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龙雀名声大噪,可谓如日中天。六界之人皆是好奇,究竟一个小丫头能有何种造诣,居然能打败安冥兮。禁不住内心好奇,便纷纷赶来拜访。后来听闻龙雀因与安冥兮打斗时身受重伤行动不便时,众人便猜想龙雀能打败安冥兮实乃凑巧,大约是青华天尊释放的无尽之火已将安冥兮重创,龙雀才能捡个便宜将安冥兮至于死地。
此番流言一出,虽然六界众人皆对龙雀嗤之以鼻,由崇敬变为不在乎,可老龙王却是着实高兴的紧。这样一来,龙雀便又安全了几分。
述夷来找龙雀时,龙雀一如既往的盘腿于榻上打坐,从前龙雀最讨厌的便是打坐,几个时辰一动不动,当真乏味。如今却悟出其中的好处来,平心静气,也不失为一种意境。闭上眼,与一切隔绝,方能更好的去思考一些事情,再想通一些事情。
然而述夷却不能体会,他难得见到龙雀居然愿意打坐,惊讶的仿佛在西海龙宫见着他的瑶姬仙子一般,一脸不相信的表情。他伸手探了探龙雀的额头,又探了探自己的,终于总结出来,龙雀不曾发烧,是脑子坏了。
龙雀不耐烦的抬起眼皮瞧了他一眼,复又闭上,漫不经心道:“你怎么来了?我父王同意了?”
述夷大咧咧的寻了个椅子坐下,找了个舒服的姿势靠着,又抬起一只脚搭在椅子上,方才懒洋洋的回答:“你这不废话么,你父王将你的寝宫围得水泄不通,连只小丑鱼都游不过来,倘若你父王不同意,我可没有那样大的本事来见你一面。”
见龙雀依旧闭目连正眼也不看他一眼,述夷不高兴了,走过去拍了拍龙雀的脸:“哎!你怎么回事呀?我们多久没见了,你居然对我这么冷淡。”又不分场合的开起了玩笑:“你说,你是不是在外头有了新欢,就忘了我这个旧爱呀?”
龙雀白他一眼,终于起身下地,还不忘顺带着踢了述夷一脚。述夷灵活跳起,险险避了过去,抬头龇牙咧嘴冲龙雀得意的笑。
龙雀也不理他,径直走到桌边,打开述夷带过来的包裹,还不忘威胁着:“我们许久不见,你若不给我带些新奇的玩意儿,看我饶不饶你!”
述夷挑挑眉表示不在乎,闲闲喝了口茶水才道:“听外间传闻,你虽打败了安冥兮,却也受重创半死不活,可把我吓了一跳。你说你万一要是没了,我迎娶瑶姬时,缺你一个闹洞房的也太不热闹了,于是我便将西海龙宫中最有效的药材都给你带过来了,说什么也得救你一命。”又上下瞅了瞅龙雀:“可是如今我见你活蹦乱跳的,倒不像受了大伤似的,想来这些药材你也用不上。”不忘嘱咐:“你别乱动啊,一会儿我再带回去,反正你也用不上,到时算作瑶姬的聘礼也不错。”
龙雀闻言抡起手边的茶杯就砸了过去,恶狠狠道:“我若是瑶姬,定然不会嫁于你这个小气鬼!”
述夷长手一伸将龙雀砸过来的杯子稳稳接在手里,又转了转观赏一番,才冲着龙雀坏坏的笑:“偏偏瑶姬就喜欢我这样的。”
龙雀不理他,继续翻捡着,又突然停下,饶有兴趣的看着述夷,嘴角提着笑:“听你这般说。想来如今你同瑶姬进展神速呀,都到了谈婚论嫁的地步。何时将瑶姬娶进门啊,小女子可有幸讨一杯喜酒喝?”
述夷一口气喝完杯子里的水,“哐当”一声放在水晶桌上,泄气道:“八字还没一撇呢!”
龙雀冲他翻了个白眼,不客气的打击他:“那你还想的如此长远,原来是你自作多情。”
述夷被龙雀取笑不高兴,走过去三七二十一的将包裹拢起来,板着脸道:“亏我好心好意来看你,你竟这般糟蹋我的真心。倘若我同瑶姬不能修成正果,你……你便也陪着我一辈子寂寞罢!”
“好啊!”龙雀竟然爽快的答应,她觉得,一个人的生活也还不错。
可是述夷不这般认为,在述夷的想法里,这辈子如果不能同瑶姬双宿双飞,那人生真是半分趣味也没有了。所以述夷听到龙雀不假思索的答应时,以为龙雀还是在取笑他,便更加不乐意。
龙雀自然晓得述夷的小心思,轻笑一声便摇着他的胳膊好生哄着:“好啦,是我口不择言胡言乱语,您堂堂西海龙宫五皇子,便不要同我一般计较,我同您赔罪,并祝您抱得美人归,夫妻恩爱早生贵子。”
这一番话述夷听起来很是受用,想着好男不跟女斗,既然龙雀已经示好,他便也就坡下驴。于是大方的将手中包裹塞到龙雀怀中:“难得雀儿妹妹如此知书达礼,我这个做哥哥的自然不能同妹妹计较。这些礼物是哥哥的小小心愿,妹妹收好。”
龙雀接过,可是包裹在这样的一来二去间有些松动,龙雀想将其收拾好,却是无意间一个东西从包裹中滑落,落在水晶地面上一阵清脆的响。
龙雀低头,地上躺着的,却是她当初扔掉的七巧琉璃珠。
述夷将七巧琉璃珠捡起,交到龙雀手上,解释道:“前几日我陪同父皇去天宫看望青华天尊,正巧霖商二皇子也在。事后他将我约至无人处,拿出了这串珠子托我交给你,说是你当日不小心遗落在落华山中,被他给拾到了。他如今天宫诸事繁忙不能亲自送过来,便交给了我。我瞧着这珠子确实是你从前戴着的,便收了起来,今日恰好带给你,只是方才同你闲话,竟忘了。”
龙雀看着手中珠子,七巧琉璃躺在她的手心,有些凉意。她晓得霖商为什么要将这珠子送过来,是为了要封印她体内的至纯之血,好教她能平安。她也晓得为何霖商要委托述夷将珠子带过来而不是亲自送来,并非他没有时间,而是他怕万一他亲自送过来,会被人猜测到我的身份。自从他不愿意说出拥有至纯之血人的下落时,他如今的一举一动,皆在人监视之中。这种情况下他还能想得如此周全,当真费尽心思。
无论她愿不愿意将这颗珠子戴上,对于霖商的好意,她心领并铭记。她晓得一直以来霖商都是一心一意为她着想,她表面上可以装模作样,却骗不了自己的心。
述夷走后,她将七巧琉璃珠置于梳妆盒中,静静封存。如今她已经知晓了自己的身份,她不想再逃避,不想再闪躲。也许这天下的每一个人都不希望她的存在,她却依然想要好好活。
自落华山一事后,龙雀变得寡言少语,老龙王一度忧心忡忡,怕她受不了现实做出什么不好的事来。
如今过了这么久,龙雀虽然终日闷闷不乐,却是三餐按时食用,未曾落下。老龙王多多少少,不再为她的性命忧心。
龙雀在龙宫中静心休养许久,期间认真考虑了自己身世,晓得一切并非龙族首个龙女如此简单,于是在一个微有凉意的午后,她去找了老龙王。其实关于她的一切,在昆仑镜中也能清楚的看到,可是她还是想听她的父王,亲口将真相告诉她。
两人坐在八角小庭下,龙雀躺在老龙王的腿上,静静的听着老龙王讲述四万年前的故事。
四万年前,我已经是西海龙宫的龙王,我的膝下,已经有了你的两个哥哥,龙境和龙越。我的皇后锦萝,是凤族最温柔贤惠的大公主,不仅姿容胜雪,而且知书达礼。她安静的做我的贤内助,为我将东海龙宫中的一应琐事打理的妥妥贴贴,好教我能够安心做我的龙王,不为小事忧心。
这样的美满幸福,我原本该知足。可是尽管举案齐眉到底意难平。我唯一介意的,便是我的皇后,原本并不是我的意中人,我与她的婚姻,是玉帝的一纸赐婚诏书,才走到了一起。而我心心念念难以忘记的,是七千年前花丛中与云枕的惊鸿一瞥,自此误了终身。
我与云枕是在人间相识,那时我年少气盛,因为我即将成为东海龙宫的龙王,这本是一件值得庆祝的事情,可成为龙王的首要条件,便是娶凤族神女为妻。龙族龙王同凤族神女结亲,这是两族世世代代传下来的规矩,无人可以例外。那时我对锦萝一无所知,虽然外间有传闻,凤族女王大女儿沉鱼落雁闭月羞花,我却实在不愿意这门亲事。可这是玉帝亲自颁发的旨意,我不可违抗,便以闭关静修为由,离开龙宫长居于终南山上,生生将已经定下的婚期延迟。
我在终南山虽日夜修习仙法,可到底心中烦闷无处化解,难以凝神静心,功力并无多少增长。随我一同前往终南山的,还有从小伺候我的侍从,谷岩。
谷岩见我终日郁郁寡欢,便寻了个时机问我是否要去人间走上一走,或许能够消除心中烦闷,使法力得到提升。我原本来终南山是为修行,倘若私自去人间,有违规定,父王若是晓得,少不得责罚一番。
可当时我在山中实在苦闷,便存了侥幸的心思,想着偷偷出去一次,神不知鬼不觉,大约也无甚要紧。于是便着谷岩择了个日子,好去人间瞧一瞧。
人间我是去过的,却是因为当时同父王一起下凡历练,行迹所至皆是穷山荒野,并未察觉出人间的好处来,后来同父王历练回来,我的远房表哥急急前来同我打听着人间消息,我将所闻所见同他讲了一讲,他听完后不禁扼腕叹息,遗憾我好不容易去人间一趟,竟只瞧了山山水水好没趣味。叹息罢了,他又同我描述他的哥哥三百年前有幸能去得一趟人间,回来后同他讲述的人间情景实在精彩。他这样一说,便在我心中种下了再去人间一次的心思。
如今既然有这样好的机会,我自然不能错过。
谷岩择的日子极好,听闻是人间的花灯节,一个热闹非凡的节日。
那日我化了凡人的打扮,同谷岩早早下了凡间,玉阶带我去了当时最繁华热闹的城,当我站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间时,有那么一霎那,我觉得人间的生活真是美妙。是一种我羡慕不来的自由和欢乐。
那日天朗气清,稀薄云层被微风吹着游走。而我站在一片云层下街道口,看到沿着目光尽头整条街都被挂上了五彩斑斓的花灯,心中隐隐期待夜晚的到来,因为谷岩说过,夜幕降临时,才是这些花灯最美的时刻,也是人间最美的时刻。
因着时辰尚早,我便同谷岩沿着街道随意走走看看,路过一个摊位,无意间听到临摊二人的对话,似乎是说离城不远的郊外,有一大片的花海,唤作葬妻冢,如今正是盛开的时节,美景如斯不可辜负。我同谷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抬起了脚步。
去往郊外的途中,碰到了不少前往此处观赏美景的游人,我同谷岩在游人堆里,听闻了葬妻冢的由来。
五十年前,有一位寒门学子唤作李玉阶,家住城东清凉镇,守着一位瞎眼老母并着两亩薄田三间瓦房艰难度日。李玉阶的父亲原本是一位教书先生,在李玉阶七岁时不幸身染重病离世,留下孤儿寡母相依为命。李玉阶的母亲希望玉阶能够同他父亲一般教书育人培养人才,便在平日下地之余绣些香包锦囊挣钱贴补家用,剩下的留存起来,待李玉阶长大成人时作为他进京赶考的盘缠。
李玉阶十分有出息,十三岁时便中了秀才,十七岁时他的母亲为他凑足了银两,要送他进京。进京前夜,他在村头杨柳树下同依依话别。
依依是与他同村的姑娘,长得眉清目秀楚楚动人。两人青梅竹马两小无猜,心中早已将对方视为相伴一生的人。可是依依家境优越,父亲是当地有名的商人,母亲是知县的女儿,比出身寒微的玉阶好很多,因此虽然玉阶同依依两情相悦,可是依依的父母死活也不同意这门亲事,奈何依依绝食抵抗,母亲才松口,倘若玉阶此次进京赶考能够一举夺魁,便可娶依依过门。
这是最低的底线,也是最后的机会,自从有了这项约定之后,玉阶日夜苦读,期待自己能够摘得魁首。不为功名利禄,只为能够同心爱的人相携到老。
此时夜深人静,低低蛙声此起彼伏相互唱和,一弦弯弯小月如同女子娥黛清丽雅致,将皎皎银辉均匀的铺洒在杨柳树下相互依偎的二人身上。
依依倚靠在玉阶肩头,青葱手指软软的在玉阶的手心中划着圈圈,望着天上明月突然想起“人有旦夕祸福,月有阴晴圆缺”的诗句来,不自觉触动心弦,竟默默流下泪。他们心中都清楚,倘若玉阶此次进京名落孙山,那么这一次的相约相伴,或许就是此生诀别。
二人沉默许久,眼见着月儿渐渐西沉,玉阶道:“我们回去罢,你偷偷跑出来,若是教你父亲发现,少不得又要责罚你。”
依依却仍是靠在玉阶的肩头不肯动,玉阶也不再催她,只由她靠着。大约过了一刻钟,依依终于坐起,从袖口中掏出一方绣帕送入玉阶手中,便一句话没说离开了。
待依依走后,玉阶才发现被依依靠过的肩头,衣裳已经湿了一大片。
打开绣帕,里头静静躺着一封书信,借着残留月光,玉阶读着雪白信纸上依依的娟秀小字。
玉阶我夫:
此番进京赶考,前路未定,切莫焦心,依依与君命中一体,坚信君能夺魁进举,迎妾入门,妾待闺等候,君且早归。家中老母妾自会代为照顾,君可放心。
在天愿作比翼鸟,外地愿为连理枝。
妾盼郎归,万望珍重。
依依亲笔
那一方绣帕上,端端正正绣了依依字样,取见帕如见人之意,如此玲珑之心,实在可叹。
第二日玉阶便离家赶考,依依并未来送,只他七十岁的瞎眼老母牵着他的手颤颤巍巍的送他到村头杨柳树下,老泪纵横恋恋不舍,临走之时将她一步一磕头从土地庙中求来的平安符摸索着替玉阶戴在手腕中,以宝平安。两人絮絮话别半晌,载客的牛车已经等得不耐烦,玉阶伸头远望,仍旧不见依依身影,失落转身上车,遥遥长路越走越远,零落村口却仍只有一位瞎眼母亲立在树下,听着车轱辘声渐渐消失,面上悲伤不舍之情弥久不散。待玉阶的牛车消失在目光尽头处,依依才从残败的矮墙后头出来,走近瞎眼母亲,拉着她的手,声音浅浅淡淡,却分明隐忍着哭腔:“伯母,我们回去罢。”
瞎眼母亲重重叹气无奈摇头:“唉~傻丫头,你既如此想来送他,又为何要躲着不出来,你可晓得他见不到你,是何等的失望。”
依依抽泣着,又望了望玉阶远去的方向,眸中点点眷念扑散开来,她终于忍不住哭出声:“伯母,我不敢出来见他,我一想着他要离开,心都快碎了。我怕我见着他,会求他不要走。”
瞎眼母亲闻言也十分难过,眼泪从她无神的眼中流下,竟也如此的教人悲戚。她摸索着拍了拍依依的头安慰道:“好孩子,你放心,他很快就会回来的。”
依依点头,二人相携往回走,夕阳将她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暗黄色的夕阳下,生出一种萧瑟之感。
也许是上天在同他们开玩笑,玉阶在去京城的途中遭遇劫匪,整车人除了他无一生还。土匪头子见他一副文人打扮,想起山寨中还缺了个记账备册的先生,便留了他一条命,将他押回了山寨,教人看管起来。这一看管,就是三年。三年后,官府出兵肃清土匪,玉阶才被救了出来。在众人的帮助下,玉阶凑足了盘缠,继续进京赶考,他以为,只要他考取状元,便能衣锦还乡,风风光光的将依依娶进门,可惜现实却总教人措手不及。
玉阶不负众望,在京城考试中获得了第一名,后来又在殿试中摘得魁首,成了名副其实的状元公。当他身着华都骑着高头大马回到清凉镇时,一切早已物是人非。
他的母亲早已在三年前死去,因为听闻他乘坐的牛车中途遭遇土匪,无人生还,而他更是尸骨无存。母亲受不了打击,当下晕倒,自此身体日渐虚弱,尽管依依日日夜夜悉心照料着,却还是没能缓过来,终于在一个滂沱雨夜,撒手人寰,生命的最后一刻,也没能见到日夜牵挂的儿子。
因未曾寻找到玉阶的尸骨,众人便都猜测其凶多吉少,依依的父母见此情形,便不再对玉阶心存希望,而是寻了媒婆,想为依依择一门满意的亲事。
纵然依依不相信玉阶已死,要等他回来。可是自古婚姻大事父母做主,眼见着依依已到婚嫁之龄,玉阶回来遥遥无期,倘若不及早将依依嫁人,再等几年依依年老色衰,怕也无人愿意娶她进门。因此即便依依不同意婚事甚至以命要挟,可是她的父母这次却并未依她,还是将她许配给了城中一位商贾大家,做人人羡慕的少奶奶,成亲的日子便定在六月初六,玉阶进京赶考后的第二年。
依依见反抗无果,竟点头同意了。依依父母虽然惊讶,可既然依依想通,到底是好事一件,并未细细深思,却未料到成亲当夜,婚房外头锣鼓喧天鞭炮齐鸣一派喜庆热闹景象时,婚房内的依依却已割腕自杀,香消玉殒。
原本一对佳偶璧人,如今生离死别,可悲可叹。
当玉阶知晓事情前因后果时,伤心欲绝,在依依坟头长跪三天三夜。后辞官归乡,于城外郊区建一茅草小屋,开田劈地种上了依依生前最爱的花,又将依依送于他的绣帕葬于花下,堆坟立碑,取心头血刻字,取名葬妻冢。
第二年花开之时,繁花似锦灿烂美妙,玉阶于一片花海之中依依坟头之畔,用一瓶鹤顶红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生前不能执手白头的二人,死后方能圆满。
因着玉阶同依依二人的倾城绝恋,葬妻冢也成为了游人寻访美景的好地方,如今葬妻冢配有专人照料看管,为的便是让二人的爱情故事长长久久的流传下去,也教世上的痴男怨女门,寻一个爱情的归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