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朗把银针在凤二的面前晃了晃,晃动的速度看似很慢,实际的频率却是极高的,凤二的灰色眼珠忍不住就跟着银针动了动,一阵眼晕。
“你别害怕,即便这根银针能要了你的命,我们也不会真的要了你的命的。毕竟,你对我们来说,还是蛮重要的。”董朗的语气渐渐变得轻柔、缓慢,并没有带多少情绪,但却莫名让人觉得放松。
阿六瞧着他,一脸的茫然,再回头看看主上杨凌,发现杨凌的眉眼间似有赞许的神色。
“你说的对,我们是真的不会杀了你,你大可以放心了。凤二,我问你,你看着这根银针,会想起什么?”
“是不是想起了外面的雪,白茫茫的雪,很干净,洁净无瑕,是不是……”
凤二的上眼皮明显往下垂了,灰色的瞳仁瞧起来很散漫,董朗手中的银针渐渐缓了下来,“是不是很想睡?”
凤二点了点头,很缓慢地答道:“是。”但瞬间又挣扎道:“你对我做了什么?”
阿六诧异地睁大了眼睛。他明明没有看见董朗做什么,他敢肯定,董朗并没有用药粉之类的,怎么这凤二就想睡了呢?
董朗轻轻笑了笑,“我并没有对你做什么,你想多了,凤二,你该睡一觉了,扛了这么多天,是不是很累啊?你完全不必如此的,睡吧,睡着了,就不会有人打扰你的。”
凤二灰色的瞳仁,渐渐被合上的眼皮给遮住了。
“很好。凤二,是你吗?”
“是。”
“我们主上要问你几个问题,你好好儿答一下,答完了,你就可以好好儿睡一觉了。”
“是。”
杨凌瞥了董朗和凤二一眼,淡声开口:“凤二,你和褚芝人是什么关系?”
凤二缓慢地答道:“老乡。”
“你的上司是谁?或者说,你是谁的人?”
“慕老将军。”
杨凌的眸子不由缩了缩,朝董朗抛去一个疑惑的眼神,董朗伸手在凤二的眼前晃了晃手掌,凤二的眼皮一动不动,董朗点头示意,并没有问题。
那就是问法出了问题。
杨凌换了个问法,开门见山地问道:“凤二,四年之前,褚芝人联合外人,杀害自己的师父,屠戮师门,你可知道?”
凤二乖乖地答道:“知道。”
“那你告诉我,褚芝人联合的是什么人?”
“姓吕的。”
“叫吕什么?江南的吕,还是京城的吕?”
“我不知道,姓吕。”
“那你见过那姓吕的人吗?”
“没见过。”
“褚芝人见过那个姓吕的吗?”
“没见过。”
“那褚芝人都是通过谁和姓吕的通消息?”
“魏高。”
“魏高是何方人士?”
“不知道。”
“你见过魏高吗?”
“见过。”
“那你也是受制于魏高,是吗?”
凤二似乎咬了咬牙,“是。”
“那场屠.杀,你扮演的是什么角色?联络者?组织者?杀手?”
“杀手。”
“那你是褚芝人手底下的杀手吗?”
“是。”
“你们的人,如今还在南平吗?”
“不知道。”
“这些年没有人再联络过你吗?”
“没有。”
杨凌已经没有什么再问的了,示意董朗,可以结束了。
董朗手中的银针一收,给凤二下了一道命令:“行了,你可以睡了。”凤二头往桌子上一栽,睡了过去。
阿六在一旁还处于目瞪口呆的状态,董朗的催眠术、主上的审讯术,简直就是艺术一般啊,催眠术神奇,主上问话的技术更神奇,几个问题,简单凝练,就已经把凤二知道的套了个差不多!
杨凌站起身来,掸了掸了衣裳上的褶子,淡声道:“董朗,到你的房间去。”
这是……还有事?董朗心中诧异,有些迟钝地“哦”了一声,收了银针,忙跟上。
“阿六,明天让他把魏高的画像画出来。”
“哦,好。”阿六恍然回神,明明是催眠凤二,倒像是把自己也催眠了一般。
“你也跟上来。”
“啊?哦,好。”阿六迟钝地忙关了门,跟了上去。
董朗的房间就在隔壁,和云不闲的房间也差不多,除了医书,就是骨骼,唯一不同的是云不闲的房间比他的要干净些。
他们俩这屋子,即便给配了小厮和丫鬟,人家也不敢进屋子打扫,他们俩也不怎么爱让人进来打扫,怕弄乱了他们的标本。
杨凌进屋之后,蹙眉道:“你自己得空就去学堂挑几个适合学医的孩子,一则为传承,二则,让他们帮你打扫打扫你这猪圈。”
“嘿嘿,好。”董朗挠着头皮,不好意思地咧了咧嘴。
阿六看这房间,也是无比嫌弃。大家同是光棍,但很明显,他是个爱干净的光棍,而董朗,是个脏兮兮的光棍。
董朗把一张椅子收拾出来,很是狗腿地笑着:“主上,您还有什么吩咐?”
“我要恢复那段记忆,你准备一下。”
“啊?现在吗?”
董朗一惊,瞪大了眼睛。
杨凌很淡然地点点头:“对,现在。如果中途出了什么状况,就马上停下来就好。”
“可是,主上,万一出了什么岔子……”董朗欲言又止,他实在不敢冒这个险,毕竟,他是最最切实经历了那一场灾难的人之一。
杨凌眸色很坚定,因为坚定,所以很从容,“不用担心,你知道,我现在已经不是那个没有自制力的傻子了,如果有什么不对劲的情况发生,我完全可以自行打断你的术。”
阿六不懂医术,但看董朗那一脸拒绝的表情,也知道施这个术是很凶险的,但他知道,主上一旦决定的事,便无可更改,所以,也没有再劝,只是默默守在了门口,防着有什么意外。
杨凌声音平和:“准备好了就开始吧。”
董朗见已经无可更改,咬了咬牙,“好,那我开始了,主上,您配合我一些,放松,听我的口令。”
杨凌没有说话,容色很淡然。
小白说那段记忆没有什么至关重要的事情,一切他想知道的讯息,她都可以告诉他,但他知道,对于小白来说,那段记忆很重要。
她如何来到这个世界,如何一步步深陷,把一颗心都给了他,他必须知道。这是对小白的尊重,也是……他对她的爱。
董朗手中握了一根用线穿起的白色珍珠,在杨凌的面前落下,灯光之下,珍珠散发着莹莹光辉,温和,不耀眼。
“主上,现在您配合我,放松您的身体,不要强行思考,跟着我的思路。”
杨凌看着那颗珍珠,缓缓点了点头。
董朗的压力很大,被施术的人是杨凌,他并没有什么成算,因为杨凌的主观意识太过强大,很难被别人牵着鼻子走,他只能缓慢地、试探着来,“主上,现在,我们是在门前的河水边,三月天气,月色很好,河水很凉,您站在河水里,您的妻子也在河里,她离您不远,您看见她在濯洗满身的伤口,想靠近她,她气得用水泼您,唤您傻子,告诉您不许这样……”
曾经,曲小白为了用催眠术唤醒他的记忆,把那些过往点滴都告诉了董朗,细致入微,一点一滴,董朗早就已经烂熟于心。
如果他有一支好笔头,大约,能写出一部很好的风月话本子来了。
“那间破烂的泥屋子里,您的妻子曲小白在炕桌上画服装设计图,您躺在一侧,看着她认真的模样,她画到很晚,画得累了,就歪在炕上睡了,您把她搂紧在怀里……”
董朗引着杨凌的思绪,去回忆,去思考。
杨凌微闭着双眸,身体很放松,平时自我意识很强大的人,这会子整个脑子都放得很空,只有董朗描述的那些画面。
很熟悉……似曾发生,甚至是触手可及……女子很娇小,但是身体里却像是蕴藏着无穷无尽的力量,为了能有一块栖息之地,为了能填饱肚子,背着他去杨兴茂的家里,和杨兴茂的家人大打出手……
为了能够活下去,踩着三月冰冷的河水,去河里放网捕鱼……
和他一起,步行很远的路,去镇上卖鱼虾猎物,还被人占便宜欺负……
去往君子楼,骗取慕南云的赏银,为了生活不得不和君子楼的人做生意……
暴雨中等他回家,去寻他差点被那个地痞给侮辱,为了他和吕筱筱正面抗争,为了他不远千里亲赴战场……一桩桩一件件,在脑海里滚动,心口像被沸水滚着,烫得疼入心肺骨髓。
原来,这就是他和她的过往。
她怕他冒险,说的不重要、已经过去了的过往,他沦陷在她的温柔善良里,而她被他抓得牢牢的,那些纠扯不清、甚至透着一丝丝血色的过往……一滴眼泪从杨凌的眼角滑落下来。
董朗看得清楚,阿六也看见了,两人都不敢说什么,只能默默地看着。
杨凌忽然睁开了眼睛,眸子里看似很平静,他摆摆手,“可以了。”
缓缓站起身来,步履似轻似重地出了门,消失在雪夜里。
董朗狠狠抹了一把泪,抽了一声,阿六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原来,还有这么多的故事……我嚓,老子也忍不住想哭了。兄弟,保重,我走了。”阿六冲了出去,眼见得说话都不似平日那么稳当了。