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明梓回到三妙门后,呆了一旬。
前面两三日,谢连一直来他这里,左明梓思量他许是刚离家不久,害怕陌生,也就是默许了。可是第四日,谢连再进来时,左明梓依旧盘膝坐在榻上,一双寒星般的眸子冷冷地瞧着他。
“本座不需要一个连晚上入寝都要他人陪的徒弟!”
谢连愣了一下,明媚了几天的脸也有些阴郁,那夜月光晦暗,照不清他脸上的表情。
但左明梓何许人也,他只瞧见了,那孩子脸上,是慌乱,是无措。
左明梓叹了一口气。
谢连不是他第一个徒弟,也不会是他最后一个。
他不再提此事,而是说起另一件事。
“我听闻你,这些天都没有去演武场?”他坐在摇椅上,用大拇指轻轻摩挲左手玉戒。
“……”
谢连没有说话,可是,沉默就是最好的回答。
左明梓明白了。
他的眼睛中带上了一丝严厉,“若非追求武道,你何必来三妙门?又何必做本座弟子?”
谢连依是沉默,只是脑袋压的更低。
他不是不想学武,只是,一出门,迎着别人的目光,他总是感觉不自在,不敢与他人对视,也不知道原因。
那些女弟子都很奇怪,总是围到他身边来,叽叽喳喳,说一些他听不懂的话。而男弟子,看他的目光总感觉不怀好意,就仿若他初到三妙门时,那些巡山弟子看他的眼神一样。
令他都不敢出门去。
“本座不管你是有怎样的原因,本座只告诉你一句……”
“为人者,须自立而自强。”
“你退下罢,莫要来了。”
听了这话,谢连便抬起头,一双眼睛直愣愣的看着左明梓,眼睛中流露出难得的倔强之色。
“……不。”他说。
左明梓也看他,笑容依旧清浅,只是嘴唇没有了弧度,显得有些冰冷而生硬。一双寒星似的眸子仿佛能一直看到谢连心底去。
迎着左明梓的目光,良久,谢连退下去了。
他在门外的声音如蚊子般微弱:“师父……不是……他人……”
左明梓听到了,可是那又如何。
即使以后每晚,他门外都会有一个小小的身影瑟缩着,他也从未打开过门。
如此这样,五日,便过去了。
左明梓即使晚上也会微微皱眉,但也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谢连已经有改进了,至少,他肯去演武场了。虽然因为是后来的,起步晚了些,跟不上一同学习的弟子,但是也好在他也算勤奋。纵使沉默寡言,也会被教基本功的教官夸上几句。
左明梓也就默许了某人每天晚上在他屋外的逗留。
而到了第九日夜里,谢连已经抱着膝盖,蹲在他师父房门外。
“阿嚏——阿嚏——”他打了几个惊天动地的喷嚏,等到反应过来后,后悔已是晚了。
他看见室内烛火下的人影仿佛一顿,不禁捂紧了鼻子。
他并不是故意,几日前,他就已经有些着凉。
可是他却一直蹲在自家师父门外。
“这么晚了……”谢连不禁嘟嘟囔囔,往日左明梓要修炼,也不用蜡烛,早早便熄灭了。
可是如今,已是子时了,那房内依旧灯火通明。
左明梓今日未曾修炼。
他今日心下没由来地有些烦躁。
九幽秘境,他是等了许久的,是决计不能因为一个亲传弟子而耽误的。
可是……
听到外面压抑不住的咳嗽声,他叹了口气。
“进来。”
门很快就被打开,冒出一张冻得通红的脸蛋。
夜里,山中寒气重,本就容易着凉,何况谢连还在露天里呆着。
这样的环境,对于一个十二三岁,正在长身体的少年来说,并不算好。
“师父……有……吩咐?”谢连依旧是讷讷的开口,不过比起他刚来这里时已经好很多。
也许是因为他终于开始融入三妙门的原因,师兄师姐对他也算照顾,性格竟然好了一些。
左明梓见他比刚来时气色好很多,也没那么木讷,满意的点了点头。七代弟子刚入门,三妙剑法也是刚刚上手,谢连与他们差距并不大。况且,相比于那些早在三妙门里混出了一身精打细算的骨头的五六代弟子,七代弟子就太有人情味儿了。
不过这孩子为什么还是这么倔强呢?纵使是去习武晚上也不肯消停地往他屋外跑。左明梓有些苦恼。
不过,他看到少年通红的鼻头,还有发白的脸色,竟有些心软,原本没打算说的话也说出来了。
“为师明天要走。”
“嗯。”现在谢连知晓了自家师父并不喜欢他人多问他私事,就连亲传弟子都不可以。所以,尽管心中好奇,他也只敢在心中憋着,任那好奇心如羽毛一样,悠悠地,在他心底撩拨着,荡漾着。
“两月后我回来。”
“再见时,为师想看到,你的三妙剑法已经入门了。”
谢连不问何故,只是说,“好。”
谢连当然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虽然知道这种事太荒谬,他还是答应了。
三妙门弟子虽然每年都在庆国各地招收弟子,但是却是按二十年一个周期来算的,这二十年间所收的弟子,全是算作同一辈。因此,在同一辈的弟子中,年纪最大的比年纪最小的大上几轮也不会让人奇怪。
去年年底三妙门才开始给新弟子用七代弟子的辈分。
也因此,七代弟子最大的也不过二十多岁,和谢连差距并不算大。
可是,即使这样,七代弟子中,除了谢连,都已经习武半年有余。可是,就算是有这多出来的半年光阴,七代弟子也不过是刚刚开始学习三妙剑法,天资优秀者也仅仅只是小成罢了。
想要在这两月的时间内赶上别人半年辛苦的成果,太难,太难。
他师父是三妙门掌教,自然是早就知道具体情况的。如果是别人,谢连定会觉得是那人刁难。
但是,如今那话是三妙门掌教说的,是他师父说的。
他师父,从来不会做无妄之言。
他信他师父,既然师父说他能做到,他就能做到,做不到也要做到。他也信自己,只要有心,没有什么是做不到的。
想到这里,他脸上竟然扯出了一点笑意,但是他面上表情一直是可怜巴巴的,“那师父……今夜……”
左明梓没说话。
“师父……要走……陪我……”谢连只顾盯着自己的脚尖,双手不自觉地将自己的衣衫绞来绞去。
“也好,你我师徒二人抵足而谈,这样也好。”左明梓微微颔首,道。
左明梓实在是看不下去这孩子继续折腾他那可怜的衣服了。
说罢,他首先就向床榻走去。他今夜并不修炼,自然也就不用出去在榻上过夜了。
谢连在他身后跟着,亦步亦趋。
谢连虽然木讷,但是钻被窝的速度还快的很。左明梓刚吹了灯,转眼就瞧见谢连已经钻进被窝,一双眼睛亮晶晶地看着自己。
他笑了笑,也上了床。
被子被掀起时带进的凉意使得谢连打了个哆嗦,随后,他就感觉到一个温热的身体贴近了自己。
谢连把半个脑袋都缩进了被窝里,外面只留了一双眸子,借着月光,他目不转睛地看着那近在咫尺的素白衣衫,与乌黑墨发。
那头发看起来又黑又顺,他突然想起十日前那婢女小千为眼前这人梳头的情景,不禁伸出手去,想要触摸那片墨色。
“恩?”一声呆着鼻音的声音突然自他脑袋上方落下。此时,谢连的手已经靠近那片墨色,仿佛他的指尖只要轻轻一动,便可以触到。
可是谢连不敢动。
他讪讪地收回手,好像一个被发现做了坏事的小孩子一样紧张,忐忑。
“怎么了?”左明梓低低发笑。
谢连刚伸手时,左明梓便发现了他的小动作,不禁感觉到有趣。
“师父……很好看……”谢连说这话时,脸红红的,好像是鼓起了浑身上下,从前往后的所有勇气。
左明梓只是笑着揉了揉他的脑袋,没有说话。
谢连几乎整个脑袋都扑在了左明梓胸前,听着左明梓胸腔内传来的有力的心跳。
他总觉得师父身上有一点像梅花香般的冷香,尽管那香味很淡很淡,但确实存在。
这香味,谢连有些熟悉,好像在哪里闻过一般。
可是……三妙宫,并无梅花。
“这几日,如何?”忽然,从脑袋上方传来的问话将谢连从沉思中拽了出来。
“嗯,师兄师姐们人都很好。”谢连知道左明梓问的是去演武场的事情,便微微垂头答道。
“只是……”谢连出了声,又迟迟不肯说下去。
“嗯?抬头看本座,只是什么?”左明梓心想着如今的娃儿真早熟,这么点大就有心事了。
说着话时,他又习惯性地摸着谢连的脑袋,感受手下少年头发摩擦时所带来的粗糙感。
谢连听话地抬头,一双黑白分明的漂亮眼睛看着左明梓,好像有些不好意思,又有些怯懦,“离三妙宫太远了。”
“远?”左明梓有些怔愣,根据他的印象,三妙门的组成就像一个个套起来的圆圈一样,中间是他所在的三妙宫及各殿,最外围才是七代弟子的地方——人院。
谢连只是练了几天基本功,连强身健体都暂且谈不上,要从三妙宫到七代弟子的人院,少说也要走两个时辰。
“也是,是为师考虑不周。”
谢连听了这话,不禁喜上眉头,正要谢自家师父时,却又因为一句话愁眉苦脸起来。
“从明日开始,便要刘若带你去人院演武场。”左明梓还是记得他有一个记名弟子的。
因为三妙宫招收弟子以二十年为一代,以至于现在也只有五代,六代,七代三代弟子。
便分天地人三院。
刘若是六代弟子,去地院时多跑点路把谢连带过去便是。
“不必麻烦刘师兄……”谢连几乎是哭丧着脸,几天来,这三妙宫上上下下,就数刘若对他最没好脸色,那日在山门外也是他对自己的恶意首当其冲。
“刘若武功还凑合,带你也就几分钟的事,再说了,他虽是我记名弟子,也是你师兄……”而师兄照顾师弟,不是应该的吗?再说了,每天两个多时辰,省下来的话,谢连练武会快上不少。
左明梓有些疑惑地挑眉,他不知道谢连为何对刘若那么抵触。
不过,他想起刘若平时对别人也是一副冷冰冰的样子,便了然了。
“你刘师兄外冷内热着呢……”他敲了敲谢连的脑袋。
谢连见大势已定,只得无奈地哼哼几句,便窝在自家师父怀里睡去了。
等到第二日,他起来时,左明梓已经不见了。
房中只有一个散发着冷气的刘若刘师兄,正一脸不爽地看着他。
他的脸色极差,看着谢连的目光也是凶狠至极,仿若一只野兽,在看着自己的猎物一样。
随时随地准备着杀戮。
“刘……刘师兄……”一大早起来就看到这么惊悚的画面,谢连吓得连说话都有些哆嗦了。
“还不滚下来。”刘若脸黑黑地道。
指望他有什么好脸色?
半夜师父给他传音,让他清晨时来他寝宫一趟。
刘若是受宠若惊的,毕竟自家师父喜静,他平日没有什么要事是决计不敢去打扰的。
他知道师父会离开一段时间,而谢连那个傻子还什么都不知道,他正因为此事而得意。
毕竟,这代表自家师父多么信任自己。
何况,他也想在师父离开前,见一眼师父。
可是,今日来了,他看见了什么?
没有看见自己尊敬的师父,倒是看见一个没脸皮的赖在自家师父床上。
那一刻刘若是出离愤怒的。
谢连他怎敢?
抢了自己亲传弟子的位置,如今又要与我抢师父吗?
就在刘若几乎要做出同门相残这样的恶*件时,一张小小的便笺改变了这一切。
“刘若吾徒,为师此次外出,非两月不得归,谢连虽吾亲传,吾却不曾教导。尔为师兄,当照顾师弟,若有闪失,为尔是问。另,连儿未习武,尔为师兄,每日晨练,应携其去人院。”
多亏左大掌教英明神武当机立断留下话语,庆国才避免了发生一起丧心病狂令人发指的同门相残惨案,虽然极有可能只是单方面的虐杀。
多亏了左明梓留下来的话,刘若现在只是试图用眼神杀死谢连。
“师父让我带你去人院,你最好快点收拾,耽误了我去练武的时辰,哼——”刘若冷哼一声。
谢连低着头,慢吞吞地。
在刘若面前,他仿佛又恢复到了以前那副木讷的样子。
刘若呵斥他的样子,让他既害怕,又愤怒。
被窝里还留着温度,仿佛能灼烧他的手指一样。
师父,到底去哪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