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回的经历,沈三的心性变得有些敏感,不那么容易相信别人。就算是对范进,也怀有一定的戒心。但是范进给的待遇让其不可能再有怀疑,再者说来范进也没有欺骗自己的必要,给出的待遇完全出自本心,到了这个地步如果沈三还不曾生出是为知己者死的情绪,就全无心肝了。
虽然名义上是幕僚,沈三目前能为范进做的工作还很少。毕竟不管是对于刑名的掌握,还是对于公文上的尺度把握乃至于最简单的书法一项,范进造诣都远胜于沈。这位幕僚不但不是恩主的帮手,反倒更像个学徒,只不过从户房一步登天,来到县令身边做学生。其心里有数,这个安排说到底,还是范进为了保护自己,心中的感激之情更为浓烈。
成了老爷的心腹,于范进身边出入的就多,比起外面的吏员,于范进的隐私一面所知更多。年纪虽然不大,可是在扬州那种销金窟,沈三算是饱经沧桑,于人生百态见得多了。名伎礼佛,高僧经商,两袖清风万贯家财的事从小耳濡目染,早已经见怪不怪,不往心里去。从一开始,就没把范进想成圣人,于是他的一些行为,在沈三看来也就不会毁三观,只会认为寻常。
不管是与郑蝉、薛五白日里亲热,还是偶尔高二家里的会满面通红衣衫不整地从书房扶墙而出,也都见怪不怪。只要这位大老爷对自己够好,能给自己家主持公道,其他的又何必去管?再说,自己老子也是在盐商人家教馆的,即使是相对刻板保守的西商,在那等金粉之地也少不了些不为人知的勾当,学不会当瞎子,又怎么活的到今天。
如果要说有什么不适应,那就是宋氏主仆来的时候,沈三的情绪难免有些波动。倒不是说沈三非要把宋氏算在自己的敌人里,这种事犯不上搞株连九族的道理是懂的,不过这毕竟是仇人的胞妹,想来她对自己的看法也不会好,彼此想看两厌,心里难免别扭,只好强作看不见。
至于说把对宋国富的仇报在宋氏身上?沈三又不蠢,怎么也不可能做那种事。再者以沈三看来,或许宋氏活着,才更有利于自己向宋国富报仇。毕竟宋氏给范进私人送来的新春贺礼,除了一口不知装了什么东西的木箱,还有个身上还没除孝的妇人。那妇人从来带走,始终满面含羞不敢看人,与宋氏那种以外室自居的完全不同,从她那扭捏的样子看也知道是良家妇人,走的时候眼睛里还满是泪水。
事后通过只言片语才知,这妇人居然是宋氏的妯娌,娘家家道中落,自己的丈夫死前总惦记夺宋氏的权柄,妇人本身也嫉妒宋氏总管家中财务,总想着夺过权柄,自己主持大局。结果眼下宋氏在杨家一言九鼎,几个妯娌命运都掌握在她手里,这妇人就因为私下讲究了两句宋氏肚子里的孩子,就被宋氏也拉下了水,被迫做了她的替身。可想而知,未来这妇人的命运也不会好到哪里去,大宅门里这种倾轧,沈三也听说过多次,这次算是亲眼得见,开了眼界。
如果有朝一日可以收拾了宋国富,这宋氏说不定会把她的嫂子也这样送到范大老爷手里,勒令那些女人脱下衣服供范进采撷。如果真有那一天,自己也算是向宋国富讨回了一丝利息吧?脑海里转着这样的念头,甚至脑补出几个情景,沈三的身体微微有些颤抖,心内竟是充满了兴奋与期待。
“沈三哥,到你了!”
一个少年人的声音,把沈三的精神从幻想拉回现实,朝面前的范进与继荫抱歉地一笑,“对不住……”
“没什么,不过我们读书就是要学会养气定心,这是基本功,总走神可不大好,今后记得改。有什么心事就说出来,我们一起商量着解决。”
沈三这种想法怎么可能说出来,连忙摇头表示无妨,注意力又回到眼前。
由于盘琼走了,继荫再来范家就没人欺负他,再说年关将至,国子监也要放假,最近一段时间继荫就长在范进这,只等年关再回家。他与范进的感情胜过亲生父子,范进为了哄自己这个干儿子玩,可以放下手头的工作,拉了沈三一起来玩这名为当朝一品的游戏,就知道对这个儿子有多宠溺。
这是范进参考升官图发明的一种桌游改良版,沈三在扬州其实也见过,因此上手很容易。虽然父亲还在丧里,但是人在衙门就得学会变通,如果死抱着自己的不幸,要求别人和自己一样难过,那最后只能是自绝于人,落个神憎鬼厌。沈三也不傻,当然不会走那条路,何况这些日子下来,范进想方设法排遣其寂寞,沈三心情也比当初略好了一些,做这游戏不为难。
随着骰子转动,沈三的子向前移动,并获得了一次施政的机会,略想了想,选了“治吏。”
继荫道:“三哥为何不选收赋税?若是在这收一笔赋税,三哥的考绩就能到卓异,升官就比小弟快了。”
沈三道:“这游戏其实小兄在扬州见过,最后大家是谁做到首辅谁赢的。前期的升官不能说没用,但并不是决胜关键。收赋税要损民心,万一到了民变的地步,那首辅就很难当了。所以我玩这个,总是喜欢先选治吏,把胥吏治理到奉公守法这个级数,再收赋税,损害民心就低。再说小兄两轮之前刚征过赋税,这么频繁的征收,当心涸泽而渔。”
继荫看着范进:“义父,孩儿不明白,这收税真的就会损害民心么?孩儿看来,上元百姓交税还是很踊跃的。先生在讲学时也讲,赋税是朝廷根基,如果赋税收不上来,衙门无法运转,朝廷就要危险。东南为税源之地,我辈他日为官,理应在赋税上用心,于治吏上讲的就不多。”
范进朝这个干儿子一笑,“你的老师肯讲这个,证明是个好教官,回头干爹给相府写封信保他。不过他的看法也失于偏颇,赋税的事不能这么看,你去问问你沈三哥就知道了,扬州那么富的地方,收税又是什么样子。下面的胥吏衙役都只想着发财,再不就是抱怨自己钱粮少,不如富商赚的多,工作不肯用心。做事总恨不得带着自己情绪在里面,这样的恶吏不治,收多少赋税也是要亡国的。治国先治吏,吏治好了,肯用心办事,不会让他们做事就抱怨就嫌麻烦,知道该和老百姓好说话,再想收税的事才对,杀鸡取卵的法子要不得。”
沈三灵光一现,“听说这当朝一品出自东翁之手,莫非从那个时候开始,东翁便事存着借游戏教人做官的心思?”
范进摇头道:“这话说出去我是不会认的,我这个年岁身份,说教别人做官,怕是要笑破谁的肚子。只不过当今天下,能有时间玩这游戏的,总归还是有钱人多些。人有钱,念书就容易出成绩,做官的可能比普通人就多一些。如果这些玩过游戏的人做官时,能稍微想想这游戏里的方法,就是天下百姓之福了。当初洪武定天下时,民生凋敝,大家都很穷,所以要天下人都安心农桑。那个时候天下没多少富商,或者说不等你富几年,就被杀掉抄家了。国初如此维持局势无可奈何,等到当今天下,国泰民安,就是该想着让一部分人发财的时候了。天下百姓越富,这个天下才越好,总恨不得天下人都变成穷人,那其实是在自寻死路。如今天下不是当年七国争雄,不再是把财富视为罪恶,让天下都穷,然后都征发去打仗的年月了。让天下人都穷,那些人先打谁可就不好说了。大家当官的,总要有点起码的良心,要保证万岁江山永固社稷稳牢才对,连这点都做不到,那就全无心肝了。”
“你们以后都是有可能做官的,所以这一点更要在意。咱们游戏输了,可以重来一局,做官如果乱来,可是没有重来的机会。而且在这里,你随便下一道命令,影响的只有你我,未来做了官,影响的就是你治下的百姓。所以一定要慎之又慎,切忌急躁二字。做事之前,先想想会有多少百姓卖儿卖女,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多少人要饿死。再想想你自己如果是那个被饿死的人,开心不开心,愿意不愿意,最后再想该怎么做。大家能做官的,没几个是傻瓜,之所以行事手段上乃至风评上差异大,关键还是心态。发财没关系,但是总要吃相过得去,为了自己发财,就要无辜父老受难的,可不是个为官之道。”
继荫正色道:“义父教诲,孩儿一生不忘。”
沈三看着范进,目光却有些模糊,在面前出现的脸既像是范进,又像是父亲。类似的观点父亲也有,或者说大明朝读书人,有多一半都有类似的念头。只不过念头是念头,行动是行动,在未曾中试时自然可以慷慨豪言,真做了官就是另一回事。毕竟大家真到了位置上,先想的不是自己的宦囊也是自己的乌纱,最多考虑一下士绅巨室,至于最基层的百姓,谁又在乎?
修厕所、通沟渠,在户房自己经手的钱粮里,为了这些项目花出去的钱就不在少数。如果这些钱粮留下来作为考绩上交,在当今以钱粮赋税为考成硬指标的大背景下,自然可以获得朝廷嘉奖,自己脸上也有光彩。即使要搞建筑,也是修名宦祠又或者修学校,再不然就是修庙,这才是当官的功绩。也只有自己这位东翁,才会蠢到把钱去修茅厕通沟渠,这种便利于百姓,却开支工款,对自己前途又没有帮助的事,也只有他肯做。
一念及此,又不禁想起范进所写的那些手稿。这年月读书人私下里谈及的人生目标便是:取个号、刻个稿、讨个小。金榜题名之后,出书刻稿是等闲事,必做功课。未来做官也要出书,不过基本都是诗集,再不就是时文,范进所写的内容,却和这些风花雪月文雅之事全不相干,按官场角度上说,简直可以称为庸俗。
《治县百疏》、《上元杂记》、《断案小记》……这里面有单纯的上元县收支一览表,记载着上元的土地、丁口以及收入总数,外加开支多少,具体条目,与其说是书不如说是账本。另外就是范进在上元的施政方针、思想以及未来蓝图。
其中有些话是不能直接对百姓说的,就只能写在书里,比如告诉官员怎么让百姓安于本业,不胡思乱想,不妄想取代官府,又比如如何和士绅宗族保持平衡,保证彼此之间合作又不至于为宗族所用的方案等等。这些其实更像是做官秘诀,大多是自家子侄间教授,还没见有人印成书。
另外一本范进在上元断案的记录集,里面并没有什么奇案,全都是鸡毛蒜皮民事诉讼,涉及的范围也基本都是土地钱粮之类产业纠纷。从案件本身看,并没有什么特别值得注意的地方,但是范进却在案子后面做了详细批注,包括双方是非曲直以及自己做出这种判决的原因。
这些类似工具书的东西,并无助于范进在仕林的声望,尤其以他的年纪来说,二十出头的少年人,就要出这种书,未免给人以自不量力又或是急功近利的感觉,对于自己好处不大。结合眼前这个游戏,沈三心内雪亮:自己东翁的用心,是想告诉大明朝的官怎们做官。
如果天下的官都能像范进……不,只要有一半,再或者只有三成像,自己的乡亲就不会遭遇这场灭顶之灾了吧?沈三如是想着。于范进除感激之外,此时又多了几分崇拜之意,脱口而出道:“草民他日纵有功名,也不会去做官。情愿一生追随东翁,鞍前马后,效犬马之劳。只要东翁不嫌弃草民手脚笨拙,草民就永远是东翁的幕友、管家!”
“言重了。沈三这话说的就太重了,范某可未必有这个造化。”
正在三人说笑之时,外面忽然一阵喧哗,随即一阵爽朗地笑声传来:“退思!今年过年就不如去年了,去年你能在我家吃酒,今年你不能出县界,敢来我家吃酒啊,那就是咔嚓!”
房门推开,一阵冷风随着来人身形卷入,吹得沈三一个机灵。只见几个衣着华贵的男子从外面走进来,为首的三十开外,相貌堂堂就是举止有些轻佻粗鲁,正是上次来上元时偷偷看过的魏国公小公爷徐维志。在他身后几个人,就一个也不认识了。
范进这时站起来招呼道:“小公爷,沐小公爷,还有各位,什么风把几位吹来了,快坐下。继荫、沈三还不过去见礼。”
徐维志摆手道:“免了!我这人不耐烦俗礼,虽然还不是正日子,不过年底下见面就算,继荫拿着去玩吧。你干爹不能出去,你没关系,去秦淮河找个漂亮姐姐,把这个给她,让她帮你快点长大。省得过两年你娶了杨家那美貌的表小姐不知道该怎么做,暴殄天物。”
说话间,一把金豆子塞到了继荫手里,继荫对这位荤腔国公怕得很,一把金豆子既不敢拒绝却又不敢收,这时其他几个勋贵子弟也都送了钱财过来,继荫只好拿着钱行礼退出,脸窘的像是块红布。
徐维志的目光这时已经落在沈三身上,上下打量一阵道:“你就是沈三?”
“草民沈三给少千岁见礼。”
“不必多礼了,起来说话吧。你的事我已经听说了,真是够可怜的,怎么着,在这里住的习惯不习惯,若是不习惯,就到我的国公府去住,保你安全。”
“多谢少千岁好意,草民不敢有此妄想。”
范进这时打发沈三出去,又问徐维志道:“你来我家,不会就为了跟我抢沈三吧?这个人的要紧程度你我心里有数,徐兄把人带走,这件事魏国公府要出面去扛?”
“看把你吓的,我若是真把人带走了,六妹准跟我闹饥荒,我可怕了那小丫头。我今天来时两件事,第一就是找你拼酒,去年我们一堆人输给你一个,今天我们带了醒酒药来,大家见个高第。第二,是要跟你谈一笔生意。”
“生意,什么生意啊?”
“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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