在按照诗中的地点在寻找宝藏,但是不幸的是那些地点都成了他们的葬身之所,这些为权势害人之人最后却成为财而死的冤魂,真真可叹!” “大人,刚刚我带人搜寻单忠的住所,您猜我找到了什么东西?”马荣匆匆忙忙走入屋内,如同献宝一般将手中的一个包裹递给狄公“属下在他的箱底之处发现的。” “绿色花钿绣衣,上饰瑞牛图案,这是千牛备身的服饰啊!”狄公打开包裹,将一袭服饰从中展开。“千牛卫--皇家卫率,他们的服饰如何会出现在一个小小县尉的手中?” “除了一种解释,老爷,单忠是长安人氏又拥有千牛备身的服饰,那么单忠从前的身份很可能就是皇家的千牛备身!而且若是将时间推回多年前,单忠正是大好青春韶华,他所保卫的人会不会就是雍王殿下呢?” 三人一时不语,只是目光中闪烁的东西彼此都了然。 “看来在丰都这方寸之地,每个人的身份都不简单,那杜子夜的背景呢?” “杜子夜,二十五岁,丰都本地人氏,是个可怜的女子,新婚丧偶,独自开一家客栈营生,去年因一件案子与郑智相识,一直来往密切后来定下了婚约。” “这女子与当年的雍王案似乎扯不上什么干系,但是她认识的人却毫无疑问的与此有莫大的关联。” “大人,说起杜子夜,便想起子夜客栈的命案。”马荣欲言又止“我与乔泰哥在当时觉得有一事不妥”。 “直言无妨,办案就是要集思广益啊!” “大人,是血迹!可记得当时老板娘的房间地上、桌几上、床帘上、屋棚上几乎到处都是血迹,当时吴大人说老板娘是与来人经过一番争斗,不!准确的说是经过一场的打斗才会造成如此大量、多角度的血迹喷溅,可是子夜老板娘不会武功,她如何与来人打斗?就算血迹真的是老板娘的,那么她的伤一定极重,老板娘的尸体不在房间内,显然是被凶手带走,但这血迹竟然只停留在了那个小小的房间为止,而向外走的一路上和正厅内竟然什么也没有,这显然太不符合常理了!” “好极了!”狄公欣然而笑,满意极了。“其实在那里不妥的事情并不止血迹这一件,其实还有,不知你们可有发现?” 两人面面相觑,思考起来。 “那里最大的问题就是--子夜老板娘可能根本就没死!”门口丫头不知什么时候又进来了,笑的一脸狡黠。“如果没有被害人,这个案子不就可以解决了!” “丫、丫头,你在说什么?”马荣震惊之下开始结结巴巴。 “马荣哥别急,让我先送爹爹一个大礼。”丫头微笑着从门后一手一个扯出两个人来,那是一高一矮两个乞丐,满身的破衣油污,满面的灰尘土色,均是蓬头露面。“这是其一,还有两个惊喜就在后面。” “大、大人,请您到衙外去看一看。”吴旭急匆匆的跑进来“那些失踪的百姓被找回来了,还有阁老的钦差卫队也到了丰都城外。” (十四) 乔泰侯在门外,被救回的百姓哀哭阵阵,狄公温言宽慰,好语安抚,在询问了事情的始末缘由核对了身份后,派卫队官兵将每个人安送回家。待众人重新回到厅中已经是多半日后了。 “属下寻到这些百姓就是在那夜山中灯火消失之处--那是一个山洞。”乔泰说道“原来那山中的鬼灯就是所谓的鬼使将百姓转移时所用的灯火,想来是我们突然到达丰都,给凶手了一个措手不及,所以决定连夜转移被他们羁押的百姓。而所谓的铁链悉索、鬼泣魂哭的声音就是那些百姓身上的镣锁和口中所发出的呻吟。” “可有抓到看守之人。” “一人身死,而另一人逃了,那厮很是狡猾,趁我与他的同伴交手自己就逃了,属下惭愧。”乔泰低下了头。 “哪里,辛苦你了,乔泰,将百姓们安全带回就是最大的功劳一件。”狄公称赞着自己这位忠心勇敢的属下。 “爹爹,百姓们说他们并不是一开始就被囚禁在阎君殿,而是在别处被关押过好一阵,几天前的夜里被转移走的,应该就是子夜姐姐晚上看到的那次。”丫头补充说道。“他们被转移的时候都是被蒙上双目,带上镣铐,也都不知道自己原来被关押之处到底是哪里,只能推断应该是在城中的某处,看守他们的人穿着黑衣,脸上都覆有鬼怪面具,亦无法推断身份,但其中有一人曾经说过这样一个情况:与他一同被监禁起来的人中有一个名唤李九的人,他进了那囚禁之所上下打量后突然说了这样一句话:这里好像来过。但此人随后就被看管之人带走,再也没有回来,想来已经变成了那无常庙中的腐尸一具了吧。” “李九的身份可有查到?”狄公问乔泰。 “本县的一个泼皮。” “吴县丞,无常庙中尸身的身份查清了吧?他们究竟是什么人。” “回阁老,多是本县的泼皮闲汉。” “乔泰,刚刚救回的人中可有从前失踪的泥瓦工匠?” “回大人,没有,想来已经遇害了。” “原来如此,我明白了。”狄公点点头,转身来问丫头“倒是你这孩子,半日里不见你,告诉吴县丞说是买糖人,又是如何跑到乔泰那里去了!如何这糖人却又变成了两个大活人了!” 于是大家的目光又重新回到了丫头和那乞丐身上,狄公一行人倒是没有什么,丫头常常请自己的乞丐同伴帮忙也非一次两次,但是吴旭等一些丰都的大小官吏无一脸上不现出鄙夷之色来。 “丫头,还不请--郑县令和子夜老板进来!”狄公开了口,让满座皆是一惊。 “郑、郑县令!”吴旭惊异的用手指着眼前的乞丐“他是我们郑县令?那位是杜子夜?” “犯官郑智拜见狄阁老。”那乞丐堂堂的走了进来,整理了一下破旧的衣物和脸前散乱的发绺,施大礼跪在了狄公面前。“当年殿试之时郑智有幸见过阁老,时隔多年,阁老风采依然,而下官如今……”郑智看了看自己的一身打扮,尴尬的笑了笑,子夜也走上前来施了一礼。 “要躲开那些人的耳目,这么做自然是权宜之计……大人恕罪。”郑智那油渍泥污的脸上现出几分红来。“乔泰兄是上山巡查遇到我并无奇特,但我不明白小妹妹是如何知晓子夜同我的藏身之处?” “我呀,没有爹爹那么好的推理能力也没有乔泰哥那么好的搜查能力,但是我有大黄呀!”丫头眨巴眨巴眼睛,拍了拍身边的大黄“是气味,您的身上有和子夜姐姐一样的药味与金创药味,大人你到过客栈前、县衙和无常庙前几个现场前围观吧,而我又恰恰注意到了您,因为郑大人您一身的丐帮打扮!要知道我可是做过十多年的乞儿呢!看到乞丐总是会多看几眼多给几个钱,可是我一看您就觉得不对,虽然大人你身着泥污破衣,脚穿开口敝履,但是你的领口与袖口的那一处却是干净的,看你蓬头露面、污面髭胡,但是那一双手却是修长洁白,我还看到你蓄的长甲(古时读书人喜欢蓄长甲),我看过郑大人的书斋,就知道你是个极干净整洁的人,虽然你扮成了乞丐、扮相也大致合格,但是天性使然,你还是不经意间保留了许多小细节。只要我向城中的乞丐稍稍打听一下,在加上大黄的鼻子很快就能知道二位寄居的大致方位在哪里了。” “唉~”郑智叹息笑道“当初扮成乞丐就是为了掩人耳目,好在有些人没有想到这一点,否则在下恐怕早就身首异处了。” “爹爹,郑大人他们就躲在阎君殿的附近,他与子夜姐姐一直想要解救那些被抓走的百姓,昨夜就是他来特意通知我们的,而在山中也是他们来帮乔泰哥的手搭救那些百姓。” “那个假扮雍王幽魂的人是你,怪不得对县衙与周遭的环境如此熟悉,来去如此自由随意。” “不错,但那鬼魂是下官,也不是下官。” “嗯,本阁知道。” (十五) 这是什么话?屋中的人一时都有些迷惑,用期盼的目光望向狄公,但是那唯一明白的人却老神在在的端起了茶水。 “在你们没有进来之前,我与马荣狄兴正在讨论子夜客栈一案中的破绽。”老人家终于开恩张了口,但说出来的话让本就不明白的人变得更糊涂了--这和扮幽魂一事有什么本质的联系吗? 万般皆是上峰为大,大家不敢随意接口,吴旭只好站了出来。“既然子夜老板娘没有死,那么现场就是故布疑阵,真相不是已经大白了吗?” “故布疑阵这个词用得好,但问题的关键在于采取这种手段的目的,明明只是为了带走子夜,很简单的事情为什么要做的如此复杂?有谁能告诉我郑县令这样做的目的。” 众人一时哑然。 “既然大家不说,本阁就说说自己的想法,那天夜里,本阁就只有一种感受--很多东西不合理。首先是那个来报信的小二,你们注意到了吗?那夜他遇到凶案后首先来寻的竟然是我而不是官府,他为什么会这样做?唯一的解释就是在他心中对我们的身份有所了解,而且案发当日他竟然直接就找到了我们所在的无常庙,从那一刻我就在想,若非此人事先知道无常庙中会发生案件外,那么另一种解释就是我们的行动被人监视着的!当然我们确实是被监视着的,但那个人却不是小二,而是由别人派来的监视我们的人马。” “那么说那夜我的感觉没有错,那监视我们的人马是谁?” “莫急,一会儿你自会明白。乔泰,你是第一个回到客栈的,你有没有注意到客栈的大门。” “大门?这--属下当时心急,并没有注意到此事。” “店门是大开的,正厅里狼藉一片。”狄公说“但奇怪的就是当我仔细查看门闩、门的合叶处时,竟然发现没有一丝从外被强行打开破坏的痕迹。” “那么说明犯人不是破门而入的。”乔泰皱眉思考了一下“如果犯人不是从大门进入,那么只有从客栈的围墙上进入,只要是人,想要跳过那么高的围墙一定要有一个支撑点和落脚点,可是属下动手查察过四周,取什么痕迹也没有发现。” “是啊,问题就这么出现了,无论是犯人以何种方式入侵,正厅的混乱是完全不合理的!” “不错,如果是破门而入势必要破坏门闩合页,而从围墙进来就没必要经过正厅,以上两种情况就是成功了,他们得手后,子夜已经无法反抗,出去时就完全没有必要破坏正厅。” “更何况,还有马荣提出的血迹在出了子夜房门就中断这一点上,当时我就意识到这很可能是一个骗局,所以我更留心子夜房所留下的东西,结果让我们找到了羊皮地图,从某种意义上来说,郑县令与子夜如此做收到了一举几得的作用。” “一举几得?!” “借我们将在客栈外监视之人引走、让子夜趁机脱逃,将羊皮地图留给我们,同时以焚尸引导我们揭开无常庙中的秘密,这难道不是一举几得?”狄公苦笑了一下。“其实我们到达渝州那一刻开始,就有人监视我们的行踪,并将这一切告诉给丰都方面,所以丰都方面才会在我们到来之前转移所有被监禁的百姓,但是他们对我们到达的时间与我们的形容相貌还无法掌握的过于准确,所以才为子夜的出逃赢得了时间,否则如今怕是另一种景象。如今想来也是可笑,我自标榜为微服私访潜在暗处,殊不知我们的对手早已经摸清了我们的一切,只等待我们的来临哩。他们决定就是--我等在丰都露面之前,以子夜老板娘为饵诱出郑县令后格杀手中有藏宝图并知晓全部秘密的二人吧!” “也就是您从一开始就知道子夜老板娘没有死,所以人一领进来,您就知道他们的身份。” “呵呵,就算是吧。” “真狡猾。”丫头小声嘀咕。 大家都扯动了嘴角,但是没有人敢笑出来。 (十六) “此案能上达天听就是因为与雍王有莫大的关系,如果说只是死几个因构陷雍王殿下坐上龌龊官位的官吏,陛下也未必如此的兴师动众。阎王错与雍王鬼魂的出现却给了陛下最深的忧虑,早在雍王殿下还是太子的时候,就以容止端重、能通鬼神而闻名,在雍王去后仅半年,徐敬业等人在扬州举兵反叛,以雍王还在生之名四处招摇,以示自己是奉雍王之命起兵,号召天下迅速响应。自己的孩子无论是生是死,随时都有可能自觉或不自觉地充当朝野谋反势力的领袖,而卷入有心人反对自己的阴谋中去,作为一个母亲,陛下的心中会是多么的悲哀啊!”狄公叹息着说“更重要的是那些人有几个是真正为了殿下呢,归根结底不过是为了满足自己的一己私欲罢了,陛下是因此而愤怒着,这些人是利用雍王之名践踏着陛下那颗对子女愧疚的母亲的心啊!”狄公悲愤的说“乔泰马荣你们可曾记得,在神都之时我们研看卷宗之时,其中对于雍王鬼魂的描述。” “属下记得,上面说在命案现场发现雍王的鬼魂,或全身沥血,或长啸号哭,端的一副索魂厉鬼模样,而且更可怖的是见过他面目的人不久之后都以失踪为结局!”乔泰答道。可我们到达丰都后所见的鬼魂,却似乎有意在引领我们破案的方向,第一次,让丫头发现了无常庙中的尸体,第二次,让属下注意到了山上的灯火,找到了失踪的百姓,前后所为大有不同。” “这不就是郑县令刚刚所说的意思?我们到丰都后见到的鬼魂是他,而从前的鬼魂应该是另一人所扮。” “另一人?是谁?”马荣问道。 “校尉单忠,不是吗?” “不错,果然逃不过阁老法眼。”郑智微微苦笑,“在前几桩血案中,因为单忠与被害人多有接触,加之案发时他行踪不定,犯官就一直对他存疑于心,毕竟那几人之中有武将在,寻常之人又如何能随意将其杀死?但调查之时他却有吴县丞作证,在下也就不好多加责查。不久犯官被停职监禁,所幸那时监管颇为松弛,一日趁看守之人松懈、单忠不在时到他的房中搜寻线索,结果竟然让犯官在一只箱箧中得到了那羊皮地图和假扮雍王鬼魂的明黄色袍服还有阎王错的铁牌。找到此些物什本就令我十分惊讶,可当犯官细看那羊皮上题诗的笔迹时就更加惊讶,因为那羊皮上的字体与我熟悉一个人的字迹十分相像。” “那题诗不就是雍王殿下么?郑大人做过雍王殿下的侍童,见到他的字迹觉得熟悉也属寻常呀。”乔泰不动声色淡淡的说。 “不,乔大人,在下服侍雍王的时候不过十三、四岁,时间也只有月余,时光荏苒,十多年过去了,哪里还记得雍王的墨宝!下官觉得熟悉是因为发现那字迹与县丞吴旭常常摹写出的一样。” 所有的人的目光都望向吴旭,后者十分坦然。“下官说过自己非常敬重雍王殿下,所以收集他的字迹时常摹写也并不奇怪。” 郑智看了他一眼嘴角嗫嚅了一下并没有说什么,转回头继续面对狄公“犯官得到了这几样东西后,就知道不可以再留在此处,所以就开始了我的逃亡与被追杀的生涯。追捕我的就是单忠,他的武艺十分精湛,虽然犯官也有些微末伎俩在身,但与之相比实是不及,与他几次照面下来自己就伤了不轻。”郑智奋袖出左臂,上臂上几道刚刚结疤的可怕刀痕露在众人眼前“如果躲的再偏一点,就在脖颈上了,阁老,说实话犯官与同僚上下关系和睦,彼此也无狭隙,除了一次发生过些许分歧,但也仅仅是个人看法不同而已。就算彼此是对立一方,至少也应该顾念从前的情谊,我实在是没想到他下手会如此狠毒。不过说来也奇,从他重伤我后就再也不曾见过他。 受伤后下官又生了病,子夜一直为我采药治病疗伤,丰都的四周被封锁,我无法轻易脱逃,而我亦深知丰都此事定然会惊动天听,朝廷定然会派大员前来,所以在子夜的建议下化妆成乞丐在丰都潜伏顺便查案,因为换了这个身份所以寻查一切变的很方便,十余天前的夜晚,我在街上游荡,突然发现在雾中影影绰绰有几条人影,他们似乎抬着一个人走入了一个地方,好在四处大雾弥漫,五步开外便混沌不辨,我尾随在后并没有被他们发觉,待他们走后,我仔细看那个地方就是无常庙,而他们抬进去的竟然是一尊神像,无常庙早已荒废,为什么会有新的神像送进,犯官一时好奇就用石头砸开了神像的一角,结果……” 郑智叹了口气:“发现了无常庙的秘密,此时犯官也意识到自己与子夜的情况更加的危险,好在很快我就知道是阁老您已到渝州,犯官大喜过望,但是此时罪臣也发现,由于没有抓到我,子夜的安危越加的险峻,从前为了诱我出现,对方对于子夜只是监视,而现在怕知情的子夜向您透露过多的消息,我怀疑他们会灭口,那么危险的时刻而子夜那个傻丫头--”郑智语带嗔怪,却又掩饰不住自己的幸福“还是把最危险的事情留给了自己,本来是想您来后在您面前伸冤陈情的,可是又怕遭了他人毒手,我一人倒也无所谓,但是还有子夜在总不能也让她性命堪虞。谁想阁老您竟然来到了子夜客栈入住,子夜顾忌监视者就在身边,未敢向您明言而是故意向您讲了许多鬼都的轶事,因为我们知道,以您查案的性格必然会夜出一探究竟,所以入夜后我就在客栈附近徘徊,只是没有想到第一个跑出来的竟然是个小女孩与一只大黄狗,虽然如此,我还是执行了自己的计划,先到无常庙焚尸,再扮成鬼魂出现在小女孩的面前,然后再折回客栈接应子夜。而目的就如大人所说,不过……”郑智转回头望向丫头“那一夜把小姐吓坏了吧!子夜到今时今日还一直埋怨着我哩,我也是一直于心不安哪!郑某在此赔罪!” “没事!我们一开始就知道你与子夜姐姐的关系,入住子夜客栈也是有意而来,自然有了这样那样的心理准备了。”丫头微笑摆摆手“平生不做亏心事,夜半无人不心惊。这还是子夜姐姐说的呢!丫头可不像这里的某些人,怕是日间行走心中都不得安宁呢!” 子夜微笑起来,颔首向丫头致意。 “这桩案子中最无辜的就是那些被卷入的百姓,重者丢了性命,轻者如今还是惶恐不安,更加讽刺的是--阁老能猜出那些百姓最开始的关押之处吗?” “我想就是这丰都的监牢之中吧!” “什么?这丰都的监牢!大人,您没有弄错吧!”马荣与乔泰惊叫了起来。 “马荣,你可记得百姓口中失踪的李九?他是本县的一个泼皮,他为什么会对关押之所感到熟悉,难道马荣你想不明白吗?” “泼皮?大人的意思是说他曾经被关过大牢,所以认出了自己的所在,因此被灭了口。” “就是如此,所以被杀的多是泼皮闲汉,因为他们是最有可能认出关押之地的人吧,而那两个工匠可能就是将他们的尸身做成神像的人吧。如果本阁所料不错,他二人如今应该还被关在深牢大狱中。” (十七) “本阁记得听过一个有关丰都的传说,说是人死后到阴曹地府的鬼门关报到。那里森严壁垒、铜墙铁壁,牢不可破。无论哪个亡魂来到这里,必遭检查,看是否有“路引”。这张路引上面必须盖有“阎王爷”、“城隍爷”、“丰都县太爷”三枚印章,经查验无讹后,方能入关。看来这丰都的县太爷无论是现世还是往世都是一个举足轻重的人物啊!就象这个案子,我最开始怀疑的是丰都的县令郑智。” “郑智与雍王殿下有旧,在最敏感的时期失踪,丰都中所发生的一切似乎都能与这位县令大人扯上关系,他的嫌疑确实是最大的!可我转念再想,郑智为什么要逃,丰都之案情形特殊,陛下也深敬鬼神,上峰只是治他失职无察之罪但是还不足以危及生命,但是他逃走,性质就完全发生了变化,一切的怀疑与调查都会到达自己的头上。但是他还是逃走了,这是为什么,一个人要凭空失踪有两种可能,一种是他再也不可能正常的出现在人前,换句话说就是在某种情形下死去了;还有一种,那就是他发现了自己可能面临的危险,所以他不得不逃走避开。那么危险来自于哪里,一县的堂堂父母官,丰都的县太爷,如果危险不来自于他的上级那么只可能是来自于他的身边的人。” “说起来我一直钦佩吴县丞的好眼力,当天在子夜客栈外,本阁明明穿着于市井百姓一样,也没有故意去引你注意,而周围像我一般年纪的人也有几个,我的亲随干办亦没有为你引见,但是吴县丞还是一眼从人群里将本阁认出,不知吴县丞是如何将本阁认出来的?” “阁老威严天成,气质过人,哪里是乡村野老可以与之相比的,众人之中,一见之下阁老便是超脱于他人,所以下官一眼就能认出阁老。”吴旭不慌不忙的对答,脸上诚恳之极,没有半分拍马的神色。 “是吗!”狄公冷笑“你派往子夜客栈监视的两个人就是翻查子夜客栈的人,他们身上连衣物都没有换,那天本阁特意在他们身边打转,发现了他们在袖口肘后所沾染的微量血迹,依客栈里的出血量,如果他们是凶手衣服断然不会如此干净,所以他们应该是在翻查子夜房间的人!而那夜无常庙外监视我们的人应该也是你的人吧,虽然你解释为是为了找出郑智的下落,但我以为这只是表面的托辞而已。因为你引起了我的怀疑,所以我随后就对你又进行了两次试探。” “试探?”吴旭的面容疑惑起来。 狄公突然转过头来问门前的衙役:“小哥,你可知羊皮花丝是一道什么菜?” “嗯?”那衙役吓的一愣“回阁老,听这名字,莫不是用羊皮做成的菜!” “是啊,这才是最正常的理解,这道菜是长安特有名吃,但是却不是寻常人所理解的用羊皮做成,是用猪腰切成寸余,烹制方法十分考究,虽然取材于低档的食材但是却是巧手加工后成为高级食品的典型代表,独特的做法是由宫中传到民间,而只有得意楼得到宫中秘传,若非生活在长安还是在上层之家的人是很难了解到的,谁能想到吴县丞一个渝州本土之人却对此了解的如此详细,还有言语之间看的出吴县丞对药理修为也是极为不错!” “烹调与药理的合理搭配而成为药膳,是下官私下最为喜爱的,所以多研究了些这也无可厚非吧。” “只是吴县丞的药膳研究不会是在你任太子典膳丞时开始的吧!” 吴旭的目光一瞬间怔住了。 “这是第一次,而第二次就是平都山中百姓的深夜转移,我们这么快到丰都是你始料未及,听闻我翌日要到那几处探查,所以你急忙将关押在阎君殿的百姓连夜转移,你能否记得,我与你商议此事时,当时众官已然被你屏退,知道我行程的只有我的家人还有你。” …… “等等,大人,你刚才说什么太子典膳丞,那是什么意思?”乔泰问道。 “乔泰,引起我怀疑他身份的就是你的一句话和一个动作。”狄公上前一步,执起吴旭那只戴着玉戒的手“就是这个!” “这玉戒!阁老,下官说过此物是祖上传下,乃是汉代之物。” “哼哼,汉代之物!这玉戒,上刻龙纹,我朝的龙纹,头额长一双分岔角,龙颈细长旋曲多姿.,躯体较南朝时更为细长,接近蛇形,.秦汉时期的龙纹多呈兽形,肢爪齐全,似虎似马,常作行走状。你手上这枚玉戒分明就是现世之物,而我朝民间可用的龙纹只是在铜镜背后--为盘龙纹,而能使用你手上此种图纹的只能在皇室公亲中!你还敢说是祖上所传! 此戒玉质晶莹剔透,乃是上好的蓝田古玉,且不说它本身的价值非你一个小小的县丞可以负担的起,就说此戒的出处你就难以担当!此戒共有三只,我曾经见过另一只,乃是在当今太子手中私藏,太子殿下曾对我演讲,戒指所用的玉材乃是雍王殿下所珍藏的心爱之物,那时雍王殿下还是太子,那一年雍王生辰,殿下将一块玉雕成三只戒指,分赠与两位王弟,兄弟三人各存其一,也是手足之情的见证,后来雍王殿下被贬,两位殿下也不敢在人前再戴出玉戒,人们对此就渐渐淡忘,而你手上的这一枚,应该就是当年雍王殿下手中的那一枚。” “可是,大人,我们手中的资料并没有显示吴旭与雍王殿下有任何关联,吴旭确实是很崇拜雍王殿下,但是如果是他想为了当年的雍王殿下复仇,但是那几人已经安享富贵多年也不见有人寻仇,怎么会拖到如今才下此杀手呢?” “这个问题问的好,所以我认为这些案子的发生应该是基于一个偶然,那么这个偶然是什么呢?第一个被害人是往丰都巡视的渝州司马张惜言,就是此次的例行巡视让他送了性命,张惜言为什么会死,那是因为……”狄公从袖中取出了一张纸轻轻的展开“活鬼,他发现了一个在世人眼中早已死亡却又活生生站在那里的一个鬼魂!而那个人就是吴旭,不,应该称他为高政才对!” “高政!!”众人大惊,这个名字可是当年曾经传遍市井的名字,不为别的,只因为他那悲惨的命运。大家不禁望向吴旭,此时的吴旭没有辩驳,没有反抗,眉宇间竟然是一片绝望与释然混杂的神色。 “大人,您、您说的可是真的?高政此人不是多年前就已经死去了吗?” “是啊,你们眼前的这个人就是当年因为雍王贤私藏甲械案中被牵连的太子典膳丞高政,当年高门的血案朝野皆知,据说那天高政一进家门,就被父亲高真行用刀刺中喉咙,随即被伯父高审行用刀刺中小腹,堂兄高璇随即砍下了他的首级,扔在马路当中。据说当时尸身血污遍体,情形惨不忍睹,真是人间惨剧。当时所有的人,包括高宗陛下都以为做的太过了,高氏一门背上了无数骂名,而你的父亲与伯父此事后就被贬官不复入朝。当年我曾经感叹虎毒不食子,身为父亲怎能做到如此地步,但如今想来当年的那一切确是救你的最好手段!刺杀是在府内进行的,没有外人看见,刺杀过程是由高府之人口中传出,而尸体又残损不堪、面目损毁,所以没有人能够判断身份的真伪。”狄公点头叹息“父母救子女,天性使然啊!你偷偷潜到了伯父治下的渝州,他为你伪造一个新的身份是最简单不过的事情,你改名换姓在这里生活,甚至做起了县丞,也许张惜言不来,也许你会安安稳稳的过完你的余生也不一定。可是,他认出了你。” “大人,这不合情理,如果说吴旭认出了您,是因为您当年是大理寺卿他曾经偶尔见过,但是张惜言不过是一个小小巴州驿丞,长安都未曾去过,如何能见过身为贵族高官的吴旭!所以何谈认出他的身份。” “不,张惜言确实见过吴旭,那是在雍王流放巴州之后。”狄公摇摇头“当年朝野皆知,殿下与高政的私交甚密,陛下当时也是想杀鸡儆猴,敲山震虎,所以故意拿一个小小的典膳丞开刀,知道高政的死讯殿下虽然被囚禁但依然是失声痛哭。巴州与渝州相隔不过几百里,当你听说殿下被流放到巴州的时候你还是忍不住去见了殿下,古来同富贵者易,共贫苦者难,你能在殿下落魄之时还是去相见,足见你与殿下交情的深厚,但是也正是你这一去,让有心之人害了殿下。 当年的密折上说殿下私会流人,虽然没有指出那个流人是谁,但是看到你手上的玉戒的那一刻我就明白了,陛下接见的那个人就是你,你本身是已死的身份又是去见被贬黜的殿下,形容举止必定遮遮掩掩不欲为人所知,而张惜言是负责殿下住所之人亦是监视殿下之人,对你自然是上了心,虽然当年没有找出你,但是多年之后,他作为上峰来此巡查的时候,应该是在机缘巧合之下认出了你。世上没有绝对的秘密,只要细查便可以知道你与高审行的关系,然后就可以推断出当年的事,我想,张惜言那一刻定是欣喜若狂了吧,此次若是揭发成功,渝州刺史的位置大概就是他的了,而你也在拼命的想如何稳住这一败局,你也知道想要收买张惜言这样的人利益小了是绝对不能成功的,所以你就借用了丰都的宝藏传说假造了一张宝图,又编制了一个与雍王有关的故事,诱惑了张惜言。你与县尉单忠合力杀害了张惜言,然后按照地狱歌中的句子布置了尸体,推出了雍王的鬼魂,将事情引到了幽冥之事上,但是张惜言死后不久,触觉到了风头的原张家的家仆现在的渝州司户参军吴功德也到了丰都,同样的伎俩又使了一遍,然后是李晋江,走到这一步,你们已经骑虎难下了,人做错了一件事情就需要用另一百件错事来掩盖,于是一错再错,直到走到了现在……” “从张惜言认出我的那一刻,我就知道秘密终究是藏不住了。”吴旭淡淡的说“所以就听从了单忠的话,下决心永绝后患,但是纸似乎永远包不住火的,威胁是一个个的来,然后一个个的被解决掉,但是心却是一天比一天沉重,因为不知道末日在哪一天到来。您揭开了一切,虽然告之了我的死路,可是奇怪的是心却一瞬间轻松起来了,我终于可以放下心中的那个包袱了!” “单忠,原名李忠,昔年的千牛备身,戍守太子宫,个性莽撞,身高七尺六寸,长安人氏,因加入千牛卫在左肩之上刺上了一只瑞牛,曾因言语冲撞左金吾将军丘神勣而差点被杀,幸被雍王救下,对雍王忠心耿耿,雍王巴州薨后,挂职而去。”狄公缓缓的说出了有关单忠的所有资料,这可是狄兴那几只鸽子累的半死从神都带回来的消息哩“看来单忠投奔了你,他应该是你最坚固的同盟,但他是你杀的吧,中毒而死--像那样一个身强体壮的人想要强迫他服下毒药似乎是不可能的,只有暗中下毒而且还必须是他信任的人才做得到,只是我不明白你为什么杀他。” “最坚固的同盟吗?”吴旭讥讽的笑了笑“您真是太不了解他了,个性不精细容易出差错也就罢了,更可怕的是他对雍王的情感更是盲目而疯狂的崇拜与忠诚,郑大人不是不明白单忠为何对你恨之入骨吗?其实不过只源于一句话而已,也就是你刚刚说的那次分歧。” “啊?那一次我们讨论到朝政,你与单忠说如果雍王登上大宝,如今天下不知是何等昌盛;而我说只要是百姓得到温饱,天下安定,无论是谁在那皇位上万民皆会拥戴,不在乎是雍王殿下还是当今陛下。难道仅仅因为这一句话,你们就想将我推到死地之上!!”郑智大惊。 “我啊,那时只想苟全性命,倒也没想太多,但是单忠却牢牢记在了心里。说来你可能不相信,其实这次嫁祸给你的主意并不是我决定的,而是他。固执的人一但偏执起来很可怕,他利用手中的兵丁和自己撺掇在一起的流人充当鬼使,将百姓囚禁到监牢,他与我谋杀死了那几个畜生,假扮了雍王的魂魄。只是后来,单忠的想法越来越疯狂,他竟然想……” “想效仿当年的徐敬业是吗?” “不错,太疯狂了,这里是魂归所,身后处,但非帝王业,枭雄地。我不是他,我还有我的家族我的牵挂,所以不能陪他一起疯狂,所以我选择了毒死他,然后将他的尸体和从前死去的百姓们一样处理,但是却被郑县令发现了。果然是离地三尺有神明,何况这鬼都幽国呢?走到了最后才发现,原来的出发点早已经不见,而自己已经不能回头。”吴旭长叹一声“当年在巴州,殿下见到本以为死去的我,感慨至极,唏嘘多时,分别时从手上褪下这戒指放在我的手上,说:‘此生最难帝王家,我的亲生兄弟怕是今生难得再见,今日又能见到你,是上天给我的恩赐,落魄之时方知谁人情重,就将此物赠于你,酬你我主仆一场相交一次的见证吧!’这样的一位殿下,仁厚忠谨,死在自己母亲和小人的手中,多么的、多么的不值啊!我是多么希望可以看到雍王殿下恢复我李唐神器的那天啊!可惜……”吴旭叹息良久,而后肃容面对狄公“吴旭自知难逃一死,所有参与者亦难逃罪责,但是请狄公怜悯我的族人,一切只是高政一人所为,而他们是无辜的。高氏的族人,这江南一带的流人不能因为高政一人之错而再遭血腥,阁老爱民如子,亦不希望这江南的烟雨变成血雾,丰都这山水嫣然之地真正变成魂哭鬼泣的亡灵之地吧。临死之人相求,望阁老恩准,高政来世自当结草衔环报阁老之恩。” “……高政此人,多年以前就已经身死长安,天下之人都知道此事,而我面前的只是一个贪图宝藏对他人暗下杀身的罪人吴旭而已,这就是我的回答。” “多谢阁老!” (十八) “吴旭的死也许是这个案子的最好的结局,一场哗变的阴谋化于无形,百姓被解救出来,丰都平静了,陛下也可以安心,雍王殿下的清名与宁静也不被人打扰,而郑县令与子夜也终于有情人终成眷属,一次鬼都之行也算是完满收场。”站在船头,迎着江风,乔泰对一脸惬意的狄公说。 “可是老爷,您说那炀帝的宝藏真的就埋在那巍巍青山中吗?”狄兴眼望远去的群山说。 “呵呵,如今看来,我狄府中最见钱眼开的就是你这小厮,”狄公闻言笑了起来,随即正了颜色“炀帝穷奢极欲、遍刮民财,落到天下叛之、身首异处的下场也是咎由自取,在那个乱世之中他的宝藏是否真的完整的运到了这丰都中,还是他死后宝藏是否以被他人瓜分,那都已经成为了历史无人知晓。自古钱财、权利最是动人心,与之太多纠缠和过分求取的人往往都没有什么好下场。炀帝的宝藏,多是不义之财,它最好的归处正是那巍巍青山的深处。” “大人不但不信鬼神,丰都一行,连世间的名利似乎也看透了。” “呵呵!”狄公望望渐行渐远的平都山,口中喃喃的说道“千古悠悠魂归所,万载冥冥身后处。虽阎王判官小鬼只是传说虚妄,富贵荣华亦不过浮云流散,但希望它们能够教化世人惩恶扬善、求取有道,永不忘人间正道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